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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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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三 八月 20, 2014 9:22 pm

第八十七回  说秦君卫鞅变法  辞鬼谷孙膑下山


   话说卫人公孙鞅,原是卫侯之支庶,素好刑名之学,因见卫国微弱,不足展其才能,乃入魏国,欲求事相国田文。田文已卒,公叔痤代为相国,鞅遂委身于痤之门。痤知鞅之贤,荐为中庶子,每有大事,必与计议。鞅谋无不中,痤深爱之,欲引居大位,未及,而痤病。惠王亲往问疾,见痤病势已重,奄奄一息,乃垂泪而问曰:“公叔恙,万一不起,寡人将托国于何人?”痤对曰:“中庶子卫鞅,其年虽少,实当世之奇才也。君举国而听之,胜痤十倍矣!”惠王默然。痤又曰:“君如不用鞅,必杀之,勿令出境。恐见用于他国,必为魏害。”惠王曰:“诺。”既上车,叹曰:“甚矣,公叔之病也,乃使我托国于卫鞅,又曰‘不用则杀之’。夫鞅何能为?岂非昏愦之语哉?”惠王既去,公叔痤召卫鞅至床头,谓曰:“吾适言于君如此。欲君用子,君不许,吾又言,若不用当杀之,君曰‘诺’。吾向者先君而后臣,故先以告君,后以告子。子必速行,毋及祸也!”鞅曰:“君既不能用相国之言而用臣,又安能用相国之言而杀臣乎?”竟不去。大夫公子卬与鞅善,卬复荐于惠王,惠王竟不能用。
   (话说卫国人公孙鞅本出身于卫君的旁支远族,一向喜好法家之学,因见卫国衰微,难以施展自己的才志,便离卫入魏,投到相国田文门下,田文去世后,公叔痤代为相国,他于是又投到公叔痤门下。痤深知卫鞅之才,便举 荐他为中庶子,每有大事,必将他召来一同商议。不久,公叔痤染病卧床,惠王亲自前来探病,他见公叔痤病情很重,奄奄一息,流泪问道:“相国病重,万一不愈,我应该将国事交付给谁呢?”痤答道:“中庶子卫鞅,年纪虽不大,却是当世少见的奇才。主公如能用他掌国,实在胜臣十倍。”惠王不置可否。痤又说:“主公若不肯用卫鞅,一定要将他杀死,千万别让他逃出魏境,如果他被别的国家重用,我魏国必受其害。”惠王应允而出,上车后叹道:“相国的病情真是不轻啊,又劝我重用卫鞅,又说不用就将他杀死。卫鞅又有什么了不起?相国真是病糊涂了。”惠王走后,痤派人将卫鞅叫到床头说:“我刚才劝大王,想让他重用于你,大王不答应;我又说若不用你一定要把你杀死,大王已经答应。我一向先君后臣,所以我先把心里话说给大王,然后再告诉你。你赶快逃走,否则必遭杀身之祸!”卫鞅说:“大王既然不能听从相国的话重用卫鞅,又怎能听从相国的话杀害卫鞅?”竟不逃走。大夫公子卬与卫鞅素有交情,也向惠王举荐卫鞅,惠王拒不召用。)

   至是,闻秦孝公下令招贤,鞅遂去魏入秦,求见孝公之嬖臣景监。监与论国事,知其才能,言于孝公。公召见,问以治国之道。卫鞅历举羲、农、尧、舜为对,语未及终,孝公已睡去矣。明日,景监入见,孝公责之曰:“子之客,妄人耳!其言迂阔无用,子何为荐子?”景监退朝,谓卫鞅曰:“吾见先生于君,欲投君之好,庶几重子。奈何以迂阔无用之谈,渎君之听耶?”鞅曰:“吾望君行帝道,君不悟也。愿更一见而说之。”景监曰:“君意不怿,非五日之后,不可言也。”
   (此时,卫鞅听说秦孝公下令招贤,便离魏来到秦国,投到孝公的宠臣景监门下。景监深知卫鞅之才,将他举荐给孝公。孝公召见卫鞅,与他谈论治国之道。卫鞅列举伏羲、神农、尧、舜之事,侃侃而谈,但他的话尚未说完,孝公已沉沉睡去。第二日,景监入宫,孝公责备他道:“你的客人说话迂腐可笑,不切实际,你怎么将这种人举荐给我?”景监回家将孝公的话告诉卫鞅,卫鞅说:“我期望秦君能仿效尧、舜,成就帝道,君却不理解。我请求 再去进言。”景监说:“主公心中不满,等五天后我再向主公请求吧。”)

   过五日,景监复言于孝公曰:“臣之客,语尚未尽,自请复见,愿君许之。”孝公复召鞅,鞅备陈夏禹画土定赋,及汤、武顺天应人之事。孝公曰:“客诚博闻强记,然古今事异,所言尚未适于用。”乃麾之使退。景监先候于门,见卫鞅从公宫出,迎而问曰:“今日之说何如?”鞅曰:“吾说君以王道,犹未当君意也。”景监愠曰:“人主得士而用,如弋人治缴,旦暮望获禽耳。岂能舍目前之效,而远法帝王哉?先生休矣!”鞅曰:“吾向者未察君意,恐其志高,而吾之言卑,故且探之;今得之矣。若使我更得见君,不忧不入。”景监曰:“先生两进言,而两拂吾君,吾尚敢饶舌以干君之怒哉?”
   (五天以后,景监又对孝公说:“臣的客人话还没说完。他想请主公再见他一次。”孝公再次召见卫鞅,卫鞅向孝公谈了夏禹、商汤、周武之事,孝公说:“先生的确是博闻强记,但古今情势不同,你说的这些今日已行不通了。”于是便让卫鞅退下。景监早已等在门外,这时见卫鞅从宫中出来,便迎上去问道:“今日怎么样?”卫鞅说:“我今日给秦君谈王道,他还是不满意。”景监生气说:“君主寻找贤能之士,如同猎人制作弓矢,一心只想尽快有所收获,他们又怎能放弃眼下的实利而去效法前世帝王呢?先生算了罢!”卫鞅说:“我原来不了解秦君的志向,所以先用语言来试探他,我现在心中已有把握,如果能使我再见到秦君,我一定能把他说服。”景监说:“先生两次向我主进言,两次都不欢而散,我还敢再出向我主饶舌让他发怒吗?”)

   明日,景监入朝谢罪,不敢复言卫鞅。景监归舍,鞅问曰:“子曾为我复言于君否乎?”监曰:“未曾。”鞅曰:“惜乎!君徒下求贤之令,而不能用才,鞅将去矣。”监曰:“先生何往?”鞅曰:“六王扰扰,岂无好贤之主胜于秦君者哉?即不然,岂无委曲进贤,胜于吾子者哉?鞅将求之。”景监曰:“先生且从容,更待五日,吾当复言。”
   (第二天,景监入朝向孝公谢罪,不敢再提卫鞅求见之事。景监回到家中,卫鞅问他说:“你替我向秦君请求了吗?”景监答没有,卫鞅叹道:“可惜啊!秦君口头上说要下令求贤,却放着人才不用,我卫鞅可要走了。”景监问他:“先生要到哪里去?”卫鞅说:“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一个比秦君更肯礼贤下士的君王,比你更善举荐贤才的大臣吗?”景监说:“请先生再耐心等些日子,五天后我再为你请求。”)
   
   又过五日,景监入侍孝公,孝公方饮酒,忽见飞鸿过前,停杯而叹。景监进曰:“君目视飞鸿而叹,何也?”孝公曰:“昔齐桓公有言:‘吾得仲父,犹飞鸿之有羽翼也。’寡人下令求贤,且数月矣,而无一奇才至者。譬如鸿雁,徒有冲天之志,而无羽翼之资,是以叹耳。”景监答曰:“臣客卫鞅,自言有帝、王、伯三术。向者述帝王之事,君以为迂远难用,今更有‘伯术’欲献,愿君省须臾之暇,请毕其词。”孝公闻“伯术”二字,正中其怀,命景监即召卫鞅。鞅入,孝公问曰:“闻子有伯道,何不早赐教于寡人乎?”鞅对曰:“臣非不欲言也。但伯者之术,与帝王异。帝王之道,在顺民情,伯者之道,必逆民情。”孝公勃然按剑变色曰:“夫伯者之道,安在其必逆人情哉!”鞅对曰:“夫琴瑟不调,必改弦而更张之。政不更张,不可为治。小民狃于目前之安,不顾百世之利,可与乐成,难于虑始。如仲父相齐,作内政而寄军令,制国为二十五乡,使四民各守其业,尽改齐国之旧。此岂小民之所乐从哉?及乎政成于内,敌服于外,君享其名,而民亦受其利,然后知仲父为天下才也。”孝公曰:“子诚有仲父之术,寡人敢不委国而听子!但不知其术安在?”卫鞅对曰:“夫国不富,不可以用兵,兵不强,不可以摧敌。欲富国,莫如力田,欲强兵,莫如劝战。诱之以重赏,而后民知所趋;胁之以重罚,而后民知所畏。赏罚必信,政令必行,而国不富强者,未之有也。”孝公曰:“善哉!此术寡人能行之。”鞅对曰:“夫富强之术,不得其人,不行;得其人,而任之不专,不行;任之专而惑于人言,二三其意,又不行。”孝公又曰:“善。”卫鞅请退,孝公曰:“寡人正欲悉子之术,奈何遽退?”鞅对曰:“愿君熟思三日,主意已决,然后臣敢尽言。”鞅出朝,景监又咎之曰:“赖君再三称善,不乘此罄吐其所怀,又欲君熟思三日,无乃为要君耶?”鞅曰:“君意未坚,不如此恐中变耳。”
   (五日之后,景监入宫侍奉孝公,孝公正饮酒欢畅,忽见鸿雁从头上飞过,不由停杯长叹。景监问他为何长叹。孝公说:“从前齐桓公曾说过:‘我有了仲父,就如鸿雁有了羽翼。’寡人下令求贤,如今已过数月,却没有见一个奇才上门,就像鸿雁,空有一飞冲天的志向,却无羽翼可凭借,因此才叹息。”景监乘机说:“臣的客人卫鞅,自称有帝、王、霸三术,过去他向主公说的是帝、王之事,主公认为不切实际,现在他还有‘霸术’想献给主公。”孝公闻听“霸术”二字,正中下怀,立即让景监将卫鞅召来。卫鞅应召入宫,孝公问道:“听说先生有助我称霸天下的良策,先生为何不早点告诉我呢?”卫鞅答道: “不是臣不想说,而是这霸业之道实在无法与帝王之道同日而语,帝王之道在于顺乎民心,霸业之道则必会违逆民心。”孝公勃然大怒,手握剑柄喝道:“霸业之道难道一定要违逆民情吗?”卫鞅面不改色地回答:“如果琴瑟音调不和谐,就必须将它改弦更张,治理国家的道理也与此相同。而百姓们却贪享眼前的安乐,不顾百年后的忧患,可以乐成,不可以虑始,昔日仲父担任齐相,革新政令,鼓励耕织,整饬战备,将齐国划为二十五个乡,让百姓各守其责,一改齐国的旧制,这在最初是不受百姓欢迎的。等到政令得以实施,国家变得强大,各国诸侯纷纷归服,桓公终于一霸天下,齐国百姓也因此得到了好处,到此时他们才认识到仲父的治国奇才。”孝公说:“你如果真有仲父的治国之才,我怎敢不将国家交付给你。只是不知你究竟有什么具体的治国方策。”卫鞅答道:“国家不富强,就不能兴兵称霸;军队不强大,就不能攻灭敌人。要使国家富强,就必须鼓励百姓从事农业生产,要想使军队强大,就必须鼓励士卒建立军功。先用重利奖赏引导,继而用严法督促,如果赏罚分明,这些政令就一定能够实施。这样一来,君就是不想称霸天下也不行了。”孝公大喜道:“好啊,这些我能做到。”卫鞅又说:“富国强兵之道,如不起用有才之士推行,固然行不通;起用有才之士而不给予他足够的权力,也行不通;给他足够权力,君主却害怕世人议论,三心二意,也行不通。”孝公又称是。卫鞅请求退出,孝公奇道:“我正想听听先生的全部治国主张,先生为何现在却要离去?”卫鞅说:“请君认真考虑三日,等主意定下,臣才敢将全部主张说出。”)

   至明日,孝公使人来召卫鞅,鞅谢曰:“臣与君言之矣,非三日后不敢见也。”景监又劝令勿辞,鞅曰:“吾始与君约而遂自失信,异日何以取信于君哉?”景监乃服。
   (第二天孝公又派人来召卫鞅,卫鞅说:“臣已与秦君说定,不过三日臣绝不敢上朝。”景监在一旁劝卫鞅不要拂逆孝公之意,卫鞅说:“我首次与秦君相约就失信,以后还怎么取信于秦君呢?”景监这才作罢。)

   至第三日,孝公使人以车来迎。卫鞅复入见,孝公赐坐,请教,其意甚切。鞅乃备述秦政所当更张之事。彼此问答,一连三日三夜,孝公全无倦色。遂拜卫鞅为左庶长,赐第一区,黄金五百镒。谕群臣:“今后国政,悉听左庶长施行。有违抗者,与逆旨同!”群臣肃然。
   (到了第三天,孝公派人用车来接卫鞅入朝,孝公向 卫鞅赐座,言谈举止十分诚恳,卫鞅于是便将秦国目前应更改哪些政令一一说出。君臣一连交谈了三天三夜,孝公毫无倦意。事后,孝公下令封卫鞅为左庶长,赐给他一座府第,并晓谕群臣说:“今后的国家政令全部归左庶长执掌,有谁敢违抗,一律按抗旨犯上之罪论处。”群臣无不肃然听命。)

   卫鞅于是定变法之令,将条款呈上孝公,商议停当。未及张挂,恐民不信,不即奉行。乃取三丈之木,立于咸阳市之南门,使吏守之,令曰:“有能徙此木于北门者,予以十金。”百姓观者甚众,皆中怀疑怪,莫测其意,无敢徙者。鞅曰:“民莫肯徙,岂嫌金少耶?”复改令,添至五十金。众人愈疑。有一人独出曰:“秦法素无重赏,今忽有此令,必有计议。纵不能得五十金,亦岂无薄赏!”遂荷其木,竟至北门立之。百姓从而观者如堵。吏奔告卫鞅,鞅召其人至,奖之曰:“尔真良民也,能从吾令!”随取五十金与之,曰:“吾终不失信于尔民矣。”市人互相传说,皆言左庶长令出必行,预相诫谕。次日,将新令颁布,市人聚观,无不吐舌。——此周显王十年事也。只见新令上云:
   (卫鞅于是制定了新的政令,将它呈给孝公,商议停当。新政令公布之前,卫鞅怕百姓不信服,便派人将一根三丈长的木杆树在咸阳城南门,下令说:“有谁能将这根木杆移到北门,可领赏金十两。”百姓纷纷来到南门围观,但都心中疑惑,无人敢去移动木杆,卫鞅又说:“百姓不愿搬走木杆,是嫌赏金少吗?”当即下令将赏金增加到五十两。百姓中有一人走出说:“秦国法令一向赏罚不明,现在下了这道命令,一定有什么用意。我搬走它纵使得 不到重金,多少也能得点赏钱。”于是便背起木杆,将它搬到北门坚起。守在一旁的官吏急忙将此事报告卫鞅,卫鞅将那人召到跟前,夸奖他说:“你肯听从我的命令,真是个好百姓。”当即便将赏金如数交给他,又说:“我是决不会失信于你们百姓们的。”城中百姓互相传说,都夸赞左庶长令出必行。第二天卫鞅就将新政令公布了出来。——此时为周显王十年。新政令是:)

   一、定都:秦地最胜,无如咸阳,被山带河,金城千里。今当迁都咸阳,永定王业。
   一、建县:凡境内村镇,悉并为县。每县设令丞各一人,督行新法;不职者,轻重议罪。
   一、辟土:凡郊外旷土,非车马必由之途及田间阡陌,责令附近居民开垦成田。俟成熟之后,计步为亩,照常输租。六尺为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步过六尺为欺,没田入官。
   一、定赋:凡赋税悉照亩起科,不用井田什一之制。凡田皆属于官,百姓不得私尺寸。
   一、本富:男耕女织,粟帛多者,谓之良民,免其一家之役;惰而贫者,没为官家奴仆。弃灰于道,以惰农论;工商则重征之。民有二男,即令分异,各出丁钱;不分异者,一人出两课。
   一、劝战:官爵以军功为叙,能斩一敌者,即赏爵一级;退一步者即斩。功多者受上爵,车服任其华美不禁;无功者虽富室,止许布褐乘犊。宗室以军功多寡为亲疏,战而无功,削其属籍,比于庶民。凡有私下争斗者,不论曲直,并皆处斩。
   一、禁奸:五家为保,十家相连,互相觉察。一家有过,九家同举;不举者,十家连坐,俱腰斩。能首奸者,与克敌同赏。告一奸,得爵一级;私匿罪人者,与罪人同。客舍宿人,务取文凭辨验,无验者不许容留。凡民一人有罪,并其室家没官。
   一、重令:政令既出,不问贵贱,一体遵行;有不遵者,戮以徇。

   (一、迁都咸阳;二、推行县制:境内的村镇全部合并为县,每县设县令、县丞各一人,督促新法的实施;三、开垦荒地:城外土地,除车马道路外均责令附近居民将它开垦为农田;四、改革租税:废除井田十一税制,按照土地征收租税;五、鼓励农桑:男耕女织,辛勤劳作致富者称为良民,免除其劳役,弃农经商者加征重税;六、奖励军功:凭军功封拜官职爵位,杀敌一人,进爵一级,临战脱逃者斩首,秦君宗室也得靠军功大小来定远近亲疏;七、保甲连坐:五家为一保,十家为一连,互相监督,邻里犯法,如不加举报,十家同受制裁,举报者则受重赏。八、加强政令:政令一经公布,不论贵贱贫富,都必须严格执行,若有违抗者,一律斩首示众。)

   新令既出,百姓议论纷纷,或言不便,或言便。鞅悉令拘至府中,责之曰:“汝曹闻令,但当奉而行之。言不便者,梗令之民也;言便者,亦媚令之民也。此皆非良民!”悉籍其姓名,徙于边境为戍卒。大夫甘龙、杜挚私议新法,斥为庶人。于是道路以目相视,不敢有言。卫鞅乃大发徒卒,筑宫阙于咸阳城中,择日迁都。太子驷不愿迁,且言变法之非。卫鞅怒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太子君嗣,不可加刑;若赦之,则又非法。”乃言于孝公,坐其罪于师傅。将太傅公子虔劓鼻,太师公孙贾黥面。百姓相谓曰:“太子违令,且不免刑其师傅,况他人乎?”鞅知人心已定,择日迁都。雍州大姓徙居咸阳者,凡数千家。分秦国为三十一县,开垦田亩,增税至百余万。卫鞅常亲至渭水阅囚,一日诛杀七百余人,渭水为之尽赤,哭声遍野,百姓夜卧,梦中皆战。于是道不拾遗,国无盗贼,仓廪充足,勇于公战,而不敢私斗。秦国富强,天下莫比。于是兴师伐楚,取商於之地,武关之外,拓地六百余里。周显王遣使册命秦为方伯,于是诸侯毕贺。
   (新政令公布后,百姓议论纷纷,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卫鞅命令将议政者拿获,训斥他们道: “你们听到政令就应该认真执行。攻击新法不好的,是抗令;说新法好的则是巴结逢迎,你们都不是我秦国的良民!”随即下令将这些人迁到边地充军。大夫甘龙、杜挚私下议论新法,也被卫鞅贬为庶民。卫鞅又下令征发民伕,在咸阳修筑宫室,准备选择吉日迁都,雍州大姓迁来咸阳者,有数千家,太子驷不愿迁都,又出言攻击新政令,卫鞅大怒说:“历来法令得不到执行,都是因为上面有人违抗。太子是国君的继承者,不便重刑处置,但若就此将他放过,却又与国法大义相违。”于是便奏明孝公,以教导无方之罪将太子驷的太傅公子虔处以割鼻之刑,将太师公孙贾处以面部刺字之刑。百姓闻讯说道:“太子违抗新令,太师、太傅都难逃处罚,就更别提别人了。”卫鞅知道人心已定,便下令择日迁都,接着又将秦国分为三十一个县,下令百姓开垦荒地,秦国财富骤增。卫鞅到渭水视察监狱,一天就下令处死了七百多人,渭水都因此变得赤红,百姓在夜晚睡梦中都感到害怕。从此秦国社会安定,国库充实,百姓全力耕织、军队尽力备战,秦国因此变得富裕强大,为天下第一。以后秦国发兵攻楚,夺取了魏商於之地,在武关之外,开拓疆土六百余里。周显王派使者册封秦君为“方伯”,各国诸候也纷纷派使者前来拜贺。)

   是时,三晋惟魏称王,有吞并韩、赵之意,闻卫鞅用于秦国,叹曰:“悔不听公叔痤之言也!”时卜子夏、田子方、魏成、李克等俱卒,乃捐厚币,招来四方豪杰。邹人孟轲字子舆,乃子思门下高弟。子思姓孔名伋,孔子嫡孙。孟轲得圣贤之传于子思,有济世安民之志。闻魏惠王好士,自邹至魏,惠王郊迎,礼为上宾,问以利国之道。孟轲曰:“臣游于圣门,但知有仁义,不知有利。”惠王迂其言,不用,轲遂适齐。潜渊有诗云:
   (此时,三晋中以魏国最强,魏惠王闻听卫鞅为秦国重用,叹道:“我真后悔当初未听从公叔痤的话!”这时卜子夏、田子方、魏成、李克都已去世,惠王于是下令招贤。邹人孟轲字子舆,是子思门下的得意弟子,子思姓孔名伋,为孔子的嫡孙。孟轲从子思那里学得圣贤仁义之道,有济世安民的志向,这时听说惠王招贤,便从邹国来到魏国。惠王亲自到城外迎接孟轲,以上宾之礼相待。惠王问孟轲有何方策可使魏国得利,孟轲说:“臣游学孔子门下,只知有仁义,不知还有什么得利之事。”惠王认为孟轲的话迂腐可笑,对他弃而不用,孟轲于是便离开魏国去了齐国。潜渊先生有诗道:)

   仁义非同功利谋,纷争谁肯用儒流?
   子舆空挟图王术,历尽诸侯话不投。

   却说周之阳城,有一处地面,名曰鬼谷。以其山深树密,幽不可测,似非人之所居。故云鬼谷。内中有一隐者,但自号曰鬼谷子,相传姓王,名栩,晋平公时人,在云梦山与宋人墨翟,一同采药修道。那墨翟不畜妻子,发愿云游天下,专一济人利物,拔其苦厄,救其危难。惟王栩潜居鬼谷,人但称为鬼谷先生。其人通天彻地,有几家学问,人不能及。那几家学问:一曰数学,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二曰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鬼神不测。三曰游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词吐辩,万口莫当。四曰出世学,修真养性,服食导引,却病延年,冲举可俟。那先生既知仙家冲举之术,为何屈身世间?只为要度几个聪明弟子,同归仙境,所以借这个鬼谷栖身。初时偶然入市,为人占卜,所言吉凶休咎,应验如神。渐渐有人慕学其术。先生只看来学者资性,近著那一家学问,便以其术授之。一来成就些人才,为七国之用;二来就访求仙骨,共理出世之事。他住鬼谷,也不计年数。弟子就学者不知多少,先生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就中单说同时几个有名的弟子:齐人孙宾、魏人庞涓、张仪、洛阳人苏秦。宾与涓结为兄弟,同学兵法;秦与仪结为兄弟,同学游说;各为一家之学。

   (话说周国的阳城,有一个地方名叫鬼谷。因其山深林密人迹罕至而得名。谷中有一个隐士,自号鬼谷子,相传姓王名栩,是晋平公时之人,曾在云梦山与墨翟一同采药修道。王栩隐居鬼谷,人们都称他为鬼谷先生,其人学问精湛,有通天彻地之能。鬼谷先生身怀四大奇学:一是数学:对日月星相了若指掌,占卜古今之事,无不灵验;二是兵法:六韬三略,变化无穷,排兵布阵,鬼神难测:三是杂学游说:博闻强记,出口成章,谈锋万人难挡:四是出世之学:修真养性,精于导引养气长寿之术,羽化升仙不费吹灰之力。鬼谷先生既懂仙家羽化飞升之道,为何还要屈身这茫茫尘俗之间呢?原来他想引度几位聪明弟子,同归仙境,所以这才在鬼谷隐居。最初他偶然为人占卜,所说的凶吉死生应验如神,人们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便有人前来投师求学。鬼谷先生根据学生的天资禀性,因材施教,一是想培养一些人才,为列国所用,二是想找到一些有仙骨的人,与自己一同研讨出世升仙之道。他住在鬼谷,不计年月时日,所教过的弟子也不知有多少。这里单说同时求学的几个有名的弟子:齐国人孙宾,魏国人庞涓、张仪,洛阳人苏秦。孙宾与庞涓结为兄弟,同学兵法战策,苏秦与张仪结为兄弟,同学杂学游说。)

   单表庞涓学兵法三年有余,自以为能,忽一日,为汲水,偶然行至山下,听见路人传说魏国厚币招贤,访求将相,庞涓心动,欲辞先生下山,往魏国应聘。又恐先生不放,心下踌躇,欲言不言。先生见貌察情,早知其意,笑谓庞涓曰:“汝时运已至,何不下山,求取富贵?”庞涓闻先生之言,正中其怀,跪而请曰:“弟子正有此意,未审此行可得意否?”先生曰:“汝往摘山花一枝,吾为汝占之。”庞涓下山,寻取山花。此时正是六月炎天,百花开过,没有山花。庞涓左盘右转,寻了多时,止觅得草花一茎,连根拔起,欲待呈与师父。忽想道:“此花质弱身微,不为大器。”弃掷于地,又去寻觅了一回。可怪绝无他花,只得转身将先前所取草花,藏于袖中,回复先生曰:“山中没有花。”先生曰:“既没有花,汝袖中何物?”涓不能隐,只得取出呈上。其花离土,又先经日色,已半萎矣。先生曰:“汝知此花之名乎?乃马兜铃也。一开十二朵,为汝荣盛之年数。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傍着委,汝之出身,必于魏国。”庞涓暗暗称奇。先生又曰:“但汝不合见欺,他日必以欺人之事,还被人欺,不可不戒!吾有八字,汝当记取:‘遇羊而荣,遇马而瘁。’”庞涓再拜曰:“吾师大教,敢不书绅!”临行,孙宾送之下山,庞涓曰:“某与兄有八拜之交,誓同富贵,此行倘有进身之阶,必当举荐吾兄,同立功业。”孙宾曰:“吾弟此言果实否?”涓曰:“弟若谬言,当死于万箭之下!”宾曰:“多谢厚情,何须重誓!”两下流泪而别。
   (庞涓学习兵法已有三年多,自认为已经学成,这日偶然在山下听到魏国招贤,心中大动,想辞别鬼谷先生下山应召,但又怕先生不让他去,因而心中踌躇不决。鬼谷先生察言观色,早已了解他的心意,于是便笑着对他说:“你时机已到,为何不早早下山求取富贵荣华?”庞涓跪下说道:“弟子早有此意,只是不知此行能否成功。”鬼谷先生说:“你去摘一支山花,我为你占卜一 下。”庞涓答应,到周围去寻找山花。这时正是六月暑天,百花开过,没有山花。庞涓找了半天,只采得一茎草花,他想将草花交给老师,但又忽然想道:“这草花又弱又小,先生定会认为我难成大器。”将草花抛开,又去寻找了一番,无奈仍然未能找到山花。庞涓只得回去将那茎草花拾起,藏在袖中,报告鬼谷先生说:“山中没有花。”鬼谷先生说:“山中没有花,你衣袖中的又是何物?”庞涓被先生识破,只得将草花呈上。这草花离土多时,又加上日晒,早已枯萎。鬼谷先生说:“你知道这朵花的名子吗?它叫马兜铃,一开十二朵,是你享受荣华富贵的年数。你在鬼谷采到它,它又被太阳晒得枯萎,‘鬼’傍着‘委’,你的发迹之地必在魏国。”庞涓听着,心中暗暗称奇。鬼谷先生接着又说:“但你方才不应欺瞒为师,斯骗他人,最终必会被他人欺骗,你千万要去掉这一毛病。我有八字相赠,你要牢牢将它记住,‘遇羊而荣,遇马而瘁。’”庞涓跪下谢道:“弟子一定牢记先生的教 导。”庞涓临行前,孙宾送他下山,庞涓说:“我与孙兄有八拜之交,此番若能得到重用,一定会将孙兄举荐给魏君。 ” 孙宾说:“贤弟说得可是真话?”庞涓发誓道:“我若言而无信,就让我死在万箭之下!”孙宾说:“多谢厚意,贤弟何必发此重誓!”两人洒泪告别。)

   孙宾还山,先生见其泪容,问曰:“汝惜庞生之去乎?”宾曰:“同学之情,何能不惜?”先生曰:“汝谓庞生之才,堪为大将否?”宾曰:“承师教训已久,何为不可?”先生曰:“全未,全未!”宾大惊,请问其故。先生不言。至次日,谓弟子曰:“我夜间恶闻鼠声,汝等轮流值宿,为我驱鼠。”众弟子如命。其夜,轮孙宾值宿,先生于枕下,取出文书一卷,谓宾曰:“此乃汝祖孙武子《兵法》十三篇。昔汝祖献于吴王阖闾,阖闾用其策,大破楚师。后阖闾惜此书,不欲广传于人,乃置以铁柜,藏于姑苏台屋楹之内。自越兵焚台,此书不传。吾向与汝祖有交,求得其书,亲为注解;行兵秘密,尽在其中,未尝轻授一人。今见子心术忠厚,特以付子。”宾曰:“弟子少失父母,遭国家多故,宗族离散,虽知祖父有此书,实未传领。吾师既有注解,何不并传之庞涓,而独授于宾也?”先生曰:“得此书者,善用之,为天下利;不善用之,为天下害。涓非佳士,岂可轻付哉!”宾乃携归卧室,昼夜研诵。三日之后,先生遽向孙宾索其原书。宾出诸袖中,缴还先生。先生逐篇盘问,宾对答如流,一字不遗。先生喜曰:“子用心如此,汝祖为不死矣!”
   (孙宾回山,鬼谷先生见他脸上有泪痕,问道: “你舍不得庞涓离去吗?”孙宾说:“同学深情,怎能不留恋?”鬼谷先生又说:“你说以庞涓之才,能担当大将之任吗?”孙宾说:“他受先生教导多年,拜将入相自是绰绰有余。”鬼谷先生摇头说:“未必,未必!”孙宾大惊,问先生为何说出此话,鬼谷先生不答。到了第二天,鬼谷先生对众弟子说:“我晚上睡觉,特别讨厌老鼠磨牙的声音,从今日起,你们轮留给我值夜驱鼠。”众弟子答应。这天晚上轮到孙宾值夜,鬼谷先生从枕头下取出一卷书册,对孙宾说:“这是你祖父孙武子的兵法十三篇,过去你祖父将他献给吴王阖闾,阖闾用它大败楚军,后来阖闾珍惜此书,不愿让它流传世上,便把它放在铁匣之中,藏在姑苏台内。后来越兵攻破吴国,焚毁姑苏台,此书也就在世上失传。我与你的祖父交情甚深,曾从他那里得到此书副本,并亲自为它做了注释,但却从未轻易传授给他人。我见你心地忠厚善良,今日特将它交还给你。”孙宾说:“弟子从小失去父母,又与宗族离散,虽听说祖父有此书,却从未见过。先生既为此书做注,为何不把它交给庞涓,却独送给弟子呢?”鬼谷先生说:“得到此书的人,若用得好会对天下有利,若用得不好,则会对天下造成大害。庞涓人品不佳,为师怎能轻易传授给他?”孙宾捧书回到卧室,日夜研读,三日之后鬼谷先生将原书回收了去。鬼谷先生翻开书册,逐篇考问孙宾所学,孙宾对答如流,一字不漏。鬼谷先生大喜说:“你如此勤奋用心,你的祖父如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再说庞涓别了孙宾,一径入魏国,以兵法干相国王错,错荐于惠王。庞涓入朝之时,正值庖入进蒸羊于惠王之前,惠王方举箸,涓私喜曰:“吾师言‘遇羊而荣’,斯不谬矣。”惠王见庞涓一表人物,放箸而起,迎而礼之。庞涓再拜,惠王扶住,问其所学。涓对曰:“臣学于鬼谷先生之门,用兵之道,颇得其精。”因指画敷陈,倾倒胸中,惟恐不尽。惠王问曰:“吾国东有齐,西有秦,南有楚,北有韩、赵、燕,皆势均力敌。而赵人夺我中山,此仇未报,先生何以策之?”庞涓曰:“大王不用微臣则已,如用微臣为将,管教战必胜,攻必取,可以兼并天下,何忧六国哉?”惠王曰:“先生大言,得无难践乎?”涓对曰:“臣自揣所长,实可操六国于掌中,若委任不效,甘当伏罪。”惠王大悦,拜为元帅,兼军师之职。涓子庞英,侄庞葱庞茅,俱为列将。涓练兵训武,先侵卫、宋诸小国,屡屡得胜。宋、鲁、卫、郑诸君,相约联翩来朝。适齐兵侵境,涓复御却之,遂自以为不世之功,不胜夸诩。
   (再说庞涓辞别了孙宾,一路来到魏国,投在了相国王错门下。王错将他举荐给惠王。庞涓上朝拜见,正赶上掌膳官给惠王进献蒸羊,庞涓心中喜道:“先生说我‘遇羊而荣’,真是一点不错。”惠王见庞涓一表人材,放下筷子站起相迎,庞涓叩头拜礼,惠王将他扶起,问他所学兵法,庞涓说:“臣多年在鬼谷先生门下学习,先生的排兵布阵学问,臣已全部学会。”于是便将三年所学尽数讲给惠王听。惠王问他:“我国东有齐国,西有秦国,南有楚国,北有赵、燕,韩在西南,几个国家都势均力敌,难分上下。赵国昔日发兵夺我中山,先生可有何良策将它夺回?”庞涓答道:“大王若肯起用微臣,我定能使魏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兼并天下易如反掌,这区区六个诸侯国又算得了什么?”惠王不信,庞涓又说道:“以臣所学兵法,尽可将六国玩于股掌之上,若做不到,臣甘受军法处置。”惠王大喜,将庞涓拜为元帅,并让他兼领军师之职,庞涓的儿子庞英、侄子庞葱、庞茅,也被封为将军。庞涓操练兵马,先进攻卫、宋等小国,屡屡得胜,卫、宋、鲁、郑的君主纷纷归附来朝。齐国军队进犯魏境,也被庞涓击退。庞涓自认为自己建立了不世之功,心中甚是得意。)

   时墨翟遨游名山,偶过鬼谷探友,一见孙宾,与之谈论,深相契合。遂谓宾曰:“子学业已成,何不出就功名,而久淹山泽耶?”宾曰:“吾有同学庞涓,出仕于魏,相约得志之日,必相援引,吾是以待之。”墨翟曰:“涓见为魏将,吾为子入魏,以察涓之意。”墨翟辞去,径至魏国,闻庞涓自恃其能,大言不惭,知其无援引孙宾之意;乃自以野服求见魏惠王。惠王素闻墨翟之名,降阶迎入,叩以兵法。墨翟指说大略,惠王大喜,欲留任官职。墨翟固辞曰:“臣山野之性,不习衣冠。所知有孙武子之孙,名宾者,真大将才,臣万分不及也。见今隐于鬼谷,大王何不召之?”惠王曰:“孙宾学于鬼谷,乃是庞涓同门,卿谓二人所学孰胜?”墨翟曰:“宾与涓,虽则同学,然宾独得乃祖秘传,虽天下无其对手,况庞涓乎?”
   (此时墨翟因游历天下名山,路过鬼谷,便入谷来拜访旧友。在鬼谷先生的住处,墨翟与孙宾相见,两人交谈十分相投。墨翟对孙宾说:“你学业已 成,为何不出山求取功名?”孙宾答道:“我的同学庞涓出仕魏国,约好将我举荐给魏王,我现在就是在等这个消息。”墨翟说:“庞涓现在出任魏国 元帅,我这就为你到魏国去一趟,看看他心意如何?”墨翟一到魏国,就听说庞涓自恃有功,大言不惭,知道他不会举荐孙宾,便亲自求见惠王。惠王 素知墨翟贤名,急忙下阶相迎,向他请求兵法,墨翟粗略说了一些,惠王大喜,便想将墨翟留在魏国做官。墨翟推辞说:“臣是个山野之人,不习惯在 朝为官。臣知道孙武子有一个嫡孙,名叫孙宾,此人有将帅之才,现在他随老师鬼谷子隐居在鬼谷,大王何不派人将他召来?”惠王说:“孙宾是庞涓 的同学,他两人哪个更强?”墨翟说:“两人虽是一师之徒,但孙宾已学得祖父秘传兵法,普天之下也无对手,庞涓怎能和他相比?”)

   墨翟辞去,惠王即召庞涓问曰:“闻卿之同学有孙宾者,独得孙武子秘传,其才天下无比,将军何不为寡人召之?”庞涓对曰:“臣非不知孙宾之才,但宾是齐人,宗族皆在于齐,今若仕魏,必先齐而后魏,臣是以不敢进言。”惠王曰:“‘士为知己者死。’岂必本国之人,方可用乎?”庞涓对曰:“大王既欲召孙宾,臣即当作书致去。”庞涓口虽不语,心下踌躇:“魏国兵权,只在我一人之手,若孙宾到来,必然夺宠;既魏王有命,不敢不依,且待来时,生计害他,阻其进用之路,却不是好?”遂修书一封,呈上惠王。惠王用驷马高车,黄金白璧,遣人带了庞涓之书,一径望鬼谷来聘取孙宾。宾拆书看之,略曰:
   (墨翟走后,惠王将庞涓召来说道:“我听说你有个同学叫孙宾,人们说他已独得孙武子秘传兵法,其才能天下无人能比,将军为何不替我将他召来?”庞涓答道:“臣不是不知道孙宾的才干,只是他是齐国人,他的亲属也都在齐国,大王若重用他,只怕他会向着齐国。惠王说:“‘士为知己者死’,难道非得是本国人,才能得到重用吗?”庞涓答道:“大王既然想召见孙宾,臣这就修书请他出山。”心中却暗暗想道:“如今魏国的兵权,都操在我一人手中,孙宾一来,必会得到魏王的宠幸,削夺我的兵权。现在魏王下令,我不能不听,且等他来了,我再设计害他就是了。”庞涓于是写了一封信,先让惠王过目,惠王命人用驷马大车,带着黄金白璧和庞涓的书信去鬼谷迎请孙宾。孙宾拆信读道:)

   涓托兄之庇,一见魏王,即蒙重用。临岐援引之言,铭心不忘。今特荐于魏王,求即驱驰赴召,共图功业。
   (庞涓托孙兄之福,一见魏王,即受到重用。分别时我答应将孙兄举荐给魏王,今日已经践约。请孙兄应召出山,共图大业。)

   孙宾将书呈与鬼谷先生。先生知庞涓已得时大用,今番有书取用孙宾,竟无一字问候其师,此乃刻薄忘本之人,不足计较。但庞涓生性骄妒,孙宾若去,岂能两立?欲待不容他去,又见魏王使命郑重,孙宾已自行色匆匆,不好阻当。亦使宾取山花一枝,卜其休咎。此时九月天气,宾见先生几案之上,瓶中供有黄菊一枝,遂拔以呈上,即时复归瓶中。先生乃断曰:“此花见被残折,不为完好;但性耐岁寒,经霜不坏,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且喜供养瓶中,为人爱重。瓶乃范金而成,钟鼎之属。终当威行霜雪,名勒鼎钟矣。但此花再经提拔,恐一时未能得意。仍旧归瓶,汝之功名,终在故土。吾为汝增改其名,可图进取。”遂将孙宾“宾”字,左边加月为“膑”。按字书,膑乃刖刑之名,今鬼谷子改孙宾为孙膑,明明知有刖足之事,但天机不肯泄漏耳。岂非异人哉?髯翁有诗云:
   (孙宾将庞涓的书信呈给鬼谷先生。鬼谷先生已知庞涓受到重用,这时见他写信约请孙宾,信中竟无一字问候老师的话,知他是个寡恩忘本之人,但也不大计较。鬼谷先生深知庞涓骄狂嫉妒,担心孙宾被他不容,本想出言劝阻,但他见到魏王使者十分郑重有礼,孙宾本人也跃跃欲试,便不好再多说。他也让孙宾拿一枝山花来占卜,此时正是九月天气,孙宾见先生几案上的花瓶中供有一枝黄菊,便把它拔出呈给先生,然后又郑重地将它放回瓶中。鬼谷先生于是下断语说:“此花虽被摧折,但其生性耐寒,经霜不败,因而你以后虽会受到残害,也不算大难大凶;花被供于案上瓶中,因而你会受到世人敬重;瓶由金铜注入模具而成,与钟鼎同类,你以后将威震天下,名刻钟鼎之上;只是山花被人两次放入,恐怕你不会马上成就功名;花最后重归瓶中,看来你将在故乡齐国建立自己的功业。我替你将名子改动一下,可助你进取有为。”于是便在孙宾的“宾”字左边加了一个“月”旁,从此孙宾改名为孙膑。按照字义,膑是指削去膝盖骨,此时鬼谷先生已预知孙膑要受此酷刑,只是天机不可泄露罢了。鬼谷先生真是奇人!后人有诗道:)

   山花入手知休咎,试比蓍龟倍有灵;
   却笑当今卖卜者,空将鬼谷画占形。

   临行,又授以锦囊一枚,吩咐:“必遇至急之地,方可开看。”孙膑拜辞先生,随魏王使者下山,登车而去。

   (孙膑临行前,鬼谷先生将一枚锦囊交给他,一再叮嘱说:“一定要到事情万分紧急时,才能折开观看。”孙膑拜辞先生,随魏王使者下山,登车上路。)

   苏秦、张仪在旁,俱有欣羡之色,相与计议来禀,亦欲辞归,求取功名。先生曰:“天下最难得者,聪明之士,以汝二人之质,若肯灰心学道,可致神仙,何苦要碌碌尘埃,甘为浮名虚利所驱逐也!”秦、仪同声对曰:“夫‘良材不终朽于岩下,良剑不终秘于匣中。’日月如流,光阴不再,某等受先生之教,亦欲乘时建功,图个名扬后世耳。”先生曰:“你两人中肯留一人与我作伴否?”秦、仪执定欲行,无肯留者。先生强之不得,叹曰:“仙才之难如此哉!”乃为之各占一课,断曰:“秦先吉后凶,仪先凶后吉。秦说先行,仪当晚达。吾观孙、庞二子,势不相容,必有吞噬之事。汝二人异日,宜互相推让,以成名誉,勿伤同学之情!”二人稽首受教。先生又取书二本,分赠二人。秦、仪观之,乃太公《阴符篇》也。秦、仪曰:“此书弟子久已熟诵,先生今日见赐,有何用处?”先生曰:“汝虽熟诵,未得其精。此去若未能得意,只就此篇探讨,自有进益。我亦从此逍遥海外,不复留于此谷矣。”秦、仪既别去,不数日,鬼谷子亦浮海为蓬岛之游,或云已仙去矣。
   (苏秦、张仪在一旁看着孙膑离去,心中十分羡慕,于是商定一同去拜别先生,也要下山求取功名。鬼谷先生说:“天下最难得的就是聪明之人,以 你们二人的资质,若肯潜心修道,定可羽化成仙,你们何苦要劳碌尘俗,为浮名虚利奔走呢?”苏秦、张仪一齐答道:“良材不能烂在山崖之上,宝剑 不能总藏在剑匣之中!日月如流,光阴不再,我们受先生教导多年,也想乘时而出,建功立业,图个名垂千载。”鬼谷先生问:“你们两人中有谁愿留 下与我作伴?”两人都执意要出山,不肯留下。鬼谷先生无法勉强他们,长叹道:“修道成仙之材真是难寻啊!”鬼谷先生又为两人占卜道:“苏秦先 吉后凶,张仪先凶后吉;苏秦游说列国在先,张仪随后。我看孙膑、庞涓两人势必会破脸成仇,你们两人可要互相谦让,不可有伤害同窗之情。”两人 叩头受教。鬼谷先生又取出书册两本,分赠苏秦、张仪,苏秦见是一部太公《阴符篇》,说道:“这书弟子已经熟读,先生今日将它赐给弟子又有何用?”鬼谷先生说:“你虽已熟读,但尚未学得其中精髓,你只须将它随身带去,反复探讨,自会从中受益。我以后也要逍遥海外,不再在这谷中隐居了。”苏秦、张仪辞去,数日后鬼谷子也动身入海去游蓬莱仙岛,有人传说他已得道成仙。)

   不知孙膑应聘下山,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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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四 八月 21, 2014 8:49 pm

第八十八回  孙膑佯狂脱祸  庞涓兵败桂陵


   话说孙膑行至魏国,即寓于庞涓府中。膑谢涓举荐之恩,涓有德色。膑又述鬼谷先生改宾为膑之事,涓惊曰:“膑非佳语,何以改易?”膑曰:“先生之命,不敢违也!”次日,同入朝中,谒见惠王,惠王降阶迎接,其礼甚恭。膑再拜奏曰:“臣乃村野匹夫,过蒙大王聘礼,不胜惭愧!”惠王曰:“墨子盛称先生独得孙武秘传。寡人望先生之来,如渴思饮,今蒙降重,大慰平生!”遂问庞涓曰:“寡人欲封孙先生为副军师之职,与卿同掌兵权,卿意如何?”庞涓对曰:“臣与孙膑,同窗结义,膑乃臣之兄也,岂可以兄为副?不若权拜客卿,候有功绩,臣当让爵,甘居其下。”惠王准奏,即拜膑为客卿,赐第一区,亚于庞涓。——客卿者,半为宾客,不以臣礼加之,外示优崇,不欲分兵权于膑也。——自此孙庞频相往来。庞涓想道:“孙子既有秘授,未见吐露,必须用意探之。”遂设席请酒,酒中因谈及兵机。孙子对答如流。及孙子问及庞涓数节,涓不知所出,乃佯问曰:“此非孙武子《兵法》所载乎?”膑全不疑虑,对曰:“然也。”涓曰:“愚弟昔日亦蒙先生传授,自不用心,遂至遗忘。今日借观,不敢忘报。”膑曰:“此书经先生注解详明,与原本不同,先生止付看三日,便即取去,亦无录本。”涓曰:“吾兄还记得否?”膑曰:“依稀尚存记忆。”涓心中巴不得便求传授,只是一时难以骤逼。
   (话说孙膑来到魏国,住在庞涓府中,孙膑为举荐援引一事向庞涓道谢,庞涓十分得意。接着孙膑又将鬼谷子为自己改名一事告诉庞涓,庞涓大惊道:“‘膑’不是一个吉祥之字,为何将名字改为膑呢?”孙膑说:“老师的话,咱们作弟子的怎能违抗。”第二天,两人一同入朝拜见惠王,惠王下阶相迎,对孙膑十分尊敬。孙膑叩拜行礼说:“臣不过是一个山野村民,今日蒙受大王如此厚待,实在惭愧得很!”惠王说:“墨子夸先生独得孙武子秘传兵法,我盼望先生如久旱盼雨,今日先生到来,我实在是大慰平生!”又问庞涓说:“我想封孙先生为副军师,让他与你同掌兵权,你看如何?”庞涓答道:“臣与孙膑同窗多年,又是八拜之交,孙膑是臣的兄长,怎能让为兄的做臣的副职?不如暂且拜孙膑为客卿,等他建立功勋后,臣将军权爵位一并让给他,臣甘居其下。”惠王准奏,当即拜孙膑为客卿,并赐给他一所府第。——客卿就是国君的贵客,地位很高,却毫无实权,庞涓这样安排,实际上是怕孙膑分他的兵权。——此后,孙、庞二人来往频繁,庞涓心想:“孙膑既有孙武子的兵书秘籍,我须先将兵书搞到手,然后再将孙膑除去。”于是便让人摆酒宴请孙膑,两人在席上谈论兵法,孙膑滔滔不绝,对答如流,庞涓等孙膑说到一段自己未曾学过的兵法时,故意问道:“这不是孙武子兵法上的话吗?”孙膑不知庞涓的用心,脱口答道:“是啊。”庞涓说:“小弟当时也曾得先生传授这一兵法,只是因当时未曾用心,现在已忘记了。孙兄能将此书借给小弟看看吗?”孙膑说:“这部兵法曾经过先生注释,已与原本不同,先生当时也只让我读了三日便收回去了。”庞涓问:“孙兄还记得兵书上的文字内容吗?”孙膑说:“还依稀记得一些。”庞涓心中巴不得孙膑立即说给自己听,但一时却又难以张口相求。)

   过数日,惠王欲试孙膑之能,乃阅武于教场,使孙、庞二人,各演阵法。庞涓布的阵法,孙膑一见,即能分说此为某阵,用某法破之。孙膑排成一阵,庞涓茫然不识,私问于孙膑。膑曰:“此即‘颠倒八门阵’也。”涓曰:“有变乎?”膑曰:“攻之则变为‘长蛇阵’矣。”庞涓探了孙膑说话,先报惠王曰:“孙子所布,乃‘颠倒八门阵’,可变‘长蛇’。”已而,惠王问于孙膑,所对相同。惠王以庞涓之才,不弱于孙膑,心中愈喜。
   (几天后,惠王想试试孙膑的才学,便传令在教场检阅军队,让孙、庞二人演练阵法。庞涓布的阵法,孙膑一看,就能说出其名目和破法,孙膑布下 一阵,庞涓却茫然不识,他私下向孙膑询问,孙膑告诉他说:“这就是‘颠倒八门阵’,一旦受到攻击它就会变成‘长蛇阵’。”庞涓探到了孙膑的话,先上前向惠王报告说:“孙先生布的是‘颠倒八门阵’,可变为‘长蛇阵’。”过了一会,惠王又向孙膑询问,孙膑的回答果然与庞涓一样。惠王认为庞涓的才干不在孙膑之下,心中甚是高兴。)

   只有庞涓回府,思想:“孙子之才,大胜于吾,若不除之,异日必为欺压。”心生一计,于相会中间,私叩孙子曰:“吾兄宗族俱在齐邦,今兄已仕魏国,何不遣人迎至此间,同享富贵?”孙膑垂泪言曰:“子虽与吾同学,未悉吾家门之事也。吾四岁丧母,九岁丧父,育于叔父孙乔身畔。叔父仕于齐康公为大夫。及田太公迁康公于海上,尽逐其故臣,多所诛戮,吾宗族离散,叔与从兄孙平、孙卓,挈吾避难奔周,因遇荒岁,复将吾佣于周北门之外,父子不知所往。吾后来年长,闻邻人言鬼谷先生道高,而心慕之,是以单身往学。又复数年,家乡杳无音信,岂有宗族可问哉!”庞涓复问曰:“然则兄长亦还忆故乡坟墓否?”膑曰:“人非草木,能忘本原?先生于吾临行,亦言‘功名终在故土。’今已作魏臣,此话不须提起矣。”庞涓探了口气,佯应曰:“兄长之言甚当,大丈夫随地立功,何必故乡也?”
   (庞涓回到府中,心中很是担忧,想到:“孙膑的才干远胜于我,若不将他尽快除掉,将来他必会将我压倒。”寻思半晌,终于想出一计。以后两人相会,庞涓故意向孙膑说:“孙兄宗族亲人都在齐国,如今孙兄既在魏国作官,为何不将他们迎到魏国来同享富贵。”孙膑流泪说:“你虽与我同学数年,却不知道我家门的事。我四岁丧母,九岁丧父,从小被叔父孙乔养大。叔父是齐康公的大夫,齐康公被废黜,手下群臣不是被田太公驱逐就是被杀害,我孙家宗族因此离散。叔父与族兄孙平、孙卓带我逃难到周国,以后因遇上灾荒,他们又将我送到周都城北门外做佣人,他们父子也不知逃到了何方。我长大后,听邻人说鬼谷先生道德高尚,学问深湛,便只身投到先生门下求学。这么多年来,家乡杳无音信,哪里还有什么宗族亲人?”庞涓又问道:“然而孙兄还是很思恋故乡的祖宗坟墓吧! ” 孙膑答道:“人非草木,谁能忘本?先生在我临行前,也曾说我将在齐国故乡建功立业,现在我已出仕魏国,这话也不必再说起了。”庞涓探到了孙膑的口风,假意说道:“孙兄的话说得很对,大丈夫志在四方,建功立业也不必非在故乡不可。”)

   约过半年,孙膑所言,都已忘怀了。一日,朝罢方回,忽有汉子似山东人语音,问人曰:“此位是孙客卿否?”膑随唤入府,叩其来历。那人曰:“小子姓丁名乙,临淄人氏,在周客贩,令兄有书托某送到鬼谷,闻贵人已得仕魏邦,迂路来此。”说罢,将书呈上。孙膑接书在手,拆而观之,略云:
   (过了半年,孙膑早已将自己讲的话忘掉。这天他下朝归来,忽然听到一个操山东口音的人说道:“这位是孙客卿吗?”孙膑将他请入府中,那人说 道:“小人姓丁名乙,临淄人氏,一向在周国经商,令兄孙平、孙卓有信让我送到鬼谷,后来我听说先生已出仕魏国,这才绕道到此。”说着便将书信 呈上。孙膑拆信读道:)

   愚兄平、卓,字达。贤弟宾亲览:吾自家门不幸,宗族荡散,不觉已三年矣。向在宋国为人耕牧,汝叔一病即世,异乡零落,苦不可言。今幸吾王尽释前嫌,招还故里,正欲奉迎吾弟,重立家门。闻吾弟就学鬼谷,良玉受琢,定成伟器。兹因某客之便,作书报闻。幸早为归计,兄弟复得相见!
   (自从家中惨遭不幸、宗族离散,至今不觉已有三年。你叔父因身患重病已经去世,我们也一直在宋国为人佣耕,飘零异乡,辗转路途,直是苦不堪言。如今幸喜齐君仁义为怀,尽释前嫌,将我们招回故里,我们也正打算将兄弟迎回,重立门户。听说兄弟曾在鬼谷先生门下求学,名师高徒,将来必成大器。现在乘商客丁乙之便捎信给兄弟,望早做归乡准备,使兄弟亲人得以团聚。)

   孙膑得书,认以为真,不觉大哭。丁乙曰:“承贤兄吩咐,劝贵人早早还乡,骨肉相聚。”孙膑曰:“吾已仕于魏,此事不可造次。”乃款待丁乙酒饭,付以回书。前面亦叙思乡之语,后云:“弟已仕魏,未可便归,俟稍有建立,然后徐为首兵之计。”送丁乙黄金一锭为路费。丁乙接了回书,当下辞去。
   (孙膑读完来信,放声大哭。丁乙劝道:“先生的两个哥哥曾一再叮嘱我,让我劝先生早日还乡,骨肉相聚。”孙膑说:“我如今已出仕魏国,此事还须慢慢商议。”于是让人设酒饭款待丁乙,自己写信问候两位族兄,最后答复说:“小弟今日已出仕魏国,不便立刻归去,等小弟将来稍有建树,我们兄弟再得团圆不迟。”又送丁乙一锭黄金作路费。丁乙拿到书信,便勿勿告辞离去。)

   谁知来人不是什么丁乙,乃是庞涓手下心腹徐甲也。庞涓套出孙膑来历姓名,遂伪作孙平、孙卓手书,教徐甲假称齐商丁乙,投见孙子。孙子兄弟自少分别,连手迹都不分明,遂认以为真了。庞涓诓得回书,遂仿其笔迹,改后数句云:“弟今身仕魏国,心悬故土,不日当图归计。倘齐王不弃微长,自当尽力。”于是入朝私见惠王,屏去左右,将伪书呈上,言:“孙膑果有背魏向齐之心,近日私通齐使,取有回书,臣遣人邀截于郊外,搜得在此。”惠王看毕曰:“孙膑心悬故土,岂以寡人未能重用,不尽其才耶?”涓对曰:“膑祖孙武子为吴王大将,后来仍旧归齐。父母之邦,谁能忘情?大王虽重用膑,膑心已恋齐,必不能为魏尽力。且膑才不下于臣,若齐用为将,必然与魏争雄,此大王异日之患也。不如杀之。”惠王曰:“孙膑应召而来,今罪状未明,遽然杀之,恐天下议寡人之轻士也。”涓对曰:“大王之言甚善。臣当劝谕孙膑,倘肯留魏国,大王重加官爵,若其不然,王王发到微臣处议罪,微臣自有区处。”
   (谁知此人并不是什么丁乙,而是庞涓的心腹手下徐甲。庞涓套出孙膑的身份来历,便假充孙平、孙卓写了这封信,又教徐甲假充齐国客商丁乙给孙膑送去。孙膑与兄弟从小分离,早已忘记了他们的笔迹,因而误以为真。庞涓骗得孙膑书信,于是便模仿其笔迹,将后两句改为:“小弟今日虽已出仕魏国,但却心怀故国故土,不久就会设法归去。倘若齐王不弃,小弟自当尽力侍奉。”庞涓于是入朝拜见惠王,他将篡改后的信呈上,说道:“孙膑果然有叛魏之心,这几日他与齐国使者私下串通,这是臣派人从齐国使者身上搜到的孙膑的亲笔密信。”惠王把信读完说:“孙膑怀念故里,难道是因为我没有重用他,使他难展其才吗?”庞涓答道:“孙膑的祖父孙武子曾做过吴王的大将,但最终还是回到齐国,父母之邦,谁能忘怀不顾?大王即使重用孙膑,他心中依恋故国,也一定不会为魏国尽力;而且他精通兵法,才干不在臣之下,一旦他被齐国起用,必会与魏国争雄,这是大王日后的心腹大患,依臣之见,不如将他处死。”惠王说:“孙膑应我之召而来,现在他罪状还不明显,如果冒然将他杀死,恐怕天下人会议论我。”庞涓说:“大王说得很对。那就让臣再去劝劝孙膑,他如肯留在魏国,大王可重重加封于他,如不肯留下,大王可以把他交给臣来处置。”惠王应允。)

   庞涓辞了惠王,往见孙子,问曰:“闻兄已得千金家报,有之乎?”膑是忠直之人,全不疑虑,遂应曰:“果然。”因备述书中要他还乡之意。庞涓曰:“弟兄久别思归,人之至情,兄长何不于魏王前暂给一二月之假,归省坟墓,然后再来?”膑曰:“恐主公见疑,不允所请。”涓曰:“兄试请之,弟当从旁力赞。”膑曰:“全仗贤弟玉成。”是夜,庞涓又入见惠王,奏曰:“臣奉大王之命,往谕孙膑,膑意必不愿留,且有怨望之语。若目下有表章请假,主公便发其私通齐使之罪。”惠王点头。次日,孙膑果然进上一通表章,乞假月余,还齐省墓。惠王见表大怒,批表尾云:“孙膑私通齐使,今又告归,显有背魏之心,有负寡人委任之意。可削其官秩,发军师府问罪。”军政司奉旨,将孙膑拿到军师府来见庞涓,涓一见佯惊曰:“兄长何为至此!”军政司宣惠王之命。庞涓领旨讫,问膑曰:“吾兄受此奇冤,愚弟当于王前力保。”言罢,命舆人驾车,来见惠王,奏曰:“孙膑虽有私通齐使之罪,然罪不至死。以臣愚见,不若刖而黥之,使为废人,终身不能退归故土。既全其命,又无后患,岂不两全?微臣不敢自专,特来请旨!”惠王曰:“卿处分最善。”庞涓辞回本府,谓孙膑曰:“魏王十分恼怒,欲加兄极刑,愚弟再三保奏,恭喜得全性命。但须刖足黥面,此乃魏国法度,非愚弟不尽力也。”孙膑叹曰:“吾师云‘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今得保首领,此乃贤弟之力,不敢忘报!”庞涓遂唤刀斧手,将孙膑绑住,剔去双膝盖骨。膑大叫一声,昏绝倒地,半晌方苏。又用针刺面,成“私通外国”四字,以墨涂之。庞涓假意啼哭,以刀疮药敷膑之膝,用帛缠裹,使人抬至书馆,好言抚慰,好食将息。约过月余,孙膑疮口已合,只是膝盖既去,两腿无力,不能行动,只好盘足而坐。髯翁有诗云:
   (庞涓离朝来见孙膑,问道:“听说孙兄最近得到一封家信,是真的吗?”孙膑天性忠厚,对庞涓毫无戒心,随口答道:“是真的。”于是又将信中要他回乡的话说了一 遍。庞涓说:“久别思归是人的天性,孙兄何不向魏王请上一两个月假,回乡探亲扫墓,然后再回来呢?”孙膑说:“我怕主公对我起疑,不肯放我回去。”庞涓说:“孙兄不妨去试一试,小弟自会从一旁助你。”孙膑点头答应。当晚庞涓又入朝去见惠王,奏道:“臣奉大王之命去劝孙膑,孙膑却坚持不肯留下,而且对大王很有怨言。如果孙膑近日上表请假,大王便可公开他的通齐叛魏之罪。”惠王点头。第二天,孙膑果然上表请假,惠王见表大怒,立即下令将孙膑的官爵削去,并命军政司将他押赴军师府问罪。庞涓见到孙膑,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问道:“孙兄为何来到这里?”军政司向庞涓宣读了惠王的命令。庞涓等众人退下后向孙膑说道:“孙兄受到冤枉,小弟这就替你去向大王求情辩白。”说罢,便乘车去见惠王。庞涓向惠王奏道:“孙膑虽犯有与齐国私通之罪,但罪不至死,以臣之见,不如将他膝盖骨剔去,再在他脸上刺上字,使他变成废人,终身不能返回齐国。这样一来,主公既能免受世人议论,又能除去心中之患,岂不两全其美?”惠王大喜说:“这样处置很好。”庞涓回到府中,对孙膑说:“魏王十分恼怒,执意要将孙兄处死,小弟再三求情,魏王这才同意饶孙兄不死,但必须剔去孙兄膝盖骨并在脸上刺字,这是魏国的国法,并不是小弟不肯尽力。”孙膑叹道:“先生曾说我会遭人残害,但并非大凶大难,今日我能保住性命,实在多亏贤弟相助。”庞涓叫来刀斧手,将孙膑绑住,剔去了他的膝盖骨,孙膑惨叫一声,昏倒在地,庞涓又让人在孙膑脸上刺下“私通外国”四字。孙膑半晌才醒转 过来,庞涓假意哭泣,用刀疮伤药敷在孙膑膝上,亲手为他包扎,然后让人把他扶入书房。一月以后,孙膑伤口愈合,只是因失去膝盖骨,两腿无力, 不能行走,只好盘腿而坐。后人有诗道:)

   易名膑字祸先知,何待庞涓用计时?
   堪笑孙君太忠直,尚因全命感恩私。

   孙膑已成废人,终日受庞涓三餐供养,甚不过意。庞涓乃求膑传示鬼谷子注解孙武兵书,膑慨然应允。涓给以木简,要他缮写。膑写未及十分之一,有苍头名唤诚儿,庞涓使伏侍孙膑,诚儿见孙子无辜受枉,反有怜悯之意。忽庞涓召诚儿至前,问孙膑缮写日得几何?诚儿曰:“孙将军为两足不便,长眠短坐,每日只写得二三策。”庞涓怒曰:“如此迟慢,何日写完?汝可与我上紧催促。”诚儿退问涓近侍曰:“军师央孙君缮写,何必如此催迫?”近侍曰:“汝有所不知。军师与孙君,外虽相恤,内实相忌,所以全其性命,单为欲得兵书耳。缮写一完,便当绝其饮食。汝切不可泄漏!”诚儿闻知此信,密告孙子。孙子大惊:“原来庞涓如此无义,岂可传以《兵法》?”又想:“若不缮写,他必然发怒,吾命旦夕休矣!”左思右想,欲求自脱之计。忽然想著:“鬼谷先生临行时,付我锦囊一个,嘱云:‘到至急时,方可开看。’今其时矣!”遂将锦囊启视,乃黄绢一幅,中间写著“诈疯魔”三字。膑曰:“原来如此。”

   (孙膑已成了废人,终日受庞涓三餐供养,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庞涓于是便请求他将鬼谷子注解过的孙子兵法传给自己,孙膑慨然答应。庞涓让孙膑 将兵法誉写出来,孙膑誉写不到十分之一,庞涓便将服侍孙膑的家仆诚儿叫去,问他孙膑何日能写完,诚儿答道:“孙先生两腿不便,每日只能誉写两 三段。”庞涓怒道:“如此拖拉,何时才能写完?你给我多催催他。”诚儿退下,偷偷问庞涓的近侍:“军师让孙先生为他誉写兵法,何必如此日夜催 逼?”近侍说:“你不知道,军师与孙君表面和睦,内心对他却十分忌恨,当时留下他的性命,就是为了得到这部兵书。只等孙先生将书誉写完,军师 就会断绝他的饮食。你千万不可泄此秘密。”诚儿对孙膑无辜受害十分同情,于是便将此事告诉了孙膑。孙膑大惊,心想:“庞涓如此无情无义,我怎能将兵书传给他。”转念又想:“我若不传,他必大怒将我处死。”左思右想了半天,忽然想起鬼谷先生在自己下山前赠给自己一枚锦囊,并曾一再叮嘱自己到大难临头之时才可拆开。孙膑于是便将锦囊拆开,只见黄绢上写着:“装颠狂”三字,孙膑一下心领神会。)

   当日晚餐方设,膑正欲举箸,忽然昏愦,作呕吐之状,良久发怒,张目大叫曰:“汝何以毒药害我?”将瓶瓯悉拉于地,取写过木简,向火焚烧,扑身倒地,口中含糊骂詈不绝。诚儿不知是诈,慌忙奔告庞涓。涓次日亲自来看,膑痰涎满面,伏地呵呵大笑,忽然大哭。庞涓问曰:“兄长为何而笑?为何而哭?”膑曰:“吾笑者笑魏王欲害我命,吾有十万天兵相助,能奈我何?吾哭者哭魏邦没有孙膑,无人作大将也!”说罢,复睁目视涓,磕头不已。口中叫:“鬼谷先生,乞救我孙膑一命!”庞涓曰:“我是庞某,休得错认了!”膑牵住庞涓之袍,不肯放手,乱叫:“先生救命!”庞涓命左右扯脱,私问诚儿曰:“孙子病症是几时发的?”诚儿曰:“是夜来发的。”涓上车而去,心中疑惑不已。恐其佯狂,欲试其真伪,命左右拖入猪圈中,粪秽狼藉,膑被发覆面,倒身而卧。再使人送酒食与之,诈云:“吾小人哀怜先生被刖,聊表敬意,元帅不知也。”孙子已知是庞涓之计,怒目狰狞,骂曰:“汝又来毒我耶?”将酒食倾翻地下。使者乃拾狗矢及泥块以进,膑取而啖之。于是还报庞涓,涓曰:“此真中狂疾,不足为虑矣。”自此纵放孙膑,任其出入。膑或朝出晚归,仍卧猪圈之内,或出而不返,混宿市井之间。或谈笑自若,或悲号不已。市人认得是孙客卿,怜其病废,多以饮食遗之。膑或食,或不食,狂言诞语,不绝于口,无有知其为假疯魔者。庞涓却吩咐地方,每日侵晨,具报孙膑所在,尚不能置之度外也。髯翁有诗叹云:
   (到了晚饭时,孙膑正想举筷,忽然糊涂发疯,他大口呕吐,骂声连连,将碗碟摔到地上,又将已誉完的书简扔入火中。诚儿不知孙膑在使诈,慌忙跑去报告庞涓。第二天庞涓亲自前来察看,只见孙膑满脸痰迹,躺在地上,时而大笑,时而大哭。庞涓问他:“孙兄为何忽然大笑,忽然大哭?”孙膑答:“我笑魏王想要害我,却不知我有十万天兵天将相助,他能将我怎样?我哭是因为没了我孙膑,魏国再无人领兵打仗。”说完,又向庞涓叩头道:“鬼谷先生,请你救我孙膑一命!”庞涓说:“我姓庞,你不要认错了人。”孙膑拉住庞涓的衣袖,张口叫道:“先生救我,先生救我!”庞涓命人将他拉开,私下向诚儿问道:“孙先生的病是何时发作的?”诚儿答是昨夜。庞涓心中疑惑,深怕孙膑是装疯,于是便命人 将他拖入猪圈,孙膑头发披散,倒在粪水中呼呼大睡。庞涓又派心腹之人给他送去酒食,假称说:“小人可怜孙先生被害,送些酒食略表寸心,军师并不知道。”孙膑知道这是庞涓在试探自己,怒目圆睁,故意喊道:“这酒中有毒,你想毒死我!”把酒食倒在地上,来人又拾起粪屎、泥块送给孙膑,孙膑用手接过,张口就吃。来人回去报告庞涓,庞涓喜道:“看来他真的疯了, 孙膑再也不足为虑了。”从此便让孙膑自由出入,不再派人监管。孙膑或早出晚归,回来仍睡在猪圈之中,或数日不归,混宿在市井之间,有时谈笑自 若,有时悲哭不停。城里的百姓认出他是孙客卿,可怜他又疯又残,时常送他些干粮残饭。但庞涓仍旧不能完全放心,他吩咐都城官员,让他们每日清 晨向自己报告孙膑的行止。对此有诗叹道:)

   纷纷七国斗干戈,俊杰乘时归网罗;
   堪恨奸臣怀嫉忌,致令良友诈疯魔。

   时墨翟云游至齐,客于田忌之家,其弟子禽滑从魏而至,墨翟问:“孙膑在魏,得意何如?”禽滑亲将孙子被刖之事,述与墨翟。翟叹曰:“吾本欲荐膑,反害之矣!”乃将孙膑之才,及庞涓妒忌之事,转述于田忌。田忌言于威王曰:“国有贤臣,而令见辱于异国,大不可也!”威王曰:“寡人发兵以迎孙子如何?”田忌曰:“庞涓不容膑仕于本国,肯容仕于齐国乎?欲迎孙子,须是如此恁般,……密载以归,可保万全。”威王用其谋,即令客卿淳子髡,假以进茶为名,至魏欲见孙子。

   (此时墨翟云游到齐国,住在大将田忌家中,他的弟子禽滑从魏国赶来,墨翟问他:“孙膑在魏国是否受到重用?”禽滑于是便将孙膑身残发疯一事 告诉老师。墨翟叹道:“我本想举荐孙膑,没想到却因此害了他。”墨翟将此事转告给田忌,田忌又将此事奏知齐威王,说道:“齐国有如此贤能之人,竟让他在别国受辱,这太不应该了。”齐威王道:“我这就发兵迎回孙膑如何?”田忌答道:“庞涓不容孙膑在本国做官,又怎能容他在齐国做官?臣有一计,可将孙膑迎回。”田忌将计策告诉威王,威王大喜,当即命令客卿淳于髡以向魏国进献茶叶为名,去见孙膑。)

   淳子髡领旨,押了茶车,捧了国书,竟至魏国。禽滑装做从者随行。到魏都见了魏惠王,致齐侯之命。惠王大喜,送淳于髡于馆驿。禽滑见膑发狂,不与交言,半夜私往候之。膑背靠井栏而坐,见禽滑张目不语。滑垂涕曰:“孙卿困至此乎?吾乃墨子之弟子禽滑也。吾师言孙卿之冤于齐王,齐王甚相倾慕,淳于公此来,非为贡茶,实欲载孙卿入齐,为卿报刖足之仇耳!”孙膑泪流如雨,良久言曰:“某已分死于沟渠,不期今日有此机会,但庞涓疑虑太甚,恐不便挈带,如何?”禽滑曰:“吾已定下计策,孙卿不须过虑,俟有行期,即当相迎。”约定只在此处相会,万勿移动。
   (淳于髡领命来到魏国,禽滑扮作随从与他同行。淳于髡拜见魏王,将进献茶叶一事说出,魏王大喜,送淳于髡住到贵宾馆舍。禽滑夜晚去见孙膑,孙膑靠在井栏上,看着禽滑一言不发。禽滑流泪说道:“我是墨翟先生的弟子禽滑,我老师将你受冤一事告诉齐王,齐王对你十分敬慕,现在特派客卿淳于髡先生前来迎先生回齐,想要为孙先生报仇伸冤。”孙膑泪流如雨,半晌才开口说:“我本以为此生已无生还之望,没想到今天竟有这样的机会,只是庞涓为人疑心很重,恐怕你们很难将我带走。”禽滑说:“我们已商定好了救先生的计策,孙先生不必为此忧虑。”两人约定第二日仍在此相会。)

   次日,魏王款待淳于髡,知其善辩之士,厚赠金帛。髡辞了魏王欲行,庞涓复置酒长亭饯行。禽滑先于是夜将温车藏了孙膑,却将孙膑衣服,与厮养王义穿着,披头散发,以泥土涂面,装作孙膑模样。地方已经具报,庞涓以此不疑。淳于髡既出长亭,与庞涓欢饮而别。先使禽滑驱车速行,亲自押后。过数日,王义亦脱身而来。地方但见肮脏衣服,撒做一地,已不见孙膑矣。即时报知庞涓,涓疑其投井而死。使人打捞尸首不得,连连挨访,并无影响。反恐魏王见责,戒左右只将孙膑溺死申报,亦不疑其投齐也。
   (第二天,淳于髡上朝向魏王辞行,魏王知道他善辩博学,以重金相赠,淳于髡告辞要走,庞涓又在长亭设酒为淳于髡饯行。禽滑将孙膑藏在暖车之中,又让小厮王义穿上孙膑的脏衣,披头散发,装成孙膑的模样来欺骗庞涓。淳于髡在长亭向庞涓道别,让禽滑带孙膑驱车先行,自己亲自押后,几天后,王义脱身逃走。当地官员只见孙膑脏衣扔在地上,不见孙膑本人踪影,慌忙报告庞涓,庞涓怀疑孙膑已投井自尽,连忙派人四处打捞,却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庞涓害怕魏王责备,只得将孙膑投水自尽一事报告魏王。)

   再说淳于髡载孙膑离了魏境,方与沐浴。既入临淄,田忌亲迎于十里之外。言于威王,使乘蒲车入朝。威王叩以兵法,即欲拜官。孙膑辞曰:“臣未有寸功,不敢受爵。庞涓若闻臣用于齐,又起妒嫉之端,不若姑隐其事,俟有用臣之处,然后效力,何如?”威王从之,乃使居田忌之家,忌尊为上客。膑欲偕禽滑,往谢墨翟,他师弟二人,已不别而行了。膑叹息不已。再使人访孙平、孙卓信息,杳然无闻,方知庞涓之诈。
   (淳于髡带孙膑离开魏境,来到临淄,田忌亲自出城十里相迎。孙膑入朝拜见齐威王,威王向他请教兵法,当即要给他封官。孙膑推辞说:“臣寸功 未树,不敢接受大王爵禄。再说庞涓如听到臣受齐国重用,必会兴兵制造事端,现在不如将臣归齐一事隐瞒,等用得到臣时,臣再为大王效力如何?” 威王答应,于是便让孙膑暂住田忌家中,田忌将他奉为上宾。孙膑想要与禽滑一同去答谢墨翟,但他们师生两人早已不辞而别,孙膑心中叹息不已。)

   齐威王暇时,常与宗族诸公子驰射赌胜为乐。田忌马力不及,屡次失金。一日,田忌引孙膑同至射圃观射。膑见马力不甚相远,而田忌三棚皆负,乃私谓忌曰:“君明日复射,臣能令君必胜。”田忌曰:“先生果能使某必胜,某当请于王,以千金决赌。”膑曰:“君但请之。”田忌请于威王曰:“臣之驰射屡负矣。来日愿倾家财,一决输赢,每棚以千金为采。”威王笑而从之。
   (齐威王闲暇时,常与宗族大臣比赛跑马射猎,田忌马力不如齐王,屡屡输局。一天,田忌领孙膑一同去参加赛马,孙膑见马力相差不远,但田忌却三赛皆负,于是便私下对田忌说:“主公明日若还举行比赛,我一定能使将军获胜。”田忌说:“先生如真能保证我获胜,我这就去请求大王,用千金作彩头一决输赢。”田忌入宫请求齐威王说:“臣近日屡赛屡输,明日臣愿倾家荡产,以千金作彩,与主公一赌输赢。”威王笑着答应。)

   是日,诸公子皆盛饰车马,齐至场圃,百姓聚观者数千人。田忌问孙子曰:“先生必胜之术安在?千金一棚,不可戏也!”孙膑曰:“齐之良马,聚于王厩,而君欲与次第角胜,难矣。然臣能以术得之。夫三棚有上中下之别,诚以君之下驷,当彼上驷,而取君之上驷,与彼中驷角,取君之中驷,与彼下驷角;君虽一败,必有二胜。”田忌曰:“妙哉!”乃以金鞍锦鞯,饰其下等之马,伪为上驷,先与威王赌第一棚。马足相去甚远,田忌复失千金。威王大笑,田忌曰:“尚有二棚,臣若全输,笑臣未晚。”及二棚、三棚,田忌之马果皆胜,多得采物千金。田忌奏曰:“今日之胜,非臣马之力,乃孙子所教也。”因述其故。威王叹曰:“即此小事,已见孙先生之智矣!”由是益加敬重,赏赐无算。不在话下。
   (第二日,宗族大臣都驾着车马前来观看比赛,另外还有数千百姓围观。田忌对孙膑说:“先生究竟有何良策可使我获胜?千金之赌可不是闹着玩的!”孙膑说:“齐国最好的马匹在大王手中,将军想用自己的马与大王比赛,胜数不大。但我有一计可使将军获胜。参赛的三匹马根据力气大小都有上中下之分,如果将军将自己的下马当做上马,与大王的上马比赛,用上马对其中马,用中马对其下马,这样一来,将军虽败一局,却能赢两局。”田忌大喜道:“妙!”田忌先用下马与威王的上马相比,两马相差很远,田忌输掉千金。威王大笑,田忌说:“还有两匹马呢,等臣全输了,大王再笑臣也不晚。”第二、三局,田忌果然获胜,得到彩头千金。威王心中疑惑,田忌奏道:“今日得胜,并不是臣的马匹力气比大王的马强,而是臣有孙先生相助。”于是便将孙膑的计谋告诉威王。威王叹道:“这虽是小事,却已能看出孙先生智谋过人。”从此对孙膑更加敬重有礼。)

再说魏惠王既废孙膑,责成庞涓恢复中山之事。庞涓奏曰:“中山远于魏,而近于赵,与其远争,不如近割。臣请为君直捣邯郸,以报中山之恨。”惠王许之。庞涓遂出车五百乘伐赵,围邯郸。邯郸守臣卆选,连战俱败,上表赵成侯。成侯使人以中山赂齐求救。齐威王已知孙子之能,拜为大将。膑辞曰:“臣刑余之人,而使主兵,显齐国别无人才,为敌所笑。请以田忌为将。”威王乃用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常居辎车之中,阴为画策,不显其名。田忌欲引兵救邯郸,膑止之曰:“赵将非庞涓之敌,比我至邯郸,其城已下矣。不如驻兵于中道,扬言欲伐襄陵,庞涓必还,还而击之,无不胜也。”忌用其谋。
(再说魏惠王处置了孙膑,便责令庞涓收复中山。庞涓奏道:“中山离魏远离赵近,与他们争这块远离魏国的土地,不如逼他们就近割让土地。臣请求率兵直攻邯郸,以报夺我中山之仇。”惠王准奏。庞涓出动战车五百辆攻赵,兵围邯郸,邯郸守将选连战俱败,抵敌不住。赵成侯派人用中山之地贿赂齐国,请求出兵援赵。齐威王深知孙膑之才,想把他拜为大将,孙膑辞道:“臣受刑身残,如果让臣拜将率兵,恐怕别国会笑我齐国无人。请主公拜田忌为大将。”威王于是便拜田忌为大将,孙膑为军师,让两人去救援赵国,田忌想率兵到邯郸解围,孙膑阻止他说:“赵将不是庞涓的对手,等我们赶到邯郸,城早被庞涓攻下了。我们不如在半道扎营,扬言要发兵进攻魏国,庞涓闻讯必会退兵回国,我们在半道上设伏攻击他,必会大获全胜。”田忌称好。)

时邯郸候救不至,卆选以城降涓,涓遣人报捷于魏王。正欲进兵,忽闻齐遣田忌乘虚来袭襄陵。庞涓惊曰:“襄陵有失,安邑震动,吾当还救根本。”乃班师。离桂陵二十里,便遇齐兵。原来孙膑早已打听魏兵到来,预作准备,先使牙将袁达,引三千人截路搦战。庞涓族子庞葱前队先到,迎住厮杀。约战二十余合,袁达诈败而走。庞葱恐有计策,不敢追赶,却来禀知庞涓。涓叱曰:“谅偏将尚不能擒取,安能擒田忌乎?”即引大军追之。将及桂陵,只见前面齐兵排成阵势,庞涓乘车观看,正是孙膑初到魏国时摆的“颠倒八门阵”。庞涓心疑,想道:“那田忌如何也晓此阵法?莫非孙膑已归齐国乎?”当下亦布队成列。只见齐军中闪出大将田旗号,推出一辆戎车,田忌全装披挂,手执画戟,立于车中。田婴挺戈,立于车右。田忌口呼:“魏将能事者,上前打话。”庞涓亲自出车,谓田忌曰:“齐、魏一向和好,魏、赵有怨,何与齐事?将军弃好寻仇,实为失计!”田忌曰:“赵以中山之地献于吾主,吾主命吾帅师救之。若魏亦割数郡之地,付于吾手,吾当即退。”庞涓大怒曰:“汝有何本事,敢与某对阵?”田忌曰:“你既有本事,能识我阵否?”庞涓曰:“此乃‘颠倒八门阵’,吾受之鬼谷子,汝何处窃取一二,反来问我?我国中三岁孩童,皆能识之!”田忌曰:“汝既能识,敢打此阵否?”庞涓心下踌躇,若说不打,丧了志气,遂厉声应曰:“既能识,如何不能打!”庞涓吩咐庞英、庞葱、庞茅曰:“记得孙膑曾讲此阵,略知攻打之法。但此阵能变长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攻者辄为所困。我今去打此阵,汝三人各领一军,只看此阵一变,三队齐进,使首尾不能相顾,则阵可破矣。”
(此时邯郸等候齐国救援不到,守将卆选开城投降,庞涓派人去向魏王报捷,自己正想领兵深入,忽然有齐将田忌乘虚攻魏的消息传来,庞涓慌忙撤兵回援。庞涓行到距桂陵二十里的地方,与齐军遭遇。孙膑早已打探到魏军的行动,准备好之后,便让偏将袁达领三千人前来挑战。庞涓之侄庞葱领前锋先到,与袁达接住厮杀,袁达佯装不敌,只斗了二十回合便引兵撤退,庞葱害怕中计,不敢追赶,忙派人去禀告庞涓。庞涓怒斥道:“连一个小小偏将都不能擒获,怎能擒获敌军主将田忌?”立即下令大军追击。魏军追到桂陵,只见前面齐军排成一阵,庞涓乘车观看,发现此阵正是孙膑初到 魏国时排演的“颠倒八门阵”。庞涓心中起疑,想道:“田忌怎么也懂得这一阵法,莫非孙膑已回到齐国了?”当下也令魏军布阵。此时,田忌从齐阵中闪出喝道:“魏军中能主事的出来相见!”庞涓出阵对田忌说:“齐、魏一向和睦相处,魏、赵有仇,与齐国有什么关系?将军前来与魏国寻仇对敌,实在是大大地失策。”田忌说:“赵国已将中山之地献给我主,我家主公这才派我率兵救赵。如果魏国也肯献几郡土地给我国,我们这就退兵。”庞涓大怒道:“你有什么本事,敢与我对阵?”田忌说:“你既有本事,可认得 我这阵法?”庞涓说:“这是‘颠倒八门阵’,我曾从鬼谷先生那里学过,你从那里偷偷学得一招两势,也敢来问我?我魏国连三岁孩童都能识得此阵法!”田忌说:“你既能认出此阵,可敢攻打它吗?”庞涓心中犹豫,若说不敢打,又恐怕丧失士气,于是便厉声答道:“既能识破,怎么不敢打!”转头吩咐庞英、庞葱、庞茅说:“孙膑说此阵能变‘长蛇’,攻头尾会反击,攻尾头会反击,攻中间首尾会同时反击。我现在去攻此阵,你们三人各率一军,只等此阵一变,便分三路同上,使它首尾不能相顾。这样一来,此阵法 便可攻破。”)

庞涓吩咐已毕,自帅选锋五千人,上前打阵。才入阵中,只见八方旗色,纷纷转换,认不出那一门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了。东冲西撞,戈甲如林,并无出路。只闻得金鼓乱鸣,四下呐喊,竖的旗上,俱有军师“孙”字。庞涓大骇曰:“刖夫果在齐国,吾堕其计矣!”正在危急,却得庞英、庞葱两路兵杀进,单单救出庞涓,那五千选锋,不剩一人。问庞茅时,已被田婴所杀,共损军二万余人。庞涓甚是伤感。
(庞涓吩咐完毕,便亲率五千精兵上前打阵,才入阵中,就见八个方位的令旗纷纷转换,再也认不出哪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了。魏军东冲西撞,找不到出路,只见到四处都是刀枪,接着又看见一面面旗帜树起,上面都写着军师“孙”字。庞涓心中大惊,说道:“孙膑果然到了齐国,我中了他的计了!”危急时刻,庞英、庞葱领军从两路杀到,将庞涓救出,但庞涓带入阵中的五千精兵都无一生还,庞茅也被齐将田婴杀死。此战魏军共损兵两万,庞涓心中又悲又羞。)

原来八卦阵本按八方,连中央戊己,共是九队车马,其形正方。比及庞涓入来打阵,抽去首尾二军为二角,以遏外救,止留七队车马,变为圆阵,以此庞涓迷惑。后来唐朝卫国公李靖,因此作六花阵,即从此圆阵布出。有诗为证:
(原来八卦阵本是按照八个方位排定,加上中央主阵,共是九队车马,它的形状是正方形,等到庞涓入阵,孙膑便将首尾两队人马调出去阻击敌人援兵,只留下七队人马布成了一个圆阵,庞涓不识其中变化,因此才上当。以后唐朝卫国公李靖操演的六花阵,就是在此圆阵基础上发挥出来的。有诗为证:)

八阵中藏不测机,传来鬼谷少人知。
庞涓只晓长蛇势,那识方圆变化奇?

按今堂邑县东南有地名古战场,乃昔日孙、庞交兵之处也。

却说庞涓知孙膑在军中,心中惧怕,与庞英、庞葱商议,弃营而遁,连夜回魏国去了。

(庞涓知道孙膑在齐军中,心中害怕,连忙与庞英、庞葱星夜逃回魏国。)

田忌与孙膑探知空营,奏凯回齐。——此周显王十七年之事。魏惠王以庞涓有取邯郸之功,虽然桂陵丧败,将功准罪。齐威王遂宠任田忌、孙膑,专以兵权委之。驺忌恐其将来代己为相,密与门客公孙阅商量,欲要夺田忌、孙膑之宠。恰好庞涓使人以千金行赂于驺忌之门,要得退去孙膑。驺忌正中其怀,乃使公孙阅假作田忌家人,持十金,于五鼓叩卜者之门,曰:“我奉田忌将军之差,欲求占卦。”卦成,卜者问:“何用?”阅曰“我将军,田氏之宗也,兵权在握,威震邻国。今欲谋大事,烦为断其吉凶。”卜者大惊曰:“此悖逆之事,吾不敢与闻!”公孙阅嘱曰:“先生即不肯断,幸勿泄!”公孙阅方才出门,驺忌差人已至,将卜者拿住,说他替叛臣田忌占卦。卜者曰:“虽有人来小店,实不曾占。”驺忌遂入朝,以田忌所占之语,告于威王,即引卜者为证。威王果疑,每日使人伺田忌之举动。田忌闻其故,遂托病辞了兵政,以释齐王之疑。孙膑亦谢去军师之职。明年,齐威五薨,子辟疆即位,是为宣王。宣王素知田忌之冤,与孙膑之能,俱召复故位。
(田忌、孙膑大获全胜,凯旋归齐。——这是周显王十七年之事。庞涓败回魏国,魏惠王因他有攻取邯郸之功,便同意他将功折罪。齐威王从此对田忌、孙膑更加宠信,将军权全部交付二人,相国驺忌担心将来两人会取代自己之位,私下与门客公孙阅商议,想要夺田忌、孙膑之宠。恰好此时庞涓派人携千金来到驺忌门下行贿,要驺忌设法剥夺孙膑军权,驺忌正中下怀,当即派公孙阅假作田忌的随从,带着十两黄金,在夜里去叩打占卜者家门,说道:“我奉田忌将军之命,想求你占卜。”占卜者问:“将军为何占卜?”公孙阅说:“我家将军是大王的宗族,军权在握,威震天下,现在想谋求大事,请你占卜一下,看看是否吉祥。”占卜者大惊说:这是犯上弑君的事,小人不敢参与。”公孙阅嘱咐他说:“先生既不肯占卜,就请将此事忘了,不要泄露给别人。”公孙阅刚出占卜者家门,驺忌就派人将占卜者抓获,逼他说出为叛臣田忌占卜之事,占卜者说:“虽有人来过小店,但小人确实未给他占卜。”驺忌当即入朝,将田忌占卜的话告诉威王,又将占卜者叫来作证。威王果然心中起疑,从此天天都派人到田忌府中刺探动静。田忌闻听威王疑己,便托病交出了军权,孙膑接着也辞去了军师之职。第二年,齐威王去世,太子辟疆继位,称齐宣王。宣王深知田忌忠诚,孙膑多智有才,又将二人召回,官复原职。)

再说庞涓初时,闻齐国退了田忌、孙膑不用,大喜曰:“吾今日乃可横行天下也!”是时,韩昭侯灭郑国而都之,赵相国公仲侈如韩称贺,因请同起兵伐魏,约以灭魏之日,同分魏地。昭侯应允,回言:“偶值荒馑,俟来年当从兵进讨。”庞涓访知此信,言于惠王曰:“闻韩谋助赵攻魏,今乘其未合,宜先伐韩,以沮其谋。”惠王许之。使太子申为上将军,庞涓为大将,起倾国之兵,向韩国进发。
(再说庞涓初时闻听齐将田忌、孙膑被罢职不用,心中大喜道:“我现在可以横行天下了!”这时,韩昭侯攻灭了郑国,赵国相国公仲侈到韩称贺,与韩国商定第二年联兵攻魏,并约好灭魏之后,韩、赵两国共分魏国土地。庞涓闻听此讯,向魏惠王奏道:“听说韩国准备助赵攻魏,我们今日可乘他们尚未合兵之机,先攻韩国,挫败他们的图谋。”惠王答应,当即命令太子申与庞涓率兵攻韩。)

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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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二 八月 26, 2014 3:01 pm

第八十九回 马陵道万弩射庞涓 咸阳市五牛分商鞅

话说庞涓同太子申起兵伐韩,行过外黄,有布衣徐生请见太子。太子问曰:“先生辱见寡人,有何见谕?”徐生曰:“太子此行,将以伐韩也。臣有百战百胜之术于此,太子欲闻之否?”申曰:“此寡人所乐闻也。”徐生曰:“太子自度富有过于魏,位有过于王者乎?”申曰:“无以过矣!”徐生曰:“今太子自将而攻韩,幸而胜,富不过于魏,位不过于王也,万一不胜,将若之何?夫无不胜之害,而有称王之荣,此臣所谓百战百胜者也。”申曰:“善哉!寡人请从先生之教,即日班师。”徐生曰:“太子虽善吾言,必不行也。夫一人烹鼎,众人啜汁。今欲啜太子之汁者甚众,太子即欲还,其谁听之?”徐生辞去。太子出令欲班师。庞涓曰:“大王以三军之寄,属于太子,未见胜败,而遽班师,与败北何异?”诸将皆不欲空还。太子申不能自决,遂引兵前进,直造韩都。
(话说庞涓与太子申领兵攻韩,行到外黄,有位名叫徐生的老百姓求见太子申。太子申问:“先生要见我,不知有何指教?”徐生答:“臣有一计可使太子百战百胜,太子想知道吗?”申说:“请先生指教。”徐生问道:“太 子认为这世上还有比魏国更富强的国家,比魏王更崇高的权位吗?”申答:“没有。”徐生又说:“现在太子亲自领兵攻韩,如果成功,将来也不过是继位为王,执掌魏国,万一失败,太子可怎么办呢?没有兵败的危险,又有称王的荣耀,这就是小人所说的百战百胜之计。”申说:“我已明白先生的话了,我明日就班师回国如何?”徐生摇头说:“太子虽肯听从小人的劝说,但也未必行得通。俗话说一人遭烹,众人食羹,现在想吞吃太子的肉羹的人很多,太子现在想撤军回国,人家又怎肯听从你的话?”徐生说完辞去。太子想下令班师回国,庞涓说:“大王将三军交给太子,如今未见胜败,太子就匆匆下令撤军,这与战败脱逃又有什么不同?”众将也都不想就此班师。太子申无奈,只得下令三军继续深入,攻到韩国都城。)

韩哀侯遣人告急于齐,求其出兵相救。齐宣王大集群臣,问以:“救韩与不救,孰是孰非?”相国驺忌曰:“韩、魏相并,此邻国之幸也,不如勿救。”田忌、田婴皆曰:“魏胜韩,则祸必及于齐,救之为是。”孙膑独嘿然无语。宣王曰:“军师不发一言,岂救与不救,二策皆非乎?”孙膑对曰:“然也。夫魏国自恃其强,前年伐赵,今年伐韩,其心亦岂须臾忘齐哉?若不救,是弃韩以肥魏,故言不救者非也。魏方伐韩,韩未敝而吾救之,是我代韩受兵,韩享其安,而我受其危,故言救者亦非也。”宣王曰:“然则何如?”孙膑对曰:“为大王计,宜许韩必救,以安其心。韩知有齐救,必悉力以拒魏,魏亦必悉力以攻韩。吾俟魏之敝,徐引兵而往,攻敝魏以存危韩,用力少而见功多,岂不胜于前二策耶?”宣王鼓掌称:“善。”遂许韩使,言:“齐救旦暮且至。”韩昭侯大喜,乃悉力拒魏。前后交锋五六次,韩皆不胜,复遣使往齐,催趱救兵。齐复用田忌为大将,田婴副之,孙子为军师,率车五百乘救韩。田忌又欲望韩进发,孙膑曰:“不可,不可!吾向者救赵,未尝至赵,今救韩,奈何往韩乎?”田忌曰:“军师之意,将欲如何?”孙膑曰:“夫解纷之术,在攻其所必救。今日之计,惟有直走魏都耳。”田忌从之。乃令三军齐向魏邦进发。
(韩哀侯派人向齐国告急,求齐国出兵救援。齐宣王召集群臣商议,问道:“救援韩国与不救援韩国,两者哪个更有利?”相国驺忌不主张出兵,田忌、田婴主张出兵,独有孙膑一人默然无语。宣王问:“军师一言不发,是不是认为救与不救都对我齐国不利?”孙膑答道:“正是。魏国自恃强大,前年攻赵,今年伐韩,自然也不会放过我们齐国。若按兵不救,等于束手将韩国送给魏国,白白使魏国势力增强,因而不救不行;魏国刚刚与韩国交战,在韩国未败之前出兵救它,等于替韩国承受战争,我们损兵折将,韩国反而会坐享其安,因而出兵援救也不利。”宣王问:“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处之?”孙膑答道:“为 齐国考虑,应该先答应出兵救韩,韩国知道齐国将去救援,必会全力抗敌,魏国也必会全力攻韩。我们等双方精疲力竭后,再出兵攻魏救韩,这样出力少而功劳大,岂不比前两者为好?”宣王鼓掌称好。于是便答应韩国使者说: “齐国援军早晚就到。”韩哀侯闻讯大喜,统率军民奋力抵御,双方交战五、六次,韩军都未能完全顶住魏军的进攻。韩哀侯又派使者赴齐催行,齐宣王于是便命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孙膑为军师,率战车五百辆赴韩救援。 田忌想领兵直逼韩国都城,孙膑阻止说:“不可,不可!过去我们救赵,未到赵国就替他们解了围,如今救韩,也不必非到韩国去不可。”田忌问他:“军师有何计策?”孙膑答道:“排难解纷的关键,在于攻敌所必救,今日之计,只有用重兵直逼敌人都城才是上策。”田忌听从其计,下令三军齐向魏国都城进发。)

庞涓连败韩师,将逼新都,忽接本国警报,言:“齐兵复寇魏境,望元帅作速班师!”庞涓大惊,即时传令去韩归魏,韩兵亦不追赶。孙膑知庞涓将至,谓田忌曰:“三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云:‘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趋利者,军半至。’吾军远入魏地,宜诈为弱形以诱之。”田忌曰:“诱之如何?”孙膑曰:“今日当作十万灶,明后日以渐减去,彼见军灶顿减,必谓吾兵怯战,逃亡过半,将兼程逐利。其气必骄,其力必疲,吾因以计取之。”田忌从其计。
(庞涓连战连胜,率魏军直逼韩国新都,这日忽然有魏国使者前来报警,说:“齐军再次攻入我国国境,请元帅速速班师。”庞涓大惊,急忙传令退军返回,韩国军队也不追赶。孙膑知道庞涓将到,对田忌说:“三晋兵马素来骄悍,看不起齐国军队,我们现在就借助他们的轻敌之心来击败他们。《兵法》说:‘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军,五十里而趋利者军半至。’我军深入魏地,现在就应该假装怯战的样子,引诱他们上当。”田忌问:“怎样诱敌呢?”孙膑说:“今日造十万个灶坑,明后日逐渐减少,敌人见我们灶坑减少,必会认为我军士卒怯战,逃亡过半,他们便会急追争利,我们就可趁其骄狂轻敌,体力疲惫之机将他们歼灭。”)

再说庞涓兵望西南而行,心念韩兵屡败,正好征进,却被齐人侵扰,毁其成功,不胜之忿。及至魏境,知齐兵已前去了。遗下安营之迹,地甚宽广,使人数其灶,足有十万,惊曰:“齐兵之众如此,不可轻敌也!”明日又至前营,查其灶仅五万有余,又明日,灶仅三万。涓以手加额曰:“此魏王之洪福矣!”太子申问曰:“军师未见敌形,何喜形于色?”涓答曰:“某固知齐人素怯,今入魏地,才三日,士卒逃亡,已过半了,尚敢操戈相角乎?”太子申曰:“齐人多诈,军师须十分在意。”庞涓曰:“田忌等今番自来送死,涓虽不才,愿生擒忌等,以雪桂陵之耻。”当下传令:选精锐二万人,与太子申分为二队,倍日并行,步军悉留在后,使庞葱率领徐进。孙膑时刻使人探听庞涓消息,回报:“魏兵已过沙鹿山,不分早夜,兼程而进。”孙膑屈指计程,日暮必至马陵。那马陵道在两山中间,溪谷深隘,堪以伏兵。道傍树木丛密,膑只拣绝大一株留下,余树尽皆砍倒,纵横道上,以塞其行。却将那大株向东树身砍白,用黑煤大书六字云:“庞涓死此树下!”上面横书四字云:“军师孙示。”令部将袁达、独孤陈,各选弓弩手五千,左右埋伏,吩咐:“但看树下火光起时,一齐发弩。”再令田婴引兵一万,离马陵三里埋伏,只待魏兵已过,便从后截杀。分拨已定,自与田忌引兵远远屯札,准备接应。
(再说庞涓领兵向西南行进,他想到韩兵屡战屡败,自己眼看就要大获全胜,没想到又被齐兵打搅,心中不由怒火中烧。回到魏境,齐兵已经撤走, 庞涓观看齐军扎营之处,发现灶坑很多,令人一数足有十万,庞涓大惊说: “齐军人数如此众多,还真不能轻敌!”第二天,庞涓来到齐军留下的另一处旧营,发现灶坑已减少到五万,第三天仅剩三万。庞涓拍手大喜道:“老天真是佑助我魏国啊!”太子申问他:“将军还没见到敌人影子,为何就喜形于色呢?”庞涓说:“齐人一向兵弱怯战,现在他们来到魏国,不到三天,士卒就逃亡过半,真是不堪一击!”太子申说:“齐人狡诈多计,将军不可轻敌。”庞涓不听,说:“田忌等人这次自己来送死,我定要将他生擒活抓,以雪我桂陵兵败之耻。”当下传令,选出精兵两万,与太子申分为两队,兼程追击,又令庞葱率后军慢慢跟进。孙膑派人打探庞涓的消息,探子回来报告:“魏兵已过沙鹿山,如今正不分昼夜地兼程前进。”孙膑屈指计算,料定敌人在日暮时分必到马陵。那马陵道在两山中间,山高谷深,正好埋伏兵马。孙膑将一棵大树留下,命令士卒将其他树木全部砍倒,堆放堵塞在路上,又把剩下的那棵大树朝东一面的树皮刮掉,用黑煤在上面写下“庞涓死此树下!”六字,上面横批四字:“军师孙示。”同时命令部将袁达、独孤陈各选弓弩手五千在附近埋伏,吩咐他们: “只等树下有火光出现,就一齐放箭。 ”孙膑又令田婴领兵一万,在离马陵道三里处埋伏,只等魏军进入山谷,便从后面截杀,自己则和田忌领兵远远扎营,准备接应。)

再说庞涓一路打听齐兵过去不远,恨不能一步赶着,只顾催趱。来到马陵道时,恰好日落西山,其时十月下旬,又无月色。前军回报:“有断木塞路,难以进前。”庞涓叱曰:“此齐兵畏吾蹑其后,故设此计也。”正欲指麾军士搬木开路,忽抬头看见树上砍白处,隐隐有字迹,但昏黑难辨。命小军取火照之。众军士一齐点起火来。庞涓于火光之下,看得分明,大惊曰:“吾中刖夫之计矣!”急教军士:“速退!”说犹未绝,那袁达、独孤陈两支伏兵,望见火光,万弩齐发。箭如骤雨,军士大乱。庞涓身带重伤,料不能脱,叹曰:“吾恨不杀此刖夫,遂成竖子之名!”即引佩剑自刎其喉而绝。庞英亦中箭身亡。军士射死者,不计其数。史官有诗云:
(庞涓领兵一路追击,他打听到齐军刚过不久,恨不得一步赶上。来到马陵道时,正好日落西山,这时是十月下旬,天上也没有月光。前哨来报:“前面树木阻住道路,难以前进。”庞涓怒斥说:“齐兵怕我追击,这才使此计 阻止我军。”正想指挥手下军士搬木开路,忽然看见前面大树树皮被人剥下,上面隐隐有字迹,但却因天色昏黑,看不清楚。庞涓命军士点火照亮,众士卒一齐点起火把,庞涓在火光映照下,看清了树上的字,他大惊叫道:“我 又中了孙膑的计谋!”急忙转身下令撤退。庞涓话音未落,隐藏四周的袁达、独孤陈两军已是万箭齐发,箭如聚雨,魏军军中大乱。庞涓身受重伤,他料定自己无法脱身,于是长叹道:“我从前不杀孙膑,今日终使这小子名扬天 下了!”遂拔佩剑自刎而死。庞涓之子庞英也中箭身亡,魏军士卒死伤更是不计其数。史官有诗道:)

昔日伪书奸似鬼,今宵伏弩妙如神。
相交须是怀忠信,莫学庞涓自陨身!

昔庞涓下山时,鬼谷曾言:“汝必以欺人之事,还被人欺。”庞涓用假书之事,欺孙膑而刖之,今日亦受孙膑之欺,堕其减灶之计。鬼谷又言:“遇马而瘁。”果然死于马陵。计庞涓仕魏至身死,刚十二年,应花开十二朵之兆。始见鬼谷之占,纤微必中,神妙不测。
(昔日庞涓下山时,鬼谷子曾说:“你必以欺人开始,以被人欺告终。”庞涓伪造假信,害得孙膑身残佯疯,今日也受孙膑暗算,中了孙膑减灶诱敌之计。鬼谷子又说:“遇马而瘁。”庞涓果然死在马陵。庞涓从出仕魏国到中埋伏身死,总共十二年,正好应了花开十二朵之兆,由此可见鬼谷子的占卜之术真是妙不可测。)

时太子申在后队,闻前军有失,慌忙屯札住不行。不提防田婴一军,反从后面杀到,魏兵心胆俱裂,无人敢战,各自四散逃生。太子申势孤力寡,被田婴生擒,缚置车中。田忌和孙膑统大军接应,杀得魏军尸横遍野,轻重军器,尽归于齐。田婴将太子申献功,袁达、独孤陈将庞涓父子尸首献功。孙膑手斩庞涓之头,悬于车上。齐军大胜,奏凯而还。其夜太子申惧辱,亦自刎而死。孙膑叹息不已。大军行至沙鹿山,正逢庞葱步军,孙膑使人挑庞涓之头,示之,步军不战而溃。庞葱下车叩头乞命,田忌欲并诛之。孙膑曰:“为恶者止庞涓一人,其子且无罪,况其侄乎?”乃将太子申及庞英二尸,交付庞葱,教他回报魏王:“速速上表朝贡,不然,齐兵再至,宗社不保。”庞葱喏喏连声而去。——此周显王二十八年事也。
(当时太子申正在后队,他闻听前队误入敌人埋伏,匆忙停兵不前,没想到却被田婴领一军从后面包抄,魏军士卒心惊胆颤,连忙四散逃走,太子申势单力孤,被田婴生擒。田忌与孙膑领大军赶来接应,三军会合,直杀得魏军尸横遍野。齐军大获全胜,田婴押着太子申,袁达、独孤陈带着庞涓父子的尸首前来献功,孙膑亲手斩下庞涓的首级,将它悬挂在车上,齐军凯旋而归。太子申害怕受齐人侮辱,在路上自刎而死,孙膑闻讯叹息不已。齐军行到沙鹿山,与庞葱所率的后续前兵相逢,孙膑命人挑出庞涓人头向敌军示威,魏兵见主将已死,无心交战,纷纷夺路逃命而去。庞葱下车投降,田忌想将他处死,孙膑劝解说:“做恶的只有庞涓一人,与他侄儿无关。”孙膑将太子申和庞英的两具尸体交给庞葱,让他回去报告魏王,说:“叫魏王速速上表归降,否则齐国大军再到,魏国宗庙社稷难保。”庞葱连声答应而去。─ ─这是周显王二十八年之事。)

田忌等班师回国,齐宣王大喜,设宴相劳,亲为田忌、田婴、孙膑把盏。相国驺忌,自思昔日私受魏赂,欲陷田忌之事,未免于心有愧,遂称病笃,使人缴还相印。齐宣王遂拜田忌为相国,田婴为将军,孙膑军师如故,加封大邑。孙膑固辞不受。手录其祖孙武《兵书》十三篇,献于宣王曰:“臣以废人,过蒙擢用,今上报主恩,下酬私怨,于愿足矣。臣之所学,尽在此书,留臣亦无用,愿得闲山一片,为终老之计!”宣王留之不得,乃封以石闾之山。孙膑住山岁余,一夕忽不见,或言鬼谷先生度之出世矣。此是后话。武成王庙有《孙子赞》云:
(田忌等人率军回国,齐宣王大喜,大摆宴席犒劳众将,并亲手为田忌、田婴、孙膑等人把盏敬酒。相国驺忌想起过去私受庞涓贿赂、陷害田忌之事,心中十分愧疚,于是便托病交还了相印,齐宣王遂拜田忌为相国,田婴为大 将。齐宣王还想加封军师孙膑,孙膑推辞不受。孙膑亲手将祖父孙武子的兵法十三篇抄好,献给宣王,说:“臣以残废之身,蒙受大王厚爱重用,现在臣上已报答了主上隆恩,下已洗雪了个人仇怨,心愿已足。臣所学的兵法战策都已记载在这部书中,大王将臣留下也无用处,请大王赐臣一片闲地,让臣苟延残年。”宣王留他不得,于是便将石闾山封赐给他。孙膑在山中住了一年,一日忽然不见,有人说他已被恩师鬼谷子超度成仙,此是后话。武成王庙有《孙子赞》写道:)

孙子知兵,翻为盗憎;刖足衔冤,坐筹运能。救韩攻魏,雪耻扬灵;功成辞赏,遁迹藏名。揆之祖武,何愧典型!

再说齐宣王将庞涓之首,悬示国门,以张国威。使人告捷于诸侯,诸侯无不耸惧。韩、赵二君,尤感救兵之德,亲来朝贺。宣王欲与韩、赵合兵攻魏,魏惠王大恐,亦遣使通和,请朝于齐。齐宣王约会三晋之君,同会于博望城,韩、赵、魏无敢违者。三君同时朝见,天下荣之。宣王遂自恃其强,耽于酒色,筑雪宫于城内,以备宴乐。辟郊外四十里为苑囿,以备狩猎。又听信文学游说之士,于稷门立左右讲室,聚游客数千人,——内如驺衍、田骈、接舆、环渊……等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日事议论,不修实政。嬖臣王驩等用事,田忌屡谏不听,郁郁而卒。
(齐宣王将庞涓首级挂在都城大门之上,以振国威,并派人向各国诸侯报捷,各国诸侯无不心惊,韩、赵二君尤其感激齐王援救之恩,亲自前来朝贺。宣王想与韩、赵两国联兵伐魏,魏惠王十分害怕,连忙派人向齐国朝贺归附。齐宣王约请韩、赵、魏三君在博望城会盟,三国不敢不从。此后齐宣王自恃强大,开始沉溺酒色,他令人在城中修筑雪宫,又开郊外土地四十里作为猎场,终日歌饮射猎;他宠信驺衍、田骈、接舆、环渊等文人说客,重用王驩 等奸佞小人,日日从事清议空谈,荒废实政。田忌心中忧虑,多次对宣王进行劝谏,宣王不听,田忌郁郁而死。)

一日,宣王宴于雪宫,盛陈女乐。忽有一妇人,广额深目,高鼻结喉,驼背肥项,长指大足,发若秋草,皮肤如漆,身穿破衣,自外而入,声言:“愿见齐王。”武士止之曰:“丑妇何人,敢见大王!”丑妇曰:“吾乃齐之无盐人也,复姓钟离,名春,年四十余,择嫁不得。闻大王游宴离宫,特来求见,愿入后宫,以备洒扫。”左右皆掩口而笑曰:“此天下强颜之女子也!”乃奏知宣王。宣王召入。群臣侍宴者,见其丑陋,亦皆含笑。宣王问曰:“我宫中妃侍已备,今妇人貌丑,不容于乡里,以布衣欲干千乘之君,得无有奇能乎?”钟离春对曰:“妾无奇能,特有隐语之术。”宴王曰:“汝试发隐术,为孤度之。若言不中用,即当斩首。”钟离春乃扬目炫齿,举手再四,拊膝而呼曰:“殆哉,殆哉!”宣王不解其意,问于群臣,群臣莫能对。宣王曰:“春来前,为寡人明言之。”春顿首曰:“大王赦妾之死,妾乃敢言。”宣王曰:“赦尔无罪。”春曰:“妾扬目者,代王视烽火之变;炫齿者,代王惩拒谏之口;举手者,代王挥谗佞之臣;拊膝者,代王拆游宴之台。”宣王大怒曰:“寡人焉有四失?村妇妄言!”喝令斩之。春曰:“乞申明大王之四失,然后就刑。妾闻秦用商鞅,国以富强,不日出兵函关,与齐争胜,必首受其患,大王内无良将,边备渐弛,此妾为王扬目而视之。妾闻‘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大王内耽女色,外荒国政,忠谏之士,拒而不纳,妾所以炫齿为王受谏也。且王驩等阿谀取容,蔽贤窃位,驺衍等迂谈阔论,虚而无实,大王信用此辈,妾恐其有误社稷,所以举手为王挥之。王筑宫筑囿,台榭陂池,殚竭民力,虚耗国赋,所以拊膝为王拆之。大王四失,危如累卵,而偷目前之安,不顾异日之患。妾冒死上言,倘蒙采听,虽死何恨!”宣王叹曰:“使无钟离氏之言,寡人不得闻其过也!”即日罢宴,以车载春归宫,立为正后。春辞曰:“大王不纳妾言,安用妾身?”于是宣王招贤下士,疏远嬖佞,散遣稷下游说之徒,以田婴为相国,以邹人孟轲为上宾,齐国大治。即以无盐之邑封春家,号春为无盐君。此是后话。史臣有诗曰:
(一天,宣王正在雪宫饮酒作乐,门外忽然来了一位相貌奇丑、衣衫破烂的妇人,声称要见齐王,守门卫士将她拦住,喝道:“丑女是什么人,也敢来见大王!”丑妇说:“我是齐国无盐人,复姓钟离,名春,现在年已四十, 尚未出嫁。我听说大王在宫中饮宴,特来求见,想入后宫侍奉大王。”卫士们掩口笑道: “这是一个世上最厚颜不知羞耻的女人。”卫士入宫报告宣王,宣王将钟离春召入,侍宴群臣见钟离春奇丑无比,也都纷纷暗笑。宣王开口 说道:“我宫中妃嫔侍女已满,妇人相貌丑陋,却敢以平民身份求见一国君王,想来你一定有什么奇特的才能。”钟离春答道:“妾没有别的才能,只会用体态身形来预示未来”。宣王说:“那你就为我预示一下,如预示得不对,我要将你当即斩首。”钟离春于是先瞪目凝视,后又张牙露齿,接着又将手挥了四下,然后拍着膝盖叫道:“危险了,危险了!”宣王不明白她的意思,转身去问身旁大臣,群臣也是莫明其妙。宣王说:“钟离春,你上前来为寡人说说这些动作都是什么意思。”钟离春嗑头说:“大王若答应恕妾不死,妾才敢说。”宣王说:“恕你无罪。”钟离春说:“妾瞪目远望,是替大王观看远处即将燃起的烽火;张牙露齿,是替大王惩戒拒绝接受忠言劝谏的口舌;挥手四下,是替大王驱赶身旁的奸佞小人;手拍膝盖,是替大王拆毁歌饮游宴的楼台。”宣王大怒喝道:“我哪有这四大过失?村妇竟敢胡说八道!”喝令卫士将钟离春斩首。钟离春说:“请让妾把大王的过失解释一下,然后再把妾处死。妾听说秦国任用商鞅,国家变得强盛,不久就会兵出函谷关,与齐国争雄,大王现在朝中缺乏良将,边疆戍防松懈,所以妾才替大王观看远处的烽火。妾又听说,‘国君有直言敢谏之臣,国家不会亡;父亲有直言敢谏之子,家族不会亡’,如今大王沉溺酒色,荒废国政,排斥忠直敢谏之臣,所以妾才张牙露齿要大王接受劝谏。大王左右,王驩等人只会阿谀奉迎,驺衍等人只懂清谈空议,妾担心这些人误国,所以要挥手替大王将他们驱走。大王修建宫殿开猎场,消耗国力,劳累百姓,所以妾暗示大王将它们拆毁。大王有这四大过失,齐国已是危如累卵,妾冒死向大王进谏,大王若能采纳,妾虽死无憾。”宣王叹道:“假如没有钟离春到来,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竟有如此多的过失。”当即下令散宴,用车将钟离春带回宫中,要立她为王后。钟离春推辞说:“大王不纳妾的忠言,要妾的身子又有何用。”从此齐宣王礼贤下士,疏远了奸佞空谈之人,起用田婴做了相国,又封邹人孟轲为上宾,齐国大治。宣王将无盐城分封给钟离春,称她为无盐君,这是后话。)

六宫粉黛足如花,丑女无盐敢自夸。
指点安危言凿凿,满朝文武不开牙。

话分两头。却说秦相国卫鞅闻庞涓之死,言于孝公曰:“秦、魏比邻之国,秦之有魏,犹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即秦并魏,其势不两存明矣。魏今大破于齐,诸侯叛之,可乘此时伐魏,魏不能支,必然东徙。然后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为大将,公子少官副之,帅兵五万伐魏。师出咸阳,望东进发,警报已至西河。守臣朱仓告急文书,一日三发。惠王大集群臣,问御秦之计。公子卬进曰:“鞅昔日在魏时,与臣相善,臣尝举荐于大王,大王不听。今日臣愿领兵前往,先与讲和。如若不许,然后固守城池,请救韩、赵。”群臣皆赞其策。惠王即拜公子卬大将,亦率兵五万,来救西河,进屯吴城。——那吴城是吴起守西河时所筑,以拒秦者,坚固可守。——公子卬正欲修书,遣人往秦寨通问卫鞅,欲其罢兵。守城将士报道:“今有秦相国差人下书,见在城外。”公子卬命缒城而上,发书看之。书曰:
(再说秦相国卫鞅闻听庞涓死去,向孝公奏道:“秦、魏两国相邻,魏国存在是秦国的心头大患,不是魏国吞并秦国,就是秦国吞并魏国。现在魏国被齐军击败,诸侯纷纷背叛,我们可乘此天赐良机出兵攻魏,魏国抵敌不住, 必然向东迁移。这样我秦国便可依凭地险兵强,乘势东出,将中原各国制服,成就帝王大业。”孝公准奏,于是使命卫鞅为大将,公子少官为副将,领兵五万攻打魏国。秦军出咸阳向东进发,警报已传到魏国西河,西河守将朱仓 命人向都城告急。惠王召集群臣商议御敌之计,公子卬奏道:“卫鞅从前在魏国曾与臣有过一段交情,臣也向大王举荐过他。现在臣愿领兵前往,先与他们讲和,如果秦人不肯答应,我们再守城御敌,同时向韩、赵请援也不迟。 ”群臣纷纷赞同公子卬的计策,惠王于是便拜公子卬为大将,让他领兵五万进住吴城,救援西河之急。——这吴城是吴起镇守西河时所建,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公子卬正想给卫鞅写信,忽然有守城军官来报说:“秦相国派 人来送信,信使已在城下。”公子卬命人用绳索将秦信使拉上城,自己拆信看道:)

鞅始与公子相得甚欢,不异骨肉。今各事其主,为两国之将,何忍治兵,自相鱼肉?鄙意欲与公子相约,各去兵车,释甲胄,以衣冠之会,相见于玉泉山,乐饮而罢,免使两国肝脑涂地;使千秋而下,称吾两人之交情,同于管、鲍。公子如肯俯从,幸示其期!
(我与公子情同手足,如今虽各为其主,领军相持,但又怎能忍心发兵交战,自相残杀呢?我想和公子相约在玉泉山痛饮,握手言和,既使两国免受战乱之苦,又使千秋万代的后人们称颂我们的友情。公子如肯应允,请指定一个相会日期。)

公子卬读毕大喜曰:“吾意正欲如此。”遂厚待使者,答以书曰:
(公子卬读完大喜道:“这也正是我的意思。”令人款待秦国信使,回信道:)

相国不忘夙昔之好,举齐桓故事,以衣裳易兵车,安秦、魏之民,明管、鲍之谊,此卬志也。三日之内,惟相国示期,敢不听命。
(相国不忘昔日友情,愿化干戈为玉帛,正合我意。三天之内,请相国指定一个相会之日,我无不听从。)

卫鞅得了回书,喜曰:“吾计成矣!”复使人入城订定日期,言:“秦兵前营已撤,打发先回,只等会过元帅,便拔寨都起。”复以旱藕、麝香遗之曰:“此二物秦地所产,旱藕益人,麝香辟邪,聊志旧情,永以为好。”公子卬谓卫鞅爱己,益信其无他,答书谢之。
(卫鞅得到回信,大喜道:“我的计谋已行得通了。”又派人到吴城商定相会日期,秦使见到公子卬说:“秦军前营已经撤走,其他各队人马只等元帅与我相国相会后,也会撤兵回国。”又向公子卬献上旱藕、麝香说:“这是秦地特产,旱藕补益身体,麝香可以辟邪,相国特派小人将这些献给元帅,以表示不忘旧日之情。”公子卬以为卫鞅真的敬重自己,对他更加坚信不疑。)

卫鞅假传军令,使前营尽撤,公子少官率领先行。却暗暗吩咐,一路只说射猎充食,在狐岐山、白雀山等处,四散埋伏,期定是日午末未初,齐到玉泉山下,只听山上放炮为号,便一齐杀入,将来人尽数拿住,不许走漏一人。
(卫鞅假传军令,将前营撤退,让公子少官率兵先行,暗中却吩咐他们以打猎补充食物为名,埋伏于狐岐山、白雀山等处,只等相会之日山上放炮为号,便一齐杀出,将魏国人马一网打尽。)

至期,侵晨,卫鞅先使人报入城中,言:“相国先往玉泉山伺候,随行不满三百人。”公子卬十分相信,亦以輶车载酒食,并乐工一部,乘车赴会,人数与卫鞅相当。卫鞅在山下相迎。公子卬见人从既少,且无军器,坦然不疑。相见之间,各叙昔日交情,并及今日通和之意。魏国从人,无不欢喜。两边俱有酒席,公子卬是地主,先替卫鞅把盏。三献三酬,奏乐三次。卫鞅使军吏席上报时,即命撤了魏国筵席,另用本国酒馔。两个侍酒的,都是秦国有名的勇士,一个唤做乌获,力举千钧,一个唤做任鄙,手格虎豹。卫鞅才举初杯相劝,以目视左右,便去山顶上放起一声号炮,山下亦放炮相应,声震陵谷。公子卬大惊曰:“此炮何来?相国莫非见欺否?”卫鞅笑曰:“暂欺一次,尚容告罪!”公子卬心慌,便欲奔逃。却被乌获紧紧帮住,转动不得。任鄙指挥左右拿人。公子少官率领军士,拘获车仗人等,其个是滴水不漏。卫鞅吩咐将公子卬上了囚车,先递回秦国报捷。却将所获随行人众,解其束缚,赐酒压惊,仍用原来车仗,教他:“只说主帅赴会回来。赚开城门,另有重赏;如若不从,即时斩首!”那一行从人,都是小辈,谁不怕死,尽皆依允。却教乌获假作公子卬坐于车中,任鄙作护送使臣,单车随后。城上认得是自家人从,即时开门。那两员勇将,一齐发作,将城门一拳一脚,打个粉碎,关阖不得。军士上前者,都被打倒。背后卫鞅亲率大军,飞也似赶来。城中军民乱窜,卫鞅纵军士乱杀一阵,遂占了吴城。朱仓闻知主帅被虏,度西河难守,弃城而遁。
(到了相会之日,清晨卫鞅先派人去吴城报告说:“相国已先到玉泉山等候,所带随行人员不过三百人。”公子卬毫不起疑,用车装载酒食,又带着一队乐师,出城前去相会。卫鞅在山下迎接,公子卬与他相见,各叙昔日交情,又谈到今日言和退军一事。两边都准备了酒食,公子卬要尽地主之谊,先向卫鞅把盏敬酒,卫鞅也向他回敬。酒过三巡,卫鞅命军士将魏国的酒食撤去,改用本国酒食,并让两个秦国武士上前侍奉,这俩武士一个叫乌获,能单手举起千钧之物,一个叫任鄙,能赤手空拳搏杀虎豹。卫鞅举杯劝酒,同时用目光暗示左右,左右得令,跑到山顶点响了号炮,接着山下又有号炮传来。公子卬大惊道:“现在为何放炮,相国难道在使计骗我吗?”卫鞅笑道:“暂且骗公子一次,回头我再向公子陪罪。”公子卬心慌意乱,想要逃走,却被乌获紧紧按住,动弹不得,任鄙指挥众人捉拿公子卬的随从,埋伏在山谷中的秦公子少官也率人四处捕拿魏国的车仗人马,随公子卬前来赴会的魏国兵将无一脱逃。卫鞅吩咐将公子卬打入囚车,先送回秦国报捷,又命人给公子卬的随从松绑,赐酒替他们压惊,并把原来的车仗交给他们说:“你们就说元帅赴会归来,骗吴城守军打开城门,成功后我一定重赏你们,如果不听从,我现在就将你们斩首。”众人怕死,只得遵命前往。卫鞅让乌获扮作公子卬坐在车中,让任鄙扮做护送公子卬的秦国使臣紧跟其后。吴城守军认出是自家人马,赶紧开城迎接,乌获、任鄙两位勇士一齐发难,奋起神力将城门击碎,又把上前阻拦的魏军官兵一一打倒。卫鞅率大军随后跟进,乱杀一阵后将吴城占据。西河守将朱仓闻听主帅被俘,料定西河难守,弃城逃走。)

卫鞅长驱而入,直逼安邑。惠王大惧,使大夫龙贾,往秦军行成。卫鞅曰:“魏王不能用吾,吾故出仕秦国。蒙秦王尊为卿相,食禄万钟,今以兵权交付,若不灭魏,有负重托。”龙贾曰:“吾闻‘良鸟恋旧林,良臣怀故主。’魏王虽不能用足下,然父母之邦,足下安得无情?”卫鞅沉思半晌,谓龙贾曰:“若要我班师,除非将河西之地,尽割于秦,方可。”龙贾只得应诺,回奏惠王。惠王从之,即令龙贾奉河西地图,献于秦军买和。卫鞅按图受地,奏凯而归。公子卬遂降于秦。魏惠王以安邑地近于秦,难守,遂迁都大梁去讫。自此称为梁国。
(卫鞅长驱直入,直逼安邑。魏惠王大惊,派大夫龙贾到秦军求和,卫鞅说:“魏王不肯用我,我才到秦国做官,秦君赐我高爵厚禄,现在又将军权交给我,我若不灭掉魏国,有负秦君重托。”龙贾说:“人们常说:‘良鸟恋旧林,良臣恋故主。’魏王虽未能重用相国,但也没有听从公叔痤之言杀害相国,相国怎能毫无情义?”卫鞅沉思半晌说道:“要我撤军也可以,但你们必须将黄河以西土地割给秦国。”龙贾回奏惠王,惠王答应,让龙贾将地图契约献给卫鞅,卫鞅按图受地,凯旋而归。魏惠王因安邑距秦国较近,遂迁都大梁,从此魏国也称梁国。)

秦孝公嘉卫鞅之功,封为列侯,以前所取魏地商於等十五邑,为鞅食邑,号为商君。后世称为商鞅,为此也。鞅谢恩归第,谓家臣曰:“吾以卫之支庶,挟策归秦,为秦更治,立致富强。今又得魏地七百里,封邑十五城,大丈夫得志,可谓极矣。”宾客齐声称贺。内有一士厉声而前曰:“‘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尔等居商君门下,岂可进谄而陷主乎?”众人视之,乃上客赵良也。鞅曰:“先生谓众人之谄,试言吾之治秦,与五羖大夫孰贤?”良曰:“五羖大夫之相穆公也,三置晋君,并国二十,使其主为西戎伯主。及其自奉,暑不张盖,劳不坐乘,死之日,百姓悲哭,如丧考妣。今君相秦八载,法令虽行,刑戮太惨,民见威而不见德,知利而不知义。太子恨君刑其师傅,怨入骨髓,民间父兄子弟,久含怨心。一旦秦君晏驾,君之危若朝露,尚可贪商於之富贵,而自夸大丈夫乎?君何不荐贤人以自代?辞禄去位,退耕于野。尚可望自全也。”商君默然不乐。
(秦孝公表彰卫鞅之功,将过去从魏国夺来的商於等十五城赐给卫鞅作封地,称为商君,后世也因此称卫鞅为商鞅。卫鞅谢恩回府,对众家臣说:“我以卫君旁支远族身份入秦,辅佐秦君治理国家,使秦国变得富裕强大,现在 又领兵从魏国夺得七百里土地,秦君将十五城赐给我为封地,人生的荣华得意可说是到了顶点了!”家臣们纷纷称颂,有一人厉声打断他们说:“你们寄居在商君门下,怎能谄媚奉迎陷害主人?”众人一看,说话的正是卫鞅的贵客赵良。卫鞅说:“先生说众人谄媚奉迎,你倒说说我治理秦国,与五羖大夫百里奚相比如何?”赵良答道:“五羖大夫做穆公相国,辅助穆公三次平定晋国的内乱,攻灭周围小国二十个,使穆公成为西方霸主。五羖大夫仁慈爱民,深得百姓爱戴,去世之时,百姓沿途哭送,如丧考妣。现在君做秦国相国八年,政令虽然得以实施,但因用法过严,杀戳太多,百姓只畏惧君的威严而不感激君的恩德,只知道追逐功利而不明晓大义所在,太子更因君伤害他的老师,对君仇恨入骨。一旦秦君晏驾,君的性命都难以保全,还说什么商於的荣华富贵?君不如举荐贤能之士代替自己,辞去官爵俸禄,归耕陇田,这样或许还能有保全自己的希望。”卫鞅怫然不乐。)

后五月,秦孝公得疾而薨。群臣奉太子驷即位,是为惠文公。商鞅自负先朝旧臣,出入傲慢。公子虔初被商鞅劓鼻,积恨未报,至是,与公孙贾同奏于惠文公曰:“臣闻‘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重者身危。’商鞅立法治秦,秦邦虽治,然归人童稚,皆言商君之法,莫言秦国之法。今又封邑十五,位尊权重,后必谋叛。”惠文公曰:“吾恨此贼久矣!但以先王之臣,反形未彰,故姑容旦夕。”乃遣使者收商鞅相印,退归商於。鞅辞朝,具驾出城,仪仗队伍,犹比诸侯。百官饯送,朝署为空。公子虔、公孙贾密告惠文公,言:“商君不知悔咎,僭拟王者仪制,如归商於,必然谋叛。”甘龙、杜挚证成其事。惠文公大怒,即令公孙贾引武士三千,追赶商鞅,枭首回报。公孙贾领命出朝。当时百姓连街倒巷,皆怨商君。一闻公孙贾引兵追赶,攘臂相从者,何止数千余人。商鞅车驾出城,已百余里,忽闻后面喊声大振,使人探听,回报:“朝廷发兵追赶。”商鞅大惊,知是新王见责,恐不免祸,急卸衣冠下车,扮作卒隶逃亡。走至函关,天色将昏,往旅店投宿。店主索照身之帖,鞅辞无有。店主曰:“商君之法,不许收留无帖之人,犯者并斩!吾不敢留。”商鞅叹曰:“吾设此法,乃自害其身也。”乃冒夜前行,混出关门,径奔魏国。魏惠王恨商鞅诱虏公子卬,割其河西之地,于是欲囚商鞅以献秦。鞅复逃回商於,谋起兵攻秦,被公孙贾追至缚归。惠文公历数其罪,吩咐将鞅押出市曹,五牛分尸。百姓争啖其肉,须臾而尽。于是尽灭其族。可怜商鞅变立新法,使秦国富强,今日受车裂之祸,岂非过刻之报乎?——此周显王三十一年事也。髯翁有诗云:
(五个月后,秦孝公去世,太子驷继位为君,称惠文公。卫鞅自恃是前朝老臣,举止傲慢,太傅公子虔过去被卫鞅削去鼻子,心中怀恨不已,这时便与公孙贾一同奏道:“人们常说:‘大巨太重者国危,左右太重者身危。’卫鞅立法治秦,使秦变强,父老百姓只知有卫鞅之法,不知有秦国之法,如今卫鞅又得十五城为封地,权重位尊,将来必会有谋反犯上之举。”惠文公说:“我也深恨此贼,但他是先王的老臣,如今谋反之心尚未明显,姑且再容他几日。”派人将卫鞅的相印收回,让他退归自己的封地商於。卫鞅上朝辞行,准备车马出城,其仪仗声势比起列国诸侯有过之而无不及,百官纷纷饯行相送,秦国朝堂为之一空。公子虞、公孙贾将此事密告惠文公,说:“卫鞅不知反悔,反而盗用诸侯车驾仪仗,如让他返回商於,必会谋反。”甘龙、杜挚也出面为此事作证。惠文公大怒,当即命令公孙贾领武士三千,追杀卫鞅,公孙贾欣然领命出朝。都城百姓怨恨卫鞅已久,此时闻听公孙贾领兵追杀他,纷纷跟随而去。卫鞅乘车出城,刚走上百余里,就听到后面喊声大作,派人探听,知道是惠文公派兵追杀。卫鞅心中大惊,急忙脱下身上官服,扮作一个小兵匆匆逃去。卫鞅逃到函谷关,见天色已晚,便到一家旅店投宿。店主向他要身份证明,卫鞅说没有,店主说:“商君立法,不许收留没有身份证明的客人,违者斩首。我不敢让你留宿。”卫鞅叹道:“我制订这一法令,实在是自害其身啊!”于是连夜奔行,混出函谷关,来到魏国。魏惠王深恨卫鞅欺骗公子卬和向自己逼取黄河以西土地,便想下令将他囚禁,转送给秦国。卫鞅害怕,又逃回封地商於,想起兵反秦,结果被公孙贾拿获。惠文公宣布了卫鞅之罪,命人将他押到闹市,五牛分尸,百姓纷纷争抢着吞食其肉,惠文公又下令将卫鞅灭族。可怜卫鞅八年变法,使秦国富强,今日却遭分尸灭族之祸,这都是他昔日行法用刑过于苛刻所致。──这是周显王三十一年之事。后人有诗叹道:)

商於封邑未经年,五路分尸亦可怜!
惨刻从来凶报至,劝君熟读《省刑》篇。

自商鞅之死,百姓歌舞于道,如释重负。六国闻之,亦皆相庆。甘龙、杜挚先被革职,今皆复官。拜公孙衍为相国。衍劝惠文公西并巴、蜀,称王以号召天下,要列国悉如魏国割地为贽,如有违者,即发兵伐之。惠文公遂称王,遣使者遍告列国,都要割地为贺。诸侯俱犹豫未决。惟楚威王熊商,任用昭阳,新败越兵,杀越王无疆,尽有越地,地广兵强,与秦为敌。秦使至楚,被楚王叱咤而去。于是洛阳苏秦挟“兼并”之策,以说秦王。
(卫鞅死后,秦国百姓歌舞欢庆,如释重负,六国闻讯,也都纷纷庆贺。甘龙、杜挚过去被卫鞅割职,现在都官复原职,公孙衍被拜为相国。公孙衍劝惠文公吞并巴、蜀之地,改称秦王以号令天下,并要求各诸侯国像魏国那样割让土地作为贺礼,否则就发兵征讨。惠文公于是改称秦王,并派使者通知各国,要他们割地相贺,诸侯们犹豫不决。其中只有楚威王熊商,由于任用昭阳,刚刚将越国攻灭,杀死了越王无疆,地广兵强,敢与秦国为敌。秦国使者到楚,被楚威王斥退,于是便有洛阳人苏秦以“兼并”之计来游说秦王。)

不知苏秦如何说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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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 页 3 Empty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帖子 由 mylingo 周三 九月 03, 2014 10:38 am

第九十回    苏秦合从相六国  张仪被激往秦邦


   话说苏秦、张仪,辞鬼谷下山,张仪自往魏国去了。苏秦回至洛阳家中,老母在堂,一兄二弟,兄已先亡,惟寡嫂在,——二弟乃苏代、苏厉也,——一别数年,今日重会,举家欢喜,自不必说。过了数日,苏秦欲出游列国,乃请于父母,变卖家财,为资身之费。母嫂及妻,俱力阻之,曰:“季子不治耕获,力工商,求什一之利,乃思以口舌博富贵,弃现成之业,图未获之利,他日生计无聊,岂可悔乎?”苏代、苏厉亦曰:“兄如善于游说之术,何不就说周王,在本乡亦可成名,何必远出?”苏秦被一家阻挡,乃求见周显王,说以自强之术。显王留之馆舍。左右皆素知苏秦出于农贾之家,疑其言空疏无用,不肯在显王前保举。
   (话说苏秦、张仪辞别先生鬼谷子下山,张仪自去魏国,苏秦则回到洛阳老家。苏秦现有老母在堂,他本有一兄二弟,如今兄长去世,剩下苏代、苏厉两个弟弟。苏秦离家数年,今日重新团聚,全家欢喜,自不必说。过了几天,苏秦想出外游仕列国,于是便向母亲请求,想变卖家产,作为川资路费。老母、寡嫂和妻子阻止他说:“你不愿从事耕种工商,竟想通过口舌来博取富贵,日后生计无着,穷困潦倒,可就悔之晚矣!”苏代、苏厉也说:“兄长如真的精通游说之术,何不就近游说周王,在家乡也能博取功名富贵,又何必离家远行呢?”苏秦被全家阻拦,只得就近游说周显王,向他讲述自己的富国强兵主张。显王将他留在馆舍,周显王的左右大臣都知道苏秦出身农商之家,怀疑他的主张空疏迂腐不切实际,都不肯在周显王面前保举他。)

   苏秦在馆舍羁留岁余,不能讨个进身。于是发愤回家,尽破其产,得黄金百镒,制黑貂裘为衣,治车马仆从,遨游列国,访求山川地形,人民风土,尽得天下利害之详。如此数年,未有所遇。闻卫鞅封商君,甚得秦孝公之心,乃西至咸阳,而孝公已薨,商君亦死,乃求见惠文王。惠文王宣秦至殿,问曰:“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敝邑,有何教诲?”苏秦奏曰:“臣闻大王求诸侯割地,意者欲安坐而并天下乎?”惠文王曰:“然。”秦曰:“大王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胡、貉,此四塞之国也。沃野千里,奋击百万,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臣请献谋效力,并诸侯,吞周室,称帝而一天下,易如反掌。岂有安坐而能成事者乎?”惠文王初杀商鞅,心恶游说之士,乃辞曰:“孤闻‘毛羽不成,不能高飞。’先生所言,孤有志未逮,更俟数年,兵力稍足,然后议之。”苏秦乃退。复将古三王五霸攻战而得天下之术,汇成一书,凡十余万言,次日献上秦王。秦王虽然留览,绝无用苏秦之意。再谒秦相公孙衍,衍忌其才,不为引进。

   (苏秦在馆舍一住年余,不得进身重用,于是便发愤回家,将家中产业尽数变卖,换得黄金百镒,他让人为自己做了一伴黑色貂裘,又买下车马雇上随从,周游列国。苏秦沿途探访各地的山川地形与风土人情,将天下的形势利害详尽记载下来。如此几年,苏秦仍未受到列国重用,他听说卫鞅被封为商君,甚得秦穆公欢心,便西行来到咸阳。等他到了咸阳,穆公已经去世,卫鞅也已被处死,于是苏秦请求拜见惠文王。惠文王将他召到大殿,问他:“先生不远千里来到敝国,有什么要指点寡人的吗?”苏秦奏道:“臣听说大王要求各国诸侯割地,是想要安坐而吞并天下吗?”惠文王说:“是。”苏秦说:“大王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胡貉作屏障,更有沃野千里、雄兵百万,凭大王的贤能,秦国百姓的众多,如果肯听从臣的计谋,吞并诸侯、周室,一统天下易如反掌。世上哪里有安坐就能成就大业的呢?”惠文王刚刚处死卫鞅,心中十分憎恶游说之士,便推辞说:“我常听人说:‘羽毛未丰,不能高飞’。你说的这些我眼下还无法做到,等以后兵力雄厚再说吧。”苏秦退下,将古代帝王以武力得天下的方策汇编成书,共十几万字,第二天将它献给惠文王,惠文王虽然将书收下,却依旧未有起用苏秦之意。 苏秦又去拜见秦相国公孙衍,公孙衍嫉妒苏秦之才,不肯引荐他。)

   苏秦留秦复岁余,黄金百镒,俱已用尽,黑貂之裘亦敝坏,计无所出。乃货其车马仆从,以为路资,担囊徒步而归。父母见其狼狈,辱骂之。妻方织布,见秦来,不肯下机相见。秦饿甚,向嫂求一饭,嫂辞以无柴,不肯为炊。有诗为证:
   (苏秦在秦国又呆了一年,所带黄金已经用完,身上所穿貂裘也已破旧,他无计可施,只得将车马仆人卖掉,作为回乡路费,自己担着行李徒步回家。母亲见他这种狼狈相,对他出言责骂,妻子正在织布,见苏秦回来,竟不下 机相见;苏秦饥渴难耐,向嫂子要饭吃,嫂子说家中无柴,不肯为他做饭。真个是:)

   富贵途人成骨肉,贫穷骨肉亦途人;
   试看季子貂裘敝,举目虽亲尽不亲。

   秦不觉堕泪,叹曰:“一身贫贱,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母不以我为子,皆我之罪也!”于是简书箧中,得太公《阴符》一篇,忽悟曰:“鬼谷先生曾言:‘若游说失意,只须熟玩此书,自有进益。’”乃闭户探讨,务穷其趣,昼夜不息。夜倦欲睡,则引锥自刺其股,血流遍足。既于《阴符》有悟,然后将列国形势,细细揣摩,如此一年,天下大势,如在掌中。乃***曰:“秦有学如此,以说人主,岂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这位者乎?”遂谓其弟代、厉曰:“吾学已成,取富贵如寄,弟可助吾行资,出说列国。倘有出身之日,必当相引。”复以《阴符》为弟讲解。代与厉亦有省悟,乃各出黄金,以资其行。

   (见此光景,苏秦不觉落泪,叹道:“一身贫贱,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子不把我当小叔,母亲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啊!”于是查检书箱,看到一册太公《阴符篇》,苏秦忽然醒悟道:“鬼谷先生曾说:‘如果游说不得志,只须仔细探讨此书,自会大有收益。’”从此苏秦闭门苦读,昼夜不息,夜晚因倦想睡,使用铁锥刺其腿部,鲜血直流到脚上。他读通 《阴符篇》,尽得书中要义,然后将它和自己掌握的各国形势揣摩对比,一年之后,天下分合兴亡大势已了然于胸,苏秦***说:“我苏秦有如此学识,用它来游说各国掌权人,出入朝堂,取得卿相之位实在是易如反掌。”于是对其弟苏代、苏厉说:“我学业已成,眼下取得功名富贵就如将寄存的东西取回,两位兄弟可帮我出些路费,我日后得志,必当将两位兄弟举荐给国君。”又把《阴符篇》讲解给两个兄弟,苏代、苏厉也有所领悟,于是便各出黄金钱财,助苏秦出游。)

   秦辞父母妻嫂,欲再往秦国,思想:“当今七国之中,惟秦最强,可以辅成帝业。无奈秦王不肯收用。吾今再去,倘复如前,何面复归故里?”乃思一摈秦之策,必使列国同心协力,以孤秦势,方可自立。于是东投赵国。时赵肃侯在位,其弟公子成为相国,号奉阳君。苏秦先说奉阳君,奉阳君不喜。秦乃去赵,北游于燕,求见燕文公,左右莫为通达。
   (苏秦辞别母亲妻嫂,想再去秦国,但转念又想:“当今七国之中,以秦国最为强大,本可以辅助它成就帝业,无奈秦王不肯用我。我现在去秦国,如果再像从前那样,怎有脸面还乡?”于是便想出了一个帮助六国拒秦的计策。苏秦东行来到赵国,此时赵肃侯在位,其弟公子成被拜为相国,称奉阳君。苏秦先游说奉阳君,奉阳君不肯听从,苏秦于是离开赵国,北行到燕国,苏秦求见燕文公,燕文公左右之人都不肯为他传话。)

   居岁余,资用已罄,饥饿于旅邸。旅邸之人哀之,贷以百钱,秦赖以济。适值燕文公出游,秦伏谒道左。文公问其姓名,知是苏秦,喜曰:“闻先生昔年以十万言献秦王,寡人心慕之,恨未得能读先生之书。今先生幸惠教寡人,燕之幸也。”遂回车入朝,召秦入见,鞠躬请教。苏秦奏曰:“大王列在战国,地方二千里,兵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然比于中原,曾未及半。乃耳不闻金戈铁马之声,目不睹覆车斩将之危,安居无事,大王亦知其故乎?”燕文公曰:“寡人不知也。”秦又曰:“燕所以不被兵者,以赵为之蔽耳。大王不知结好于近赵,而反欲割地以媚远秦,不愚甚耶?”燕文公曰:“然则如何?”秦对曰:“依臣愚见,不若与赵从亲,因而结连列国,天下为一,相与协力御秦,此百世之安也。”燕文公曰:“先生合从以安燕国,寡人所愿,但恐诸侯不肯为从耳。”秦又曰:“臣虽不才,愿面见赵侯,与定从约。”燕文公大喜,资以金帛路费,高车驷马,使壮士送秦至赵。
   (苏秦在燕国一住年余,路费川资花光,旅店主人见他可怜,借给他一百小钱,这才使他免受饥饿之苦。这日正值燕文公出游,苏秦跪在路旁求见,文公问他姓名,知道他是苏秦,大喜道:“听说先生曾把十万字治国之策献给秦王,我心中很是羡慕,深憾不能拜读先生大作。现在先生肯亲自来指教我,实在是我燕国的福份。”遂将苏秦召回朝堂,鞠躬请教。苏秦奏道:“大王位列七国,有土地二千里,兵卒数十万,战车六百,马匹六千,但比起中原各国,还不及人家一半。现在大王耳朵听不到铁马金戈之声,眼睛看不到车翻将损之危,安居太平,大王可知道这是因为什么缘故吗?”燕文公说:“我不知道。”苏秦说:“燕国之所以不被别国攻伐,是因为南面有赵国做屏障,如今大王不努力与近邻赵国结好,反而想通过割让土地来讨好远在西方的秦国,这不是大大的失策吗?”燕文公说:“那么我该当怎样做呢?”苏秦答道:“依臣之见,不如先与赵国结好,然后再联合其他四国,合力与秦相抗,这才是保证燕国久安的办法。”燕文公说:“先生想用南北合纵共抗西方强秦之计,来保证燕国安宁,我当然同意,但只怕其他五国不肯合纵结盟。”苏秦说:“臣虽不 才,愿代大王去见赵侯,与他缔结盟约。”燕文公大喜,当即向苏秦提供金帛路费、高车驷马,让武士护送他赴赵。)

   适奉阳君赵成已卒,赵肃侯闻燕国送客来至,遂降阶而迎曰:“上客远辱,何以教我?”苏秦奏曰:“秦闻天下布衣贤士,莫不高贤君之行义,皆愿陈忠于君前。奈奉阳君妒才嫉能,是以游士裹足而不进,卷口而不言。今奉阳君捐馆舍,臣故敢献其愚忠。臣闻‘保国莫如安民,安民莫如择交。’当今山东之国,惟赵为强。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秦之所最忌害者,莫如赵。然而不敢举兵伐赵者,畏韩、魏之袭其后也。故为赵南蔽者,韩、魏也。韩、魏无名山大川之险,一旦秦兵大出,蚕食二国,二国降,则祸次于赵矣。臣尝考地图,列国之地,过秦万里,诸侯之兵,多秦十倍,设使六国合一,并力西向,何难破秦。今为秦谋者,以秦恐吓诸侯,必须割地求和。夫无故而割地,是自破也。破人与破于人,二者孰愈?依臣愚见,莫如约列国君臣,会于洹水,交盟定誓,结为兄弟,联为唇齿。秦攻一国,则五国共救之,如有败盟背誓者,诸侯共伐之。秦虽强暴,岂敢以孤国与天下之众争胜负哉?”赵肃侯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闻至计。今上客欲纠诸侯以拒秦,寡人敢不敬从!”乃佩以相印,赐以大第,又以饰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匹,使为“从约长”。
   (此时奉阳君赵成已死,赵肃侯闻听燕国护送苏秦来到,忙降阶相迎道:“贵客远来,有何指教?”苏秦奏道: “天下才士贤人,无不颂扬君的高义,都愿向君尽忠,只是因为前相国奉阳君嫉贤妒能,人们这才裹足不前。如今奉阳君身死让位,臣这才敢向君献上忠言。臣听说‘保国不如安抚百姓,安民不如善交邻国’。如今函谷关以东各国,以赵国最为强大,赵国方圆土地有二千多里,兵卒有数十万,又有战车千辆,马匹上万,粮草众多,可供数年使用。秦国最忌讳的也是赵国,它如今之所以不敢发兵攻赵,只是害怕韩、魏袭其后路,所以韩、魏两国实是保护赵国的屏障。韩、魏无高山大川之险可凭,一旦遭秦国大举进攻,势必难以抵敌,韩、魏一亡,大祸马上就会降落在赵国头上。臣曾考察天下地图,各国土地相加比秦国多出万里,兵力也比秦国多出十倍,假使六国联合,协力对付西方,破秦易如反掌。现在秦国以武力恐吓各国诸侯,让各国割地求和,不战而割让国土,实际上等于自我破灭。攻破敌人与自我破灭,哪一个对六国更有利呢?依臣之见,君不如与六国君臣在洹水会盟,结为兄弟盟邦,秦攻一国,则六国共同出兵救援,六国中如有背盟毁约者,则由其他五国出兵征讨。秦国虽然强暴,它又怎敢以一国与天下为敌呢?”赵肃侯说:我还年轻,执掌君位不久,还从未听到如此高论。先生想纠合诸侯合纵抗秦,我怎敢不听从!”于是便将相印赠给苏秦,赐给他一所大宅,又给他车驾百辆,黄金千镒,白壁百双,锦绣千匹,让苏秦作为“纵约长”出使游说各国合纵抗秦。)

   苏秦乃使人以百金往燕,偿旅邸人之百钱。正欲择日起行,历说韩、魏诸国。忽赵肃侯召苏秦入朝,有急事商议。苏秦慌忙来见肃侯。肃侯曰:“适边吏来报:‘秦相国公孙衍出师攻魏,擒其大将龙贾,斩首四万五千,魏王割河北十城以求和。衍又欲移兵攻赵。’将若之何?”苏秦闻言,暗暗吃惊:“秦兵若到赵,赵君必然亦效魏求和,‘合从’之计不成矣!”正是“人急计生”,且答应过去,另作区处。乃故作安闲之态,拱手对曰:“臣度秦兵疲敝,未能即至赵国,万一来到,臣自有计退之。”肃侯曰:“先生且暂留敝邑,待秦兵果然不到,方可远离寡人耳。”这句话,正中苏秦之意,应诺而退。
   (苏秦先派人带着百两黄金去燕国酬谢曾借给自己一百小钱的旅店主人,正想动身起程,赵肃侯忽然派人来召,说有急事商议。肃侯说:“适才边关有人来报,说‘秦国相国公孙衍出兵攻魏,俘获魏国大将龙贾,斩杀魏国士卒四万五千人,魏王割让黄河以北十城求和,公孙衍正打算转道攻赵。’我们应该如何应付?”苏秦闻听此言,暗暗吃惊道:“秦国兵马若攻到赵国,赵君也必然会仿效魏国,向秦国割地求和,这样一来,我的南北合纵抗秦的主张就行不通了。”苏秦情急生智,故意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拱手答道:“秦军远来疲劳,未必能攻到赵国,即使他们来了,臣也有办法使他们退去。”肃侯说:“那就请先生暂且留在敝国,如果秦兵真的未来,再请先生离开寡人去游说各国。”这句话正中苏秦下怀,他满口答应退下。)

   苏秦回至府第,唤门下心腹,唤做毕成,至于密室,吩咐曰:“吾有同学故人,名曰张仪,字馀子,乃大梁人氏。我今予汝千金,汝可扮作商贾,变姓名为贾舍人,前往魏邦,寻访张仪。倘相见时,须如此如此。若到赵之日,又须如此如此。汝可小心在意。”贾舍人领命,连夜望大梁而行。
   (苏秦回到府中,将一个叫毕成的心腹之人召到密室,吩咐他说:“我有一个老同学,名叫张仪,字余子,是魏国大梁人。我现在给你千金,你可扮作一个商人,改名为 贾舍人,到魏国去寻访张仪。”接着又把见到张仪后如何应付对答告诉毕成,毕成领命赶赴大梁。)

话分两头。却说张仪自离鬼谷归魏,家贫,求事魏惠王不得。后见魏兵屡败,乃挈其妻去魏游楚,楚相国昭阳留之,为门下客。昭阳将兵伐魏,大败魏师,取襄陵……等七城。楚威王嘉其功,以“和氏之璧”赐之。——何谓“和氏之璧”?当初楚厉王之末年,有楚人卞和,得玉璞于荆山,献于厉王。王使玉工相之,曰:“石也!”厉王大怒,以卞和欺君,刖其左足。及楚武王即位,和复献其璞。玉工又以为石。武王怒,刖其右足。及楚文王即位,卞和又欲往献,奈双足俱刖,不能行动,乃抱璞于怀,痛哭于荆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继之以血。有晓得卞和的,问曰:“汝再献再刖,可以止矣。尚希赏乎?又何哭为?”和曰:“吾非为求赏也。所恨者,本良玉而谓之石,本贞士而谓之欺,是非颠倒,不得自明,是以悲耳!”楚文王闻卞和之泣,乃取其璞,使玉人剖之,果得无瑕美玉,因制为璧,名曰:“和氏之璧”。今襄阳府南漳县荆山之颠有池,池旁有石室,谓之抱玉岩,即卞和所居,泣玉处也。楚王怜其诚,以大夫之禄给卞和,终其身。此璧乃无价之宝,只为昭阳灭越败魏,功劳最大,故以重宝赐之。昭阳随身携带。未尝少离。
(再说张仪离开鬼谷返回魏国,因家境贫寒,想就近在魏惠王那里谋取官职,却未能如愿。后来张仪见魏军屡战屡败,便带着妻子到了楚国,投在楚相国昭阳门下。昭阳领兵攻魏,大败魏军,攻取襄陵等七城。楚威王为了表彰他的战功,将无价之宝和氏璧赐给他。什么叫和氏璧?楚厉王末年,有一个楚国人名叫卞和,卞和在荆山找到一块未经琢磨的宝玉,把它献给楚王,楚王让玉工鉴定,玉工说:“这是一块石头。”楚厉王大怒,以欺君之罪将卞和的左脚砍去。到了楚武王即位,卞和又去献宝,玉工依旧认定它是石头,武王下令将卞和的右脚砍去。到楚文王即位为君,卞和还想前去献玉,但却因双足被砍,无法行动,于是便将玉石抱在怀中,在荆山脚下放声大哭,三日三夜后,眼泪流尽,眼中流出鲜血。有了解卞和从前经历的人问他说:“你再去献玉,还得受刑被罚;也得不到千金重赏,你不必如此悲痛啊!”卞和说:“我并不是想得到赏金,我难过的是明明是良玉却被人认为是块石头,明明是忠贞之士却被人认为是个骗子,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却无法表白辩明。”楚文王闻听此事,让人将玉石取来,又令玉工认真琢磨,发现它果然是一块无瑕美玉,于是便将它加工成一块玉璧,为它取名“和氏璧”。楚文王敬重卞和的忠诚执著,赐给他大夫的俸禄,让他颐养天年。现在襄阳府南漳县荆山顶上有一个池塘,池塘边有一座石屋,名叫抱玉岩,相传就是卞和抱玉痛哭的地方。此时楚威王因昭阳灭越败魏,功勋卓著,便将和氏璧赐给他。昭阳自从得到宝璧,十分珍惜,每日都将它带在身边,不敢片刻分离。)

一日,昭阳出游于赤山,四方宾客从行者百人。那赤山下有深潭,相传姜太公曾钓于此。潭边建有高楼,众人在楼上饮酒作乐,已及半酣。宾客慕“和璧”之美,请于昭阳,求借观之。昭阳命守藏竖于车箱中取出宝椟至前,亲自启钥,解开三重锦袱,玉光烁烁,照人颜面。宾客次第传观,无不极口称赞。正赏玩间,左右言:“潭中有大鱼跃起。”昭阳起身凭栏而观,众宾客一齐出看。那大鱼又跃起来,足有丈余,群鱼从之跳跃。俄焉云兴东北,大雨将至,昭阳吩咐:“收拾转程。”守藏竖欲收“和璧”置椟,已不知传递谁手,竟不见了。乱了一回,昭阳回府,教门下客捱查盗璧之人。门下客曰:“张仪赤贫,素无行。要盗璧除非此人。”昭阳亦心疑之。使人执张仪笞掠之,要他招承。张仪实不曾盗,如何肯服。笞至数百,遍体俱伤,奄奄一息。昭阳见张仪垂死,只得释放。旁有可怜张仪的,扶仪归家。其妻见张仪困顿模样,垂泪而言曰:“子今日受辱,皆由读书游说所致;若安居务农,宁有此祸耶?”仪张口向妻,使视之,问曰:“吾舌尚在乎?”妻笑曰:“尚在。”仪曰:“舌在,便是本钱,不愁终困也。”于是将息半愈,复还魏国。
(一天,昭阳到赤山游玩,随行的有宾客仆从百余人。赤山脚下有一处深潭,相传姜太公曾在此垂钓,深潭边建有一座高楼,众人便在楼上饮酒作乐。酒至半酣,宾客们请求昭阳将和氏璧取出,让大家见识一下,昭阳于是便命守宝的仆人将宝匣从车中取出,自己亲手用钥匙将锁打开,解开三层锦套,只见宝璧玉光灿烂,照人颜面。众宾客互相传递观赏,赞不绝口。正在玩赏之际,有一个昭阳的随从来报说:“潭中有大鱼跳起。”昭阳起身凭栏观看, 众人也一起跟着走上前去,那大鱼一跳丈余,潭中群鱼也随它一同跳跃。一会儿东北天边出现一团乌云,眼看大雨将到,昭阳吩咐:“收拾回城。”守宝仆人想将和氏璧收入匣中,却不知刚才传到谁的手中,现在竟然找不见了, 众人大乱。昭阳回到府中,命令门客追查盗宝之人,门客说:“张仪一贫如洗,平素人品不端,要真有人盗宝就一定是他。”昭阳心中也怀疑张仪,于是便让人将他捉拿用刑,逼张仪招供,张仪确实未曾盗宝,哪肯供认服罪,结果被鞭笞数百下,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昭阳眼见他性命难保,只得将他放回,旁边有可怜张仪的人,将他送回家中。张仪妻子见他这等模样,流泪说道:“你今日含冤受辱,都是因读书游说而致,如果安心在家务农,哪会有此横祸临头?”张仪张嘴让他妻子观看,问道:“我的舌头还在吗?”妻子笑道:“当然还在。”张仪说:“舌头在,便有本钱,我不会这么穷困潦倒下去的。”张仪待伤养好,又重新返回魏国。)

贾舍人至魏之时,张仪已回魏半年矣。闻苏秦说赵得意,正欲往访。偶然出门,恰遇贾舍人休车于门外,相问间,知从赵来。遂问:“苏秦为赵相国,信果真否?”贾舍人曰:“先生何人,得无与吾相国有旧耶?何为问之?”仪告以同学兄弟之情。贾舍人曰:“若是,何不往游?相国必当荐扬。吾贾事已毕,正欲还赵,若不弃嫌微贱,愿与先生同载。”张仪欣然从之。既至赵郊,贾舍人曰:“寒家在郊外,有事只得暂别。城内各门俱有旅店,安歇远客,容卑人过几日相访。”张仪辞贾舍人下车,进城安歇。
(贾舍人来到魏国时,张仪已回乡半年,他听说苏秦游说赵国,颇受重用,正想前去拜访。这天他偶然出门,恰好遇上贾舍人在他门外停车休息,张仪上前问话,得知贾舍人从赵国来,便问他道:“苏秦做了赵国相国,可是真 的?”贾舍人故意问道:“先生是谁,与我们相国认识吗?”张仪于是便将自己与苏秦同学鬼谷子门下一事相告。贾舍人说:“如真是这样,先生为何不去投奔?相国一定会将你举荐给赵君。小人买卖已做完,正想返回赵国,先生如不嫌小人微贱,小人愿与先人同车赴赵。”张仪欣然应允,到了赵都郊外,贾舍人说:“小人家住郊外,眼下有事,只得与先生暂别,过几日一定去上门拜访。”张仪辞别贾舍人,下车入城。)

次日,修刺求谒苏秦。秦预诫门下人,不许为通。候至第五日,方得投进名刺。秦辞以事冗,改日请会。仪复候数日,终不得见,怒欲去。地方店主人拘留之,曰:“子已投刺相府,未见发落,万一相国来召,何以应之?虽一年半载,亦不敢放去也。”张仪闷甚,访贾舍人何在,人亦无知者。又过数日,复书刺往辞相府。苏秦传命:“来日相见。”仪向店主人假借衣履停当,次日,侵晨往候。苏秦预先排下威仪,阖其中门,命客从耳门而入。张仪欲登阶,左右止之曰:“相国公谒未毕,客宜少待。”仪乃立于庑下,睨视堂前官属拜见者甚众。已而,禀事者又有多人。良久,日将昃,闻堂上呼曰:“客今何在?”左右曰:“相君召客。”仪整衣升阶,只望苏秦降坐相迎,谁知秦安坐不动。仪忍气进揖,秦起立,微举手答之,曰:“馀子别来无恙?”仪怒气勃勃,竟不答言。左右禀进午餐。秦复曰:“公事匆冗,烦馀子久待,恐饥馁,且草率一饭,饭后有言。”命左右设坐于堂下。秦自饭于堂上,珍馐满案。仪前不过一肉一菜,粗粝之餐而已。张仪本待不吃,奈腹中饥甚,况店主人饭钱先已欠下许多,只指望今日见了苏秦,便不肯荐用,也有些金资赍发,不想如此光景。正是:“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出于无奈,只得含羞举箸。遥望见苏秦杯盘狼藉,以其余肴分赏左右,比张仪所食,还盛许多。仪心中且羞且怒。食毕,秦复传言:“请客上堂。”张仪举目观看,秦仍旧高坐不起。张仪忍气不过,走上几步,大骂:“季子,我道你不忘故旧,远来相投,何竟辱我至此!同学之情何在?”苏秦徐徐答曰:“以馀子之才,只道先我而际遇了,不期穷困如此。吾岂不能荐于赵侯,使子富贵?但恐子志衰才退,不能有为,贻累于荐举之人。”张仪曰:“大丈夫自能取富贵,岂赖汝荐乎?”秦曰:“你既能自取富贵,何必来谒?念同学情分,助汝黄金一笏,请自方便!”命左右以金授仪。仪一时性起,将金掷于地下,愤愤而出。苏秦亦不挽留。
(第二天便赶到苏秦相府前,送上拜帖求见。苏秦预先告诫门人,不许为张仪通报,张仪一直等了五天,才将拜帖送上,苏秦又以政务繁忙为借口,要求改日相会。张仪又等了几天,还不见苏秦召见,心中十分气恼,便想离开赵国回乡,旅店主人将他拉住说:“你已向相府送去拜帖,未见发落,万一以后相国派人召你,我们怎么应答呢?就是等上一年半载,我们也不敢放你走。”张仪气闷,向众人询问贾舍人的住处,众人都说不知。又过了几天,张仪再次向苏秦相府送去拜帖,苏秦传令:“明日相见。”第二天,张仪一大早就赶到苏秦门下等待召见,苏秦为了显示威仪,预先做了安排,命令将府前正门关闭,让来客都从侧门出入。张仪想登上台阶,左右阻止他说:“相国正在接受官员拜见,客人还得稍等片刻。”张仪站在廊下,看到前来拜见苏秦的官员很多,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才听到堂上有人叫道:“客人在哪里?”左右说:“相国召见客人。”张仪整衣走上大堂,他满指望苏秦会离座相迎,谁知苏秦却坐在上面一动不动。张仪忍气上前拜见,苏秦起身,微微抬了一下手,问道:“张兄一向可好?”张仪满脸怒色,竟不开口回答。左右摆上午餐,苏秦说:“公务繁杂,麻烦张兄久等了。张兄恐怕已饿急了,请先用便饭,饭后我有话和你说。”命令左右在堂下为张仪设座,苏秦坐在堂上用饭,只见案上摆满山珍海味,张仪再看自己面前摆的只不过是一荤一素。张仪心中气恼,本不想吃,无奈腹中饥饿难忍,只得含羞举筷。张仪在堂下远远看见苏秦案上杯盘狼籍,光他赏赐给仆人的残羹剩饭都比自己所吃的丰盛得多。饭后苏秦传令:“请客人上堂。”张仪抬头观看,只见苏秦仍旧高坐不起,张仪忍气不过,向前走上几步,大骂道:“姓苏的,我只道你不忘旧日情份,远来相投,没想到你竟会如此羞辱我。你还有没有同窗之情?”苏秦慢慢答道:“以张兄的才干,应该比我先得到高爵厚禄,没想到你竟会如此穷困潦倒。我不是不能举荐你,使你得到功名富贵,我只是担心这么多年来你可能才志衰退,无法有所作为,因而会连累我这举荐之人。”张仪说:“大丈夫自能成就功名富贵,何必要你举荐?”苏秦说:“你既然自己能成就功名,如今又何必来投我?念在昔日同学情份上,赠你黄金一锭,请你自便吧!”命左右将黄金交给张仪,张仪一时性起,将黄金随手扔在地上,愤愤而出,苏秦也不加挽留。)

仪回至旅店,只见自己铺盖,俱已移出在外。仪问其故。店主人曰:“今日足下得见相君,必然赠馆授餐,故移出耳。”张仪摇头,口中只说:“可恨,可恨!”一头脱下衣履,交还店主人。店主人曰:“莫非不是同学,足下有些妄扳么?”张仪扯住主人,将往日交情,及今日相待光景,备细述了一遍。店主人曰:“相君虽然倨傲,但位尊权重,礼之当然。送足下黄金一笏,亦是美情,足下收了此金,也可打发饭钱,剩些作归途之费。何必辞之?”张仪曰:“我一时使性,掷之于地,如今手无一钱,如之奈何?”
(张仪回到客店,看见自己的行李辅盖已被搬出,正要开口相问,店主说道:“今日先生拜见相国,相国一定会请先生另住国宾馆舍,因而小人才将先生的东西搬出。”张仪摇头,口中只说:“可恨,可恨!”店主问他:“莫非相国不是先生的同窗,是先生穷急乱攀亲。”张仪拉住店主,将自己昔日与苏秦的交情和他今日待自己的情状详细说给他听,店主说:“相国虽然傲慢了些,但他权重位高,这也是理所当然。赠给先生黄金一锭,本也是一番美意,先生收下此金,既可缴清欠下的房饭钱,又可将剩下的作为回乡路费,先生又何必扔掉呢?”张仪说:“我当时一时性起,便将它扔在地上,如今分文皆无,可该怎么办呢?”)

正说话间,只见前番那贾舍人走入店门,与张仪相见,道:“连日少候,得罪!不知先生曾见过苏相国否?”张仪将怒气重复吊起,将手往店案上一拍,骂道:“这无情无义的贼!再莫提他!”贾舍人曰:“先生出言太重,何故如此发怒?”店主人遂将相见之事,代张仪叙述一遍:“今欠帐无还,又不能作归计,好不愁闷!”贾舍人曰:“当初原是小人撺掇先生来的,今日遇而不遇,却是小人带累了先生,小人情愿代先生偿了欠帐,备下车马,送先生回魏。先生意下何如?”张仪曰:“我亦无颜归魏了。欲往秦邦一游,恨无资斧。”贾舍人曰:“先生欲游秦,莫非秦邦还有同学兄弟么?”张仪曰:“非也。当今七国中,惟秦最强,秦之力,可以困赵。我往秦,幸得用事,可报苏秦之仇耳!”贾舍人曰:“先生若往他国,小人不敢奉承。若欲往秦,小人正欲往彼探亲,依旧与小人同载,彼此得伴,岂不美哉?”张仪大喜曰:“世间有此高义,足令苏秦愧死!”遂与贾舍人为八拜之交。贾舍人替张仪算还店钱,见有车马在门,二人同载,望西秦一路而行。路间为张仪制衣装,买仆从,凡仪所须,不惜财费。及至秦国,复大出金帛,赂秦惠文王左右,为张仪延誉。
(正说话间,只见那个贾舍人走进店门,与张仪相见说:“多日不见,不知先生见到了苏相国没有?”张仪的怒火被重新激起,他拍案大骂道:“这个无情无义的狗贼,再也不要提他了!”贾舍人问:“先生为何这样愤怒?” 店主在一旁将两人相见经过,替张仪述说了一遍,最后道:“如今欠帐无法还,又没有路费归家,张先生心中好不愁闷啊!”贾舍人说:“当初原是小人说动先生来的,如今先生落到这等田地,实在都是小人拖累了先生。小人情愿代先生还清欠帐,准备车马,送先生回魏国,先生以为如何?”张仪说:“我也没脸面回魏国了,我想到秦国一游,只是眼下手中没有川资旅费。”贾舍人问:“先生想去秦国,莫非秦国还有什么同学兄弟吗?”张仪说:“没 有。当今七国之中,以秦国为最强,秦国的力量可以压倒赵国。我在秦国如能得到重用,就可向苏秦报今日之仇了!”贾舍人说:“先生如到别的国家去,小人不敢奉陪。如要去秦国,小人也正好想去那里探亲,可与先生结伴同行。”张仪大喜道:“世上有你这样的义气之士,可真让那无情无义的苏秦羞愧死了!”遂与贾舍人结为兄弟。贾舍人替张仪还清欠帐,用车载上张仪,向西方秦国行去,路上又出钱为张仪制作衣装,雇佣随从仆役,到秦国后又拿出大量钱财贿赂秦王左右之人,为张仪打通道路。)

时惠文王方悔失苏秦,闻左右之荐,即时召见,拜为客卿,与之谋诸侯之事。贾舍人乃辞去。张仪垂泪曰:“始吾困阨至甚,赖子之力,得显用秦国,方图报德,何遽言去耶?”贾舍人笑曰:“臣非能知君,知君者,乃苏相国也。”张仪愕然良久,问曰:“子以资斧给我,何言苏相国耶?”贾舍人曰:“相国方倡‘合从’之约,虑秦伐赵败其事,思可以得秦之柄者,非君不可。故先遣臣伪为贾人,招君至赵,又恐君安于小就,故意怠慢,激怒君。君果萌游秦之意。相君乃大出金资付臣,吩咐恣君所用,必得秦柄而后已。今君已用于秦,臣请归报相君。”张仪叹曰:“嗟乎!吾在季子术中,而吾不觉,吾不及季子远矣。烦君多谢孝子,当季子之身,不敢言‘伐赵’二字,以此报季子玉成之德也。”
(此时秦惠文王正因失去苏秦而后悔,他听到左右举荐张仪,便立即将他召来相见,拜为客卿。贾舍人向张仪告辞想要离去,张仪流泪说:“我过去穷困潦倒,全靠兄弟的资助,才得到秦君重用,如今我正想报答兄弟的恩情, 你为何突然说要离去呢?”贾舍人笑着说道:“不是小人资助先生,出钱资助先生的实是苏相国。”张仪大惊问道:“你送我川资路费,与苏相国何干?”贾舍人说:“苏相国刚倡导六国南北合纵抗秦,担心秦国攻赵,坏了他的大计。相国想到能执掌秦国大权的只有先生,所以先派小人假扮商人,将先生带到赵国,又担心先生安于现状,所以故意怠慢激怒先生,先生果然因此萌发了游仕秦国之意。相国于是便将大批钱财交给小人,吩咐任先生随便支取,一定要助先生执掌秦国大权。如今先生已得秦国重用,小人这就辞别,回去报告苏相国。”张仪叹道:“我从一开始就落入苏秦的计划安排中,自己却丝毫不知,我比他可差远了。请兄弟代我多谢苏相国,只要苏相国还在,我 绝不提‘伐赵’二字。”)

蒍贾舍人回报苏秦,秦乃奏赵肃侯曰:“秦兵果不出矣。”于是拜辞往韩,见韩宣惠公曰:“韩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然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今大王事秦,秦必求割地为贽,明年将复求之。夫韩地有限,而秦欲无穷,再三割则韩地尽矣。俗谚云:‘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羞之!”宣惠公蹴然曰:“愿以国听于先生,如赵王约。”亦赠苏秦黄金百镒。苏秦乃过魏,说魏惠王曰:“魏地,方千里,然而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无如魏者,于以抗秦有余也。今乃听群臣之言,欲割地而臣事秦,倘秦求无已,将若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并力制秦,可使永无秦患。臣今奉赵王之命,来此约从。”魏惠王曰:“寡人愚不肖,自取败辱。今先生以长策下教寡人,敢不从命!”亦赠金帛一车。苏秦复造齐国,说齐宣王曰:“臣闻临淄之涂,车毂击,人肩摩,富盛天下莫比,乃西面而谋事秦,宁不耻乎?且齐地去秦甚远,秦兵必不能及齐,事秦何为?臣愿大王从赵约,六国和亲,互相救援。”齐宣王曰:“谨受教!”苏秦乃驱车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地五千余里,天下莫强。秦之所患,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今列国之士,非从则衡。夫‘合从’则诸侯将割地以事楚,‘连衡’则楚将割地以事秦,此二策者,相去远矣!”楚威王曰:“先生之言,楚之福也。”
(贾舍人回报苏秦,苏秦向赵肃侯奏道:“秦兵果然没有出动。”于是便辞别赵侯,来到韩国见到韩宣惠公说:“韩国虽只有方圆九百里土地、数十万甲兵,但天下的强弓硬弩都出于韩国。现在大王想归附秦国,秦国必会让大王割地为贺,到了明年,秦国还会逼大王继续割地。韩国土地有限,秦国贪欲无穷,割上几次,韩国土地就会全到秦人手中了。俗话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尾。’以大王的贤能,韩国军队的精锐,却落个‘牛尾’之名,臣实在为大王羞愧。”宣惠公恭敬地说道:“寡人愿听从先生之言,与赵王订约结盟。”赠送千金给苏秦。苏秦又来到魏国,游说魏惠王说:“魏国有沃野千里,人口之众、车马之多,为天下之首,用它来抵抗秦国本来绰绰有余。如今大王却听从了群臣之言,想向秦国割地称臣,如果秦国贪得无厌,魏国将来可如何应付呢?大王如能听臣之言,六国联盟,共抗强秦,就可永保魏国平安。魏惠王说:“我无才无德,前番自取兵败之辱,如今先生如此教诲,我怎敢不听?”也向苏秦赠送了一车黄金、锦缎。苏秦又来到齐国游说齐宣王说:“臣听说临淄道上车马如流,齐国富甲天下,如今却要向西面秦国臣服,大王难道不感到耻辱吗?齐地离秦国很远,秦国鞭长莫及,向它臣服又有何用?臣愿大王听从赵国倡导,六国结为盟邦,互相救援。”齐宣王说:“多谢先生指教,我听从命令。”苏秦驱车向西南而行,来到楚国游说楚威王说:“楚国有五千里土地,幅员广阔,为天下第一,因而秦国最害怕的也就是楚国。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如今各国的游说之士,不是主张南北合纵抗秦,就是主张东西连横附秦,合纵等于诸侯向楚国割地称臣,连横等于楚国割地向秦国称臣,这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了!”楚威王说:“能得先生教诲,实在是我楚国的福分。”)

秦乃北行回报赵肃侯,行过洛阳,诸侯各发使送之,仪仗旌旄,前遮后拥,车骑辎重,连接二十里不绝,威仪比于王者。一路官员,望尘下拜。周显王闻苏秦将至,预使人扫除道路,设供帐于郊外以迎之。秦之老母,扶杖旁观,啧啧惊叹;二弟及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郊迎。苏秦在车中谓其嫂曰:“嫂向不为我炊,今又何恭之过也?”嫂曰:“见季子位高而金多,不容不敬畏耳!”苏秦喟然叹曰:“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吾今日乃知富贵之不可少也!”于是以车载其亲属,同归故里。起建大宅,聚族而居,散千金以赡宗党。今河南府城内有苏秦宅遗址,相传有人掘之,得金百锭,盖当时所埋也。秦弟代、厉,羡其兄之贵盛,亦习《阴符》,学游说之术。
(苏秦北行回报赵肃侯,路过洛阳,诸侯们各派使臣相送,仪仗森严,前呼后拥,车马辎重连绵二十余里不断。周显王闻听苏秦将到,派人预先清扫道路,在郊外设帐迎接。苏秦的老母,扶着拐杖在路旁观看,嘴里啧啧惊叹, 两位兄弟和妻子、寡嫂跪在郊外大道上迎接,不敢抬头正视。苏秦在车中对他嫂子说:“嫂子过去连饭都不肯为我做,如今为何如此恭敬我呢?”寡嫂说:“兄弟官位尊贵钱多,不容我不敬畏!”苏秦长声叹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我今日才知道荣华富贵是这么重要!”苏秦用车带上自己的亲属回到故里,建起一座大宅,让全族居住,又出千金供养他们。苏秦之弟苏代,苏厉羡慕不已,苦苦研读《阴符》,学习游说之术。 )

苏秦住家数日,乃发车往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遣使约齐、楚、魏、韩、燕五国之君,俱到洹水相会。苏秦同赵肃侯预至洹水,筑坛布位,以待诸侯。燕文公先到,次韩宣惠公到。不数日,魏惠王、齐宣王、楚威王陆续俱到。苏秦先与各国大夫相见,私议坐次。论来楚、燕是个老国,齐、韩、赵、魏,都是更姓新国;但此时战争之际,以国之大小为叙:楚最大,齐次之,魏次之,次赵,次燕,次韩;内中楚、齐、魏已称王,赵、燕、韩尚称侯,爵位相悬,相叙不便。于是苏秦建议,六国一概称王。赵王为约主,居主位。楚王等以次居客位,先与各国会议停当。至期,各登盟坛,照位排立。苏秦历阶而上,启告六王曰:“诸君山东大国,位皆王爵,地广兵多,足以自雄。秦乃牧马贱夫,据咸阳之险,蚕食列国,诸君能以北面之礼事秦乎?”诸侯皆曰:“不愿事秦,愿奉先生明教。”苏秦曰:“‘合从摈秦’之策,向者已悉陈于诸君之前矣,今日但当刑牲歃血,誓于神明,结为兄弟,务期患难相恤。”六王皆拱手曰:“谨受教!”秦遂捧盘,请六王以次歃血,拜告天地及六国祖宗,一国背盟,五国共击。写下誓书六通,六国各收一通,然后就宴。赵王曰:“苏秦以大策奠安六国,宜封高爵,俾其往来六国,坚此从约。”五王皆曰:“赵王之言是也!”于是六王合封苏秦为“从约长”,兼佩六国相印,金牌宝剑,总辖六国臣民。又各赐黄金百镒,良马十乘。苏秦谢恩。六王各散归国。苏秦随赵肃侯归赵。——此乃周显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诗云:
(苏秦在家住了几日,便驱车赶赴赵国。赵肃侯封苏秦为武安君,派遣使者与齐、楚、魏、韩、燕五国国君相约,准备在洹水会盟。苏秦与赵肃侯先到洹水,建筑祭坛,等待各国诸侯到来,不久,燕文公、韩宣惠公、魏惠王、 齐宣王、楚威王也都陆续赶到。苏秦先与各国大夫相见,商议排定座次,论理楚、燕是资历较老的诸侯国,应该在前;齐、韩、赵、魏都是改姓新国,应该在后,但此时是战争之际,于是便以国家大小为序:楚国最大,以下依次是齐、魏、赵、燕、韩。六国中楚、齐、魏已经称王,赵、燕、韩依旧称侯,爵位不同,不便叙谈会晤,苏秦建议六国一概称王。盟约为赵王所倡,赵王居主位,楚王等人以次序居客位。到了会盟之日,六国君王登上祭坛,依照次序排好,苏秦登坛启奏道:“诸君各掌大国,列位王爵,地广兵强,足以自强称雄,那秦君本是牧马贱仆出身,如今却凭借着咸阳的险要,企图吞食列国,诸君愿意以君臣之礼侍奉秦国吗?”六国君王都说:“我等决不向秦国臣服,愿听先生教诲。”苏秦说:“合纵抗秦之计,我从前已对诸君说过,今日只须歃血结盟,对神明起誓,从此六国结为兄弟,患难与共。”六王拱手说道:“遵命!”苏秦于是手捧金盆,请六王以次歃血,拜告天地及六国列祖列宗,共誓:“如有一国叛盟背约,五国须当联兵征讨。”苏秦让人将誓约写成六份,分别由六国君王收下,然后摆酒开宴。赵王说:“苏秦以大计安定六国,应该封他高爵,使他能往来六国之间,保证盟约的执行。”五王都说:“赵王说得对。”于是六国君王合封苏秦为“纵约长”,使他兼佩六国相印,总领六国臣民,苏秦谢恩受命。六王散宴,各自归国,苏秦也随赵肃侯回到赵国。——这是周显王三十六年之事。史官有诗道:)

相要洹水誓明神,唇齿相衣骨肉亲;
假使合从终不解,何难协力灭孤秦?

是年,魏惠王燕文王俱薨,魏襄王燕易王嗣立。

(这年魏惠王、燕文王去世,魏襄王、燕易王继位。)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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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 页 3 Empty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帖子 由 mylingo 周一 九月 08, 2014 11:22 pm

第九十一回  学让国燕哙召兵  伪献地张仪欺楚


   话说苏秦既“合从”六国,遂将从约写一通,投于秦关。关吏送与秦惠文王观之,惠文王大惊,谓相国公孙衍曰:“若六国为一,寡人之进取无望矣!必须画一计,散其从约,方可图大事。”公孙衍曰:“首从约者,赵也。大王兴师伐赵,视其先救赵者,即移兵伐之。如是,则诸侯惧,而从约可散矣。”时张仪在座,意不欲伐赵,以负苏秦之德。乃进曰:“六国新合,其势未可猝离也。秦如伐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悉锐师以助战。秦师拒斗不暇,何暇他移哉?夫近秦之国无如魏,而燕在北最远。大王诚遣使以重赂求成于魏,以疑各国之心,而与燕太子结婚,如此,则从约自解矣。”惠文王称善,乃许魏还襄陵……等七城以讲和。魏亦使人报秦之聘,复以女许配秦太子。
   (话说苏秦“合纵”六国以后,把六国的联合声明抄写一份,派人送给秦国。秦国边境官吏转送到秦惠文王面前。惠文王看后,大吃一惊,对相国公孙衍说:“如果六国联合起来,我称霸就没有希望了!一定要筹画出一条计策,破坏六国的合约,才能够成就大事。”公孙衍说:“首先倡导联合的是赵国。大王可以派兵讨伐赵国,看哪一个国家先来救赵,就移师征伐那个国家。这样一来,诸侯们就会害怕,联合不攻自破。”这时张仪在一旁,并不想征伐赵国,有负苏秦的恩德,就进言说:“六国刚刚联合,难以立即离间。秦军如果征伐赵国,韩国出兵宜阳、楚国出兵武关、魏国出兵河外,齐兵渡过清河,燕国再起兵助战,秦军忙于阻击,应接不暇,哪有时间再攻别的国家?离秦国最近的国家是魏国,最远的是北方的燕国,大王可以派使者拿着贵重的礼品去和魏国讲和,使各国产生怀疑之心,再和燕太子通婚,这样一来,‘合纵’的计划就会破产。”惠文王以为他说得对,便答应归还襄陵等七座城给魏国,两国讲和。魏国也派人回报秦王的聘礼,并把女儿嫁给秦太子。)

   赵王闻之,召苏秦责之曰:“子倡为从约,六国和亲,相与摈秦,今未逾年,而魏、燕二国皆与秦通,从约之不足恃明矣。倘秦兵猝然加赵,尚可望二国之救乎?”苏秦惶恐谢曰:“臣请为大王出使燕国,必有以报魏也。”秦乃去赵适燕,燕易王以为相国。时易王新即位,齐宣王乘丧伐之,取十城。易王谓苏秦曰:“始先君以国听子,六国和亲。今先君之骨未寒,而齐兵压境,取我十城,如洹水之誓何?”苏秦曰:“臣请为大王使齐,奉十城以还燕。燕易王许之。”苏秦见齐宣王曰:“燕王者,大王之同盟,而秦王之爱婿也。大王利其十城,不惟燕怨齐,秦亦怨齐矣。得十城而结二怨,非计也。大王听臣计,不如归燕之十城,以结燕、秦之欢。亦得燕、秦,于以号召天下不难矣。”宣王大悦,乃以十城还燕。
   (赵王听到了这个消息,把苏秦叫来,责备他说:“您极力倡导六国联合,一同抵抗秦国,现在还没到一年,魏国、燕国两个国家都和秦国结为友好,联合已经不足以依仗了!假如秦国突然派兵侵略赵国,还能指望魏、燕两国救援吗?”苏秦诚惶诚恐,向赵王请求:“请大王允许我出使燕国。苏秦离开赵国,来到燕国,燕易王拜他为相国。此时易王刚即位不久,齐宣王乘其国丧期间攻伐燕国,占领了十座城。易王对苏秦说:“先王听从您的意见,与六国和好。现在先王的尸骨未寒,齐国大兵压境,抢走十座城,在洹水发的盟誓难道都忘了吗?”苏秦回答:“请让我做使者到齐国去,一定为您要回十座城池。”燕易王点头答应。苏秦来到齐国,面见齐宣王说:“燕王是大王您的盟友,又是秦王的爱婿。大王贪图燕国十城的利益,不仅使燕国怨恨齐国,秦国也一样对齐国不满。得到十座城却招来两个国家的怨恨,并非良计。大王不如听从我的建议,把十座城归还燕国,使燕、秦两国高兴。齐国得与这两个国家和好,号令天下就不是难事了。”齐宣王十分高兴地采纳了他的意见,把十座城还给燕国。)

   易王之母文夫人,素慕苏秦之才,使左右召秦入宫,因与私通。易王知之而不言。秦惧,乃结好于燕相国子之,与联儿女之姻。又使其弟苏代、苏厉,与子之结为兄弟,欲以自固。燕夫人屡召苏秦,秦益惧,不敢往。乃说易王曰:“燕、齐之势,终当相并。臣愿为大王行反间于齐。”易王曰:“反间如何?”秦对曰:“臣伪为得罪于燕,而出奔齐国,齐王必重用臣。臣因败齐之政,以为燕地。”易王许之,乃收秦相印,秦遂奔齐。齐宣王重其名,以为客卿。秦因说宣王以田猎钟鼓之乐。宣王好货,因使厚其赋敛;宣王好色,因使妙选宫女;欲俟齐乱,而使燕乘之。宣王全然不悟,相国田婴,客卿孟轲极谏,皆不听。宣王薨,子湣王地立。初年颇勤国政,娶秦女为王后,封田婴为薛公,号靖郭君,苏秦客卿,用事如故。
   (燕易王的母亲文夫人,早就羡慕苏秦的才能,派左右的人召苏秦入后官之中,与他私通。易王知道后也没有说什么。苏秦对此十分害怕,便千方百计与燕相国子之结为好友,并做了儿女亲家。又让自己的弟弟苏代、苏厉和子之结为兄弟,借以巩固自己的地位。燕夫人屡次召见苏秦,他更加害怕,不敢前往,便劝说燕王:“燕国和齐国,早晚要互相兼并。我愿意为大王去齐国进行反间活动。”易王问:“怎么叫反间?”苏秦回答:“我假装得罪燕国,逃到齐国,齐王一定重用我。我从中破坏齐国的朝政,帮助燕国。”易王答应了,就收回他的相印,苏秦跑到了齐国。齐宣王看重他的声名,让他做了客卿。苏秦便借机用狩猎,声色等濡染宣王。宣王爱钱,苏秦便建议加重赋税,横征暴敛;宣王好色,苏秦便为他四处选拔宫女。齐宣王对此一点也不明白,相国田婴、客卿孟轲极力劝说,他丝毫也听不进去。宣王死后,他儿子湣王地继位,刚开始时还勤于朝政,娶秦王的女儿为王后,封田婴为薛公,号靖郭君,苏秦仍为客卿。)

   话分两头。再说张仪闻苏秦去赵,知从约将解,不与魏襄陵七邑之地。魏襄王怒,使人索地于秦。秦惠王使公子华为大将,张仪副之,帅师伐魏,攻下蒲阳。仪请于秦王,复以薄阳还魏。又使公子繇质于魏,与之结好。张仪送之。魏襄王深感秦王之意。张仪因说曰:“秦王遇魏甚厚,得城不取,又纳质焉。魏不可无礼于秦,宜谋所以谢之。”襄王曰:“何以为谢?”张仪曰:“土地之外,非秦所欲也。大王割地以谢秦,秦之爱魏必深。若秦、魏合兵以图诸侯,大王之取偿于他国者,必十倍于今之所献也。”襄王惑其言。乃献少梁之地以谢秦;又不敢受质。秦王大悦。因罢公孙衍,用张仪为相。
   (再说张仪听说苏秦离开赵国,知道合纵之约一定要瓦解,就不还给魏国襄陵七邑的地方。魏襄王大怒,派人到秦国索要。秦惠王命公子华为大将,张仪为副将,带领大兵伐魏,很快就攻下蒲阳。张仪建议秦王,再把蒲阳还给魏国,又派公子繇作为人质到魏国,与魏国和好。秦王同意他的意见,张仪亲自送公子繇到魏国。魏襄王为此感谢秦王,张仪说:“秦王对魏国特别好,攻下城池却不占有,又派人质到魏国来。魏国决不能对秦国无礼,应该策划如何感谢秦国。”襄王问道:“怎样感谢呢?”张仪回答:“除了土地以外,秦国什么都不想要。大王如果能割地感谢秦国,秦国必然加倍爱护魏国。假如秦国与魏国联合起来对付各诸侯国,大王从别的国家得到的补偿定比现在献给秦国的多十倍。”襄王被他的话所迷惑,便献出少梁的土地来感谢秦国,并且不敢接受秦国的人质。秦王十分高兴,便罢免了公孙衍,任用张仪为相国。)

   时楚威王已薨,子熊槐立,是为怀王。张仪乃遣人致书怀王,迎其妻子,且言昔日盗璧之冤。楚怀王面责昭阳曰:“张仪贤士,子何不进于先君,而迫之使为秦用也?”昭阳嘿然甚愧,归家发病死。怀王惧张仪用秦;复申苏秦“合从”之约,结连诸侯。而苏秦已得罪于燕,去燕奔齐。张仪乃见秦王,辞相印,自请往魏。惠文王曰:“君舍秦往魏何意?”仪对曰:“六国溺于苏秦之说,未能即解。臣若得魏柄,请令魏先事秦,以为诸侯之倡。”惠文王许之。仪遂投魏,魏襄王果用为相国。仪因说曰:“大梁南邻楚,北邻赵,东邻齐,西邻韩,而无山川之险可恃,此四分五裂之道也。故非事秦,国不得安。”魏襄王计未定。张仪阴使人招秦伐魏,大败魏师,取曲沃。髯翁有诗云:
   (这时楚威王已经死了,他子熊槐继位,这就是楚怀王。张仪便派人送信给怀王,要接回自己的妻儿,并且申明从前偷璧的冤枉。楚怀王当面责备昭阳说:“张仪是贤士,您为什么不向先王推荐他,却逼迫他以至于被秦王重用?”昭阳默然无语,深感惭愧,回家后发病而死。怀王对张仪为秦所用感到惧怕,重新主张实行苏秦的合纵之约,连结诸侯各国。但此时苏秦已离开燕国到了齐国。张仪便请秦王允许他辞去相国职位去魏国。惠文王不解地问:“您为什么要舍弃秦国去魏国?”张仪回答:“六国诸侯沉溺于苏秦的合纵之约,难以很快解除联盟。我如果能得以执掌魏国的权柄,使魏国率先服从秦国,为诸侯做个榜样。”惠文王答应了他的请求。张仪来到魏国,果然被任命为相国。他便劝说襄王:“大梁南面与楚国接壤,北面与赵国为邻,东面挨着齐国,西面与韩国相连,又没有山川险阻可以倚仗,难免会被人侵略分割。所以如果不服从秦国,魏国就难保平安。”魏襄王计议未定。张仪偷偷派人叫秦军征伐魏国,把魏军打得大败,占领了曲沃。有一首诗写道:)

   仕齐却为燕邦去,相魏翻因秦国来;
   虽则从横分两路,一般反复小人才。

   襄王怒,益不肯事秦,谋为“合从”,仍推楚怀王为“从约长”。于是苏秦益重于齐。

   (襄王大怒,更加不肯服从秦国,商量合纵之事,仍推举楚怀王为“纵约长”。因此苏秦更为齐国所重视。)

   时齐相国田婴病卒,子田文嗣为薛公,号为孟尝君。田婴有子四十余人,田文乃贱妾之子,以五月五日生。初生时,田婴戒其妾弃之勿育。妾不忍弃,乃私育之。既长五岁,妾乃引见田婴。婴怒其违命。文顿首曰:“父所以见弃者何故?”婴曰:“世人相传五月五日为凶日,生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于父母。”文对曰:“人生受命于天,岂受命于户耶?若必受命于户,何不增而高之?”婴不能答,然暗暗称奇。及文长十余岁,便能接应宾客,宾客皆乐与之游,为之延誉。诸侯使者至齐,皆求见田文。于是田婴以文为贤,立为适子,遂继薛公之爵,号孟尝君。
   (这时齐相国田婴因病而死,他的儿子田文接替父位为薛公,号称孟尝君。田婴共有儿子四十多人,田文是身份低贱的小妾所生,因为生于五月五日,刚生下来,田婴告戒小妾扔掉他不要养育。小妾不忍抛弃,私下扶养。等到他五岁时才引他见父亲。田婴以为小妾违背他的话怒气冲冲,田文却向父亲磕头问道:“父亲为什么要抛弃我呢?”田婴回答:“世人相传五月五日是凶日,该日出生的儿子长大后与门一样高,对父母不利。”田文回答:“人生是由上天决定的,难道是由门来决定的吗?如果真的由门来决定命运,为什么不把它加高呢?”田婴难以回答,心中暗暗称奇。田文长到十岁时,就能接应宾客,宾客也都愿意和他交往,替他扬名。诸侯的使者到了齐国,都要求见田文。因此田婴认为他有贤能,立他为嫡子,继承薛公的爵位,号称孟尝君。)

   孟尝君既嗣位,大筑馆舍,以招天下之士。凡士来投者,不问贤愚,无不收留。天下亡人有罪者,皆归之。孟尝君虽贵,其饮食与诸客同。一日,待客夜食,有人蔽其火光。客疑饭有二等,投箸辞去。田文起坐,自持饭比之,果然无二。客叹曰:“以孟尝君待士如此,而吾过疑之,吾真小人矣!尚何面目立其门下?”乃引刀自刭而死。孟尝君哭临其丧其哀,众客无不感动。归者益众,食客尝满数千人。诸侯闻孟尝君之贤,且多宾客,皆尊重齐,相戒不敢犯其境。正是:
   (孟尝君继承父位以后,修建许多馆舍,用来招揽天下之士。凡是士人来投奔的,不问贤愚,没有不收留的。天下四处逃亡的有罪之人都投奔他。孟尝君虽然身为薛公,但饮食和众宾客完全一样。一天,招待客人吃夜宵,有人挡住光亮。一位客人怀疑有两种饭菜,扔掉筷子要走。田文站起来,自己端着饭上前对比,果然一样。那个客人叹息道:“孟尝君如此诚心待士,我却怀疑他,我真是个卑鄙的小人!还有什么面目呆在他的门下?”说完,拿刀自杀而死。孟尝君亲自为他哭丧,哀痛非常,众门客没有不感动的。投奔他的人越来越多,食客曾经有数千人。诸侯们知道孟尝君贤能无比,又宾客众多,都因此而尊重齐国,互相告诫不敢侵略齐国的边境。正是:)

   虎豹踞山群兽远,蛟龙在水怪鱼藏;
   堂中有客三千辈,天下人人畏孟尝。

   再说张仪相魏三年,而魏襄王薨,子哀王立。楚怀王遣使吊丧,因征兵伐秦,哀王许之。韩宣惠王、赵武灵王、燕王哙皆乐于从兵。楚使者至齐,齐湣王集群臣问计。左右皆曰:“秦甥舅之亲,未有仇隙,不可伐。”苏秦主“合从”之约,坚执以为可伐。孟尝君独曰:“言可伐与不可伐,皆非也。伐则结秦之仇,不伐则触五国之怒。以臣愚计,莫如发兵而缓其行,兵发则不与五国为异同,行缓则可观望为进退。”湣王以为然。即使孟尝君帅兵二万以往。孟尝君方出齐郊,遽称病延医疗治,一路耽搁不行。

   (再说张仪在魏国做了三年相国,魏襄王死了,他的儿子哀王继王位。楚怀王派使臣吊丧,同时请魏也派兵参加征伐秦国,哀王答应下来。韩国宣惠王、赵国武灵王、燕国王哙都高兴跟随楚国发兵攻秦国。楚国的使者来到齐国,齐湣王召集群臣,商量办法。左右的人都说:“秦国与我们是亲家,没有仇怨,不能派兵。”苏秦主张遵守“合纵”的盟约,坚持出兵伐秦。只有孟尝君说:“出兵不出兵都不对。出兵就与秦国结成仇敌,不出兵就会引起五国的不满。依我的意思,不如派兵,但要慢慢进军。既然出兵了就不会与五国结仇,缓慢进军就可以进行观望,然后再决定进退。”湣王同意他的主张,就派孟尝君带兵二万前去伐秦。孟尝君刚出齐国郊外,就诈称有病请医生治疗,一路耽搁,大军迟迟不行。)

却说韩、赵、魏、燕四王,与楚怀王相会于函谷关外,刻期进攻。怀王虽为“从约长”,那四王各将其军,不相统一。秦守将樗里疾大开关门,陈兵索战,五国互相推诿,莫敢先发。相持数日,樗里疾出奇兵,绝楚饷道,楚兵乏食,兵士皆哗。樗里疾乘机袭之,楚兵败走。于是四国皆还。孟尝君未至秦境,而五国之师已撤矣。——此乃孟尝君之巧计也。孟尝君回齐,齐湣王叹曰:“几误听苏秦之计!”乃赠孟尝君黄金百斤,为食客费,益爱重之。苏秦自愧以为不及。楚怀王恐齐、秦交合,乃遣使厚结于孟尝君,与齐申盟结好,两国聘使往来不绝。
(却说韩、赵、魏、燕四国国王,在函谷关外与楚怀王相会,约定日期进攻。楚怀王虽然是“纵约长”,但四王各带自己的军队,难以统一行动。秦国守将樗里疾大开关门,列阵求战,五国互相推诿,没有敢率先出战的。双方相持几天后,樗里疾派出奇兵,断绝楚军粮道,楚兵无食,军中乱作一团。樗里疾乘机派兵袭击,楚军大败而走。其余四国也不战而退。孟尝君还没有赶到秦国边境,五国的部队都已经撤走了。——这正是盂尝君的巧计。孟尝君回到齐国,湣王感叹地说:“几乎误听苏秦的计策!”便赠给孟尝君黄金一百斤,作为养士的费用,从此对他更加倚重。苏秦也自愧不如。楚怀王害怕齐国与秦国联合,就派使者送厚礼给孟尝君,与齐国结为友好盟国,两国使者往来不绝。)

自齐宣王之世,苏秦专贵宠用,左右贵戚,多有妒者。及湣王时,秦宠未衰。今日湣王不用苏秦之计,却依了孟尝君,果然伐秦失利,孟尝君受多金之赏,左右遂疑湣王已不喜苏秦矣,乃募壮士,怀利匕首,刺苏秦于朝。匕首入秦腹,秦以手按腹而走,诉于湣王。湣王命擒贼,贼已逸去不可得。苏秦曰:“臣死之后,愿大王斩臣之头,号令于市曰:‘苏秦为燕行反间于齐,今幸诛死,有人知其阴事来告者,赏以千金。’如是,则贼可得也。”言讫,拔去匕首,血流满地而死。
(自齐宣王时起,苏秦就受宠专权,朝中贵戚都很妒嫉。到了湣王时,对他的宠爱仍然不衰。现在湣王不采用苏秦的主张,而依从孟尝君的建议正好成功,孟尝君受到重赏。因此左右的人都怀疑湣王已不喜欢苏秦,便找来一个勇士,身上藏着匕首,在上朝时刺杀苏秦。匕首刺入苏秦腹中,苏秦用双手按住匕首,跑到湣王面前。湣王下令擒贼,贼人已跑得无影无踪。苏秦说:“我死之后,请大王砍下我的头,挂在市上号令说:‘苏秦是燕国的间谍,现在有幸被诛杀,如果有人知道他的阴谋来报告的,赏给千金。’这样一来,就能抓到贼人了。”说完,拔出匕首,血流满地而死。)

湣王依其言,号令苏秦之头于齐市中。须臾,有人过其头下,见赏格,自夸于人曰:“杀秦者,我也!”市吏因执之以见湣王。王令司寇以严刑鞫之,尽得主使之人,诛灭凡数家。史官论苏秦虽身死,犹能用计自报其仇,可为智矣!而身不免见刺,岂非反覆不忠之报乎?苏秦死后,其宾客往往泄苏秦之谋,言:“秦为燕而仕齐。”湣王始悟秦之诈,自是与燕有隙,欲使孟尝君将兵伐燕。苏代说燕王,纳质子以和齐。燕王从之,使苏厉引质子来见湣王。湣王恨苏秦不已,欲囚苏厉。苏厉呼曰:“燕王欲以国依秦,臣之兄弟陈大王之威德,以为事秦不如事齐,故使臣纳质请平。大王奈何疑死者之心,而加生者之罪乎?”湣王悦,乃厚待苏厉。厉遂委质为齐大夫。苏代留仕燕国。史官有《苏秦赞》曰:
(湣王依照他的遗言,把他的头悬于市中。一会儿的功夫,有一人看见千金之赏,向别人夸耀说:“是我杀了苏秦!”市上的官吏抓这个人见湣王。湣王命令司寇严刑审问,把主使的人都查了出来,全部杀掉。史官论及苏秦虽然死了,还能用计为自己报仇,可以称为聪明了,但最终被刺而死,难道不是反复无常的报应吗?苏秦死后,他的门客有人泄露出他的阴谋,说:“苏秦是为了燕国才来齐国做官。”这时湣王才明白苏秦的狡诈,从此与燕国有了间隙,想派孟尝君带兵讨伐燕国。苏代劝说燕王,派人质去齐国求和。燕王同意后,派苏厉送人质见齐湣王。湣王犹恨苏秦,要把苏厉抓起来。苏厉大声叫道: “燕王要依附秦国,我们兄弟二人述说大王的威德,认为依附秦国不如投靠齐国,所以燕王才派我送人质求和。大王为什么把怀疑死者之心,加罪到活着的人身上呢?”湣王听后很高兴,便好好款待苏厉。苏厉便在齐国做了大夫,苏代仍然在燕国为官。史官有一首《苏秦赞》写道:)

季子周人,师事鬼谷;揣摩既就,《阴符》伏读。合从离横,佩印者六;晚节不终,燕齐反覆。

再说张仪见六国伐秦无成,心中暗喜,及闻苏秦已死,乃大喜曰:“今日乃吾吐舌之时矣。”遂乘间说魏哀王曰:“以秦之强,御五国而有余,此其不可抗明矣。本倡‘合从’之议者苏秦,而秦且不保其身,况能保人国乎?夫亲兄弟共父母者,或因钱财争斗不休,况异国哉?大王犹执苏秦之议,不肯事秦,倘列国有先事秦者,合兵攻魏,魏其危矣。”哀王曰:“寡人愿从相国事秦,诚恐秦不见纳,奈何?”张仪曰:“臣请为大王谢罪于秦,以结两国之好。”哀王乃饰车从,遣张仪入秦求和。于是秦、魏通好。张仪遂留秦,仍为秦相。

(再说张仪见六国伐秦失败,心中暗喜,等到听说苏秦已经死了,高兴地说:“现在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便乘机向魏哀王进言:“以秦国的强大势力,抵御五个国家绰绰有余,不能与秦国对抗已经很明显了。倡导‘合纵’的苏秦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还能保护国家吗?一母所生的亲兄弟,还有因为钱财争斗不休的,何况不同的国家呢?大王还固执苏秦的建议,不肯依附秦国,假如列国之中有先依附秦国的,合兵进攻魏国,魏国就很危险了。”哀王说:“我愿意听从相国的意见依附秦国,但实在怕秦国不接纳,怎么办呢?”张仪回答:“请大王派我去秦国求情,以使两国结为友好。”哀王便准备车马从人,派张仪到秦国求和,从此秦、魏两国结为友好。张仪留在秦国,仍然做秦国的相国。)

再说燕相国子之身长八尺,腰大十围,肌肥肉重,面阔口方,手绰飞禽,走及奔马,自燕易王时,已执国柄。及燕王哙嗣位,荒于酒色,但贪逸乐,不肯临朝听政,子之遂有篡燕之意。苏代、苏厉与子之相厚,每对诸侯使者,扬其贤名。燕王哙使苏代如齐,问候质子,事毕归燕,燕王哙问曰:“闻齐有孟尝君,天下之大贤也,齐王有此贤臣,遂可以霸天下乎?”代对曰:“不能。”哙问曰:“何故不能?”代对曰:“知孟尝君之贤,而任之不专,安能成霸?”哙曰:“寡人独不得孟尝君为臣耳,何难专任哉!”苏代曰:“今相国子之,明习政事,是即燕之孟尝君也。”哙乃使子之专决国事。
(再说燕国相国子之长得身高八尺,腰粗十围,肌肥肉重,面阔口方,双手可以捉住飞禽,跑起来像奔马一样,自从燕易王时,已经执掌燕国权柄。燕王哙即位以后,沉湎酒色,贪图逸乐,不肯临朝问政,子之见此,就逐渐起了篡夺燕国王位之心。苏代、苏厉二人和子之关系亲密,往往对诸侯的使者宣传子之的贤名。燕王哙有一次派苏代到齐国问候做人质的儿子,他回来后燕王问道:“听说齐国的孟尝君是天下有名的贤人,齐王有这样的臣子,就可以称霸天下了吗?”苏代回答:“不能。”燕王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苏代说:“知道孟尝君的贤能,却不将权力都给他,怎么能称霸呢?”燕王叹息说:“我只是得不到孟尝君这样的大臣,如果有,把权力都给他又有什么难呢!”苏代又说:“相国子之,精于政事,就是燕国的孟尝君。” 燕王从此把国家大事都委托给子之裁决。)

忽一日,哙问于大夫鹿毛寿曰:“古之人君多矣,何以独称尧、舜?”鹿毛寿亦是子之之党,遂对曰:“尧、舜所以称圣者,以尧能让天下于舜,舜能让天下于禹也。”哙曰:“然则禹何为独传于子?”鹿毛寿曰:“禹亦尝让天下于益,但使代理政事,而未尝废其太子。故禹崩之后,太子启竟夺益之天下。至今论者谓禹德衰,不及尧舜,以此之故。”燕王曰:“寡人欲以国让于子之,事可行否?”鹿毛寿曰:“王如行之,与尧、舜何以异哉?”哙遂大集群臣,废太子平,而禅国于子之。子之佯为谦逊,至于再三,然后敢受。乃郊天祭地,服衮冕,执圭,南面称王,略无惭色。哙反北面列于臣位,出就别宫居住。苏代、鹿毛寿俱拜上卿。将军市被心中不忿,乃帅本部军士,往攻子之,百姓亦多从之。两下连战十余日,杀伤数万人,市被终不胜,为子之所杀。鹿毛寿言于子之曰:“市被所以作乱者,以故太子平在也。”子之因欲收太子平。太傅郭隗与平微服共逃于无终山避难。平之庶弟公子职,出奔韩国。国人无不怨愤。
(又有一天,燕王忽然问大夫鹿毛寿道:“古代的帝王很多,为什么后人仅仅称颂尧和舜?”鹿毛寿也是子之同党,回答说:“尧、舜二人所以被称为圣人,是因为尧能把天下让给舜,舜能把天下让给禹。”燕王又问:“那么禹为什么把帝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呢?”鹿毛寿说:“禹也曾经要把天下让给益,但只让他代理国家政事,却没有废 除太子。所以禹死了以后,太子启竟然把益的天下夺走了。至今论说此事的人还都说禹的德行衰落,远远不及尧舜,就是因为这件事。”燕王说:“我要把王位让给子之,这件事能行吗?”鹿毛寿说:“大王如果这样做,与尧舜还有什么分别呢?”燕王便召集群臣,废掉太子平,把国位禅让给了子之。子之假装谦让,推辞几次后才接受。之后祭告天地,穿起衮服,戴上王冕,执着圭,面南而坐称王,毫无愧色。燕王哙反而向北称臣,到别的宫中居住。苏代、鹿毛寿都被封为上卿。将军市被心中不服,便率领自己的部下进攻子之,百姓也有很多人跟随。双方激战十多天,死伤几万人,市被终于兵败被杀。鹿毛寿对子之说:“市被所以敢作乱,是因为前太子平还在的原因。”子之因此便要捉拿太子平。太傅郭隗和平穿着便服逃到无终山避难。平的异母弟弟公子职,出逃到韩国。燕国百姓没有不怨恨子之的。)

齐湣王闻燕乱,乃使匡章为大将,率兵十万,从渤海进兵。燕人恨子之入骨,皆箪食壶浆,以迎齐师,无有持寸兵拒战者。匡章出兵,凡五十日,兵不留行,直达燕都,百姓开门纳之。子之之党,见齐兵众盛,长驱而入,亦皆耸惧奔窜。子之自恃其勇,与鹿毛寿率兵拒战于大衢。兵士渐散,鹿毛寿战死,子之身负重伤,犹格杀百余人,力竭被擒。燕王哙自缢于别宫。苏代奔周。匡章因毁燕之宗庙,尽收燕府库中宝货,将子之置囚车中,先解去临淄献功。燕地三千余里,大半俱属于齐。匡章留屯燕都,以徇属邑。——此周赧王元年事也。齐湣王亲数子之之罪,凌迟处死,以其肉为醢,遍赐群臣。子之为王才一岁有余,痴心贪位,自取丧灭,岂不愚哉!
(齐湣王听到燕国大乱,便命匡章为大将,带十万大军,从渤海进攻燕国。燕国百姓对子之恨之入骨,都箪食壶浆,迎接齐国军队,几乎没有人抗战御敌。匡章出兵五十天,畅行无阻,直达燕国都城,百姓们打开城门迎接。子之的党羽见齐国兵多,长驱直入,也都心惊胆颤,慌忙逃窜。子之自恃勇力,与鹿毛寿带兵在大路上迎战,无奈兵士渐渐离散,鹿毛寿战死,子之身负重伤后还杀死一百多人,力竭后被擒。燕王哙在别宫中上吊身亡。苏代奔往周地。匡章捣毁燕国宗庙,把府库中的珍宝都装上车,押着子之,先到临淄献功。燕国土地共三千多里,一大半都为齐国占有。匡章仍驻扎在燕国都城,便于控制各邑。──这是周赧王元年的事情。齐湣王亲自列举子之的罪行,乱刀处死,把他的肉作成肉泥,赐给群臣。子之做王才一年多,只因痴心贪图王位,自取杀身之祸,难道不是太愚蠢了吗?)

燕人虽恨子之,见齐王意在灭燕,众心不服,乃共求故太子平,得之于无终山,奉以为君,是为昭王。郭隗为相国。时赵武灵王不忿齐之并燕,使大将乐池迎公子职于韩,欲奉立为燕王,闻太子平已立,乃止。郭隗传檄燕都,告以恢复之义,各邑已降齐者,一时皆叛齐为燕。匡章不能禁止,遂班师回齐。昭王仍归燕都,修理宗庙,志复齐仇,乃卑身厚币,欲以招来贤士,谓相国郭隗曰:“先王之耻,孤早夜在心。若得贤士,可与共图齐事者,孤愿以身事之,惟先生为孤择其人。”郭隗曰:“古之人君,有以千金使涓人求千里之马。途遇死马,旁人皆环而叹息,涓人问其故,答曰:‘此马生时,日行千里,今死,是以惜之。’涓人乃以五百金买其骨,囊负而归。君大怒曰:‘此死骨何用,而废弃吾多金耶?’涓人答曰:‘所以费五百金者,为千里马之骨故也。此奇事,人将竞传,必曰:“死马且得重价,况活马乎?”马今至矣。’不期年,得千里之马三匹。今王欲致天下贤士,请以隗为马骨,况贤于隗者,谁不求价而至哉?”于是昭王特为郭隗筑宫,执弟子之礼,北面听教,亲供饮食,极其恭敬。复于易水之旁,筑起高台,积黄金于台上,以奉四方贤士,名曰招贤台,亦曰黄金台。于是燕王好士,传布远近。剧辛自赵往,苏代自周往,邹衍自齐往,屈景自卫往。昭王悉拜为客卿,与谋国事。元刘因有《黄金台诗》云:
(燕国人虽然痛恨子之,但见齐王想灭掉燕国,众人心中不服,便到无终山找到太子平,推举他为王,这就是昭王。郭隗做了相国。这时赵武灵王也对齐国兼并燕国不满,派大将乐池到韩国迎出公子职,也要立他为王,听说太子平已经立为燕王才停止。郭隗派人往燕都送檄书,说明恢复燕国的大义,各郡邑已降齐国的,又全都叛齐归燕。匡章不能禁止,便班师回国。昭王回归燕都,修理宗庙,立志向齐国复仇,便礼贤下士,用重金招聘贤人,他对相国郭隗说:“先王的耻辱我日夜记在心上。如果能得到可以与我一同图谋向齐国复仇的贤士,我愿意亲自侍奉他,请先生为我选择这样的人。”郭隗说:“古时有一国王,给内侍一千金让他去买千里马。内侍在途中看见一匹死马,旁边围着人叹息,便问原因,有人回答:‘这匹马活着时日行千里,现在死了,所以叹惜。’内侍听后,便用五百两金子买下马骨,包好后背回。国君见到后大发雷霆之怒,问道:‘死马骨有什么用,白白花掉我这么多金子?’内侍回答:‘所以花费五百金,是因为这是千里马骨。这是奇异之事,人们一定会互相传说:‘死马还能得到这么高的价钱,何况活马了?千里马很快就到了’。不到一年,就得到三匹千里马。现在大王想招来天下的贤士,请把郭隗当作‘马骨’,比我更有贤德的人,谁不来求得好价钱呢?”因此昭王特地为郭隗筑起一座宫殿,自己以学生的礼节,面向北方听从教诲,亲自服侍饮食,恭敬异常。又在易水边上筑起一座高台,上面堆积黄金,用来奉养四方来的贤士,起名叫招贤台,又称黄金台。自此燕王喜欢贤士的名声远近都传遍了。剧辛从赵国前来,苏代从周朝赶来,邹衍从齐国、屈景从卫国都投奔了昭王。昭王都拜为客卿,与他们一同商量国家大事。元代刘因有一首《黄金台诗》写道:)

燕山不改色,易水无剩声;
谁知数尺台,中有万古情!
区区后世人,犹爱黄金名;
黄金亦何物,能为贤重轻?
周道日东渐,二老皆西行;
养民以致贤,王业自此成。

话分两头。再说齐湣王既胜燕,杀燕王哙与子之,威震天下,秦惠文王患之。而楚怀王为“从约长”,与齐深相结纳,置符为信。秦王欲离齐、楚之党,召张仪问计。张仪奏曰:“臣凭三寸不烂之舌,南游于楚,伺便进言,必使楚王绝齐而亲于秦。”惠文王曰:“寡人听子。”张仪乃辞相印游楚。知怀王有嬖臣,姓靳名尚,在王左右,言无不从。乃先以重贿纳交于尚,然后往见怀王,怀王重张仪之名,迎之于郊,赐坐而问曰:“先生辱临敝邑,有何见教?”张仪曰:“臣之此来,欲合秦、楚之交耳!”楚怀王曰:“寡人岂不愿纳交于秦哉?但秦侵伐不已,是以不敢求亲也。”张仪对曰:“今天下之国虽七,然大者无过楚、齐,与秦而三耳。秦东合于齐,则齐重,南合于楚,则楚重。然寡君之意,窃在楚而不在齐。何也?以齐为婚姻之国,而负秦独深也。寡君欲事大王,虽仪亦愿为大王门阑之厮。而大王与齐通好,犯寡君之所忌。大王诚能闭关而绝齐,寡君愿以商君所取楚商於之地六百里,还归于楚,使秦女为大王箕帚妾。秦、楚世为婚姻兄弟,以御诸侯之患。惟大王纳之!”怀王大悦曰:“秦肯还楚故地,寡人又何爱于齐?”群臣皆以楚复得地,合词称贺。独一人挺然出奏曰:“不可,不可!以臣观之,此事宜吊不宜贺!”楚怀王视之,乃客卿陈轸也。怀王曰:“寡人不费一兵,坐而得地六百里,群臣贺,子独吊,何故?”陈轸曰:“王以张仪为可信乎?”怀王笑曰:“何为不信?”轸曰:“秦所以重楚者,以有齐也。今若绝齐,则楚孤矣。秦何重于孤国,而割六百里之地以奉之耶?此张仪之诡计也。倘绝齐,而张仪负王,不与王地,齐又怨王,而反附于秦,齐、秦合而攻楚,楚亡可待矣!臣所谓宜吊者,为此也。王不如先遣一使,随张仪往秦受地,地入楚而后绝齐未晚。”大夫屈平进曰:“陈轸之言是也。张仪反覆小人,决不可信!”嬖臣靳尚曰:“不绝齐,秦肯与我地乎?”怀王点头曰:“张仪不负寡人明矣。陈子闭口勿言,请看寡人受地。”遂以相印授张仪,赐黄金百镒,良马十驷,命北关守将勿通齐使。一面使逢侯丑随张仪入秦受地。

(再说齐湣王既然胜了燕国,杀死燕王哙和子之,威震天下,秦惠文王很担忧。楚怀王为“纵约长”,与齐王互相结交,有难同当。秦王要离间齐国与楚国,召张仪问有何计谋,张仪回答:“我凭三寸不烂之舌去楚国游说,借机进言,一定使楚王与齐国绝交而亲近秦国。”惠文王说:“我听您的话。”张仪便辞去相国前往楚国。他知道怀王有个宠幸的大臣叫靳尚,时刻在楚王左右,怀王对其言无不从,就先给靳尚送了重礼,然后去见怀王。怀王看重张仪的名望,在郊外迎接,赐座后问道:“先生屈尊光临敝国,能教导我什么吗?”张仪回答:“我这次前来,要使秦、楚两国合好!”楚王说:“我难道不愿意同秦国结交吗?但秦国侵略征战从不停止,所以不敢亲近。”张仪回答:“现在天下的诸侯国虽然有七个,但没有比楚国和齐国更大的,再加上秦国,可以说鼎足而三。秦国与东面齐国合作,齐国就势力强大;与南面的楚国合好,楚国势力就强大。我们国君私下的意思,是欲和楚国友好而不是齐国。为什么呢?因为齐国本来是与秦国有婚姻关系的国家,却有负秦国太多了。我们国君想与大王结纳,就是我也愿意做大王手下的仆从。大王与齐国友好,触犯了我们国君的忌讳。大王真能与齐国断绝往来,我们国君愿意归还楚国商於的六百里土地,并使秦女做大王的妾妃侍奉大王。秦国与楚国结为兄弟,世代通婚,共同解救诸侯国的危难,希望大王能够接受!”怀王十分高兴地说:“秦国若肯还回楚国的故地,我对齐国还有什么偏爱的呢?”群臣都认为楚国又得到故地,称贺庆祝。只有一人挺身而出,说道:“不能答应!依我看来,这件事应该吊唁而不应当庆贺!”楚怀王一看,是客卿陈轸,便不解地问:“我不费一兵一卒,坐在朝中得到六百里土地,群臣都称贺,你反而说吊唁,这是什么原因?”陈轸回答:“大王认为张仪的话能相信吗?”怀王笑着说:“为什么不相信?”陈轸说:”秦国所以重视楚国,是因为有齐国的原因。现在如果与齐国断交,那么楚国就孤立了。秦国为什么重视一个孤立的国家,却割舍六百里土地奉送呢?这是张仪的诡计。倘若与齐断交而张仪又有负大王,不给土地,齐国又怨恨大王,反而依附秦国,齐、秦两国合兵进攻,楚国的灭亡就指日可待了!我所说的应该吊唁的话就是为这个原因。大王不如先派一个使臣随张仪去秦国接受土地,等土地归入楚国后再与齐断交也不晚。”大夫屈平也进言说:“陈轸的话很对。张仪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决不能相信。”宠臣靳尚说:“不与齐绝交,秦国怎么能给我们土地呢?”怀王点头说:“张仪不会辜负我是很明显的。陈先生不要再说了,请看我收回土地吧。”便把相印授给张仪,又赐给他黄金二千两,好马四十匹,同时命令北关守将不要再与齐国往来,并派逢侯丑随张仪去秦国接受土地。)

张仪一路与逢侯丑饮酒谈心,欢若骨肉。将近咸阳,张仪诈作酒醉,失足坠于车下。左右慌忙扶起,仪曰:“吾足胫损伤,急欲就医。”先乘卧车入城,表奏秦王,留逢侯丑于馆驿。仪闭门养病,不入朝。逢侯丑求见秦王,不得,往候张仪,只推未愈。如此三月,丑乃上书秦王,述张仪许地之言。惠文王复书曰:“仪如有约,寡人必当践之。但闻楚与齐尚未决绝,寡人恐受欺于楚,非得张仪病起,不可信也。”逢侯丑再往张仪之门,仪终不出。乃遣人以秦王之言,还报怀王。怀王曰:“秦犹谓楚之绝齐未甚耶?”乃遣勇士宋遗假道于宋,借宋符直造齐界,辱骂湣王。湣王大怒,遂遣使西入秦,愿与秦共攻楚国。张仪闻齐使者至,其计已行,乃称病愈,入朝。遇逢侯丑于朝门,故意讶曰:“将军胡不受地,乃尚淹吾国耶?”丑曰:“秦王专侯相国面决,今幸相国玉体无恙,请入言于王,早定地界,回覆寡君。”张仪曰:“此事何须关白秦王耶?仪所言者,乃仪之俸邑六里,自愿献于楚王耳。”丑曰:“臣受命于寡君,言商於之地六百里,未闻只六里也。”张仪曰:“楚王殆误听乎?秦地皆百战所得,岂肯以尺土让人?况六百里哉?”
(张仪一路上与逢侯丑饮酒谈心,情同骨肉一般。快到咸阳时,张仪假装酒醉失足,掉下马车。左右的人慌忙扶起来,张仪说:“我脚骨受伤,要快点找医生。”先躺在车上入城,上书秦王,把逢侯丑留在宾馆之中。他自己闭门养病,再不入朝。逢侯丑要求见秦王不得,去探问张仪,又以病推拖。这样等了三个月,逢侯丑无奈只好给秦王写信,述说张仪答应还地的事。惠文王回信说:“如果张仪真的答应了,我一定兑现。但听说楚国与齐国还没绝交,我怕楚国欺骗我,非得等到张仪病好以后,才能断定。”逢侯丑再去张仪家,张仪仍然不见。侯丑不得不派人回去把秦王信上的话报告楚王。怀王说:“秦国还认为楚国与齐国仍有来往吗?”便派勇士宋遗假道宋国,借宋国的关符到齐国境内,辱骂齐湣王。湣王十分愤怒,便派使者到秦国,表示愿意与秦国一同攻打楚国。张仪听说齐国使者已经到了,自己的计策开始见效,便声称病好上朝。在朝门口遇见逢侯丑,故意惊讶地问: “将军为什么不去接受土地,还停留在我们国中?”侯丑说:“秦王专等相国当面决定,现在多亏相国玉体无恙,请进去和秦王说明,早些定好地界,我也好回去向我们国君交待。”张仪说:“这件事何必需要向秦王说呢?我所说的是我的俸邑六里,自愿献给楚王。”侯丑说:“我们国君给我说的是商於的土地六百里,没有听说是六里。”张仪说:“楚王大概听错了吧?秦国的土地都是用无数战斗得来的,怎么可以把一寸的土地让给别人?何况六百里呢?”)

逢侯丑还报怀王。怀王大怒曰:“张仪果是反覆小人,吾得之,必生食其肉!”遂传旨发兵攻秦。客卿陈轸进曰:“臣今日可以开口乎?”怀王曰:“寡人不听先生之言,为狡贼所欺,先生今日有何妙计?”陈轸曰:“大王已失齐助,今复攻秦,未见利也。不如割两城以赂秦,与之合兵而攻齐,虽失地于秦,尚可取偿于齐。”怀王曰:“本欺楚者,秦也,齐何罪焉?合秦而攻齐,人将笑我。”即日拜屈匄为大将,逢侯丑副之,兴兵十万,取路天柱山西北而进,径袭蓝田。
(逢侯丑目瞪口呆,只好回去报告楚王。怀王怒发冲冠,骂道:“张 仪果然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我抓住他,一定要生吃他的肉!”便下令派兵攻打秦国。陈轸进言说:“我今天可以开口说话了吗?”怀王说:“我不听先生的话,所以被狡诈小人欺骗,您现在有什么妙计?”陈轸说:“大王已失去齐国的帮助,现在要攻打秦国,没有什么好处。不如割舍两座城贿赂秦国,与它合兵进攻齐国,这样虽然给了秦国土地,还可以从齐国得到补偿。”怀王说:“欺骗楚国的本是秦国,齐国又有什么罪?与秦国联合进攻齐国,人们都会笑话我。”当天就拜屈匄为大将,逢侯丑为副将,带兵十万,从天柱山西北进军,袭击蓝田。

秦王命魏章为大将,甘茂为副,起兵十万拒之。一面使人征兵于齐。齐将匡章,亦率师助战。屈匄虽勇,怎当二国夹攻,连战俱北。秦、齐之兵,追至丹阳,屈匄聚残兵复战,被甘茂斩之。前后获首级八万有余,名将逢侯丑等死者七十余人,尽取汉中之地六百里,楚国震动。韩、魏闻楚败,亦谋袭楚。楚怀王大惧,乃使屈平如齐谢罪。使陈轸如秦军,献二城以求和。魏章遣人请命于秦王,惠文王曰:“寡人欲得黔中之地,请以商於地易之,如允,便可罢兵。”魏章奉秦王之命,使人言于怀王。怀王曰:“寡人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如上国肯以张仪畀楚,寡人情愿献黔中之地为谢。”
(秦王一面命令魏章为大将,甘茂为副将,起兵十万迎敌,一面派人到齐国借兵。齐将匡章率兵助战。屈匄虽然勇猛,怎能挡住两国夹攻,连战连败。秦、齐两国的兵马一直追到丹阳,屈匄聚集残兵败将再战,被甘茂斩首。前后共获首级八万多,杀死逢侯丑等名将七十多人,得到汉中一带土地六百里,楚国举国震惊。韩国、魏国听说楚国失败,也商量袭击楚国。楚怀王十分害怕,便派屈平到齐国请罪。派陈轸到秦军中,献上二座城求和。魏章派人向秦王请求指示,惠文王说:“我要得到黔中的土地,请用商於的土地交换,如果答应了,就可以撤兵。”魏章把这些话告诉楚王。怀王说:“我不愿要土地,愿意得到张仪!如果贵国肯把张仪给楚国,我情愿献出黔中的土地作为谢意。”)

不知秦王肯放张仪入楚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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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日 九月 14, 2014 5:52 pm

第九十二回  赛举鼎秦武王绝踁  莽赴会楚怀王陷秦


   话说楚怀王恨张仪欺诈,愿白献黔中之地,只要换张仪一人。左右忌嫉张仪者,皆曰:“以一人而易数百里之地,利莫大焉!”秦惠文王曰:“张仪吾股肱之臣,寡人宁不得地,何忍弃之?”张仪自请曰:“微臣愿往!”惠文王曰:“楚王含盛怒以待先生,往必见杀,故寡人不忍遣也。”张仪奏曰:“杀臣一人,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死有余荣矣!况未必死乎?”惠文王曰:“先生何计自脱?试为寡人言之。”张仪曰:“楚夫人郑袖,美而有智,得王之宠。臣昔在楚时,闻楚王新幸一美人,郑袖谓美人曰:‘大王恶人以鼻气触之,子见王必掩其鼻。’美人信其言。楚王问于郑袖曰:‘美人见寡人,辄掩鼻,何也?”郑袖曰:‘嫌大王体臭,故恶闻之。’楚王大怒,命劓美人之鼻。袖遂专宠。又有嬖臣靳尚,媚事郑袖,内外用事。而臣与靳尚相善,臣自料能借其庇,可以不死。大王但诏魏章等留兵汉中,遥为进取之势,楚必然不敢杀臣矣。”秦王乃遣仪行。
   (话说楚怀王痛恨张仪欺骗自己,要用黔中土地换张仪一人。秦惠文王左右忌恨张仪的人都说:“用一个人换几百里土地,太合算了!”秦王说:“张仪如我的股肱一般,我宁可不要土地,也不忍心放弃他。”谁知张仪自己却向秦王请求:“我愿意去!”秦王说:“楚王对先生恨之入骨,只等您一去就要杀您,所以我才不让您去。”张仪说:“我一个人被杀,秦国却得到黔中的土地,我虽死犹荣!何况还不一定能死呢!”秦王问:“您有什么计策脱身吗?请说给我听一听。”张仪说:“楚王的夫人郑袖,相貌美丽,为人机智,为楚王所宠爱。我从前在楚国的时候,听说楚王又新宠幸一个美人,郑袖对美人说:‘大王讨厌人鼻孔中的气吹着他,你见到大王时一定要捂住鼻子。’这个美人相信了她的话。楚王不解地问郑袖:‘美人一见我就捂住鼻子,这是为什么?’郑袖回答:‘她嫌大王身上有臭味,所以不愿意闻。’楚王一听,大发雷霆之怒,下令割掉美人的鼻子。从此后郑袖又得到专宠。楚王还宠爱一个臣子叫靳尚,他常常向郑袖献媚,他们二人一里一外,相互勾结,而我和靳尚关系很好,估计能借他们的力量保护自己,免掉一死。大王只要下令让魏章等仍留在汉中,作出要进攻的样子,楚王一定不敢杀我。”秦王见张仪信心十足,就派他去了。)

   仪既至楚国,怀王即命使者执而囚之,将择日告于太庙,然后行诛。张仪别遣人打靳尚关节。靳尚入言于郑袖曰:“夫人之宠不终矣,奈何!”郑袖曰:“何故?”靳尚曰:“秦不知楚王之怒张仪,故遣使楚。今闻楚王欲杀仪,秦将还楚侵地,使亲女下嫁于楚,以美人善歌者为媵,以赎张仪之罪。秦女至,楚王必尊而礼之,夫人虽欲擅宠,得乎?”郑袖大惊曰:“子有何计,可止其事?”靳尚曰:“夫人若为不知者,而以利害言于大王,使出张仪还秦,事宜可已。”郑袖乃中夜涕泣,言于怀王曰:“大王欲以地易张仪,地未入秦,而张仪先至,是秦之有礼于大王也。秦兵一举而席卷汉中,有吞楚之势,若杀张仪以怒之,必将益兵攻楚。我夫妇不能相保,妾中心如刺,饮食不甘者,累日矣。且人臣各为其主,张仪天下智士,其相秦国久,与秦偏厚,何怪其然?大王若厚待仪,仪之事楚,亦犹秦也。”怀王曰:“卿勿忧,容寡人从长计议。”靳尚复乘间言曰:“杀一张仪,何损于秦?而又失黔中数百里之地。不如留仪,以为和秦之地。”怀王意亦惜黔中之地,不肯与秦,于是出张仪,因厚礼之。张仪遂说怀王以事秦之利。怀王即遣张仪归秦,通两国之好。
   (张仪一到楚国,就被抓了起来,楚王要选定一个好日子祭告祖庙,然后再杀死他。张仪派人打通了靳尚的关节。靳尚进后宫对郑袖说:“大王对夫人的宠爱不会长久了,该怎么办呢。”郑袖问:“为什么?”靳尚说:“秦王不知道大王恨张仪,所以让他前来。现在听说大王要杀张仪,秦王就会归还楚国的土地,还要让自己的女儿嫁给楚王,让一些能歌善舞的美女作陪嫁,用来为张仪赎罪。秦女一到,楚王一定会对她必恭必敬,夫人还想得到大王的宠爱吗?”郑袖大吃一惊,问道:“你有什么妙计,能制止这件事情?”靳尚说:“夫人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把得罪秦国的利害对大王说清楚,让张仪回秦国,问题就解决了。”于是郑袖就在半夜里哭泣着对怀王说:“大王要用地换张仪,秦国还没有得到土地,张仪已经先来了,这是秦王对大王尊重。秦兵席卷汉中,本来就有吞灭楚国的势头,如果再杀掉张仪触怒他们,一定会增兵添将进攻楚国,那时我们夫妇不能团聚,为此我心如刀绞,好几天也吃不好。而且做臣子的各为其主,张仪是天下有名的智士,他在秦国为相国的时间最长,向着秦国又有什么值得责怪的?大王如果厚待张仪,他就会像对待秦国一样对待楚国。”怀王说:“你不要多说,让我自己从长计议。”第二天靳尚也乘机说:“杀死一个张仪,对秦国没有什么损害,却失掉了黔中几百里的土地。不如留下张仪,把他作为和秦国讲和的资本。”怀王自己也心痛黔中的土地,并不舍得给秦国,因此放出张仪,热情款待。张仪借机劝说怀王与秦国和好的好处。怀王便放张仪回秦国,并与秦国建交。)

   屈平出使齐国而归,闻张仪已去,乃谏曰:“前大王见欺于张仪,仪至,臣以为大王必烹食其肉,今赦之不诛,又欲听其邪说,率先事秦。夫匹夫犹不忘仇雠,况君乎?未得秦欢,而先触天下之公愤,臣窃以为非计也。”怀王悔,使人驾轺车追之,张仪已星驰出郊二日矣。张仪既还秦,魏章亦班师而归。史臣有诗云:
   (屈平出使齐国归来,听说张仪已经走了,便劝怀王说:“从前大王被张仪欺骗,这次他来,我以为大王一定会把他的肉煮熟了吃掉,现在放了他不杀,还听信他的胡言乱语,率先与秦国和好。普通百姓都不忘自己的仇恨,何况堂堂的君王?现在没有得到秦国的欢心,却先触怒了天下人的公愤,我个人认为大王的作法并不明智。”怀王听后,后悔不已,派人驾轻车去追,张仪已经连夜逃走,离开两天了。张仪回到了秦国,魏章也班师回国。史臣有诗一首写道:)

   张仪反覆为嬴秦,朝作俘囚暮上宾;
   堪笑怀王如木偶,不从忠计听谗人。

   张仪谓秦王曰:“仪万死一生,得复见大王之面。楚王诚畏秦甚,虽然,不可使臣失信于楚。大王诚割汉中之半,以为楚德,与为婚姻,臣请借楚为端,说六国连袂以事秦。”秦王许之。遂割汉中五县,遣人往楚修好。因求怀王之女为太子荡妃,复以秦女许妻怀王之少子兰。怀王大喜,以为张仪果不欺楚也。秦王念张仪之劳,封以五邑,号武信君。因具黄金白璧,高车驷马,使以“连衡”之术,往说列国。

   (张仪对秦王说:“我九死一生,才又能够见着大王。现在楚王对秦国很害怕,但这样也不要让我对楚国失信。大王分割汉中土地的一半给楚国,再与楚王通婚,我借楚国为由游说六国,让他们一同听命秦国。”秦王便把汉中的五个县让给楚国,派人与楚和好。求怀王把女儿嫁给太子荡为妃,还答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怀王的小儿子子兰。楚怀王大喜,认为张仪果然没有欺骗他。秦王为奖赏张仪的功劳,把五邑封给他,赐号武信君。又准备好黄金白壁,让张仪坐着四马拉的大车,用“连衡”去游说列国。)

   张仪东见齐湣王,曰:“大王自料土地孰与秦广?甲兵孰与秦强?从人为齐计者,皆谓齐去秦远,可以无患。此但狃目前,不顾后患。今秦、楚嫁女娶妇,结昆弟之好,三晋莫不悚惧,争献地以事秦。大王独与秦为仇,秦驱韩、魏攻齐之南境,悉赵兵渡黄河,以乘临淄、即墨之敝,大王虽欲事秦,尚可得乎?今日之计,事秦者安,背秦者危!”。齐湣王曰:“寡人愿以国听于先生。”乃厚赠张仪。仪复西说赵王曰:“敝邑秦王,有敝甲凋兵,愿与君会于邯郸之下,使微臣先闻于左右。大王所恃者,苏秦之约耳。秦背燕逃齐,又以反诛,一身不保,而人犹信之,误矣!今秦、楚结婚,齐献鱼盐之地,韩、魏称东藩之臣,是五国为一也。大王欲以孤赵抗五国之锋,万无一幸!故臣为大王计,莫如事秦。”赵王许诺。仪复北往燕国,说燕昭王曰:“大王所最亲者,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夫人,襄子欲并代国,约与代王为好会,令工人制为长柄金斗,方宴,厨人进羹,反斗柄以击代王,破胸而死,遂袭据代国。其姊闻之,泣而呼天,因摩笄以自刺。后人因号其山曰摩笄山。夫亲姊犹欺之以取利,况他人哉?今赵王已割地谢过于秦,将入朝秦王于渑池。一旦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燕昭王恐惧,愿献恒山之东五城以和秦。
   (张仪先来到东面的齐国,对湣王说:“大王自己考虑一下:土地是否比秦国广阔?兵甲是否比秦国强大?您手下的人都认为齐国远离秦国,可以高枕无忧。这是只看眼前,不顾长远的短见。现在秦国与楚国结为儿女亲家,亲如兄弟之邦,赵、 魏、韩三国没有不害怕的,争先把土地献给秦国,愿意依附。大王单单与秦国作对,秦国让韩、魏两国从南边进攻齐国,让赵国兵渡黄河,直取临淄、即墨,那时大王要与秦国和好,恐怕也不行了吧?现在的形势是与秦国建交的国家就安全,背叛秦国的国家就危险!”齐湣王说:“我愿意听从先生的话。”便送给张仪许多礼物。张仪又往西来到赵国,对赵王说:“我们秦王虽然兵不多,将不广,但愿意与大王在邯郸相会,派我先通知大王。大王您所依仗的,不过是苏秦的‘合纵’之约罢了。苏秦背弃燕国逃到齐国,又因为反叛被杀,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可人们偏偏相信他的话,这不是大错特错了吗!现在秦国与楚国通婚,齐国又向秦国献上盛产鱼盐的土地,韩、 魏二国也向秦国俯首称臣,五国已经合而为一。大王想以一个赵国对抗五国,连万分之一的取胜机会都没有!我为大王考虑,不如依附秦国。”赵王也答应下来。张仪又向北来到燕国,劝燕昭王说:“大王最信任的国家,没有超过赵国的。从前赵襄子曾经把他的姐姐嫁给代王做夫人,襄子要吞并代国,和代王约定聚会,令工匠做一个长把的金斗,宴会中间,厨子进羹汤,用斗把袭击代王,刺穿胸膛,因此占据了代国。他的姐姐知道后,嚎陶大哭,高呼苍天,用摩笄(簪子)自杀身亡。后人称那座山为摩笄山。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的姐姐都欺骗,何况别人了?现在赵王已割地向秦国谢罪,就要到渑池去朝见秦王。一旦秦王让赵国攻击燕国,那么易水河与长城就不是大王所能占有的了。”燕王听后很害怕,愿意献出恒山东面的五座城池与秦国讲和。)

   张仪“连衡”之说既行,将归报秦。未至咸阳,秦惠文王已病薨,太子荡即位,是为武王。齐湣王初听张仪之说,以为三晋皆已献地事秦,故不敢自异。及闻仪说齐之后,方往说赵,以仪为欺,大怒。又闻秦惠文王之薨,乃使孟尝君致书列国,约共背秦,复为“合从”。疑楚已结婚于秦,恐其不从,先欲伐之。楚怀王遣其太子横为质于齐,齐兵乃止。湣王自为“从约长”,连结诸侯,约能得张仪者,赏以十城。秦武王生性粗直,自为太子时,素恶张仪之多诈。群臣先忌仪宠者,至是皆谗谮之。仪惧祸,乃入见武王曰:“仪有愚计,愿效于左右。”武王曰:“君计安出?”张仪曰:“闻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仪愿辞大王,东往大梁,齐之伐梁,必矣。梁、齐兵连而不解,大王乃乘间伐韩,通三川以窥周室,此王业也。”武王以为然。乃具革车三十乘,送张仪入大梁。魏哀王用为相国,以代公孙衍之位。衍乃去魏入秦。
   (张仪“连衡”的计策实现后,要回国去报告秦王。还没到咸阳,秦惠文王已经病死,太子荡即位为武王。齐湣王开始时听张仪说魏、韩、赵三国都已经向秦国献地求和,所以自己不敢持有异议。等到听说张仪游说齐国之后,才去赵国,认为张仪欺骗他,勃然大怒。又听到秦惠文王死的消息,便让孟尝君给列国写信,约定一同背叛秦国,重新恢复“合纵”的盟约。因为疑心楚国已和秦国通婚,恐怕他们不答应,要先派兵征伐。楚怀王派太子横到齐国做人质,齐国才收兵。于是湣王自己作“纵约长”联结诸侯,通告天下凡能抓到张仪的赏给十座城池。秦武王生性粗鲁,做太子的时候,就厌恶张仪诡计多端。从前嫉妒张仪的众臣子,也都来进谗言攻击张仪。张仪害怕大祸临头,便入宫见武王说:“我有一条计策,愿意为大王效劳。”武王问:“你的计策是什么?”张仪回答:“听说齐王特别憎恨我,我在哪里,他就要派兵征伐。我愿意辞别大王,去东面的大梁,齐国必然兵伐大梁。魏、齐两国相持之时,大王乘机进攻韩国,打通三川,窥视周室,这是王霸大业。”武王同意他的计谋。便准备三十辆兵车,把张仪送到大梁。魏哀王让张仪做相国,取代公孙衍的职位。公孙衍离开魏国到秦国。)

   齐湣王知仪相魏,果然大怒,兴师伐魏。魏哀王大惧,谋于张仪。仪乃使其舍人冯喜,伪为楚客,往见湣王曰:“闻大王甚憎张仪,信乎?”湣王曰:“然。”冯喜曰:“大王如憎仪,愿无伐魏也。臣适从咸阳来,闻仪去秦时,与秦王有约,言‘齐王恶仪,仪所在,必兴师伐之。’故秦王具车乘,送仪于魏,欲以挑齐、魏之斗。齐、魏兵连而不解,秦乃得乘间而图事于北方。王今伐魏,中仪计。王不如无伐,使秦不信张仪,仪虽在魏,亦无能为矣。”湣王遂罢兵,不伐魏。魏哀王益厚张仪。逾年,张仪病卒于魏。是岁,齐无盐后死。
   (齐湣王得知张仪到魏国做相国,果然大怒,派兵讨伐。魏哀王十分害怕,向张仪求计。张仪便让他的门人冯喜假扮成楚国人,去见齐湣王说:“听说大王特别恨张仪,是真的吗?” 湣王回答:“是这样。”冯喜说:“大王如果真的憎恨张仪,就不要征伐魏国。我刚从咸阳来,听说张仪离开秦国时,和秦王约好,说:‘齐王痛恨张仪,张仪在哪里,一定会派兵征伐’。所以秦王派车送张仪到魏国,要挑拨齐、魏两国争斗,秦王乘机在北面图谋大事。大王如果伐魏,就中了张仪的计策。大王不如不进攻魏国,使秦王不相信张仪,这样他虽然在魏国,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了。”齐湣王觉得有理,果然不再伐魏。魏哀王更加厚待张仪。过了一年,张仪在魏国病死。)

   却说秦武王长大多力,好与勇士角力为戏。乌获、任鄙自先世已为秦将,武王复宠任之,益其禄秩。有齐人孟贲字说,以力闻,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发怒吐气,声响动天。尝于野外见两牛相斗,孟贲从中以手分之,一牛伏地,一牛犹触不止。贲怒,左手按牛头,以右手拔其角,角出,牛死。人畏其勇,莫敢与抗。闻秦王招致天下勇力之士,乃西渡黄河。岸上人待渡者甚众,常日,以次上船。贲最后至,强欲登船先渡。船人怒其不逊,以楫击其头曰:“汝用强如此,岂孟说耶?”贲瞋目而视,发植目裂,举声一喝,波涛顿作。舟中之人,惶惧颠倒,尽扬播入于河。贲振桡顿足,一去数丈,须臾过岸,竟入咸阳,来见武王。武王试知其勇,亦拜大官,与乌获、任鄙,并见宠任。——时周赧王六年,秦武王之二年也。
   (秦武王身高力大,喜好与勇士们摔跤游戏。乌获、任鄙自先朝时就为秦国将领,武王也很宠爱,增加他们的俸禄。齐国有个人叫孟贲,以大力士闻名,在水里不怕蛟龙,陆地上不避虎狼,怒吼一声,响彻天外。曾经在野外看见两头牛争斗,孟贲用手从中间分开,一头牛伏在地上,另一头仍然以角前顶不止。孟贲大怒,左手按住牛头,用右手往上拔牛角,牛角拔出后牛就死掉了。人们都害怕他的勇力,没有人敢和他对抗。他听说秦王招揽天下的勇士,便渡黄河西上。岸边等待过河的人很多,平时都依次上船。孟贲最后来到,强行登船先过。划船的梢公见他强横,用楫敲着他的头说:“你这样蛮横不讲理,难道是孟贲吗?”孟贲瞋目而视,头发竖起眼眶瞪裂,大喝一声,河中波涛顿起。船上的人吓得东倒西歪,都掉进河中,他摇桨顿足,一划就有几丈远,一会就到了对岸,来到咸阳,去见武王。武王角试后知道他的勇力,也拜其为大官,与乌获、任鄙一起被宠用。——这是周赧王六年,秦武王二年的事情。)

   秦以六国皆有相国之名,不屑与同,乃特置丞相,左右各一人,以甘茂为左丞相,樗里疾为右丞相。魏章忿其不得相位,奔梁国去了。武王思张仪之言,谓樗里疾曰:“寡人生于西戎,未睹中原之盛。若得通三川,一游巩、洛之间,虽死无恨!二卿谁能为寡人伐韩乎?”樗里疾曰:“王之伐韩,欲取宜阳以通三川之道也。宜阳路险而远,劳师费财,梁、赵之救将至,臣窃以为不可。”武王复问于甘茂,茂曰:“臣请为王使梁,约共伐韩。”武王大喜,使甘茂往说梁王,梁王许秦助兵。
   (秦国因为六国都设有相国,不屑与他们同名,专门设置了左右丞相,甘茂为左丞相,樗里疾为右丞相。魏章为自己没有得到丞相的置位而忿忿不平,跑到魏国去了。武王想起张仪的话,对樗里疾说:“我生长在西戎,未能亲眼目睹中原的繁盛。如果能打通三川,到巩洛之间一游,虽死无恨!二位贤相哪一个能为我征伐韩国?”樗里疾说:“大王要伐韩国,一定要攻占宜阳才能打通三川的道路。宜阳路途遥远,道路险阻,攻打起来一定劳师费财,而且魏、赵两国的救兵很快就会赶到,我自己认为不能伐韩。”武王又问甘茂,他回答说:“请大王允许我出使魏国,劝说魏王一同伐韩。”武王十分高兴,便派甘茂去魏国劝说,魏王答应派兵帮助。)

   甘茂初与樗里疾相左,恐从中阻挠其事,先遣副使向寿回报秦王,言:“魏已听命矣。然虽如此,劝王勿伐韩为便。”秦武王疑其言,乃亲往迎甘茂,至息壤,与甘茂相遇。武王曰:“相国许为寡人约魏攻韩,今魏人听命,相国又曰:‘勿伐韩为便。’何也?”甘茂曰:“夫越千里之险,以攻劲韩之大邑,此不可以岁月计也。昔曾参居费,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奔告其母曰:‘曾参杀人!’其母方织,应曰:‘吾子不杀人。’织如故。未几,又一人奔告曰:‘曾参杀人!’其母停梭而思,曰:‘吾子必无此事。’复织如故。少顷,又一人奔告曰:‘杀人者,果曾参也!’其母投杼下机,逾墙走匿。夫以曾参之贤,其母信之;然而三人言杀人,而慈母亦疑矣。今臣之贤,不及曾参,王之信臣,未必如曾参之母,而谤臣杀人者,恐不止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武王曰:“寡人不听人言也,请与子盟!”于是君臣歃血为誓,藏誓书于息壤。遂发兵五万,使甘茂为大将,向寿副之。
   (当初甘茂与樗里疾意见不统一,怕他从中阻拦此事,先派副使向寿回到秦国报告:“魏王已答应派兵。但虽然如此,希望大王还是不派兵伐韩为好。”秦王对他的话百思不解,便亲自去迎接甘茂,在息壤与他相遇。武王问道:“丞相答应为我劝说魏王,现在魏王答应派兵,丞相又说:‘不伐韩为好。’这是什么原因?”甘茂回答:“跨越千里险阻,去进攻力量强大的韩国的一座大城池,一定会花费很多时间。从前曾参住在费地的时候,鲁国有一个和他同名的人杀了人,别人跑着告诉曾参的母亲说:‘曾参杀人了!’他母亲正在织布,回答说:‘我儿子不会杀人。’继续织布。一会,又一个人跑来说:‘曾参杀人!’他母亲停机想了一想说:‘我儿子一定不会作出这种事。’又继续织布。时间不长,又一个人跑来说:‘杀人的果然是曾参!’”他的母亲一听,放下机抒,跳墙逃走,躲藏起来。像曾参这样的贤人,他的母亲本来相信他,但是三个人说他杀人,连慈母也产生了怀疑。我不敢和曾参相比,大王信任我的程度也远远不如曾参的母亲信任他,但是诽谤我杀人的人,恐怕还不止三人,我只怕大王也会像曾母那样。”武王说:“我不会听信别人的话,请和您订立誓约。”因此君臣二人歃血盟誓,把誓书藏在息壤。便发兵五万,派甘茂为大将,向寿为副将进军韩国。)

   兵至宜阳,围其城五月,宜阳守臣固守不能拔,右相樗里疾言于武王曰:“秦师老矣,不撤回,恐有变。”武王召甘茂班师。甘茂乃为书一函,以谢武王。武王启函视之,书中惟“息壤”二字。武王悟曰:“甘茂固尝言之,是寡人之过也。”更益兵五万,使乌获往助甘茂。韩王亦使大将公叔婴率师救宜阳,大战于城下。乌获持铁戟一双,重一百八十斤,独入韩军,军士皆披靡,莫敢御者。甘茂与向寿各率一军,乘势并进。韩兵大败,斩首七万有余。乌获一跃登城,手攀城堞,堞毁,获堕于石上,折肋而死。秦兵乘之,遂拔宜阳。韩王恐惧,乃使相国公仲侈,持宝器入秦乞和。武王大喜,许之。诏甘茂班师,留向寿安戢宜阳地方。使右丞相樗里疾先往三川开路。随后引任鄙、孟贲一班勇士起程,直入雒阳。
   (大军来到宜阳,围攻五个月,因为宜阳守臣坚守,仍不能攻克。右丞相樗里疾对武王说:“秦国军队已经疲惫不堪了,如果不撤兵,恐怕会大败。”武王便派人召甘茂班师。甘茂便派人送给武王一封信,武王打开一看,里面只有“息壤”二字。武王省悟地说:“甘茂早就说会这样,这是我的过错。”便又增兵五万,派乌获去帮助甘茂。韩王也派大将公叔婴带兵救宜阳,双方在城下大战一场。乌获手持一对铁戟,重一百八十斤,单枪匹马冲入韩军,韩军将士望风披靡,没有敢阻挡的。甘茂和向寿各带一路军马,乘势前进。韩军大败,七万多人被斩首。乌获一跃登上城墙,用手抓住城堞,不料城堞毁蹋,掉在石头上,摔断肋骨而死。秦兵乘机攻上城墙,占领了宜阳。韩王害怕了,便派相国公仲侈,带着宝器到秦国求和。武王十分高兴,答应下来。下令甘茂班师回国,留下向寿在宜阳驻守。又派右丞相樗里疾先去三川开路,随后自己带着任鄙、孟贲一班勇士起程,直入洛阳。)

   周赧王遣使郊迎,亲具宾主之礼。秦武王谢弗敢见,知九鼎在太庙之傍室,遂往观之。见九位宝鼎一字排列,果然整齐。那九鼎是禹王收取九州的贡金,各铸成一鼎,载其本州山川人物,及贡赋田土之数,足耳俱有龙文,又谓之“九龙神鼎”。夏传于商,为镇国之重器。及周武王克商,迁之于雒邑。迁时,用卒徒牵挽,舟车负载,分明是九座小铁山相似,正不知重多少斤两。武王周览了一回,赞叹不已。鼎腹有荆、梁、雍、豫、徐、扬、青、兖、冀等九字分别,武王指雍字一鼎叹曰:“此雍州,乃秦鼎也!寡人当携归咸阳耳。”因问守鼎吏曰:“此鼎曾有人能举之否?”吏叩首对曰:“自有鼎以来,未曾移动。闻人传说每鼎有千钧之重,谁人能举?”武王遂问任鄙、孟贲曰:“二卿多力,能举此鼎否?”任鄙知武王恃力好胜,辞曰:“臣力止可胜百钧,此鼎十倍之重,臣不能胜。”孟贲攘臂而前曰:“臣请试之,若不能举,休得见罪。”即命左右取青丝为臣索,宽宽的系于鼎耳之上,孟贲将腰带束紧,揎起双袖,用两枝铁臂,套入丝络,狠狠的喝一声:“起!”那鼎离起约有半尺,仍还于地。用力过猛,眼珠迸出,目眦流血。武王笑曰:“卿大费力。既然卿能举起此鼎,寡人难道不如!”任鄙谏曰:“大王万乘之躯,不可轻试!”武王不听。即时卸下锦袍玉带,束缚腰身,更用大带扎缚其袖。任鄙拖袖固谏。武王曰:“汝自不能,乃妒寡人耶?”鄙遂不敢复言。武王大踏步向前,亦将双臂套入丝络,想道:“孟贲止能举起,我偏要行动数步,方可夸胜。”乃尽生平神力,屏一口气,喝声:“起!”那鼎亦难地半尺。方欲转步,不觉力尽失手,鼎坠于地,正压在武王右足上,趷札一声,将胫骨压个平断。武王大叫:“痛哉!”登时闷绝。左右慌忙扶归公馆。血流床席,痛极难忍,捱至夜半而薨。武王自言:“得游巩雒,虽死无恨。”今日果然死于雒阳,前言岂非谶乎。
   (周赧王派使者在郊外以宾主之礼迎接。秦武王不敢以宾客自居,知道九鼎在太庙一傍的房子中,便去观看。只见九位宝鼎一字排列,果然整齐。这只九鼎是大禹收取九州的贡金,各铸成一鼎,上面记载着各州的山川 人物,及贡赋田地的数目,鼎足、鼎耳都有龙文,又叫“九龙神鼎”。夏朝传给商朝,是镇国的重宝。等到周武王灭商后,迁移到洛阳。分明是九座小山一样,不知有多少斤重。搬动时,前面用民工拉牵,后面用船、车装载,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武王挨个看了一遍,赞不绝口。鼎腹上分别刻有荆、梁、雍、豫、徐、扬、青、兖、冀九个字,武王指着雍字鼎叹道:“这是秦国的鼎啊!我应当带回咸阳。”又问守鼎的官吏说:“这个鼎有人举过吗?”官 吏磕头回答:“自从有鼎以来,没有人能移动。听人传说此鼎有三万斤的重量,谁能举动?”武王便问任鄙、孟贲说:“二位力大无比,能举动这只鼎吗?”任鄙知道武王自恃勇力,十分好胜,推辞说:“我只能举三千斤,这只鼎重十倍,我举不动。”孟贲捋起袖子上前说:“请让我试一试,如果举不起来,不要怪罪!”便命左右的人取来青丝作绳子,宽宽地拴在鼎耳上,孟贲扎紧腰带,挽起两只袖子,把两只铁棒一样的臂膀,套入丝扣之中,恶狠狠地大叫一声:“起!”鼎离地约有半尺高,又落在地上。因为用力过猛,眼珠突出,眼角流出血来。武王笑着说:“你太费劲了。既然你能举起来,难道我不如你吗!”任鄙劝道:“大王身体高贵,不要轻易去举。”武王不听,当时解去锦抱玉带,把腰扎紧,又用大带子把袖子缚好。任鄙拉着袖子劝谏。武王说:“你自己举不动,就嫉妒我吗?”任鄙见此,不敢再劝。武王大步走上前去,也把双臂套入丝扣中,想道:“孟贲仅能举起来,我偏偏要走几步,方可取胜。”便用尽平生神力,屏住一口气,大喝一声:“起!”那只鼎离地半尺高。刚要转身,不禁觉得力气用尽,失手掉了下来,正压在武王右脚上,只听趷札一声,把胫骨压断了。武王大叫一声:“痛死我了!”当时就昏了过去。左右的人忙将其扶回公馆中。血流满床,疼痛难忍,捱到半夜就死了。武王自己曾说:“如果能游巩洛,虽死无恨!”今天果然死在洛阳,以前的话难道不应验了吗?)

   周赧王闻变大惊,急备美棺,亲往视殓,哭吊尽礼。樗里疾奉其丧以归。武王无子,迎其异母弟稷嗣位,是为昭襄王。樗里疾讨举鼎之罪,磔孟贲,族灭其家,以任鄙能谏,用为汉中太守。疾复宣言于朝曰:“通三川者,甘茂之谋也!”甘茂惧为疾所害,遂奔魏国,后死于魏。
   (周赧王听到后大吃一惊,急忙准备上好的棺材,亲自去观看殓丧,哭着吊唁。樗里疾扶丧而归。武王没有儿子,推选他异母的弟弟稷即位,就是昭襄王。樗里疾追究举鼎的罪过,车裂孟贲,杀死了他的全家;因为任鄙能够劝谏,任他为汉中太守。樗里疾还在朝中宣称:“打通三川的主意,是甘茂策划的!”甘茂害怕被他害死,便跑到魏国,最后死在那里。)

   再说秦昭襄王闻楚送质子于齐,疑其背秦而向齐,乃使樗里疾为大将,兴兵伐楚。楚使大将景快迎战,兵败被杀。楚怀王恐惧。昭襄王乃遣使遗怀王书,略云:
   (再说秦昭襄王听说楚国送太子到齐国为人质,怀疑他们背叛了秦国,乃派樗里疾为大将,兴兵伐楚。楚国派大将景快迎战,兵败后被杀死。楚怀王惊恐不已。昭襄王又派人给楚王送信说:)

   始寡人与王约为兄弟,结为婚姻,相亲久矣。王弃寡人而纳质于齐,寡人诚不胜其愤!是以侵王之边境,然非寡人之情也。今天下大国,惟楚与秦,吾两君不睦,何以令于诸侯?寡人愿与王会于武关,面相订约,结盟而散。还王之侵地,复遂前好,惟王许之。王如不从,是明绝寡人也,寡人不能以兵退矣。
   (我们与大王结为兄弟,互通婚姻,和好已很长时间了。现在大王抛弃我而把太子送到齐国,我不胜愤怒!因此派兵侵伐您的边境,但这并不是我情愿的。现在天下的大国,只有楚国与秦国,我们二人不能和好,拿什么号令诸侯呢?我愿意与大王在武关相会,当面订约结盟。那时就会归还占领的土地,重修前好,希望大王答应。大王如果不答应,就是与我决绝,我就不能撤兵了。)

   怀王览书,即召群臣计议曰:“寡人欲勿往,恐激秦之怒;欲往,恐被秦之欺。二者孰善?”屈原进曰:“秦,虎狼之国也。楚之见欺于秦,非一二次矣,王往必不归。”相国昭雎曰:“灵均乃忠言也!王其勿行。速发兵自守,以防秦兵之至。”靳尚曰:“不然。楚惟不能敌秦,故兵败将死,舆地日削。今欢然结好,而复拒之,倘秦王震怒,益兵伐楚,奈何?”怀王之少子兰,娶秦女为妇,以为婚姻可恃,力劝王行,曰:“秦、楚之女,互相嫁娶,亲莫过于此。彼以兵来,尚欲请和,况欢然求为好会乎?上官大夫所言最当,王不可不听。”怀王因楚兵新败,心本畏秦,又被靳尚子兰二人撺掇不过,遂许秦王赴会。择日起程,只有靳尚相随。
   (怀王看完信后,就召集群臣商量说:“我想不去,又怕激怒秦王;想去,又怕被秦王欺骗。去与不去,哪个更好呢?”屈原说:“秦国是虎狼之国。楚国被秦国欺骗已经不是一二次了,大王如果去一定回不来。”相国昭雎也说:“屈灵均的话是忠言啊!大王不要去。赶快派兵坚守,防止秦兵进攻。”靳尚却说:“不是这样。楚国只因为打不过秦国,兵败将死,所以土地越来越少。现在秦王即然要和好,我们再拒绝前往,秦王定会震怒,增兵伐楚,那该怎么办?”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娶秦女为妇,认为婚姻可以依仗,也极力劝说楚王前往:“秦、楚二王的儿女互相嫁娶,没有比这再亲近的了。秦国派兵来,我们尚要请和,何况他们主动要求会面和好呢?上官大夫所说的最好,父王不可不听。”怀王因为楚兵刚刚战败,心中本就害怕,又被靳尚和子兰二人撺掇不止,便答应秦王去赴会。选择一个好日子起程,只有靳尚跟随。)

   秦昭王使其弟泾阳君悝,乘王车羽旄,侍卫毕具,诈为秦王,居武关;使将军白起引兵一万,伏于关内,以劫楚王;使将军蒙骜引兵一万,伏于关外,以备非常。一面遣使者为好语,前迎楚王,往来不绝。楚怀王信之不疑,遂至武关之下。只见关门大开,秦使者复出迎曰:“寡君侯大王于关内三日矣。不敢辱车从于草野,请至敝馆,成宾主之礼。”怀王已至秦国,势不容辞,遂随使者入关。怀王刚刚进了关门,一声炮响,关门已紧闭矣。怀王心疑,问使者曰:“闭关何太急也?”使者曰:“此秦法也。战争之世,不得不然。”怀王问:“尔王何在?”对曰:“先在公馆伺候车驾。”即叱御者速驰。
   (秦昭襄王让他弟弟泾阳君悝,乘着他的车子,打着他的旗号,带着侍卫,装作秦王,住在武关;派白起将军带兵一万,埋伏在关内,劫持楚王;又使蒙骜将军带兵一万,埋伏在关外,以防万一。一方面不断派使者在路上迎接楚王。怀王对使者的甜言蜜语相信不疑,来到武关门下,只见关门大开,秦国使者又出来欢迎说:“我们君王在关内已经等了大王三天了。不敢让大王的车驾在草野之中停留,请到宾馆之中,再以宾主之礼相见。”怀王已到了秦国,势不容辞,只好随使者进关。刚刚进了关门,一声炮响,关门已紧紧关闭。怀王心中不解,问使者说:“为什么这么着急闭关?”使者回答:“这是秦国的规定。战争时期,不得不这样。”怀王又问:“你们君王在哪里?”使者回答:“已经在公馆中等候您的大驾。”说完,喝令驾车的赶马飞驰。)

   约行二里许,望见秦王侍卫,排列公馆之前,使者吩咐停车。馆中一人出迎,怀王视之,虽然锦袍玉带,举动却不像秦王。怀王心下踌躇,未肯下车。那人鞠躬致词曰:“大王勿疑,臣实非秦王,乃王弟泾阳君也。请大王至馆,自有话讲。”怀王只得就馆。泾阳君与怀王相见。方欲就坐,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喊起,秦兵万余,围住公馆。怀王曰:“寡人赴秦王之约,奈何以兵见困耶?”泾阳君曰:“无伤也。寡君适有微恙,不能出门,又恐失信于君王,故使微臣悝奉迎君王,屈至咸阳,与寡君一会。以些少军卒,为君侍卫,万勿推辞。”那时不由楚王做主,拥之登车。留蒙骜一军于关上。泾阳君陪乘,白起领兵四下拥卫,西望咸阳而去。靳尚逃归楚国。怀王叹曰:“悔不听昭雎、屈平之言,乃为靳尚所误!”流泪不已。
   (大约走了二里,看见秦王的待卫排列在公馆前,使者吩咐停车。馆中走出一人迎接,怀王一看,虽然锦袍玉带,举动却不像秦王,怀王心中踌躇,没有下车。那人上前鞠躬说:“大王不要怀疑,我不是秦王,是他弟弟泾阳君。请大王到公馆之中说话。”怀王此时只得进入公馆。泾阳君与怀王互相问候,刚要坐下,只听得外面喊声大起,一万秦兵包围了宾馆。怀王问:“我赴秦王的约会,为什么用兵围困?”泾阳君回答:“不必担心!正赶上我们君王有了点小病,不能出门,又怕对君王失信,所以派我前来迎接大王,请屈尊到咸阳与我们君王相会。这些士兵是保护大王的,请千万不要推辞。”不由楚王做主,推拥上车。留蒙骜一支部队在关上,泾阳君陪着楚王,白起带兵四面护卫,向西往咸阳进发。靳尚逃回楚国。怀王长叹一声:“唉!悔不听昭雎、屈原的话,如今被靳尚所害!”流泪不止。)

   怀王既至咸阳,昭襄王大集群臣及诸侯使者于章台之上。秦王南面上坐,使怀王北面参谒,如藩臣礼。怀王大怒,抗声大言曰:“寡人信婚姻之好,轻身赴会。今君王假称有疾,诱寡人至于咸阳,复不以礼相接,此何意也?”昭襄王曰:“向者蒙君许我黔中之地,已而不果。今日相屈,欲遂前约耳!倘君王朝许割地,暮即送王归楚矣。”怀王曰:“秦纵欲得地,亦当善言,何必诡计如此?”昭襄王曰:“不如此,君必不从。”怀王曰:“寡人愿割黔中矣!请与君王为盟,以一将军随寡人至楚受地,何如?”昭襄王曰:“盟不可信也。必须先遣使回楚,将地界交割分明,方与王饯行耳。”秦之群臣,皆前劝怀王。怀王益怒曰:“汝诈诱我至此,复强要我以割地,寡人死即死耳,不受汝胁也!”昭襄王乃留怀王于咸阳城中,不放回国。
   (怀王到了咸阳,昭襄王召集群臣和诸侯的使者相会在章台之上。秦王面南上坐,让怀王面北参见,行藩臣之礼。怀王怒气冲冲,大声叫道:“我相信婚姻友好之国,轻身赴会。现在君王假称有疾,把我诱骗到咸阳,又不以礼相待,这是什么用意?”昭襄王说:“从前你答应把黔中的土地给我,却没有兑现。今天委屈你前来,就是要兑现以前的约定。如果君王早晨答应割地,晚上我就送你回国。”怀王质问道:“秦国纵然要得到土地,也该好好说,何必如此诡计多端?”昭襄王说:“不如此,君王一定不会答应。”怀王说:“我愿意把黔中的土地割给秦国了!请与君王订立盟约,君王派一将军跟我到楚国接受土地,怎么样?”昭襄王说:“盟约并不可信。一定先派使臣回楚国,把地界交割分明,才能与大王饯行。”秦国的众大臣,也都上来劝怀王。怀王更加愤怒地说:“你把我诱骗到此,又强行要我割地,我死就死了,不会受你的威胁。”昭 襄王便把怀王扣在咸阳,不放回国。)

   再说靳尚逃回,报与昭雎,如此恁般:“秦王欲得楚黔中之地,拘留在彼。”昭雎曰:“吾王在秦不得还,而太子又质于齐,倘齐人与秦合谋,复留太子,则楚国无君矣!”靳尚曰:“公子兰见在,何不立之?”昭雎曰:“太子之立已久,今王犹在秦,遽弃其命,舍嫡立庶,异日王幸归国,何以自解?吾今诈讣于齐,以请太子,齐必信从。”靳尚曰:“吾不能为君御难,此行当效微劳耳!”昭雎即遣靳尚使齐,诈称楚王已薨,迎太子奔丧嗣位。齐湣王谓其相国孟尝君田文曰:“楚国无君,吾欲留太子以求淮北之地,何如?”孟尝君曰:“不可。楚王固非一子,吾留太子,而彼以地来赎,可也;倘彼别立一人为王,我无尺寸之利,而徒抱不义之名,将安用之?”湣王以为然。乃以礼归太子横于楚。
   (再说靳尚逃回楚国,向昭雎述说:“秦王要得到黔中的土地,拘留楚王。”昭雎说:“大王在秦国回不来,太子又在齐国为人质,倘若齐国人和秦国人合谋,再留住太子,那么楚国就没有国君了!”靳尚说:“公子兰还在,为什么不立他为君?”昭雎说:“太子已经立了很久,现在大王还在秦国,如 果违背他的意思,舍嫡长子立庶子,异日大王万幸归国,怎么回答呢?我现在假装去齐国送讣告,并请太子回国,齐国一定会相信。”靳尚说:“我不能为大王排难解纷,这次请让我去效力。”昭雎就派他去齐国,诈称楚王已死,迎太子奔丧继位。齐湣王对相国孟尝君说:“楚国没有国君,我要留下太子换淮北的土地。你看怎么样?”孟尝君回答:“不行。楚王不是一个儿子,我们留下太子,他们真以土地来赎,当然可以;倘若他们另立一人为王,那么我们没有一点利益,却白白落个不义的名声,又有什么用呢?”湣王认为他说的有理,便以礼送太子横回楚国。)

   横即楚王位,是为顷襄王。子兰、靳尚用事如故。遣使告于秦曰:“赖社稷神灵,国已有王矣!”秦王空留怀王,不可得地,乃大惭怒,使白起为将,蒙骜副之,帅师十万攻楚,取十五城而归。楚怀王留秦岁余,秦守者久而懈怠,怀王变服,逃出咸阳,欲东归楚国。秦王发兵追之,怀王不敢东行,遂转北路,间道走赵。
   (横即楚王位,就是顷襄王。子兰、靳尚仍然被信任。顷襄王派使者告诉秦王说:“赖社稷神灵保佑,楚国已经有新王了!”秦王白白扣留怀王,没有得到土地,又惭又怒,命白起为大将,蒙骜为副将,率兵十万进攻楚国,夺取十五座城池后才班师。楚怀王在秦国呆了一年,时间一长,看守的人懈怠了,怀王微服逃出咸阳,想回楚国。秦王派兵追赶,怀王不敢往东跑,转向北行,想逃往赵国。)

   不知赵国肯纳怀王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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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日 九月 14, 2014 10:25 pm

第九十三回  赵主父饿死沙邱宫  孟尝君偷过函谷关

   话说赵武灵王身长八尺八寸,龙颜鸟噣,广鬓虬髯,面黑有光,胸开三尺,气雄万夫,志吞四海。即位五年,娶韩女为夫人,生子曰章,立为太子。至十六年,因梦美人鼓琴,心慕其貌,次日,向群臣言之。大夫胡广自言其女孟姚,善于琴。武灵王召见于大陵之台,容貌宛如梦中所见,因使鼓琴,大悦之,纳于宫中,谓之吴娃,生子曰何。及韩后薨,竟立吴娃为后,废太子章,而立何为太子。武灵王自念赵国北边于燕,东边于胡,西边于林胡、楼烦,与赵为邻,而秦止一河之隔,居四战之地,恐日就微弱。乃身自胡服,革带皮靴,使民皆效胡俗,窄袖左衽,以便骑射。国中无贵贱,莫不胡服者。废车乘马,日逐射猎,兵以益强。武灵王亲自帅师略地,至于常山,西极云中,北尽雁门,拓地数百里。遂有吞秦之志,欲取路云中,自九原而南,竟袭咸阳。以诸将不可专任,不若使其子治国事,而出其身经略四方。乃使群臣大朝于东宫,传位于太子何,是为惠王。武灵王自号曰主父。——主父者,犹后世称太上皇也。——使肥义为相国,李兑为太傅,公子成为司马。封长子章以安阳之地,号安阳君,使田不礼为之相。——此周赧王十七年事也。
   (话说赵武灵王长得身高八尺八寸,容貌像龙,嘴尖如鸟,连鬓络腮胡子又浓又密,脸上黑黑的泛着亮光,胸宽三尺,气魄宏大,有吞并四海的志向。即位五年后,娶韩国公主为夫人,生个儿子叫章,立为太子。十六年的时候,夜里梦见一美人鼓琴,心中爱慕她的容貌,第二天就对群臣讲了一遍。大夫 胡广说自己的女儿叫孟姚,善于鼓琴。武灵王就在大陵台上召见她,果然就像梦中的女子一样,让她鼓琴,声音美妙动听。武灵王十分高兴,纳在后宫之中,称她为吴娃,生个儿子叫何。等到韩后死了以后,就立吴娃为王后,废除太子章,立何为太子。武灵王考虑到赵国北边与燕国接壤,东边与胡人毗邻,西边与林胡楼烦相连,南边和秦国只有一河之隔,处于四面争战之地,恐怕国家会被吞并侵略。于是便下令效法胡人的风俗,以便于骑射战斗。自己带头穿窄袖左衽的胡人衣服,脚着皮靴,腰扎着革带。因此国中之人无论贵贱贫富,没有不穿胡服的。军队废除战车,以骑马代替,每天追逐射猎,部队一天比一天强壮。武灵王亲自带领部队扩展土地,东至常山、西到云中、北达雁门,拓地数百里,由此便产生了吞并秦国的志向,要取路云中,自九 原向南,直捣咸阳。因为不放心把大权交给众将,决定让自己的儿子治理国事,自己腾出时间攻城略地。便让群臣都去东宫朝拜,把王位传给太子何,称为惠王,而武灵王自称为主父。──主父就像石世的太上皇。——使肥义 为相国,李兑为太傅,公子成为司马。又把安阳封给长子章,称为安阳君,使田不礼帮助他。──这是周赧王十七年的事情。)

   主父欲窥秦之山川形势,及观秦王之为人,乃诈称赵国使者赵招,赍国书来告立君于秦国。携工数人,一路图其地形;竟入咸阳,来谒秦王。昭襄王问曰:“汝王年齿几何?”对曰:“尚壮。”又问曰:“既在壮年,何以传位于子?”对曰:“寡君以嗣位之人,多不谙事,欲及其身。使娴习之。寡君虽为‘主父’,然国事未尝不主裁也。”昭襄王曰:“汝国亦畏秦乎?”对曰:“寡君不畏秦,不胡服习骑射矣。今驰马控弦之士,十倍昔年,以此待秦,或者可终徼盟好。”昭襄王见其应对凿凿,甚相敬重。使者辞出就馆。昭襄王睡至中夜,忽思赵使者形貌魁梧轩伟,不似人臣之相,事有可疑,展转不寐。天明,传旨宣赵招相见。其从人答曰:“使人患病,不能入朝,请缓之。”过三日,使者尚不出。昭襄王怒,遣吏迫之。吏直入舍中,不见使者,止获从人,自称真赵招,乃解到昭襄王面前。王问:“汝既是真赵招,使者的系何人?”对曰:“实吾王主父也。主父欲睹大王威容,故诈称使者而来,今已出咸阳三日矣。特命臣招,待罪于此。”昭襄王大惊,顿足曰:“主父大欺吾也!”即使泾阳君同白起领精兵三千,星夜追之。至函谷关,守关将士言:“赵国使者,于三日前已出关矣。”泾阳君等回复秦王,秦王心跳不宁者数日,乃以礼遣赵招还国。髯翁有诗云:
   (主父要窥探秦国的山川形势,并观察秦王的为人,便诈称赵国的使者赵招,带着国书到秦国告诉立君的事情。带着数名画工,一路上画好地形。入咸阳后,谒见秦王。秦昭襄王问:“你们武灵王多大年纪了?”主父回答说:“还在壮年。”秦王又问:“既在壮年,为什么把王位传给儿子?”主父回答:“我们国君认为接替王位的人,大多不熟悉国家大事,便想让他的儿子先即君位,好熟悉国政。我们国君虽然为‘主父’,但国家大事还是由他裁决。”昭襄王问:“你们害怕秦国吗?”主父回答:“如果我们国君不害怕秦国,就不会让国人穿胡服,学习骑射了。现在飞马持弓的士兵比从前多出十倍,用这些对待秦国,或者可以使两国结为盟好。”昭襄王见他应对如流,非常敬重。使者告辞回公馆中休息。昭襄王睡到半夜醒来,忽然想到赵国使者相貌堂堂,身材魁伟,不像臣子的模样,非常可疑,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天亮后,传旨宣招赵国使者相见。使者的从人回答:“使者得了病,不能入朝,请缓几天。”过了三天,使者还不出见。昭襄王大怒,派人去催, 来人直入馆舍之中,不见使者,只抓获一个从人,自称是真的赵招,便押到 秦王面前。秦王问,“你既是真赵招,使者是什么人?”回答说:“是我们国王主父。主父要一睹大王威容,所以诈称使者前来,现在已离开咸阳三天了。特命我留下来向大王请罪。”秦王吃了一惊,顿着脚说:“主父欺我太甚!”即命泾阳君同白起领精兵三千,星夜追赶。赶到函谷关,守关的将士说:“赵国使者在三天前就已经出关了。”泾阳君等回报秦王,秦王心惊胆颤好几天,便以礼遣送赵招回国。有一首诗写道:)

   分明猛虎踞咸阳,谁敢潜窥函谷关?
   不道龙颜赵主父,竟从堂上认秦王。

   次年,主父复出巡云中,自代而西,收兵于楼烦。筑城于灵寿,以镇中山,名赵王城。吴娃亦于肥乡筑城,号夫人城。是时赵之强,甲于三晋。其年,楚怀王自秦来奔,惠王与群臣计议,恐触秦怒,且主父远在代地,不敢自专,遂闭关不纳。怀王计穷,欲南奔大梁。秦兵追及之,复与泾阳君俱至咸阳。怀王愤甚,呕血斗余,遂发病,未几而薨。秦乃归其丧于楚。楚人怜怀王为秦所欺,客死于外,百姓往迎丧者,无不痛哭,如悲亲戚。诸侯咸恶秦之无道,复为“合从”以摈秦。

   (第二年,主父又出巡云中,自代郡向西,直至楼烦收兵。在灵寿修筑城池,以坐镇中山,取名为赵王城。吴娃也在肥乡筑起一座城,称为夫人城。当时在魏、韩、赵三晋之中,赵国首屈一指,最为强大。这一年,楚怀王从秦国跑来,惠王与群臣商议,恐怕惹怒秦国,而且主父又远在代地,不敢擅作主张,便关闭关门,并不接纳怀王。怀王徬徨无计,要向南逃往大梁。不料秦兵已追来,只得又和泾阳君一同到了咸阳。怀王心中愤怒不已,吐血斗余,一病不起,不久就死了。秦国把尸体送还楚国。楚人可怜怀王被秦国欺骗,客死他乡,去迎丧的百姓没有不痛哭的,就像死了亲属一样。诸侯们也都厌恶痛恨秦王无道,又联合起来,以“合纵”抗攻秦国。)

   楚大夫屈原痛怀王之死,繇子兰、靳尚误之,今日二人,仍旧用事,君臣贪于苟安,绝无报秦之志,乃屡屡进谏,劝顷襄王近贤远佞,选将练兵,以图雪怀王之耻。子兰悟其意,使靳尚言于顷襄王曰:“原自以同姓不得重用,心怀怨望,且每向人言大王忘秦仇为不孝,子兰等不主张伐秦为不忠。”顷襄王大怒,削屈原之职,放归田里。原有姊名媭,已远嫁,闻原被放,乃归家,访原于夔之故宅。见原被发垢面,形容槁枯,行吟于江畔,乃喻之曰:“楚王不听子言,子之心已尽矣!忧思何益?幸有田亩,何不力耕自食,以终余年乎?”原重违姊意,乃秉耒而耕,里人哀原之忠者,皆为助力。月余,姊去,原叹曰:“楚事至此,吾不忍见宗室之亡灭!”忽一日,晨起,抱石自投汨罗江而死。其日乃五月五日。里人闻原自溺,争棹小舟,出江拯救,已无及矣。乃为角黍投于江中以祭之,系以彩线,恐为蛟龙所撄食也。又龙舟竞渡之戏,亦因拯救屈原而起,至今自楚至吴,相沿成俗。屈原所耕之田,获米如白玉,因号曰“玉米田”。里人私为原立祠,名其乡曰姊归乡。今荆州府有归州,亦因姊归得名也。至宋元丰中,封原为清烈公,兼为其姊立庙,号姊归庙,后复加封原为忠烈王。髯翁有过《忠烈王庙诗》云:
   (楚国大夫屈原哀痛怀王之死,见子兰、靳尚二人仍旧被重用,君臣贪图苟安,毫无向秦国报仇的志向,便多次进谏,劝说顷襄王近贤能,远佞臣,挑选战将,操练士兵,以雪怀王的耻辱。子兰知道他的意思,便让靳尚对顷襄王说,“屈原自认为与王同姓,不被重用,心中怨恨不平,而且常常向别人说大王忘记秦国的仇恨是不孝,子兰等不主张伐秦的人是不忠。”顷襄王一听大怒,撤销屈原的职务,将其赶回家中。屈原有个姐姐叫媭,已远嫁他人,听说屈原被放逐,便回到家中,在夔的故居中找到了他。只见屈原披发垢面,形容枯槁,在江畔吟诗唱歌,便劝他说:“楚王虽不听您的话,但您的心意已经尽到了!忧愁又有什么用?幸运的是您还有土地,为什么不自耕自食,度过您的余年呢?”屈原难违姐姐的心意,便去田里耕种,村中的人了解他的忠心,都去帮助他。一个多月后,他姐姐走了。屈原叹道:“楚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不忍心眼见着宗室灭亡!”有一天,早晨起来,抱着大石头跳进汩罗江。这一天是五月五日,村里的人听说屈原自溺,都驾着小船到江上营救,已经来不及了。便用黍米做成棕子投到江中祭祀,上面用彩线捆着,是怕蛟龙抢食。还有龙舟竞赛的游戏,也因为救屈原而起,从楚地至吴地一带,历代相传,已为当地的习俗。屈原所耕的田地,收获的大米就像白玉一样,因此称为“玉米田”。乡里人私自为屈原设立祠堂,又叫他的家乡为姊 归乡。现在荆州府有归州,也因姊归而得名。到了宋朝元丰年间,封屈原为清烈公,同时为他的姐姐立庙,称姊归庙,后来又加封屈原为忠烈王。有一首《忠烈王庙诗》写道:)

   峨峨庙貌立江傍,香火争趋忠烈王。
   佞骨不知何处朽,龙舟岁岁吊沧浪。

再说赵主父出巡云中,回至邯郸,论功行赏,赐通国百姓酒餔五日。是日,群臣毕集称贺。主父使惠王听朝,自己设便坐于傍,观其行礼。见何年幼,服衮冕南面为王,长子章魁然丈夫,反北面拜舞于下,兄屈于弟,意甚怜之。朝既散,主父见公子胜在侧,私谓曰:“汝见安阳君乎?虽随班拜舞,似有不甘之色。吾分赵地为二,使章为代王,与赵相并,汝以为何如?”赵胜对曰:“王昔日已误矣!今君臣之分已定,复生事端,恐有争变!”主父曰:“事权在我,又何虑哉?”主父回宫,夫人吴娃见其色变,问曰:“今日朝中有何事?”主父曰:“吾见故太子章,以兄朝弟,于理不顺,欲立为代王,胜又言其不便,吾是以踌躇而未决也。”吴娃曰:“昔晋穆侯生二子,长曰仇,弟曰成师,穆侯薨,子仇嗣立,都于翼,封其弟成师于曲沃,其后曲沃益强,遂尽灭仇之子孙,并吞翼国。此主父所知也。成师为弟,尚能戕兄,况以兄而临弟,以长而临少乎?吾母子且为鱼肉矣!”主父惑其言,遂止。

(再说赵主父出巡云中,回到邯郸后,论功行赏,赐给全国百姓五天的酒肉,当天,群臣称贺过后,主父让惠王临朝听政,自己在一旁便坐观看群臣行礼。却见惠王何年令幼小,身着衮冕,面南而坐为王,大儿子章虽然身材魁悟,反而在下面面北朝拜,哥哥屈居弟弟的下面,神色十分可怜。散朝以后,主父见公子胜在一旁,就私自问他:“你看见安阳君了吗?”虽然跟群臣一同朝拜,但似有不甘人下的神色。我把赵国的土地一分为二,让章做代王,与赵王并立,你认为怎么样?”赵胜回答:“大王当时就错了。现在君臣名分已经定下来了,重新生出事端,恐怕会产生互相争抢王位之事!”主父说:“大权在我手中,又有什么怕的?”主父回到宫中,夫人吴娃见他面有异色,问道:“今天朝中有什么事吗?”主父说:“我看见原来的太子章,作为哥哥却朝拜弟弟,在道理上说不通,想立他为代王,赵胜却说不好,我因此踌躇不安,难以决断。”吴娃说:“从前晋穆侯生二个儿子,长子叫仇,他弟弟叫成师。穆侯死后,长子仇即位,在翼地立都,把曲沃封给他的弟弟成师,后来曲沃越来越强大,便消灭仇的子孙,把翼地全部并吞。这是主父知道的。成师是弟弟,还能杀害哥哥,何况让哥哥居高临下面对弟弟,让年龄大的面对年纪小的?我们母子二人就要成为别人刀下的鱼肉了。”主父被她的话所迷惑,便放弃了这种想法。)

有侍人旧曾服事故太子章于东宫者,闻知主父商议之事,乃私告于章。章与田不礼计之。不礼曰:“主父分王二子,出自公心,特为妇人所阻耳。王年幼,不谙事,诚乘间以计图之,主父亦无如何也。”章曰:“此事惟君留意,富贵共之!”太傅李兑与肥义相善,密告曰:“安阳君强壮而骄,其党甚众,且有怨望之心。田不礼刚狠自用,知进而不知退。二人为党,行险侥幸,其事不远。子任重而势尊,祸必先及,何不称病,传政于公子成,可以自免。”肥义曰:“主父以王属义,尊为相国,谓义可托安危也。今未见祸形,而先自避,不为苟息所笑乎?”李兑叹曰:“子今为忠臣,不得复为智士矣。”因泣下,久之,别去。肥义思李兑之言,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展转踌躇,未得良策。乃谓近侍高信曰:“今后若有召吾王者,必先告我。”高信曰:“诺。”
(有个原先在东宫服侍旧太子章的人,听到主父商议这件事,就私自告诉了章。章与田不礼商量。田不礼说:“主公让二子都为王,是出自公心,只是被妇人阻拦。惠王年幼不懂事,我们应该乘机想办法图谋,主父也不会怎样。”章说:“此事只有靠您办理,得到富贵后与您一同享受!”太傅李兑与肥义十分要好,私下对他说:“安阳君勇壮而且骄横,党羽很多,且有不平之心。田不礼刚愎自用,知进而不知退。二人结成死党,必然冒险以图侥幸,很快就会举事。您权高势尊,首当其冲,祸必先及,为何不假装有病,把国政让给公子成,这样就可以免掉灾祸。”肥义说:“主父把惠王托付给我,尊我为相国,就是认为在安危之时可以依靠我,现在灾祸还没到,我就先想躲避,不怕被荀息笑话呢?”李兑叹道:“您现在是忠臣,不再是智士了。”说罢,流下眼泪,很久以后才告别。肥义仔细思虑李兑的话,夜里不能入睡,饭也难以下咽,辗转踌躇,也想不出好办法。只好对惠王的贴身侍卫高信说:“今后如果有请君赴会的,一定要先告诉我。”高信答应。)

忽一日,主父与王同游于沙邱,安阳君章亦从行。那沙邱有台,乃商纣王所筑。有离宫二所,主父与王各居一宫,相去五六里,安阳君之馆适当其中。田不礼谓安阳君曰:“王出游在外,其兵众不甚集。若假以主父之命召王,王必至。吾伏兵于中途,要而杀之,因奉主父以抚其众,谁敢违者!”章曰:“此计甚妙!”即遣心腹内侍,伪为主父使者,夜召惠王曰:“主父卒然病发,欲见王面,幸速往!”高信即走告相国肥义,义曰:“王素无病,事可疑也。”乃入谓王曰:“义当以身先之,俟无他故,王乃可行。”又谓高信曰:“紧闭宫门,慎勿轻启。”
(有一天,主父与惠王同游沙邱,安阳君章也随同前往。沙邱中有一高台,是商纣王建筑的。又有二所离宫,主父与惠王各居一宫,相离有五六里远,安阳君住的公馆恰好在二宫之间。田不礼对安阳君说:“惠王在外游玩,他的卫兵并不太多。如果假传主父的命令召王,他一定会来。我们在途中埋伏兵士,把他杀死,再用主父的命令安抚众人,谁也不敢反抗!”章说:“这条计策很妙!”就派心腹侍卫,伪装成主父的使者,夜里去叫惠王说:“主父突然得了病,要面见大王,请快些去!”高信立即跑去告诉相国肥义。肥义说:“主父素来无病,这件事太可疑了。”便进里面对惠王说:“我走在大王的前头,等没有其他变故,大王才可以走。”又对高信说:“关好宫门,小心看守,不要轻易开门。”)

肥义与数骑随使者先行,至中途,伏兵误以为王,群起尽杀之。田不礼举火验视,乃肥义也。田不礼大惊曰:“事已变矣!及其机未露,宜悉众乘夜袭王,幸或可胜。”于是奉安阳君以攻王。高信因肥义吩咐,已预作准备。田不礼攻王宫不能入。至天明,高信使从军乘屋发矢,贼多伤死者。矢尽,乃飞瓦下掷之。田不礼命取巨石系于木,以撞宫门,哗声如雷。惠王正在危急,只听得宫外喊声大举,两队军马杀来,贼兵大败,纷纷而散。原来是公子成、李兑在国中商议,恐安阳君乘机为乱,各率一枝军前来接应,正遇着贼围王宫,解救了此难。
(肥义自己与几个人骑马随使者先走,到了中途,伏兵们以为是惠王,一起冲出,把他们全部杀死。田不礼举火检验,发现是肥义,大吃一惊说:“事情发生了变化!趁现在没有走露消息,应该率领士兵乘夜前去袭击惠王,或许可以侥幸取胜。”于是便奉拥着安阳君去攻击惠王。高信因为肥义的吩咐,已作好准备。田不礼进攻王宫,一时难以攻下。到天亮以后,高信令士兵上屋顶往下射箭,杀死很多贼人。箭用光后,揭下屋上的瓦往下砸。田不礼让人把大石头捆在木头上,用来撞击宫门,响声如雷。惠王正在危急的时候,只听得宫门外边喊声四起,两队军马杀来,贼兵大败,纷纷逃散。原来是公子成、李兑两个人在国中商议,恐怕安阳君乘机作乱,便各带一枝军队前来接应,正遇上贼人包围王宫,解救了这场灾难。)

安阳君兵败,谓田不礼曰:“今当如何?”不礼曰:“急走主父处涕泣哀求,主父必然相庇,吾当力拒追兵。”章从其言,乃单骑奔主父宫中,主父果然开门匿之,殊无难色。田不礼驱残兵,再与成、兑交战,众寡不敌,不礼被兑斩之。兑度安阳君无处托身,必然往投主父,乃引兵前围主父之宫。打开宫门,李兑仗剑当先开路,公子成在后,入见主父,叩头曰:“安阳君反叛,法所不宥,愿主父出之。”主父曰:“彼未尝至吾宫中,二卿可他觅也。”兑、成再四告禀,主父并不统口。李兑曰:“事已至此,当搜简一番,即不得贼,谢罪未晚。”公子成曰:“君言是也。”乃呼集亲兵数百人,遍搜宫中,于复壁中得安阳君,牵之以出。李兑遽拔剑击断其头。公子成曰:“何急也?”兑曰:“若遇主父,万一见夺,抗之则非臣礼,从之则为失贼,不如杀之。”公子成乃服。李兑提安阳君之首,自宫内出,闻主父泣声,复谓公子成曰:“主父开宫纳章,心已怜之矣!吾等以章故,围主父之宫,搜章而杀之,无乃伤主父之心?事平之后,主父以围宫加罪,吾辈族灭矣!王年幼,不足与计,吾等当自决也。”乃吩咐军士:“不许解围。”使人诈传惠王之令曰:“在宫人等,先出者免罪;后出者即系贼党,夷其族!”从官及内侍等,闻王令,争先出宫,单单剩得主父一人。主父呼人,无一应者,欲出,则门已下钥矣。一连围了数日,主父在宫中饿甚,无从取食。庭中树有雀巢,乃探其卵生啖之,月余饿死。髯仙有诗叹曰:
(安阳君见兵败,问田不礼说:“现在该怎么办?”不礼回答:“你快点跑到主父那里去哭着哀求,主父一定会庇护你,我在这里尽力阻挡追兵。”章听从他的话,一个人骑着马跑到主父宫中,主父果然开门把他藏起来,一点也没有为难的样子。田不礼带残兵再次与公子成、李兑交战,寡不敌众,不礼被李兑斩首。李兑估计安阳君没有地方去,必然去投奔主父,便带兵包围主父之宫。打开宫门,李兑仗剑当先冲入,公子成在后面紧随,见主父二人叩头说:“安阳君造反,国法难容,请主父把他献出来。”主父说:“他并没有到我宫中来,三位可去别处寻找。”两人再三禀告,主父仍不松口。李兑说:“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理当搜查一番,即使得不到贼人,那时再请罪也不晚。”公子成赞同道:“你说得对。”便召集亲兵几百人,仔细搜查宫中,在夹壁墙中找到安阳君,把他拉了出来。李兑立即拔出剑,砍断了他的头。公子成问,“你为什么这样着急?”李兑回答:“如果遇见主父,万一被主父夺走,抵抗则不是臣子该做的,顺从就失掉了贼人,不如现在杀死他。”公子成佩服他考虑的周到。李兑提着安阳君的脑袋,从宫内出来,听见主父的哭泣声,又对公子成说:“主父开宫接纳章,心中已经可怜他了!我们因为章的原因,包围主父之宫,搜出章而且杀死他,不是太伤主父的心了吗?事情平息以后,主父追查围宫之罪,我们都会灭九族的!惠王年纪幼小,不足以商量大事,我们应该自行决断。”便吩咐士兵:“不许解除包围。”派人诈传惠王的命令说:“在宫中的人,先出来的免除罪行;后出来的人就是与贼同党,要灭他的九族!”随行的官员和内侍,听说惠王的命令,争先跑出宫中,单单剩下主父一个人。主父叫人,没有一个人答应;要出宫,门已被锁上。一连围了几天,主父在宫中饿急了,又没有地方能找到食物,见院中树上有鸟巢,便上去掏出鸟蛋生吃,一个多月后,被活活饿死。有一首诗叹道:)

胡服行边靖虏尘,雄心直欲并西秦。
吴娃一脉能贻祸,梦里琴声解误人。

主父既死,外人未知。李兑等尚不敢入,直待三月有余,方才启钥入视,主父尸身已枯瘪矣。公子成奉惠王往沙邱宫,视殓发丧,葬于代地。今灵邱县,以葬武灵王得名也。惠王回国,以公子成为相国,李兑为司寇。未几,公子成卒,惠王以公子胜曾阻主父分王之谋,乃用为相国,封为平原,号为平原君。

(主父虽然死了,外面的人并不知道。李兑等还不敢入内,一直等了三个多月,才打开宫门进去,只见主父尸体已经枯瘪了。公子成奉迎惠王去沙邱宫,装殓发丧,葬在代地。现在的灵邱县,就因葬武灵王而得名。惠王回国以后,封公子成为相国,李兑为司寇。时间不长,公子成死了,惠王因为公子胜曾经阻止主父分王,便用他为相国,把平原封给他,号为平原君。)

平原君亦好士,有孟尝君之风。既贵,益招致宾客,坐食者常数千人。平原君之府第,有画楼,置美人于上。其楼俯临民家,民家之主人有躄疾,晓起蹒跚而出汲,美人于楼上望见,大笑。少顷,躄者造平原君之门,请见。公子胜揖而进之。躄者曰:“闻君之喜士,士所以不远千里集于君之门者,以君贵士而贱色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不良于行,君之后宫,乃临而笑臣。臣不甘受妇人之辱,愿得笑臣者之头!”胜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愚哉此竖也!以一笑之故,遂欲杀吾美人乎?”平原君门下有个常规:主客者,每月一进客籍,稽客之多少,料算钱谷出入之数。前此客有增无减,至是日渐引去,岁余客减半。公子胜怪之,乃鸣钟大会诸客,问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乃纷纷引去,何也?”客中一人前对曰:“君不杀笑躄之美人,众皆怫然,以君爱色而贱士,所以去耳。臣等不日亦将辞矣!”平原君大惊,引罪曰:“此胜之过也!”即解佩剑,令左右斩楼上美人之头,自造躄者之门,长跽请罪。躄者乃喜。于是门下皆称颂平原君之贤,宾客复聚如初。时人为三字语云:
(平原君也喜欢养士,有孟尝君之风。为相国以后,越发招致宾客,家中食客常有几千人。平原君的宅院中有一画楼,上面住着美人。这座楼俯临院外平民之家,这家主人腿有毛病,早晨起来一瘸一拐去打水,一美人在楼上看见,忍不住大笑,一会儿的功夫,瘸的人去敲平原君之门,请求见平原君。公子胜以礼让进屋中,那人说,“听说先生喜欢养士,士所以不远千里来到先生家,是因为先生重视士而轻视女色。我不幸腿上有病,难以行走,可是先生后宫中的人却耻笑我。我不甘心受妇人的侮辱,愿意得到笑我的人的脑袋!”公子胜笑着答应:“好!”瘸者走后,平原君笑着说:“这个人太愚蠢了!”因为一笑的原故,就要杀死我的美人吗?平原君门下有个规矩:照料宾客的人,每月把客人的名单呈给他看,看客人多少,计算该用多少银钱粮食。在此以前客人有增无减,至此以后一天比一天少,一年后已经少了一半。公子胜感到奇怪,便鸣钟大会宪客,问道:“我对待诸君,从来没有失礼的地方,可是众人纷纷离开,这是为什么?”一个客人上前回答:“先生不杀笑腿瘸之人的美人,大家都感到气愤,认为先生是爱女色而轻视士人,所以都走了。我们也很快就要告辞了!”平原君大吃一惊,承认了错误,说道:“这是我的过错!”立即解下佩剑,叫左右的人去斩楼上的美人之首,自己亲自到瘸腿人的门前,跪着请罪。瘸腿人很高兴。因此门人都称颂平原君的贤能,宾客又像当初一样多。当时人作三个字的顺口溜说:)

食我饱,衣我温,息其馆,游其门。
齐孟尝,赵平原,佳公子,贤主人。

时秦昭襄王闻平原君斩美人谢躄之事,一日,与向寿述之,嗟叹其贤。向寿曰:“尚不及齐孟尝君之甚也!”秦王曰:“孟尝君如何?”向寿曰:“孟尝君自其父田婴存日,即使主家政,接待宾客。宾客归之如云,诸侯咸敬慕之,请于田婴以为世子。及嗣为薛公,宾客益盛,衣食与己无二,供给繁费,为之破产。士从齐来者,人人以为孟尝君亲己,无有间言。今平原容美人笑躄而不诛,直待宾客离心,乃斩头以谢,不亦晚乎?”秦王曰:“寡人安得一见孟尝君,与之同事哉?”向寿曰:“王如欲见孟尝君,何不召之?”秦王曰:“彼齐相国也,召之安肯来乎?”向寿曰:“王诚以亲子弟为质于齐,以请孟尝君,齐信秦,不敢不遣。王得孟尝君,即以为相,齐亦必相王之亲子弟。秦、齐互相,其交必合,然后共谋诸侯,不难矣。”秦王曰:“善!”乃以泾阳君悝为质于齐:“愿易孟尝君来秦,使寡人一见其面,以慰饥渴之想。”

(秦昭襄王听说平原君斩美人以谢瘸腿人之事,一天与向寿说起来,感叹平原君之贤。向寿说,“他比齐国的孟尝君差远了!”秦王问:“孟尝君又怎样呢?”向寿说:“孟尝君在他父亲田婴活着的时候,就主持家政,接待宾客。宾客聚之如云,诸侯都敬慕他,要求田婴让他作世子。等到孟尝君嗣位做薛公,宾客更加多了,穿衣吃饭都和他自己一样,供给太大,以至于为此耗尽产业。从齐国来的士人都认为孟尝君对自己很好,没有一个人有怨言的。如今平原君准许美人笑瘸腿人而不杀死她,等到宾客们离心背德,才斩美人首谢罪,不也太晚了吗?”秦王说:“我怎么能够见孟尝君一面,和他一同处理事情呢?”向寿说: “大王如果要见孟尝君,为什么不把他召来?”秦王说:“他是齐国相国,召他怎么肯来?”向寿回答:“大王如果把自己的儿子做人质送到齐国,并请孟尝君相见,齐国相信秦国,不敢不派他来。大王得到孟尝君,就封他为丞相,齐国也一定会把大王的儿子封为相国。秦、齐两国交换相国,必会和好,然后一同对付诸侯,就没有什么难办的事了。” 秦王说:“好!”便派泾阳君悝为人质到齐国去,并捎话说:“愿意换孟尝君到秦国,使我见上一面,以慰思念之情。”)

宾客闻秦召,皆劝孟尝君必行。时苏代适为燕使于齐,谓孟尝君曰:“今代从外来,见土偶人与木偶人相与语,木偶人谓土偶人曰:‘天方雨,子必败矣!奈何!’土偶人笑曰:‘我生于土,败则仍还于土耳。子遭雨漂流,吾不知其所底也!’秦,虎狼之国,楚怀王犹不返,况君乎?若留君不遣,臣不知君之所终矣。”孟尝君乃辞秦不欲行。匡章言于湣王曰:“秦之效质而求见孟尝君,欲亲齐也。孟尝君不往,失秦欢矣!虽然,留秦之质,犹为不信秦也。王不如以礼归泾阳君于秦,而使孟尝君聘秦,以答秦之礼。如是,则秦王必听信孟尝君,而厚于齐。”湣王以为然。谓泾阳君曰:“寡人行将遣相国文,行聘于上国,以候秦王之颜色,岂敢烦贵人为质?”即备车乘送泾阳君还秦,而使孟尝君行聘于秦。
(宾客听说秦王相召,都劝孟尝君一定要去。这时苏代恰好作为燕国的使者到齐国,对孟尝君说:“今天我从外而来,看见一个土偶人与木偶人对话,木偶人对土偶人说:‘天上就要下雨了,您就要被淋坏了,怎么办呢?’土偶人笑着说:‘我由土做成,坏了以后仍旧回到土中。您遭到雨后就会四处漂流,我不知道哪里是您的家!’秦国是虎狼之国,楚怀王都不能返回,何况您了?如果扣住您不放,我不知道您最终的结果是什么。”孟尝君便推辞不想去秦国。匡章对齐湣王说:“秦国送来人质欲见孟尝君,是要和齐国和好。孟尝君不去,就会失去秦国的欢心!派孟尝君去秦而留住秦国的人质,还是不信任秦国。大王不如以礼送泾阳君回国,再派孟尝君去秦国答谢。这样秦王一定会听信孟尝君的话,对齐国更好。”湣王认为他说得对,就对泾阳君说:“我就要派相国田文去贵国行聘礼,听从秦王的教诲,怎么敢让您为人质呢?”立即准备车辆送泾阳君回国,并派孟尝君去秦国。)

孟尝君同宾客千余人,车骑百余乘,西入咸阳,谒见秦王。秦王降阶迎之,握手为欢,道平生相慕之意。孟尝君有白狐裘,毛深二寸,其白如雪,价值千金,天下无双。以此为私礼,献于秦王。秦王服此裘入宫,夸于所幸燕姬。燕姬曰:“此裘亦常有,何以足贵?”秦王曰:“狐非数千岁色不白。今之白裘,皆取狐腋下一片,补缀而成。此乃纯白之皮,所以贵重,真无价之珍也。齐乃山东大国,故有此珍服耳。”时天气尚暖,秦王解裘付主藏吏,吩咐珍藏,以俟进御。择日将立孟尝君为丞相。樗里疾忌孟尝君见用,恐夺其相权,乃使其客公孙奭说秦王曰:“田文,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夫以孟尝君之贤,其筹事无不中,又加以宾客之众,而借秦权以阴为齐谋,秦其危矣!”秦王以其言问于樗里疾。疾对曰:“奭言是也。”秦王曰:“然则遣之乎?”疾对曰:“孟尝君居秦月余,其宾客千人,尽已得秦巨细之事,若遣之归齐,终为秦害,不如杀之。”秦王惑其言,命幽孟尝君于馆舍。
(孟尝君带着一千多名宾客,乘着一百多辆车,西行来到咸阳,谒见秦王。秦王走下台阶欢迎,与他握手,述说自己仰慕的心情。孟尝君有一件白狐裘,毛长两寸,像雪一样洁白,价值千金,普天之下只有这一件,便把它作为自己的礼物送给秦王。秦王穿着这件狐裘入宫,对他所宠幸的燕姬夸耀。燕姬说:“白狐裘并不难得,有什么珍贵的?”秦王说:“狐不活几千岁毛就不会白。一般的白裘都是用狐腋下的一片白毛联缀而成的。这件却是纯白狐皮做成,所以贵重,是无价之宝。齐国是山东的大国,所以才有这种珍贵的服装。”这时天气还暖和,秦王脱下裘服交给收藏的官吏,吩咐仔细珍藏,等候穿用。选择吉日要立孟尝君为丞相。樗里疾忌妬孟尝君被重用,恐怕他夺走自己的权力,便派他的门客公孙奭劝秦王说:“田文是齐国人。现在让他做秦国的丞相,他一定先为齐国后为秦国。以孟尝君的贤能,筹谋事情没有会不成功的,又加上宾客众多,如果借秦国的权力为齐国办事,秦国就危险了。”秦王用这些话问樗里疾,樗里疾回答:“公孙奭说得很对。”秦王又问:“那么让他回去吗?”樗里疾回答:“孟尝君在秦国住了一个多月,他的宾客有一千人,把秦国的大小事情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如果让他们回到齐国,终久会对秦国不利,不如杀掉他。”秦王被他的话所迷惑,下令把孟尝君囚禁在公馆之中。)

泾阳君在齐时,孟尝君待之甚厚,日具饮食,临行,复馈以宝器数事,泾阳君甚德之。至是,闻秦王之谋,私见孟尝君言其事。孟尝君惧而问计。泾阳君曰:“王计尚未决也。宫中有燕姬者,最得王心,所言必从。君携有重器,吾为君进于燕姬,求其一言,放君还国,则祸可免矣。”孟尝君以白璧二双,托泾阳君献于燕姬求解。燕姬曰:“妾甚爱白狐裘,闻山东大国有之,若有此裘,妾不惜一言,不愿得璧也。”泾阳君回报孟尝君。孟尝君曰:“只有一裘,已献秦王,何可复得?”遍问宾客:“有能复得白狐裘者否?”众皆束手莫对。最下坐有一客,自言:“臣能得之。”孟尝君曰:“子有何计得裘?”客曰:“臣能为狗盗。”孟尝君笑而遣之。客是夜装束如狗,从窦中潜入秦宫库藏,为狗吠声。主藏吏以为守狗,不疑。客伺吏睡熟,取身边所藏钥匙,逗开藏柜,果得白狐裘,遂盗之以出,献于孟尝君。孟尝君使泾阳君转献燕姬,燕姬大悦。值与王夜饮方欢,遂进言曰:“妾闻齐有孟尝君,天下之大贤也!孟尝君方为齐相,不欲来秦,秦请而致之,不用则已矣,乃欲加诛?夫请人国之相,而无故诛之。又有戮贤之名,妾恐天下贤士,将裹足而避秦也!”秦王曰:“善。”明日御殿,即命具车马,给驿券,放孟尝君还齐。
(泾阳君在齐国的时候,孟尝君待他很好,每天都宴请他,临走时又送给他几件宝物,泾阳君很感激他。现在泾阳君听到秦王的计谋,就私下见孟尝君,告诉了这件事。孟尝君害怕了,向泾阳君问该怎么办。 泾阳君回答:“大王还没有作最后决定。宫中有一个燕姬,是大王最喜欢的,对她言听计从。您如果带有珍宝等礼物,我替你献给燕姬,求她向大王进言,放你回国,那样就可以免除灾祸了。”孟尝君拿出白璧两对,托泾阳君献给燕姬。燕姬说:“我特别喜欢白狐裘,听说山东大国才有,如果有此裘,我不惜一言向大王求情,不想要白璧。”泾阳君回来对孟尝君讲了。孟尝君说:“只有一件白狐裘,已献给秦王了,哪里还能得到?”遍问宾客:“有能再得到白狐裘的吗?”众人都束手无策。最下等的一名宾客说:“我能得到。”孟尝君问:“您有什么办法?”那人回答:“我能学狗盗。”孟尝君笑着让他去了。客人当天夜里装扮成狗的模样,从狗洞中潜入秦宫仓库中,发出狗叫声。管仓库的官吏以为是狗,一点也没怀疑。那人等官吏睡熟以后,取出他身边的钥匙,打开收藏的柜子,拿到了白狐裘,偷出来献给孟尝君。孟尝君使泾阳君转献给燕姬,燕姬十分高兴。当晚与秦王饮酒到高兴的时候说:“我听说齐国的孟尝君是天下最有名的贤人!孟尝君是齐国的相国,本不想来秦国,是秦国把他请来的,不重用他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杀他呢?请别的国家的相国,却无故杀他,又有杀戮贤士的名声,我担心天下的贤士,都要远远地离开秦国了。”秦王说:“你说得对。”第二天上朝,就下令准备车马,发给通行证,放孟尝君回齐国。)

孟尝君曰:“吾侥幸燕姬之一言,得脱虎口,万一秦王中悔,吾命休矣。”客有善为伪券者,为孟尝君易券中名姓,星驰而去。至函谷关,夜方半,关门下钥已久。孟尝君虑追者或至,急欲出关。关开闭,俱有常期,人定即闭,鸡鸣始开。孟尝君与宾客咸拥聚关内,心甚惶迫。忽闻鸡鸣声自客队中出。孟尝君怪而视之,乃下客一人,能效鸡声者。于是群鸡尽鸣。关吏以为天且晓,即起验券开关。孟尝君之众,复星驰而去。谓二客曰:“吾之得脱虎口,乃狗盗鸡鸣之力也!”众宾客自愧无功,从此不敢怠慢下坐之客。髯翁有赞曰:
(孟尝君说:“我侥幸靠燕姬的一句话,得脱虎口,万一秦王后悔,我的性命就完了。”客人中有善长伪造证明的人,把通行证中孟尝君的名字改掉了,连夜飞驰而走。到了函谷关,正是半夜时分,关门早已锁上了。关门开闭,按常规是晚上无行人就关,鸡鸣时才能打开。孟尝君怕追的人赶上,正与众宾客惶惶不安之际,忽然听到宾客队中传出鸡叫声。孟尝君感到奇怪,仔细一看,却是下等客人中有一个能学鸡叫的人。于是群鸡都叫了起来。守关的官吏以为天亮了,就起来检验证券, 开关放行。孟尝君一伙快马加鞭,飞奔而走。孟尝君对二位客人说:“我能够脱离虎口,多亏鸡鸣狗盗之力呀!”众宾客自愧无功,从此不敢怠慢下等的宾客。有一首赞道:)

明珠弹雀,不如泥丸;白璧疗饥,不如壶餐。
狗吠裘得,鸡鸣关启;虽为圣贤,不如彼鄙。
细流纳海,累尘成冈;用人惟器,勿陋孟尝。

樗里疾闻孟尝君得放归国,即趋入朝,见昭襄王曰:“王即不杀田文,亦宜留以为质,奈何遣之?”秦王大悔,即使人驰急传追孟尝君,至函谷关,索出客籍阅之,无齐使田文姓名。使者曰:“得无从间道,尚未至乎?”候半日,杳无影响。乃言孟尝君状貌及宾客车马之数。关吏曰:“若然,则今早出关者是矣。”使者曰:“还可追否?”关吏曰:“其驰如飞,今已去百里之远,不可追也。”使者乃还报秦王。王叹曰:“孟尝君有鬼神不测之机,果天下贤士也!”后秦王索狐白裘于主藏吏不得,及见燕姬服之,因叩其故,知其为孟尝君之客所盗,复叹曰:“孟尝君门下,如通都之市,无物不有。吾秦国未有其比!”竟以裘赐燕姬,不罪主藏吏。

(樗里疾听说放孟尝君回国,立即赶入朝中。求见昭襄王说:“大王即使不杀田文,也应该留下做人质,为什么让他走了?”秦王也十分后悔,立即派人飞驰追赶孟尝君,追到了函谷关,要登记薄查看,没有齐国使者田文的姓名。使者说:“难道道路不熟,还没赶到吗?”等了半天,还没有一点动静。便述说孟尝君的相貌和宾客、车马的人数。关吏说:“如果这样,那么今天早上出关的就是了。”使者问:“还能追上吗?”关吏回答:“他们急驰而去,现在已跑出一百多里了,追不上了。”使者只得回去向秦王报告。秦王叹息道:“孟尝君有鬼神不测的机智,果然是天下最有名的贤士!”后来秦王向管库藏的官吏要白狐裘没有得到,等看见燕姬穿着,讯问原因,才知道被孟尝君的宾客偷走,又叹道:“孟尝君的门下就像大都市的市场上,什么东西都有。秦国没有人能够相比。”就把狐裘赐给燕姬,也不怪罪管库藏的官吏。)

不知孟尝君归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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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 页 3 Empty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帖子 由 mylingo 周日 九月 21, 2014 2:11 pm

第九十四回  冯谖弹铗客孟尝  齐王纠兵伐桀宋

   话说孟尝君自秦逃归,道经于赵,平原君赵胜,出迎于三十里外,极其恭敬。赵人素闻人传说孟尝之名,未见其貌,至是,争出观之。孟尝君身材短小,不逾中人。观者或笑曰:“始吾慕孟尝君,以为天人,必魁然有异。今观之,但渺小丈夫耳!”和而笑者复数人。是夜,凡笑孟尝君者皆失头。平原君心知孟尝门客所为,不敢问也。
   (话说孟尝君从秦国逃出,经过赵国,平原君赵胜出城三十里相迎,极其恭敬。赵人平素就听说孟尝君的大名,没有见到他,现在争相观看。孟尝君身材短小,还不如一般人,观看的人有的笑着说:“以前我仰慕孟尝君,以为他是天人,一定魁武伟岸,生有异相。现在看来,只是一个渺小的男人罢了!”有许多人都笑了起来。当天夜里,凡是讥笑孟尝君的人都丢了脑袋。平原君心中知道是孟尝君的门客所干,也不敢追问。)

   再说齐湣王既遣孟尝君往秦,如失左右手,恐其遂为秦用,深以为忧。乃闻其逃归,大喜,仍用为相国,宾客归者益众。乃置为客舍三等:上等曰“代舍”,中等曰“幸舍”,下等曰“传舍”。代舍者,言其人可以自代也;上客居之,食肉乘舆。幸舍者,言其人可任用也;中客居之,但食肉不乘舆。传舍者,脱粟之饭,免其饥馁;出入听其自便,下客居之。前番鸡鸣狗盗及伪券有功之人,皆列于代舍。所收薛邑俸入,不足以给宾客,乃出钱行债于薛,岁收利息,以助日用。
   (再说齐湣王派孟尝君去秦国,就像失去左右手一样,又怕他被秦国重用,每日忧虑。等到听说他逃回来,非常高兴,仍拜他为相国。宾客归附孟尝君的更多了。便把客舍分为三等:上等的叫“代舍”,中等的叫“幸舍”,下等的叫“传舍”。代舍是供有一定的名望,或有特殊地位的上等宾客居住,可以吃肉乘车。幸舍是供有一定才能的中等宾客居住,只吃肉不坐车。传舍只供应普通饭食,管饱,供一般宾客居住,出入随其自便。前次鸡鸣狗盗和伪造通行证的人都因有功,居住在代舍之中。孟尝君在薛邑所收入的俸禄,并不够供给宾客的,就拿出钱在薛地放高利贷,每年收一次利息,用来资助贴补费用。)

   一日,有一汉子,状貌修伟,衣敝褐,蹑草屦,自言姓冯,名谖,齐人,求见孟尝君。孟尝君揖之与坐,问曰:“先生下辱,有以教文乎?”谖曰:“无也。窃闻君好士,不择贵贱,故不揣以贫身自归耳。”孟尝君命置传舍。十余日,孟尝君问于传舍长曰:“新来客何所事?”传舍长答曰:“冯先生贫甚,身无别物,止存一剑,又无剑囊,以蒯瞆缑系之于腰间,食毕,辄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兮,食无鱼!’”孟尝君笑曰:“是嫌吾食俭也。”乃迁之于幸舍,食鱼肉。仍使幸舍长候其举动:“五日后,来告我。”居五日,幸舍长报曰:“冯先生弹剑而歌如故,但其辞不同矣。曰:‘长铗归来兮,出无车!’”孟尝君惊曰:“彼欲为我上客乎?其人必有异也。”又迁之代舍。复使代舍长伺其歌否。谖乘车日出夜归,又歌曰:“长铗归来兮,无以为家!”代舍长诣孟尝君言之。孟尝君蹙额曰:“客何无餍之甚乎?”更使伺之,谖不复歌矣。居一年有余,主家者来告孟尝君:“钱谷只勾一月之需。”孟尝君查贷券,民间所负甚多,乃问左右曰:“客中谁能为我收债于薛者?”代舍长进曰:“冯先生不闻他长,然其人似忠实可任。向者自请为上客,君其试之。”孟尝君请冯谖与言收债之事。冯谖一诺无辞,遂乘车至薛,坐于公府。
   (一天有一个高大伟岸的汉子,穿着破衣服,趿着草鞋,自称是齐 国人,叫冯谖,求见孟尝君。孟尝君与他作揖后请他坐下,问道:“先生来到这里,有什么能教导我的吗?”冯谖回答:“没有。我听说您好士,不分贵贱,所以不揣贫穷来投奔。”孟尝君就让他住在传舍中。十多天后,孟尝君向传舍长问道:“新来的客人在干什么?”传舍长回答:“冯先生十分穷贫,身上别无长物,只有一把剑;又没有剑囊,用蒯草绳系在腰间,每天吃完饭,就弹着剑唱道:‘长铗啊,咱们回去罢,饭中连鱼都没有!’”孟尝君笑着说:“是嫌我的饭太俭陋了,”就让他住在幸舍中,吃鱼吃肉。仍然让幸舍长注意他的举动,说:“五天以后,再来告诉我。”过了五天,幸舍长报告说:“冯先生仍然弹剑唱歌,只是歌辞不一样了。这次唱:‘长铗啊,咱们回去罢,出去都没有车坐!’”孟尝君吃惊地说:“他要做我的上等客人吗?这个人一定有特殊的才能。”又让他住在代舍中。又让代舍长注意他是不是还唱歌。冯谖早上乘车出去,晚上归来,又唱道:“长铗啊,咱们回去吧,咱们连自己的家室都没有。”代舍长向孟尝君述说一遍。孟尝君皱着眉不高兴地说:“客人为什么如此贪求,没完没了呢?”又让代舍长观察他,冯谖没有再唱。一年以后,主持家务行政的人告诉孟尝君:“钱、粮只够用一个月的了。”孟尝君查看高利贷债券,见民间欠他的帐很多,就问左右的人:“客人中谁能为我到薛地收债?”代舍长回答:“冯先生没有其他才能,但似乎诚实可信。先前自己要求做上等客人,请让他去试试。”孟尝君请来冯谖对他说收债的事。冯谖立即答应,并不推辞,乘车来到薛地,住在公府之中。)

   薛民万户,多有贷者,闻薛公使上客来征息,时输纳甚众,计之得息钱十万。冯谖将钱多市牛酒,预出示:“凡负孟尝君息钱者,勿论能偿不能偿,来日悉会府中验券。”百姓闻有牛酒之犒,皆如期而来。冯谖一一劳以酒食,劝使酣饱。因而旁观,审其中贫富之状,尽得其实。食毕,乃出券与合之,度其力饶,虽一时不能,后可相偿者,与为要约,载于券上;其贫不能偿者,皆罗拜哀乞宽期。冯谖命左右取火,将贫券一笥,悉投火中烧之,谓众人曰:“孟尝君所以贷钱于民者,恐尔民无钱以为生计,非为利也。然君之食客数千,俸食不足,故不得已而征息以奉宾客。今有力者更为期约,无力者焚券蠲免。君之施德于尔薛人,可谓厚矣。”百姓皆叩头欢呼曰:“孟尝君真吾父母也!”
   (薛地的居民有一万户,大多数都借贷,听说薛公派上等客人来征收利息,许多人来交息,收到息钱十万。冯谖把这些钱大都买了牛肉和酒,预先贴出告示:“凡欠孟尝君钱的人,不论能否偿还,明天都来官府中验证债券。”百姓们听说有酒肉犒劳,都按期来到。冯谖用酒食招待大家,并在一旁察言观色,对他们贫富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吃完饭后,拿出债券与众人合对,估计还有余力,虽然一时不能,以后定会偿还的人,与其定好合约,记在债券之上;其余贫穷不能偿还的人,都跪在地上请求宽限时间。冯谖命令左右的人拿火来,把一竹篮贫穷人的债券都投入火中烧掉,然后对众人说:“孟尝君之所以把钱借给百姓,是担心你们没有钱无法生活,而不是为了求得利益。但是他的食客有几千人,俸食不够用,所以不得已才征收利息来奉养宾客。现在有能力偿还的重新订好合约,无力偿还的债券都烧掉了,免除还债。孟尝君对你们薛邑百姓的恩德,可以说不能再多了。”百姓们都磕头高呼:“孟尝君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早有人将焚券事报知孟尝君。孟尝君大怒,使人催召谖,谖空手来见,孟尝君假意问曰:“客劳苦,收债毕乎?”谖曰:“不但为君收债,且为君收德!”孟尝君色变,让之曰:“文食客三千人,俸食不足,故贷钱于薛,冀收余息,以助公费。闻客得息钱,多具牛酒,与众乐饮,复焚券之半,犹曰:‘收德’,不知所收何德也?”谖对曰:“君请息怒,容备陈之。负债者多,不具牛酒为欢,众疑,不肯齐赴,无以验其力之饶乏。力饶者与为期约。其乏者虽严责之,亦不能偿;久而息多,则逃亡耳。区区之薛,君之世封,其民乃君所与共安危者也。今焚无用之券,以明君之轻财而爱民。仁义之名,流于无穷,此臣所谓为君收德者矣。”孟尝君迫于客费,心中殊不以为然,然已焚券,无可奈何,勉为放颜,揖而谢之。史臣有诗云:
   (早就有人把焚烧债券的事报告给孟尝君。孟尝君十分恼怒,派人催促冯谖回来。冯谖空手回见,孟尝君假意问道:“先生辛劳了,钱都收回来了吗?”冯谖回答:“我不但为君收回了钱,还为君收回了德!”孟尝君变了颜色,责备他说:“我有食客三千人,俸禄不够用,所以才向薛地的百姓放债,希望收些利息,帮助消费。听说先生收来的利息 钱,都和众人一同买酒肉痛饮,又焚烧了一半债券,还说为我‘收德’,不知道所收的是什么德?”冯谖不慌不忙地说:“请君不要发怒,容我详细陈述。欠债的人太多了,不准备酒肉,众人心疑,就不会都来,也就没有办法检验是否能够偿还。有能力偿还的,就与他重新定下期约;对于贫穷的人,即使再督促他,他也不能偿还,而且越欠越多,就会逃亡。小小的薛地,是君世代都封居的地方,那里的百姓是与您安危与共的。现在烧掉没有用的债券,借以证明君轻财爱民。仁义的名声,不断流传,这就是我所说的收德。”孟尝君因为食客消费太大,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但债券已烧,无可奈何,只得勉强笑笑,向冯谖感谢。史臣有诗写道:)

   逢迎言利号佳宾,焚券先虞触主嗔;
   空手但收仁义返,方知弹铗有高人。

   却说秦昭襄王悔失孟尝君,又见其作用可骇,想道:“此人用于齐国,终为秦害!”乃广布谣言,流于齐国,言:“孟尝君名高天下,天下知有孟尝君,不知有齐王,不日孟尝君且代齐矣!”又使人说楚顷襄王曰:“向者六国伐秦,齐兵独后,因楚王自为从约长,孟尝君不服,故不肯同兵。及怀王在秦,寡君欲归之,孟尝君使人劝寡君勿归怀王;以太子见质于齐,欲秦杀怀王,彼得留太子以要地于齐;故太子几不得归,而怀王竟死于秦。寡君之得罪于楚,皆孟尝君之故也。寡君以楚之故,欲得孟尝君而杀之,会逃归不获。今复为齐相,专权,旦暮篡齐,秦、楚自此多事矣。寡君愿悔前之过,与楚结好,以女为楚王妇,共备孟尝君之变。幸大王裁听!”楚王惑其言,竟通和于秦,迎秦王之女为夫人,亦使人布流言于齐。齐湣王疑之,遂收孟尝君相印,黜归于薛。

   (却说秦昭襄王后悔放走孟尝君,又见他作用惊人,想道:“这个人被齐国重用,终究对秦国不利!”便派人四处散布流言诽语,传到齐国,说:“孟尝君的名字天下流传,人们只知道齐国有孟尝君,不知道有齐王,不久孟尝君就要取代齐王了。”又派人劝楚顷襄王说:“从前六国伐秦,只有齐兵落在后边,是因为楚王自己做纵约长,孟尝君不服,所以不肯一同发兵。等到怀王在秦国的时候,秦王想放他回国,孟尝君派使者劝秦君不要放怀王;因为太子在齐国做人质,想让秦国杀掉怀王,齐国能够扣下太子为齐国要求土地;所以太子几乎不能回国,而怀王竟然死在秦国。我们国君得罪楚国,都是因为孟尝君的缘故。我们国君因为楚国的原因,想得到孟尝君杀掉,不料被他逃回去了。现在又重新为齐国相国,一心专权,早晚就要篡夺齐国了,秦、楚两国自此以后就会多事了。我们国君愿意为以前作下的灾祸补偿,与楚国结为友好,送女儿为楚王做夫人,准备共同抵御孟尝君。请大王裁定!”楚王被他的话所迷惑,竟和秦国通好,迎秦王的女儿做夫人,也使人到齐国散布流言。齐湣王听信谣言,怀疑孟尝君,就收了他的相印,罢了他的官,让他回薛地去。)

   宾客闻孟尝君罢相,纷纷散去;惟冯谖在侧,为孟尝君御车。未至薛,薛百姓扶老携幼相迎,争献酒食,问起居。孟尝君谓谖曰:“此先生所谓为文收德者也!”冯谖曰:“臣意不止于此。倘借臣以一乘之车,必令君益重于国,而俸邑益广。”孟尝君曰:“惟先生命!”
   (宾客们听说孟尝君被罢黜,纷纷散去;只有冯谖在一旁为孟尝君驾车。还没到薛地,那里的老百姓扶老携幼出来迎接,争着贡献酒食, 询问起居。孟尝君对冯谖说:“这是先生说的为我收德啊!”冯谖回答:“我的意思不仅仅在于此。如果能借给我一辆车,一定能让君重新被国家重用,而且俸禄更多。”孟尝君说:“惟先生的命令是从!”)

   过数日,孟尝君具车马及金币,谓冯谖曰:“听先生所往。”冯谖驾车,西入咸阳,求见昭襄王,说曰:“士之游秦者,皆欲强秦而弱齐;其游齐者,皆欲强齐而弱秦。秦与齐势不两雄,其雄者,乃得天下。”秦王曰:“先生何策,可使秦为雄而不为雌乎?”冯谖曰:“大王知齐之废孟尝君否?”秦王曰:“寡人曾闻之,而未信也。”冯谖曰:“齐之所以重于天下者,以有孟尝君之贤也。今齐王惑于谗毁,一旦收其相印,以功为罪,孟尝君怨齐必深,乘其怀怨之时,而秦收之以为用,则齐国之阴事,以将尽输于秦,用以谋齐,齐可得也,岂特为雄而已哉?大王急遣使,载重币,阴迎孟尝君于薛,时不可失!万一齐王悔悟而复用之,则两国之雌雄未可定矣。”时樗里疾方卒,秦王急欲得贤相,闻谖言大喜,乃饰良车十乘,黄金百镒,命使者以丞相之仪从,迎孟尝君。冯谖曰:“臣请为大王先行报孟尝君,使之束装,毋淹来使。”冯谖疾驱至齐,未暇见孟尝君,先见齐王,说曰:“齐、秦之互为雌雄,王所知也。得人者为雄,失人者为雌。今臣闻道路之言,秦王幸孟尝君之废,阴遣良车十乘,黄金百镒,迎孟尝君为相。倘孟尝君西入相秦,反其为齐谋者以为秦谋,则雄在秦,在临淄、即墨危矣!”湣王色动,问曰:“然则如何?”冯谖曰:“秦使旦暮且至薛,大王乘其未至,先复孟尝君相位,更其邑封,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使者虽强,岂能不告于王,而擅迎人之相国哉?”湣王曰:“善。”然口虽答应,意未深信。使人至境上,探其虚实,只见车骑纷纷而至,询之,果秦使也。使者连夜奔告湣王,湣王即命冯谖,持节迎孟尝君,复其相位,益封孟尝君千户。秦使者至薛,闻孟尝君已复相齐,乃转辕而西。
   (过了几天,孟尝君准备车马和金钱,对冯谖说:“先生想去哪里都行。”冯谖驾着车西行来到咸阳,求见昭襄王说:在秦国游学的士人们,都想使秦国强大,削弱齐国;凡是在齐国游学的,都想使齐国强盛而削弱秦国。秦国与齐国是难以并存的两雄,谁胜利就能得到天下。”秦王问:“先生有什么妙计能使秦国为雄而不为雌?”冯谖说:“大王听说齐国废黜孟尝君了吗?”秦王说:“我曾听说过,但不相信。”冯谖说:“齐国之所以在诸侯国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有孟尝君这样的贤才。现在齐王被谗言迷惑,把功劳当作罪过,收回他的相印,孟尝君心中一定怨恨齐国,乘此时秦国重用他,那么齐国的机密都会被秦国知道,以此对付齐国,就一定能吞并它,岂止是在诸侯中称雄?大王快些派遣使者,载着重金,私下去薛地迎接孟尝君,机不可失!万一齐王悔悟,重新任用孟尝君,那么齐、秦两国谁称雄就难说了。”这时樗里疾刚刚去世,秦王急需贤相,听到这话很高兴,便装修十辆好车,载着百镒黄金,以丞相的仪仗去迎接孟尝君。冯谖说:“请让我先去通知孟尝君,使他做好准备,免得耽误使者的时间。”冯谖急忙赶回齐国,没来得及见孟尝君,先去见齐王,劝道:“齐、秦两国互为雌雄,大王是知道的。得人才的国家就会称雄,失人才的就会退居第二。现在我听说秦王庆幸孟尝君被罢官,私下里派十辆好车,装着黄金百镒,聘请孟尝君为丞相。如果孟尝君去了秦国,为秦国出谋划策,那么秦国就会称雄天下,齐国很危险了。”湣王听后很着急,问道:“该怎么办呢?”冯谖说:“秦国使者很快就要到薛地了,大王乘他们在路途上,先恢复孟尝君的相位,增加他的封地,孟尝君一定会高兴地接受。秦使者虽然持有重金,难道还会不得到别国君王同意就去迎请别国的相国吗?”湣王口上说:“好!”但心中还不相信。派人到边境上探听虚实,只见车马纷纷而来,一问果然是秦国使臣。探者连夜回去告诉湣王,湣王立即命令冯谖拿着符节去迎接孟尝君,恢复他的相位,增封一千户。秦国使臣到了薛地,听说孟尝君已重新做齐国的相国,立即返回去了。)

   孟尝君既复相位,前宾客去者复归。孟尝君谓冯谖曰:“文好客无敢失礼,一日罢相,客皆弃文而去;今赖先生之力,得复其位,诸客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冯谖答曰:“夫荣辱盛衰,物之常理。君不见大都之市乎?旦则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为墟矣,为所求不在焉。夫富贵多士,贫贱寡交,事之常也。君又何怪乎?”孟尝君再拜曰:“敬闻命矣。”乃待客如初。
   (孟尝君重新为相,从前走的门客又都回来了。孟尝君对冯谖说:“我对客人从来没有失礼之处,可一旦被罢相,门客们都抛弃我远走高飞;现在赖您的力量使我官复原职,众位客人还有什么面目再见我吗?”冯谖回答:“荣辱盛衰,是天地万物的常理。您没有看见大集市吗?早晨人们争先恐后挤进去,晚上却空无一人,成为废墟,这是因为人们追求的已不在这里了。富贵的人宾客多,贫贱的人朋友少,这是正常的事。您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孟尝君恍然大悟,再次向他拜谢说:“多谢指教!”仍然像以前那样对待客人。)

   是时,魏昭王与韩釐王奉周王之命,“合从”伐秦。秦使白起将兵迎之,大战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韩将公孙喜,取武遂地二百里;遂伐魏,取河东地四百里。昭襄王大喜;以七国皆称王,不足为异,欲别立帝号,以示贵重,而嫌于独尊,乃使人言于齐湣王曰:“今天下相王,莫知所归。寡人意欲称西帝,以主西方;尊齐为东帝,以主东方,平分天下,大王以为何如?”湣王意未决,问于孟尝君。孟尝君曰:“秦以强横见恶于诸侯,王勿效之。”
   (这时,魏昭王和韩釐王奉周天子的命令,“合纵”讨伐秦国。秦国派白起带兵迎战,在伊阙大战,斩首二十四万,活捉了韩国大将公孙喜,占领武遂的土地二百里;乘胜讨伐魏国,攻占河东的土地四百里。昭襄王十分高兴,因为七国都称王,分不出什么不同,就想立帝号,以示比别人贵重,但又觉得自己独尊不便,派人对齐湣王说:“现在天下诸侯相继称王,不知道该归谁统辖。我想称西帝,统治西方;尊大王为东帝,管理东方,平分天下,大王认为怎么样?”湣王拿不定主意,去问孟尝君。孟尝君说:“秦国因为强大蛮横被诸侯国所厌恶,大王不要效仿它。”)

   逾一月,秦复遣使至齐,约共伐赵,适苏代自燕复至,湣王先以并帝之事,请教于代。代对曰:“秦不致帝于他国,而独致于齐,所以尊齐也。却之,则拂秦之意,直受之,则取恶于诸侯。愿王受之而勿称。使秦称之,而西方之诸侯奉之,王乃称帝,以王东方;未晚也;使秦称之,而诸侯恶之,王因以为秦罪。”湣王曰:“敬受教。”又问:“秦约伐赵,其事何如?”苏代曰:“兵出无名,事故不成。赵无罪而伐之,得地则为秦利,齐无与焉。今宋方无道,天下号为桀宋。王与其伐赵,不如伐宋,得其地可守,得其民可臣,而又有诛暴之名,此汤、武之举也。”湣王大悦,乃受帝号而不称。厚待秦使,而辞其伐赵之请。秦昭襄王称帝才二月,闻齐仍称王,亦去帝号,不敢称。
   (过了一个月,秦国又派使者到齐国,约定共同征伐赵国。碰巧苏代从燕国又来到齐国,湣王先把称帝的事向他请教。苏代回答:“秦国不推别国为帝,单单选中齐国,是尊重齐国。回绝他伤害了秦国,直接接受,就会得罪诸侯各国。希望大王接受秦国的要求却并不称帝。等秦国称帝,等西方的诸侯都能接受以后,大王再称帝,那时也不晚;假使秦王称帝后,诸侯都很反感,大王还可以责怪秦国。”湣王说:“听从先生的教诲!”又问道:“秦国约我讨伐赵国,这件事可行吗?”苏代说:“师出无名,事情不会成功。赵国无罪却攻打它,得到土地后是秦国的,齐国没有好处。现在宋国无道,天下人称其为桀宋。大王与其伐赵,不如伐宋,得到土地可以把守,得到百姓可以支配,而且还有诛伐暴君的名声,这是汤武王的行为。”湣王十分高兴,便接受帝号但并不称帝,厚厚款待秦国使者,推辞伐赵的请求。秦昭襄王才称帝二个月,听说齐国仍然称王,也废去帝号,不敢再使用。)

   话分两头。却说宋康王乃宋辟公辟兵之子,剔成之弟,其母梦徐偃王来托生,因名曰偃。生有异相,身长九尺四寸,四阔一尺三寸,目如巨星,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铁钩。于周显王四十一年,逐其兄剔成而自立。立十一年,国人探雀巢,得蜕卵,中有小鹯,以为异事,献于君偃。偃召太史占之。太史布卦奏曰:“小而生大,此反弱为强,崛起霸王之象。”偃喜曰:“宋弱甚矣,寡人不兴之,更望何人。”乃多检壮丁,亲自训练,得劲兵十万余。东伐齐,取五城;南败楚,拓地三百余里;西又败魏军,取二城;灭滕,有其地。因遣使通好于秦,秦亦遣使报之。自是宋号强国,与齐、楚、三晋相并。偃遂称为宋王。自谓天下英雄,无与为比,欲速就霸王之业。每临朝,辄令群臣齐呼万岁。堂上一呼,堂下应之,门外侍卫亦俱应之,声闻数里。又以革囊盛牛血,悬于高竿,挽弓射之。弓强矢劲,射透革囊,血雨从空乱洒,使人传言于市曰:“我王射天得胜。”欲以恐吓远人。又为长夜之饮,以酒强灌群臣,而阴使左右以热水代酒自饮。群臣量素洪者,皆潦倒大醉,不能成礼;惟康王惺然。左右献谀者,皆曰:“君王酒量如海,饮千石不醉也。”又多取妇人为淫乐,一夜御数十女,使人传言:“宋王精神兼数百人,从不倦怠。”以此自炫。
   (却说宋康王乃是宋辟公辟兵的儿子,他的母亲怀他时梦见徐偃王来托生,因此叫偃。生时就有异相,身长九尺四寸,面阔一尺九寸,眼睛像巨星,脸上有神光,力大得能拉直铁钩。周显王四十一年,他驱逐他的哥哥剔成,自立为王。十一年后,国中有人掏雀巢,发现里面有只刚刚出壳的小鹯鸟,认为是奇异之事,献给国君偃,偃召太史占卜这件事。太史卜卦说:“小麻雀生大鹯鸟,这是反弱为强,崛起为霸主的征兆。”偃高兴地说:“宋国软弱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不使它兴旺,还指望什么人呢!”便招收壮丁,亲自训练,组成了十万多人的精锐之师。进攻东面的齐国,占领五座城池;打败南面的楚国,开拓比三百多里的疆土;战胜西边的魏国,夺取两座城池;灭掉了滕国,吞并了它的土地。并派使者与秦国通好,秦国也派人回报。自此以后宋国号称强国,与齐国、楚国、三晋并称,偃自称为宋王,以为天下英雄没有人能和自己相比,想尽快成就霸业。每天上朝,都叫群臣山呼万岁。堂上一呼,堂下齐应,门外侍卫亦都呼喊,声音传出几里远。又用皮革做成袋子,装满牛血,悬挂在高高的木竿上,拉弓而射,穿透皮袋,牛血像雨一样从空中洒落,派人在市中传言:“我们国王射天得胜了。”想用这些吓唬 远方的百姓。又喜欢彻夜长饮,强行用酒灌群臣,却私自让左右的给自己上热水喝。群臣中平素酒量大的,都酩酊大醉,毫无礼节,只有他无事一样。左右献媚的人都说:“君王酒量如海,喝上一千石也不会醉。”还与许多妇女淫乐,一夜与十个女人同睡,派人传言:“宋王精神旺盛,可以与一百人同睡,一点也不疲倦。”常常以此炫耀。)

   一日,游封父之墟,遇见采桑妇甚美,筑青陵之台以望之。访其家,乃舍人韩凭之妻息氏也。王使人喻凭以意,使献其妻。凭与妻言之,问其愿否。息氏作诗以对曰:
   (一天,游玩封父,看见一个采桑的妇女很美,就筑起青陵台观看,打听出是舍人韩凭的妻子息氏。宋王就派人向韩凭转达自己的意思,让他献出自己的妻子,韩凭对妻子说了,问妻子是否愿意。息氏写了一首诗回答:)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

   宋王慕息氏不已,使人即其家夺之。韩凭见息氏升车而去,心中不忍,遂自杀。宋王召息氏共登青陵台,谓之曰:“我宋王也,能富贵人,亦能生杀人。况汝夫已死,汝何所归?若从寡人,当立为王后。”息氏复作诗以对曰:

   (宋王思慕息氏,派人到她家中去抢。韩凭见妻子被抢走,心中难过,自杀身亡。宋王召息氏一同登上青陵台,对她说:“我是宋王,能让人富贵,也能杀人。何况你丈夫已死了,你还指望谁呢?如果顺从我,立即立你为王后。”息氏又写诗回答:)

   鸟有雌雄,不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宋王曰:“卿今已至此,虽欲不从寡人,不可得也!”息氏曰:“容妾沐浴更衣,拜辞故夫之魂,然后侍大王巾栉耳。”宋王许之。息氏沐浴更衣讫,望空再拜,遂从台上自投于地。宋王急使人揽其衣,不及,视之,气已绝矣。简其身畔,于裙带得书一幅,书云:

   (宋王说:“你现在已经到这里了,虽然想不顺从我也不行了!”息氏说:“请容许我洗浴后更换衣服,向丈夫的灵魂告辞,然后再服侍大王。”宋王答应了。息氏洗梳完毕,换上衣服,向空中拜了两拜,从台上向地上跳去。宋王忙叫人拉住她的衣服,已经来不及了,视之气绝。在她的裙带上看见一封信,写着:)

   死后,乞赐遗骨与韩凭合葬于一冢,黄泉感德!
   (“我死以后,乞求大王把遗骨与韩凭合葬在一处,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宋王大怒,故为二冢,隔绝埋之,使其东西相望,而不相亲。埋后三日,宋王还国。忽一夜,有文梓木生于二冢之傍,旬日间,木长三丈许,其枝自相附结成连理。有鸳鸯一对,飞集于枝上,交颈悲鸣。里人哀之曰:“此韩凭夫妇之魂所化也!”遂名其树曰:“相思树”。髯仙有诗叹云:
   (宋王十分气忿,故意把他们分开埋葬,使两座墓冢遥遥相望,却不能相亲。埋后三天,宋王回到都城。忽然有一天夜晚,两座墓旁都长出了文梓木,几天后,木长三丈多,两边树枝自相结成连理。有一对鸳鸯飞在上面,交颈悲鸣。当地的人都悲痛地说:“这是韩凭夫妇的魂魄变成的! ”便把此树称为“相思树”。有一首诗感叹道:)

   相思树上两鸳鸯,千古情魂事可伤!
   莫道威强能夺志,妇人执性抗君王。

   群臣见宋王暴虐,多有谏者。宋王不胜其渎,乃置弓矢于座侧,凡进谏者,辄引弓射之。尝一日间射杀景成、戴乌、公子勃等三人。自是举朝莫敢开口。诸侯号曰桀宋。

   (宋国群臣见君王暴虐,许多人都进行劝谏。宋王不胜其烦,乃在座位旁放着弓箭,凡是劝谏的人,就用箭射。曾经一日间射死景成、戴乌、公子勃三人。自此以后,群臣都不敢开口。诸侯们称他为桀宋。)

   时齐湣王用苏代之说,遣使于楚、魏,约共攻宋,三分其地。兵既发,秦昭王闻之,怒曰:“宋新与秦欢,而齐伐之,寡人必救宋,无再计。”齐湣王恐秦兵救宋,求于苏代。代曰:“臣请西止秦兵,以遂王伐宋之功。”乃西见秦王曰:“齐今伐宋矣,臣敢为大王贺。”秦王曰:“齐伐宋,先生何以贺寡人乎”苏代曰:“齐王之强暴,无异于宋。今约楚、魏而攻宋,其势必欺楚、魏。楚、魏受其欺,必向西而事秦。是秦损一宋以饵齐,而坐收楚、魏之二国也,王何不利焉?敢不贺乎?”秦王曰:“寡人欲救宋何如?”代答曰:“桀宋犯天下之公怒,天下皆幸其亡,而秦独救之,众怒且移于秦矣。”秦王乃罢兵不救宋。
   (此时齐湣王听从苏代的建议,派人去楚国、魏国,约定攻打宋国,土地三国平分。出兵以后,秦昭襄王知道了,生气地说:“宋国刚刚与秦国交好,齐国攻打它,我一定要救它,没有什么可以考虑的。”齐湣王恐怕秦兵救宋国,向苏代求计。苏代回答:“请让我去阻止秦兵,使大王伐宋成功。”便西行求见秦王,说:“齐国现在已经征伐宋国,我向大王祝贺。”秦王说:“齐国伐宋,先生为什么向我祝贺?”苏代说:“齐王的强暴与宋王没有多大差别。现在会同楚、魏两国伐宋,一定会欺负它们。楚、魏两国受到欺压,必然依附秦国。秦国把宋国当作诱饵送给齐国,却得到楚、魏两国,大王怎么没有利益?我怎么会不祝贺呢?”秦王问:“我想救宋国,你看怎么样?”苏代回答:“桀宋犯天下的公怒,人人都庆幸他灭亡,秦国却要救它,大家的怒气都会转到秦国。”秦王便不派兵去救。)

   齐师先至宋郊,楚、魏之兵亦陆续来会。齐将韩聂,楚将唐昧,魏将芒卯,三人做一处商议。唐昧曰:“宋王志大气骄,宜示弱以诱之。”芒卯曰:“宋王淫虐,人心离怨,我三国皆有丧师失地之耻,宣传檄文,布其罪恶,以招故地之民,必有反戈而向宋者。”韩聂曰:“二君之言皆是也。”乃为檄数桀宋十大罪:    一、逐兄篡位,得国不正;二、灭滕兼地,桀强凌弱;三、好攻乐战,侵犯大国;四、革囊射天,得罪上帝;五、长夜酣饮,不恤国政;六、夺人妻女,***无耻;七、射杀谏臣,忠良结舌;八、僭拟王号,妄自尊大;九、独媚强秦,结怨邻国;十、慢神虐民,全无君道。
   (齐国军队先到宋国郊外,楚、魏的部队也相继来到。齐将韩聂、楚将唐昧、魏将芒卯,三人在一起商量,唐昧说:“宋王志大气骄,应该示弱引诱他。”芒卯说:“宋王荒淫暴虐,民心怨恨,我们三个国家都有丧师失地的耻辱,要宣传檄文,公布他的罪恶,招唤故地的百姓,这样一定会有反戈抗击宋国的。”韩聂说:“二位的话都对。”便书写檄文,数说桀宋的十大罪状:一、逐兄篡位,用非法手段窃取王位;二、恃强凌弱,吞并滕国;三、喜好攻伐,侵犯大国;四、伪造革袋射天,得罪上帝;五、长夜酣饮,不恤国政;六、夺人妻女,***无度;七、射杀忠臣,百官闭口;八、私用王号,妄自尊大;九、献媚秦国,结怨邻国;十、侮慢神灵,伤害百姓,毫无为君之道。)

   檄文到处,人心耸惧,三国所失之地,其民不乐附宋,皆逐其官吏,登城自守,以待来兵。于是所向皆捷,直逼雎阳。

   宋王偃大阅车徒,亲领中军,离城十里结营,以防攻突。韩聂先遣部下将闾丘俭,以五千人挑战。宋兵不出,闾丘俭使军士声洪者数人,登轈车朗诵桀宋十罪。宋王偃大怒,命将军卢曼出敌。略战数合,闾丘俭败走,卢曼追之,俭尽弃其车马器械,狼狈而奔。宋王偃登垒,望见齐师已败,喜曰:“败齐一军,则楚、魏俱丧气矣!”乃悉师出战,直逼齐营。韩聂又让一阵,退二十里下寨,却教唐昧、芒卯二军,左右取路,抄出宋王大营之后。

   (宋康王检阅兵马,亲自率领中军,出城十里扎营,防止攻城,韩聂先派部将闾丘俭带五千人马挑战,宋兵拒不应战。闾丘俭挑选一些声音宏亮的士兵,登上战车朗诵桀宋的十条罪状。康王大怒,命将军卢曼出营对敌。只战了几个回合,闾丘俭大败,卢曼追击,齐军扔掉车马兵器,狼狈逃跑。宋王登上堡垒,见齐军败走,高兴地说:“打败齐国军队,楚国、魏国就丧失了勇气!”便带全部军队出战,直逼齐国大营。韩聂又退让一阵,二十里外扎寨,却教唐昧、芒卯二支军队,从左右包抄到宋兵大营后面。)

   次日,宋王偃只道齐兵已不能战,拔寨都进,直攻齐营。闾丘俭打着韩聂旗号,列阵相持。自辰至午,合战三十余次。宋王果然英勇,手斩齐将二十余员,兵士死者百余人。宋将卢曼亦死于阵。闾丘俭复大败而奔,委弃车仗器械无数。宋兵争先掠取。急有探子报道:“敌兵袭攻雎阳城甚急!探是楚、魏二国军马。”宋王大怒,忙教整队回军。行不上五里,刺斜里一军突出,大叫:“齐国上将韩聂在此!无道昏君,还不速降!”宋王左右将戴直、屈志高,双车齐出。韩聂大展神威,先将屈志高斩于车下。戴直不敢交锋,保护宋王,且战且走。回至雎阳城下,宋将公孙拔认得自家军马,开门放入。三国合兵攻打,昼夜不息。
   (第二天,宋王以为齐兵已经不能再战,拔寨齐进,一直攻到齐营。闾丘俭打着韩聂的旗号,列阵相持。从早晨到中午,交战三十多次。宋王果然英勇难敌,亲手斩杀二十多员齐国将领、一百多名士兵。宋将卢曼战死阵中。闾丘俭又大败而逃,丢弃车马兵器无数,宋兵争先抢占。此时突然有探子来报告:“楚、魏两国敌军进攻睢阳城,已经很危险了。”宋王大怒,忙传令整队回军。走不到五里,斜刺里冲出一支大军,叫道:“齐国上将韩聂在此!无道昏君,还不快投降!”宋王身边戴直、屈志高两员将领冲出。韩聂大展神威,先把屈志高斩首。戴直不敢上前交锋,保着宋王,边战边走。退到睢阳城下,守将公孙拔见是自家的军马,开门放入城中。三国军队合力攻打, 昼夜不停。)

   忽见尘头起处,又有大军到来,乃是齐湣王恐韩聂不能成功,亲帅大将王蠋太史敫等,引生军三万前来,军势益壮。宋军知齐王亲自领兵,人人丧胆,个个灰心。又兼宋王不恤士卒,昼夜驱率男女守卫,绝无恩赏,怨声籍籍。戴直言于王偃曰:“敌势猖狂,人心已变,大王不如弃城,权避河南,更图恢复。”宋王此时,一片图王定霸之心,化为秋水,叹息了一回,与戴直半夜弃城而遁。公孙拔遂竖起降旗,迎湣王入城。湣王安抚百姓,一面令诸军追逐宋王。宋王走至温邑,为追兵所及,先擒戴直斩之。宋王自投于神农涧中,不死,被军士牵出,斩首,传送雎阳。齐、楚、魏遂共灭宋国,三分其地。
   (这天忽然尘土飞扬,又有大军到来,原来是齐湣王怕韩聂不能取胜,又率领大将王蠋、太史敫等,带领三万生力军来支援,势气更壮。宋军知道齐王亲自领兵前来,人人丧胆,个个灰心。又加上宋王不知体恤士卒,昼夜驱赶男女上城守卫,毫无恩赏,怨声载道。戴直见此,对宋王说:“敌势猖狂,人心已变,大王不如放弃城池,权且到河南躲避,再想法复国。”宋王此时一片图王称霸的雄心都已化作秋水,叹息一场,与戴直在半夜弃城逃跑。公孙拔只得竖起降旗,迎接湣王入城。湣王安抚百姓,同时命诸军追赶宋王。宋王跑到温邑,被追兵赶上,戴直先被斩首,宋王跳到神农涧中没有自杀成,被士兵拉出斩首,送到睢阳。齐、楚、魏三国一起灭掉宋国,分割了它的土地。)

   楚、魏之兵既散,湣王曰:“伐宋之役,齐力为多;楚、魏安得受地?”遂引兵衔枚尾唐昧之后,袭败楚师于重丘。乘胜逐北,尽收取淮北之地。又西侵三晋,屡败其军。楚、魏恨湣王之负约,果皆遣使附秦,秦反以为苏代之功矣。
   (楚、魏两国的部队走后,湣王说:“这次伐宋,齐国出力最多;楚、魏两国怎么能得到土地?”便带兵悄悄尾随在唐昧的后面,在重丘 袭击并击溃楚军,并乘胜进军,把淮北的土地都收取过来。又向西侵略三晋,多次取胜。楚、魏两国痛恨齐王负约,果然派使者去依附秦国,秦王反认为是苏代的功劳。)

   湣王既兼有宋地,气益骄恣,使嬖臣夷维,往合卫、鲁、邹三国之君,要他称臣入朝。三国惧其侵伐,不敢不从。湣王曰:“寡人残燕灭宋,辟地千里;败梁割楚,威加诸侯。鲁、卫尽已称臣,泗上无不恐惧。旦晚提一旅兼并二周,迁九鼎于临淄,正号天子,以令天下,谁敢违者!”孟尝君田文谏曰:“宋王偃惟骄,故齐得而乘之,愿大王以宋为戒!夫周虽微弱,然号为共主。七国攻战,不敢及周,畏其名也。大王前去帝号不称,天下以此多齐之让。今忽萌代周之志,恐非齐福!”湣王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桀、纣非其主乎?寡人何不如汤、武?惜子非伊尹、太公耳!”于是复收孟尝君相印。
   (齐湣王兼并了宋国的土地,气势更加骄横,派近臣夷维去召集卫、曹、邹三国的国君,让他们入朝称臣。三国害怕齐国侵伐,不敢不依 从。湣王说:“我打败燕、楚、魏三国,灭掉宋国,辟地千里,威加诸侯; 曹、卫等国无不惧怕、拱手称臣。早晚就要带一旅之师兼并周地,把九鼎迁到临淄,登天子之位以令天下,谁敢不从命!”孟尝君劝道:“宋王偃因为骄傲自大,齐国才乘机战胜他,愿大王以宋王为前车之鉴!周国虽然弱小,但仍然是天下诸侯共同的主人。七国互相攻战,不敢进攻周室,是害怕灭周的名声。大王从前放弃帝号,因此天下都礼让齐国。现在忽然萌发取代周天子的志向,恐怕对齐国不是好事!”湣王说:“商汤放逐桀王,武王讨伐纣王,难道桀纣不是他们的国主吗?我有什么地方不如汤武?可惜你不是伊尹和姜太公!”便又收回孟尝君的相印。)

   孟尝君惧诛,乃与其宾客走大梁,依公子无忌以居。那公子无忌,乃是魏昭王之少子,为人谦恭好士,接人惟恐不及。尝朝膳,有一鸠为鹞所逐,急投案下,无忌蔽之,视鹞去,乃纵鸠。谁知鹞隐于屋脊,见鸠飞出,逐而食之。无忌自咎曰:“此鸠避患而投我,乃竟为鹞所杀,是我负此鸠也!”竟日不进膳。令左右捕鹞,共得百余头,各置一笼以献。无忌曰:“杀鸠者止一鹞,吾何可累及他禽!”及按剑于笼上,祝曰:“不食鸠者,向我悲鸣,我则放汝。”群鹞皆悲鸣。独至一笼,其鹞低头不敢仰视,乃取而杀之。遂开笼放其余鹞。闻者叹曰:“魏公子不忍负一鸠,忍负人乎?”由是士无贤愚,归之如市。食客亦三千余人,与孟尝君、平原君相亚。
   (孟尝君害怕被杀害,便和他的门客逃到大梁,依附魏公子无忌。公子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为人谦恭好客,接待人惟恐有不周到的地方。曾经有 一天吃早饭时,一只班鸠被鹞鹰追赶,慌忙中飞到他的桌下,无忌盖住它,看鹞鹰飞去了才放出来。谁知鹞鹰藏在房顶上,见鸠鸟飞出,追上把它吃掉。无忌自责说:“这只鸠为了避难来投奔我,却终究被鹞鹰所杀,我有负此鸩! ”一天没吃饭,让左右的人捕捉鹞鹰,一共抓到一百多只,都分别装在笼子里。无忌说:“杀鸠的只有一只鹞鹰,我怎么能连累别的呢?”便把剑放在笼子上,祷祝说:“没有吃鸠的,向我悲鸣,我就放了你。”鹞鹰都悲叫,只有 一只低头不敢仰视,就把它杀了,打开笼子放了其他的鹞鹰。听到的人都说:“魏公子不忍心负一鸠,怎么会负人呢?”因此无论贤愚之士,都纷纷前来投奔,食客也有三千人,与孟尝君、平原君并称。)

   魏有隐士,姓侯名嬴,年七十余,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无忌闻其素行修洁,且好奇计,里中尊敬之,号为侯生。于是驾车往拜,以黄金二十镒为贽。侯生谢曰:“嬴安贫自守,不妄受人一钱,今且老矣,宁为公子而改节乎?”无忌不能强。欲尊礼之,以示宾客,乃置酒大会。是日,魏宗室将相诸贵客毕集堂中,坐定,独虚左第一席。无忌命驾亲往夷门,迎侯生赴会。侯生登车,无忌揖之上坐,生略不谦逊。无忌执辔在傍,意甚恭敬。侯生又谓无忌曰:“臣有客朱亥,在市屠中,欲往看之,公子能枉驾同一往否?”无忌曰:“愿与先生偕往。”即命引车枉道入市。及屠门,侯生曰:“公子暂止车中,老汉将下看吾客。”侯生下车,入亥家,与亥对坐肉案前,絮语移时。侯生时时睨视公子,公子颜色愈和,略无倦怠。时从骑数十余,见侯生絮语不休,厌之,多有窃骂者。侯生亦闻之,独视公子色终不变。乃与朱亥别,复登车,上坐如故。无忌以午牌出门,比回府,已申末矣。
   (魏国有一隐士侯嬴,家里贫困,作大梁夷门的守门人。无忌听说他洁身自好,又智谋百出,同里的人都尊称他侯生,便驾车去拜访,用黄金二十镒为聘礼。侯生谢绝说:“我安贫自守,不接受别人一钱,现在要老了,难道还要为公子改变节操吗?”无忌不能强迫他。想尊敬他给宾客看,便准备酒席,大会宾客,当天魏国的宗室将相等贵客都聚集堂上坐好,只空左边第一个席位。无忌坐车亲自去夷门,迎接侯生赴宴。侯生上车,无忌请他坐上座,他也不谦让。无忌在一边赶车,神色特别恭敬。侯生又对无忌说:“我有个朋友朱亥,在市中卖肉,我想去看看他,公子能屈尊和我一同去吗?”无忌说:“愿意和先生同去。”就命令绕道去市上。到了屠夫门口,侯生说:“公子暂时在车中等一会儿,我要下去看看朋友。”侯生下车后进入朱亥家,隔着肉案与朱亥对坐,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侯生时时注意公子,公子颜色平和,毫无厌倦懈怠的表现。这时跟随公子的十多人,见侯生喋喋不休,都很讨厌,偷偷地骂他。侯生也都听见了,见只有公子始终如一,毫无着急的样子,便 和朱亥告别,又上车坐在上座。无忌午时出门,等回府时申时已快过了。)

   诸贵客见公子亲往迎客,虚左以待,正不知甚处有名的游士,何方大国的使臣,俱办下一片敬心伺候。及久不见到,各各心烦意懒。忽闻报说:“公子迎客已至。”众贵客敬心复萌,俱起坐出迎,睁眼相看。及客到,乃一白须老者,衣冠敝陋,无不骇然。无忌引侯生遍告宾客。诸贵客闻是夷门监者,意殊不以为然。无忌揖侯生就首席,侯生亦不谦让。酒至半酣,无忌手捧金卮为寿于侯生之前。侯生接卮在手,谓无忌曰:“臣乃夷门抱关吏也。公子枉驾下辱,久立市中,毫无怠色。又尊臣于诸贵之上,于臣似为过分。然所以为此,欲成公子下士之名耳!”诸贵客皆窃笑。席散,侯生遂为公子上客。
   (众贵客见公子亲自去迎客,虚首席相待,正不知是什么地方有名的游侠之士,或者哪个大国的使臣,都带着恭敬之心等候,可许久没到,个个心烦意懒。忽然听说公子接客人回来了,众贵客都起坐出迎,睁眼观看,见是一个白须老头,衣帽破旧,没有不吃惊的。无忌把侯生一一介绍给宾客,众人听说是夷门守门人,都很不以为然。无忌请侯生坐在首席,侯生也不谦让。酒至半酣,无忌手捧金杯到侯生面前祝寿。侯生接过酒杯,对无忌说:“我是夷门的看门小吏,公子屈尊前往迎接,又久立市中,毫无倦色。还尊敬我,让我坐在众位贵客的上面,对我来说做得太过份了。但我所以这样,是想成就公子礼贤下士的名声。”众贵客都暗中嘲笑。席散以后,侯生就成为公子的上客。)

   侯生因荐朱亥之贤,无忌数往候见,朱亥绝不答拜。无忌亦不以为怪,其折节下士如此。今日孟尝君至魏,独依无忌,正合着古语:“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八个字,自然情投意合。孟尝君原与赵平原君公子胜交厚,因使无忌结交于赵胜。无忌将亲姊嫁于平原君为夫人。于是魏、赵通好,而孟尝君居间为重。
   (他又举荐朱亥的贤能,无忌几次去拜见,朱亥绝不回拜。无忌也不在意。他就是这样折节下士的。现在孟尝君到了魏国,单单投靠无忌,正应了古语所说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八个字,自然情投意合。孟尝君原来就与赵平原君公子很要好,又让无忌与他结交。无忌把自己的姐姐嫁给平原君作夫人。因此魏国与赵国合好,而孟尝君也因在中间被看重。)

   齐湣王自孟尝君去后,益自骄矜,日夜谋代周为天子。时齐境多怪异:天雨血,方数百里,沾人衣,腥臭难当;又地坼数丈,泉水涌出;又有人当关而哭,但闻其声,不见其形。由是百姓惶惶,朝不保夕。大夫狐咺、陈举先后进谏,且请召还孟尝君。湣王怒而杀之,陈尸于通衢,以杜谏者。于是王蠋、太史敫等,皆谢病弃职,归隐乡里。
   (齐湣王自从孟尝君走后,更加骄矜,日夜计划取代周王做天子。此时齐国境内发生许多怪异的现象:天上下血雨,方圆数百里,沾到人的衣服上,腥臭难闻;地塌下几丈,泉水流了出来;还有人对着关门痛哭,却只能听见声音,看不到人影。因此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朝不保夕。大夫狐咺、陈举先后劝谏,还请求召回孟尝君。湣王一怒之下杀了他们,把尸首陈列在大道上,用来回绝劝谏之人。于是王蠋、太史敫等人,都告病弃官,回乡里归隐。)

   不知湣王如何结果,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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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三 九月 24, 2014 6:46 pm

第九十五回  说四国乐毅灭齐  驱火牛田单破燕

   话说燕昭王自即位之后,日夜以报齐雪耻为事。吊死问孤,与士卒同甘苦,尊礼贤士,四方豪杰,归者如市。有赵人乐毅,乃乐羊之孙,自幼好讲兵法。当初乐羊封于灵寿,子孙遂家焉。赵主父沙邱之乱,乐毅挈家去灵寿,奔大梁,事魏昭王,不甚信用。闻燕王筑黄金台,招致天下贤士,欲往投之。乃谋出使于燕。见燕昭王,说以兵法,燕王知其贤,待以客礼。乐毅谦让不敢当。燕王曰:“先生生于赵,仕于魏,在燕,固当为客。”乐毅曰:“臣之仕魏,以避乱也。大王若不弃微末,请委质为燕臣。”燕王大喜,即拜毅为亚卿,位于剧辛诸人之上。乐毅悉召其宗族居燕,为燕人。
   (话说燕昭王自从即位以后,日夜思谋向齐国报仇雪耻。自己凭吊死者,慰问孤贫,与士卒同甘共苦,礼贤下士,四方的豪杰都纷纷归附他。赵国有个叫乐毅的人,是乐羊的孙子,自幼好讲兵法。当初乐羊被封在灵寿,他的子孙就一直住在这里。赵主父遭沙邱之乱时,乐毅带着全家离开灵寿,投奔大梁,依附魏昭王,却不被重用。他听说燕昭王筑黄金台,招揽天下贤士,就要去投奔,便设计出使燕国。见昭王后讲述兵法战略,昭王知道他的贤能,便用客卿的礼节接待他。乐毅谦让,燕王说:“先生生在赵国,在魏国做官,燕国自然应该把您当作客人。”乐毅说:“我在魏国做官,是为了逃避战乱。大王如果不嫌弃我无能,请让我做您的臣子。”燕王喜出望外,即刻拜他为亚卿,位于剧辛等人之上。乐毅把宗族之人全都招到燕国,做了燕人。)

   其时齐国强盛,侵伐诸侯。昭王深自韬晦,养兵恤民,待时而动。及湣王逐孟尝君,恣行狂暴,百姓弗堪;而燕国休养多年,国富民稠,士卒乐战。于是昭王进乐毅而问曰:“寡人衔先人之恨,二十八年于兹矣!常恐一旦溘先朝露,不及剸刃于齐王之腹,以报国耻,终夜痛心。今齐王骄暴自恃,中外离心,此天亡之时。寡人欲起倾国之兵,与齐争一旦之命,先生何以教之?”乐毅对曰:“齐国地大人众,士卒习战,未可独攻也。王必欲伐之,必与天下共图之。今燕之比邻,莫密于赵,王宜首与赵合,则韩必从。而孟尝君相魏,方恨齐,宜无不听。如是,而齐可攻也。”燕王曰:“善。”乃具符节,使乐毅往说赵国。
   (这时齐国最强大,四处侵伐诸侯。昭王为韬晦之计,休养士兵,体恤百姓,等待时机。到了湣王驱走孟尝君,肆行狂暴,百姓不堪忍受时,燕国已经休养多年,国富民强,士卒们都摩拳擦掌,愿意作战。因此昭王召乐毅问道:“我承担先人的仇恨,在这里已经二十八年了!常常怕有一天先死了,来不及亲手刺杀齐王,以报国耻,为此整夜痛心疾首。现在齐王骄横残暴,内外离心,这是上天要灭掉它的好时机。我要发动全国的士兵,与齐国决一死战,先生 有什么话教导我吗?”乐毅回答:“齐国地大人多,士兵们熟悉战斗,不可独自进攻。大王如果一定要讨伐齐国,就和天下诸侯共同图谋。如今燕国的近邻,没有比与赵国更亲密的,大王应该先会合赵国攻齐,这样韩国也一定能跟随。孟尝君在魏国,正恨齐国,应该不会不出兵。这样就可以攻打齐国了。”燕王说:“好!”就派乐毅持着符节去劝说赵国。)

   平原君赵胜为言于惠文王,王许之。适秦国使者在赵,乐毅并说秦使者以伐齐之利。使者还报秦王。秦王忌齐之盛,惧诸侯背秦而事齐,于是复遣使者报赵,愿共伐齐之役。剧辛往说魏王,见孟尝君,孟尝君果主发兵,复为约韩与共事。俱与订期。于是,燕王悉起国中精锐,使乐毅将之。秦将白起,赵将廉颇,韩将暴鸢,魏将晋鄙,各率一军,如期而至。于是燕王命乐毅并护五国之兵,号为乐上将军,浩浩荡荡,杀奔齐国。
   (平原君赵胜向惠文王转达了乐毅的话,惠文王答应伐齐。此时秦国使者 正好在赵国,乐毅又向他说明伐齐的好处,使者回国报告秦王。秦王怕齐国过于强大,诸侯们都背离秦国依附齐国,就又派使者回报赵国,愿意参加伐齐。剧辛去劝说魏王,先见孟尝君,他果然主张发兵,又约会韩国一同参战。订好日期之后,燕王派出全部精锐部队,使乐毅为大将,秦将白起,赵将廉颇,韩将暴鸢,魏将晋鄙,各自带领一支军队,也如期赶到。于是燕王命令乐毅指挥五国军队,号称乐上将军,浩浩荡荡,杀奔齐国。)

   齐湣王自将中军,与大将韩聂迎战于济水之西。乐毅身先士卒,四国兵将,无不贾勇争奋,杀得齐兵尸横原野,流血成渠。韩聂被乐毅之弟乐乘所杀。诸军乘胜逐北,湣王大败,奔回临淄,连夜使人求救于楚,许尽割淮北之地为赂;一面检点军民,登城设守。秦、魏、韩、赵乘胜,各自分路收取边城,独乐毅自引燕军,长驱深入,所过宣谕威德,齐城皆望风而溃,势如破竹,大军直逼临淄。湣王大惧,遂与文武数十人,潜开北门而遁。
   (齐湣王自率中军,与大将韩聂在济水西边迎战。乐毅身先士卒,四国兵将无不奋勇争先,杀得齐兵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韩聂被乐毅的弟弟乐乘杀死。五国军队乘胜追击,湣王大败,逃回临淄,一面连夜派人向楚国求救,答应割让淮北的土地为礼物,一面检阅军民,登城防守。秦、魏、韩、赵四国军队,乘胜分路攻占边城,只有乐毅自己带兵长驱直入,所过之处宣扬威德,势如破竹,大军直逼临淄城下。湣王惊恐万分,便和文武官员数十人,偷偷打开北门逃跑。)

   行至卫国,卫君郊迎称臣。既入城,让正殿以居之,供具甚敬。湣王骄傲,待卫君不以礼。卫诸臣意不能平,夜往掠其辎重。湣王怒,欲俟卫君来见,责以捕盗。卫君是日竟不朝见,亦不复给廪饩。湣王甚愧,候至日昃饿甚,恐卫君图己,与夷维数人,连夜逃去。从臣失主,一时皆四散奔走。
   (来到卫国,卫君在郊外称臣迎接。入城后,把正殿让给他居住,一切供应都特别恭敬。湣王却骄傲自大,对待卫君一点礼貌都没有。卫国大臣们心中不满,夜里派人抢走了他的辎重。湣王十分恼怒,想等卫君来见时责备一番,让卫国追查强盗。谁知卫君当天竟不朝见,也不再供应饮食。湣王又恼又愧,等到晚上,饿得头昏眼花,又担心卫君算计自己,便和夷维等几个人,连夜逃 走。跟随的众臣没了主人,立即四散而走。)

   湣王不一日,逃至鲁关,关吏报知鲁君。鲁君遣使者出迎,夷维谓曰:“鲁何以待吾君?”对曰:“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曰:“吾君,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宫,朝夕亲视膳于堂下,天子食已,乃退而听朝,岂止十牢之奉而已!”使者回复鲁君,鲁君大怒,闭关不纳。复至邹,值邹君方死,湣王欲入行吊。夷维谓邹人曰:“天子下吊,主人必背其殡棺,立西阶,北面而哭,天子乃于阼阶上,南面而吊之。”邹人曰:“吾国小,不敢烦天子下吊。”亦拒之不受。湣王计穷。夷维曰:“闻莒州尚完,何不往?”乃奔莒州,佥兵城守,以拒燕军。
   (湣王等很快逃到鲁国边关,关吏向鲁君报告。鲁君派使者出城迎接。夷维问:“鲁君怎样招待我们国君?”回答说:“用牛、羊、猪各十头招待您的国君。”夷维说:“我们齐王是天子。天子巡狩,诸侯百官都应该早晚在堂上侍候天子吃饭,等天子吃完才回去,难道用牛、羊、猪各十头的礼节就行了吗?”使者回去向鲁君报告,鲁君大怒,关闭城门,拒不接纳。湣王又到邹国,赶上邹君刚死,就要去吊唁。夷维说:“天子凭吊别人,主人一定要背对殡棺,立在西阶之上,面向北哭,天子站在东面台阶上,面向南凭吊。”邹国人回答:“我们是小国,不敢麻烦天子吊唁。”也拒绝了。湣王黔驴技穷。夷维说:“听说莒州还没有被占领,为什么不去呢?”就跑到莒州,收拾残兵守城,抗拒燕兵。)

   乐毅遂破临淄,尽收取齐之财物祭器,并查旧日燕国重器前被齐掠者,大车装载,俱归燕国。燕昭王大悦,亲至济上,大犒三军,封乐毅于昌国,号昌国君。燕昭王返国,独留乐毅于齐,以收齐之余城。
   (乐毅攻破临淄,把齐国的财物和祭祀宝器连同先前齐国抢走的燕国珍宝重器,用大车装好,都运回燕国。燕昭王十分高兴,亲自到济上,犒赏三军,把昌国封给乐毅,号称昌国君。燕昭王返回国中,只把乐毅留在齐国,收服其他的城池。)

   齐之宗人有田单者,有智术,知兵。湣王不能用,仅为临淄市椽。燕王入临淄,城中之人,纷纷逃窜。田单与同宗逃难于安平,尽截去其车轴之头,略与毂平,而以铁叶裹轴。务令坚固。人皆笑之。未几,燕兵来攻安平,城破,安平人复争窜,乘车者捱挤,多因轴头相触,不能疾驱,或轴折车覆,皆为燕兵所获。惟田氏一宗,以铁笼坚固,且不碍,竟得脱,奔即墨去讫。
   (齐国有个宗亲叫田单的人,有智谋,懂兵法。湣王不能重用,只让他做临淄市场上的小官。燕兵进入临淄,城中百姓纷纷逃窜。田单和同族的人逃往安平避难,事先把长长的车轴头都截短了,使它们与车轮面相齐,又用铁片裹 到车轴上,使它们坚固。人们都讥笑他。不久,燕兵进攻安平,城被攻破,人们争先逃亡,乘车的人挤在一处,大都因为车轴头互相碰触,不能快跑,有的因车轴折断翻了车,都被燕兵擒获。只有田单一族,因为铁轴坚固,没有阻碍,都逃了出去,跑到了即墨。)

   乐毅分兵略地,至于画邑,闻故太傅王蠋家在画邑,传令军中,环画邑三十里,不许入犯。使人以金币聘蠋,欲荐于燕王。蠋辞老病,不肯往。使者问:“上将军有令:‘太傅来,即用为将,封以万家之邑;不行,且引兵屠邑!’”蠋仰天叹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齐王疏斥忠谏,故吾退而耕于野。今国破君亡,吾不能存,而又劫吾以兵,吾与其不义而存,不若全义而亡!”遂自悬其头于树上,举身一奋,颈绝而死。乐毅闻之叹息,命厚葬之,表其墓曰:“齐忠臣王蠋之墓。”
   (乐毅分兵占领各地,来到了画邑,听说前太傅王蠋住在此地,传令三军,在三十里外围住画邑,不许侵犯。派人拿着金币去聘请王蠋,想推荐给燕王。王蠋以年纪大有病推辞,不肯前往。使者说:“上将军有命令:‘太傅来,就任命为大将,封给一万户的田邑;不来,就带兵屠杀田邑!’”王蠋仰天长叹:“‘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齐王疏远忠臣,所以我隐退回家耕种。现在国破君亡,我没有地方立脚,又用军队来劫持我,与其不义而生,不如全义而死!”便上吊自杀而死。乐毅听到后叹息不止,命令厚厚安葬,在他的墓上刻着:“齐国忠臣王蠋之墓。”)

   乐毅出兵六个月,所攻下齐地共七十余城,皆编为燕之郡县,惟莒州与即墨坚守不下。毅乃休兵享士,除其暴令,宽其赋役,又为齐桓公、管夷吾立祠设祭,访求逸民,齐民大悦。乐毅之意,以为齐止二城,在掌握之中,终不能成大事,且欲以恩结之,使其自降,故不极其兵力。——此周赧王三十一年事也。
   (乐毅出兵六个月以来,攻占齐国七十多座城池,都收编为燕国的郡县,只有莒州和即墨没有攻下。乐毅便休兵养士,废除齐王的暴令,减轻赋役,又为齐桓公、管仲二人设立祠堂祭祀,四处求访隐逸的贤人,齐国百姓十分高兴。乐毅本意以为齐国只剩下二城,又在自己掌握之中,终难成大事,而且还想用恩德感化,让他们自己投降,所以没有投入大批兵力。——这是周赧王三十一年的事情。)

   却说楚顷襄王,见齐使者来请救兵,许尽割淮北之地,乃命大将淖齿,率兵二十万,以救齐为名,往齐受地。谓淖齿曰:“齐王急而求我,卿往彼可相机而行,惟有利于楚,可以便宜从事。”淖齿谢恩而出,率兵从齐湣王于莒州。湣王德淖齿,立以为相国,大权皆归于齿。齿见燕兵势盛,恐救齐无功,获罪二国,乃密遣使私通乐毅,欲弑齐王,与燕中分齐国,使燕人立己为王。乐毅回报曰:“将军诛无道,以自立功名,桓、文之业,不足道也。所请惟命!”淖齿大悦,乃大陈兵于鼓里,请湣王阅兵。湣王既至,遂执而数其罪曰:“齐有亡征三:雨血者,天以告也;地坼者,地以告也;有人当阙而哭,人以告也。王不知省戒,戮忠废贤,希望非分。今全齐尽失,而偷生于一城,尚欲何为?”湣王俯首不能答。夷维拥王而哭,淖齿先杀夷维;乃生擢王筋,悬于屋梁之上,三日而后气绝。湣王之得祸,亦惨矣哉!淖齿回莒州,欲觅王世子杀之,不得。齿乃为表奏燕王,自陈其功,使人送于乐毅,求其转达。是时莒州与临淄,阴自相通,往来无禁。
   (却说楚顷襄王见齐国使者来请救兵,答应割让淮北的土地,就命令大将淖齿带兵二十万,以救齐国为名,去接受土地,他对淖齿说:“齐王危急时才求我,你此去可以见机行事,只要有利于楚国,可以全权处理。”淖齿拜辞出朝,率兵到了莒州。齐湣王看重淖齿,立他为相国,大权都交给他。淖齿见燕兵势大,担心救齐国无功,就密密派使者私通乐毅,要杀死齐王,与燕国平分齐国,让燕国人立自己为王。乐毅回答说:“将军诛杀无道昏君,建立不朽的功名,齐桓公、晋文公的事业也不过如此。愿意听从您的意见!”淖齿十分高兴,在鼓里布置好军队,请齐王阅兵。齐王一到就被捉住,淖齿数说齐王的罪行:“齐国灭亡有三种征兆:降雨血是上天警告你;地塌陷是大地警告你;有人对着边关哭是人警告你。你还不知以此为戒,仍然驱逐杀戮贤良,妄想代替周天子。现在整个齐国都被燕国占领了,你却躲在一座小城中苟且偷生,还能干什么呢?”湣王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夷维抱着湣王痛哭,淖齿先杀死夷维,然后用绳穿着齐王的筋,吊在屋梁上,三天后才断气。淖齿返回莒州,想找到王世子一同杀死,却没有找到。淖齿写了一封信陈述自己的功劳,派人送给乐毅,让他转给燕王。此时莒州和临淄,私下往来不绝。)

   却说齐大夫王孙贾,年十二岁,丧父,止有老母。湣王怜而官之。湣王出奔,贾亦从行,在卫相失,不知湣王下处,遂潜自归家。其老母见之,问曰:“齐王何在?”贾对曰:“儿从王于卫,王中夜逃出,已不知所之矣。”老母怒曰:“汝朝去而晚回,则吾倚门而望。汝暮出而不还,则吾倚闾而望。君之望臣,何异母之望子?汝为齐王之臣,王昏夜出走,汝不知其处,尚何归乎?”贾大愧,复辞老母,踪迹齐王,闻其在莒州,趋往从之。比至莒州,知齐王已为淖齿所杀。贾乃袒其左肩,呼于市中曰:“淖齿相齐而弑其君,为臣不忠,有愿与吾诛讨其罪者,依吾左袒!”市人相顾曰:“此人年幼,尚有忠义之心,吾等好义者,皆当从之。”一时左袒者,四百余人。时楚兵虽众,皆分屯于城外。淖齿居齐王之宫,方酣饮,使妇人奏乐为欢。兵士数百人,列于宫外。王孙贾率领四百人,夺兵士器仗,杀入宫中,擒淖齿,剁为肉酱,因闭城坚守。楚兵无主,一半逃散,一半投降于燕国。
   (却说齐国大夫王孙贾,十二岁时父亲去世,只有老母。湣王可怜他,给他官做。湣王逃跑时,公孙贾也随行,在卫国失散后,他不知道湣王去向,偷偷跑回家中。他的母亲看见儿子后问:“齐王在哪里?”公孙贾回答:“我随大王到了卫国,大王半夜逃走,不知道去哪里了?”老母生气地说:“你早晨出去晚上回来,我就会倚着门盼你回来。你晚上出去不回来,我在路口张望。君王盼望臣子,与母亲盼望儿子有什么区别?你身为齐王的臣子,齐王半夜出走,你却不知君王的去向,还回家干什么?”公孙贾羞愧万分,又告辞老母,去寻找齐王,听说在莒州,便赶往那里。等到他到了莒州,知道齐王被淖齿所杀,就袒露左肩,在市中高呼:“淖齿为齐相国却谋杀君王,做臣子的没有忠心,有愿意和我一同去声讨他的罪行的人,请像我一样露出左肩!”市上的人互相看着说:“这个人虽然年龄不大,却有忠义之心,我们这些爱好忠义的人,都应当跟他一起去。”一时间露出左肩的有四百多人。楚国兵虽多,但大部分都驻扎在城外。淖齿住在齐王的宫中,正畅饮不休,让妇女奏乐助兴。只有几百名士兵,在宫外守卫。王孙贾带领四百多人,夺下士兵的武器,杀入宫中,把淖齿砍为肉酱,关上城门坚守。楚兵无人指挥,一半逃散,一半投降了燕国。)

   再说齐世子法章,闻齐王遇变,急更衣为穷汉,自称临淄人王立,逃难无归,投太史敫家为佣工,与之灌园,力作辛苦,无人知其为贵介者。太史敫有女,年及笄,偶游园中,见法章之貌,大惊曰:“此非常人,何以屈辱于此?”使侍女叩其来历。法章惧祸,坚不肯吐。太史女曰:“白龙鱼服,畏而自隐,异日富贵,不可言也。”时时使侍女给其衣食,久益亲近。法章因私露其迹于太史女。女遂与订夫妇之约,因而私通,举家俱不知也。
   (再说齐王世子法章,听到齐王遇难,急忙换上穷人的衣服,自称是临淄人王立,逃难在外,不能回家,投奔到太史敫家做仆人,为他家浇灌花园,辛勤工作,没有人知道他是王子。太史敫有个女儿,只有十五岁,偶然在园子中看见法章的相貌,大吃一惊:“这不是一般人,为什么会在此处?”派侍女问他的来历。法章害怕惹祸,执意不说。太史敫的女儿说:“一条白龙混在鱼群中,是因为害怕而隐身,将来的富贵是未可限量的。”经常派使女给他送衣食,时间一长,互相亲近。法章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她。二人互订终身,私下往来,全家都不知道。)

   时即墨守臣病死,军中无主,欲择知兵者,推戴为将,而难其人。有人知田单铁笼得全之事,言其才可将,乃共拥立为将军。田单身操版锸,与士卒同操作;宗族妻妾,皆编于行伍之间。城中人畏而爱之。
   (这时即墨的守将因病而死,军中无主,要选一个能知兵法的人为大将,却找不出合适的人。有人知道田单截断车轴的事,说他的才能可以胜任大将, 就拥立他为将军。田单身体力行,与士兵们一同操作,把自己的亲属妻亲也都编在守城的队伍中,城中的百姓都很拥戴他。)

   再说齐诸臣四散奔逃,闻王蠋死节之事,叹曰:“彼已告者,尚怀忠义之心,我辈见立齐朝,坐视君亡国破,不图恢复,岂得为人!”乃共走莒州,投王孙贾,相与访求世子。岁余,法章知其诚,乃出自言曰:“我实世子法章也。”太史敫报知王孙贾,乃具法驾迎之,即位,是为襄王。告于即墨,相约为犄角,以拒燕兵。乐毅围之,三年不克。乃解围退九里,建立军垒,令曰:“城中民有出樵采者,听之,不许擒拿。其有困乏饥饿者食之,寒者衣之。”欲使感恩悦附。不在话下。

   (再说齐国大臣们四散奔逃,听到王蠋宁死不改节操的消息,感叹道:“他已经告老还乡,还胸怀忠义之心,我们这些在朝中为官的人,却坐视国破君 亡,不想法恢复,还能做人吗?”一同来到莒州,投奔王孙贾,寻访世子。一年以后,法章知道众人的诚心,乃出来说:“我是世子法章。”太史敫告诉了王孙贾,便准备法驾迎接,即齐王位,称为襄王。派人通知即墨,约定结成犄角之势,共同抵抗燕兵。乐毅派兵包围,三年都没能攻破,就解除包围,退后九里建立军营,下令说:“城中百姓有出来砍柴的,听任他们往来,不许擒拿。其中贫困饥饿的要给他们饭,寒冷的要给他们衣服。”想使城中人感恩后投降。)

   且说燕大夫骑劫,颇有勇力,亦喜谈兵,与太子乐资相善,觊得兵权。谓太子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惟莒与即墨耳。乐毅能于六月间,下齐七十余城,何难于二邑?所以不肯即拔者,以齐人未附,欲徐以恩威结齐,不久当自立为齐王矣。”太子乐资述其言于昭王。昭王怒曰:“吾先王之仇,非昌国君不能报,即使真欲王齐,于功岂不当耶?”乃笞乐资二十,遣使持节至临淄,即拜乐毅为齐王。毅感泣,以死自誓,不受命。昭王曰:“吾固知毅之本心,决不负寡人也。”
   (且说燕国大夫骑劫,颇有勇力,也喜欢谈论兵法,和太子乐资十分要好,一心想夺得兵权。对太子说:“齐王已经死了,只有莒州与即墨两座城没有攻克。乐毅能在六个月内攻占齐国七十多座城池,为什么这两座城这样难攻? 所以不肯立即攻克二城,是因为齐人还没有归附,他想慢慢用恩威结交齐人,不久就要自立为齐王了。”太子就把这些话对昭王讲了一遍。昭王大怒,说道:“我们先王的深仇,非昌国君乐毅不能报,即使他真要做齐王,他的功劳难道还不够吗?”就打了太子二十大板,派使者持着符节到临淄,拜乐毅为齐王。乐毅感动得流下眼泪,以死发誓,决不接受任命。昭王说:“我本来就知道乐毅的本心,他决不会有负于我。”)

   昭王好神仙之术,使方士炼金石为神丹,服之,久而内热发病,遂薨。太子乐资嗣位,是为惠王。
   (昭王喜欢神仙方术,让方士炼金石为神丹服用,久而久之得了热病而亡。太子乐资即位,称为惠王。)

   田单每使细作入燕窥觇事情。闻骑劫谋代乐毅,及燕太子被笞之事,叹曰:“齐之恢复,其在燕后王乎!”及燕惠王立,田单使人宣言于燕国曰:“乐毅久欲王齐,以受燕先王厚恩,不忍背,故缓攻二城,以待其事。今新王即位,且与即墨连和,齐人所惧,惟恐他将来,则即墨残矣。”燕惠王久疑乐毅,及闻流言与骑劫之言相合,因信为然。乃使骑劫往代乐毅,而召毅归国。毅恐见诛,曰:“我赵人也。”遂弃其家,西奔赵国。赵王封乐毅于观津,号望诸君。
   (田单常常派密探去燕国探听情况。听到骑劫阴谋取代乐毅和燕太子而被 昭王体罚的事,叹息说:“要恢复齐国,一定在燕国后王的身上!”等到燕昭王归天惠王即位,田单派人到燕国散布谣言:“乐毅早就想为齐王,因为受燕先王的厚恩,不忍背弃,所以迟迟不进攻二城,等待机会。现在新王即位,他就要起事了。”燕惠王早就疑心乐毅,又听见流言与骑劫所说的吻合,就信以为真,便派骑劫去替代乐毅,召乐毅回国。乐毅害怕被杀害,说:“我是赵国人。”抛奔了全家不顾,跑到赵国。赵王把观津封给他,号称望诸君。)

   骑劫既代将,尽改乐毅之令,燕军俱愤怨不服。骑劫住垒三日,即率师往攻即墨,围其城数匝,城中设守愈坚。
   (骑劫上任,把乐毅的命令全部更改,燕军都愤愤不服。骑劫在军营中住了三天,就率领部队进攻即墨,包围了好几道,可是城中的防守更加坚固。)

   田单晨起谓城中人曰:“吾夜来梦见上帝告我云:齐当复兴,燕当即败。不日当有神人为我军师,战无不克。”有一小卒悟其意,趋近单前,低语曰:“臣可以为师否?”言毕,即疾走。田单急起持之,谓人曰:“吾梦中所见神人,即此是也!”乃为小卒易衣冠,置之幕中上坐,北面而师事之。小卒曰:“臣实无能。”田单曰:“子勿言。”因号为“神师”。每出一约束,必禀命于神师而行。谓城中人曰:“神师有令:‘凡食者必先祭其先祖于庭,当得祖宗阴力相助。’”城中人从其教。飞鸟见庭中祭品,悉翔舞下食。如此早暮二次,燕军望见,以为怪异。闻有神君下教,因相与传说,谓齐得天助,不可敌,敌之违天,皆无战心。
   (田单早晨起来对城中人说:“我昨天夜里梦见上帝告诉我说:齐国应当复兴,燕国就要失败了。很快就有神人来作我们的军师,那时就会战无不胜。”有一个小兵领会了田单的意思,走到他跟前小声说:“我可以作军师吗?”说完,急忙就跑。田单连忙站起来拉住他,对人们说:“我梦中看见的神人就是他。”便给他换了衣服,让他坐在上座上,像对待老师那样待他。小兵说:“我没有任何本事。”田单说:“你不要说话。”称他为“神师”。每下一道命令,必先向神师请示后才能行动。又对城中人说:“神师有令:‘凡是吃饭的人 都要先在院子中祭祀自己的祖先,就会得到祖宗们在阴间的帮助。’”城中的人都按这话去做。天下的飞鸟看见院中的祭品,都飞下来抢食。像这样早晚二次,燕军看见了,都认为是怪异之事。又听说有神人降下来,互相传说,都认为齐国得到上天的帮助,不能与之为敌,否则就违背了天意,因此失掉了打仗的信心。)

   单复使人扬乐毅之短曰:“昌国君太慈,得齐人不杀,故城中不怕。若劓其鼻而置之前行,即墨人苦死矣!”骑劫信之,将降卒尽劓其鼻。城中人见降者割鼻,大惧,相戒坚守,惟恐为燕人所得。
   (田单又派人宣扬乐毅的短处说:“昌国君太善良,捉住齐国人都不杀害,所以城中的人不害怕。如果削掉他们的鼻子放在队伍前,即墨人就会痛苦不堪。”骑劫相信了这些话,把投降的士兵都削掉鼻子。城中的人看见投降后都被削掉鼻子,十分害怕,互相告戒誓死坚守,只怕被燕国人抓住。)

   田单又扬言:“城中人家,坟墓皆在城外,倘被燕人发掘,奈何?”骑劫又使兵卒尽掘城外坟墓,烧死人,暴骸骨。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欲食燕人之肉。相率来军门,请出一战,以报祖宗之仇。田单知士卒可用,乃精选强壮者五千人,藏匿于民间,其余老弱,同妇女轮流守城。遣使送款于燕军,言:“城中食尽,将以某日出降。”骑劫谓诸将曰:“我比乐毅何如?”诸将皆曰:“胜毅多倍!”军中悉踊跃呼:“万岁!”
   (田单又扬言:“城中人家的坟墓都在城外,如果被燕人挖开了该怎么办呢?”骑劫果然派士兵挖开城外的坟墓,焚烧死人,暴露尸骨。即墨人从城上看见,都痛哭流涕,恨不得吃燕人之肉。他们来到军中,请出城决战,为祖宗报仇。田单见士气已经很高了,便挑选出五千名强壮的人,藏在民间,其余老弱之人和妇女轮流守城。然后派使者到燕军说:“城中粮食已经没有了,要在某一天开门投降。”骑劫信以为真,对众将说:“我和乐毅比怎么样?”众将都说:“将军比乐毅强多了!”士兵们跳跃高呼:“万岁!”)

   田单又收民间金得千镒,使富家私遗燕将,嘱以城下之日,求保全家小。燕将大喜,受其金,各付小旗,使插于门上,以为记认。全不准备,呆呆的只等田单出降。单乃使人收取城中牛共千余头,制为绛缯之衣,画以五色龙文,披于牛体,将利刃束于牛角,又将麻苇灌下膏油,束于牛尾,拖后如巨帚,于约降前一日,安排停当。众人皆不解其意。田单椎牛具酒,候至日落黄昏,召五千壮卒饱食,以五色涂面,各执利器,跟随牛后。使百姓凿城为穴,凡数十处,驱牛从穴中出,用火烧其尾帚。火热渐迫牛尾,牛怒,直奔燕营。五千壮卒,衔枚随之。
   (田单又在民间收集一千镒黄金,使富贵人家私下里送给燕将,嘱托破城之日,保全自己家小。燕将十分高兴,接受了金子,都给一面小旗,让他们插在门上,作为标记。燕军全无准备,呆呆的只等田单投降。田单派人收集城中的牛一千多头,做成红布牛衣,上面画着五色龙纹,披在牛身上,又把快刀绑在牛角上,把麻苇都浸上油,束在牛尾上,像大扫帚一样拖在后面,这些都在约定投降的前一天准备好。众人都不明白用意。田单又准备好酒肉,等到黄昏时叫来五千壮士饱食一顿,也用五色涂在脸上,都拿着锋利的兵器,跟在牛后边。令百姓们把城墙凿出数十个洞,把牛从洞口赶出,用火把尾巴后的扫帚点着。火渐渐烧到牛尾,牛怒吼一声,冲向燕营。五千名壮士悄悄跟在后面。)

   燕军信为来日受降入城,方夜,皆安寝。忽闻驰骤之声,从梦中惊起,那帚炬千余,光明照耀,如同白日,望之皆龙文五采,突奔前来,角刃所触,无不死伤,军中扰乱。那一伙壮卒,不言不语,大刀阔斧,逢人便砍,虽只五千个人,慌乱之中,恰像几万一般。况且向来听说神师下教,今日神头鬼脸,不知何物,田单又亲率城中人鼓噪而来,老弱妇女,皆击铜器为声,震天动地,一发胆都吓破了,脚都吓软了,那个还敢相持!真个人人逃窜,个个奔忙,自相蹂踏,死者不计其数。骑劫乘车落荒而走,正遇田单,一戟刺死,燕军大败。——此周赧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诗云:
   (燕兵都在安睡之中正做着明天入城受降的美梦,忽然听到急驰的声音,从梦中惊起,一千多只火炬照耀得像白天一样,只见五彩龙纹飞奔而来,利刃所触之处非死即伤,军中乱作一团。那一伙壮士不言不语,大刀阔斧,见人就砍,虽然只有五千人,但慌乱之中,就像几万人一样。况且以前就听说有神师前来,如今神头鬼脑,不知什么东西。田单又亲自率领城中人高喊着冲来,老弱妇女,都敲击铜器,声音惊天动地,燕兵胆吓破了,脚吓软了,谁还敢抵抗!人人逃窜,个个奔忙,自相践踏,死伤者无数。骑劫乘车落荒而逃,正遇上田单,被田单一戟刺死,燕军大败。——这是周赧王三十六年的事情。史官有诗写道:)

   火牛奇计古今无,毕竟机乘骑劫愚。
   假使金台不易将,燕齐胜负竟何如?

   田单整顿队伍,乘势追逐,战无不克。所过城邑,闻齐兵得胜,燕将已死,尽皆叛燕而归齐。田单兵势日盛,掠地直逼河上,抵齐北界,燕所下七十余城,复归于齐。众军将以田单功大,欲奉为王。田单曰:“太子法章自在莒州,吾疏族,安敢自立?”于是迎法章于莒。王孙贾为法章御车,至于临淄,收葬湣王,择日告庙临朝。襄王谓田单曰:“齐国危而复安,亡而复存,皆叔父之功也!叔父知名,始于安平,今封叔父为安平君,食邑万户。”王孙贾拜爵亚卿。迎太史女为后,是为君王后。那时太史敫方知其女先以身许法章,怒曰:“汝不取媒而自嫁,非吾种也!”终身誓不复相见。齐襄王使人益其官禄,皆不受。惟君王后岁时遣人候省,未尝缺礼。此是后话。

   (田单整顿部队,乘胜追击,战无不克。所经过的城邑听到齐兵得胜,燕将已死,都背叛燕国归顺齐国。田单兵势越来越大,直逼河上,到达齐国北部边界,燕国攻克的七十多座城,又都归还到齐国。众将认为田单功大,要推举他为王。田单说:“太子法章在莒州,我怎么敢为王?”便到莒州去迎接法章。王孙贾为法章驾车,来到临淄,安葬湣王后,选择日子祷告祖庙,临朝听政。襄王对田单说:“齐国转危为安,亡而复存,都是叔父的功劳!叔父是在安平知名的,现在封您为安平君,食邑一万户。”又拜王孙贾为亚卿。迎太史敫的女儿为王后。此时太史敫才知道女儿先以身许给法章,十分愤怒地说:“你不用媒人自嫁,不是我的女儿。”终生不与女儿相见。齐襄王派 人增加他的官位和俸禄,都不接受。)

   时孟尝君在魏,让相印于公子无忌。魏封无忌为信陵君。孟尝君退居于薛,比于诸侯,与平原君、信陵君相善。齐襄王畏之,复遣使迎为相国。孟尝君不就。于是与之连和通好,孟尝君往来于齐、魏之间。其后,孟尝君死,无子,诸公子争立。齐、魏共灭薛,分其地。
   (这时孟尝君在魏国,把相印让给公子无忌。魏王封无忌为信陵君。孟尝君回到薛地,过着诸侯一样的生活,与平原君、信陵君都十分友好。齐襄公敬畏孟尝君,又派使者接他回来做相国,孟尝君没有答应。自此以后孟尝君往来于齐、魏两国之间,互通友好。他死了以后,没有儿子,众公子争夺君位,齐、魏两国灭掉薛邑,平分了土地。)

   再说燕惠王自骑劫兵败,方知乐毅之贤,悔之无及。使人遗毅书谢过,欲招毅还国。毅答书不肯归。燕王恐赵用乐毅以图燕,乃复以毅子乐闲,袭封昌国君,毅从弟乐乘为将军,并贵重之。毅遂合燕、赵之好,往来其间。二国皆以毅为客卿。毅终于赵。时廉颇为赵大将,有勇,善用兵,诸侯皆惮之。秦兵屡侵赵境,赖廉颇力拒,不能深入。秦乃与赵通好。
   (再说燕惠王自从骑劫兵败以后,才知道乐毅的贤能,后悔也来不及了。就派人给乐毅送信,请他原谅自己的过错,想让他回国。乐毅回信感谢,但不肯回燕国。燕王恐怕赵国用乐毅图谋燕国,便让他的儿子乐间袭封昌国君的封号,他的异母弟弟乐乘为将军,都很重用。乐毅便往来两国之间,使二国结为友好。两国都把他当作客卿,他最后死在赵国。这时廉颇做赵国大将,有勇有谋,善于用兵,诸侯们都很害怕。秦兵多次侵犯赵国边境,都赖有廉颇阻挡,难以深入秦国见此,只得和赵国通好。)

   不知后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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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五 九月 26, 2014 10:24 pm

第九十六回  蔺相如两屈秦王  马服君单解韩围


   却说赵惠文王宠用一个内侍,姓缪名贤,官拜宦者令,颇干预政事。忽一日,有外客以白璧来求售,缪贤爱其玉色光润无瑕,以五百金得之,以示玉工。玉工大惊曰:“此真和氏之璧也!楚相昭阳因宴会偶失此璧,疑张仪偷盗,捶之几死,张仪以此入秦。后昭阳悬千金之赏,购求此璧,盗者不敢出献,竟不可得。今日无意中落于君手,此乃无价之宝,须什袭珍藏,不可轻示于人也。”缪贤曰:“虽然,良玉何以遂为无价?”玉工曰:“此玉置暗处,自然有光,能却尘埃,辟邪魅,名曰‘夜光之璧’。若置之座间,冬月则暖,可以代炉,夏月则凉,百步之内,蝇蚋不入。有此数般奇异,他玉不及。所以为至宝。”缪贤试之,果然。乃制为宝椟,藏于内笥。早有人报知赵王,言:“缪中侍得和氏璧。”赵王问缪贤取之,贤爱璧不即献。赵王怒,因出猎之便,突入贤家,搜其室,得宝椟,收之以去。缪贤恐赵王治罪诛之,欲出走。其舍人蔺相如牵衣问曰:“君今何往?”贤曰:“吾将奔燕。”相如曰:“君何以受知于燕王,而轻身往投也?”缪贤曰:“吾昔年尝从大王与燕王相会于境上,燕王私握吾手曰:‘愿与君结交。’以此相知,故欲往。”相如谏曰:“君误矣!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得宠于赵王,故燕王欲与君结交。非厚君也,因君以厚于赵王也。今君得罪于王,亡命走燕,燕畏赵王之讨,必将束缚君以媚于赵王,君其危矣。”缪贤曰:“然则如何?”相如曰:“君无他大罪,惟不早献璧耳!若肉袒负斧锧,叩首请罪,王必赦君。”缪贤从其计,赵王果赦贤不诛。贤重相如之智,以为上客。
   (却说赵惠王宠用一个叫缪贤的内侍,拜他为宦者令,常常干预政事。有一天,一个外地的客人拿一块白璧来卖,缪贤喜欢这块玉光润无暇,用五百金买了下来,给玉工看。玉工大吃一惊,说:“这是和氏璧啊!楚国相国昭阳在宴会上把它丢失,怀疑被张仪偷走了,几乎把他打死,张仪因此才到了秦国。后来昭阳悬赏千金,寻找此璧,偷的人也不敢拿出来,现在却无意之中落在君的手中。这是无价之宝,要珍贵收藏,不要轻易给别人看。”缪贤问:“像你这么说,这块玉的好处在什么地方呢?”玉工回答:“把这块玉放在黑暗的地方,自然发出光亮,能不染尘埃,消除邪魅,因此叫‘夜光之璧’。如果放在座位上,冬天的时候发暖,可以代替火炉;夏天的时候发凉,百步以内,蝇蚊都飞不进来。有这些奇异之处,别的玉都比不上,所以是无价至宝。”缪贤按他所说的去试,果然分毫不差。就制造一个精致的盒子装上,珍藏在箱子中。早有人把此事报告给赵王,说:“缪中侍得到了和氏璧。”赵王向他要,缪贤因喜爱不愿献出。赵王大怒,借他打猎的机会,冲进他家中,搜出玉盒拿走。缪贤怕赵王杀了自己,想逃走。他的门客蔺相如拉着他的衣服问:“您要去哪?”缪贤回答:“要投奔燕国。”相如又问:“您怎么知道燕王会收留您?”缪贤说:“从前我曾经随大王在边境与燕王会面,燕王私下里拉着我的手说:‘愿意与君结交。’因此我要去燕国。”相如劝道:“您错了!赵国强大燕国弱小,而且您又受到赵王的宠爱,所以燕王愿意与您结交。这不是对您好,是通过您结交赵王。现在您得罪了赵王,逃到燕国,燕王害怕赵王讨伐,一定会抓住您向赵王献媚,那时您就危险了。”缪贤问:“那你说怎么办?”相如说:“您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只是没有早点献出玉璧而已。如果袒露臂膀,背着斧锧请罪,大王一定会饶过您。”缪贤听从他的建议,赵王果然赦免了他的罪行。缪贤也因此看重相如的智慧,待为上宾。)

   再说玉工偶至秦国,秦昭襄王使之治玉,玉工因言及和氏之璧,今归于赵。秦王问:“此璧有甚好处?”玉工如前夸奖。秦王想慕之甚,思欲一见其璧。时昭襄王之母舅魏冉为丞相,进曰:“王欲见和璧,何不以酉阳十五城易之?”秦王讶曰:“十五城,寡人所惜也,奈何易一璧哉?”魏冉曰:“赵之畏秦久矣!大王若以城易璧,赵不敢不以璧来,来则留之。是易城者名也,得璧者实也。王何患失城乎?”秦王大喜,即为书致赵王,命客卿胡伤为使。书略曰:
   (再说先前的玉工到了秦国,秦昭襄王让他治玉,玉工说到和氏璧现在赵国。秦王问:“和氏璧有什么好处?”玉工像从前一样夸赞一番。秦王羡慕不已,很想见一见。这时昭襄王的舅舅魏冉做丞相,进言说:“大王想见和氏璧,为什么不用西阳十五座城交换?”秦王惊讶地说:“十五座城是我爱惜的,为什么换一只玉璧呢?”魏冉说:“赵国害怕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了!大王如果用城换玉璧,赵国不敢不把玉璧拿来,那时就可以留下。用城交换只是名义而已,拿到玉璧是实。大王为什么担心失掉十五座城呢?”秦王很高兴,立即写信给赵王,让客卿胡伤为使者。)

   寡人慕和氏璧有日矣,未得一见。闻君王得之,寡人不敢轻请,愿以酉阳十五城奉酬。惟君王许之。

   (信中大致写道:我羡慕和氏璧已经很长时间了,一直没能见到。听说君王得到了它,我不敢轻易要求,愿意用西阳十五座城交换。只希望君王答应。)

   赵王得书,召大臣廉颇等商议。欲予秦,恐其见欺,璧去城不可得;欲勿予,又恐触秦之怒。诸大臣或言不宜与,或言宜与,纷纷不决。李克曰:“遣一智勇之士,怀璧以往;得城则授璧于秦,不得城仍以璧归赵,方为两全。”赵王目视廉颇,颇俯首不语。宦者令缪贤进曰:“臣有舍人姓蔺,名相如,此人勇士,且有智谋。若求使秦,无过此人。”赵王即命缪贤召蔺相如至,相如拜谒已毕,赵王问曰:“秦王请以十五城,易寡人之璧,先生以为可许否?”相如曰:“秦强赵弱,不可不许。”赵王曰:“倘璧去城不可得,如何?”相如对曰:“秦以十五城易璧,价厚矣。如是赵不许璧,其曲在赵。赵不待入城而即献璧,礼恭矣。如是而秦不予城,其曲在秦。”赵王曰:“寡人欲求一人使秦,保护此璧。先生能为寡人一行乎?”相如曰:“大王必无其人,臣愿奉璧以往。若城入于赵,臣当以璧留秦;不然,臣请完璧归赵。”赵王大喜。即拜相如为大夫,以璧授之。
   (赵王收到信后,召来廉颇等大臣商议。想将其给秦国,只怕被欺骗,得不到城池;想不给,又怕得罪秦国。众大臣有的说给,有的说不给,七嘴八舌,难以决断。李克说:“派一个有勇有谋的人,带着玉璧前去,得到十五座城就把玉璧给他们,否则就带回来,这样才是两全之策。”赵王用眼睛看廉颇,廉颇低头不说话。宦者令缪贤上前说:“我有个门客叫蔺相如,这人是个勇士,还极有智谋。如果选派去秦国的使者,没人比他更合适的了。”赵王就让缪贤把蔺相如叫来,相如拜见过后,赵王问道:“秦王要用十五座城换我的玉璧,先生认为可以答应吗?”相如回答:“秦国强大,赵国弱小,不能不答应。”赵王又问:“倘若玉璧被拿去,十五座城却得不到,那该怎么办?”相如回答:“秦国用十五座城换玉璧,价格够优厚的了,如果赵国不答应,赵国理曲;赵国不等十五座城到手就献上玉璧,礼节上够恭敬的了,如果秦国不给十五座城,秦国理曲。”赵王说:“我想找一个人出使秦国,保护玉璧,先生能为我去一趟吗?”相如回答:“如果大王真的没有合适的人,我愿意带着玉璧前往。如果十五座城归赵国,我就把玉璧留在秦国,否则的话,我一定完璧归赵。”赵王十分高兴,立即拜蔺相如为大夫,把玉璧交给他。相如带着玉璧去咸阳。)

   相如奉璧,西入咸阳。秦昭襄王闻璧至,大喜,坐章台之上,大集群臣,宣相如入见。相如留下宝椟,只用锦袱包裹,两手捧定,再拜奉上秦王。秦王展开锦袱观看,但见纯白无瑕,宝光闪烁,雕镂之处,天成无迹,真希世之珍矣。秦王饱看了一回,啧啧叹息。因付左右群臣递相传示,群臣看毕,皆罗拜称:“万岁!”秦王命内侍重将锦袱包裹,传与后宫美人玩之,良久送出。仍归秦王案上。蔺相如从旁伺候,良久,并不见说起偿城之话。相如心生一计,乃前奏曰:“此璧有微瑕,臣请为大王指之。”秦王命左右以璧传与相如。相如得璧在手,连退数步,靠在殿柱之上,睁开双目,怒气勃不可遏,谓秦王曰:“和氏之璧,天下之至宝也。大王欲得璧,发书至赵,寡君悉召群臣计议,群臣皆曰:‘秦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恐璧往,城不可得,不如勿许。’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万乘之君乎?奈何以不肖之心待人,而得罪于大王?’于是寡君乃斋戒五日,然后使臣奉璧拜送于庭,敬之至也。今大王见臣,礼节甚倨,坐而受璧,左右传观,复使后宫美人玩弄,亵渎殊甚。以此知大王无偿城之意矣,臣所以复取璧也。大王必欲迫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宁死不使秦得璧!”于是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惜璧,恐其碎之,乃谢曰:“大夫无然!寡人岂敢失信于赵?”即召有司取地图来,秦王指示,从某处至某处,共十五城予赵。相如心中暗想:“此乃秦王欲诳取璧,非真情。”乃谓秦王曰:“寡君不敢爱希世之宝,以得罪于大王,故临遣臣时,斋戒五日,遍召群臣,拜而遣之。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陈设车辂文物,具左右威仪,臣乃敢上璧。”秦王曰:“诺。”乃命斋戒五日,送相如于公馆安歇。
   (秦王听说玉璧到了,十分高兴,坐在章台之上,大集群臣,召蔺相如入见。相如留下宝盒,只用锦缎包裹玉璧,双手捧着,献给秦王。秦王打开观看,只见玉璧洁白无暇,宝光闪烁,雕镂的地方,天然无迹,真是稀世的珍宝。秦王欣赏许久,口中啧啧叹息。又交给左右群臣传看,众人看完,环跪地上,都喊:“万岁”!秦王又命内侍包好,送到后宫给美人观看,很久才送回来,仍旧放在秦王的桌子上。蔺相如在一旁伺候,见很久听不到给十五座城的话,心生一计,上前说道:“玉璧上有微瑕,请让我为大王指出来。”秦王让左右的人把玉璧递给相如。相如把玉璧拿到手,连退几步,靠在殿中的石柱之上,睁大双眼,怒气冲冲地对秦王说:“和氏璧是天下至宝。大王要得到它,给赵国写了信,我们国君见信后把群臣都叫来商量,大家都说:‘秦国自负强大,毫无凭证索取玉璧,恐怕玉璧到了秦国,十五座城却得不到,不如回绝。’我却认为:‘布衣之交,相互间还讲信用,何况万乘大国的君主呢?为什么用小人之心看待别人,因而得罪大王呢?’因此我们国君吃了五天斋,然后派我来奉送玉璧,对大王的恭敬已经达到了极点了。今天大王会见我,十分倨傲,坐着接受玉璧,让左右的传看,又叫后宫美人玩弄,毫无诚心。我因此知道大王没有交换十五座城的意思,所以又把玉璧拿到手。大王如果逼迫我,我的头就会和玉璧一同撞碎在柱子上,宁死也不让秦国得到玉璧。”说完举起玉璧看着石柱,作出要撞的样子。秦王爱惜玉璧,恐怕撞碎,忙道歉说:“大夫不要这样!我怎么敢失信赵国呢?”马上叫来有司拿出地图,秦王指着地图从某处到某处,共十五座城给赵国。相如心中暗想:“这是秦王要诳取玉璧,并非真情。”就对秦王说:“我们国君不敢因为爱这稀世之宝而得罪大王,所以临派我出来时,斋戒五天,把群臣都叫来,向玉璧拜辞。如今大王也应该斋戒五天,准备具有相当威仪车辂文物,我才能献上玉璧。”秦王也答应了,传命斋戒五天,先送相如到公馆中休息。)

   相如抱璧至馆,又想道:“我曾在赵王面前夸口:‘秦若不偿城,愿完璧归赵。’今秦王虽然斋戒,倘得璧之后,仍不偿城,何面目回见赵王?”乃命从者穿粗褐衣,装作贫人模样,将布袋缠璧于腰,从径路窃走。附奏于赵王曰:“臣恐秦欺赵,无意偿城,谨遣从者归璧大王。臣待罪于秦,死不辱命!”赵王曰:“相如果不负所言矣。”
   (相如抱着玉璧来到公馆,又想道:“我曾经在赵王面前夸下海口:‘如果得不到十五座城,一定完璧归赵。’如今秦王虽然斋戒,倘若拿到玉璧后仍然不给十五座城,我有什么脸面见赵王?”思考再三,就命随从穿着粗布衣服,装成穷人的模样,用布袋把玉璧缠在腰间,从小路偷偷逃走,回去转告赵王:“我担心秦国欺骗赵国,没有交换的意思,所以派随从的人把玉璧带给大王。我在秦国承担罪责,宁死也不辱使命。”赵王感叹说:“蔺相如果然不负他所说的话。”)

   再说秦王假说斋戒,实未必然,过五日。升殿陈设礼物,令诸侯使者皆会,共观受璧,欲以夸示列国。使赞礼引赵国使臣上殿。蔺相如从容徐步而入。谒见已毕,秦王见相如手中无璧,问曰:“寡人已斋戒五日,敬受和璧,今使者不持璧来,何故?”相如奏曰:“秦自穆公以来,共二十余君,皆以诈术用事。远则杞子欺郑,孟明欺晋,近则商鞅欺魏,张仪欺楚,往事历历,从无信义。臣今者惟恐见欺于王,以负寡君,已令从者怀璧从间道还赵矣。臣当死罪!”秦王怒曰:“使者谓寡人不敬,故寡人斋戒受璧。使者以璧归赵,是明欺寡人也!”叱左右前缚相如。相如面不改色,奏曰:“大王请息怒,臣有一言。今日之势,秦强赵弱,但有秦负赵之事,决无赵负秦之理。大王真欲得璧,先割十五城予赵,随一介之使,同臣往赵取璧,赵岂敢得城而留璧,负不信之名,以得罪于大王哉?臣自知欺大王之罪,罪当万死,臣已寄奏寡君,不望生还矣。请就鼎镬之烹,令诸侯皆知秦以欲璧之故,而诛赵使,曲直有所在矣。”秦王与群臣面面相觑,不能吐一语。诸侯使者旁观,皆为相如危惧。左右欲牵相如去,秦王喝住,谓群臣曰:“即杀相如,璧未可得,徒负不义之名,绝秦、赵之好。”乃厚待相如,礼而归之。髯翁读史至此,论秦人攻城取邑,列国无可奈何,一璧何足为重?相如之意,只恐被秦王欺赵得璧,便小觑了赵国,将来难以立国,倘索地、索贡,不可复拒,故于此显个力量,使秦王知赵国之有人也。
   (再说秦王假说斋戒,实际上并没有实行,过了五天,上朝陈设礼物,又传令各国诸侯的使者都来观看献璧,想对列国夸耀一番。蔺相如从容不迫,缓步上前。参见过后,秦王见相如手中没有玉璧,问道:“我已经斋戒五天,恭敬地接受玉璧,如今你不带玉璧前来,是什么原因?”蔺相如说:“秦国自从秦穆公以来,共有二十多位君主,都善于欺骗之术。往远说有杞子欺骗郑国,孟明欺骗晋国;往近说有商鞅欺骗魏国,张仪欺骗楚国,往事历历在目,从来不讲信义。我如今只担心被大王欺骗,有负我们国君,已经让随从带着玉璧从小道回赵国了。请大王恕罪!”秦王怒气冲冲地说:“你说我不恭敬,所以我斋戒五天。你却把玉璧送回赵国。明明是欺负我!”下令左右的人把相如捆起来。相如面不改色,说道:“请大王暂息雷霆之怒,听我说一句话。如今秦国强大,赵国弱小,只有秦国负赵国的事情,不会有赵国负秦国的道理。大王如果真的要玉璧,先割十五座城给赵国。然后派一个使臣,同我一同去赵国取玉璧,难道赵国敢得到十五座城后而仍留下玉璧,背负不讲信用的名声,得罪大王吗?我自知有欺骗大王的罪行,罪该万死,已经给我们国君写信说明不指望活着回去了。请用鼎镬把我烹死,使诸侯都知道秦王因为玉璧的原因杀掉赵国使者,是非曲直自有人去评说。”秦王与群臣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一旁观看的诸侯使者,都为相如提心吊胆。左右的人要把相如牵走,秦王喝住,对群臣说:“即使杀了相如,也不能得到玉璧,白白背负不义的名声,断绝了秦国与赵国的友好关系。”便厚厚款 待蔺相如,以礼相送回国。有人读史时读到此处,认为秦人攻城略地,列国都无可奈何,一个玉璧有什么值得珍贵的?但蔺相如的意思是担心秦国用欺骗的方法得到玉璧,便会轻视赵国,以后要地要礼,就难以拒绝,所以此时显示一下力量,使秦王知道赵国有能人。)

   蔺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拜为大夫。其后秦竟不予赵城,赵亦不与秦璧。秦王心中终不释然于赵,复遣使约赵王于西河外渑池之地,共为好会。赵王曰:“秦以会欺楚怀王,锢之咸阳,至今楚人伤心未已。今又来约寡人为会,得无以怀王相待乎?”廉颇与蔺相如计议曰:“王若不行,示秦以弱。”乃共奏曰:“臣相如愿保驾前往。臣颇愿辅太子居守。”赵王喜曰:“相如且能完璧,况寡人乎?”平原君赵胜奏曰:“昔宋襄公以乘车赴会,为楚所劫。鲁君与齐会于夹谷,具左右司马以从。今保驾虽有相如,请精选锐卒五千扈从,以防不虞。再用大军,离三十里屯札,方保万全。”赵王曰:“五千锐卒,何人为将?”赵胜对曰:“臣所知田部吏李牧者,真将才也。”赵王曰:“何以见之?”赵胜对曰:“李牧为田部吏,取租税,臣家过期不纳,牧以法治之,杀臣司事者九人。臣怒责之,牧谓臣曰:‘国之所恃者,法也。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而诸侯加兵,赵且不保其国,君安得保其家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法立而国强,长保富贵,岂不善耶?’此其识虑非常,臣是以知其可将也。”赵王即用李牧为中军大夫,便率精兵五千扈从同行。平原君以大军继之。廉颇送至境上,谓赵王曰:“王入虎狼之秦,其事诚不测!今与王约:度往来道路,与夫会遇之礼毕,为期不过三十日耳。若过期不归,臣请如楚国故事,立太子为王,以绝秦人之望。”赵王许诺。遂至渑池,秦王亦到,各归馆驿。
   (蔺相如回到赵国,赵王认为他很有贤能,拜他为上大夫。此后秦国不给赵国十五座城,赵国也没有给秦国玉璧。秦王心中始终对赵国耿耿于怀,又派使者约赵王在西河外渑池相会,共定和约。赵王说:“秦国以会盟为名欺骗楚怀王,把他囚禁在咸阳城,至今楚国人还伤心不已。现在又来约我相会,难道不会像对怀王那样对待我吗?”廉颇与蔺相如商量说:“君王如果不去,就是向秦国示弱。”便一同说:“蔺相如愿意保护大王前往赴会,廉颇愿意辅助太子守国。”赵王高兴地说:“相如连玉璧都能带回来,何况是我了?”平原君赵胜说:“从前宋襄公坐单车赴会,被楚王劫持。鲁君与齐王在夹谷相会,带着左右司马保驾。如今大王虽然有蔺相如伴陪,还要选出五千名精锐士兵做护从,以防万一。再让大军在三十里之外屯扎,才能保万无一失。”赵王问:“五千名精锐士兵,让谁做大将。”赵胜回答:“据我所知,田部官吏李牧是大将之才。”赵王又问:“何以见得?”赵胜回答:“李牧做田部的官吏,收取租税,我们家过期还没交纳,李牧依法来治服,杀掉我九个管事的人。我很生气地责备他,他对我说:‘国家所依靠的就是法律。如今要纵容君家而忘记奉公,那么法律就削弱了,法律一削弱,国家就软弱无能,诸侯就会派兵侵略,赵国都保不住,您还能保住自己的家吗?像您这样的权贵,应该奉公守法,法律加强了,国家就会强大,就会保持长久的富贵,那不是更好吗?’这种见识不是常人能有的,所以我知道他能做大将。”赵王 就任命李牧为中军大夫,率领五千精兵随行。平原君带着大军跟在后面。廉颇送到边境上,对赵王说:“大王身入如狼似虎的秦国,事情实在难以预料!如今和大王约定:估计道路往来和会盟时间不会超过三十天。如果大王过期不回来,请像楚国那样,立太子为王,断绝秦人的奢望。”赵王也答应了。他们来到渑池,秦王也到了,都回到公馆中休息。)

   至期,两王以礼相见,置酒为欢。饮至半酣,秦王曰:“寡人窃闻赵王善于音乐,寡人有宝瑟在此,请赵王奏之。”赵王面赤,然不敢辞。秦侍者将宝瑟进于赵王之前,赵王为奏《湘灵》一曲,秦王称善不已。鼓毕,秦王曰:“寡人闻赵之始祖烈侯好音,君王真得家传矣。”乃顾左右召御史,使载其事。秦御史秉笔取简,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于渑池,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进曰:“赵王闻秦王善于秦声,臣谨奉盆缶,请秦王击之,以相娱乐。”秦王怒,色变不应。相如即取盛酒互器,跪请于秦王之前,秦王不肯击。相如曰:“大王恃秦之强乎?今五步之内,相如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曰:“相如无礼!”欲前执之。相如张目叱之,须发皆张,左右大骇,不觉倒退数步。秦王意不悦,然心惮相如,勉强击缶一声。相如方起,召赵御史亦书于简曰:“某年月日,赵王与秦王会于渑池,令秦王击缶。”秦诸臣意不平,当筵而立,请于赵王曰:“今日赵王惠顾,请王割十五城为秦王寿!”相如亦请于秦王曰:“礼尚往来,赵既进十五城于秦,秦不可不报。亦愿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曰:“吾两君为好,诸君不必多言。”乃命左右,更进酒献酬,假意尽欢而罢。秦客卿胡伤等密劝拘留赵王及蔺相如,秦王曰:“谍者言:‘赵设备甚密。’万一其事不济,为天下笑。”乃益敬重赵王,约为兄弟,永不侵伐。使太子安国君之子,名异人者,为质于赵。群臣皆曰:“约好足矣,何必送质?”秦王笑曰:“赵方强,未可图也。不送质,则赵不相信。赵信我,其好方坚,我乃得专事于韩矣。”群臣乃服。
   (到了会盟之期,两王以礼相见,设置酒宴畅饮。喝到半酣,秦王说:“我私下里听说赵王善于音乐,我有一支宝瑟,请赵王演奏一下。”赵王脸上发热,但也不敢拒绝。秦国侍者把宝瑟捧到赵王面前,赵王只好演奏了《湘灵》一曲,秦王不住声地叫好。待赵王演奏完毕,秦王说:“我听说赵国始祖烈侯就非常喜欢音乐,君王真是得到家传了。”说完回过头来叫御史,让他记载这件事。秦国御史拿出笔和竹简,写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与赵王在渑池相会,赵王为秦王鼓瑟。”蔺相如走上前说:“赵王听说秦王善于演奏秦国民间音乐,我献上盆罐,请大王演奏,彼此互相娱乐。”秦王大怒,脸上变了颜色,一句话也不说。相如拿过装酒的瓦器,跪在秦王面前,秦王仍 不肯答应。相如说:“大王依仗秦国的强大吗?如今五步之内,我可以把我的血溅在大王身上!”左右的人都说:“蔺相如无礼!”要上前抓住他。相如睁大眼睛,大喝一声,头发与胡须都竖了起来,左右的人十分害怕,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几步。秦王内心本不愿弹,但害怕相如,只得勉强敲了一下。相如立即站起来,叫赵国御史也记载在竹简上:“某年某月某日,赵王与秦王在渑池相会,秦王为赵王击缶。”秦国的众臣心中不平,立在筵席前对赵王说:“今天赵王光顾秦国,请割送十五座城为秦王祝寿!”相如也对秦王说:“礼尚往来,赵国既然献给秦国十五座城,秦国也不能不回报。请秦国把咸阳城献出来为赵王祝寿!”秦王说:“我和赵王彼此友好,你们不要多说!”命令左右倒酒,假装尽欢而散。秦国客卿胡伤等人私下劝秦王扣留赵 王与蔺相如,秦王说:“密探报告说:‘赵国防备的非常严密。’万一事情不成,反而被天下人耻笑。”便更加敬重赵王,结成兄弟之好,约定永不侵伐。又让太子安国君的儿子异人,到赵国做人质。群臣都不解地问:“立盟约就足够了,为什么送人质呢?”秦王笑着说:“赵国如今正强大,不能图谋。不送人质,赵国就不相信我们。如今赵国相信我们,就会真心与我们好,那样我们就能专心对付韩国了。”群臣都佩服秦王的计谋。)

   赵王辞秦王而归,恰三十日。赵王曰:“寡人得蔺相如,身安于泰山,国重于九鼎。相如功最大,群臣莫及。”乃拜为上相,班在廉颇之右。廉颇怒曰:“吾有攻城野战之大功,相如徒以口舌微劳,位居吾上。且彼乃宦者舍人,出身微贱,吾岂甘为之下乎?今见相如,必击杀之!”相如闻廉颇之言,每遇公朝,托病不往,不肯与颇相会。舍人俱以相如为怯,窃议之。
   (赵王告辞秦王回国,正好是三十天。赵王感叹地说:“我得到蔺相如,国家和我自己都像泰山一样安定稳固。相如的功劳最大,群臣谁也比不上。”就封他为上相,比廉颇职位还高。廉颇愤怒地说:“我有攻城略地,身经百战的大功劳,蔺相如只因为耍嘴皮子的功夫,官职却在我上面。而且他是个宦官的门客,出身低贱,我怎么会甘心在他下面呢?如果再见着,我一定杀死他。”蔺相如听到了廉颇的话后,每到上朝的时候,就托病不去,避免和廉颇见面。他的门客都以为相如害怕廉颇,私下议论。)

   偶一日,蔺相如出外,廉颇亦出,相如望见廉颇前导,忙使御者引车避匿傍巷中去,俟廉颇车过,方出。舍人等益忿,相约同见相如,谏曰:“臣等抛井里,弃亲戚,来君之门下者,以君为一时之丈夫,故相慕悦而从之。今君与廉将军同列,班况在右,廉君口出恶言,君不能报,避之于朝,又避之于市,何畏之甚也?臣等窃为君羞之!请辞去!”相如固止之曰:“吾所以避廉将军者有故,诸君自不察耳!”舍人等曰:“臣等浅近无知,乞君明言其故。”相如曰:“诸君视廉将军孰若秦王?”诸舍人皆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天下莫敢抗,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一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势不俱生,秦人闻之,必乘间而侵赵。吾所以强颜引避者,国计为重,而私仇为轻也。”舍人等乃叹服。未几,蔺氏之舍人,与廉氏之客,一日在酒肆中,不期而遇,两下争坐。蔺氏舍人曰:“吾主君以国家之故,让廉将军;吾等亦宜体主君之意,让廉氏客。”于是廉氏益骄。
   (有一天,蔺相如外出,廉颇也外出,相如远远看见廉颇的车,忙让驾车的人把车赶到小路上躲避,等廉颇的车过去后才出来。他的门客更加忿怒,约好一同来见相如,劝道:“我们离开家乡,抛弃亲人来到您的门下,是以为您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以羡慕您,追随您。现在您与廉颇将军同为上相,您还在他上面。他口出恶言侮辱,您不能回报,不但在朝中躲避,还在道路上躲避他,为什么这么怕他呢?我们私下里为您感到羞耻!请让我们走吧!”相如劝阻他们说:“我之所以不同廉将军见面是有原因的,只是你们自己没有体会到。”门客说:“我们目光短浅,请您直说。”相如问:“众位看廉将军比秦王怎么样?”众人回答:“不如秦王。”相如说:“秦王的威严,天下没有人敢抵抗,但我蔺相如在大庭广众中叱喝他,侮辱他的群臣。我虽然愚蠢胆小,难道只怕廉将军一人吗?我考虑到秦国所以不敢派兵攻打赵国,是因为有我们两个人。如今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秦国人知道了,一定乘机侵伐赵国。我所以隐忍着躲避廉将军,是以国家大计为重,私仇为轻啊!”门客们都感叹佩服。不几天,蔺家的门客与廉家的门客不巧在酒店中相遇,双方争占座位。蔺家的门客说:“我们主人因为国家的缘故,处处让着廉将军;我们也应该体会主人的良苦用心,让着廉将军的门客。”因此廉颇和门客更加骄横。)

   河东人虞卿游赵,闻蔺氏舍人述相如之语,乃说赵王曰:“王今日之重臣,非蔺相如、廉颇乎?”王曰:“然。”虞卿曰:“臣闻前代之臣,师师济济,同寅协恭,以治其国。今大王所恃重臣二人,而使自相水火,非社稷之福也。夫蔺氏愈益让,而廉氏不能谅其情。廉氏愈益骄,而蔺氏不敢折其气。在朝则有事不共议,为将则有急不相恤,臣窃为大王忧之!臣请合廉、蔺之交,以为大王辅。”赵王曰:“善。”
   (河东人虞卿来到赵国,听到蔺家门客转述相如的话,就劝说赵王:“大王如今倚重的大臣,不是蔺相如、廉颇吗?”赵王说:“对!”虞卿说:“我听说从前的臣子互相帮助,同心协力治理国家。如今大王所倚重的两位大臣,却像水火一样互不相容,这不是社稷之福。蔺相如越来越退让,而廉颇却不能体谅他的用心;廉颇越来越骄横,而蔺相如不敢挫折他的气焰。在朝中有时不能一同商议事情,为将则在有急难的时候不能互相体恤,我私下里替大王担忧! 请让我说合他们二人,共同辅佐大王。”赵王说:“好。”)

   虞卿往见廉颇,先颂其功,廉颇大喜。虞卿曰:“论功则无如将军矣。论量则还推蔺君。”廉颇勃然曰:“彼懦夫,以口舌取功名,何量之有哉?”虞卿曰:“蔺君非懦士也,其所见者大。”因述相如对舍人之言,且曰:“将军不欲托身于赵则已,若欲托身于赵,而两大臣一让一争,恐盛名之归,不在将军也。”廉颇大惭曰:“微先生之言,吾不闻过。吾不及蔺君远矣。”因使虞卿先道意于相如,颇肉袒负荆,自造于蔺氏之门,谢曰:“鄙人志量浅狭,不知相国能宽容至此,死不足赎罪矣!”因长跪庭中。相如趋出引起曰:“吾二人比肩事主,为社稷臣,将军能见谅,已幸甚,何烦谢为。”廉颇曰:“鄙性粗暴,蒙君见容,惭愧无地!”因相持泣下。相如亦泣。廉颇曰:“从今愿结为生死之交,虽刎颈不变!”颇先下拜,相如答拜。因置酒筵款待,极欢而罢。后世称刎颈之交,正谓此也。无名子有诗云:
   (虞卿去见廉颇,先赞颂他的功劳,廉颇很高兴。虞卿又说:“论功劳没人能超过将军了。但论胆量还要首推蔺相如。”廉颇勃然大怒:“那个胆小鬼只靠嘴皮子获取功名,有什么胆量?”虞卿说:“蔺相如不是一个胆小怯懦的人,反而具有远见卓识。”便转述他对门人说的一番话,又说:“将军不想在赵国为将就罢了,如果想在赵国安家立命,两位大臣一个谦让,一个争强,恐怕好名声不会落在将军身上。”廉颇恍然大悟,深感惭愧:“先生的话太对了,我以前从没有听说过。我比蔺相如差远了!”因此先让虞卿去向蔺相如转达自己的歉意,然后自己负荆请罪,来到蔺相如家,道歉说:“鄙人胸怀狭隘,不知道相国如此宽容,死也难以赎回我的罪过!”说完就跪在院子中。蔺相如忙跑出扶起来说:“我们两个人并肩侍奉君主,为社稷之臣,将军能原谅我,已经感到十分荣幸了,怎么能说道歉的话呢!”廉颇说:“我性情粗暴,得到您的宽容,深感惭愧,无地自容!”说着流下眼泪,相如也动情地掉下泪来。廉颇说:“从今起愿意与您结为生死之交,就是砍掉脑袋也不变心!”二人互相下拜。相如置酒设宴招待,欢饮一场而散。后世人称“刎颈之交”,正是从这里来的。无名子有诗一首写道:)

   引车趋避量诚洪,肉袒将军志亦雄。
   今日纷纷竞门户,谁将国计置胸中!

   赵王赐虞卿黄金百镒,拜为上卿。

   (赵王见此,赐给虞卿黄金百镒,任命他为上卿。)

   是时,秦大将军白起击破楚军,收郢都。置南郡。楚顷襄王败走,东保于陈。大将魏冉复攻取黔中,置黔中郡,楚益衰削。乃使太傅黄歇,侍太子熊完,入质于秦以求和。白起等复攻魏,至于大梁。梁遣大将暴鸢迎战,败绩,斩首四万,魏献三城以和。秦封白起为武安君。未几,客卿胡伤复攻魏,败魏将芒卯,取南阳,置南阳郡。秦王以赐魏冉,号为穰侯。复遣胡伤帅师二十万伐韩,围阏与。韩釐王遣使求救于赵。赵惠文王聚集群臣商议:“韩可救与否?”蔺相如、廉颇、乐乘皆言:“阏与道险且狭,救之不便。”平原君赵胜曰:“韩、魏唇齿相蔽,不救则还戈即向赵矣!”赵奢嘿然无言。赵王独问之,奢对曰:“道险且狭,譬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赵王乃选军五万,使奢帅之救韩。出邯郸东门三十里,传令立壁垒下寨。安插已定,又出令曰:“有言及军事者斩!”闭营高卧,军中寂然。秦军鼓噪勒兵,声如震霆,阏与城中,屋瓦皆为振动。军吏一人来报,秦兵如此恁般……赵奢以为犯令,立斩之以徇。留二十八日不行,日使人增垒浚沟,为自固计。
   (这时,秦国大将白起打败楚军,收取了郢都。设置南郡。楚顷襄王大败而走,跑到陈地。大将魏冉又攻占了黔中,设置黔中郡,楚国更加衰弱。便让太傅黄歇侍奉太子熊完去秦国为人质求和。白起等人又进攻魏国,直逼大梁城下。魏国派大将暴鸢出城迎战,大败,被斩首四万多人,魏国只好献出三座城求和。秦王封白起为武安君。不久,客卿胡伤又带兵攻打魏国,打败魏将芒卯,占领了南阳,设置南阳郡。秦王把南阳赐给魏冉,封号为穰侯。又派胡伤带兵二十万攻伐韩国,兵围阏与。韩釐王派使者向赵国求救。赵惠王聚集群臣商议:“韩国是否能救?”蔺相如、廉颇、乐乘都说:“阏与道路狭窄险要,难以救援。”平原君赵胜说:“韩国、魏国与我们唇齿相依,如果不救,秦兵得胜后就该进攻赵国了!”只有赵奢一旁沉默不说话。赵王单独问他,赵奢回答:“道路狭窄险要,就像两只老鼠在洞中斗架一样,勇敢的就能取胜。”赵王便选拔五万士兵,派赵奢为将去救韩国。大军离开邯郸东门三十里,赵奢传令修筑壁垒,安营扎寨。安排好以后,又传令:“有说到军事情况的人斩首!”关闭营门休息,军营中一点声音都没有。秦军在阏与城外擂鼓呐喊,声如雷霆,把阏与城中屋顶上的瓦都震得乱动。有一个军吏来报告说秦兵如何如何,赵奢认为他违犯军令,立即斩首以警戒众人。停在此处二十八天还没走,只是每天派人增加壁垒深沟,以保护自己。)

   秦将胡伤,闻有赵兵来救,不见其来,再使谍人探听,报云:“赵果有救兵,乃大将赵奢也。出邯郸城三十里,即立垒下寨不进。”胡伤未信,更使亲近左右,直入赵军,谓赵奢曰:“秦攻阏与,旦暮且下矣,将军能战,即速来!”赵奢曰:“寡君以邻邦告急,遣某为备,某何敢与秦战乎?”因具酒食厚款之,使周视壁垒。秦使者还报胡伤,胡伤大喜曰:“赵兵去国才三十里,而坚壁不进,乃增垒自固,已无战情,阏与必为吾有矣。”遂不为御赵之备,一意攻韩。
   (秦将胡伤听说有赵兵来救却不见兵来,又派人去探听,回报说:“赵国果然派了救兵,领兵的是大将赵奢。出了邯郸城三十里,就安营扎寨,再不前进。”胡伤不相信,又派亲信去赵营中,对赵奢说:“秦国进攻阏与,早晚就要攻下来了!将军要打仗,请快点进兵!”赵奢回答:“我们国君因为邻国危急,派我防备,我怎么敢和秦国交战呢?”又准备酒食款待使者,让他视察壁垒。秦军使者回去报告胡伤,胡伤十分高兴:“赵兵离开都城才三十里就再不前进,修筑营垒,已经没有作战的打算了,阏与城一定会被我攻破。”就没做准备防御赵兵,专心攻打韩国。)

   赵奢既遣秦使,约三日,度其可至秦军,遂出令选骑兵善射惯战者万人为前锋,大军在后,衔枚卷甲,昼夜兼行。二日一夜及韩境,去阏与城十五里,复立军垒。胡伤大怒,留兵一半围城,悉起老营之众,前来迎敌。赵营军士许历书一简,上为“请谏”二字,跪于营前。赵奢异之,命刊去前令,召入曰:“汝欲何言?”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猝至,此其来气盛。元帅必厚集其阵,以防冲突,不然必败。”赵奢曰:“诺。”即传令列阵以待。许历又曰:“《兵法》:‘得地利者胜。’阏与形势,惟北山最高,而秦将不知据守,此留以待元帅也,宜速据之。”赵奢又曰:“诺。”即命许历引军万人,屯据北山岭上,凡秦兵行动,一望而知。胡伤兵到,便来争山。山势崎岖,秦兵胆大的,有几个上前,都被赵车飞石击伤。胡伤咆哮大怒,指挥军将四下寻路。忽闻鼓声大振,赵奢引军杀到,胡伤命分军拒敌。赵奢将射手万人,分为二队,左右各五千人,向秦军乱射。许历驱万人,从山顶上趁势杀下,喊声如雷,前后夹攻。杀得秦军如天崩地裂,没处躲闪,大败而奔。胡伤马蹶坠下,几为赵兵所获,却遇兵尉斯离引军刚到,抵死救出。赵奢追至五十里,秦军屯札不住,只得望西逃奔,遂解阏与之围。韩釐王亲自劳军,致书称谢赵王。赵王封奢为马服君,位与蔺相如、廉颇相关。赵奢荐许历之才,以为国尉。
   (赵奢打发走秦军使者大约三日后,估计他已经到了秦军中,就选出一万名善射惯战的士兵做先锋队,大军跟在后面,卷甲衔枚,昼夜兼行,二天一夜就赶到韩国边境,离阏与城十五里又扎下军营。胡伤恼羞成怒,分兵一半围攻阏与城,带着老营中的全体士兵前来迎战。赵军有一个军士许历在竹简上写着“请谏”二个字,跪在营前。赵奢感到奇怪,下令撤销先前的军令,召他问道:“你要说什么?”许历说:“秦国人想不到赵国军队突然来到,这次前来气势汹汹。元帅一定要列成厚阵,以防秦军冲击,否则一定会失败。”赵奢说:“对!”就传令军中列阵等待。许历又说:“《兵法》上讲:‘得地利者胜。’阏与周围的地势,只有北山最高,但秦将却不知道占领,这是留给元帅的,应该立即抢占。”赵奢又说:“对!”就让许历带兵一万去占据北山,凡是秦兵的行动,都一目了然。胡伤引兵到来,就争夺北山。怎奈山势崎岖,有几个胆大的秦兵爬上前,也都被赵军扔石头打伤。胡伤咆哮大怒,指挥军士和众将寻找道路。正在此时,忽然听到鼓声大振,赵奢带领大军杀到,胡伤分兵拒敌。赵奢把一万名弓箭手分成两队,左右各五千人,向秦军乱箭齐发。许历带着一万人趁势从山顶上杀下来,喊声如雷,前后夹攻,如同天崩地裂一样,杀得秦军没处躲藏,大败而逃。胡伤被马甩在地上,差点被赵兵捉住,多亏兵尉斯离带领一支军队赶到,拼命将其救出。赵奢追赶五十里,秦兵不能扎寨,只能向西逃跑,阏与的包围解除了。韩釐王亲自犒劳赵军,写信感谢赵王。赵王封赵奢为马服君,职位与蔺相如、廉颇相等。赵奢推荐许历的才能,任命他为国尉。)

   赵奢子赵括,自少喜谈兵法,家传《六韬》、《三略》之书,一览而尽;尝与父奢论兵,指天画地,目中无人,虽奢亦不能难也。其母喜曰:“有子如此,可谓将门出将矣!”奢蹴然不悦曰:“括不可为将。赵不用括,乃社稷之福耳!”母曰:“括尽读父书,其谈兵自以为天下莫及,子曰:‘不可为将’,何故?”奢曰:“括自谓天下莫及,此其所以不可为将也。夫兵者,死地,战战兢兢,博咨于众,犹惧有遗虑;而括易言之!若得兵权,必果于自用,忠谋善策,无繇而入,其败必矣。”母以奢之语告括,括曰:“父年老而怯,宜有是言也!”后二岁,赵奢病笃,谓括曰:“兵凶战危,古人所戒。汝父为将数年,今日方免败衄之辱,死亦瞑目。汝非将才,切不可妄居其位,自坏家门!”又嘱括母曰:“异日若赵王召括为将,汝必述吾遗命辞之。丧师辱国,非细事也!”言讫而终。赵王念奢之功,以括嗣马服君之职。
   (赵奢的儿子赵括,自幼喜欢谈论兵法,家中所传的《六韬》、《三略》等书,都读尽了,曾经与父亲谈论用兵,指天画地,目中无人,就是赵奢也不能驳倒他。他的母亲高兴地说:“有这样的儿子,可以说将门出虎子了!”赵奢却很不高兴地说:“赵括不能当大将。赵王不用赵括,是社稷洪福。”他母亲说:“赵括把你的兵书都看完了,谈论用兵之道也是天下莫及,你说‘不可做大将’,这是什么缘故?”赵奢说:“赵括自以为天下莫及,这就是他不能当大将的道理。用兵打仗,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战战兢兢,博采众长,还怕遗忘什么;而赵括却大言无忌。如果有了兵权,一定刚愎自用,好的谋略计策都听不进去,必败无疑!”母亲把这些话转告赵括,赵括说:“父 亲年纪老了,胆子越来越小,应该有这种话。”二年后,赵奢病重,对赵括说:“兵凶战危,这是古人所告戒的。你父为将数年,今日才不用担心失败的耻辱,死也瞑目了。你不是大将之才,切记不可妄自为将,败坏家门。”又嘱咐赵括的母亲说:“他日赵王召赵括为将,你一定详细述说我的临终遗言。丧师辱国,这不是小事!”说完话就死去了。赵王怀念赵奢的功劳,让赵括继承马服君的封职。)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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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五 九月 26, 2014 11:15 pm

第九十七回  死范雎计逃秦国  假张禄廷辱魏使


   话说大梁人范雎,字叔,有谈天说地之能,安邦定国之志。欲求事魏王,因家贫,不能自通。乃先投于中大夫须贾门下,用为舍人。当初,齐湣王无道,乐毅纠合四国,一同伐齐,魏亦遣兵助燕。及田单破燕复齐,齐襄王法章即位,魏王恐其报复,同相国魏齐计议,使须贾至齐修好。贾使范雎从行。齐襄王问于须贾曰:“昔我先王,与魏同兵伐宋,声气相投。及燕人残灭齐国,魏实与焉。寡人念先王之仇,切齿腐心!今又以虚言来诱寡人,魏反复无常,使寡人何以为信?”须贾不能对。范雎从旁代答曰:“大王之言差矣!先寡君之从于伐宋,以奉命也。本约三分宋国,上国背约,尽收其地,反加侵虐。是齐之失信于敝邑也!诸侯畏齐之骄暴无厌,于是昵就燕人,济西之战,五国同仇,岂独敝邑?然敝邑不为已甚,不敢从燕于临淄,是敝邑之有礼于齐也。今大王英武盖世,报仇雪耻,光启前人之绪。寡君以为桓、威之裂,必当再振,可以上盖湣王之愆,垂休无穷,故遣下臣贾来修旧好。大王但知责人,不知自反,恐湣王之覆辙,又见于今矣。”齐襄王愕然起谢曰:“是寡人之过也!”即问须贾:“此位何人?”须贾曰:“臣之舍人范雎也。”齐王顾盼良久,乃送须贾于公馆,厚其廪饩。使人阴说范雎曰:“寡君慕先生人才,欲留先生于齐,当以客卿相处,万望勿弃!”范雎辞曰:“臣与使者同出,而不与同入,不信无义,何以为人?”齐王益爱重之,复使人赐范雎黄金十斤及牛酒。睢固辞不受。使者再四致齐王之命,坚不肯去。睢不得已,乃受牛酒而还其金。使者叹息而去。
   (大梁城有个叫范睢的人,有谈天说地之能,安邦定国之志。想为魏王做事,因为家贫,没有人引见,就先投奔中大夫须贾的门下做门客。当初,齐湣王昏庸无道,乐毅纠合四国军队,一同讨伐齐国,魏国也派兵参加。等到田单大破燕军,恢复齐国,齐襄王法章即位,魏王怕他报复,同相国魏齐商量,派须贾去齐国讲和修好。须贾带着范睢同行。齐襄王向须贾问道:“从前我们先王,与魏国共同讨伐宋国,可谓同心协力。等到燕国侵略齐国,魏国竟也派兵参加。我想起先王的仇恨,就咬牙切齿,心中剧痛!现在你们又用假话来引诱我,魏国反复无常,我怎么能够相信呢?”须贾不能回答。范睢在一旁说:“大王的话说错了!我们先君跟随齐国征伐宋国,是奉命而行。本来约好三国共同分割宋国,但贵国却背弃了合约,不但把宋国的土地独吞,还侵略我国。是齐国对我们失信!诸侯们害怕齐王骄暴无厌,因此才跟随燕人伐齐,济西之战,五国同仇敌忾,难道单单是魏国吗?但是魏国不为已甚,不敢随燕国进攻临淄,这是以礼对待齐国。如今大王英武盖世,报仇雪耻、光大前人的事业,我们国君认为大王一定可以重振桓公、威王的雄风,掩盖湣王的过失,创建无穷的功德,所以派遣我们来恢复与齐国的友好。如今大王只知道责怪别人,自己不知道反思,恐怕会重蹈湣王的覆辙。”齐襄王听后很惊讶,站起来道歉说:“这是我的过错呀!”就问须贾:“这位是什么人?”须贾说:“是我的门客范睢。”齐王向左右看了很久,便把须贾他们送到公馆,厚厚款待。派人私下对范睢说:“我们国君羡慕先生的才能,想把先生留在齐国做客卿,希望您不要推辞。”范睢回绝说:“我与使者一同出国,却不一同回去,如此无信无义,怎样做人?”齐王更加敬重他,又派人送给他黄金十斤以及牛肉美酒等。范睢推辞不要。使者再三说明齐王的命令,坚决不肯拿走。范睢不得已,接受了牛肉和美酒,把金子退了回去。使者叹息着走了。)

   早有人报知须贾,须贾召范雎问曰:“齐使者为何而来?”范雎曰:“齐王以黄金十斤及牛酒赐臣,臣不敢受。再四相强,臣止留其牛酒。”须贾曰:“所以赐子者何故?”范雎曰:“臣不知。或者以臣在大夫之左右,故敬大夫以及臣耳。”须贾曰:“赐不及使者,而独及子,必子与齐有私也。”范雎曰:“齐王先曾遣使,欲留臣为客卿,臣峻拒之。臣以信义自矢,岂敢有私哉?”须贾疑心益甚。
   (早有人把此事告诉了须贾,须贾叫来范睢问道:“齐国使者来干什么?”范睢说:“齐王赐给我黄金十斤和牛肉、美酒,我不敢接受。再三推辞,我留下了牛肉和美酒。”须贾问道:“为什么赐给你这些礼物?”范睢回答:“我不知道。或者因为我在大夫的身边,所以对大夫恭敬而旁及到我身上。”须贾说:“没赐给使者礼物而单单给你,一定是你与齐国有私情。”范睢说:“开始齐王曾派使者,要留下我作客卿,我以严辞拒绝。我用我的信义发誓,怎么敢有私情呢?”须贾并不相信,疑心更重。)

   使事既毕,须贾同范雎还魏,贾遂言于魏齐曰:“齐王欲留舍人范雎为客卿,又赐以黄金、牛酒,疑以国中阴事告齐,故有此赐也。”魏齐大怒,乃会宾客,使人擒范雎,即席讯之。睢至,伏于阶下。魏齐厉声问曰:“汝以阴事告齐乎?”范雎曰:“怎敢?”魏齐曰:“汝若无私于齐,齐王安用留汝?”睢曰:“留果有之,睢不从也。”魏齐曰:“然则黄金牛酒之赐,子何受之?”睢曰:“使者十分相强,睢恐拂齐王之意,勉受牛酒。其黄金十斤,实不曾收。”魏齐咆哮大喝曰:“卖国贼!还要多言!即牛酒之赐,亦岂无因?”呼狱卒缚之,决脊一百,使招承通齐之语。范雎曰:“臣实无私,有何可招?”魏齐益怒曰:“为我笞杀此奴,勿留祸种!”狱卒鞭笞乱下,将牙齿打折。睢血流被面,痛极难忍,号呼称冤。宾客见相国盛怒之下,莫敢劝止。魏齐教左右一面用巨觥行酒,一面教狱卒加力,自辰至未,打得范雎遍体皆伤,血肉委地,咶喇一响,胁骨亦断,睢大叫失声,闷绝而死。
   (完成使命后,须贾和范睢一同回国,须贾对魏齐说:“齐王要留下我的门客范睢为客卿,又赐给黄金、牛肉、美酒,我怀疑他把国家机密大事泄露给齐王,所以齐王才赐给他礼物。”魏齐非常愤怒,便会集宾客,派人把范睢抓来,当席审问。范睢来到以后,跪在台阶下面。魏齐厉声问道:“你把国家机密告诉齐王了吗?”范睢说:“我怎么敢这样做?”魏齐又问:“你如果与齐王没有私情,他怎么要留下你重用?”范睢回答:“要留我的事是有的,但我没有答应。”魏齐说:“那么黄金、牛肉、美酒的赏赐,为什么又接受了?”范睢说:“使者强迫我留下,我怕违背齐王的好意,勉强把牛肉、美酒收下。黄金十斤,确实不敢接受。”魏齐勃然大怒:“卖国贼!还敢多言!就是牛肉、美酒的赏赐,难道就没有原因吗?”叫狱卒把他捆起来,打他一百杖,让他招供私通齐国的罪行。范睢分辩说:“我确实没有私情,招供什么?”魏齐更加恼怒,喝道:“替我打死这个奴才,免得留下祸根!”狱卒用鞭子、竹板乱打一通,把牙齿都打断了。范睢血流满面,难忍疼痛,呼天叫地,大喊冤枉。宾客们见相国盛怒之下,没有人敢劝阻。魏齐一面叫左右的人用大杯倒酒,一面叫狱卒用力行刑,自辰时到未时,打得范睢遍体鳞伤,鲜血流了一地,忽听咶喇一声,肋骨被打断了,范睢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可怜信义忠良士,翻作沟渠枉死人!
   传话上官须仔细,莫将屈棒打平民。

   潜渊居士又有诗云:

   (潜渊居士又写诗一首说:)

   张仪何曾盗楚璧?范叔何曾卖齐国?
   疑心盛气总难平,多少英雄受冤屈!

   左右报曰:“范雎气绝矣。”魏齐亲自下视,见范雎断胁折齿,身无完肤,直挺挺在血泊中不动。齐指骂曰:“卖国贼死得好!好教后人看样!”命狱卒以苇薄卷其尸,置之坑厕间,使宾客便溺其上,勿容他为干净之鬼。

   (左右的人说:“范睢断气了。”魏齐亲自走下来看,只见范睢肋骨也断了,牙齿也折了,体无完肤,直挺挺躺在血泊中,一动也不能动,便指着骂道:“卖国贼死得好!给后人做个榜样!”命令狱卒用苇席把他卷起来,扔在厕所中,叫宾客把屎尿都拉在他身上,不让他做个干净的鬼。)

   看看天晚,范雎命不该绝,死而复苏,从苇薄中张目偷看,只有一卒在旁看守。范雎微叹一声。守卒闻之,慌忙来看。范雎谓曰:“吾伤重至此,虽暂醒,决无生理。汝能使我死于家中,以便殡殓,家有黄金数两,尽以相谢。”守卒贪其利,谓曰:“汝仍作死状,吾当入禀。”时魏齐与宾客皆大醉,守卒禀曰:“厕间死人腥臭甚,合当发出。”宾客皆曰:“范雎虽然有罪,相国处之亦已足矣。”魏齐曰:“可出之于郊外,使野鸢饱其余肉也。”言罢,宾客皆散,魏齐亦回内宅。守卒捱至黄昏人静,乃私负范雎至其家。睢妻小相见,痛苦自不必说。范雎命取黄金相谢,又卸下苇薄,付与守卒,使弃野外,以掩人之目。
   (转眼天色将晚,范睢命不该死,又醒了过来,从苇席中挣眼偷看,见只有一个狱卒守在一旁,轻轻叹息一声。守卒听见声音,忙跑过来察看。范睢说:“我受了这样重的伤,虽然一时苏醒,但决不会活了。你能让我死在家中,以便于殓葬,我家中有数两黄金,都送给你相谢。”守卒贪图黄金,对他说:“你仍然装死,我进去对相国说。”这时魏齐与宾客们都已大醉,守卒说:“厕所间的死人腥臭难闻,应该扔出去。”宾客们都说:“范睢虽然有罪,但相国的处分也够了。”魏齐说:“把他扔到郊外,让野鸢饱食他的肉。”说完,宾客们都散了,魏齐也回到内宅。守卒等到黄昏人静,便偷偷把范睢背到家中。范睢妻儿相见,自有一番痛苦。范睢让取出黄金感谢,又拿掉苇席交给守卒,让他扔到野外,掩人耳目。)

   守卒去后,妻小将血肉收拾干净,缚裹伤处,以酒食进之。范雎徐谓其妻曰:“魏齐恨我甚,虽知吾死,尚有疑心。我之出厕,乘其醉耳。明日复求吾尸不得,必及吾家,吾不得生矣。吾有八拜兄弟郑安平,在西门之陋巷,汝可乘夜送我至彼,不可泄漏。俟月余,吾创愈当逃命于四方也。我去后,家中可发哀,如吾死一般,以绝其疑。”其妻依言,使仆人先往报知郑安平。郑安平即时至睢家看视,与其家人同携负以去。
   (守卒走了以后,妻儿把其伤口洗净包扎好,送上酒饭。范睢慢慢对妻子说:“魏齐恨我至极,虽然知道我死了,还有疑心。我所以能从厕所中逃回,是乘他酒醉之时。明天找不到我的尸体,一定会来家中,那时我就不能活了。我有个八拜兄弟叫郑安平,在西门旁的陋巷中,你连夜把我送到那里,不能泄漏消息。等一个月后,我伤好了就逃命四方。我走后,家中仍然发丧,像我死了一样,断绝他们的疑心。”他的妻子依照他的话,先派仆人去通知郑安平。郑安平立即来到范睢家看望,与他家人一同把范睢背走。)

   次日,魏齐果然疑心范雎,恐其复苏,使人视其尸所在。守卒回报:“弃野外无人之处,今惟苇薄在,想为犬豕衔去矣。”魏齐复使人瞷其家,举哀带孝,方始坦然。
   (第二天,魏齐果然怀疑范睢没有死,派人去察看他的尸体。守卒回来报告:“昨晚扔在野外无人的地方,现在只剩下苇席还在,想必被猪狗叼走了。”魏齐又叫人去他家看看,只见全家都举哀带孝,这才放心。)

   再说范雎在郑安平家,敷药将息,渐渐平复。安平乃与睢共匿于具茨山。范雎更姓名曰张禄,山中人无知其为范雎者。过半岁,秦谒者王稽奉昭襄王之命,出使魏国,居于公馆。郑安平诈为驿卒,伏侍王稽,应对敏捷,王稽爱之。因私问曰:“汝知国有贤人,未出仕者乎?”安平曰:“贤人何容易言也!向有一范雎者,其人智谋之士,相国棰之至死。……”言未毕,王稽叹曰:“惜哉!此人不到我秦国,不得展其大才!”安平曰:“今臣里中有张禄先生,其才智不亚于范雎,君欲见其人否?”王稽曰:“既有此人,何不请来相会?”安平曰:“其人有仇家在国中,不敢昼行。若无此仇,久已仕魏,不待今日矣。”王稽曰:“夜至不妨,吾当候之。”
   (再说范睢在郑安平家上药养伤,身体渐渐好了。安平便和他一起藏在具茨山。范睢改名叫张禄,山中的人都不知道他就是范睢。半年以后,秦国王稽奉昭襄王的命令出使魏国,住在公馆中。郑安平装扮成驿卒,伏侍王稽,因为应对敏捷,王稽很喜欢他,私下里问他: “你知道你们国家还有没出仕的贤人吗?”安平说:“贤人哪有那么多!从前有一个范睢,有智谋,被相国活活打死……”话没说完,王稽叹息:“可惜啊!这个人没有到秦国,不能施展他的才能!”安平说:“如今我乡里有个张禄先生,他的才智并不比范睢差,您想见一见他吗?”王稽说:“既然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请来相见?”安平回答:“这个人在国中有仇家,白天不敢走动。如果没有仇人,早就在魏国当官了,不会等到今天。”王稽说:“晚上来也不妨,我一定等着他。”)

   郑安平乃使张禄亦扮做驿卒模样,以深夜至公馆,来谒王稽。王稽略叩以天下大势。范雎指陈了了,如在目前。王稽喜曰:“吾知先生非常人,能与我西游于秦否?”范雎曰:“臣禄有仇于魏,不能安居,若能挈行,实乃至愿。”王稽屈指曰:“度吾使事毕,更须五日。先生至期,可待我于三亭冈无人之处,当相载也。”过五日,王稽辞别魏王,群臣俱饯送于郊外,事毕俱别。王稽驱车至三亭冈上,忽见林中二人趋出,乃张禄、郑安平也。王稽大喜,如获奇珍,与张禄同车共载。一路饮食安息,必与相共,谈论投机,甚相亲爱。
   (郑安平让张禄也扮作驿卒模样,深夜到公馆中谒见。王稽向他请教天下大势,范睢陈述得一清二楚,如在眼前一般。王稽高兴地说:“我知道先生不是一般人,能和我一同去秦国吗?”范睢回答:“我有仇人在魏国,不能安居,如果能带我去秦国,正是我所希望的。”王稽屈指一数说:“估计我出使的事还得五天才能完成。到时候先生在三亭冈无人的地方等我,那时一同前往。”五天后,王稽向魏王告辞,群臣送到郊外,众人告别。王稽驾车来到三亭冈上,忽见树林中走出张禄和郑安平,心中大喜,如获至宝,便与张禄同车而行。一路上饮食睡觉,都与他在一起,两人谈论得十分投机,彼此敬爱。)

   不一日,已入秦界。至湖关,望见对面尘头起处,一群车骑自西而来。范雎问曰:“来者谁人?”王稽认得前驱,曰:“此丞相穰侯,东行郡邑耳。”原来穰侯名魏冉,乃是宣太后之弟。宣太后芈氏,楚女,乃昭襄王之母。昭襄王即位时,年幼未冠,宣太后临朝决政,用其弟魏冉为丞相,封穰侯。次弟芈戎,亦封华阳君,并专国用事。后昭襄王年长,心畏太后,乃封其弟公子悝为泾阳君,公子市为高陵君,欲以分芈氏之权。国中谓之“四贵”,然总不及丞相之尊也。丞相每岁时,代其王周行郡国,巡察官吏,省视城池,较阅车马,抚循百姓,此是旧规。今日穰侯车巡,前导威仪,王稽如何不认得。范雎曰:“吾闻穰侯专秦权,妒贤嫉能,恶纳诸侯宾客。恐其见辱,我且匿车箱中以避之。”须臾,穰侯至,王稽下车迎谒。穰侯亦下车相见,劳之曰:“谒君国事功苦!”遂共立于车前,各叙寒温。穰侯曰:“关东近有何事?”王稽鞠躬对曰:“无有。”穰侯目视车中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宾客俱来乎?此辈仗口舌游说人国,取富贵,全无实用!”王稽又对曰:“不敢。”穰侯既别去,范雎从车箱中出,便欲下车趋走。王稽曰:“丞相已去,先生可同载矣。”范雎曰:“臣潜窥穰侯之貌,眼多白而视邪,其人性疑而见事迟。向者目视车中,固已疑之。一时未即搜索,不久必悔,悔必复来,不若避之为安耳。”遂呼郑安平同走。王稽车仗在后,约行十里之程,背后马铃声响,果有二十骑从东如飞而来,赶着王稽车仗,言:“吾等奉丞相之命,恐大夫带有游客,故遣复行查看,大夫勿怪。”因遍索车中,并无外国之人,方才转身。王稽叹曰:“张先生真智士,吾不及也!乃命催车前进,再行五六里,遇着了张禄、郑安平二人,邀使登车,一同竟入咸阳。髯翁有诗咏范雎去魏之事云:
   (不到一天,已来到秦国境内。到了湖关,望见对面尘土飞起,一群车马从西面驰来。范睢问:“来的人是谁?”王稽看一看说:“这是丞相穰侯,去巡察东面的郡邑。”原来穰侯名叫魏冉,是宣太后的弟弟。宣太后芈氏是楚国人,昭襄王的母亲。昭襄王即位的时候,年龄幼小,宣太后临朝决断政事,让他的弟弟魏冉做丞相,封为穰侯。二弟弟芈戎,也封为华阳君,一同执掌国政。后来昭襄王长大了,心中畏惧太后,便封他的弟弟公子悝为泾阳君,公子市为高陵君,以分芈家的权力。国中人叫他们“四贵”,但都没有丞相权大。丞相每年代替秦王周行郡国,巡察官吏,省视城池,检阅车马,安抚百姓,这是老规矩。今天穰侯东巡,前面仪仗威严,王稽如何不认识?范睢说:“我听说穰侯专掌秦国大权,妒贤嫉能,讨厌诸侯宾客。我恐怕受到他的侮辱,先藏在车箱中躲避一下。”一会儿,穰侯赶到,王稽下车迎接参见。穰侯也下车相见,慰劳说:“先生为国辛劳!”二人立在车前,叙说寒温。穰侯问:“关东近来有什么事吗?”王稽鞠躬回答:“没有。”穰侯看着车中间:“先生有没有带着诸侯宾客一同来?这帮人倚仗耍嘴皮子游说各国,获取功名富贵,一点实用也没有!”王稽回答:“我不敢带这种人。”穰侯走后,范睢从车箱中出来,便要跳下车快走。王稽说:“丞相已经走了,先生可以一同坐车。”范睢说:“我偷看穰侯的相貌,眼仁白的多而且斜视,这种人性情 多疑,反应迟钝。刚才看车中,已经有所怀疑。一时没有搜查,很快就会后悔再回来,不如躲避一下安全。”便同郑安平一起先走。王稽车马在后面,大约走了十里远近,果然背后马铃声响,有二十骑人马如飞赶来,追上王稽车仗说:“我们奉丞相的命令,担心大夫带有游说之客,所以又来查看,大夫不要怪罪!”在车中搜索一遍,见并没有外国人,才转身离去。王稽叹道:“张先生真是个智士,我远远不及!”便命令打马飞驰,走了五六里,遇见张禄、郑安平二人,邀请他们上车,一同回到咸阳。有一首诗咏范睢离开魏国之事:)

   料事前知妙若神,一时智术少俦伦。
   信陵空养三千客,却放高贤遁入秦!

  王稽朝见秦昭襄王,复命已毕,因进曰:“魏有张禄先生,智谋出众,天下奇才也。与臣言秦国之势,危于累卵,彼有策能安之,然非面对不可。臣故载与俱来。”秦王曰:“诸侯客好为大言,往往如此。姑使就客舍。”乃馆于下舍,以需召问。逾年不召。

   (王稽朝见昭襄王,复命过后说:“魏国有一个张禄先生,智谋出众,是天下奇才,与我谈到秦国的形势危如累卵,他有策略能使之平安,但非当大王之面不肯说出,所以我把他带回来了。”秦王说:“说客往往喜欢夸大其辞,先让他住在客舍中。”就把他安排在下舍,听侯召见。过了一年也没有召见。)

   忽一日,范雎出行市上,见穰侯方征兵出征,范雎私问曰:“丞相征兵出征,将伐何国?”有一老者对曰:“欲伐齐纲寿也。”范雎曰:“齐兵曾犯境乎?”老者曰:“未曾。”范雎曰:“秦与齐东西悬绝,中间隔有韩、魏,且齐不犯秦,秦奈何涉远而伐之?”老者引范雎至僻处,言曰:“伐齐非秦王之意。因陶山在丞相封邑中,而纲寿近于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为将,伐而取之,以自广其封耳。”范雎回舍,遂上书于秦王。略曰:
   (一天,范睢在外行走,见穰侯征兵,私下里问:“丞相征兵,要征伐哪国?”有一个老人回答:“要伐齐国纲寿。”范睢问:“齐国有兵犯境吗?”老人回答:“没有。”范睢问:“秦国与齐国东西隔绝,中间有韩、魏两国,而且齐兵没有侵犯秦国,秦国为什么长途跋涉征伐齐国呢?”老人把范睢带到没人的地方说:“征伐齐国并不是秦王的意思。因为陶山在丞相的封邑中,而纲寿离陶山很近,所以丞相要令武安君为大将,攻占那里,好增加自己的封地。”范睢回到了客舍中,给秦王写了一封信,大致说:)

   羁旅臣张禄,死罪,死罪!奏闻秦王殿下: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赏,有能者官,劳大者禄厚,才高者爵尊。”故无能者不敢滥职,而有能者亦不得遗弃。今臣待命于下舍,一年于兹矣。如以臣为有用,愿借寸阴之暇,悉臣之说。如以臣为无用,留臣何为?夫言之在臣,听之在君,臣言而不当,请伏锧之诛未晚。毋以轻臣故,并轻举臣之人也。
   (羁居在秦国的外臣张禄,干犯死罪,上书秦王殿下:我听说“英明的君主主持国政,有功的人赐赏,有才能的人做官;功劳大的人俸禄多,才能高的人爵位尊。”所以没有才能的人不敢滥竽充数,而有才能的人也不会被遗弃。如今我在客舍等待大王的命令已经一年了。如果大王认为我有用,请百忙之中抽出点时间,听听我的看法;如果认为我没用,还留我在这里干什么呢?说什么在我,听不听却在大王,我说的不对,请再杀死我也不晚。不要因为轻视我的原因,连举荐我的人都轻视。 )

   秦王已忘张禄,及见其书,即使人以传车召至离宫相见。
   (秦王已经把张禄忘了,看到信后,就命人驾车去叫张禄到离宫相见。)

   秦王犹未至。范雎先到,望见秦王车骑方来,佯为不知,故意趋入永巷。宦者前行逐之,曰:“王来。”范雎谬言曰:“秦独有太后、穰侯耳,安得有王!”前行不顾。正争嚷间,秦王随后至,问宦者:“何为与客争论?”宦者述范雎之语。
   (秦王还没到,范睢先到了,望见秦王的车马从远方来,假装不知道,故意跑入永巷中。宦官上前追他说:“大王已经来了。”范睢故意说:“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哪里有秦王!”仍然往前走。正争吵时,秦王随后赶来,问宦官说:“为什么与客人争论?”宦官把范睢的话复述一遍。)

   秦王亦不怒,遂迎之入于内宫,待以上客之礼。范雎逊让。
   (秦王也不发怒,把范睢迎入内宫之中,用招待上等客人的礼节对待他。范睢谦让。)

   秦王屏去左右,长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少顷,秦王又跪请如前。范雎又曰:“唯唯。”如此三次。秦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岂以寡人为不足语耶?”范雎对曰:“非敢然也。昔者吕尚钓于渭滨,及遇文王,一言而拜为尚父,卒用其谋,灭商而有天下。箕子、比干,身为贵戚,尽言极谏,商纣不听,或奴或诛,商遂以亡。此无他,信与不信之异也。吕尚虽疏,而见信于文王,故王业归于周,而尚亦享有侯封,传之世世。箕子、比干虽亲,而不见信于纣,故身不免死辱,而无救于国。今臣羁旅之臣,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兴亡大计,或关系人骨肉之间。不深言,则无救于秦;欲深言,则箕子、比干之祸随于后,所以王三问而不敢答者,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秦王复跪请曰:“先生,是何言也!寡人慕先生大才,故屏去左右,专意听教。事凡可言者,上及太后,下及大臣,愿先生尽言无隐。”秦王这句话,因是进永巷时,闻宦者述范雎之言,“秦止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王”之语,心下疑惑,实落的要请教一番。这边范雎犹恐初见之时,万一语不投机,便绝了后来进言之路,况且左右***者多,恐其传说,祸且不测,故且将外边事情,略说一番,以为引火之煤。乃对曰:“大王以尽言命臣,臣之愿也!”遂下拜,秦王亦答拜。然后就坐开言曰:“秦地之险,天下莫及,其甲兵之强,天下亦莫敌。然兼并之谋不就,伯王之业不成,岂非秦之大臣,计有所失乎?”秦王侧席问曰:“请言失计何在?”范雎曰:“臣闻穰侯将越韩、魏而攻齐,其计左矣。齐去秦甚远,有韩、魏以间之。王少出师,则不足以害齐,若多出师,则先为秦害。昔魏越赵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为赵有。何者?以中山近赵而远魏也。今伐齐而不克,为秦大辱。即伐齐而克,徒以资韩、魏,于秦何利焉?为大王计,莫比远交而近攻。远交,以离人之欢,近攻,以广我之地。自近而远,如蚕食叶,天下不难尽矣。”秦王又曰:“远交近攻之道何如?”范雎曰:“远交,莫如齐、楚,近攻,莫如韩、魏,既得韩、魏,齐、楚能独存乎?”秦王鼓掌称善,即拜范雎为客卿,号为张卿。用其计,东伐韩、魏,止白起伐齐之师不行。
   (秦王让左右的人退下,跪立在地上问:“先生有什么话教导我吗?”范睢回答:“啊,啊!”一会儿,秦王又跪地请求,范睢又回答:“啊,啊!”如此共三次。秦王说:“先生最终不肯教导我,难道认为我不配听从您的话吗?”范睢回答:“我不敢这样。从前吕尚在渭水边钓鱼,等到遇见周文王,一句话就被拜为尚父, 最终用他的计谋消灭商国得到了天下。箕子、比干,身比王亲国戚,极力谏劝,商纣王不听,或诛杀或怪罪,商朝才灭亡。这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信任与不信任的差别。吕尚虽然与周文王疏远,但被文王信任,所以天下归周,而吕尚也因此封侯,世代相传。箕子、比干虽然与纣王亲近,但因为不被纣王信任,所以或死或被屈辱,不能挽救国家。我只是羁居贵国的外臣,处在最疏远的地位,而所要说的都是有关国家兴亡的大计,或者关系到人的骨肉至亲。不深说,对秦国没有用;想深说,那么箕子、比干的大祸随后就到了,所以大王三次问我都不敢回答,是不知道大王能否信任我?”秦王又跪着说:“先生说的是什么话啊?我仰慕先生的才能,所以让左右的人退去,专心听从您的教导。凡事先生都可以说,上及太后,下及大臣,愿先生言无不尽。”秦王这句话,是因为进永巷时听宦官述说范睢“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没听说有秦王”的话,心中疑惑,确实要请教一番。范睢还怕初见之时,万一话不投机,便断绝了后来进言之路,况且左右偷听的人多,担心万一传出去,惹了大祸,所以把外边的事略说几句,作为引火的媒介。如今见秦王如此说,就回答:“大王让我知无不言,这也是我的愿望!”二人互相拜礼之后,范睢在席上坐下说:“秦国土地的险要,任何一个国家都比不上,军队的强大,也天下无敌。但是兼并天下的计谋一直不能实现,称霸天下的业绩也不能成功,难道不是秦国大臣的计谋不对吗?”秦王侧着身子问道:“请说说计谋错在哪里?”范睢回答:“我听说穰侯要跨越韩、魏两国去进攻齐国,这条计策太愚蠢了。齐国离秦国那么远,又有韩、魏两国在中间,大王少派军队,构不成对齐国的威胁,如果多派军队,就会对秦国产生危害。从前魏国越过赵国讨伐中山,就是攻占了土地,也为赵国所有。为什么呢?是因为中山离赵国近而离魏国远。如今征伐齐国不胜,是秦国的奇耻大辱。即使攻克了齐国部分土地,也白白帮助韩、魏两国,对秦国有什么好处?大王不如远交近攻。与远的国家交好可以离间别人,进攻近的国家可以增加秦国的土地。从近到远,像桑蚕吃树叶一样,天下不难被秦国占有。”秦王又问:“远交近攻,具体说是什么呢?”范睢说:“远交齐国和楚国,近攻韩国与魏国,既然得到了韩国与魏国,齐国与楚国还能单独存在吗?”秦王鼓掌叫好,当下就拜范睢为客卿,号为张卿。用他的计谋向东征伐韩、魏两国,制止白起伐齐的军队。)

   魏冉与白起一相一将,用事日久,见张禄骤然得宠,俱有不悦之意。惟秦王深信之,宠遇日隆,每每中夜独召计事,无说不行。范雎知秦王之心已固,请间,尽屏左右,进说曰:“臣蒙大王过听,引与共事,臣虽粉骨碎身,无以为酬。虽然,臣有安秦之计,尚未敢尽效于王也。”秦王跪问曰:“寡人以国托于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计,不以此时辱教,尚何待乎?”范雎曰:“臣前居山东时,闻齐但有孟尝君,不闻有齐王;闻秦但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不闻有秦王。夫制国之谓王,生杀予夺,他人不敢擅专。今太后恃国母之尊,擅行不顾者四十余年。穰侯独相秦国,华阳辅之,泾阳、高陵,各立门户,生杀自由,私家之富,十倍于公。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杼擅齐,卒弑庄公;李兑擅赵,终戕主父。今穰侯内仗太后之势,外窃大王之威,用兵则诸侯震恐,解甲则列国感恩,广置耳目,布王左右,臣见王之独立于朝,非一日矣。恐千秋万岁而后,有秦国者,非王之子孙也!”秦王闻之,不觉毛骨悚然,再拜谢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闻之不早。”遂于次日,收穰侯魏冉相印,使就国。穰侯取牛车于有司,徙其家财,千有余乘,奇珍异宝,皆秦内库所未有者。明日,秦王复逐华阳、高陵、泾阳三君于关外,安置太后于深宫,不许与闻政事。遂以范雎为丞相,封以应城,号为应侯。秦人皆谓张禄为丞相,无人知为范雎。惟郑安平知之,睢戒以勿泄,安平亦不敢言。——时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
   (魏冉与白起一个丞相,一个大将,长时间被重用,如今见张禄突然得宠,都很不高兴。只是秦王对他深信不疑,宠爱一天胜于一天,常常半夜召他入宫中商议事情,言听计从。范睢知道秦王已经信任自己,请秦王叫左右的人走开,劝道:“我蒙大王信任,让我与大王共同图谋国家大事,即使粉身粹骨,也难酬大王知遇深恩。虽然如此,我安定秦国的计谋,还没有全都告诉大王。”秦王跪起问道:“我把国家托付给先生,先生有安定秦国的计策,不在此时教导我,还等什么呢?”范睢说:“我从前住在山东时,听说齐国只有孟尝君,没有齐王;秦国只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没有秦王。控制国家的称为王,生、杀、予、夺,别人都不敢擅自决定。如今太后恃仗国母之位,擅权行事四十多年。穰侯独自为秦国丞相,华阳君辅佐,泾阳君、高陵君各立门户,生杀自由,私人富有远远超过国家十倍。大王拱手相让,享受国王的空名,不是太危险了吗?往昔崔杼专权齐国,最终杀了庄公;李兑专权赵国,终于害死了主父。现在穰侯里面仗着太后的势力,外面窃取大王的威名,用兵诸侯就害怕,休战列国都感恩,还在大王的左右布置耳目心腹,我见大王一个人孤立朝中已经不是一天了。恐怕大王千秋万岁之后,占有秦国的已经不是大王的子孙了!”秦王听后,不觉毛骨悚然,再次拜谢说:“先生所说的真是肺腑之言,真恨没有早些听到。”第二天,就收回穰侯魏冉的相印,让他回到封地去。穰侯到有司那里借牛车装运他的家财,用了一千多辆车,许多奇珍异宝都是秦国内库中所没有的。又过一天,秦王又把华阳、高陵、泾阳三君赶到关外,把太后安置在深宫中, 不许她干预政事。便拜范睢为丞相,把应城封给他,号称应侯。秦国人都以为张禄是丞相,没有人知道是范睢。只有郑安平知道,范睢告诉他不要泄漏真情,安平也不敢说。——这是秦昭襄王四十一年,周赧王四十九年的事情。)

    是时,魏昭王已薨,子安釐王即位,闻知秦王新用张禄丞相之谋,欲伐魏国,急集群臣计议。信陵君无忌曰:“秦兵不加魏者数年矣。今无故兴师,明欺我不能相持也。宜严兵固圉以待之。”相国魏齐曰:“不然。秦强魏弱,战必无幸。闻丞相张禄,乃魏人也,岂无香火之情哉?倘遣使赍厚币,先通张相,后谒秦王,许以纳质讲和,可保万全。”安釐王初即位,未经战伐,乃用魏齐之策,使中大夫须贾出使于秦。

   (这时魏昭王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安釐王即位,听到秦王用新丞相张禄的计谋,要攻打魏国,连忙召集群臣商量。信陵君无忌说:“秦兵不侵略魏国已经好几年了。如今无故兴师,明明是欺负我们不能与他们抗衡。应该严阵以待。”相国魏齐说:“不该这样。秦国强大,魏国弱小,如果交战魏国一定会失败。听说秦国丞相张禄是魏国人,难道就没有香火之情吗?倘若派使者带着厚礼先打通张禄,再谒见秦王,答应送人质讲和,可保万无一失。”安釐王刚刚即位,没经过战争,便采用魏齐的计策,命中大夫须贾出使秦国。)

   须贾奉命,竟至咸阳,下于馆驿。范雎知之,喜曰:“须贾至此,乃吾报仇之日矣。”遂换去鲜衣,妆作寒酸落魄之状,潜出府门,来到馆驿,徐步而入,谒见须贾。须贾一见,大惊曰:“范叔固无恙乎?吾以汝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范雎曰:“彼时将吾尸首掷于郊外,次早方苏,适遇有贾客过此,闻呻吟声,怜而救之。苟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间关来至秦国。不期复见大夫之面于此。”须贾曰:“范叔岂欲游说于秦乎?”睢曰:“某昔日得罪魏国,亡命来此,得生为幸,尚敢开口言事耶?”须贾曰:“范叔在秦,何以为生?”睢曰:“为佣糊口耳。”须贾不觉动了哀怜之意,留之同坐,索酒食赐之。时值冬天,范雎衣敝,有战栗之状。须贾叹曰:“范叔一寒如此哉!”命取一绨袍与穿。范雎曰:“大夫之衣,某何敢当?”须贾曰:“故人何必过谦!”范雎穿袍,再四称谢。因问:“大夫来此何事?”须贾曰:“今秦相张君方用事,吾欲通之,恨无其人。孺子在秦久,岂有相识,能为我先容于张君者哉?”范雎曰:“某之主人翁与丞相善,臣尝随主人翁至于相府。丞相好谈论,反复之间,主人不给,某每助之一言。丞相以某有口辩,时赐酒食,得亲近。君若欲谒张君,某当同往。”须贾曰:“既如此,烦为订期。”范雎曰:“丞相事忙,今日适暇,何不即去?”须贾曰:“吾乘大车驾驷马而来,今马损足,车轴折,未能即行。”范雎曰:“吾主人翁有之,可假也。”
   (须贾奉命来到咸阳,住在公馆之中。范睢知道后高兴地说:“须贾到这,是我报仇的时候了。”便换去新鲜衣服,装成寒酸落魄的样子,偷偷出了府门,来到公馆中,慢慢走进来,谒见须贾。须贾大吃一惊:“范叔还好吧!我以为你已被魏相国打死了,是怎么逃到这里来的?”范睢说:“那时把我尸首扔到郊外,第二天一早才苏醒,碰巧有商人经过,听见我呻吟声,可怜我把我救活了。拣了一条性命,不敢回家,辗转来到秦国。没料到又在此处见大夫一面。”须贾问:“范叔在这里要游说秦王吗?”范睢说:“我从前得罪了魏国,逃命在这里,能活着就万幸了,哪里敢开口议论政事?”须贾又问:“您在这里如何生活?”范睢回答:“给别人做佣人糊口。”须贾不觉动了怜惜之意,留他坐下,要酒饭给他吃。这时正值冬天,范睢衣服破了,冻得直发抖。须贾叹息道:“范叔竟然贫寒到这种地步!”命人取出一件茧绸袍给他穿。范睢说:“大夫的衣服,我怎么敢穿?”须贾说:“我们是老相识,何必太客气!”范睢穿上袍子,再三感谢。问道:“大夫来这里干什么?”须贾说:“如今秦丞相张禄正被重用,我想与他接触,恨没有熟人。你在秦国时间长,有相识的人,能把我介绍给他吗?”范睢说:“我们主人与丞相关系好,我曾经随他去过丞相府。丞相喜好谈论,辩论的时候,主人答不上来时,我常常帮助说话。丞相认为我有口才,常赐给我酒食,能够与丞相亲近。大夫要见张丞相,我和你同去。”须贾说:“既然如此,请你为我订个 日期。”范睢说:“丞相的事很忙,今日正好有空,为什么不马上去?”须贾说:“我乘着大车驾着驷马而来,今天马蹄受了伤,车轴也断了,不能前去。”范睢回答:“我的主人有马车,可以借用一下。”)

   范雎归府,取大车驷马至馆驿前,报须贾曰:“车马已备,某请为君御。”须贾欣然登车,范雎执辔。街市之人,望见丞相御车而来,咸拱立两旁,亦或走避。须贾以为敬己,殊不知其为范雎也。既至府前,范雎曰:“大夫少待于此,某当先入,为大夫通之。若丞相见许,便可入谒。”范雎径进府门去了。
   (说完回到府中,驾着大车驷马到了公馆前,对须贾说:“车马已经准备好了,请让我为大夫驾车。”须贾欣然上车,范睢在一边拉着缰绳。街市上的人看见丞相驾车,都拱手站立两旁,也有走到一旁躲避的。须贾以为是尊敬自己,殊不知是为了范睢。来到相府前,范睢说:“大夫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先进去替你通报一声。如果丞相允许,就可以进去谒见。”范睢说完,径直走入府中。)

   须贾下车,立于门外,候之良久,只闻府中鸣鼓之声,门上喧传:“丞相升堂。”属吏舍人,奔走不绝,并不见范雎消息。须贾因问守门者曰:“向有吾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为我召之乎?”守门者曰:“君所言范叔,何时进府?”须贾曰:“适间为我御车者是也。”门下人曰:“御车者乃丞相张君,彼私到驿中访友,故微服而出。何得言范叔乎?”须贾闻言,如梦中忽闻霹雳,心坎中突突乱跳,曰:“吾为范雎所欺,死期至矣!”常言道:“丑媳妇少不得见公婆。”只得脱袍解带,免冠徒跣,跪于门外,托门下人入报,但言:“魏国罪人须贾在外领死!”
   (须贾下车站在门外,等候很久,只听见府中鸣鼓之声,门上叫道:“丞相升堂了!”官吏家人往来奔走不绝,并没有范睢的消息。须贾问守门的人:“刚才有我的老朋友范叔,去里面见丞相,很久没出来,你能为我叫一下吗?”守门人问:“您所说的范叔,是什么时候进府的?”须贾回答:“适才为我驾车的人就是。”守门人说:“驾车的人就是张丞相,因到公馆中访问朋友,所以微服而出。怎么说是范叔呢?”须贾听了这话,如同梦中响起霹雳,心坎中突突乱跳,自言自语说:“我被范叔骗了,死期马上就到!”但常言说:“丑媳妇少不得见公婆。”只得脱袍解带,除去鞋帽,跪在门外,托守门人 进去报告,只说:“魏国罪人须贾在门外领死!”)

   良久,门内传丞相召入。须贾愈加惶悚,俯首膝行,从耳门而进,直至阶前,连连叩首,口称:“死罪!”范雎威风凛凛,坐于堂上,问曰:“汝知罪么?”须贾俯伏应曰:“知罪!”范雎曰:“汝罪有几?”须贾曰:“擢贾之发,以数贾之罪,尚犹未足!”范雎曰:“汝罪有三:吾先人邱墓在魏,吾所以不愿仕齐,汝乃以吾有私于齐,妄言于魏齐之前,致触其怒,汝罪一也;当魏齐发怒,加以笞辱,至于折齿断胁,汝略不谏止,汝罪二也;及我昏愦,已弃厕中,汝复率宾客而溺我。昔仲尼不为已甚,汝何太忍乎?汝罪三也。今日至此,本该断头沥血,以酬前恨。汝所以得不死者,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情,故苟全汝命,汝宜知感。”须贾叩头称谢不已。范雎麾之使去,须贾匍匐而出。于是秦人始知张禄丞相,乃魏人范雎,假托来秦。
   (很久,门内才传出话说丞相召见,须贾更加惶恐,低着头用膝盖走路,从旁门进去,来到台阶前,连连磕头,口中说:“我该死!”范睢威风凛凛坐在堂上,问道:“你知道自己的罪行吗?”须贾趴在地上说:“我知罪!”须贾问:“你有几条罪行?”须贾说:“用我的头发计算我的罪行,还怕不够用!”范睢说:“你有三条罪状:我祖宗的坟墓都在魏国,因此我不愿意在齐国做官,你认为我与齐王 有私,在魏齐面前胡说,以致于触怒他,这是第一条罪状;魏齐发怒,对我进行鞭抽板打,以至于肋断齿折,你却没有一句话劝止,这是第二条罪状;等到我昏死过去,已经扔到厕所中,你还带着宾客们往我身上便溺,从前仲尼不为已甚,你为何如此忍心呢?这是你的第三条罪状。今天到了这里,本该杀死你,以解我心头之恨。你所以能活着,是因为送我绸袍,还有点朋友之情,所以留下你的性命,你应该知道感恩戴德。”须贾磕头不住声感谢。范睢挥手叫他走开,须贾爬着出来。从此秦国人才知道张禄丞相就是魏国人范睢,托名来到秦国。)

   次日,范雎入见秦王,言:“魏国恐惧,遣使乞和,不须用兵,此皆大王威德所致。”秦王大喜。范雎又奏曰:“臣有欺君之罪,求大王怜恕,方才敢言。”秦王曰:“卿有何欺?寡人不罪。”范雎奏曰:“臣实非张禄,乃魏人范雎也。自少孤贫,事魏中大夫须贾为舍人。从贾使齐,齐王私馈臣金,臣坚却不受,须贾谤于相国魏齐,将臣捶击至死。幸而复苏,改名张禄,逃奔入秦,蒙大王拔之上位。今须贾奉使而来,臣真姓名已露,便当仍旧,伏望吾王怜恕!”秦王曰:“寡人不知卿之受冤如此。今须贾既到,便可斩首,以快卿之愤。”范雎奏曰:“须贾为公事而来,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求和乎?臣岂敢以私怨而伤公义!且忍心杀臣者,魏齐;不全关须贾之事。”秦王曰:“卿先公后私,可谓大忠矣。魏齐之仇,寡人当为卿报之。来使从卿发落。”范雎谢恩而退。秦王准了魏国之和。
   (第二天,范睢入宫见秦王说:“魏国害怕了,派使者求和,不须派兵攻打,这都是大王威德带来的结果。”秦王大喜。范睢又说:“我有欺君之罪,求大王饶恕,我才敢说。”秦王说:“你有什么事骗我?我不怪罪你。”范睢说:“我实际上不叫张禄,是魏国人范睢。从小贫穷,在魏国中大夫须贾家作门客。随须贾出使齐国,齐王私下赐给我金子,我极力拒绝,没有接受,须贾在相国魏齐面前诽谤我,把我活活打得昏死过去,幸亏后来苏醒,改名张禄,逃到秦国来,蒙大王提拔为相。如今须贾奉命前来,我的真实姓名已经暴露出来了,便该仍用旧时名称,请求大王宽恕!”秦王说:“我不知道你受如此冤屈。如今须贾既然来到,就可把他斩首,以泄你的愤怒!”范睢 说:“须贾是为国事前来,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是来求和的?我怎么敢因为私人的恩怨而违背国家的大义呢!而且忍心杀我的是魏齐,不全是须贾的事。”秦王说:“你先公后私,可见忠心为国。魏齐的仇,我要为你报。魏国使者任凭你发落。”范睢谢恩后退出。秦王答应了魏国的求和。)

   须贾入辞范雎,睢曰:“故人至此,不可无一饭之敬。”使舍人留须贾于门中,吩咐大排筵席。须贾暗暗谢天道:“惭愧,惭愧!难得丞相宽洪大量,如此相待,忒过礼了!”范雎退堂。须贾独坐门房中,有军牢守着,不敢转动。自辰至午,惭惭腹中空虚,须贾想道:“我前日在馆驿中,见成饮食相待。今番答席,故人之情,何必过礼?”少顷,堂上陈设已完。只见府中发出一单,遍邀各国使臣,及本府有名宾客。须贾心中想道:“此是请来陪我的了。但不知何国何人?少停坐次亦要斟酌,不好一概僭妄。”须贾方在踌躇,只见各国使臣及宾这纷纷而到,径上堂阶。管席者传板报道:“客齐!”范雎出堂相见,叙礼已毕,送盏定位,两庑下鼓乐交作,竟不呼召须贾。须贾那时又饥又渴,又苦又愁,又羞又恼,胸中烦懑,不可形容。三杯之后,范雎开言:“还有一个故人在此,适才倒忘了。”众客齐起身道:“丞相既有贵相知,某等礼合伺候。”范雎曰:“虽则故人,不敢与诸公同席。”乃命设一小坐于堂下,唤魏客到,使两黥徒夹之以坐。席上不设酒食,但置炒熟料豆,两黥徒手捧而喂之,如喂马一般。众客甚不过意,问曰:“丞相何恨之深也?”范雎将旧事诉说一遍。众客曰:“如此亦难怪丞相发怒。”须贾虽然受辱,不敢违抗,只得将料豆充饥,食毕,还要叩谢。范雎目数之曰:“秦王虽然许和,但魏齐之仇,不可不报。留汝蚁命,归告魏王,速斩魏齐头送来,将我家眷,送入秦邦,两国通好;不然,我亲自引兵来屠大梁,那时悔之晚矣。”唬得须贾魂不附体,喏喏连声而出。
   (须贾去向范睢告辞,范睢说:“老朋友到了这里,不能不招待一顿饭。”让门客留住须贾,吩咐大排筵席。须贾暗中谢天谢地,说:“惭愧!难得丞相宽洪大量,如此相待,过于礼貌了!”范睢退堂后,须贾一人坐在门房中,有军卒守着,不敢乱动。自辰时到午时,渐渐腹中空虚,须贾想道:“我前日在公馆中,用现成的饮食招待。这次回席,既然是故人之情,为何过分准备?”又等了一会儿,堂上已准备完毕。只见从府中发出一个请单,邀请各国使臣及本府有名的宾客。须贾心中想:“这是请来陪我的了。但不知是什么国家的什么人物?等会儿坐的时候要斟酌一下,不要失掉礼节,坐在不该坐的地方。”须贾正在算计,只见各国使者及宾客纷纷来到,都走上堂去。 负责宴席的人报告说:“客人到齐了!”范睢出堂相见,敬礼已毕,排好座位饮酒,两旁鼓乐齐鸣,竟不招呼须贾。须贾此时又饥又渴,又羞又恼,胸中烦懑之情,难以形容。三杯酒过后,范睢说:“还有一个老朋友在此,方才倒忘记了。”众客人都站起来说:“丞相既有好友,我们应当等候。”范睢说:“虽然是老朋友,但不敢与众位同席。”便让在堂下设一小座,叫来魏国客人,让两个囚犯夹着他一同坐下。席上不准备酒食,只放一些炒熟的马料豆子,两个囚犯用手捧着喂他,像喂马一样。众宾客都感到过意不去,问道:“丞相为什么对他恨得这样深?”范睢把从前的事述说一遍,众客人说道:“这样也难怪丞相发火。”须贾虽然受到侮辱,但不敢违抗,只得用料豆充饥,吃完还要磕头谢恩。范睢张大眼睛瞪着他说:“秦王虽然答应求 和,但是魏齐的深仇不能不报。留下你的狗命,回去告诉魏王,快点砍下魏齐的脑袋送来,把我的家眷,送入秦国,两国通好;否则我亲自带兵去攻打大梁,那时后悔就晚了!”吓得须贾魂不附体,连声说是,跑了出去。)

   不知魏国可曾斩魏齐头来献,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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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三 十月 01, 2014 12:18 pm

第九十八回  质平原秦王索魏齐  败长平白起坑赵卒


   话说须贾得命,连夜奔回大梁,来见魏王,述范雎吩咐之语。那送家眷是小事,要斩相国之头,干碍体面,难于启齿。魏王踌躇未决。魏齐闻知此信,弃了相印,连夜逃往赵国,依平原君赵胜去了。魏王乃大饰车马,将黄金百镒,采帛千端,送范雎家眷至咸阳。又告明:“魏齐闻风先遁,今在平原君府中,不干魏国之事。”范雎乃奏闻秦王。秦王曰:“赵与秦一向结好,渑池会上,结为兄弟,又将王孙异人为质于赵,欲以固其好也。前秦兵伐韩,围阏与,赵遣李牧救韩,大败秦兵,寡人向未问罪。今又擅纳丞相之仇人,丞相之仇,即寡人之仇,寡人决意伐赵,一则报阏与之恨,二者索取魏齐。”乃亲帅师二十万,命王翦为大将,伐赵,拔三城。
   (须贾听了范睢的那一番话,吓得连夜奔回大梁来见魏王,他把范睢所吩咐的那几件事一一细说给魏王听。那魏王听了须贾的述说,心中真是犹豫不决。把范睢的家眷送回秦国去,这到是件小事情,可是要斩相国的脑袋,实在是有失体面,难以启齿。魏齐听说这个消息,扔弃了相印,连夜逃往赵国,投奔平原君赵胜去了。于是魏王大加装饰车马,用黄金二千多两、彩色丝帛几千丈,将范睢的家眷送到咸阳。又申明说:“魏齐听到消息已经逃走,现正在平原君府中,这件事与魏国已经没有关系了。”范睢于是将这消息上奏给秦王。秦王说:“赵国与秦国一向结盟友好,在渑池会上,还结为兄弟,我们秦国又把王孙异人作为人质留在赵国,就是想巩固这种友好。先前我们秦国的军队讨伐韩国,包围了阏与,赵国派遣赵奢前去解救韩国,把我们秦国的军队打得大败,我还从来没有向他们问罪。现在他们又擅自容纳丞相你的仇人,丞相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这次我下决心要去讨伐赵国,一来是报阏与之战的仇恨,二来是要抓到魏齐,斩下他的脑袋。”于是秦王亲自率领二十万兵马,任命王翦为大将,前去讨伐赵国,一连攻克了赵国的三座城池。)

   是时赵惠文王方薨,太子丹立,是为孝成王。孝成王年少,惠文太后用事,闻秦兵深入,甚惧。时蔺相如病笃告老,虞卿代为相国。使大将廉颇帅师御敌,相持不决。虞卿言于惠文太后曰:“事急矣!臣请奉长安君为质于齐,以求救。”太后许之。原来惠文王之太后,乃齐湣王之女。其年齐襄王新薨,太子建即位,年亦少,君王后太史氏用事。两太后姑嫂之亲,亲情和睦,长安君又是惠文太后最爱之少子,往质于齐,君王后如何不动心?于是即命田单为大将,发兵十万,前来救赵。
   (这时,赵惠文王刚刚去世,太子赵丹立为国君,就是孝成王。当时孝成王年纪还小,国家军政大事都由惠文太后处理,她听说秦国的军队已打进了赵国,正步步深入,非常害怕。这时,蔺相如因为重病在身而告老,虞卿代替他为相国。虞卿派遣大将廉颇率领军队去抗击敌人,两军相持不下,战斗很激烈。虞卿就来对惠文太后说:“现在事情已经非常危急了!我请求太后,让长安君作为人质去齐国,请齐国派兵来解救我们。”太后同意。原来,惠文太后就是齐湣王的女儿。这一年,齐襄王也刚刚去世,太子田建即位,年纪也很幼小,由君王后太史氏掌管国家军政大事。两个太后实际上是姑嫂,关系非常亲近和睦,再加上长安君又是惠文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让他作为人质留在齐国,君王后怎能不答应呢?于是君太后任命田单为大将,发兵十万,前来解救赵国。)

   秦将王翦言于秦王曰:“赵多良将,又有平原君之贤,未易攻也。况齐救将至,不如全师而归。”秦王曰:“不得魏齐,寡人何面见应侯乎?”乃遣使谓平原君曰:“秦之伐赵,为取魏齐耳!若能献出魏齐,即当退兵。”平原君对曰:“魏齐不在臣家,大王无误听人言也。”使者三往,平原君终不肯认。秦王心中闷闷不悦。欲待进兵,又恐齐、赵合兵,胜负难料;欲待班师,魏齐如何可得?再四踌躇,生出一个计策来。乃为书谢赵王,略曰:
   (大将王翦对秦王说:“赵国本来良将就很多,又有平原君的贤德才能,恐怕不太容易攻克他们。况且齐国的救兵又快到来,我看我 们还是把全部人马撤回去吧。”秦王叹息道:“抓获不到魏齐,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范睢呢?”于是就派使者去面见平原君。使者对平原君说:“秦国这次讨伐赵国,目的只是为了抓获魏齐罢了。如果你们能把魏齐交出来,我们立刻就会撤兵。”平原君回答说:“魏齐并不在我的家里,请你们大王不要听人胡说八道。”秦王接连派了三个使者去劝说平原君,平原君就是不肯承认,秦王心中真是闷闷不乐,犹豫不决,要想进兵攻打吧,唯恐齐、赵两国联合兵力来抗击,胜负难以预料;要是撤兵吧,又怎能抓获魏齐,他再三考虑,终于想出一个计谋。于是写了一封信给赵王,向他陪罪。信的大意是这样的:)

   寡人与君,兄弟也。寡人误闻道路之言,魏齐在平原君所,是以兴兵索之。不然,岂敢轻涉赵境?所取三城,谨还归于赵。寡人愿复前好,往来无间。
   (我与您,本是兄弟。近来我误听了别人散布的谣言,以为魏齐躲避在平原君家,所以发兵前来捉拿他。不然的话,我怎么敢擅自闯入贵国的疆界?所得到的三座城池,现在全部奉还。我愿意两国重修以前的友好,往来亲密无间。)

   赵王亦遣使答书,谢其退兵还城之意。田单闻秦师已退,亦归齐去讫。秦王回至函谷关,复遣人以一缄致平原君赵胜。胜拆书看之,略曰:
   (赵王也派人给秦王送去了回信,感谢他撤兵并且归还了三座城池。田单听说秦国已撤兵,便也率领军队退回齐国去了。秦王回到函谷关,又派人给平原君送去一封信。平原君拆开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交。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
   (我一向听说您的崇高道义,愿与您不分君臣之别结成好友。如果您能够到我国来做客,我将感到不胜荣幸,愿与您酣饮畅谈十日。)

   平原君将书来见赵王。赵王集群臣计议,相国虞卿进曰:“秦,虎狼之国也。昔孟尝君入秦,几乎不返。况彼方疑魏齐在赵,平原君不可往!”廉颇曰:“昔蔺相如怀和氏璧单身入秦,尚能完归赵国,秦不欺赵。若不往,反起其疑。”赵王曰:“寡人亦以此为秦王美意,不可违也。”遂命赵胜同秦使西入咸阳。
   (平原君拿着这封信来拜见赵王。赵王于是召集群臣来商议对策,相国虞卿说:“秦国是个虎狼之国。过去孟尝君到秦国去,几乎回不来。何况现在他们正怀疑魏齐在赵国,我认为,平原君千万不能去!”廉颇却说:“过去蔺相如带着和氏璧单身去秦国,还能够完璧归赵,秦国并没有欺骗赵国。如果平原君不去的话,反而会使他们起疑心。”赵王也说:“我也认为这是秦王的一片好意,我们不能违背。”于是就命平原君赵胜向西进入咸阳。)

   秦王一见,欢若平生,日日设宴相待。盘桓数日,秦王因极欢之际,举卮向赵胜曰:“寡人有请于君,君若见诺,乞饮此酌。”胜曰:“大王命胜,何敢不从!”因引卮尽之。秦王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太公仲父也!范君之仇魏齐,托在君家,君可使人归取其头,以毕范君之恨,即寡人受君之赐!”赵胜曰:“臣闻之:‘贵而为友者,为贱时也;富而为友者,为贫时也。’夫魏齐,臣之友也。即使真在臣所,臣亦不忍出之,况不在乎?”秦王变色曰:“君必不出魏齐,寡人不放君出关!”赵胜曰:“关之出与不出,事在大王。且王以饮相召,而以威劫之,天下知曲直之所在矣。”秦王知平原君不肯负魏齐,遂与之俱至咸阳,留于馆舍。使人遣赵王书,略曰:
   (秦王见到了平原君,就像遇见了平生最高兴的事情一样,每天设宴款待。这样一连持续了好几天。这一日,在酒席上,秦王喝得很酣畅,便举杯对平原君说:“我对您有一个请求,如果您能够应诺,就请喝下这杯酒。”平原君说:“大王命令,我哪敢不从。”举起酒杯就一饮而尽。秦王说:“过去周文王得到吕尚便以他为太公,齐桓公得到管夷吾也以他为仲父,现今的范睢君就是我的太公和仲父啊!范睢的仇敌魏齐,现在仍躲在您的家里,您是否可以派人回去割下他的脑袋,以解范睢的心头之恨,如果这样的话,就是我接受了你的馈赠。”平原君说:“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显贵时交朋友的人,为的是卑贱时能互相关怀;富有时交朋友的人,为的是贫穷时能相互帮助。’至于说到魏齐,他是我真正的朋友,即使他真的在我家,我不忍心将他出卖,何况他现在并不在我的家。”秦王听了这话,陡然变了脸色,说:“如果你一定不交出魏齐,我也不会放你出函谷关!”平原君义正词严地说:“出不出函谷关,完全由大王决定。大王用酣饮畅谈将我召来,现在又如此威胁逼迫我,天下人一定会明白这是非曲直的所在。”秦王知道平原君不肯背叛魏齐,就与他一起来到咸阳,将他软禁在馆舍中。派人给赵王送了一封信,上面写道:)

   王之弟平原君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魏齐头旦至,平原君夕返。不然,寡人且举兵临赵,亲讨魏齐,又不出平原君于关,惟王谅之!
   (大王的弟弟平原君现正在秦国,范睢君的仇敌魏齐在平原君家里,如果魏齐早晨被送到秦国,平原君晚上就能回到赵国。要不然的话,我就要发兵攻打赵国,亲自征讨魏齐,而且还不让平原君出函谷关,这些都请大王体谅!)

   赵王得书大恐,谓群臣曰:“寡人岂为他国之亡臣,易吾国之镇公子?”乃发兵围平原君家,索取魏齐。平原君宾客多与魏齐有交,乘夜纵之逃出,往投相国虞卿。虞卿曰:“赵王畏秦,甚于豺虎,此不可以言语争也。不如仍走大梁,信陵君招贤纳士,天下亡命者皆归之,又且平原君之厚交,必然相庇。虽然,君罪人,不可独行,吾当与君同往!”即解相印,为书以谢赵王,与魏齐共变服为贱者,逃出赵国。
   (赵王看了这封信大惊失色,他对群臣说:“我怎么能为了别国的亡臣,而失去本国的公子?”于是派兵包围了平原君家,要捉拿魏齐。平原君家的宾客大多与魏齐有交情,便怂恿魏齐深夜逃出,投奔相国虞卿。虞卿说:“赵王畏惧秦国,甚于畏俱豺狼虎豹,对他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我看你还不如仍旧回大梁去,信陵君招贤纳士,天下奔走逃亡的人都去归附他,而且他与平原君的交情深厚,对你一定会加以庇护的。虽然这样,你仍是国君的罪人,不能独行,我理当陪你同去。”说完,立即解下相印,写了一封信辞谢赵王,与魏齐一起换上了平民的粗布衣服,逃出了赵国。)

   既至大梁,虞卿乃伏魏齐于郊外,慰之曰:“信陵君慷慨丈夫,我往投之,必立刻相迎,不令君久待也。”虞卿徒步至信陵君之门,以刺通。主客者入报,信陵君方解发就沐,见刺,大惊曰:“此赵之相国,安得无故至此?”使主客者辞以主人方沐,暂请入坐,因叩其来魏之意。虞卿情急,只得将魏齐得罪于秦始末,及自家捐弃相印,相随投奔之意,大略告诉一番。主客者复入言之。信陵君心中畏秦,不欲纳魏齐,又念虞卿千里相投一段意思,不好直拒,事在两难,犹豫不决。虞卿闻信陵君有难色,不即出见,大怒而去。信陵君问于宾客曰:“虞卿之为人何如?”时侯生在旁,大笑曰:“何公子之暗于事也?虞卿以三寸舌取赵王相印,封万户侯,及魏齐穷困而投虞卿,虞卿不爱爵禄之重,解绶相随,天下如此人有几?公子犹未定其贤否耶?”信陵君大惭,急挽发加冠,使舆人驾车疾驱郊外追之。
   (到了大梁,虞卿让魏齐暂时隐藏在郊外,安慰他说:“信陵君是个气节慷慨的大丈夫,我前来投奔他,他一定会立刻出来迎接,不会让你在这儿久等的。”虞卿徒步走到信陵君家的门前,用名片通报自己的身份。信陵君家专门接待来客的家人进去通报,信陵君这时正解开头发洗澡,见到名片,非常惊讶地说:“这是赵国的相国,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来到这里?”立刻让家人说明自己正在洗澡,暂请入坐,并让他询问虞卿来这里的原因。虞卿此时焦急万分,只得将魏齐得罪秦国的始末,以及自己放弃相国的地位,相随魏齐投奔魏国的意思,大略诉说了一番。家人又进去转告。信陵君心中也害怕秦国,并不想接收魏齐,又考虑到虞卿千里来投,不好直接拒绝,真是左右为难,犹豫不决。虞卿听说信陵君有为难之处,不立即出来迎见,便大怒而去。信陵君问他的宾客说:“虞卿的为人如何?”这时,侯生正在旁边,他大笑着说:“公子为什么要这么旁敲侧击地问呢?虞卿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取得了赵国的相印,封为万户侯,当魏齐穷途潦倒而投奔虞卿时,他又不爱官爵俸禄的厚重,解去相印随伴魏齐,天下这样的人有几个?公子难道还没有认清楚他的贤德吗?”信陵君非常惭愧,急忙束发戴帽,派人驾车疾驱郊外追赶虞卿。)

   再说魏齐悬悬而望,待之良久,不见消息,想曰:“虞卿言信陵君慨慷丈夫,一闻必立刻相迎。今久而不至,事不成矣!”少顷,只见虞卿含泪而至曰:“信陵君非丈夫也,乃畏秦而却我。吾当与君间道入楚。”魏齐曰:“吾以一时不察,得罪于范叔,一累平原君,再累吾子,又欲子间关跋涉,乞残喘于不可知之楚,我安用生为?”即引佩剑自刎。虞卿急前夺之,喉已断矣。虞卿正在悲伤,信陵君车骑随到。虞卿望见,遂趋避他所,不与相见。信陵君见魏齐尸首,抚而哭之曰:“无忌之过也!”
   (再说魏齐牵肠挂肚地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心想:“虞卿曾说信陵君是个气节慷慨的大丈夫,一听此事必定会立刻出来迎接。而现在却是很久不见人来,看来这件事是不成了。”过了一会,虞卿回来了,他含着眼泪对魏齐说:“信陵君不是个大丈夫,他畏惧秦国而拒绝了我。我应当与你从小道绕路去楚国。”魏齐说:“我一时不谨慎,得罪了范睢,首先连累了平原君,现在又连累了您,还让您间关万里长途跋涉,诚惶诚恐地去逃亡楚国,楚国究竟能不能接受我们,还不得而知,这样的话,我还活着干什么?”说完,拔出佩剑就要自刎。虞卿急忙上前夺剑,可是魏齐的喉管已被割断了。虞卿正在悲伤,信陵君的马车也到了。虞卿望见信陵君,急忙寻找地方隐藏 起来,不想与他相见。信陵君见到魏齐尸体,扑在上面哭着说:“这是我的罪过啊!”)

   时赵王不得魏齐,又走了相国虞卿,知两人相随而去,非韩即魏,遣飞骑四出追捕。使者至魏郊,方知魏齐自刎。即奏知魏王,欲请其头,以赎平原君归国。信陵君方命殡殓魏齐尸首,意犹不忍。使者曰:“平原君与君一体也。平原之爱魏齐,与君又一心也。魏齐若在,臣何敢言?今惜已死,无知之骨,而使平原君长为秦虏,君其安乎?”信陵君不得已,乃取其首,用匣盛之,交封赵使,而葬其尸于郊外。髯翁有诗咏魏齐云:
   (这时,赵王抓不到魏齐,又走了相国虞卿,知道两人是相随而去,不是去韩国,就是去魏国,就派了骑兵四处追捕。骑兵来到了魏国的郊外,方才知道魏齐已经自刎,便立即奏明魏王,要取走魏齐的脑袋,用来赎平原君回国。此时,信陵君刚命令殡殓魏齐的尸体,心中实是不忍。赵国的使者便他对说:“平原君与您情同手足,平原君爱惜魏齐,与您是同样的心意。魏齐如果还活着,我哪敢说什么?现在可惜他已经死了,为了这些无知的尸骨,而使平原君长期为秦国之虏,您心里能安宁吗?”信陵君不得已,便取下了魏齐的脑袋,用匣子盛着,封好后交给了赵国的使者,又把魏齐的尸体葬在了郊外。有诗吟咏魏齐说:)

   无端辱士听须贾,只合捐生谢范雎。
   残喘累人还自累,咸阳函首恨教迟!

   虞卿既弃相印,感慨世情,遂不复游宦,隐于白云山中,著书自娱,讥刺时事,名曰:《虞氏春秋》。髯翁亦有诗云:

   (虞卿弃去了相印,感慨世情,于是不再游宦当官,隐居在白云山中,以著书自娱,讥刺时事,书名叫《虞氏春秋》。也有诗云:)

   不是穷愁肯著书,千秋高尚记虞兮。
   可怜有用文章手,相印轻抛徇魏齐!

   赵王将魏齐之首,星夜送至咸阳,秦王以赐范雎。范雎命漆其头为溺器,曰:“汝使宾客醉而溺我,今令汝九泉之下,常含我溺也。”秦王以礼送平原君还赵,赵用为相国,以代虞卿之位。范雎又言于秦王曰:“臣布衣下贱,幸受知于大王,备位卿相,又为臣报切齿之仇,此莫大之恩也。但臣非郑安平,不能延命于魏,非王稽,不能获进于秦,愿大王贬臣爵秩,加此二臣,以毕臣报德之心,臣死无所恨!”秦王曰:“丞相不言,寡人几忘之!”即用王稽为河东守,郑安平为偏将军。于是专用范雎之谋,先攻韩、魏,遣使约好于齐、楚。范雎谓秦王曰:“吾闻齐之君王后,贤而有智,当往试之。”乃命使者以玉连环献于君王后曰:“齐国有人能解此环者,寡人愿拜下风!”君王后命取金锤在手,即时击断其环,谓使者曰:“传语秦王,老妇已解此环讫矣。”使者还报。范雎曰:“君王后果女中之杰,不可犯也。”于是与齐结盟,各无侵害,齐国赖以安息。

   (赵王将魏齐的脑袋,星夜兼程送到咸阳,秦王将它赐给了范睢。范睢命人用漆涂刷魏齐的脑袋做成尿壶,他说:“过去你让宾客喝醉了来尿我,现在我让你在九泉之下,也常喝我的尿。”秦王礼送平原君回赵国,赵王任用他为相国,以替代虞卿的位置。范睢又对秦王说:“我本是卑下之人,有幸受到大王的赏识重用,位列卿相,您又为我报了切齿之仇,这真是莫大的恩惠啊!然而没有郑安平,我不能在魏国保留性命,没有王稽,也不能在秦国接近大王受到重用,愿请大王降低我的爵秩,加给这两位大臣,以实现我的报德之心,我也就死而无憾了!”秦王说:“丞相要是不提起的话,我几乎都忘了这件事。”立即任命王稽为河东守,郑安平为偏将军。于是专用范睢的计谋,准备先攻打韩、魏,并派遣使者与齐、楚两国约好结盟。范睢又对秦王说:“我听说齐国的君王后贤能而又有智谋,应当去探试一下。”于是命令使者将一个玉连环献给君王后说:“齐国要是有人能解开这个玉连环,我愿甘拜下风!”君王后命人拿来金鎚,一下子就砸断了玉连环,她对使者说:“你回去告诉秦王,老妇已经解开了这个玉连环。”使者回来如实汇报。范睢说:“君王后果真是女中之杰,不可冒犯。”于是就与齐国结盟,各不侵犯。 )

   单说楚太子熊完为质于秦,秦留之十六年不遣。适秦使者约好于楚,楚使者朱英,与俱至咸阳报聘。朱英因述楚王病势已成,恐遂不起。太傅黄歇言于熊完曰:“王病笃而太子留于秦,万一不讳,太子不在榻前,诸公子必有代立者,楚国非太子有矣。臣请为太子谒应侯而请之。”太子曰:“善。”黄歇遂造相府说范雎曰:“相君知楚王之病乎?”范雎曰:“使者曾言之。”黄歇曰:“楚太子久于秦,其与秦将相无不交亲者,倘楚王薨而太子得立,其事秦必谨。相君诚以此时归之于楚,太子之感相君无穷也!若留之不遣,楚更立他公子,则太子在秦,不过咸阳一布衣耳。况楚人惩于太子之不返,异日必不复委质事秦。夫留一布衣,而绝万乘之好,臣窃以为非计也。”范雎首肯曰:“君言是也。”即以黄歇之言,告于秦王,秦王曰:“可令太子傅黄歇先归问疾;病果笃,然后来迎太子。”
   (单说楚国太子熊完作为人质。秦国留他十六年不让回去。这时恰好秦国的使者到楚国去商议约好结盟之事,楚国使者朱英便与他一起来到咸阳问候秦王。朱英述说楚王病势已重,恐怕无法痊愈。太傅黄歇便对熊完说:“大王病重,而太子您却留在秦国,万一大王去世,太子不在病榻前,诸公子中必定有代立者,楚国就非太子所有了。我想为太子去拜访一下应侯范睢,说说这个情况。”太子同意。黄歇于是去丞相府拜访,他问范睢:“丞相知道楚王生病吗?”范睢回答说:“已经听使者说过了。”黄歇说:“楚太子久留于秦,他与秦国的将相们交情都很深,倘若楚王去世,太子就能够继位,这件事秦国必须谨慎对待。丞相现在如果能让太子回归楚国,太子对丞相的感激之情将无穷无尽!如果还是不让他回去,楚国更换其他的公子继位,那么太子在秦国,不过只是咸阳城里的一个布衣平民而已。况且太子久不回国已引起楚国的警惕,以后必定不会再让人质到秦国来。为留下一个布衣平民,而使两个万乘大国断绝友好,我认为这不是好的计策。”范睢点头同意说:“你说的有理。”便立刻将黄歇所说的,告诉了秦王。秦王说:“可以让太傅黄歇先回去探问楚王的病情,如果真的病重,再回来接太子。”)

   黄歇闻太子不得同归,私与太子计议曰:“秦王留太子不遣,欲如怀王故事,乘急以求割地也。楚幸而来迎,则中秦之计;不迎,则太子终为秦虏矣。”太子跪请曰:“太傅计将若何?”黄歇曰:“以臣愚见,不如微服而逃。今楚使者报聘将归,此机不可失也!臣请独留,以死当之。”太子泣曰:“事若成,楚国当与太傅共之。”黄歇私见朱英,与之通谋,朱英许之。太子熊完乃微服为御者,与楚使者朱英执辔,竟出函谷关,无人知觉。
   (黄歇听说太子不能与自己一同回去,暗地里就与太子计议道:“秦王留太子不放,就想同怀王那时一样,趁危急强求楚国割地。楚国要是真来接太子,就中了秦王的计;要是不来接,那么太子就将终生成为秦国之虏了。”太子问:“太傅有什么计谋?”黄歇说:“以我之见,太子不如换上便服逃走。现在楚国使者已问候过秦王,将要回去,这个机会不可失去啊!我请求独自留下,以死来承担一切。”太子哭泣着说:“事情若成功,楚国当拱手向太傅致敬。”黄歇暗中面见朱英,与他通谋,朱英答应了。太子于是换上赶车人的衣服,与朱英共同执鞭赶着马车,一直出了函谷关,竟然无人发觉。)

   黄歇守旅舍,秦王遣归问疾。黄歇曰:“太子适患病,无人守视,俟病稍愈,臣即当辞朝矣。”过半月,度太子已出关久,乃求见秦王,叩首谢罪曰:“臣歇恐楚王一旦不讳,太子不得立,无以事君,已擅遣之,今出关矣。歇本欺君之罪,请伏斧质!”秦王大怒曰:“楚人乃多诈如此!”叱左右囚黄歇,将杀之。丞相范雎谏曰:“杀黄歇不能复还太子,而徒绝楚欢,不如嘉其忠而归之。楚王死,太子必嗣位;太子嗣位,歇必为相,楚君臣俱感秦德,其事秦必矣。”秦王以为然,乃厚赐黄歇,遣之归楚。史臣有诗云:
   (黄歇守在旅舍中,秦王催促他回去探问楚王的病情,他对秦王说,“太子正在生病,无人守视,等病稍好些,我会立即告辞的。”过了半个月,黄歇估计太子出函谷关已经很久了,就来求见秦王,他叩首谢罪说:“我唯恐楚王一旦去世,太子不能继位,已擅自让他回国,现在已经出函谷关了。我这是犯了欺君之罪,愿请大王用死刑处罚。”秦王大怒说:“楚国人竟然狡诈到如此地步!”喝令左右捆绑黄歇,要杀他。范睢在一旁劝说道:“杀了黄歇也不能让太子回来,而又白白断绝了与楚国的友好关系,不如嘉赏他的忠心让他回去。楚王死了,太子必然继位,太子继位,黄歇必然为相国,楚国君臣都会感念秦国的恩德,这样的话,秦国必然能得到一个好结果。”秦王认为他说得很对,于是厚赏黄歇,让他回归楚国。史臣有诗云:)

   更衣执辔去如飞,险作咸阳一布衣。
   不是春申有先见,怀王余涕又重挥。

   歇归三月,而楚顷襄王薨,太子熊完立,是为考烈王。进太傅黄歇为相国,以淮北地十二县封春申君。黄歇曰:“淮北地边齐,请置为郡,以便城守。臣愿远封江东。”考烈王乃改封黄歇于故吴之地。歇修阖闾故城,以为都邑;浚河于城内,四纵五横,以通太湖之水;改破楚门为昌门。时孟尝君虽死,而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以养士相尚,黄歇慕之,亦招致宾客,食客常数千人。平原君赵胜常遣使至春申君家,春申君馆之于上舍。赵使者欲夸示楚人,用玳瑁为簪,以珠玉饰刀剑之室。及见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以明珠为履,赵使大惭。春申君用宾客之谋,北兼邹、鲁之地,用贤士荀卿为兰陵令,修举政法,练习兵士,楚国复强。

   (黄歇回国三个月,楚顷襄王就去世了,太子熊完继位,这就是考烈王。进升太傅黄歇为相国,以淮北十二县封他为春申君。黄歇说:“淮北边邻齐国,请安置为郡,以便防守。我愿远封江东。”考烈王于是改封黄歇于以前吴国之地。黄歇修缮阖闾故城,作为都邑;疏通城内的河道,四纵五横,用来通太湖之水;改破楚门为昌门。此时,孟尝君虽然已死,而赵国有平原君,魏国有信陵君,正以养士人门客相崇尚,黄歇很羡慕他们,也招养门客,门客达到数千人。平原君常派使者到黄歇家,黄歇用最好的房间招待他们。赵国的使者想在楚人面前炫耀富有,就用玳瑁作头簪,用珠玉来装饰刀剑的鞘,等见到黄歇的食客三千多人,其中的重要食客穿的鞋都是用明珠制成的,惭愧之极。黄歇用门客的计谋,往北兼并了邹、鲁之地,任用贤士荀卿为兰陵令,修订完善政法,训练兵士,楚国因此再次强大起来。)

   话分两头。再说秦昭襄王已结齐、楚,乃使大将王龁帅师伐韩,从渭水运粮,东入河洛,以给军饷。拔野王城,上党往来路绝。上党守臣冯亭,与其吏民议曰:“秦据野王,则上党非韩有矣。与其降秦,不如降赵。秦怒赵得地,必移兵于赵,赵受兵,必亲韩,韩、赵同患,可以御秦。”乃遣使持书并上党地图,献于赵孝成王。——时孝成王之四年,周赧王之五十三年也。
   (再说秦昭襄王已与齐、楚结盟,于是就派大将王龁率领军队讨伐韩国,从渭水运粮,东入河洛,以供应军饷。他们攻克了韩国的野王城,通往上党的道路因此断绝。上党守臣冯亭与他的部下和百姓们商议说:“秦王占据了野王城,那么上党就已经不是韩国所有了。与其投降秦国,不如投降赵国。秦国怨怒赵国得到土地,必然移兵攻打赵国,赵国受到攻打,必然亲近韩国,韩、赵两国同患难,就可以抵御秦国。”于是就派使者带着信和上党地图,献给赵孝成王。这一年是孝成王四年,周赧王五十三年。)

   赵王夜卧得一梦,梦衣偏裻之衣,有龙自天而下,王乘之,龙即飞去,未至于天而坠,见两旁有金山、玉山二座,光辉夺目。王觉,召大夫赵禹,以梦告之。赵禹对曰:“偏衣者,合也;乘龙上天,升腾之象;坠地者,得地也;金玉成山者,货财充溢也。大王目下必有广地增财之庆,此梦大吉。”赵王喜,复召筮史敢占之。敢对曰:“偏衣者,残也;乘龙上天,不至而坠者,事多中变,有名无实也;金玉成山,可观而不可用也。此梦不吉,王其慎之!”赵王心惑赵禹之言,不以筮史为然。
   (赵王夜里作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有两种颜色的衣服,乘龙向天上飞去,还未到天上又坠落下来,见两旁有金山和玉山各一座,光辉夺目。赵王梦醒,召来大夫赵禹,将这个梦告诉他。赵禹说:“两种颜色的衣服,意味着合;乘龙上天,是升腾的迹象;坠落到地,意味着得到土地;金玉成山,意味着财富充足。大王眼下必有扩大土地增加财富的福份,此梦大吉。”赵王很高兴,又召来一个名叫敢的筮史占卜。敢说:“两色的衣服,意味着残缺;乘龙上天,没到天上就坠落下来,意味着事情中途有变,有名无实;金玉成山,可看而不可用。此梦不吉利,大王可要小心!”赵王心里被赵禹的话所迷惑,对筮史的话不以为然。)

   后三日,上党太守冯亭使者至赵。赵王发书观之,略曰:
   (过了三天,上党太守冯亭的使者来到赵国。赵王打开信一看,上面写道:)

   秦攻韩急,上党将入于秦矣!其吏民不愿附秦,而愿附赵,臣不敢违吏民之欲,谨将所辖十七城,再拜献之于大王。惟大王辱收之!
   (秦国攻打韩国,情况危急,上党将归入秦国了!上党的士卒与百姓不愿投靠秦,而愿投靠赵,我不敢违背士卒与百姓的愿望,谨将管辖的十七城,再拜献给大王,乞求大王接受。)

   赵王大喜曰:“禹所言广地增财之庆,今日验矣!”平阳君赵豹谏曰:“臣闻无故之利,谓之祸殃,王勿受也。”赵王曰:“人畏秦而怀赵,是以来归,何谓无故?”赵豹对曰:“秦蚕食韩地,拔野王,绝上党之道,不令相通,自以为掌握中物,坐而得之,一旦为赵所有,秦岂能甘心哉?秦力其耕,而赵收其获,此臣所谓‘无故之利’也。且冯亭所以不入地于秦,而入之于赵者,将嫁祸于赵,以舒韩之困也。王何不察耶?”赵王不以为然,再召平原君赵胜决之。胜对曰:“发百万之众,而攻人国,逾年历岁,未得一城。今不费寸兵斗粮,得十七城,此莫大之利,不可失也。”赵王曰:“君此言,正合寡人之意。”乃使平原君率兵五万,往上党受地,封冯亭以三万户,号华陵君,仍为守。其县令十七人,各封以三千户,皆世袭称侯。冯亭闭门而泣,不与平原君相见。平原君固请之,亭曰:“吾有三不义,不可以见使者。为主守地不能死,一不义也;不由主命,擅以地入赵,二不义也;卖主地以得富贵,三不义也。”平原君叹曰:“此忠臣也!”候其门,三日不去。冯亭感其意,乃出见,犹垂涕不止;愿交割地面,别选良守。平原君再三抚慰曰:“君之心事,胜已知之,君不为守,无以慰吏民之望。”冯亭乃领守如故,竟不受封。平原君将别,冯亭谓曰:“上党所以归赵者,以力不能独抗秦也。望公子奏闻赵王,大发士卒,急遣名将,为御秦计。”
   (赵王非常高兴地说:“赵禹所说的扩大土地增加财富的福份,今日应验了!”平阳君赵豹劝说道:“我听说无故得到的利益,称之为祸殃,请大王不要接受。”赵王说:“人家是畏惧秦国而感念赵国才来归附的,怎么能称作‘无故’?”赵豹说:“秦蚕食韩地,攻克野王城,断绝上党的道路,不让两地相通,自认为是掌中之物,准备坐而得之,一旦被越国占有,秦国岂能善罢甘休?就如同秦国努力耕种,而赵国来收获一样,这就是我所说的无故得到的利益。而且冯亭所以不将土地献给秦国,却献给赵国,是想嫁祸于赵国,以舒缓韩国的困境。大王为何不察觉呢?”赵王不以为然,再召平原君来裁断。平原君说:“派百万军队,攻入他国,逾年历岁,也不见得得到一座城池。如今不费寸兵斗粮,就得到十七城,这是莫大的利益,不可失去。”赵王说:“你说的正合我的心意。”于是派平原君率兵五万,去上党接受土地,封冯亭为三万户,封号华陵君,仍为太守。十七个县令,各封三千户,都世袭称侯。冯亭闭门哭泣,不与平原君相见。平原君坚持请他,冯亭说:“我有三不义,不能够见使者。为君主守地而不能死,这是一不义;没有得到君主的命令,擅自将地入赵,这是二不义;卖君主之地以得到富贵,这是三不义。”平原君叹息道:“这真是忠臣啊!”于是等候在冯亭门前,三天不离去。冯亭被他的诚意所感动,就出来相见,还是垂泪不止;愿意交割地面,但让平原君挑选别人来做太守。平原君再三安慰说:“你的心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做太守,就无以慰藉士卒百姓们的愿望。”冯亭这才接受了太守的任命,但仍不接受封地和封号。平原君将要离别,冯亭对他说:“上党所以归赵,是因为兵力不足以抗秦。希望公子奏明赵王,多派士卒,急遣名将,为抗击秦军作准备。”)

   平原君回报赵王。赵王置酒贺得地,徐议发兵,未决,秦大将王龁进兵围上党。冯亭坚守两月,赵援兵犹未至,乃率其吏民奔赵。时赵王拜廉颇为上将,率兵二十万来援上党。行至长平关,遇冯亭,方知上党已失,秦兵日近。乃就金门山下,列营筑垒,东西各数十,如列星之状,别分兵一万,使冯亭守光狼城,又分兵二万,使都尉盖负盖同分领之,守东西二鄣城,又使裨将赵茄远探秦兵。
   (平原君回去报告了赵王。赵王只顾置酒宴庆贺得地,发兵之事一拖再拖。就在此时,秦国大将王龁率兵包围了上党。冯亭坚守了两个月,赵国援兵迟迟未到,于是他就率士卒百姓逃往赵国。这时赵王才任命廉颇为上将,率兵二十万来增援。行进到长平关,遇到冯亭,才知道上党已失守,秦兵正日渐迫近。于是就在金门山下,列营筑垒,东西各几十个,如众星排列,分兵一万,派冯亭守光狼城,又分兵二万,派都尉盖负、盖同分别率领,守东西二鄣城,又派裨将赵茄远探秦兵。)

   却说赵茄领军五千,哨探出长平关外,约二十里,正遇秦将司马梗,亦行探来到。赵茄欺司马梗兵少,直前搏战。正在交锋,秦第二哨张唐兵又到。赵茄心慌手慢,被司马梗一刀斩之,乱杀赵兵。廉颇闻前哨有失,传谕各垒用心把守,勿与秦战,且使军士掘地深数丈以注水,军中都不解其意。王龁大军已到,距金门山十里下寨。先分军攻二鄣城,盖负、盖同出战,皆败没。王龁乘胜攻光狼城,司马梗奋勇先登,大军继之。冯亭复败走,奔金门山大营,廉颇纳之。秦兵又来攻垒,廉颇传令:“出战者,虽胜亦斩!”王龁攻之不入,乃移营逼之,去赵营仅五里,挑战几次,赵兵终不出。王龁曰:“廉颇老将,其行军持重,未可动也。”偏将王陵献计曰:“金门山下有流涧,名曰杨谷,秦、赵之军,共取汲于此涧。赵垒在涧水之南,而秦垒踞其西,水势自西而流于东南,若绝断此涧,使水不东流,赵人无汲,不过数日军必乱,乱而击之,无不胜矣。”王龁以为然,使军士将涧水筑断。至今杨谷名为绝水,为此也。谁知廉颇预掘深坎,注水有余,日用不乏。秦、赵相持四个月,王龁不得一战,无可奈何。遣使入告于秦王,秦王召应侯范雎计议,范雎曰:“廉颇更事久,知秦军强,不轻战,彼以秦兵道远,不能持久,欲以老我而乘其隙。若此人不去,赵终未可入也。”秦王曰:“卿有何计,可以去廉颇乎?”范雎屏左右言曰:“要去廉颇,须用‘反间之计’,如此恁般,……非费千金不可。”秦王大喜,即以千金付范雎,乃使其心腹门客,从间道入邯郸,用千金贿赂赵王左右,布散流言曰:“赵将惟马服君最良,闻其子赵括勇过其父,若使为将,诚不可当!廉颇老而怯,屡战俱败,失亡赵卒三四万,今为秦兵所逼,不日将出降矣。”
   (却说赵茄领兵五千,探到长平关外约二十里,正巧遇上了秦将司马梗也行探到了这里。赵茄欺负司马梗兵少,冲向前就交战。正在交锋,秦军第二 哨探张唐又率兵来到,赵茄心慌意乱,被司马梗一刀斩死,又趁机大杀赵兵。廉颇听说这个消息后,传令各营垒用心把守,不要与秦兵交战;又让士卒挖地几丈深,里面注满了水,军中官兵都不解其意。此时,王龁大军已到,在距金门山十里处驻扎。他先分兵攻打二鄣城,盖负、盖同出战都失败。王龁乘胜又攻打光狼城。冯亭也败阵,跑回金门山大营,廉颇接纳了他。秦兵又来攻垒,廉颇传令:“出去交战的,虽然胜了也要斩头!”王龁久攻不下,就把营地往前移动,离赵营仅五里,挑战几次,赵兵就是不出战。王龁说: “廉颇是老将,他率军作战,老成持重,很难对付。”偏将王陵献计说:“金门山下有一条流涧,名叫杨谷,秦、赵两国军队,共用这条涧水。赵军营垒在涧水东面,而秦军营垒在西边,水势从西向东南流,如果绝断此涧,使水不再向东流,赵军用不上水,过不了几天军中必会大乱,我们就趁乱攻击他们,定能取得胜利。”王龁认为他说得对,就派士卒将涧水绝断。至今杨谷又叫绝水,就因为这个。谁知道廉颇早挖好了深坎,注水有余,军营中日用水并不匮乏。秦、赵两军相持了四个月,王龁一仗也没打成,真是无可奈何,就派人回去告诉了秦王。秦王召范睢来商议对策。范睢说:“廉颇打仗很有经验,知道秦军强大,不轻易交战,他认为秦军远道而来,不能持久,想先拖垮我们,而后趁机攻击。如果这个人不除掉,我们最终也攻占不了赵国。”秦王问:“你有什么计谋,可以除掉廉颇呢?”范睢让旁人退下,然后对秦王说:“要除掉廉颇,必须要用反间计,如此这般……非得花费千金不可。”秦王大喜,立刻将千金交付范睢。范睢于是派他的心腹门客从小道进入邯郸,用千金贿赂了赵王的大臣将领,散布谣言说:“赵军将领中唯有马服君最勇猛,听说他的儿子赵括勇猛超过了他的父亲,如果任用他为大将,必将势不可挡!廉颇年老而且胆怯,屡战屡败,死亡的士卒已有三四万,如今又被秦兵所逼迫,用不了多久就会投降秦国。”)

   赵王先闻赵茄等被杀,连失三城,使人往长平催颇出战。廉颇主“坚壁”之谋,不肯出战,赵王已疑其怯,及闻左右反间之言,信以为实,遂召赵括问曰:“卿能为我击秦军乎?”括对曰:“秦若使武安君为将,尚费臣筹画;如王龁不足道矣。”赵王曰:“何以言之?”赵括曰:“武安君数将秦军,先败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再攻魏,取大小六十一城;又南攻楚,拔鄢郢,定巫黔;又复攻魏,走芒卯,斩首十三万;又攻韩,拔五城,斩首五万;又斩赵将贾偃,沉其卒二万人于河;战必胜,攻必取,其威名素著,军士望风而栗,臣若与对垒,胜负居半,故尚费筹画。如王龁新为秦将,乘廉颇之怯,故敢于深入;若遇臣,如秋叶之遇风,不足当迅扫也。”赵王大悦,即拜赵括为上将,赐黄金彩帛,使持节往代廉颇,复益劲军二十万。
   (赵王先前听说赵茄被杀,连失三城,就派人去长平催促廉颇出战。廉颇坚持坚壁固守的计策,不肯出战。这时,赵王已怀疑他胆怯,等听到左右大臣将领的话,信以为真,于是就召来赵括问道:“你能为我攻击秦军吗?”赵括回答说:“秦国若是任用武安君为大将,我还得筹划一番;若是王龁,就不值一提了。”赵王问:“为何这么说?”赵括说:“武安君数次统帅秦军,先在伊阙打败韩、魏,斩首二十四万;再攻打魏国,夺取大小六十一城;又向南攻击楚国,攻克鄢、郢,平定巫、黔;回头又再攻打魏国,击败大将芒卯,斩首十三万;又攻打韩国,攻克五城,斩首五万;又斩赵将贾偃,将他的二万兵卒沉溺于河中,战必胜,攻必取,威名显扬,各国军士望风而栗,我若与他对垒交战,胜负各半,所以我还真得筹划一番。说到王龁,他是秦军新任用的大将,只是趁廉颇胆怯,才敢深入;若是遇上我,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实在不值一提。”赵王十分高兴,当即任命赵括为上将,赐给黄金彩帛,派他带着符节去替代廉颇,又给他增加精兵二十万。)

   括阅军毕,车载金帛,归见其母。母曰:“汝父临终遗命,戒汝勿为赵将,汝今日何不辞之?”括曰:“非不欲辞,奈朝中无如括者!”母乃上书谏曰:“括徒读父书,不知通变,非将才,愿王勿遣!”赵王召其母至,亲叩其说。母对曰:“括父奢为将,所得赏赐,尽以与军吏;受命之日,即宿于军中,不问及家事;与士卒同甘苦每事必博咨于众,不敢自专。今括一旦为将,东乡而朝,军吏无敢仰视;所赐金帛,悉归私家。为将岂宜如此?括父临终,尝戒妾曰:‘括若为将,必败赵兵!’妾谨识其言,愿王别选良将,切不可用括!”赵王曰:“寡人意已决矣。”母曰:“王即不听妾言,倘兵败,妾一家请无连坐。”赵王许之。赵括遂引军出邯郸,望长平进发。
   (赵括检阅完军队,用车装载着黄金彩帛,回家拜见母亲。他母亲问道:“你父亲临终留下遗言,告诫你不要作赵将,你今日为何不推辞?”赵括说:“不是不想辞,无奈朝中没人能比得上我!”他母亲于是上书赵王说:“赵括白读了他父亲的兵书,不知变通,不是个将才,请大王不要派他去!”赵王召来赵括的母亲,亲自询问。他母亲说:“赵括的父亲赵奢为将军时,所得赏赐,全部分给军中士卒,接受任命之日,就住宿在军中,从不问家事,与士卒同甘共苦;每件事都广泛征求众人意见,不敢独断专行。如今赵括一为将,就傲慢无比,军吏无人敢仰视,所赏赐的黄金彩帛,全部拿回自己家。作为将军怎能如此?赵括父亲临终时,曾告诫我说:‘赵括若为将军,赵兵必败!’我十分赞同,请大王另选良将,万万不可任用赵括!”赵王说:“我的决心已下定了。”赵括母亲说:“大王不听我的劝告,若是兵败,请不要连累我们一家。”赵王应允了。赵括于是率领军队出邯郸,往长平进发。)

   再说范雎所遣门客,犹在邯郸,备细打听,尽知赵括向赵王所说之语,赵王已拜为大将,择日起程,遂连夜奔回咸阳报信。秦王与范雎计议曰:“非武安君不能了此事也!”乃更遣白起为上将,王龁副之,传令军中秘密其事:“有人泄漏武安君为将者斩!”
   (再说范睢所派的门客,还在邯郸,他四处仔细打听,知道了赵括向赵王所说的全部内容,并知道了赵括已被任命为大将,便连夜赶回咸阳报信。秦王与范睢商议道:“看来此事非得武安君来了结了。”于是就改派白起为上将,王龁为副将,传令军中严守秘密,若是有人泄漏武安君为将者,一律斩首。)

   再说赵括至长平关,廉颇验过符节,即将军籍交付赵括。独引亲军百余人,回邯郸去讫。赵括将廉颇约束,尽行更改,军垒合并成大营。时冯亭在军中,固谏不听。括又以自己所带将士,易士旧将。严谕:“秦兵若来,各要奋勇争先。如遇得胜,便行追逐,务使秦军一骑不返!”
   (再说赵括来到长平关,廉颇验过了他的符节,就把军籍交给了他,自己带着几百个亲兵回邯郸去了。赵括一上任,就把廉颇的计划、制度全部更改,军垒合并成大营。此时冯亭正在军中,几次规劝赵括,他都不听。又把以前的将领撤掉,换上自己所带的将士。还严厉命令道:“秦兵若是前来,每个将士都要奋勇争先。如果得胜,立即追逐,不让一个秦兵逃回去!”)

   白起既入秦军,闻赵括更易廉颇之令,先使卒三千人出营挑战。赵括辄出万人来迎,秦军大败奔回。白起登壁上望赵军,谓王龁曰:“吾知所以胜之矣!”赵括胜了一阵,不禁手舞足蹈,使人至秦营下战书。白起使王龁批:“来日决战。”因退军十里,复营于王龁旧屯之处。赵括喜曰:“秦兵畏我矣!”乃椎牛飨士,传令:“来日大战,定要生擒王龁,与诸侯做个笑话!”白起安营已定,大集诸将听令。使将军王贲、王陵率万人列阵,与赵括更迭交战,只要输,不要赢,引得赵兵来攻秦壁,便算一功。再唤大将司马错、司马梗二人,各引兵一万五千,从间道绕出赵军之后,绝其粮道。又遣大将胡伤引兵二万,屯于左近,只等赵人开壁出逐秦军,即便杀出,要将赵军截为二段。又遣大将蒙骜、王翦各率轻骑五千,伺候接应。白起与王龁坚守老营。正是:“安排地网天罗计,待捉龙争虎斗人。”
   (此时,白起已来到秦军大营,他听说赵括更改了廉颇的计划和命令,就先派出三千个士卒出营挑战。赵括则一下子出兵一万来迎战,秦军大败逃回。白起登高观望赵军,对王龁说:“我知道怎样才能战胜他了!”赵括打胜了这一场小仗,高兴得手舞足蹈,派人去秦营下战书挑战。白起让王龁在战书上批道:“来日决战。”然后退军十里,又驻扎在王龁先前建立军营的地方。赵括高兴地说:“秦兵害怕我了!”于是杀牛犒劳军士,传令说:“来日大战,定要活捉王龁!”白起安营已定,便召集诸将听令。派将军王贲、王陵率万人列阵,与赵括轮番交战,只能输不能赢,引得赵军来攻秦军营壁,便算立功。再派大将司马错、司马梗二人,各领兵一万五千,从边道绕到赵军营地的后面,断绝运粮道路。又遣大将胡伤率兵二万,驻扎在附近,只等赵军打开营壁出来追逐秦军时,立刻杀出,将赵军截为两段。又遣大将蒙骜、王翦各率轻装的骑兵五千,伺候接应。白起与王龁坚守大本营。正是:“安排地网天罗计,待捉龙争虎斗人。”)

   再说赵括吩咐军中,四鼓造饭,五鼓结束,平明列阵前进。行不五里,遇见秦兵,两阵对圆,赵括使先锋傅豹出马。秦将王贲接战,约三十余合,王贲败走,傅豹追之。赵括复遣王容率军帮助。又遇秦将王陵,略战数合,王陵又败。赵括见赵兵连胜,自率大军来追。冯亭又谏曰:“秦人多诈,其败不可信也。元帅勿追!”赵括不听,追奔十余里,及于秦壁。王贲、王陵绕营而走,秦壁不开。赵括传令一齐攻打,连打数日,秦军坚守不可入。赵括使人催取后军,移营齐进。只见赵将苏射飞骑而来,报曰:“后营被秦将胡伤引兵冲出遏住,不得前来!”赵括大怒曰:“胡伤如此无礼,吾当亲往!”使人探听秦军行动,回报道:“西路军马不绝,东路无人。”赵括麾军从东路而转。
   (再说赵括吩咐军中,四更做饭,五更准备行装,黎明时列阵前进。行进不到五里,就遇见了秦兵,两阵对峙,赵括派先锋傅豹出马,秦将王贲应战,交战三十多回合,王贲败退逃跑,傅豹在后追击,赵括又派王容率兵帮助。又遇上秦将王陵,略战了几个回合,王陵又败。赵括见赵兵连连得胜,就亲自率领大军追击。冯亭此时又劝告说:“秦人多奸诈,他们的失败不可信。元帅不要再追击了!”赵括不听,追奔了十余里,来到了秦军营门前。王贲、王陵绕营而逃,营门并没有打开。赵括传令一齐攻打,连打了几天,秦军固守营地,无法攻入。赵括派人回去催促后面的援军,转移营地,一齐进攻。只见赵将苏射飞骑而来,报告说:“后营被秦将胡伤率兵阻挡了,不得前来!”赵括大怒道:“胡伤如此无礼,我当亲自前往!”派人探听秦军的行动,回报道:“西路军马最多,而东路无人。”赵括指挥军队向东路转移。)

   行不上二三里,大将蒙骜一军从刺斜里杀出,大叫:“赵括你中了我武安君之计,还不投降!”赵括大怒,挺戟欲战蒙骜;偏将王容出曰:“不劳元帅,容某建功。”王容便接住蒙骜交锋。王翦一军又至,赵兵折伤颇众。赵括料难取胜,鸣金收军,就便择水草处安营。冯亭又谏曰:“军气用锐,今我兵虽失利,苟能力战,尚可脱归本营,并力拒敌。若在此安营,腹背受困,将来不可复出!”赵括又不听。使军士筑成长垒,坚壁自守;一面飞奏赵王求援,一面催取后队粮饷。谁知运粮之路,又被司马错、司马梗引兵塞断。白起大军遮其前,胡伤、蒙骜等大军截其后,秦军每日传武安君将令,招赵括投降。赵括此时方知白起真在军中,唬得心胆俱裂。
   (行进不到二三里,大将蒙骜从斜刺里杀出,大喊道:“赵括,你已中了武安君之计,还不投降!”赵括大怒,挺戟就要与蒙骜交战,偏将王容站出来说:“不劳元帅,让我来立功。”便与蒙骜交锋起来。这时,王翦率领的一支军队又杀到,赵兵死伤很多。赵括预料一时难以取胜,便鸣金收兵,随便找了一处有水草的地方安营。冯亭又一次劝告说:“作战靠的是一股锐气,现在我们虽然失利,但若能拚命战斗,还可以脱身回归本营,在那里尽力抗击敌人。若在这里安营,前后都受到夹击,困境重重,以后再也不可能逃脱出去!”赵括依然不听。命令军士筑成长型营垒,坚壁固守;一面派骑兵飞速赶回赵国,向赵王求援,一面又催促后面的军队赶紧运来粮饷。谁知运粮的道路又被司马错、司马梗领兵阻断。白起的大军阻在前方,胡伤、蒙骜等大军又截断了后路,秦军每天传武安君的命令,招赵括投降。赵括这时才知道白起真的在军中,吓得心胆俱裂,魂不附体。)

   再说秦王得武安君捷报,知赵括兵困长平,亲命驾来至河内,尽发民家壮丁,凡年十五以上,皆令从军,分路掠取赵人粮草,遏绝救兵。赵括被秦军围困,凡四十六日,军中无粮,士卒自相杀食,赵括不能禁止。乃将军将分为四队:傅豹一队向东,苏射一队向西,冯亭一队向南,王容一队向北。吩咐四队,一齐鸣鼓,夺路杀出,如一路打通,赵括便招引三路齐走。谁知武安君白起,又预选射手,环赵垒埋伏,凡遇赵垒中出来者,不拘兵将便射。四队军马,冲突三四次,俱被射回。又过一月,赵括不胜其愤,精选上等锐卒五千人,俱穿重铠,乘坐骏马,赵括握戟当先,傅豹、王容紧帮在后,冒围突出。王翦、蒙骜二将齐上,赵括大战数合,不能透围。复身欲归长垒,马蹶坠地,中箭而亡。赵军大乱,傅豹王容俱死。苏射引冯亭共走,冯亭曰:“吾三谏不从,今至于此,天也!又何逃乎?”乃自刎而亡。苏射奔脱,往胡地去讫。
   (再说秦王得到武安君的捷报,知道赵括兵困长平,就亲自来到河内征召壮丁,凡年龄在十五岁以上的,都令他们从军,分几路掠取赵军的粮草,阻绝赵国的救兵。赵括被秦军围困了四十六天,军中无粮,士卒自相残杀而食,赵括也禁止不了。于是把军兵分为四队,傅豹一队向东,苏射一队向西,冯亭一队向南,王容一队向北。吩咐四队,一起鸣鼓,夺路杀出重围。谁知武安君白起,又预选了射箭手,环绕着赵军的营垒埋伏,一见营垒中出来人,不管是兵卒还是将领,举箭便射。四队军马,突围了三四次,都被射回来。又过了一个月,赵括实在压不住心头的愤怒,挑选了上等精锐兵卒五千人,都穿戴上重铠甲,骑坐骏马,他自己握戟当先,傅豹、王容紧随其后,拚死 突围。王翦、蒙骜二将一起上来阻击,赵括大战了几个回合,还是冲不出去,转身想回营垒,突然马摔倒坠地,被乱箭射死。赵军大乱,傅豹、王容也被射死。苏射想带着冯亭一同逃走,冯亭说:“我三次劝告都不听从,现在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天意啊!又何必要逃走呢?”拔剑自刎而亡。苏射逃脱了出来,进入边远的胡地。)

   白起竖起招降旗,赵军皆弃兵解甲,投拜呼:“万岁!”白起使人揭赵括之首,往赵营招抚。营中军士尚二十余万,闻主帅被杀,无人敢出拒战,亦皆愿降。甲胄器械,堆积如山,营中辎重,悉为秦有。白起与王龁计议曰:“前秦已拔野王,上党在掌握中,其吏民不乐为秦,而愿归赵。今赵卒先后降者,总合来将近四十万之众,倘一旦有变,何以防之?”乃将降卒分为十营,使十将以统之,配以秦军二十万,各赐以牛酒,声言:“明日武安君将汰选赵军,凡上等精锐能战者,给以器械,带回秦国,随征听用;其老弱不堪,或力怯者,俱发回赵。”赵军大喜。是夜,武安君密传一令于十将:“起更时分,但是秦兵,都要用白布一片裹首。凡首无白布者,即系赵人,当尽杀之。”秦兵奉令,一齐发作。降卒不曾准备,又无器械,束手受戮。其逃出营门者,又有蒙骜王翦等引军巡逻,获住便砍。四十万军,一夜俱尽。血流淙淙有声,杨谷之水,皆变为丹,至今号为丹水。武安君收赵卒头颅,聚于秦垒之间,谓之头颅山。因以为台,其台崔嵬杰起,亦号白起台。——台下即杨谷也。后来大唐玄宗皇帝巡幸至此,凄然长叹,命三藏高僧,设水陆七昼夜,超度坑卒亡魂,因名其谷曰省冤谷。此是后话。史臣有诗云:
  (白起竖起了招降旗,赵军都弃兵解甲,跪在地上投降,还高喊“万岁”。白起让人割下赵括的脑袋,往赵军营地去招降。营中军士还有二十多万,听说主帅被杀,没有人再敢出来作战,都愿意投降。胄 甲兵器,堆积如山,营中一切,都归秦军所有。白起与王龁商议道:“先前秦国已攻克野王城,上党也在掌握之中,那些士卒百姓却不愿依附秦国,而愿意去归附赵国。现今赵军兵卒先后投降的,总合起来将近有四十万人,如果一旦兵变,靠什么来制止呢?”于是将投降的士卒分为十营,派十位将军统率,又配上二十万秦军,各赐给牛肉和酒,扬言说:“明天武安君将要挑选赵军士卒,凡是精锐能战的,发给兵器,带回秦国,随时准备征用;老弱病残,都发回赵国。”赵军士卒大喜。这一天夜里,武安君密传了一道命令给十位将军:“一更的时候,凡是秦兵,头上都要系一片白布。凡是头上没有白布的,就是赵国人,应当全部杀光。”秦兵奉令,在一更的时候一起行动。投降的士卒根本没有准备,又没有武器,只能束手就毙。又有蒙骜、王翦等将军领着军士巡逻,那些逃出营门的降卒,抓住便杀。四十万军卒,一夜之间全被杀尽。血流淙淙有声,杨谷的水,都变成了红色,至今还被称为丹水。武安君收集降卒的头颅,堆积在秦军营垒之间,称为头颅山。还在上面修盖了一座台,这座台十分高大,也称作白起台。后来唐玄宗巡幸到此,凄然长叹,命高僧三藏设水陆道场七昼夜,超度亡魂,又命名杨谷为省冤谷。史臣有诗云:)

   高台百尺尽头颅,何止区区万骨枯!
   矢石无情缘斗胜,可怜降卒有何辜?

   通计长平之战,前后斩虏首共四十五万人,连王龁先前投下降卒,并皆诛戮。止存年少者二百四十人未杀,放归邯郸,使宣扬秦国之威。

   (总计长平之战,前后斩杀赵军兵卒共计四十五万,只留存年少者二百四十人没杀,放他们回邯郸,用以宣扬秦国的威势。)

   不知赵国存亡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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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日 十月 05, 2014 3:08 pm

第九十九回  武安君含冤死杜邮  吕不韦巧计归异人


   话说赵孝成王初时接得赵括捷报,心中大喜;已后闻赵军困于长平,正欲商量遣兵救援。忽报:“赵括已死,赵军四十余万,尽降于秦,被武安君一夜坑杀,止放二百四十人还赵。”赵王大惊,群臣无不悚惧。国中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惟赵括之母不哭,曰:“自括为将时,老妾已不看作生人矣。”赵王以赵母有前言,不加诛,反赐粟帛以慰之。又使人谢廉颇。赵国正在惊惶之际,边吏又报道:“秦兵攻下上党,十七城皆已降秦。今武安君亲率大军前进,声言欲围邯郸。”赵王问群臣:“谁能止秦兵者?”群臣莫应。平原君归家,遍问宾客,宾客亦无应者。适苏代客于平原君之所,自言:“代若至咸阳,必能止秦兵不攻赵。”平原君言于赵王,赵王大出金币,资之入秦。
   (赵孝成王起初接到赵括得胜的捷报,心中大喜,后来又听说赵军被困长平,正想与群臣商议如何派兵救援。忽然又有人来报告说:“赵括已经死了,四十多万赵军,全部投降秦国,又被武安君一夜之间全部杀光,只放了二百四十人回赵国。”赵王听后大惊失色,群臣也惊恐万状。一时间国中子哭父、父哭子、兄哭弟、弟哭兄、祖哭孙、妻哭夫,沿街满市,号陶痛哭之声不断。只有赵括的母亲没有哭,她说:“自从赵括当上了将军,我就已经不把他看作是一个活人了。”赵王因为赵括的母亲曾经有言在先,所以没有处罚她,反而赐给粟米丝帛安慰她。又派人去给廉颇陪罪。赵国正处在惊惶恐惧之时,边境守官又来报告说:“秦兵攻下了上党,十七城都已投降秦国。现在武安君正亲率大军向前推进,扬言要围攻邯郸。”赵王问群臣:“谁能制止秦兵?”群臣没有一个敢应答。平原君回家,问遍了门客,也没有敢应答的。恰巧苏代此时也在平原君家作客,他对平原君说:“我若是去咸阳,一定会制止秦兵不攻打赵国。”平原君告诉了赵王,赵王拿出许多金币,让苏代去秦国。)

   苏代往见应侯范雎,睢揖之上坐,问曰:“先生何为而来?”苏代曰:“为君而来。”范雎曰:“何以教我?”苏代曰:“武安君已杀马服子乎?”睢应曰:“然。”代曰:“今且围邯郸乎?”睢又应曰:“然。”代曰:“武安君用兵如神,身为秦将,所收夺七十余城,斩首近百万,虽伊尹、吕望之功,不加于此。今又举兵而围邯郸,赵必亡矣!赵亡,则秦成帝业,秦成帝业,则武安君为佐命之元臣,如伊尹之于商,吕望之于周。君虽素贵,不能不居其下也!”范雎愕然前席曰:“然则如何?”苏代曰:“君不如许韩、赵割地以和于秦。夫割地以为君功,而又解武安君之兵柄,君之位,则安于泰山矣!”范雎大喜。明日即言于秦王曰:“秦兵在外日久,已劳苦,宜休息。不如使人谕韩、赵,使割地以求和。”秦王曰:“惟相国自裁。”于是范雎复大出金帛,以赠苏代之行,使之往说韩赵。韩赵二王惧秦,皆听代计。韩许割垣雍一城,赵许割六城,各遣使求和于秦。秦王初嫌韩止一城太少,使者曰:“上党十七县,皆韩物也!”秦王乃笑而受之。召武安君班师。
   (苏代到了秦国,便去拜见应侯范睢,范睢拱手相迎请他上坐,问道:“先生为什么而来?”苏代说:“为您而来。”范睢说:“有什么可告诉我的?”苏代便问道:“武安君是不是已经杀了赵奢的儿子?”“是的。”范睢答道。苏代又问:“现在是不是正要围攻邯郸?”“是的。”苏代说:“武安君用兵如神,身为秦国大将,已夺取七十多座城池,杀敌近百万,即使是伊尹、吕望的功绩,也比不上他。现在又举兵围攻邯郸,赵国必定要灭亡了!赵国灭亡,那么秦国就完成了帝王大业,秦国完成了帝王大业,那么武安君就是辅助秦王的最大功臣,就像伊尹对于商,吕望对于周那样。您虽然一向很显贵,到那时也不得不居于他之下了。”范睢听完此话,愕然失色,他赶紧移动席位,凑到苏代面前问道:“那么该怎么办呢?”苏代说:“您不如准许韩、赵两国用割地的方式来向秦国求和。这样做,您就立了大功,同时又解除了武安君的兵权,您的地位就能够稳如泰山了!”范睢大喜。第二天他就对秦王说:“秦兵在外面时间太长了,很辛苦,需要休整,不如派人去告诉韩、赵两国,让他们用割地的方式来求和算了。”秦王说:“由相国来决定。”于是范睢也拿出许多金币,赠送给苏代,并让他去韩、赵两国游说。韩、赵二位国王畏惧秦国,都听从了苏代的计谋。韩国同意割让垣雍一城,赵国同意割让六城,各派使者去秦国求和。秦王起初还嫌韩国只割让一城太少,韩国使者说:“上党十七县,原来可都是韩国的土地啊!”秦王于是笑着接受了。和约完成后,就召武安君白起班师回朝。)

   白起连战皆胜,正欲进围邯郸,忽闻班师之诏,知出于应侯之谋,乃大恨。自此白起与范雎有隙。白起宣言于众曰:“自长平之败,邯郸城中,一夜十惊,若乘胜往攻,不过一月可拔矣。惜乎应侯不知时势,主张班师,失此机会!”秦王闻之,大悔曰:“起既知邯郸可拔,何不早奏?”乃复使起为将,欲使伐赵。白起适有病不能行,乃改命大将王陵。陵率军十万伐赵,围邯郸城。赵王使廉颇御之。颇设守甚严,复以家财募死士,时时夜缒城,往砍秦营。王陵兵屡败。时武安君病已愈,秦王欲使代王陵。武安君奏曰:“邯郸实未易攻也。前者大败之后,百姓震恐不宁,因而乘之,彼守则不固,攻则无力,可克期而下。今二岁余矣,其痛已定,又廉颇老将,非赵括比。诸侯见秦之方和于赵,而复攻之,皆以秦为不可信,必将‘合从’而来救,臣未见秦之胜也!”秦王强之行,白起固辞。秦王复使应侯往请。武安君怒应侯前阻其功,遂称疾。秦王问应侯曰:“武安君真病乎?”应侯曰:“病之真否未可知,然不肯为将,其志已坚。”秦王怒曰:“起以秦别无他将,必须彼耶?昔长平之胜,初用兵者王龁也,龁何遽不如起?”乃益兵十万,命王龁往代王陵。王陵归国,免其官。
   (白起连战连胜,正想要围攻邯郸,忽然接到班师撤兵的诏书,他知道这肯定是范睢的阴谋,心中非常气愤。从此白起与范睢就有了矛盾。白起曾当众说:“赵国自从长平兵败,邯郸城中,夜夜惊慌,若能乘胜攻击,不用一个月就能攻克。可惜应侯范睢不知时势,主张班师撤兵,失掉了良机。”秦王听说后,非常后悔地说:“白起既然知道邯郸可以攻克,为何不尽早跟我说明?”于是重新任命白起为大将,又想征伐赵国。白起此时正巧有病不能前去,于是改命王陵为大将。王陵率领十万军队征讨赵国,包围了邯郸城。赵王派廉颇率兵抵御。廉颇防守非常严密,又以自己的家财招募拚命的勇士,经常在夜里爬下城墙去攻打秦军营垒。王陵的军队屡败。这时白起的病已经痊愈,秦王想让他替代王陵。白起奏请秦王说:“邯郸实在不是容易攻克的。先前赵国大败之后,百姓惊恐不宁,因而可以乘虚而入,他们要防守也不会坚固,要进攻也无力量,攻克邯郸是指日可待。如今两年过去了,他们的痛苦已经平静,再加之廉颇老将,实在不是赵括所能比的。而且诸侯各国见秦国刚与赵国求得和约,又再一次去攻打,都会认为秦国不可信任,必将联合起来解救赵国,我无法预见秦国能够胜利。”秦王强迫他前去,白起坚决推辞。秦王又派范睢前去请他。白起怨恨范睢曾阻碍他立功,于是就推说自己生了重病。秦王问范睢:“白起真的病了吗?”范睢说:“是不是真病了我不清楚,然而他不肯任大将的心意是很坚决的。”秦王怒气冲冲地说:“白起以为秦国没有别的将军,好像非要靠他不可。长平之战的胜利,起初统率军队的是王龁,王龁有哪一点不如白起?”于是增兵十万,命令王龁去替代王陵,王陵回国后,就被免了官。)

   王龁围邯郸,五月不能拔。武安君闻之,谓其客曰:“吾固言邯郸未易攻,王不听吾言,今竟如何?”客有与应侯客善者,泄其语。应侯言于秦王,必欲使武安君为将。武安君遂伪称病笃。秦王大怒,削武安君爵土,贬为士伍,迁于阴密,立刻出咸阳城中,不许暂停。武安君叹曰:“范蠡有言:‘狡兔死,走狗烹。’吾为秦攻下诸侯七十余城,故当烹矣!”于是出咸阳西门,至于杜邮,暂歇,以待行李。应侯复言于秦王曰:“白起之行,其心怏怏不服,大有怨言,其托病非真,恐适他国为秦害。”秦王乃遣使赐以利剑。令自裁。使者至杜邮,致秦王之命。武安君持剑在手,叹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役,赵卒四十余万来降,我挟诈,一夜尽坑之,彼诚何罪?我死固其宜矣!”乃自刭而死。——时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十一月,周赧王之五十八年也。
   (王龁率军攻打邯郸,五个月都未能攻克。白起听说后,对他的门客们说:“我坚持认为邯郸不容易被攻克,大王不听我的话,看看现在究竟如何?”门客中有与范睢的门客有交情的,就把白起的话泄露了出去。范睢又告诉了秦王,秦王便一定要让白起任大将。白起于是假称自己病很重,不从命。秦王大怒,削去了他的封号,贬为平民,并让他迁往阴密,立刻出咸阳城,不许停留。白起叹息说:“范蠡曾说过‘狡兔死,走狗烹。’我为秦国攻下了 诸侯的城池七十多座,所以也应当被‘烹’了。”于是出咸阳西门,来到杜邮暂歇,等待行李。范睢又对秦王说:“白起走时,心中愤愤不平,怏怏不服,大有怨言,他假称生病并不是真的,我唯恐他投奔别的国家,日后对秦国不利。”秦王于是派使者给白起赐利剑,让他自杀。使者来到杜邮,陈述了秦王之命。白起持剑在手,深深地叹息说:“我何处得罪了上天,竟然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过了很久,他又说:“我该死!长平之战,赵军士卒四十五万人来投降,我用奸诈之计,一夜之间把他们全部杀尽,他们又有什么罪过?我是应该死啦!”于是持剑刎颈而死。这时正是秦昭襄王五十年十一月。)

   秦人以白起死非其罪,无不怜之,往往为之立祠。后至大唐末年,有天雷震死牛一只,牛腹有白起二字。论者谓白起杀人太多,故数百年后,尚受畜生雷震之报。杀业之重如此,为将者可不戒哉!
   (秦国人认为白起的死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罪过,所以都替他惋惜,到处给他立祠堂。后来到了唐朝末年,有天打雷击死一头牛,牛肚子上有“白起”二字。议论的人说,白起杀人太多,所以几百年后,还要受到雷击畜生的报应。杀人成性的人受到如此报应,为将领的人可要引以为戒了。)

   秦王既杀白起,复发精兵五万,令郑安平将之,往助王龁,必攻下邯郸方已。赵王闻秦益兵来攻,大惧,遣使分路求救于诸侯。平原君赵胜曰:“魏,吾姻家,且素善,其救必至。楚大而远,非以‘合从’说之不可,吾当亲往。”于是约其门下食客,欲得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同往。三千余人内,文者不武,武者不文,选来选去,止得一十九人,不足二十之数。平原君叹曰:“胜养士数十年于兹矣,得士之难如此哉?”有下坐客一人,出言曰:“如臣者,不识可以备数乎?”平原君问其姓名,对曰:“臣姓毛名遂,大梁人,客君门下三年矣。”平原君笑曰:“夫贤士处世,譬如锥之处于囊中,其颖立露。今先生处胜门下三年,胜未有所闻,是先生于文武一无所长也。”毛遂曰:“臣今日方请处囊中耳!使早处囊中,将突然尽脱而出,岂特露颖而已哉?”平原君异其言,乃使凑二十人之数。即日辞了赵王,望陈都进发。
   (秦王杀了白起后,又派精兵五万,命令郑安平率领,前去帮助王龁,一定要攻克邯郸才罢休。赵王听说秦国增兵来攻击,非常惊慌,于是派遣使者分路去向各诸侯国求救。平原君赵胜说:“魏国是我们的联姻国,而且一向友好,他们的救兵一定会来到;楚国是大国,离我们又很远,不以‘合纵’关系劝说他们是不行的,我当亲自前去。”于是想挑选门下文武兼备的食客二十人一同前往。可是三千多个食客中,文者不武,武者不文,挑来选去,符合条件的只有十九人,不足二十。平原君叹息道:“我养士已经几十年了,而要真正得到几个有用的士人竟然如此之难!”这时,边上有一个人插话说:“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可以来凑足这个数字呢?”平原君问他的姓名,他回答说:“我姓毛名遂,大梁人,在您的门下已有三年了。”平原君笑着说:“至于贤士处世,就如同锥子处于囊中,它的锋芒立刻会显露出来。如今先生在我门下三年,我未有所闻,看来先生于文武之道一无所长吧!”毛遂说:“这只是因为我直到今日才要求处于囊中罢了!要是让我早处囊中,必将突然全部显露出来,难道只露出一点锋芒就够了吗?”平原君对他说的话很惊异,就让他也加入,凑成二十人一个整数。当日辞别了赵王,一行人就往陈都进发。)

   既至,先通春申君黄歇。歇素与平原君有交,乃为之转通于楚考烈王。平原君黎明入朝,相见礼毕,楚王与平原君坐于殿上,毛遂与十九人俱叙立于阶下。平原君从容言及“合从”却秦之事。楚王曰:“‘合从’之约,始事者赵,后听张仪游说,其约不坚。先怀王为‘从约长’,伐秦不克。齐湣王复为‘从约长’,诸侯背之。至今列国以‘从’为讳,此事如团沙,未易言也。”平原君曰:“自苏秦倡‘合从’之议,六国约为兄弟,盟于洹水,秦兵不敢出函谷关者十五年。其后,齐、魏受犀首之欺,欲其伐赵,怀王受张仪之欺,欲其伐齐,所以从约渐解。使三国坚守洹水之誓,不受秦欺,秦其余之何哉?齐湣王名为‘合从’,实欲兼并是以诸侯背之,岂‘合从’之不善哉?”楚王曰:“今日之势,秦强而列国俱弱,但可各图自保,安能相为?”平原君曰:“秦虽强,分制六国则不足;六国虽弱,合制秦则有余。若各图自保,不思相救,一强一弱,胜负已分,恐秦师之日进也。”楚王又曰:“秦兵一出而拔上党十七城,坑赵卒四十余万,合韩、赵二国之力,不能敌一武安君。今又进逼邯郸,楚国僻远,能及于事乎?”平原君曰:“寡君任将非人,致有长平之失。今王陵、王龁二十余万之众,顿于邯郸之下,先后年余,不能损赵之分毫。若救兵一集,可以大挫其锋,此数年之安也。”楚王曰:“秦新通好于楚,君欲寡人‘合从’救赵,秦必迁怒于楚,是代赵而受怨矣。”平原君曰:“秦之通好于楚者,欲专事于三晋。三晋既亡,楚其能独立哉?”楚王终有畏秦之心,迟疑不决。
   (到了楚国,先通报了春申君黄歇。黄歇一直与平原君有交情,就替他通报给楚考烈王。平原君黎明时入朝拜见楚王,相见礼毕,楚王与平原君坐在殿上,毛遂与另外十九人都立在两旁。平原君从容地谈起“合纵”抗秦之事。楚王说:“‘合纵’的盟约是从赵国首先开始的,后来听了张仪的游说,这个盟约就不牢固了。先祖怀王曾经为‘纵约长’,讨伐秦国没有成功。后来又以齐湣王为‘纵约长’,诸侯各国又背叛了他。至今各国都忌讳‘纵’,这件事就像团沙,谈何容易。”平原君说:“自从苏秦首倡‘合纵’ 之说,六国曾经和约为兄弟,又结盟于洹水,秦兵有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这以后,齐、魏受犀首欺骗,想讨伐赵国,怀王受张仪欺骗,想讨伐齐国,所以‘合纵’盟约渐渐解体。如果有三个国家坚守盟誓,不受秦国欺骗,秦国还能怎么样呢?齐湣王名为‘合纵’,实际上是想兼并别国,所以诸侯都背叛他,这难道是‘合纵’本身不好吗?”楚王说:“现在的时势,是秦强而列国都弱,各国尽可图谋保护自己,相互之间又能做些什么呢?”平原君说:“秦国虽然强大,但要分制六国,力量是不足的;六国虽弱小,但是齐心合力制裁秦国,力量是有余的。如果各自图谋保护自己,不思相救,那么一强一弱,胜负早已分明,恐怕秦国的军队会得寸进尺,越来越猖狂。”楚王又说:“秦国一出兵就攻克了上党十七城,杀掉赵军士卒四十多万,合韩、赵两国之兵力,抵御不了一个武安君。现在秦军又进逼邯郸,楚国地处偏远,能管得了这件事吗?平原君说:“我国国君任用将军不当,才导致了长平一战的失败。如今王陵、王龁率军二十多万,驻扎在邯郸城下,先后已有一年多了,没有损到赵国的一分一毫。如果救兵集中起来,就能大挫秦军的锐气,这以后几年就能够得到安宁了。”楚王说:“秦国新近与我国通好和约,你让我‘合纵’救赵,秦国必然迁怒于楚国,这是让楚国代赵国受怨呢!”平原君说:“秦国通好楚国的目的,是想先集中力量对付三晋,三晋要是灭亡了,楚国还能独立存在吗?”楚王心中一直畏惧秦国,所以还是迟疑不决。)

   毛遂在阶下顾视日晷,已当午矣。乃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可决。今自日出入朝,日中而议犹未定,何也?”楚王怒问曰:“彼何人?”平原君曰:“此臣之客毛遂。”楚王曰:“寡人与汝君议事,客何得多言?”叱之使去。毛遂走上几步,按剑而言曰:“‘合从’乃天下大事,天下人皆得议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色稍舒,问曰:“客有何言?”毛遂曰:“楚地五千余里,自文、武称王,至今雄视天下,号为盟主。一旦秦人崛起,数败楚兵,怀王囚死。白起小竖子,一战再战,鄢郢尽没,被逼迁都。此百世之怨,三尺童子,犹以为羞,大王独不念乎?今日‘合从’之议,为楚,非为赵也!”楚王曰:“唯唯。”遂曰:“大王之意已决乎?”楚王曰:“寡人意已决矣!”毛遂呼左右,取歃血盘至,跪进于楚王之前曰:“大王为‘从约长’,当先歃,次则吾君,次则臣毛遂。”于是从约遂定。毛遂歃血毕,左手持盘,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等宜共歃于堂下!公等所谓‘因人成事’者也。”楚王既许“合从”,即命春申君将八万人救赵。平原君归国,叹曰:“毛先生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阅人多矣,乃今于毛先生而失之,胜自今不敢复相天下士矣。”自是以遂为上客。正是:
   (毛遂在台阶下回头看看日影,已经到中午了。于是他就按剑顺台阶而上,走到殿上,对平原君说:“‘合纵’的利害关系,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今日从日出入朝,一直议论到日中,还是说不明白,犹豫不定,这是为什么?”楚王怒声问道:“他是什么人?”平原君说:“他是我的门客毛遂。”楚王说:“我与你的主人商议事情,你这个门客为何多嘴多舌?”喝斥他离去。毛遂走上几步,按剑说道:“‘合纵’是天下大事,天下人都可以议论;我的主人就在这里,你为何要喝斥我?”楚王脸色稍稍和缓了些,问毛遂道:“你有什么可说的?”毛遂说:“楚国土地有五千余里,自文、武二君称王,至今雄视天下,号为盟主。一旦待到秦国崛起,数次打败楚军,怀王被囚禁身死。白起那个小子,一战再战,楚国鄢、郢二地全部失去,又被迫迁都。这是世代的怨仇,三尺儿童,还以为耻辱,难道唯独大王你不想这些事情吗? 今日商议‘合纵’之事,是为了楚国,并不是为了赵国!”楚王连声说:“对! 对!”毛遂问:“大王真的下决心了吗?”楚王说:“我真的下决心了!”毛遂于是招呼左右,赶紧拿缔约的歃血盘来。毛遂手捧歃血盘,跑步进到楚王面前说:“大王为‘纵约长’,应当先喝,接下来是我的主人,再下来才是我毛遂。”于是纵约就缔成了。毛遂饮完血,左手持盘,右手招那十九个人说:“你们也应当在大堂上共饮!这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因人成事’。”楚王既然答应了“合纵”,于是立即派遣春申君黄歇率领八万士卒去解救赵国。平原君回国后,感叹地说:“毛先生三寸之舌,真是胜过百万军队!我经历过的人多了,而偏偏没有发觉毛先生这样的贤士,差点失之交臂,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敢审察天下的士人了。”从这以后,便将毛遂待为上客。正是:)

   橹樯空大随人转,秤锤虽小压千斤;
   利锥不与囊中处,文武纷纷十九人。

   时魏安釐王遣大将晋鄙帅兵十万救赵。秦王闻诸侯救至,亲至邯郸督战,使人谓魏王曰:“秦攻邯郸,旦幕且下矣。诸侯有敢救者,必移兵先击之!”魏王大惧,遣使者追及晋鄙军,戒以勿进。晋鄙乃屯于邺下。春申君亦即屯兵于武关,观望不进。此段事权且放过。

   (此时,魏安釐王也派遣大将晋鄙率兵十万来救赵国。秦王听说诸侯各国的救兵来到,就亲临邯郸督战,派人去对魏王说:“秦军进攻邯郸,很容易就能攻克,诸侯若有敢来解救的,我必定移兵首先攻击他!”魏王非常害怕,派遣使者追赶上晋鄙的军队,告诫他们别再前进。晋鄙于是驻扎在邺下。春申君也立即在武关安下营垒,观望不进。)

   却说秦王孙异人,自秦、赵会渑池之后,为质于赵。那异人乃安国君之次子。安国君名柱,字子傒,昭襄王之太子也。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皆诸姬所出,非适子。所宠楚妃,号为华阳夫人,未有子。异人之母,曰夏姬,无宠,又早死,故异人质赵,久不通信。当王翦伐赵,赵王迁怒于质子,欲杀异人。平原君谏曰:“异人无宠,杀之何益?徒令秦人借口,绝他日通和之路。”赵王怒犹未息,乃安置异人于丛台,命大夫公孙乾为馆伴,使出入监守,又削其廪禄。异人出无兼车,用无余财,终日郁郁而已。
   (却说秦国王孙异人,自从秦、赵渑池会盟后,就一直作为人质留在赵国。那异人本是安国君的次子。安国君名柱,字子傒,是昭襄王的太子。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都是诸姬妾所生,不是嫡子。所宠爱的楚妃号华阳夫人,没有生子。异人的母亲叫夏姬,不受宠爱又早死,所以异人作人质后,秦国没有什么人询问关心他。当王翦讨伐赵国时,赵王迁怒于人质,想杀掉异人。平原君劝告说:“异人并不受宠爱,杀他又有什么用?只会白白让秦国找到借口,断绝了以后和好之路。”赵王的怒气还是不能平息,于是就把异人安置在丛台,派大夫公孙乾陪伴他,出入都加以监视,又削减了他的廪禄。异人出门没有马车,日用没有多余的钱财,终日郁郁寡欢。)

   时有阳翟人姓吕,名不韦,父子为贾,平日往来各国,贩贱卖贵,家累千金。其时适在邯郸,偶于途中望见异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虽在落寞之中,不失贵介之气。不韦暗暗称奇,指问旁人曰:“此何人也?”答曰:“此乃秦王太子安国君之子,质于赵国,因秦兵屡次犯境,我王几欲杀之。今虽免死,拘留丛台,资用不给,无异穷人。”不韦私叹曰:“此奇货可居也!”乃归问其父曰:“耕田之利几倍?”父曰:“十倍。”又问:“贩卖珠玉之利几倍?”父曰:“百倍。”又问:“若扶立一人为王,掌握山河,其利几倍?”父笑曰:“安得王而立之?其利千万倍,不可计矣。”
   (当时,阳翟有一个人姓吕,名叫不韦,父子两人行商,平日来往各国作生意,积下家财千金。当时吕不韦正在邯郸,偶然一次在途中看见了异人,只见他面如敷粉,唇若丹涂,生得眉清目秀,虽在落魄之中,但仍不失贵家公子气度。吕不韦不由得暗暗称奇,便指着他问旁边的人:“这是什么人?”那人回答说,“这是秦王太子安国君的儿子,在赵国作为人质,因秦兵屡次侵犯我国,我们大王几次想杀了他。如今虽然免死,但被拘留在丛台,日常所用钱财根本不够,跟穷人没有两样。”吕不韦暗地里感叹道:“这真是奇 货可居啊!”于是回家问他的父亲:“种田能得到几倍的利?”“十倍。”他父亲答道。吕不韦又问:“贬卖珠玉能得到几倍的利?”“百倍。”“要是扶立一个人为王,让他掌握江山,又能得到几倍的利呢?”他父亲笑着说:“你怎么可能扶立君王呢?真是这样的话,其利千万倍,实在是不可计算。”)

   不韦乃以百金结交公孙乾。往来渐熟,因得见异人,佯为不知,问其来历,公孙乾以实告。一日,公孙乾置酒请吕不韦,不韦曰:“座间别无他客,既是秦国王孙在此,何不请来同坐?”公孙乾从其命,即请异人与不韦相见,同席饮酒。至半酣,公孙乾起身如厕,不韦低声而问异人曰:“秦王今老矣。太子所爱者华阳夫人,而夫人无子。殿下兄弟二十余人,未有专宠,殿下何不以此时求归秦国,事华阳夫人,求为之子,他日有立储之望。”异人含泪对曰:“某岂望及此!但言及故国,心如刀刺,恨未有脱身之计耳。”不韦曰:“某家虽贫,请以千金为殿下西游,往说太子及夫人,救殿下还朝,如何?”异人曰:“若如君言,倘得富贵,与君共之!”言甫毕,公孙乾到,问曰:“吕君何言?”不韦曰:“某问王孙以秦中之玉价,王孙辞我以不知也。”公孙乾更不疑惑,命酒更酌,尽欢而散。自此不韦与异人时常相会,遂以五百金密付异人,使之买嘱左右,结交宾客。公孙乾上下俱受异人金帛,串做一家,不复疑忌。
   (吕不韦于是用一百两黄金结交了公孙乾。两人相互往来,渐渐熟悉,因而有时也能见到异人,但吕不韦假装不知他是什么人,就向公孙乾询问他的来历,公孙乾如实告诉了他。一天,公孙乾置酒宴请吕不韦,吕不韦说:“酒席上又没有其他客人,既然秦国的王孙在此,何不请来同坐?”公孙乾听从了他的话,当即请来异人与他相见,同席饮酒。酒喝到半酣,公孙乾起身上厕所,吕不韦便低声对异人说:“秦王如今老了。太子所爱的是华阳夫人,而夫人又无子。殿下的二十几个兄弟,也没有受到专宠的,殿下何不在此时回归秦国,侍奉华阳夫人,请求作她的儿子,以后还有被立为太子的希望。”异人含泪回答说:“我也期望能这样!每次提起故国,我便心如刀绞,只恨没有脱身之计罢了。”吕不韦说:“我家虽贫,但也愿意用千两黄金为殿下去一次秦国,去劝说太子和夫人,救殿下回国,你看如何?”异人说:“倘若得到富贵,一定与你共同享有。”话刚说完,公孙乾就回来了,问道:“吕君刚才说什么?”吕不韦说:“我问王孙秦国珠玉的价钱,王孙回答我说,他也不知道。”公孙乾也不怀疑,三人继续把盏饮酒,尽欢而散。这以后吕不韦与异人便时常相见,暗地里吕不韦又将五百两黄金送给异人,让他买通左右,结交宾客。公孙乾经常接受异人赠送的黄金丝帛,就像自己家人一样,也不再怀疑监视他了。)

   不韦复以五百金市买奇珍玩好,别了公孙乾,竟至咸阳。探得华阳夫人有姊,亦嫁于秦,先买嘱其家左右,通话于夫人之姊,言:“王孙异人在赵,思念太子夫人,有孝顺之礼,托某转送。这些小之仪,亦是王孙奉候姨娘者。”遂将金珠一函献上。姊大喜,自出堂,于帘内见客,谓不韦曰:“此虽王孙美意,有劳尊客远涉。今王孙在赵,未审还想故士否?”不韦答曰:“某与王孙公馆对居,有事罄与某说,某尽知其心事,日夜思念太子夫人,言自幼失母,夫人便是他嫡母,欲得回国奉养,以尽孝道。”姊曰:“王孙向来安否?”不韦曰:“因秦兵屡次伐赵,赵王每每欲将王孙来斩,喜得臣民尽皆保奏,幸存一命,所以思归愈切。”姊曰:“臣民何故保他?”不韦曰:“王孙贤孝无比,每遇秦王太子及夫人寿诞,及元旦朔望之辰,必清斋沐浴,焚香西望拜祝,赵人无不知之。又且好学重贤,交结诸侯宾客,遍于天下,天下皆称其贤孝。以此臣民,尽行保奏。”不韦言毕,又将金玉宝玩,约值五百金,献上曰:“王孙不得归侍太子夫人,有薄礼权表孝顺,相求王亲转达!”姊命门下客款待不韦酒食,遂自入告于华阳夫人。夫人见珍玩,以为“王孙真念我!”心中甚喜。夫人姊回复吕不韦,不韦因问姊曰:“夫人有子几人?”姊曰:“无有。”不韦曰:“吾闻‘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及此时宜择诸子中贤孝者为子,百岁之后,所立子为王,终不失势。不然,他日一旦色衰爱驰,悔无及矣!今异人贤孝,又自附于夫人,自知中男不得立,夫人诚拔以为适子,夫人不世世有宠于秦乎?”姊复述其言于华阳夫人。夫人曰:“客言是也。”
   (吕不韦又用五百两黄金买了许多珍奇礼品,告别公孙乾,独自去了咸阳。在咸阳他探听到华阳夫人有个姐姐,也嫁在秦国,就先买通了她的家人,通话给她说:“王孙异人在赵国,思念太子和夫人,有孝顺的礼物托我转交。另外还有一些小礼物,也是王孙异人***姨娘的。”就将一匣金珠献上。夫人的姐姐大喜,自己走出了后堂,在帘内见客,她对吕不韦说:“这些虽是王孙的一片心意,但也有劳你远道送来。如今王孙在赵国,不知他是不是还思念故土?”吕不韦说:“我就住在王孙公馆的对面,有什么事王孙都对我说,我完全了解他的心事。他日夜思念太子和夫人,曾说自己从小没有母亲,夫人就如同他的亲生母亲,愿意回来奉养夫人,以尽孝道。”夫人的姐姐问:“王孙一向还好?”吕不韦说:“因为秦兵屡次讨伐赵国,赵王好几次都想杀他,幸亏臣民们都奏请保他,才保住性命,所以他思归之情越来越迫切。”夫人的姐姐又问:“臣民们为什么要保他?”吕不韦说:“王孙贤孝无比,每次秦王、太子和夫人的寿诞,每到新年和初一、十五,必定清斋沐浴,焚香向西跪拜遥祝,赵国人对他没有不知道的。而且又好学重贤,交结诸侯宾客,遍于天下,天下人都称赞他的贤德孝顺,所以才为他保奏。”吕不韦说完,又将价值五百两金子的金玉珠宝献上说:“王孙不能归来亲自侍奉太子和夫人,献上这些薄礼聊表孝顺之心,请你转交。”夫人的姐姐嘱咐自己的门客款待吕不韦酒食,自己便进宫去告诉华阳夫人。夫人见到了这些珍奇贵重的礼物,以为王孙真的在思念自己,心中十分高兴。夫人的姐姐回复吕不韦,吕不韦故意问道:“夫人有几个儿子?”夫人的姐姐说:“没有儿子。”吕不韦说:“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以姿色侍奉别人的人,姿色衰退,爱也会随着衰弛。’如今夫人侍奉太子很得宠爱,却又无子,到了现在她应该在诸子中挑选一个贤孝的为子,待到太子百年之后, 所立的儿子为王,最终也不会失势。要不然的话,一旦色衰爱弛,后悔就来不及了!如今异人贤孝无比,又愿意依附夫人,夫人如果诚意立他为自己的嫡子,在秦国不就世世有宠爱了吗?”夫人的姐姐又将这些话告诉了华阳夫人。夫人说:“这个客人说得很对。”)

   一夜,与安国君饮正欢,忽然涕泣,太子怪而问之。夫人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君诸子中惟异人最贤,诸侯宾客来往,俱称誉之不容口。若得此子为嗣,妾身有托。”太子许之。夫人曰:“君今日许妾,明日听他姬之言,又忘之矣。”太子曰:“夫人倘不相信,愿刻符为誓!”乃取玉符,刻“适嗣异人”四字,而中剖之,各留其半,以此为信。夫人曰:“异人在赵,何以归之?”太子曰:“当乘间请于王也。”
   (一天夜里,夫人与安国君对饮正欢,忽然涕泣起来,太子感到很奇怪,就问她为什么要哭泣。夫人说:“我有幸在你的后宫为姬,不幸的是没有自己的儿子,您的儿子中只有异人最贤孝,诸侯宾客往来,对他都赞不绝口。我请求你,让他作为我的嫡子,我也能有个后嗣。”太子答应。夫人说:“您今日答应了我,明日一听其他姬妃的话,又该忘了。”太子说:“夫人若不相信,愿刻符为誓!”拿过玉符,就在上面刻了“嫡嗣异人”四个字,又将玉符从中间剖开,与夫人各留一半,以此为信物。夫人说,“异人在赵国,怎样才能回来呢?”太子说:“应当找机会请求大王。”)

   时秦昭襄王方怒赵,太子言于王,王不听。不韦知王后之弟杨泉君方贵幸,复贿其门下,求见杨泉君。说曰:“君之罪至死,君知之乎?”杨泉君大惊曰:“吾何罪?”不韦曰:“君之门下,无不居高官,享厚禄,骏马盈于外厩,美女充于后庭;而太子门下,无富贵得势者。王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太子嗣位,其门下怨君必甚,君之危亡可待也!”杨泉君曰:“为今之计当如何?”不韦曰:“鄙人有计,可以使君寿百岁,安于泰山,君欲闻否?”杨泉君跪请其说。不韦曰:“王年高矣,而子傒又无适男,今王孙异人贤孝闻于诸侯,而弃在于赵,日夜引领思归,君诚请王后言于秦王,而归异人,使太子立为适子,是异人无国而有国,太子之夫人无子而有子,太子与王孙之德王后者,世世无穷,君之爵位可长保也。”杨泉君下拜曰:“谨谢教!”即日以不韦之言告于王后,王后因为秦王言之。秦王曰:“俟赵人请和,吾当迎此子归国耳。”
   (此时,秦昭襄王正在怨怒赵国。太子将这件事告诉了秦王,请求他应允,秦王不听。吕不韦打听到王后的弟弟杨泉君此时正得到秦王的重用信任,就用黄金贿赂他的家人,要求拜见他。见到杨泉君,吕不韦便对他说:“您已经犯了死罪,您自己知道吗?”杨泉君大惊失色道:“我有什么罪?”吕不韦说:“您的门下,无不居高官,享厚禄,骏马满厩,美女满屋;而太子的门下,没有一个富贵得势的人。大王年事已高,一旦去世,太子继位,他的门下必然非常怨恨您,您的危亡指日可待了!”杨泉君说:“该想个什么计策呢?”吕不韦说:“我倒有个计策,能使你享寿百岁,地位稳如泰山,您愿意听吗?”杨泉君跪地请教吕不韦。吕不韦说:“大王年事高了,而太子又没有嫡生的儿子,如今王孙异人贤孝闻名于各地诸侯,而又被丢弃在赵国,日夜思归,您可以请王后劝说秦王,让异人归来,使太子立他为嫡子,这样的话,异人无国却已经拥有了国家,华阳夫人无子却已经有了儿子,太子和王孙对王后恩德的感念,世世无穷,您的爵位自然也能够长久地保住了。”杨泉君下拜说:“感谢先生的教诲。”当天就把吕不韦的这番话告诉了王后,王后又告诉了秦王。秦王说:“等到赵国来求和,我自会迎异人回国的。”)

   太子召吕不韦问曰:“吾欲迎异人归秦为嗣,父王未准,先生有何妙策?”不韦叩首曰:“太子果立王孙为嗣,小人不惜千金家业,赂赵当权,必能救回。”太子与夫人俱大喜,将黄金三百镒付吕不韦,转付王孙异人为结客之费。王后亦出黄金二百镒,总付不韦。夫人又为异人制衣服一箱,亦赠不韦黄金共百镒。预拜不韦为异人太傅,使传语异人:“只在旦晚,可望相见,不必忧虑。”不韦辞归,回至邯郸,先见父亲,说了一遍。父亲大喜。次日,即备礼谒见公孙乾。然后见王孙异人,将王后及太子夫人一段说话,细细详述。又将黄金五百镒及衣服献上。异人大喜,谓不韦曰:“衣服我留下,黄金烦先生收去,倘有用处,但凭先生使费,只要救得我归国,感恩不浅!”

   (太子召吕不韦问道:“我想让异人回国立为后嗣,父王不同意,先生有什么妙策?”吕不韦叩首说:“太子如果真的立王孙为后嗣,小人我不惜千金家业,去贿赂赵国的当权者,必定能将王孙救回来。”太子与夫人都非常高兴,交给吕不韦六千多两黄金,让他转交异人作为结交宾客的费用。王后也拿出自己的四千多两黄金,一起交给吕不韦。夫人又为异人做了一箱衣服,赠送给吕不韦二百两黄金。太子又拜吕不韦为异人的太傅,让吕不韦传话说:“回国相见,只是早晚问题,不必忧虑。”吕不韦告辞回国。回到邯郸,先见了父亲,把这些说了一遍,他父亲十分高兴。第二天,就准备了礼物去拜访公孙乾。然后又见了王孙异人,将王后、太子和夫人的话一一详细叙述,又将黄金及衣服献上,异人惊喜万分,对吕不韦说:“衣服我留下,黄金麻烦先生拿去,如果有什么要花费,只管拿去用,只要能救我回国,我就感激不尽了。”)

   再说不韦向取下邯郸美女,号为赵姬,善于歌舞,知其怀娠两月,心生一计,想道:“王孙异人回国,必有继立之分。若以此姬献之,倘然生得一男,是我嫡血,此男承嗣为王,嬴氏的天下,便是吕氏接代,也不枉了我破家做下这番生意。”因请异人和公孙乾来家饮酒,席上珍馐百味,笙歌两行,自不必说。酒至半酣,不韦开言:“卑人新纳一小姬,颇能歌舞,欲令奉劝一杯,勿嫌唐突。”即命二青衣丫鬟,唤赵姬出来。不韦曰:“汝可拜见二位贵人。”赵姬轻移莲步,在氍毹上叩了两个头。异人与公孙乾慌忙作揖还礼。不韦令赵姬手捧金卮,向前为寿。杯到异人,异人抬头看时,果然标致。怎见得?
   (再说吕不韦以前娶了一个邯郸的美女,号为赵姬,能歌善舞,此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吕不韦心生一计,想道:“王孙异人回国,必有继立为王的名分,如果把赵姬献给他,再生一男孩,就是我的嫡子,这个男孩如能承嗣为王,那么赢氏的天下,便由吕氏的后代来掌握,也不枉我破家做的这笔生意。”挑选了一个日子,吕不韦便把异人和公孙乾请到家里喝酒,席上珍馐百味,笙歌两行,不必细说。酒喝至半酣,吕不韦开口说:“我新纳了一个小姬,能歌善舞,想让她来奉劝一杯,你们不要嫌唐突。”说完,就让两个青衣丫环去唤赵姬出来。吕不韦说:“你来拜见这两位贵人。”赵姬轻移莲步走来,在毡毯上磕了两个头。异人与公孙乾急忙作揖还礼。吕不韦让赵姬手捧金杯,向前来敬酒。敬到异人面前,异人抬头一看,果真是标致漂亮。 正是:)

   云鬓轻挑蝉翠,蛾眉淡扫春山,朱唇点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白玉。微开笑靥,似褒姒欲媚幽王;缓动金莲,拟西施堪迷吴主。万种娇容看不尽,一团妖冶画难工。

   赵姬敬酒已毕,舒开长袖,即在氍毹上舞一个大垂手、小垂手。体若游龙,袖如素蜺,宛转似羽毛之从风,轻盈与尘雾相乱。喜得公孙乾和异人目乱心迷,神摇魂荡,口中赞叹不已。赵姬舞毕,不韦命再斟大觥奉劝,二人一饮而尽。赵姬劝酒完了,入内去讫。宾主复互相酬劝,尽量极欢。公孙乾不觉大醉,卧于坐席之上。异人心念赵姬,借酒装面,请于不韦曰:“念某孤身质此,客馆寂寥,欲与公求得此姬为妻,足满平生之愿。未知身价几何?容当奉纳。”不韦佯怒曰:“我好意相请,出妻献妾,以表敬意,殿下遂欲夺吾所爱,是何道理?”异人跼蹐无地,即下跪曰:“某以客中孤苦,妄想要先生割爱,实乃醉后狂言,幸勿见罪!”不韦慌忙扶起曰:“吾为殿下谋归,千金家产尚且破尽,全无吝惜,今何惜一女子。但此女年幼害羞,恐其不从,彼若情愿,即当奉送,备铺床拂席之役。”异人再拜称谢,候公孙乾酒醒,一同登车而去。

   (赵姬敬完酒,舒开长袖,就在毡毯上跳起舞来。体若游龙,宛转如风吹羽毛,轻盈似与云雾混为一体。看得公孙乾和异人目乱心迷,神摇魂荡,口中赞叹不已。赵姬跳完舞,吕不韦又让她换大杯来劝酒,公孙乾和异人都一饮而尽。赵姬劝完酒后,就回内室去了。宾主又相互劝酒,喝得十分尽兴。公孙乾不觉大醉,就在坐席上睡着了。异人心念赵姬,借着酒兴,就请求吕不韦说:“我孤身一人在此作人质,独处客馆寂寞无聊,想跟你求得赵姬作为妻子,满足我平生的愿望。不知赵姬的身价多少,我理当奉纳。”吕不韦假装发怒说:“我好意请你饮酒,还唤出自己的爱妻出来劝酒,以表敬意,殿下却要夺我所爱,这是什么道理?”异人羞惭得无地自容,立即跪下说:“我妄想用客中孤苦来要先生割爱,实在是醉后狂言,请先生千万不要怪罪!”吕不韦急忙扶他起来说:“我为了让殿下能回归秦国,千金家产尚且可以用尽,毫不吝惜,如今又何必吝惜一女子。但这女子年青害羞,恐怕她不同意,如果她愿意,即当奉送殿下,让她给殿下尽铺床抹席之务。”异人又一次下拜称谢,等公孙乾酒醒后,二人一同坐车离去。)

   其夜,不韦向赵姬言曰:“秦王孙十分爱你,求你为妻,你意若何?”赵姬曰:“妾既以身事君,且有娠矣,奈何弃之,使事他姓乎?”不韦密告曰:“汝随我终身,不过一贾人妇耳。王孙将来有秦王之分,汝得其宠,必为王后。天幸腹中生男,即为太子,我与你便是秦王之父母,富贵俱无穷矣。汝可念夫妇之情,曲从吾计,不可泄漏!”赵姬曰:“君之所谋者大,妾敢不奉命!但夫妻恩爱,何忍割绝?”言讫泪下。不韦抚之曰:“汝若不忘此情,异日得了秦家天下,仍为夫妇,永不相离,岂不美哉。”二人遂对天设誓。当夜同寝,恩情倍常,不必细述。
   (这天夜里,吕不韦对赵姬说:“秦王孙十分爱你,求你为妻,你觉得怎么样?”赵姬说:“我既然已经以身侍奉你,而且又有身孕,你为什么要抛弃我,让我去侍奉别人?”吕不韦悄声告诉她说:“你跟随我终身,也不过是个商人妻子而已。王孙将来有立为秦王的名分,你得到他的宠爱,必然会成为王后。如果上天保佑生个男孩,这个孩子就成了太子,我和你以后就会是秦王的父母,富贵都会无穷的。你就念在我们夫妇的情意上,委屈听从我的计策吧。不过,千万不要向外人泄露!”赵姬说:“你所谋划的是大事,我怎敢不从命!但我们夫妻之间的恩爱,又怎么忍心割绝呢?”说完,泪如雨下。吕不韦抚慰她说:“你若是不忘我们的情意,以后得到秦家天下,我们还是作夫妻,永不分离,这不是很好吗?”二人于是对天起誓。当夜同寝,恩情百倍,不必细述。)

   次日,不韦到公孙乾处,谢夜来简慢之罪。公孙乾曰:“正欲与王孙一同造府,拜谢高情,何反劳枉驾?”少顷,异人亦到,彼此交谢。不韦曰:“蒙殿下不嫌小妾丑陋,取侍巾栉,某与小妾再三言之,已勉从尊命矣。今日良辰,即当送至寓所陪伴。”异人曰:“先生高义,粉骨难报!”公孙乾曰:“既有此良姻,某当为媒。”遂命左右备下喜筵。不韦辞去,至晚,以温车载赵姬与异人成亲。髯翁有诗云:
   (第二天,吕不韦到公孙乾处,对昨天酒席上的简慢表示歉意。公孙乾说:“我正想与异人一同去拜访,感谢你昨日的热情款待,反而劳累了你跑一次。”过了一会儿,异人也到了,彼此相互道谢。吕不韦说:“承蒙殿下不嫌小妾丑陋,愿意娶为妻子。我再三劝说她,现在已勉强从命。今日良辰,即当送到殿下的寓所陪伴。”异人说:“先生的高尚义节,我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公孙乾说:“既然有这样的良姻,我应当为媒。”便命令左右备下喜筵。吕不韦告辞离去。到了晚上,用卧车将赵姬送给异人成亲。髯翁有诗云:)

   新欢旧爱一朝移,花烛穷途得意时。
   尽道王孙能夺国,谁知暗赠吕家儿!

   异人得了赵姬,如鱼似水,爱眷非常。约过一月有余,赵姬遂向异人曰:“妾获侍殿下,天幸已怀胎矣。”异人不知来历,只道自己下种,愈加欢喜。那赵姬先有了两月身孕,方嫁与异人,嫁过八个月,便是十月满足,当产之期,腹中全然不动。因怀着个混一天下的真命帝王,所以比常不同,直到十二个月周年,方才产下一儿。产时红光满室,百鸟飞翔。看那婴儿,生得丰准长目,方额重瞳,口中含有数齿,背项有龙鳞一搭,啼声洪大,街市皆闻。其日,乃秦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朔旦。异人大喜曰:“吾闻应运之王,必有异征,是儿骨相非凡,又且生于正月,异日必为政于天下。”遂用赵姬之姓,名曰赵政。后来政嗣为秦王,兼并六国,即秦始皇也。当时吕不韦闻得赵姬生男,暗暗自喜。

   (异人得到赵姬,如鱼似水,爱恋非常。大约过了一个多月,赵姬对异人说:“我有幸来侍奉殿下,真是上天保佑,已有了身孕。”异人不知底细,还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就更加欢喜了。那赵姬是先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才嫁给异人的,嫁来八个月,正是十月满怀,应该到了生产的日子,可是腹中却毫无动静。因为怀着的是个统一天下的真龙天子,所以与常人不同,一直到了十二个月整整一周年,才生下一个男孩。生产时红光满室,百鸟飞翔。再看那婴儿,生得眉目端庄,方额头,眼有双瞳,口中已有几颗牙齿,背项上长着一块龙鳞,哭声宏亮,街市都能听见。这一天,正是秦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初一。异人高兴地说:“我听说顺应时运的君王,必有特殊的徵象,这孩子骨相非凡,而且又生在正月,以后必将为政于天下!”于是用赵姬的姓,给他取名为赵政。后来赵政继立为秦王,兼并六国,就是秦始皇。当时吕不韦听说赵姬生了个男孩,不由得心中窃喜。)

   至秦昭襄王五十年,赵政已长成三岁矣。时秦兵围邯郸甚急,不韦谓异人曰:“赵王倘复迁怒于殿下,奈何?不如逃奔秦国,可以自脱。”异人曰:“此事全仗先生筹画。”不韦乃尽出黄金共六百斤,以三百斤遍赂南门守城将军,托言曰:“某举家从阳翟来,行贾于此,不幸秦寇生发,围城日久,某思乡甚切,今将所存资本,尽数分散各位,只要做个方便人情,放我一家出城,回阳翟去,感恩不浅!”守将许之。复以百斤献于公孙乾,述己欲回阳翟之意,反央公孙乾与南门守将说个方便。守将和军卒都受了贿赂,落得做个顺水人情。不韦预教异人将赵氏母子,密寄于母家。是日,置酒请公孙乾说道:“某只在三日内出城,特具一杯话别。”席间将公孙乾灌得烂醉。左右军卒,俱大酒大肉,恣其饮啖,各自醉饱安眠。至夜半,异人微服混在仆人之中,跟随不韦父子行至南门,守将不知真假,私自开钥,放他出城而去。论来王龁大营,在于西门,因南门是走阳翟的大路,不韦原说还乡,所以只讨南门。三人共仆从结队连夜奔走,打大弯转欲投秦军。至天明,被秦国游兵获住。不韦指异人曰:“此秦国王孙,向质于赵,今逃出邯郸,来奔本国,汝辈可速速引路!”游兵让马匹与三人骑坐,引至王龁大营。王龁问明来历,请入相见,即将衣冠与异人更换,设宴管待。王龁曰:“大王亲在此督战,行宫去此不过十里。”乃备车马,转送入行宫。秦昭襄王见了异人,不胜之喜,曰:“太子日夜想汝,今天遣吾孙脱于虎口也。便可先回咸阳,以慰父母之念。”异人辞了秦王,与不韦父子登车,竟至咸阳。
   (到了秦昭襄王五十年,赵政已长到三岁了。当时秦兵正在围攻邯郸,情况危急,吕不韦就对异人说:“赵王如果再次迁怒于你怎么办?不如赶紧逃脱回秦国去。”异人说:“这件事全仗先生来筹划了。”吕不韦于是拿出自家全部的六百斤黄金,用三百斤贿赂了南门守城的所有将军,骗他们说:“我举家从阳翟来,在这里经商,没有想到秦兵来攻打,包围邯郸城这么长时间,我的思乡之情越来越迫切,现在将所存的家财,全部分散给各位,只要你们做个方便人情,放我一家出城,回阳翟去,我将感激不尽!”守将答应。接着又拿一百斤黄金送给公孙乾,述说自己想回阳翟的心意,反过来又故意央求公孙乾去与南门守将说个方便。守将和军卒都受了贿赂,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吕不韦预先让异人将赵姬母子悄悄地送到她母亲家。这一天,吕不韦置办了酒席宴请公孙乾,说:“我就在这三天内出城,特备一杯薄酒与你话别。”席间将公孙乾灌得烂醉。左右军卒也都大酒大肉,吃饱喝足后各自睡去。到了半夜,异人穿着便服混在吕家仆人中间,跟着吕不韦父子走到南门,守将不知真假,私自开了城门,放他们出城去了。王龁的大营本设在邯郸城 的西门外,只因为南门是通往阳翟的,吕不韦原来又说是回乡,所以只能走南门。这一队人连夜奔走,拐了一个大弯后往西而去,想投奔秦军的大营。到了天亮,被秦军的巡逻兵抓住。吕不韦指着异人说:“他是秦国的王孙,一直在赵国作人质,现在逃出邯郸,来投奔自己的国家,你们赶快在前面带路!”巡逻兵让出了马匹让异人和吕不韦父子骑坐,带他们来到王龁的大营。王龁问明了来历,立即请他们进来相见,拿出衣冠让异人更换,又设宴款待。王龁说:“大王亲临这里督战,行宫离这儿不过十里地。”于是又备了车马,把他们送到秦王的行宫。秦王见了异人,欢喜之极,他说:“太子日夜都在想你,今日你总算逃脱虎口了。现在你先回咸阳去, 以安慰父母的思念之情。”异人告别了秦王。与吕不韦父子登上马车,直奔咸阳而去。)

   不知父子相见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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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六 十月 11, 2014 3:39 am

第一百回    鲁仲连不肯帝秦  信陵君窃符救赵


   话说吕不韦同着王孙异人,辞了秦王,竟至咸阳。先有人报知太子安国君。安国君谓华阳夫人曰:“吾儿至矣!”夫人并坐中堂以待之。不韦谓异人曰:“华阳夫人乃楚女,殿下既为之子,须用楚服入见,以表依恋之意。”异人从之。当下改换衣装,来至东宫,先拜安国君,次拜夫人。泣涕而言曰:“不肖男久隔亲颜,不能侍养,望二亲恕儿不孝之罪!”夫人见异人头顶南冠,足穿豹舄,短袍革带,骇而问曰:“儿在邯郸,安得效楚人装束?”异人拜禀曰:“不孝男日夜思想慈母,故特制楚服,以表忆念。”夫人大喜曰:“妾,楚人也,当自子之!”安国君曰:“吾儿可改名曰子楚。”异人拜谢。安国君问子楚:“何以得归?”子楚将赵王先欲加害,及赖得吕不韦破家行贿之事,细述一遍。安国君即召不韦劳之曰:“非先生,险失我贤孝之儿矣。今将东宫俸田二百顷,及第宅一所,黄金五十镒,权作安歇之资。待父王回国,加官赠秩。”不韦谢恩而出。子楚就在华阳夫人宫中居住。不在话下。
   (吕不韦与王孙异人坐着马车,一直来到了咸阳。先有人报告了太子安国君。安国君对华阳夫人说:“我们的儿子来了!”两人并坐在中堂等待异人。吕不韦对异人说:“华阳夫人是楚国人,殿下既然已是她的儿子,就该穿楚服进去相见,用以表示依恋之情。”异人听从了他的话,当时改换了衣装,来到东宫,先拜了安国君,又拜了夫人,哭泣着说道:“不孝儿与父母亲分离多年,不能在你们跟前侍养尽孝,望父母亲恕儿不孝之罪!”夫人见异人一身楚国人的装束,惊奇地问道:“你在邯郸,怎么会一身楚国人的装束?”异人跪拜禀告道:“不孝儿日夜思念母亲,所以特别做了楚服,以表思念之情。”夫人感动地说:“我是楚国人,你真是我的儿子!”安国君说:“我儿可改名叫子楚。”异人拜谢。安国君问子楚:“你是怎么回来的?”子楚便将吕不韦破家行贿之事细述一遍。安国君当即召来吕不韦,非常感激地对他说:“要不是先生的话,我险些失掉这个贤孝的儿子。现在我将东宫俸田二百顷,以及宅第一所,黄金一百两送给你,权且作为安家的费用。待父王回国,再给你加官赠禄。”吕不韦谢恩而去。子楚就在华阳夫人的宫中居住。)

   再说公孙乾直至天明酒醒,左右来报:“秦王孙一家不知去向!”使人去问吕不韦,回报:“不韦亦不在矣。”公孙乾大惊曰:“不韦言三日内起身,安得夜半即行乎?”随往南门诘问。守将答曰:“不韦家属出城已久,此乃奉大夫之命也。”公孙乾曰:“可有王孙异人否?”守将曰:“但见吕氏父子,及仆从数人,并无王孙在内。”公孙乾跌足叹曰:“仆从之内,必有王孙,吾乃堕贾人之计矣!”乃上表赵王,言:“臣乾监押不谨,致质子异人逃去,臣罪无所辞!”遂伏剑自刎而亡。髯翁有诗叹曰:
   (再说公孙乾直到天亮酒才醒,左右军卒来报告说:“秦王孙一家不知去向!”公孙乾便派人去问吕不韦,回报说:“吕不韦也不在了。”公孙乾惊讶地说:“吕不韦说他三日内动身,怎么可能半夜就走了呢?”随即往南门询问。守将回答说:“吕不韦一家出城已有长时间了,我们是奉大夫的命令才让他们出城的。”公孙乾问:“有没有看见王孙异人?”守将说:“只看见吕家父子和几个仆人,并没看见王孙在里面。”公孙乾跺脚叹息说:“仆人之中,必有王孙,我这是中了商人的奸计了!”于是上表赵王,说:“臣公孙乾监押不谨慎,致使人质异人逃走,臣犯下的罪行无可推卸!”写完,便伏剑自杀。髯翁有诗叹曰:)

   监守晨昏要万全,只贪酒食与金钱;
   醉乡回后王孙去,一剑须知悔九泉。

   秦王自王孙逃回秦国,攻赵益急。赵君再遣使求魏进兵。客将军新垣衍献策曰:“秦所以急围赵者有故。前此与齐湣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不称,今湣王已死,齐益弱,惟秦独雄,而未正帝号,其心不慊,今日用兵侵伐不休,其意欲求为帝耳。诚令赵发使尊秦为帝,秦必喜而罢兵,是以虚名而免实祸也。”魏王本心惮于救赵,深以其谋为然。即遣新垣衍随使者至邯郸,以此言奏知赵王。赵王与群臣议其可否。众议纷纷未决,平原君方寸已乱,亦漫无主裁。时有齐人鲁仲连者,年十二岁时,曾屈辩士田巴,时人号为“千里驹”。田巴曰:“此飞兔也,岂止千里驹而已!”及年长,不屑仕宦,专好远游,为人排难解纷。其时适在赵国围城之中,闻魏使请尊秦为帝,勃然不悦,乃求见平原君曰:“路人言君将谋帝秦,有之乎?”平原君曰:“胜乃伤弓之鸟,魄已夺矣,何敢言事。此魏王使将军新垣衍来赵言之耳!”鲁仲连曰:“君乃天下贤公子,乃委命于梁客耶?今新垣衍将军何在?吾当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因言于新垣衍。衍虽素闻鲁仲连先生之名,然知其舌辩,恐乱其议,辞不愿见。平原君强之,遂邀鲁仲连俱至公馆,与衍相见。

   (秦王自从王孙逃回秦国,就更加猛烈地攻打赵国。赵王又派遣使者请求魏国出兵。魏国客将军新垣衍献计说:“秦国所以这么猛烈地围攻赵国是有原因的。先前秦王与齐湣王争强为帝,不久齐湣王又恢复称王,不再称帝。如今齐湣王已死,齐国日渐衰弱,惟有秦国独自称雄,而未能树立帝号,自然心怀不满,现在用兵侵伐不休,目的就是想称帝罢了。如果让赵国派使者去秦国,表示愿意尊秦为帝,秦国必定会很高兴而撤兵,这是以虚名来避真祸。”魏王心中本来就不敢去救赵国,因此觉得新垣衍说得很有道理。便派新垣衍随使者一起去邯郸,用这些话来劝赵王。赵王与群臣商议这件事的可否。群臣议论纷纷,根本无法决定,平原君也乱了方寸,毫无主见。当时有个齐国人叫鲁仲连的,他十二岁时,曾使辩士田巴屈服,当时人称他为“千里驹”。田巴说:“这是飞兔,哪里只是千里驹啊!”等到长大了,不屑于走仕途当官,专门喜好远游,为人排忧解难。此时他正巧在邯郸,听说魏国的使者来劝说赵国尊秦为帝,一下子就不高兴了,于是来求见平原君,对平原君说:“路人都说您将计划尊秦为帝,有没有这件事?”平原君说:“我现在就像惊弓之鸟,魂魄都已丢了,还敢计谋什么事情。这是魏王派将军新垣衍来赵国说的。”鲁仲连说:“您是天下的贤公子,难道竟然要将自己的使命交付给魏国人吗?新垣衍将军在何处?我理当为您去责问他,让他赶快回魏国去!”平原君将这事告诉了新垣衍。新垣衍虽然听说过鲁仲连的大名,但知道这个人能言善辩,怕他搅乱了自己来赵国的使命,所以推辞不愿见他。而平原君却坚持要他们二人相见,于是就邀请鲁仲连一起来到公馆见新垣衍。)

   衍举眼观看仲连,神清骨爽,飘飘乎有神仙之度,不觉肃然起敬,谓曰:“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奈何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耶?”鲁仲连曰:“连无求于平原君,窃有请于将军也。”衍曰:“先生何请乎?”仲连曰:“请助赵而勿帝秦。”衍曰:“先生何以助赵?”仲连曰:“吾将使魏与燕助之,若齐、楚固已助之矣。”衍笑曰:“燕则吾不知,若魏,则吾乃大梁人也,先生又乌能使吾助赵乎?”仲连曰:“魏未睹秦称帝之害也。若睹其害,则助赵必矣!”衍曰:“秦称帝,其害如何?”仲连曰:“秦乃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恃强挟诈,屠戮生灵,彼并为诸侯,而犹若此,倘肆然称帝,益济其虐。连宁蹈东海而死,不忍为之民也!而魏乃甘为之下乎?”衍曰:“魏岂甘为之下哉?譬如仆者,十人而从一人,宁智力不若主人哉?诚畏之耳!”仲连曰:“魏自视若仆耶?吾将使秦王烹醢魏王矣!”衍咈然曰:“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魏王乎?”仲连曰:“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女而美,献之于纣。女不好淫,触怒纣,纣杀女而醢九侯。鄂侯谏之,并烹鄂侯。文王闻之窃叹,纣复拘之于羑里,几不免于死。岂三公之智力不如纣耶?天子之行于诸侯,固如是也。秦肆然称帝,必责魏入朝。一旦行九侯、鄂侯之诛,谁能禁之?”新垣衍沉思未答,仲连又曰:“不特如此。秦肆然称帝,又必将变易诸侯之大臣,夺其所憎,而树其所爱。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之室,魏王安能晏然而已乎?即将军又何以保其爵禄乎?”新垣衍乃蹶然而起,再拜谢曰:“先生真天下士也!衍请出复吾君,不敢再言帝秦矣。”秦王闻魏使者来议帝秦事,甚喜,缓其攻以待之。及闻帝议不成,魏使已去,叹曰:“此围城中有人,不可轻视!”乃退屯于汾水,戒王龁用心准备。
   (新垣衍抬眼察看鲁仲连,只见他神清骨爽,飘飘然有神仙般的气度,不觉肃然起敬,就说:“我看先生相貌堂堂,不像是有求于平原君的样子,为何长期居住在这被围攻的城里而不离开?”鲁仲连说:“我无求于平原君,却有事情要请求将军。”新垣衍问:“先生要请求什么?”鲁仲连说:“请求你帮助赵国而别让赵国去尊秦为帝。”新垣衍又问:“先生靠什么来帮助赵国呢?”鲁仲连答道:“我将让魏与燕来帮助,就像齐、楚已经开始帮助的那样。”新垣衍笑着说:“燕国我不知道,若是说到魏,我就是大梁人,先生又怎么能使我来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魏国未能认识到秦国称帝的害处,若是认识到了这个害处,就一定会帮助赵国的。”新垣衍问:“秦国要是称帝,其害处又是怎样的呢?”鲁仲连说:“秦国是个背弃礼义而尚行杀人立功的国家。恃强挟诈,屠杀生灵,它现在与别国并为诸侯之列已经如此,倘使它放肆地称帝,就会更增加它的暴虐。我宁愿跳进东海而死,也不愿意做它的臣民!而魏国就甘心居于它之下吗?”新垣衍说:“魏国怎能甘心居于它之下呢?!譬如仆人,十个人服从一个主人,难道是他们的智略和能力不如主人吗?只是畏惧主人罢了!”鲁仲连说:“魏国是否把自己看作如仆人一样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将让秦王对魏王施行烹醢的酷刑!”新垣衍愤怒地责问道:“先生又怎么能使秦王烹醢魏王呢?”鲁仲连说:过去的九侯、鄂侯、文王,是纣的三公。九侯有个女儿非常漂亮,献给了纣。这个女子生性不好淫,触怒了纣,他杀了女子,又把九侯剁成肉酱。鄂侯规劝他,又被活活煮死。文王听说后暗自叹息,纣又把他拘禁在羑里,差一点也死去。难道说三公的智略和能力都不如纣吗?天子对于诸侯,本来就是如此。秦国如果放肆地称帝,必然责令魏国入朝,一旦对魏王施行像九侯、鄂侯所受的烹醢酷刑,谁又能制止得了呢?”新垣衍沉思不语。鲁仲连又说:“还不仅仅如此。秦国要是称帝,又必将更换诸侯的大臣,罢免他所憎恶的,而换上他所喜欢的,又会让自己的女儿作为诸侯的妻妾,时时监视,事事进谗言,魏王怎么能够得到平静安宁呢?就是将军又怎么能保住自己的爵禄 呢?”于是新垣衍突然站起身来,对鲁仲连说:“先生真是天下名士啊!我要即刻回去告诉我的国君,不要再提尊秦为帝的事了。”秦王听说魏国使者来邯郸商议尊秦为帝事,很高兴,就延缓了进攻以等待商议的结果。等到听说商议未能成功,魏国使者已经离去时,秦王不禁叹息道:“这邯郸城中真有贤士,不可轻视!”于是向后撤退,在汾水驻扎,告戒王龁用心准备。)

   再说新垣衍去后,平原君又使人至邺下求救于晋鄙。鄙以王命为辞。平原君乃为书让信陵君无忌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高义,能急人之困耳!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前,岂胜平生所以相托之意乎?令姊忧城破,日夜悲泣。公子纵不念胜,独不念姊耶?”信陵君得书,数请魏王求敕晋鄙进兵。魏王曰:“赵自不肯帝秦,乃仗他人力却秦耶?”终不许。信陵君又使宾客辩士,百般巧说,魏王只是不从。信陵君曰:“吾义不可以负平原君。吾宁独赴赵,与之俱死!”乃具车骑百余乘,遍约宾客,欲直犯秦军,以徇平原君之难,宾客愿从者千余人。行过夷门,与侯生辞别。侯生曰:“公子勉之!臣年老不能从行,勿怪,勿怪!”信陵君屡目侯生,侯生并无他语。信陵君怏怏而去。约行十余里,心中自念:“吾所以待侯生者,自谓尽礼。今吾往奔秦军,行就死地,而侯生无一言半辞为我谋,又不阻我之行,甚可怪也!”乃约住宾客,独引车还见侯生。宾客皆曰:“此半死之人,明知无用,公子何必往见!”信陵君不听。
   (再说新垣衍离开后,平原君又派人到邺下向晋鄙求救,晋鄙以魏王的命令为借口拒绝了。平原君于是写信责备信陵君无忌说:“我之所以依附联姻的魏国,就是因为公子有高尚的义节,能急人之困难罢了!如今邯郸将要降秦,而魏国迟迟不愿进兵解救,这难道就是我将一生依托于你的意义吗?你的姐姐担忧邯郸城破,日夜悲泣。公子纵然不念我,难道也不念你的姐姐吗?”信陵君见了这封信后,几次请求魏王发布命令,让晋鄙进兵。魏王说:“赵国自己不愿尊秦为帝,就是要靠别人的力量来给它抗击秦国吗?”没有同意。信陵君又让宾客辩士去劝说,百般巧语,魏王就是不答应。信陵君说:“我坚决不能有负于平原君。就是一个人,我也要去赵国,与平原君死在一起!”于是准备了一百多辆马车,四处邀约宾客,准备直接触犯秦军,以身殉平原君之难,宾客愿跟从他的有一千多人。队伍出发,经过夷门,信陵君 与侯生辞别。侯生说:“公子你要努力啊!我已年老,不能跟从你去,不要见怪,不要见怪!”信陵君看了侯生好几眼,侯生也不再说别的话。信陵君很不满意地走了。大约走了十多里路,心中想道:“我对待侯生,自己觉得是尽礼尽义了。今日我奔往秦军,准备去拼命,而他却没有一言半语为我谋划,又不阻止我前行,真是奇怪啊!”于是让宾客们都停下,暂不前行,他独自驾着一辆车就要回去见侯生。宾客都说:“那是个半死的人,明知他无用,公子又何必回去见他呢?!”信陵君不听,只管往回赶。)

   却说侯生立在门外,望见信陵君车骑,笑曰:“嬴固策公子之必返矣。”信陵君曰:“何故?”侯生曰:“公子遇嬴厚,公子入不测之地,而臣不送,必恨臣,是以知公子必返。”信陵君乃再拜曰:“始无忌自疑有所失于先生,致蒙见弃,是以还请其故耳。”侯生曰:“公子养客数十年,不闻客出一奇计,而徒与公子犯强秦之锋,如以肉投饿虎,何益之有?”信陵君曰:“无忌亦知无益,但与平原君交厚,义不独生。先生何以策之?”侯生曰:“公子且入坐,容老臣徐计。”乃屏去从人,私叩曰:“闻如姬得幸于王,信乎?”信陵君曰:“然。”侯生曰:“嬴又闻如姬之父,昔年为人所杀,如姬言于王,欲报父仇,求其人,三年不得,公子使客斩其仇头,以献如姬。此事果否?”信陵君曰:“果有此事。”侯生曰:“如姬感公子之德,愿为公子死,非一日矣。今晋鄙之兵符,在王卧内,惟如姬力能窃之。公子诚一开口,请于如姬,如姬必从。公子得此符,夺晋鄙军,以救赵而却秦,此五霸之功也。”信陵君如梦初觉,再拜称谢。乃使宾客先待于郊外,而独身回车至家,使所善内侍颜恩,以窃符之事,私乞于如姬。如姬曰:“公子有命,虽使妾蹈汤火,亦何辞乎?”是夜,魏王饮酒酣卧,如姬即盗虎符授颜恩,转致信陵君之手。信陵君既得符,复往辞侯生。侯生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信,或从便宜,复请于魏王,事不谐矣。臣之客朱亥,此天下力士,公子可与俱行。晋鄙见从甚善,若不听,即令朱亥击杀之。”信陵君不觉泣下。侯生曰:“公子有畏耶?”信陵君曰:“晋鄙老将无罪,倘不从,便当击杀,吾是以悲,无他畏也。”于是与侯生同诣朱亥家,言其故。朱亥笑曰:“臣乃市屠小人,蒙公子数下顾,所以不报者,谓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正亥效命之日也。”侯生曰:“臣义当从行,以年老不能远涉,请以魂送公子!”即自刭于车前。信陵君十分悲悼,乃厚给其家,使为殡殓,自己不敢留滞,遂同朱亥登车望北而去。髯仙有诗云:
   (却说侯生立在门外,看见信陵君的马车,就笑着说:“我早就料到公子一定会返回来的。”信陵君问:“为什么?”侯生说:“公子待我一向厚重,今日你要去冒险拼死,而我却不送行,必定会恨我,所以我知道你会回来。”信陵君说:“起初我还以为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先生,所以特地回来询问。”侯生说:“公子养门客几十年,没有听说过门客献出一条妙计,只会一味跟着公子去冒犯秦国的强兵,就像把肉投给饿虎,又会有什么好处呢?”信陵君说:“我也知道没有好处,但与平原君交情深厚,义节不允许我独自活着。先生有什么好计策吗?”侯生说:“公子先请入坐,容我慢慢为你谋划。”于是让边上的人都离开,悄俏地对信陵君一人说:“听说如姬得到大王的宠爱,是真的吗?”信陵君说:“是真的。”侯生说:“我又听说如姬的父亲,过去被人所杀,如姬告诉了大王,要报杀父之仇,然而三年都没找到那个人,还是公子派门客去斩下了那个仇敌的脑袋,献给如姬。这件事真的有吗?”信陵君说:“确有此事。”侯生说:“如姬感念公子恩德,愿为公子而死,已经不是一天了。如今晋鄙的兵符在大王的卧房内,只有如姬才能窃到。公子若是一开口,请求如姬,如姬一定会答应。公子得到了这个兵符,夺取晋鄙的军队,用来解救赵国,抗击秦国,这是五霸的功业啊!”信陵君恍然大悟,如梦初醒,再拜称谢。于是让众宾客留在郊外,独自一人驾车回家,找到一个与自己交情很深的内侍颜恩,让他把窃符之事,暗地里告诉如姬,请她帮忙。如姬说:“公子有命,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这一天夜里,魏王饮酒酣睡,如姬窃到了兵符,交给颜恩,颜恩又转交信陵君。信陵君得到兵符,又去与侯生辞别。侯生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子到了那里,就与晋鄙合符,要是他不信,或者为保自己安全,假作顺从,暗地里却派人回来与魏王核实,那么事情就不好了。我有个门客叫朱亥,是天下的力士,公子可与他一起去。晋鄙见到兵符表示顺从,那就很好,若是他不顺从,就让朱亥杀了他。”信陵君听说此话,不觉泪下。侯生说:“公子害怕了吗?”信陵君说:“晋鄙老将本无罪,倘若不顺从,就要杀掉他,我是为这个悲伤,并不是害怕。”说完就与侯生同去朱亥家,向他说明情况。朱亥笑着说:“我是个市井小人,承蒙公子几次屈尊来看我,至今没有回报,只是觉得献些小礼没有大用。如今公子有急难,正是朱亥效命的时候。”侯生说:“按照义节,我也应当跟从你去,只因年老不能远行,请用我的魂魄来为公子送行!”当即用剑自刎于车前。信陵君十分悲伤,于是给了侯生家一笔丰厚的钱财,作为殡殓侯生的费用,自己不敢久留,就与朱亥登车往北而去。髯仙有诗云:)

   魏王畏敌诚非勇,公子捐生亦可嗤!
   食客三千无一用,侯生奇计仗如姬。

   却说魏王于卧室中失了兵符,过了三日之后,方才知觉,心中好不惊怪。盘问如姬,只推不知。乃遍搜宫内,全无下落。却教颜恩将宫娥内侍,凡直内寝者,逐一拷打。颜恩心中了了,只得假意推问,又乱了一日。魏王忽然想着公子无忌,屡次苦苦劝我敕晋鄙进兵,他手下宾客,鸡鸣狗盗者甚多,必然是他所为。使人召信陵君,回报:“四五日前,已与宾客千余,车百乘出城,传闻救赵去矣。”魏王大怒,使将军卫庆,率军三千,星夜往追信陵去讫。

   (却说魏王在卧室丢了兵符,过了三天才发觉,心中十分惊奇。盘问如姬,只推说不知。于是遍搜宫内,也全无下落。又教颜恩将宫娥内侍逐一拷打。颜恩心中很明白,只得假意审问,宫中又乱了一天。魏王突然想起公子无忌,屡次劝自己诏令晋鄙进兵,他手下的宾客中,鸡鸣狗盗之徒很多,这件事肯定是他干的。便派人去召信陵君,回报说:“公子四五天前已与宾客一千多 人,乘坐一百多辆马车出城了,听说是解救赵国去了。”魏王大怒,便派将军卫庆率军三千,日夜兼程追赶信陵君。)

   再说邯郸城中盼望救兵,无一至者,百姓力竭,纷纷有出降之议,赵王患之。有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百姓日乘城为守,而君安享富贵,谁肯为君尽力乎?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行伍之间,分功而作,家中所有财帛,尽散以给将士,将士在危苦之乡,易于感恩,拒秦必甚力。”平原君从其计。募得敢死之士三千人,使李同领之,缒城而出,乘夜斫营,杀秦兵千余人。王龁大惊,亦退三十里下寨。城中人心稍定。李同身带重伤,回城而死。平原君哭之恸,命厚葬之。
   (再说邯郸城中日夜盼望的救兵,没有一个到来,百姓们筋疲力竭,纷纷议论要投降,赵王很忧虑。有一个叫李同的小吏对平原君说:“百姓们每天登城防守,而您却安享富贵,又有谁肯为您尽力呢?您如果能让宫中夫人以下的人编在军队之间,再把家中所有财帛全部发散给将士们,在危难之 际,很容易就能使他们感恩,抗拒秦军必定会十分尽力。”平原君听从了他的计策。又招募到敢死的勇士三千人,由李同率领,夜里悄悄爬下城墙,偷袭秦军营垒,杀掉秦兵一千多人。王龁大惊,便后退了三十里安营。这样,城中人心才稍稍安定。李同身负重伤,回城后就死了。平原君哭得非常伤心,命令厚葬他。)

   再说信陵君无忌行至邺下,见晋鄙曰:“大王以将军久暴露于外,遣无忌特来代劳。”因使朱亥捧虎符与晋鄙验之。晋鄙接符在手,心下踌躇,想道:“魏王以十万之众托我,我虽固陋,未有败衄之罪,今魏王无尺寸之书,而公子徒手捧符,前来代将,此事岂可轻信?”乃谓信陵君曰:“公子暂请消停几日,待某把军伍造成册籍,明白交付何如?”信陵君曰:“邯郸势在垂危,当星夜赴救,岂得复停时刻?”晋鄙曰:“实不相瞒,此军机大事,某还要再行奏请,方敢交军。……”说犹未毕,朱亥厉声喝曰:“元帅不奉王命,便是反叛了!”晋鄙方问得一句:“汝是何人?”只见朱亥袖中出铁锤,重四十斤,向晋鄙当头一击,脑浆迸裂,登时气绝。信陵君握符谓诸将曰:“魏王有命,使某代晋鄙将军救赵,晋鄙不奉命,今已诛死。三军安心听令,不得妄动!”营中萧然。比及卫庆追至邺下,信陵君已杀晋鄙,将其军矣。卫庆料信陵君救赵之志已决,便欲辞去。信陵君曰:“君已至此,看我破秦之后,可还报吾王也。”卫庆只得先打密报,回复魏王,遂留军中。信陵君大犒三军,复下令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有疾病者,留就医药。”是时告归者约十分之二,得精兵八万人,整齐步伍,申明军法。信陵君率宾客,身为士卒先,进击秦营。王龁不意魏兵猝至,仓卒拒战。魏兵贾勇而前,平原君亦开城接应,大战一场。王龁折兵一半,奔汾水大营。秦王传令解围而去。郑安平以二万人别营于东门,为魏兵所遏,不能归,叹曰:“吾原是魏人!”乃投降于魏。春申君闻秦师已解,亦班师而归。韩王乘机复取上党。——此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周赧王五十八年之事也。
   (再说信陵君来到邺下,见到晋鄙说:“大王认为将军长期居外,必定十分辛苦劳累,特派遣我来代劳。”就让朱亥捧来兵符交给晋鄙查验。晋鄙接符在手,心中踌躇,想道:“魏王将十万军队交付于我,我虽然浅薄无才,却也没有兵败之罪,现在魏王没有片纸书信,而公子又徒手捧符,前来代我为将,此事怎么能轻信呢?”于是就对信陵君说:“公子暂请休息几日,待我把军中人员的情况编制成册,清清楚楚地交付给你如何?”信陵君说:“邯郸的形势非常危急,应当星夜赶赴解救,怎么能有休息时间?”晋鄙说:“实不相瞒,这是军机大事,我还要奏请魏王问明情况,才敢交付军队。……”话还没说完,朱亥厉声喝斥道:“元帅不奉大王之命,就是反叛了!”晋鄙刚问一句:“你是什么人?”只见朱亥从袖中抽出一只四十斤重的铁锤,朝着晋鄙当头一击,顿时脑浆迸裂,气绝身亡。信陵君握符对众将领说:“魏 王有命,让我代替晋鄙将军率军救赵,晋鄙不奉命,现已处死。三军将士安心听令,不得轻举妄动!”军营中一片肃静。等到卫庆追到邺下,信陵君已杀了晋鄙,统率军队了。卫庆料想信陵君救赵的决心已下定,再劝说也无用,便想告辞离去。信陵君说:“你既然已到了这里,就看我攻破秦军之后,再回去向大王禀告。”卫庆只得悄悄派人先回去向魏王汇报,自己就留在了军中。信陵君重重犒劳了三军,又下令说:“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回去;兄弟都在军中的,兄回去;独子无兄弟的,都回去奉养父母;有疾病的,留在军中医治。”回去的人大约有十分之二。信陵君得精兵八万人,编制整齐,申明军法。他率领众宾客,身先士卒,进攻秦军营垒。王龁没有料到魏兵突然到来,仓促应战。魏兵英勇向前,平原君也开城接应,大战了一场。王龁损兵一半,逃回汾水大营。秦王传令解围撤兵。郑安平率军二万在邯郸城东 门另建军营,被魏兵阻止住,回不了秦国,他叹息说:“我本来就是魏国人!”于是就投降了魏国。春申君听说秦军已被攻破,也班师回朝。韩王此时趁机收复了上党。这是秦昭襄王五十年的事。)

   赵王亲携牛酒劳军,向信陵君再拜曰:“赵国亡而复存,皆公子之力,自古贤人,未有如公子者也。”平原君负弩矢,为信陵君前驱。信陵君颇有自功之色。朱亥进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公子有德于人,公子不可不忘也。公子矫王命,夺晋鄙军以救赵,于赵,虽有功;而于魏,未为无罪,公子乃自以为功乎?”信陵君大惭曰:“无忌谨受教!”比入邯郸城,赵王亲扫除宫室,以迎信陵君,执主人之礼甚恭。揖信陵君就西阶,信陵君谦让不敢当客,踽踽然细步循东阶而上。赵王献觞为寿,颂公子存赵之功。信陵君跼蹐逊谢曰:“无忌有罪于魏,无功于赵。”宴毕归馆,赵王谓平原君曰:“寡人欲以五城封魏公子,见公子谨让之至,寡人自愧,遂不能出诸口。请以鄗为公子汤沐之邑,烦为致之。”平原君致赵王之命,信陵君辞之再四,方才敢受。信陵君自以得罪魏王,不敢归国,将兵符付将军卫庆,督兵回魏,而身留赵国。其宾客之留魏者,亦弃魏奔赵,依信陵君。
   (赵王亲自带着牛肉和美酒来犒劳军队,他向信陵君拜谢说:“赵国亡而复存,全是仗着公子的大力帮助,自古以来的贤人,还没有像公子这样的。”平原君背负弩矢,为信陵君开道。信陵君脸上露出了居功自傲的得意神色。朱亥进言说:“别人对公子有恩德,公子不可忘,公子对别人有恩德,公子不可不忘。公子私改王命,夺取晋鄙的军队用来救赵,对于赵国虽有功,而对于魏国未必没有罪,公子现在还自以为有功吗?”信陵君很惭愧地说:“我真正受到教诲了!”等到进入邯郸城,赵王亲自打扫宫室,以迎接信陵君,非常恭敬地行主人之礼。又请信陵君走为客人专设的西阶,信陵君谦让不敢为客,慢慢地小步沿着东阶而上。赵王亲自捧杯向信陵君敬酒,赞颂他对赵国的功绩。信陵君曲身弯腰谦逊地说:“我有罪于魏国,而无功于赵国。”酒宴散后,赵王对平原君说:“我本想把五座城池封给魏公子,见公子如此恭谨谦逊,自己感到很惭愧,因此说不出口。想用鄗地作为公子暂时居住的地方,请你代我告诉他。”平原君告诉信陵君,信陵君再三推辞,才接受下来。信陵君觉得自己得罪了魏王,不敢回国,就将兵符交付将军卫庆,让他率军回魏,自己则留在了赵国。众宾客也都弃魏奔赵,依附信陵君。)

   赵王又欲封鲁仲连以大邑,仲连固辞,赠以千金,亦不受,曰:“与其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得自由也。”信陵君与平原君共留之。仲连不从,飘然而去,真高士矣!史臣有赞云:
   (赵王又想封鲁仲连一个大邑,鲁仲连坚决推辞,赠给他千金也不接受,说:“与其富贵屈服别人,不如贫贱求得自由。”信陵君、平原君一起挽留他,他还是不听从,飘然而去,真是高尚的贤士啊!史臣有赞云:)

   卓哉鲁连,品高千载!不帝强秦,宁蹈东海。
   排难辞荣,逍遥自在;视彼仪秦,相去十倍。

   时赵有处士毛公者,隐于博徒。有薛公者,隐于卖浆之家。信陵君素闻其贤名,使朱亥传命访之,二人匿不肯见。忽一日,信陵君踪迹二人,知毛公在薛公之家,不用车马,单使朱亥一人跟随,微服徒步,假作买浆之人,直造其所,与二人相见。二人方据垆共饮,信陵君遂直入,自通姓名,叙向来倾慕之意。二人走避不及,只得相见,四人同席而饮,尽欢方散。自此以后,信陵君时与毛、薛二公同游。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向者吾闻令弟天下豪杰,公子中无与为比。今乃日逐从博徒卖浆者同游,交非其类,恐损名誉!”夫人见信陵君述平原君之言。信陵君曰:“吾向以为平原君贤者,故宁负魏王,夺兵来救。今平原所与宾客,徒尚豪举,不求贤士也。无忌在国时,常闻赵有毛公、薛公,恨不得与之同游。今日为之执鞭,尚恐其不屑于我,平原君乃以为羞,何云好士乎?平原君非贤者,吾不可留!”即日命宾客束装,欲适他国。平原君闻信陵君束装,大惊,谓夫人曰:“胜未敢失礼于令弟,为何陡然弃我而去?夫人知其故乎?”夫人曰:“吾弟以君非贤,故不愿留耳。”因述信陵君之语。平原君掩面叹曰:“赵有二贤人,信陵君且知之,而吾不知,吾不及信陵君远矣!以彼形此,胜乃不得比于人类。”乃躬造馆舍,免冠顿首,谢其失言之罪。信陵君然后复留于赵。平原君门下士闻知其事,去而投信陵君者大半。四方宾客来游赵者,咸归信陵,不复闻平原君矣。髯翁有诗云:

   (当时赵国有两个隐士,一个叫毛公的,混在赌徒之间;一个叫薛公的,居于卖浆之家。信陵君一直听说他们的贤名,便派朱亥去拜访,请求与他们相见,二人躲避起来不肯见。一日,信陵君忽然探听到这两个人的行踪,知道毛公正在薛公家里。于是,他不用车马,只让朱亥一人跟随,换上便服,装作要买浆的样子,徒步直奔薛公家。这二人刚坐下共饮,信陵君就突然进来了,自报姓名,并叙说自己一向倾慕二人的心意。二人躲避不及,只得相见,四个人同席而饮,尽欢而散。从这以后,信陵君便常常与毛、薛二公交往。平原君听说后,就对夫人说:“我一向听说你弟弟是天下豪杰,各国公子中没有能与他相比的。而如今却天天与赌徒、卖浆者相见交游,与这些不是一类的下层人交往,恐怕有损他的声誉。”夫人把这些话告诉了信陵君。信陵君说:“我一直以为平原君是个贤人,所以宁愿负魏王,夺取军队来相救。如今平原君对于宾客,只崇尚豪言壮语,而不求真正的贤士。我在魏国时,就常听说赵国有毛公、薛公,只恨不能与他们交游。如今让我为他们执鞭赶车,还唯恐他们看不起我,而平原君却以此为羞耻,这哪里谈得上什么喜好贤士呢?平原君不是贤人,我不能留在这里!”当天就让宾客们打点行装,准备去别的国家。平原君听说信陵君在准备行装,非常吃惊,就对夫人说:“我对你弟弟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为什么突然要弃我而去?夫人知道为什么吗?”夫人说:“我弟弟认为你不是贤人,所以不愿留在这里。”又把信陵君说的话讲给他听。平原君掩面叹息说:“赵国有两个贤人,信陵君尚且知道,而我却不知,我不如信陵君太远了!”于是卑躬来到信陵君馆舍,免冠顿首,对自己的失言深深致歉。信陵君这才继续留在赵国。髯翁有诗云:)

   卖浆纵博岂嫌贫,公子豪华肯辱身。
   可笑平原无远识,却将富贵压贤人!

   再说魏王接得卫庆密报,言:“公子无忌果窃兵符,击杀晋鄙,代领其众,前行救赵,并留臣于军中,不遣归国。”魏王怒甚,便欲收信陵君家属,又欲尽诛其宾客之在国者。如姬乃跪而请曰:“此非公子之罪,乃贱妾之罪,妾当万死!”魏王咆哮大怒,问曰:“窃符者乃汝乎?”如姬曰:“妾父为人所杀,大王为一国之主,不能为妾报仇,而公子能报之。妾感公子深恩,恨无地自效!今见公子以念姊之故,日夜哀泣,贱妾不忍,故擅窃虎符,使发晋鄙之军,以成其志。妾闻:‘同室相斗者,被发冠缨而往救之。’赵与魏犹同室也。大王忘昔日之义,而公子赴同室之急,倘幸而却秦全赵,大王威名扬于远近,义声腾于四海,妾虽碎尸万段,亦何所恨乎?若收信陵君家属,诛其宾客,信陵兵败,甘服其罪,倘其得胜,将何以处之?”魏王沉吟半晌,怒气稍定,问曰:“汝虽窃符,必有传送之人。”如姬曰:“递送者,颜恩也。”魏王命左右缚颜恩至,问曰:“汝何敢送兵符于信陵?”恩曰:“奴婢不曾晓得什么兵符。”如姬目视颜恩曰:“向日我着你送花胜与信陵夫人,这盒内就是兵符了。”颜恩会意,乃大哭曰:“夫人吩咐,奴婢焉敢有违?那时只说送花胜去,盒子重重封固,奴婢岂知就里?今日屈死奴婢也!”如姬亦泣曰:“妾有罪自当,勿累他人。”魏王喝教将颜恩放绑,下于狱中,如姬贬入冷宫,一面使人探听信陵君胜负消息,再行定夺。

   (再说魏王接到卫庆的密报说:“公子无忌果然窃了兵符,击杀了晋鄙,率领军队,前去救赵,并留我在军中,不让回国。”魏王非常愤怒,就想抓捕信陵君的家属,又想把信陵君在国内的宾客杀光。如姬于是跪地请求说:“这不是公子的罪过,是我的罪过,我当万死!”魏王咆哮大怒,责问道:“窃符的人就是你吗?”如姬说:“我父亲被人所杀,大王为一国之王,不能为我报仇,而公子却为我报了仇。我感念公子大恩,只恨没有什么可效力回报。如今见公子因为挂念姐姐,日夜哀泣,我实在于心不忍,所以擅自窃了兵符,让他统率晋鄙的军队,以完成自己的志向。我曾听说:‘同室有人相斗,即使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也要赶去解救。’赵国与魏国就像同室一样。大王忘了昔日的情义,而公子却赴同室的危难,倘若能够打退秦军保全赵国,大王的威名就能远近传扬,重情义的声誉也会腾于四海,即使将我碎尸万段,又有什么可悔恨的呢?至于抓捕信陵君的家属,诛杀他的宾客,信陵君要是兵败,则甘心情愿服罪,若是他得胜了,又将如何处置呢?”魏王沉吟了很长时间,怒气才稍稍平定,就问道:“虽然是你窃了兵符,但必有传送的人。”如姬说:“传送的人是颜恩。”魏王就命左右军卒把颜恩捆绑来,问道:“你为何敢将兵符传送给信陵君?”颜恩假装说:“奴才不知道什么兵符。”如姬用目光暗示他说:“那天我让你送宝玉首饰给信陵夫人,盒子内放的就是兵符。”颜恩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大哭道:“夫人吩咐,奴才怎敢违抗?那时只说是去送宝玉首饰,盒子外面封了好几层,奴才怎知里面放的什么,今日真是冤枉死奴才了!”如姬也哭泣说:“我有罪应当自己承当,不要连累别人。”魏王喝令左右军卒给颜恩松绑,关在牢中,把如姬贬入冷宫,一面又派人去探听信陵君的胜负消息,再决定下一步的计划。)

   约过了二月有余,卫庆班师回朝,将兵符缴上,奏道:“信陵君大败秦军,不敢还国,已留身赵都,多多拜上大王:‘改日领罪!’”魏王问交兵之状,卫庆备细述了一遍,群臣皆罗拜称贺,呼:“万岁!”魏王大喜,即使左右召如姬于冷宫,出颜恩于狱,俱恕其罪。如姬参见谢恩毕,奏曰:“救赵成功,使秦国畏大王之威,赵王怀大王之德,皆信陵君之功也。信陵君乃国之长城,家之宗器,岂可弃之于外邦?乞大王遣使召回本国,一以全‘亲亲’之情,一以表‘贤贤’之义。”魏王曰:“彼免罪足矣,何得云功乎?”但吩咐:“信陵君名下应得邑俸,仍旧送去本府家眷支用,不准迎归。”自是魏、赵俱太平无话。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卫庆领着军队班师回朝,将兵符交付魏王,奏道:“信陵君大败秦军,他不敢回国,已留在邯郸,拜谢大王说:‘改日再回来领罪。’”魏王问战争情况,卫庆仔细述说了一遍,群臣排队向魏王庆贺,高呼“万岁”。魏王大喜,立即派人将如姬召出冷宫,释放颜恩出狱,饶恕了他们的罪行。如姬拜见魏王谢恩,然后说:“救赵成功,使秦国畏惧大王的威力,赵王如今具有这样的德政,都是信陵君的功绩。信陵君是国家的长城,家中的宗器,怎么能够将他放弃在外邦?恳请大王派使者去召他回自己的国家,一来可以保全‘亲其所亲’的情怀,二来也可以表示‘贤其所贤’的仁义。”魏王说:“免他的罪就可以了,怎么谈得上功绩呢?”只是吩咐说:“信陵君名下应得的封地和俸禄,仍旧送回他府上供家属使用,但不准迎接他回国。”从此,魏、赵二国都太平无事。)

   再说秦昭襄王兵败归国,太子安国君率王孙子楚出迎于郊,齐奏吕不韦之贤。秦王封为客卿,食邑千户。秦王闻郑安平降魏,大怒,族灭其家。郑安平乃是丞相应侯范雎所荐,秦法凡荐人不效者,与所荐之人同罪,郑安平降敌,既已族诛,范雎亦该连坐了;于是范雎席藁待罪。
   (再说秦昭襄王兵败回国,太子安国君率王孙子楚到郊外迎接,奏明吕不韦的贤能。秦王封他为客卿,食邑一千户。秦王听说郑安平投降了魏国,大怒,诛灭了他的家族。郑安平本是丞相范睢所荐举的,秦国的法律规定,凡是荐人有误的,与所荐之同罪,郑安平投降敌人,已被诛灭了家族,范睢也就该连坐了,于是范睢静等秦王判罪。)

   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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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日 十月 19, 2014 10:18 am

第一百一回  秦王灭周迁九鼎  廉颇败燕杀二将


   话说郑安平以兵降魏,应侯范雎是个荐主,法当从坐,于是席藁待罪。秦王曰:“任安平者,本出寡人之意,与丞相无干。”再三抚慰,仍令复职。群臣纷纷议论,秦王恐范雎心上不安,乃下令国中曰:“郑安平有罪,族灭勿论。如有再言其事者,即时斩首!”国人乃不敢复言。秦王赐范雎食物,比常有加。应侯甚不过意,欲说秦王灭周称帝,以此媚之。于是使张唐为大将,伐韩,欲先取阳城,以通三川之路。
   (上回讲到郑安平带兵投降了魏国,而当初郑安平又是应侯范睢向秦王举荐的。按当时秦国法律,凡被举荐的人犯罪,举荐人也应当同样受到处罚。范睢深知罪在难免,于是坐在家里等待秦王降罪下来。秦王知道后说:“任用郑安平本是我的意见,与范丞相没有关系。”并且再三安慰范睢无须把这件事放到心上,仍然要他出任丞相之职。事情传出,朝中群臣议论纷纷。秦王担心范睢心中不安,于是在全国颁布了一道命令:郑安平投降魏国罪该抄家灭族,此事不得再加议论,如果有谁再谈论此事,马上斩首。命令一下,国中再没有人敢来议论此事了。秦王又赐给范睢许多食物,比往常还多。范睢非常感激秦王,于是上奏秦王,劝他早日兴兵灭周,称帝于天下。秦王高兴地采纳了范睢的意见,派张唐为大将,先去进攻韩国,取下阳城,打通通向三川的道路。)

   再说考烈王闻信陵君大破秦军,春申君黄歇无功,班师而还,叹曰:“平原‘合从’之谋,非妄言也!寡人恨不得信陵君为将,岂忧秦人哉!”春申君有惭色,进曰:“向者‘合从’之议,大王为长。今秦兵新挫,其气已夺,大王诚发使约会列国,并力攻秦,更说周王,奉以为主,挟天子以声诛讨,五伯之功,不足道矣。”楚王大喜,即遣使入周,以伐秦之谋,告赧王。赧王已闻秦王欲通三川,意在伐周,今日伐秦,正合着《兵法》“先发制人”之语,如何不从?楚王乃与五国定从约,刻期大举。
   (再说楚考烈王听说信陵君大破秦军,而春申君黄歇毫无功劳建树率兵回来,不由得长叹一声,说:“平原君的‘合纵’战略,看来是很有道理的。我真遗憾没有信陵君这样的大将,倘有这样的人才,我们还怕秦国什么呢!”春申君在一旁听到,不由得满面惭色。他向楚王奏道:“以往‘合纵’之议都是大王为长。现在秦兵刚刚受到挫折,其斗志大不如以前,大王应当趁此机会派出使节,赶快去与各国协商,联合一道共同向秦国发动进攻;同时要好言劝说周王,把他捧为盟主,挟天子之名诛讨秦国,这样胜利在握,大业竞成,就是五伯之功也会黯然失色的。”楚王闻奏十分高兴,马上派遣使节去周国,把联合讨秦的想法报告给周赧王。这时周赧王已经知道秦王准备打通三川,向周国发动进攻。现在楚王提议诸国联合讨伐秦国,不正如兵书所说,是先发制人的办法么?周赧王哪有不愿意的,当下就答应下来。接着楚 王又派人与韩、赵、齐、燕相商。五国决定选定时间一起向秦国进攻。)

   时周赧王一向微弱,虽居天子之位,徒守空名,不能号令。韩、赵分周地为二,以雒邑之河南王城为西周,以巩附成周为东周,使两周公治之。赧王自成周迁于王城,依西周公以居,拱手而已。至是,欲发兵攻秦,命西周公签丁为伍,仅得五六千人,尚不能给车马之费。于是访国中有钱富民,借贷以为军资,与之立券,约以班师之日,将所得卤获,出息偿还。西周公自将其众,屯于伊阙,以待诸侯之兵。时韩方被兵,自顾不暇;赵初解围,余畏未息;齐与秦和好,不愿同事;惟燕将乐闲,楚将景阳,二枝兵先到,俱列营观望。秦王闻各国人心不一,无进取之意,益发兵助张唐,攻下阳城;别遣将军嬴樛,耀兵十万于函谷关之外。燕、楚之兵,约屯三月有余,见他兵不集,军心懈怠,遂各班师。西周公亦引兵归。赧王出兵一番,徒费无益。富民俱执券索偿,日攒聚宫门,哗声直达内寝。赧王惭愧,无以应之,乃避于高台之上。后人因名其台曰“避债台”。
   (此时的周赧王无能无力,虽然位居天子,实际上只是守着一个空名,没有谁真听他的号令。周朝的疆土也被韩、赵分为两块。洛邑河南的王城是西周,将巩附属于成周称为东周,由两个周公分别统治。周赧王从成周迁到了王城,靠着西周公过日子。到了约定联合攻秦的时间,周赧王要西周公征集军队,总共募来五六千军卒,至于车马粮草还没有钱购置,无奈之下,只好到全国各个有钱人的家中去借钱充作军资。借时留下借约,答应等战事完毕,以所缴获银钱财物,加息偿还。军队勉强组织好后,西周公自己率领这支人马,屯兵在伊阙,等待其他几国兵马来这里汇集。这时候,韩国正面临秦国的进攻,自顾不暇;赵国也刚刚解除掉秦国的包围,畏惧秦国的心理仍然很强;齐国奉行与秦修好的策略,自然不愿与其他几国联合伐秦,只有燕将乐闲、楚将景阳率领的两支军队先到,但也只是把营盘扎下,想先观看一下各家的动静,不肯贸然先战。秦王见到各国都各怀心思,不会共同伐秦,于是放下心来。首先增兵援助张唐攻下韩国的阳城,另派将军赢樛率兵十万,驻扎于函谷关之外。燕、楚两支军队屯兵三个多月,不见其他兵马前来汇聚,军心日渐懈怠,只好各自班师回国。西周公见状也将自己军队撤回。赧王出兵一番不战而归,军资耗掉不少,什么也没有捞到。仗既然不打了,各家富商都拿了朝庭立下的借约前来索债,天天聚集在王宫门口高声讨还。一时人潮声浪直传入宫内,闹得宫内没有宁日。赧王懊悔不已又没法应对,只得整日躲在高台之上。后人因此把这座高台称之为“避债台”。)

   却说秦王闻燕、楚兵散,即命嬴樛与张唐合兵,取路阳城,以攻西周。赧王兵粮两缺,不能守御,欲奔三晋。西周公进曰:“昔太史儋言:‘周、秦五百岁而合,有伯王者出。’今其时矣!秦有混一之势,三晋不日亦为秦有,王不可以再辱。不如捧土自归,犹不失宋、杞之封也。”赧王无计可施,乃率群臣子侄,哭于文、武之庙,三日,捧其所存舆图,亲诣秦军投献,愿束身归咸阳。嬴樛受其献,共三十六城,户三万。西周所属地已尽,惟东周仅存。嬴樛先使张唐护送赧王君臣子孙入秦奏捷,自引军入雒阳城,经略地界。赧王谒见秦王,顿首谢罪。秦王意怜之,以梁城封赧王,降为周公,比于附庸。原日西周公降为家臣。东周公贬爵为君,是为东周君。赧王年老,往来周、秦,不胜劳苦。既至梁城,不逾月病死。
   (却说秦王听到燕、楚两支军队撤走,随即命令赢樛与张唐合兵一处,取路阳城进攻西周。赧王思量自己既缺兵丁又无粮草,想防守又怕难与秦军相抗,遂打算躲往三晋。西周公向赧王奏道:“以前太史儋曾经说过,周、秦五百年后将合为一国,会出现一个新国君。现在到了这个时候了。秦国有占据整个天下的能力,三晋用不到多久也会被秦国占领。与其到那时再受一次羞辱,不如现在就把土地让给秦王。”赧王无计可施,只好依了西周公的主张,带着众臣、王眷到文王庙、武王庙大哭一场。三天后,赧王捧着周朝舆图来到秦军大营投降。情愿被缚往咸阳。嬴樛接受了赧王捧献的舆图。共三 十六座城,三万户人。至此西周属地已尽,只剩下东周尚存。嬴樛先派张唐护送赧王君臣子孙到秦国报捷,自己带着军队去接管周朝地界。赧王入秦后拜见秦王,叩首谢罪。秦王怜念赧王,将梁城封与赧王,降为周公。原来的西周公降为家臣,东周公贬为君,称东周君,赧王年纪已高,往来周秦之间又受了许多劳苦,到梁城不足一个月便病死了。)

   秦王命除其国。又命嬴樛发雒阳丁壮,毁周宗庙,运其祭器,并要搬运九鼎,安放咸阳。周民不愿役秦者,皆逃奔巩城,依东周公以居。亦见人心之不肯忘周矣!将迁鼎之前一日,居民闻鼎中有哭泣之声。及运至泗水,一鼎忽从舟中飞沉于水底,嬴樛使人没水求之,不见有鼎,但见苍龙一条,鳞鬣怒张,顷刻波涛顿作,舟人恐惧,不敢触之。嬴樛是夜梦周武王坐于太庙,召樛至,责之曰:“汝何得迁吾重器,毁吾宗庙?”命左右鞭其背三百。嬴樛梦觉,即患背疽,扶病归秦,将八鼎献上秦王,并奏明其状。秦王查阅所失之鼎,正豫州之鼎也。秦王叹曰:“地皆入秦,鼎独不附寡人乎?”欲多发卒徒,更往取之。嬴樛谏曰:“此神物有灵,不可复取。”秦王乃止。嬴樛竟以疽死。
   (秦王发布命令,废除周朝国号,又命令嬴樛驱赶洛阳城的青壮年拆毁周朝祖庙,把庙中祭器运回秦国,要将九个大鼎搬到秦都咸阳。不愿归顺秦朝的周朝人纷纷逃到了巩城,投靠了东周公,由此可见人心仍然念念不忘周朝啊,在迂移九鼎的前一天,人们听到鼎中有哭泣之声。当鼎运到泗水,其中一只突然从船上飞起,又落入水中,沉到水底,嬴樛赶快派人下水打捞寻找,却再也找不见鼎,只见一条苍龙怒张两眼,舞动龙须,水上立刻波涛大作。船上的人都吓坏了,没有人敢去触动它。这天夜里,嬴樛做梦,梦见周武王端坐在太庙上,把自己唤到跟 前,斥责说:“你怎么胆敢搬走我的鼎和祭器,拆毁我的祖庙?!”命令左右在背上狠狠打了三百鞭子。嬴樛醒来,背上真的生了疽,其疼难忍。他只好带病回到秦国,向秦王献上八鼎,把这一路上遇到的事情都一一奏明。秦王要人查看过,失入水中的鼎正是豫州的鼎。秦王叹道:“周朝土地都归入了秦国,难道单单这只鼎我得不到吗?”想多派些人去将鼎找回。嬴樛劝秦王说:“这只鼎看来是有神灵的,不能再派人去寻找了。”秦王只得作罢。后来嬴樛就因背疽而死。)

   秦王以八鼎及祭器,陈列于秦太庙之中,郊祀上帝于雍州,布告列国,俱要朝贡称贺,不来宾者伐之。韩桓惠王首先入朝,稽首称臣。齐、楚、燕、赵皆遣国相入贺。独魏国使者,尚未见到。秦王命河东守王稽,引兵袭魏。王稽素与魏通,私受金钱,遂泄其事。魏王惧,遣使谢罪,亦使太子增为质于秦,委国听令。自此六国,俱宾服于秦。——时秦昭襄王之五十二年也。秦王究通魏之事,召王稽诛之。范雎益不自安。

   (秦王将周朝的八鼎和祭器陈列在秦朝的太庙中,在雍州城郊举行了祭祀天帝的仪式,同时遍告列国都要来朝见纳贡,以表示臣服庆贺,不派人来的,就派兵去讨伐他。韩桓惠王首先入朝向秦王俯首称臣,接着齐、楚、燕、赵也都派来自己的丞相,向秦王表示祝贺。只有魏国的使者迟迟不来。秦王动怒,派遣河东太守王稽带了人马去袭击魏国。王稽以前就与魏国有着暗中交往,私自接受过魏国不少钱财。这次听说伐魏,就把消息悄悄告诉了魏王。魏王十分惊恐,赶快派来使节向秦王谢罪,还把太子增送到秦国作为人质,表示魏国一定听令于秦王。至此,齐、楚、燕、韩、赵、魏六国都归附了秦国,这一年正是秦昭襄王五十二年。秦王过后查究私通魏国一事,王稽被诛,范睢自己感到更不安。)

   一日,秦王临朝叹息。范雎进曰:“臣闻‘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死。’今大王临朝而叹,由臣等不职之故,不能为大王分忧,臣敢请罪!”秦王曰:“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猝。今武安君诛死,而郑安平背畔,外多强敌,而内无良将,寡人是以忧也。”范雎且惭且惧,不敢对而出。
   (一天,秦王在朝上长吁短叹。范睢听到,上前启奏说:“臣听说过这样的话,‘国君生出忧愁,为臣的应当自己感到羞辱;国君受到羞辱,为臣的 应当以死担之。’今天您在朝中长叹,都是因为我们这些为臣的不能为您尽忠尽力,为您分担忧愁造成的,请您责罚吧。”秦王说:“平时不准备好各方面的能力和条件,就不能应付突然而来的事情。现在武安君被诛,郑安平背叛,外边仍有许多强劲的敌手,而我们却缺少良臣猛将,这就是我所忧虑的啊。”范睢听了心中既惭愧又有些害怕,一时不知应当对秦王说什么,只得低头退下。)

   时有燕人蔡泽者,博学善辩,自负甚高,乘敝车游说诸侯,无所遇。至大梁,遇善相者唐举,问曰:“吾闻先生曾相赵国李兑,言:‘百日之内,持国秉政。’果有之乎?”唐举曰:“然。”蔡泽曰:“如仆者,先生以为何如?”唐举熟视而笑,谓曰:“先生鼻如蝎虫,肩高于项,澨颜蹙眉,两膝挛曲,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耳!”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年!”蔡泽笑曰:“吾饭粱啮肥,乘车跃马,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腰,揖让人主之前者,四十三年足矣!尚何求乎?”及再游韩、赵不得意,返魏,于郊外遇盗,釜甑皆为夺去,无以为炊,息于树下,复遇唐举。举戏曰:“先生尚未富贵耶?”蔡泽曰:“方且觅之。”唐举曰:“先生金水之骨,当发于西。今秦丞相应侯,用郑安平、王稽皆得重罪,应侯惭惧之甚,必急于卸担。先生何不一往,而困守于此?”蔡泽曰:“道远难至,奈何?”唐举解囊中,出数金赠之。
   (当时燕国有个叫蔡泽的人,博学善辩,非常自负。他经常到各处游说,没有遇到过什么对手。一天,他来到大梁,碰到一个善相面的人,叫作唐举。蔡泽问他说:“我听说先生曾经给赵国的李兑相过面,说他百日之内即可以执掌国家权力,果真有这件事么?”唐举答道:“确有这件事。”蔡泽又问道:“像我这样的人,您看怎么样?”唐举仔细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先生的鼻子好像蝎子一般,肩膀比脖子还高,脸如魋貌,眉毛挤在一起,两腿蜷曲,不过我听说圣人不可以貌相,对您可能也是这样吧。”蔡泽知道唐举在和自己开玩笑,就说:“我自然会得到富贵的,只是不知自己的寿命如何?”唐举道:“先生的寿命,从今日算起,还有四十三年。”蔡泽笑着说道:“我如今食有鱼肉,行有车马,身上装着金印,紫绶结在腰中,在列国君主面前都受到尊敬,这样能再活四十三年真是知足了,还有什么其他可追求的?”此后他又到了韩国、赵国去游说,但都不很得意。返回到魏国,没想到在城外遇见了强盗,连煮饭的釜甑都被抢走了,吃不成饭,只得坐在树下喘息。这时他又遇到了唐举。唐举嘲弄地说:“先生怎么还没有富贵起来吗?”蔡泽说:“我正要去寻找。”唐举说道:“先生有金水之骨,算来应当在西方发迹。如今秦朝丞相应侯范睢举荐的郑安平、王稽都犯了重罪,他非常惭愧害怕,一定会急于推卸掉自己的官职。先生不前去秦国试一试机会,何必困守在这里呢?” 蔡泽说:“到秦国的路那么远,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去呢?”唐举解开自己的行囊取出一些钱送给蔡泽。)

   蔡泽得其资助,遂西入咸阳。谓旅邸主人曰:“汝饭必白粱,肉必甘肥,俟吾为丞相时,当厚酬汝。”主人曰:“客何人,乃望作丞相耶?”泽曰:“吾姓蔡名泽,乃天下雄辩有智之士,特来求见秦王。秦王若一见我,必然悦我之说,逐应侯而以吾代之,相印立可悬于腰下也。”主人笑其狂,为人述之。应侯门客闻其语,述于范雎。范雎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莫不闻,众口之辩,遇我而屈,彼蔡泽者,恶能说秦王而夺吾相印乎?”乃使人往旅邸召蔡泽。主人谓泽曰:“客祸至矣!客宣言欲代应侯为相,今应府相召,先生若往,必遭大辱。”蔡泽笑曰:“吾见应侯,彼必以相印让我,不须见秦王也。”主人曰:“客太狂,勿累我。”
   (蔡泽接受了唐举的资助,于是一路向西来到了咸阳。在旅店里,蔡泽对店主人说:“你一定要把最好的酒饭端上来,待我做了丞相的时候,必定重重地酬谢你。”店主人惊诧地说:“客官是什么人,怎么敢想做起丞相来?”蔡泽说:“我姓蔡名泽,是天下最善辩说、最聪明的人,特地来求见秦王。秦王只要见到我一定会赏识我辩说的才能和见解,赶走应侯而让我来做丞相,相印就会悬挂在我的腰间了。”店主人觉得此人太狂妄可笑,对别人谈起来也常常带出讥讽的颜色。这件事渐渐传到了应侯门客的耳朵里,赶紧报告了范睢。范睢说:“五帝三代的事情,诸子百家之说没有我不知道的;文臣说客聚到一块,只要遇到我,即使众口群舌也说不过我,这个叫蔡泽的人,我不信他能说动秦王夺我的相印。”于是范睢派人到旅店去召见蔡泽。店主人对蔡泽说:“客官,祸事来了!你不是说什么要取代应侯做丞相么,现在应侯府来人召见你,你如果前往应侯府,一定会遭到羞辱。”蔡泽笑道: “我想见了应侯,他一定会把相印让给我的,这样就不必去见秦王了。”店主人说:“客人,你太狂妄了,请你不要连累了我。”)

   蔡泽布衣蹑屩,往见范雎。睢踞坐以待之。蔡泽长揖不拜。范雎亦不命坐,厉声诘之曰:“外边宣言,欲代我为丞相者是汝耶?”蔡泽端立于旁曰:“正是!”范雎曰:“汝有何辞说,可以夺我爵位?”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退,将来者进。君今日可以退矣!”范雎曰:“吾不自退,谁能退之?”蔡泽曰:“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聪明圣智,行道施德于天下,岂非世所敬慕为贤豪者与?”范雎应曰:“然。”蔡泽又曰:“既已得志于天下,而安乐寿考,终其天年,簪缨世禄,传之子孙,世世不替,与天地相终始,岂非世所谓吉祥善事者与?”范雎曰:“然。”蔡泽曰:“若夫秦有商君,楚有吴起,越有大夫种,功成而身不得其死,君亦以为可愿否?”范雎心中暗想:“此人谈及利害,渐渐相逼,若说不愿,就堕其说术之中了。”乃佯应之曰:“有何不可愿也。夫公孙鞅事孝公,尽公无私,定法以治国中,为秦将拓地千里;吴起事楚悼王,废贵戚以养战士,南平吴越,北却三晋;大夫种事越王,能转弱为强,并吞劲吴,为其君报会稽之怨;虽不得其死,然大丈夫杀身成仁,视死如归,功在当时,名垂后世,何不可愿之有哉?”此时范雎虽然嘴硬,却也不安于坐,起立而听之。蔡泽对曰:“主圣臣贤,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家之福也。为孝子者,谁不愿得慈父?为贤臣者,谁不愿得明君?比干忠而殷亡,申生孝而国乱,身虽恶死,而无济于君父,何也?其君父非明且慈也。商君、吴起、大夫种亦不幸而死耳,岂求死以成后世之名哉?夫比干剖而微子去,召忽戮而管仲生,微子、管仲之名,何至出比干召忽之下乎?故大丈夫处世,身名俱全者,上也。名可传而身死者,其次也;惟名辱而身全,斯为下耳。”这段话说得范雎胸中爽快,不觉离席,移步下堂,口中称:“善!”蔡泽又曰:“君以商君、吴起、大夫种杀身成仁为可愿也,然孰与闳夭之事文王,周公之辅成王乎?”范雎曰:“商君等弗如也。”蔡泽曰:“然则今王之信任忠良,惇厚故旧,视秦孝公、楚悼王奚若?”范雎沉吟少顷,曰:“未知何如。”蔡泽曰:“君自量功在国家,算无失策,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范雎又曰:“吾弗如!”蔡泽曰:“今王之亲信功臣,既不能有过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践,而君之功绩,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过盛,私家之富,倍于三子,如是而不思急流勇退,为自全计,彼三子者,且不能免祸,而况于君乎?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于死,而竟以死者,惑于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自庇,而竟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君以匹夫,徒步知遇秦王,位为上相,富贵已极,怨已雠而德已报矣。犹然贪恋势利,进而不退,窃恐苏秦、智伯之祸,在所不免。语云:‘日中必移,月满必亏。’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择贤者而荐之?所荐者贤,而荐贤之人益重,君名为辞荣,实则卸担。于是乎寻川岩之乐,享乔松之寿,子孙世世,长为应侯,孰与据轻重之势,而蹈不可知之祸哉?”范雎曰:“先生自谓雄辩有智,今果然也。睢敢不受命!”于是乃延之上坐,待以客礼,遂留于宾馆,设酒食款待。
   (蔡泽身着布衣走着去见范睢。范睢端坐在屋中等着蔡泽。蔡泽到了范睢面前只拱揖为礼,并不跪拜,范睢也不请他坐下。范睢对着蔡泽大声责问说:“在外边到处讲想取代我而做丞相的那个人就是你吗?”蔡泽端立在旁边答道:“就是我。”范睢说:“你说你会取代我的爵位,能讲出什么理由么?”蔡泽回答说:“嗨,你怎么这都不明白。这就像春、夏、秋、冬四时更替有序一样,已经成功了的就会逐渐衰退下来,能够把握住未来,更有生命力的则会逐渐发展起来。现在对你来说,该是退下来的时候了。”范睢说:“我自己是不准备退下来的,又有谁能让我退下来呢?”蔡泽说:“说起来人世之中,体魄强健,充满活力,聪明机智,能够主持正义为天下人带来幸福和恩德的不就是为世人所敬仰的贤人豪杰吗?”范睢答道:“是的。”蔡泽又说:“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有了很高的地位,因而但求安乐长寿,以至到死,能把所受爵位俸禄传给子子孙孙,世世不变,代代相承,和天地 相始相终,不就是世人所说的吉祥如意,有本事的人吗?”范睢答道:“是的。”蔡泽说:“这样说来,秦国的商君,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虽然事业获得了成功,而自己却死于无辜,你是不是愿意做他们那样的人呢?”范睢心中暗想:“这个人谈锋十分厉害,一点一点地触到事情的关 键。如果我说不愿意,就落入了他设下的圈套了。”于是假装回答说:“这有什么不愿意的。说起公孙鞅辅佐秦孝公,大公无私,兴法制以治理国家, 为秦国拓辟了千里疆土;吴起辅佐楚悼王,废掉王亲贵戚的特权,培养出一支强悍的军队,向南消灭了吴国、越国,向北打退了三晋;大夫文种辅佐越 王,使国家转弱为强,并吞掉强大的吴国,为国王洗雪了会稽一战留下的羞耻。这些人虽然最后都死于无辜,但大丈夫以身报效国家,视死如归,不仅 于当时当世有功,而且将名垂史册,为后人所敬仰,我有什么不愿意学做他们呢?”这时范睢虽然嘴里讲得很强硬,但却不能照旧安心坐在那里了,站 起来听蔡泽继续说:“为君的圣明,为臣的忠贤,是国家的福分;为父的慈祥,为子的尊孝,这是家庭的福分。作孝子的,谁不愿有一个慈祥的父亲, 作贤臣的谁不愿意扶佐一个圣明的国君?比干虽然忠贤,但殷国依然亡掉了;申生虽是孝子,但国家仍然生出混乱,他们虽然死得很悲壮,却无济于他们的君王、父亲。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们的君王、父亲不是圣明、慈祥的。商君、吴起、大夫文种也都是不幸而死的,怎么是以死去换取后世的名声?比干被杀、微子离去;召忽被杀,管仲才得生。因此大丈夫活在世上,身名俱全,这是最好的;名虽流传后世,但生命却不苟全,这是其次;只有那些虽然苟全了性命,却失去了名节的人,这才是最下等的。”蔡泽这一席话讲得范睢胸中顿觉爽快,不觉从座上移步下堂,嘴里连声说:“好,好!” 蔡泽接着说道:“你把商君、吴起、大夫文种杀身成仁作为仿效对象,但拿他们和闳夭辅佐文王、周公辅佐成王相比又怎么样呢?”范睢回答说:“商 君这些人不如闳夭和周公。”蔡泽说:“那么今天的秦王在信任忠臣良将,优待旧友老臣方面和秦孝公、楚悼王相比如何?”范睢略略沉思了一会儿, 回答说:“我说不出来。”蔡泽说:“既然今天秦王对功臣的亲近信任不能超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践,而你的功绩又比不上商君、吴起、大夫文 种,可是你的俸禄职位之高、家财之富,却远在他们三个人之上。如果现在你还不为自己想想急流勇退的办法,他们三个人都没逃过杀身之祸,何况于 你呢?翠鹄犀象所处的环境并不会让它们死亡,可是它们为什么会死去呢? 那是因为被诱饵所引惑:苏秦、智伯的聪明智慧并非不足以保护自己,他们为什么又会被杀呢,那是因为他们太贪图私利而又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你出身低微,遇秦王而被赏识,现在职位做到了丞相,富贵达到了极点,你对国家的功德已经得到报答,而积下的旧怨又会渐渐演成新仇,如果今天你依然贪恋权力私利,我担心你也难免遭到苏秦、智伯一样的灾祸。人常说‘日中必移,月满必亏。’你为什么不选择在这个时候归还相印,挑选一个贤明的人向秦王推荐呢?如果被你推荐的人非常忠贤,那么推荐者就会被君王更加着重,而对你来说,名义上是推辞掉了荣誊,实际上是卸去了自己身上的担子,然后去山川大河之中寻找生活的乐趣,像松柏一样长寿,子子孙孙也可以世袭应侯之爵位。你想想这样和不辩事情的轻重利弊,重蹈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的灾祸相比,哪样更好些呢?”范睢说:“先生说自己聪明善辩,今天听来果然真是如此,我怎么能不听从你的建议呢。”于是把蔡泽请到上座,用待贵客的礼节对待他,把他留在自己府中,设宴摆酒款待。)

   次日入朝,奏秦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有王伯之才,通时达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所见之人甚众,更无其匹,臣万不及也。臣不敢蔽贤,谨荐之于大王。”秦王召蔡泽见于便殿,问以兼并六国之计。蔡泽从容条对,深合秦王之意,即日拜为客卿。范雎因谢病,请归相印。秦王不准。睢遂称病笃不起。秦王乃拜蔡泽为丞相,以代范雎,封刚成君。睢老于应。
   (第二天,范睢入朝,向秦王奏道:“有一个刚从山东来的人,名叫蔡泽。这个人的才能可以和王伯相比,他精通时势,聪敏机智,完全可以把我们国家的政务托付给他。我认识的人很多,但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他,就是臣自己也远不如他。臣不敢让有才能的人被埋没起来,所以向您举荐。”秦王把蔡泽召到便殿,问他如何兼并六国的计策。蔡泽不慌不忙地一条一条回答,秦王深感满意,当下就拜蔡泽做客卿。范睢推说自己身体有病,请求辞去丞相职务,秦王不准。范睢就称病不起。于是秦王请蔡泽出任丞相,取代了范睢的职务,同时封他为刚成君,范睢最后老死于应城。)

话分两头。却说燕自昭王复国,在位三十三年,传位于惠王。惠王在位七年,传于武成王。武成王在位十四年,传于孝王。孝王在位三年,传于燕王喜。喜即位,立其子丹为太子。——燕王喜之四年,秦昭襄王之五十六年也。是岁,赵平原君赵胜卒,以廉颇为相国,封信平君。燕王喜以赵国接壤,使其相国栗腹,往吊平原君之丧,因以五百金为赵王酒资,约为兄弟。栗腹冀赵王厚贿。赵王如常礼相待,栗腹意不怿。归报燕王曰:“赵自长平之败,壮者皆死,其孤尚幼。且相国新丧,廉颇已老,若出其不意,分兵伐之,赵可灭也。”燕王惑其言,召昌国君乐闲问之。闲对曰:“赵东邻燕,西接秦境,南错韩、魏,北连胡貊,四野之地,其民习兵,不可轻伐。”燕王曰:“吾以三倍之众而伐一,何如?”乐闲曰:“未可。”燕王曰:“以五倍伐一,何如?”乐闲不应。燕王怒曰:“汝以父坟墓在赵,不欲攻耶?”乐闲曰:“王如不信,臣请试之。”群臣阿燕王之意,皆曰:“天下焉有五而不能胜一者?”大夫将渠独切谏曰:“王且勿言众寡,而先言曲直。王方与赵交欢,以五百金为赵王寿,使者还报,而即攻之,不信不义,师必无功。”燕王不以为然。使栗腹为大将,乐乘佐之,率兵十万攻鄗。使庆秦为副将,乐闲佐之,率兵十万攻代。燕王亲率兵十万为中军,在后接应。方欲升车,将渠手揽王绶,垂泪言曰:“即伐赵,愿大王勿亲往,恐震惊左右。”燕王怒,以足蹴将渠。渠即抱王足而泣曰:“臣之留大王者,忠心也。王若不听,燕祸至矣!”燕王愈怒,命囚将渠于狱,俟凯旋日杀之。三军分路而进,旌旗蔽野,杀气腾空,满望踏平赵土,大拓燕疆。
(再说燕国自昭王重新复国,在位三十三年,把王位传给惠王。惠王在位七年,又传给武成王。武成王在位十四年,传给孝王。孝王在位三年,传给燕王喜。喜即位后把他的儿子丹立为太子。燕王喜即位的第四年,也就是秦昭襄王五十六年。这一年,赵国平原君赵胜去世,任用廉颇做丞相,封为信平君。燕王喜因为燕赵两国接壤,所以派丞相栗腹前往赵国为平原君吊丧,同时送五百金给赵王做为酒资,希望和赵王作为兄弟相处。栗腹希望赵王能给他丰厚的贿赂,没想到赵王只按一般的礼节接待了他。栗腹心里感到很不高兴。回到燕国,栗腹向燕王报告说:“赵国自长平一战失败后,青壮年的人差不多都死了。他们的遗孤年纪还都很小。现在他们丞相刚刚去世,廉颇又老了,如果出其不意地出兵赵国,就能够把赵国灭掉。”燕王不敢轻信栗腹的话,就把昌国君乐闲召来,询问他有什么想法。乐闲回答说:“赵国东边和燕国相邻,西边和秦国相接,南有韩国、魏国,北方连着胡、貊,因为受着四方的威胁,赵国人经常演习武艺,我们不能轻易出兵进攻赵国。”燕王说:“如果我们用三倍于赵国军队的力量去进攻怎么样?”乐闲说:“不行。”燕王说:“如果用五倍的力量呢?”乐闲没作回答。燕王大怒,说:“你是不是因为你父亲的坟墓在赵国,所以不想去攻打赵国啊?”乐闲说:“大王如果不相信我的话,我请求带兵去试一试。”群臣都阿谀奉承燕王说:“天下哪有五个人打不过一个人的道理?”只有大夫将渠独自站出来劝燕王说:“请大王不要单单想到人数的多与少,先要想到这样做是否合乎道理。不久之前您希望与赵国和好,送五百金给赵王,现在使者回来一报告就要起兵进攻赵国,如此不讲信用,不讲义气,出兵一定不会取得成功的。”燕王听不进这些意见。于是派栗腹为大将,乐乘作为辅佐,率兵十万进攻鄗城;派庆秦为副将,乐闲作为辅佐,率兵十万进攻代城;燕王亲自带领十万军卒作为中军,在后边接应。燕王刚要乘车出发,将渠用手抓住车前绶带,垂泪说道:“请大王不要亲自前去进攻赵国,这样会让大家感到震惊和不安。”燕王大怒,用脚去踢将渠。将渠又抱住燕王的脚,哭着说:“为臣劝大王留下是一片忠心啊。大王如果不听臣的劝告,燕国的灾祸就要来了。”燕王更加恼怒,喝叫左右把将渠关进狱里,等到凯旋归来的时候再杀他的头。接着三路大军分头进发,一时旌旗蔽野,杀气腾腾,满心希望此去踏平赵国,大大拓展燕国的疆土。)

赵王闻燕兵将至,集群臣问计。相国廉颇进曰:“燕谓我丧败之余,士伍不充,若大贲国中,使民十五岁以上者,悉持兵佐战,军声一振,燕气自夺。栗腹喜功,原无将略,庆秦无名小子,乐闲、乐乘以昌国君之故,往来燕、赵,不为尽力,燕军可立破也。”乃荐雁门李牧,其才可将。赵王用廉颇为大将,引兵五万,迎栗腹于鄗,用李牧为副将,引兵五万,迎庆秦于代。
(赵王听到燕国兵马快要到了,赶快召集群臣商议抵抗的办法。丞相廉颇奏道:“燕国认为我们刚刚战败不久,又新丧丞相,军中缺少士卒。如果我们让全国十五岁以上的人都拿起兵器去助战,我们的声威一振,燕国的斗志自然就会消失,加之栗腹是个好大喜功之人,原本没有什么带兵征战的本领和谋略,庆秦更是个无名之辈,乐闲、乐乘因昌国君之事,常常来往于燕国与赵国之间,不会去为燕国尽心尽力攻打我们,所以燕国的军队很快就会被打败。”于是廉颇推荐雁门李牧,请赵王委以重任。赵王派廉颇为大将,带兵五万到鄗城去迎击栗腹,派李牧作副将,带兵五万到代城迎击庆秦。)

却说廉颇兵至房子城,知栗腹在鄗,乃尽匿其丁壮于铁山,但以老弱列营。栗腹探知,喜曰:“吾固知赵卒不堪战也!”乃率众急攻鄗城。鄗城人知救兵已至,坚守十五日不下。廉颇率大军赴之,先出疲卒数千人挑战。栗腹留乐乘攻城,亲自出阵,只一合,赵军不能抵挡,大败而走。栗腹指麾将士,追逐赵军。约六七里,伏兵齐起,当先一员大将,驰车而出,大叫:“廉颇在此!来将早早受缚!”栗腹大怒,挥刀迎敌。廉颇手段高强,所领俱是选的精卒,一可当百。不数合,燕军大败,廉颇生擒栗腹。乐乘闻主将被擒,解围欲走。廉颇使人招之,乐乘遂奔赵军。恰好李牧救代得胜,斩了庆秦,遣人报捷;乐闲率余众保于清凉山,廉颇使乐乘为书招闲,闲亦降赵。燕王得知两路兵俱败没,遂连夜奔回中都。廉颇长驱直入,筑长围以困之。燕王遣使乞和。乐闲谓廉颇曰:“本倡伐赵之谋者,栗腹也。大夫将渠有先几之明,苦谏不听,被羁在狱。若欲许和,必须要燕王以将渠为相国,使他送款,方可。”廉颇从其说。
(却说廉颇的军队到了房子城,知道燕将栗腹正在攻打鄗城,廉颇将军中精壮之士都隐藏在铁山,只用老弱之兵扎好营寨。栗腹探得赵兵都是些老弱之人,非常高兴地说道:“我早就知道赵国的军队不堪一击。”于是便率领燕军加紧攻打鄗城。鄗城人知道自己救兵已到,信心大增,栗腹一连攻打了十五天仍然攻不下来。廉颇率军前来救援,先派出几千疲惫不堪的士卒去挑战。栗腹留下乐乘攻城,自己亲自出阵,双方交手只一个回合,赵兵抵挡不住,大败而逃。栗腹求胜心切,指挥燕军紧追不舍。追了有六七里路,突然伏兵四起,当先一员大将,驱车而来,大叫:“廉颇在此!来将赶快下马投降!”栗腹挥刀相迎。廉颇武艺远在栗腹之上,所带的也都是精壮士卒,一人可抵百人。交战没有几个回合,燕军大败,栗腹也被廉颇活捉。乐乘听说栗腹被擒,正想突围逃走,廉颇派人前来招降,乐乘趁势归顺了赵国,恰好李牧率兵去救援代城也获大胜,斩了庆秦,前来报捷。乐闲带着剩下的燕军退守清凉山。廉颇要乐乘写了一封信送给乐闲,劝乐闲也不要再为燕王效力。乐闲接信也归降了赵国。燕王得知左右两路兵马已经覆没,只得连夜奔回中都。廉颇率军长驱直入,在中都城四周筑起长围,将燕军死死困在城中。燕王无奈,只好派出使节到赵军来讲和。乐闲对廉颇说:“原来鼓动进攻的是栗腹。大夫将渠有先见之明,苦苦难说燕王,但燕王不听,反把将渠关在狱中。如果同意与燕国讲和,一定要燕王答应任命将渠做丞相,并派他到赵国来送赔款。”廉颇采纳了乐闲的意见。)

燕王出于无奈,即召将渠于狱中,授相印。将渠辞曰:“臣不幸言而中,岂可幸国之败以为利哉!”燕王曰:“寡人不听卿言,自取辱败,今将求成于赵,非卿不可。”将渠乃受相印,谓燕王曰:“乐乘乐闲,虽身投于赵,然其先世有大功于燕,大王宜归其妻子,使其不忘燕德,则和议可速成矣。”燕王从之。将渠乃如赵军,为燕王谢罪,并送还乐闲、乐乘家属。廉颇许和,因斩栗腹之首,并庆秦之尸,归之于燕,即日班师还赵。
(燕王没有办法,只好来到狱中召见将渠,把相印交给他,将渠推辞不受,他说:“事情不幸而被为臣言中,我怎么可以趁国家战败之机为自己谋利益呢。”燕王说:“当初我不听你的劝告,自己找来今天的屈辱。现在要达成同赵国的和议,除你而外没人能办到。”将渠听罢,这才接下相印。将渠对燕王说:“乐乘、乐闲虽然投降了赵国,但他们的祖上对燕国是有过大功的,大王应当将他们的妻子孩子送去,使他们不忘燕国对他们的恩德,这样同赵国的和议也可以很快达成。”燕王同意。将渠来到赵军,替燕王向赵国谢罪,并把乐乘、乐闲的家属一同送来。廉颇答应同燕国议和,将栗腹斩首,连同庆秦的尸体一并归还燕国,然后班师还赵。)

赵王封乐乘为武襄君,乐闲仍称昌国君如故。以李牧为代郡守。时剧辛为燕守蓟州,燕王以剧辛素与乐毅同事昭王,使为书以招二乐。乐乘、乐闲以燕王不听忠言,竟留于赵。将渠虽为燕相,不出燕王之意,未及半载,托病辞印。燕王遂用剧辛代之。此段话且搁过一边。
(赵王封乐乘为武襄君,乐闲仍和以前一样称作昌国君,委派李牧作代郡太守。当时剧辛正为燕王驻守蓟州。燕王想到剧辛曾经和乐毅共同辅佐过昭王,让剧辛写信劝说乐乘、乐闲回到燕国来。乐乘、乐闲想到当时燕王不听忠言,招致燕国今天大败,于是决定留在了赵国。将渠虽然作了燕国丞相,可那并非出于燕王自己的本意,所以过了不到半年,他就托病辞去了相职。燕王起用剧辛代替将渠做了燕国丞相。)

再说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年近七十,至秋得病而薨。太子安国君柱立,是为孝文王。立赵女为王后,子楚为太子。韩王闻秦王之丧,首先服衰绖入吊,视丧事,如臣子之礼。诸侯皆遣将相大臣来会葬。孝文王除丧之三日,大宴群臣,席散,回宫而死。国人皆疑客卿吕不韦欲子楚速立为王,乃重贿左右,置毒药于酒中,秦王中毒而死。然心惮不韦,无敢言者。于是不韦同群臣奉子楚嗣位,是为庄襄王。奉华阳夫人为太后。立赵姬为王后。子赵政为太子,去赵字,单名政。蔡泽知庄襄王深德吕不韦,欲以为相,乃托病,以相印让之。不韦遂为丞相,封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不韦慕孟尝、信陵、平原、春申之名,耻其不如,亦设馆招致宾客,凡三千余人。
(再说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年近七十,到这年秋天患病去世。太子安国君柱接替王位,这就是孝文王。孝文王即位后,把一位赵国女子策立为王后,立子楚为太子。韩王听说秦王病逝,首先身着丧服前来凭吊,履行作为臣子的礼节。各地诸侯也都派来将相大臣参加葬礼。孝文王在祭丧后的第三天,在宫中设宴遍请所有大臣。宴席散后,孝文王回到宫中突然死去。秦国上下都怀疑客卿吕不韦为使子楚早日登上王位而用重金收买秦王周围的人,将毒药偷偷放入酒中,使孝文王中毒而死,但是由于大家心中都惧怕他,所以并没有人敢发这样的议论。于是吕不韦同群臣一道奉子楚继了秦的王位,这就是庄襄王。庄襄王即位,把华阳夫人奉为太后,立赵姬为王后,立其子赵政为太子,去掉赵字,单名为政。蔡泽知道庄襄王非常赏识吕不韦,有立他做丞相的意思,就借口身体不适将丞相职位让给吕不韦。这样吕不韦便做了秦国丞相,封为文信侯,河南洛阳十万户土地也为他所属。吕不韦羡慕孟尝、信陵、平原、春申诸君的声望,深知自己远不可相比,他也设下馆驿招揽宾客,他网罗来的食客曾有三千人之多。)

再说东周君闻秦连丧二王,国中多事,乃遣宾客往说诸国,欲“合从”以伐秦。丞相吕不韦,言于庄襄王曰:“西周已灭,而东周一线若存,自谓文、武之子孙,欲以鼓动天下,不如尽灭之,以绝人望。”秦王即用不韦为大将,率兵十万伐东周,执其君以归,尽收巩城……等七邑。周自武王己酉受命,终于东周君壬子,历三十七王,共八百七十三年,而祀绝于秦。有歌诀为证:
(再说东周君听说秦国接连死了两个国王,国中经常发生事故,就派了一些人到各国去游说,希望联合起来趁机讨伐秦国。吕不韦对庄襄王说:“西周已经灭掉,可是东周还留下那么一些人,自以为是文王、武王的后代,想鼓动各国对付我们,不如将东周也消灭掉,绝了那些周朝人的希望。庄襄王于是用吕不韦为大将,带兵十万进攻东周。结果捉住了东周君,占领了东周所属的巩城等全部七城。这样周朝自武王己酉年受命称王开始,结束于东周君壬子年,其间经历了三十七个国王,共八百七十三年,最后被秦朝所取代,有一首歌唱道:)

周武成康昭穆共,懿孝夷厉宣幽终,
以上盛周十二主,二百五十二年逢。
东迁平桓庄釐惠,襄顷匡定简灵继,
景悼敬元贞定哀,思考威烈安烈序。
显子慎靓赧王亡,东周廿六凑成双,
系出喾子后稷弃,太王王季文王昌。
首尾三十有八主,八百七十年零四,
卜年卜世数过之,宗社灵长古无二。

秦王乘灭周之盛,复遣蒙骜袭韩,拔成皋、荥阳,置三川郡,地界直逼大梁矣。秦王曰:“寡人昔质于赵,几为赵王所杀,此仇不可不报!”乃再遣蒙骜攻赵,取榆次……等三十七城,置太原郡。遂南定上党,因攻魏高都,不拔,秦王复遣王将兵五万助战。魏兵屡败,如姬言于魏王曰:“秦所以急攻魏者,欺魏也。所以欺魏者,以信陵君不在也。信陵君贤名闻于天下,能得诸侯之力。大王若使人卑辞厚币,召之于赵,使其‘合从’列国,并力御秦,虽有蒙骜等百辈,何敢正眼视魏哉!”魏王势在危急,不得已从其计,遣颜恩为使,持相印,益以黄金彩币,往赵迎信陵君。遗以书,略曰:

(秦王趁灭周后士气正盛,又派蒙骜袭击韩国,占领了成皋、荥阳,设置了三川郡,地界一直到了大梁。秦王说:“我曾经被当做人质扣在赵国,险些被赵王杀掉,这个仇不能不报。”于是再派蒙骜攻打赵国,占领了榆次等三十七城,设置了太原郡。接着向南平定了上党。因为魏国的高都久攻不下,秦王增派王龁带兵五万助战。魏军几遭到失败,如姬对魏王说:“秦国之所以如此接连进攻魏国是在欺负我们,之所以能欺负我们是因为信陵君不在了。信陵君贤德的名声传遍了天下,能得到诸侯的帮助。大王如果能派人用谦卑的言辞和丰厚的金钱到赵国去将他召回,联合起各国的力量共同抵御秦国的进攻,秦国即使有一百个蒙骜一样的大将,也不敢不把魏国放在眼里。”魏王看看形势正处在危急之中,只得采纳如姬的办法,派遣颜恩作为使者,带着相印和许多金银财物前往赵国,希望能迎接信陵君回魏。魏王在给信陵 君的书信中写道:)

公子昔不忍赵国之危,今乃忍魏国之危乎?魏急矣!寡人举国引领以待公子之归也。公子幸勿计寡人之过!
(公子当年不忍看到赵国遭受危难,今天难道忍心看到魏国遭受危难吗?魏国现在十分危急啊。我和全国人都在仰首等待公子归来。希望公子原谅我过去的错误。)

信陵君虽居赵国,宾客探信,往来不绝。闻魏将遣使迎己,恨曰:“魏王弃我于赵,十年于兹矣。今事急而召我,非中心念我也!”乃悬书于门下:“有敢为魏王通使者死!”宾客皆相戒,莫敢劝其归者。颜恩至魏半月,不得见公子。魏王复遣使者催促,音信不绝。颜恩欲求门下客为言,俱辞不敢通。欲候信陵君出外,于路上邀之。信陵君为回避魏使,竟不出门。颜恩无可奈何。
(信陵君虽然身居赵国,又是经常有人往来于魏赵之间,把消息告诉他。他听到魏王将要派使者来迎接自己回魏国去,心中十分恼怒,说:“魏王当年把我弃给赵国,算来已经十年了,现在只是因为有了危难才想到召我回去,并非是心中想念我。”他在门前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有胆敢替魏王作使者的就杀掉。”这样一来他周围的那些人都互相告戒,没有敢劝他回归魏国的。颜恩到赵国半个月,无法见到公子。魏王那里又不断派人来一次次催促。颜恩想请公子周围的那些人去说情,宾客们都说不敢进去通报。颜恩又想等公子外出时,在半路上和他谈一谈,谁知公子为了回避魏国使者竟连门也不出。颜恩实在是无可奈何了。)

毕竟信陵君肯归魏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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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五 十月 24, 2014 11:08 am

第一百二回  华阴道信陵败蒙骜  胡卢河庞煖斩剧辛


   话说颜恩欲见信陵君不得,宾客不肯为通,正无奈何。适博徒毛公和卖浆薛公来访公子,颜恩知为信陵君上客,泣诉其事。二公曰:“君第戒车,我二人当力劝之。”颜恩曰:“全仗,全仗!”二公入见信陵君曰:“闻公子车驾将返宗邦,吾二人特来奉送。”信陵君曰:“那有此事?”二公曰:“秦兵围魏甚急,公子不闻乎?”信陵君曰:“闻之。但无忌辞魏十年,今已为赵人,不敢与闻魏事矣。”二公齐声曰:“公子,是何言也!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于诸侯者,徒以有魏也。即公子之能养士,致天下宾客者,亦借魏力也。今秦攻魏日急,而公子不恤;设使秦一旦破大梁,夷先王之宗庙,公子纵不念其家,独不念祖宗之血食乎?公子复何面目寄食于赵也?……”言未毕,信陵君蹴然起立,面发汗,谢曰:“先生责无忌甚正!无忌几为天下罪人矣。”即日命宾客束装,自入朝往辞赵王。赵王不舍信陵君归去,持其臂而泣曰:“寡人自失平原,倚公子如长城,一朝弃寡人而去,寡人谁与共社稷耶?”信陵君曰:“无忌不忍先王宗庙见夷于秦,不得不归。倘邀君之福,社稷不泯,尚有相见之日。”赵王曰:“公子向以魏师存赵,今公子归赴国难,寡人敢不悉赋以从!”乃以上将军印,授公子,使将军庞煖为副,起赵军十万助之。信陵君既将赵军,先使颜恩归魏报信,然后分遣宾客,致书于各国求救。燕、韩、楚三国,俱素重信陵之人品,闻其为将,莫不喜欢,悉遣大将引兵至魏,听其节制。燕将将渠,韩将公孙婴,楚将景阳,惟齐国不肯发兵。
   (话说颜恩想见信陵君又没有办法见到,宾客们也不肯为他通报,正在无可奈何之中。恰好赌徒毛公和卖浆的薛公来拜访公子。颜恩知道二人是信陵君的贵客,就上前迎住,把自己到魏国来的缘由和经过哭着对两人讲了一遍。这二人说:“信陵君府前禁止行车,我们俩个一定劝说他去解救魏国的危难。”颜恩一再称谢,说道:“这样全仰仗两位的帮助了!”毛公、薛公进到府内,见了信陵君,说道:“听说公子的车马将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我们二人特地来为你送行。”信陵君说:“哪里有这回事?”毛、薛二人说:“秦兵围困魏国,战争那么激烈,公子难道还不知道?”信陵君说:“听说了,但我离开魏国已经有十年时间,现在早已成了赵国人,怎么能去管魏国的事情 呢。”毛、薛二人同声说道:“公子,话怎么可以这样讲呢!公子所以为赵国所尊重,声名遍传于诸侯,全是因为有魏国啊。说起你能结交天下朋友也是凭借了魏国的力量啊。现在秦兵围攻魏国,一天比一天紧急,而公子却不能体恤故国的危难。如果有一天秦兵攻破大梁,夷平先王的宗庙,你即使不为他的家族着想,难道也不为自己祖先留下的基业着想么?到那时公子又怎么好意思寄居在赵国呢?”没等毛、薛二人说完,信陵君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淌下汗水,对二人说:“先生对我的批评太对了,我差一点成了天下的罪人!”当天就让宾客们赶紧收拾行装,自己入朝去向赵王辞行。赵王舍不得让信陵君离去,扶着他的手臂不禁流下泪来,说道:“我自从失去了平原君,倚仗公子就如同倚靠着坚固的城墙,一旦你离开我,我能靠谁来保护国家 呢?”信陵君说,“我是不忍看见先王的宗庙被秦兵夷毁,所以不能不走。如果托您的福,能保住自己的国家,我们还有相见的一天。”赵王说:“公子过去用魏国的军队保护了赵国,现在公子去解救自己国家的危难,我怎能不用最大的力量来帮助你呢。”于是把上将军的大印授予了信陵君,并派将军庞煖作公子的副手,点齐十万赵国军队去帮助魏国。信陵君既然统率了赵国军队,先派颜恩回国报信,然后分别派人带着自己的信去各国求援。燕、韩、楚三国都非常敬重信陵君的为人和品德,听说由他来统率军队,三国非常高兴,都派遣了大将带兵来到魏国,听从信陵君的指挥。燕国的大将是将渠,韩国的大将是公孙婴,楚国的大将是景阳,只有齐国不肯发兵。)

   却说魏王正在危急,得颜恩报说:“信陵君兼将燕、赵、韩、楚之师,前来救魏。”魏王如渴时得浆,火中得水,喜不可言。使卫庆悉起国中之师,出应公子。时蒙骜围郏州,王龁围华州,信陵君曰:“秦闻吾为将,必急攻。郏、华东西相距五百余里,吾以兵缀蒙骜之兵于郏,而率奇兵赴华。若王龁兵败,则蒙骜亦不能自固矣。”众将皆曰:“然。”乃使卫庆以魏师合楚师,筑为连垒,以拒蒙骜。虚插信陵君旗号,坚壁勿战。而身帅赵师十万,与燕韩之兵,星驰华州。信陵君集诸将计议曰:“少华山东连太华,西临渭河,秦以舟师运粮,俱泊渭水,而少华木多荆杞,可以伏兵。若以一军往渭劫粮,王龁必悉兵来救,吾伏兵于少华,邀而击之,无不胜矣。”即命赵将庞煖,引一支军往渭河,劫其粮艘。使韩将公孙婴,燕将将渠,各引一支军,声言接应劫粮之兵,只在少华山左右伺侯,共击秦军。信陵君亲率精兵三万,伏于少华山下。
   (却说魏王盼救兵不到,正急得不行,忽然颜恩来报告:“信陵君统帅燕、赵、韩、楚四国兵马前来营救魏国。”魏王感到这真如干渴之中得到清泉,大火之时逢降天雨,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马上命令卫庆点齐全国兵马去接应信陵君。这时候蒙骜正在围攻郏州,王龁在围攻华州。信陵君说:“秦国知道是我统帅军队,必然会加紧攻打。我想郏州、华州一在东,一在西,相距五百里,先派些人马把蒙骜的军队拖在郏州,然后率一队人马出其不意地奔袭华州。如果王龁吃了败仗,蒙骜也就很难自保了。”各位大将都同意信陵君的意见。于是信陵君命令卫庆将魏、楚两国军队合兵一处,筑起连垒,用来阻挡蒙骜的进攻。同时到处插上信陵君的旗号,以迷惑敌人。当敌人进 攻时只许严密防守,不许出击迎战。信陵君亲自率领十万赵军,还有燕国、韩国的兵马,不分昼夜地去奔袭华州。信陵君把诸将召集到一起商议道:“少华山东边连着太华,西面连着渭河,秦军靠水路运粮,船都停泊在渭水,而少华山上有许多荆杞一类的树木,可以埋伏军队。如果我们派出一支军队到渭河去截袭秦军的粮船,王龁一定会带着他的全部兵马来救援,我们把军队埋伏在少华山,把秦兵引过来再袭击他们,我们一定会获得胜利。”随即命令赵国大将庞煖带一支人马去渭河截击秦军粮船,派韩国大将公孙婴、燕将将渠各带一支人马,打着接应庞煖的旗号,在少华山左右等待;信陵君亲带精兵三万埋伏于少华山上。)

   庞煖引军先发,早有伏路秦兵,报入王龁营中,言:“魏信陵君为将,遣兵径往渭口。”王龁大惊曰:“信陵善于用兵,今救华,不接战,而劫渭口之粮,是欲绝我根本也!吾当亲往救之。”遂传令:“留兵一半围城,余者悉随吾救渭。”将近少华山,山中闪出一队大军,打着“燕相国将渠”旗号。王龁传令列成阵势,便接住将渠交锋。战不数合,又是一队大军到来,打着“韩大将公孙婴”旗号,王龁急分兵迎敌。军士报道:“渭河粮船,被赵将庞煖所劫。”王龁道:“事已如此,且只顾厮杀,若杀退燕、赵二军,又作计较。”三国之兵,搅做一团,自午至酉,尚未鸣金。信陵君度秦兵已疲,引伏兵一齐杀出,大叫:“信陵君亲自领兵在此!秦将早早来降,免污刀斧!”王龁虽是个惯战之将,到此没有三头六臂,如何支持得来?况秦兵素闻信陵君威名,到此心胆俱裂,人人惜命,个个奔逃。王龁大败,折兵五万有余,又尽丧其粮船,只得引残兵败将,向路南而遁,进临潼关去讫。信陵君引得胜之兵,仍分三队,来救郏州。
   (分派完毕,庞煖带着人马首先出发。这时早有秦军的探子跑回向王龁报告:“魏国任信陵君为将,派兵直接朝着渭河方向去了。”王龁听罢大吃一惊说:“信陵君非常善于用兵,今天他来救华州,不来进攻我们却去渭河截我的粮船,他是想断了我的根本啊,我必须亲自去解救。”于是王龁传令留下一半军队继续围攻华州,另一半都跟随他前去渭河救粮船。王龁领兵快要走到少华山的时候,山中忽然冲出一支人马,打着“燕国丞相将渠”的旗号。王龁传令列成阵势,自己冲上前去与将渠交锋。两人战了没有几个回合,又有一队人马冲来,打着“韩国大将公孙婴”的旗号。王龁急忙分兵迎敌。这时有军士来报告:“我们在渭河的粮船被赵国大将庞煖劫走了。”王龁说道:“既然粮草已被劫走,我们只好先尽力拼杀,如果能杀退燕国、赵国这两支军队,我们再想办法。”于是三国军队混战在一起,从中午一直打到傍晚。信陵君估计这时秦军已经疲惫不堪了,便指挥埋伏在少华山下的人马一齐冲了出来。信陵君大声喊道:“信陵君领兵在此,秦国军兵赶快投降,不投降就消灭你们!”王龁虽然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但是他没有三头六臂,打了这么久,身体怎么能支持得住。况且秦兵久闻信陵君英勇善战的大名,到了这个时候早吓得胆战心惊,自己性命第一,谁还去冒死拼杀,都向四面奔逃。王龁大败,损失了五万多人马,粮船全被劫走,只好带着残兵败将向南路逃走,进临潼去了。信陵君率领得胜之军,仍然分作三路,来救郏州。)

   却说蒙骜谍探信陵君兵往华州,乃将老弱立营,虚建“大将蒙”旗帜,与魏、楚二军相持,尽驱精锐,衔枚疾走,望华州一路迎来,指望与王龁合兵。谁知信陵君已破走了王龁,恰好在华阴界上相遇。信陵君亲冒矢石,当先冲敌。左有公孙婴,右有将渠,两下大杀一阵。蒙骜折兵万余,鸣金收军。当下札住大寨,整顿军马,打点再决死敌。这边魏将卫庆,楚将景阳,探知蒙骜不在军中,攻破秦营老弱,解了郏州之围,也望华阴一路追袭而来。正遇蒙骜列阵将战,两下夹攻,蒙骜虽勇,怎当得五路军马,腹背受敌,又大折一阵,急急望西退走。信陵君率诸军,直追至函谷关下,五国札下五个大营,在关前扬威耀武。如此月余,秦兵紧闭关门,不敢出应。信陵君方才班师。各国之兵,亦皆散回本国。史臣论此事,以为信陵君之功,皆毛公、薛公之功也!有诗云:
   (却说蒙骜探听到信陵君带领精兵强将去了华州,于是赶快留些老弱军士看守营盘,虚插些“大将蒙”的旗号,与魏、楚两国军队相持在这里,自己带上所有精锐军队星夜兼程地向华州赶来,希望能与王龁汇合到一起。他哪里知道信陵君已经大败王龁,王龁也已逃走。两支军队在华阴界上相遇。信陵君冒着飞石箭雨冲在前面,左有公孙婴,右有将渠。双方一场大战,秦兵死伤一万多人,只好鸣金收兵,扎下营寨,整顿军马,准备与信陵君拼死决战。蒙骜离开郏州后,魏将卫庆、楚将景阳探知蒙骜已经率兵离开,立刻进攻秦营,杀散秦军的老弱兵士,解了郏州之围。然后二将带了人马也向华阴杀来。正好遇到蒙骜列好阵势准备和信陵君决战,没想到二将从身后杀来。蒙骜虽然英勇,又怎么能抵挡住五路兵马。腹背受敌,蒙骜又败了一阵,急 急忙忙向西退走。信陵君率领各路军马一直追到函谷关下。五路军马扎下五个大营,每天耀武扬威地在关前挑战,一直对峙了一个多月。秦兵紧闭城门,不敢出来交战。这时信陵君才决定班师回朝。各国的兵马也都撤回了自己的国家。后来研究历史的官员们谈论这一段历史,都认为是信陵君的功劳,实际上要归功于毛公和薛公。有一首诗说:)

   兵马临城孰解围?合从全仗信陵归。
   当时劝驾谁人力?却是埋名两布衣。

   魏安釐王闻信陵君大破秦军,奏凯而回,不胜之喜,出城三十里迎接。兄弟别了十年,今日相逢,悲喜交集,乃并架回朝。论功行赏,拜为上相,益封五城,国中大小政事,皆决于信陵君。赦朱亥擅杀晋鄙之罪,用为偏将。此时信陵君之威名,震动天下,各国皆具厚币,求信陵君兵法。信陵君将宾客平日所进之书,纂括为二十一篇,阵图七卷,名曰《魏公子兵法》。

   (魏国安釐王听到信陵君大败秦军凯旋归来,非常高兴,出城三十里去迎接。兄弟相别十年,今天又见面了,真是悲喜交集,于是二人并驾回朝。战争胜利,论功行赏,信陵君被尊奉为上相,又把五个城作为他的领地。国家政事不论大小都由信陵君来决定。接着又赦免了朱亥擅自杀害晋鄙的罪名,重新任命为偏将。这时信陵君的威名已经震动了天下,各国都拿出许多钱来,希望能学到信陵君用兵的方法。信陵君把宾客们平日根据他讲授的兵法写成的文章重新编纂概括,写成了二十一篇,另有七卷布阵的图表,集在一起,叫做《魏公子兵法》。)

   却说蒙骜与王龁领着败兵,合做一处,来见秦庄襄王,奏曰:“魏公子无忌,‘合从’五国,兵多将广,所以臣等不能取胜。损兵折将,罪该万死!”秦王曰:“卿等屡立战功,开疆拓土,今日之败,乃是众寡不敌,非卿等之罪也。”刚成君蔡泽进曰:“诸国所以‘合从’者,徒以公子无忌之故。今王遣一使修好于魏,且请无忌至秦面会,俟其入关,即执而杀之,永绝后患,岂不美哉!”秦王用其谋,遣使至魏修好,并请信陵君。冯谖曰:“孟尝、平原,皆为秦所羁,幸而得免,公子不可复蹈其辙。”信陵君亦不愿行,言于魏王,使朱亥为使,奉璧一双以谢秦。秦王见信陵君不至,其计不行,心中大怒。蒙骜密奏秦王曰:“魏使者朱亥,即锤击晋鄙之人也。此魏之勇士,宜留为秦用。”秦王欲封朱亥官职,朱亥坚辞不受。秦王益怒。令左右引朱亥置虎圈中。圈有斑斓大虎,见人来即欲前攫。朱亥大喝一声:“畜生何敢无礼!”迸开双睛,如两个血盏,目眦尽裂,迸血溅虎。虎蹲伏股栗,良久不敢动。左右乃复引出。秦王叹曰:“乌获、任鄙,不是过矣!若放之归魏,是与信陵君添翼也。”愈欲迫降之。亥不从。命拘于驿舍,绝其饮食。朱亥曰:“吾受信陵君知遇,当以死报之!”乃以头触屋柱,柱折而头不破。于是以手自探其喉,绝咽而死,真义士哉!
   (却说蒙骜和王龁带着败兵合在一起,退回秦国。他们向秦庄襄王奏道:“魏国的信陵君联合了五国的兵马,兵多将广,所以我们没能战胜他。这次出征损失了许多兵将,我们是罪该万死。”秦王说:“你们曾经多次立过战功,为国家开拓了疆土。今天的失败只是因为我们军队太少的缘故,并不是你们的错误。”刚成君蔡泽启奏说:“这次几个国家能够联合起来,都是因为有了信陵君的缘故。现在请大王派一个使节到魏国去,表示希望与魏国重新友好相处,并请信陵君到秦国来,大家见一见面。等他进了我们的国界,马上抓起来杀掉,永绝后患,这样做不是一个好办法吗?”秦王同意采用蔡泽的计谋,派人前去魏国表示友好,并邀请信陵君到秦国来。冯谖说:“孟尝君、平原君都曾经被秦国扣押过,只是有幸逃脱。今天信陵君一定不要重蹈他们的后辙。”信陵君也不想去秦国,于是他们把想法告诉了魏王,改派朱亥作为使者,带着一对璧去秦国答谢。秦王见信陵君不来,谋害他的计谋不能实现,心中十分恼怒。蒙骜悄悄地向秦王献计说:“这次来的魏国使者朱亥,就是用锤将晋鄙打死的那个人。这个人是魏国的一员猛将,如果能把他留在秦国,为秦国效力就太好了,”秦王答应了,想封朱亥官职,朱亥坚决不接受。秦王更加恼怒,命令左右把朱亥放到老虎圈去,周围都是斑斓猛虎,见到人来就要扑倒吃掉。朱亥站在老虎中间大喊一声:“哪个畜生敢过来!”只见朱亥怒睁双眼,如同两盏血染的小灯,眼角都已开裂,血溅到了老虎身上。再看那几只猛虎吓得趴在那里,四腿发抖,好长时间连动也不敢动。秦王手下的人只好又把朱亥放了出来。秦王叹息说:“乌获、任鄙也比不上他呀!如果让他回到魏国,那好像是给信陵君添上了翅膀。”于是就逼迫朱亥投降秦国,但是朱亥就是不答应。秦王又把他扣押在驿舍中,不给他水喝,不给他饭吃。朱亥说:“我受信陵君的信任,应当以死来报答他对我的恩德。”说罢用头去撞屋中柱子,可是柱子断了头却没破。他又把手伸进自己的咽喉,气绝身死,真是一个忠义之士!)

   秦王既杀朱亥,复谋于群臣曰:“朱亥虽死,信陵君用事如故,寡人意欲离间其君臣,诸卿有何良策?”刚成君蔡泽进曰:“昔信陵君窃符救赵,得罪魏王,魏王弃之于赵,不许相见。后因秦兵围急,不得已而召之。虽然纠连四国,得成大功,然信陵君有震主之嫌,魏王岂无疑忌之意?信陵君锤杀晋鄙,鄙死,宗族宾客,怀恨必深。大王若捐金万斤,密遣细作至魏,访求晋鄙之党,奉以多金,使之布散流言,言:‘诸侯畏信陵君之威,皆欲奉之为魏王,信陵君不日将行篡夺之事。’如此,则魏王必疏无忌而夺其权。信陵君不用事,天下诸侯,亦皆解体。吾因而用兵,无足为吾难矣。”秦王曰:“卿计甚善!然魏既败吾军,其太子增犹质吾国,寡人欲囚而杀之,以泄吾恨,何如?”蔡泽对曰:“杀一太子,彼复立一太子,何损于魏?不若借太子使为反间于魏。”秦王大悟,待太子增加厚。一面遣细作持万金,往魏国行事;一面使其宾客皆与太子增往来相善,因而密告太子曰:“信陵君在外十年,交结诸侯,诸侯之将相,莫不敬且惮之,今为魏大将,诸侯兵皆属焉,天下但知有信陵君,不知有魏王也。虽吾秦国,亦畏信陵君之威,欲立为王,与之连和。信陵君若立,必使秦杀太子,以绝民望。即不然,太子亦将终老于秦矣。奈何!”太子增涕泣求计。客曰:“秦方欲与魏通和,太子何不致一书于魏王,使其请太子归国?”太子增曰:“虽请之,秦安肯释我而归耶?”客曰:“秦王之欲奉信陵,非其本意,特畏之耳。若太子愿以国事秦,固秦之愿也,何患请而不从哉?”太子增乃为密书,书中备言诸侯归心信陵,秦亦欲拥立为王等语,后乃叙己求归之意,将书付客,托以密致魏王。于是秦王乃修书二封,一封致魏王归朱亥之丧,托言病死;一封奉贺信陵君,另有金币等物。
   (秦王杀掉了朱亥,又把群臣召来商议。秦王说:“朱亥虽然死了,信陵君仍然受到魏王的信用。我想造成他们君臣之间的互不信任,请问大家有什么好的计策?”刚成君蔡泽说:“过去信陵君偷用虎符援救赵国,得罪了魏王,魏王把他抛弃在赵国,不许他回魏国相见。后来因为秦国军队围攻魏国,才不得已把他召了回来。信陵君虽然联合四国,立下大功,但功高他就有震主的嫌疑,魏王难道会对信陵君那么放心么?信陵君用锤杀死晋鄙,晋鄙死了,他的那些亲属朋友一定会对信陵君深怀仇恨。大王如果能多拿出一些金钱来,派些奸细去魏国寻访晋鄙的那一帮人,多给些钱财,让他们去散布流言,说:‘各国都害怕信陵君,想把他捧为魏王,信陵君不久就要篡夺魏王的权力了。’这样魏王一定会疏远信陵君,削弱他的权力。信陵君不被魏王信任了,天下诸侯之间的联合也就解体了。到那时我们再用武力去征讨他们,秦国夺取胜利就没有什么困难了。’秦王说:“你的计策非常好!可是魏国刚刚打败了我们,魏国太子增还在我们这里做人质,我想把他抓起来杀掉,以解我心中的仇恨,你看可以吗?”蔡泽说:“杀掉一个太子,他们会再立一个太子,这样对魏国有什么损害呢?不如借用太子增来制造魏国君臣之间的矛盾。”秦王恍然大悟,从此对待太子增比以往更好。秦王一面派奸细带重金去魏国,按照蔡泽的计谋行事;一面让他的手下人都来和太子增交往,借机会悄悄对太子增说:“信陵君在外边十年,结交了不少国家君主,这些国家的君臣将相没有不敬畏他的。现在他做了魏国大将,各国的兵马都归属 他管辖了。这样天下的人只知道魏国有个信陵君,而不知道还有个魏王了。即使我们秦国也害怕他的威风,想把他拥立为魏王,与他联合起来。信陵君如果做了魏王,必定要求秦国杀掉太子,好断绝人民对魏王的怀念。即使信陵君不要求秦国杀掉太子,你也只能最后老死在秦国,没办法啊。”太子增哭着问有什么办法来避免这种结局,这些人对他说:“秦国现在正想和魏国通和,太子何必不给魏王写一封信,让魏王请你回国呢?”太子增说:“即使魏王请我回去,秦国又怎么会肯把我放走呢?”这些人说:“秦王想把信陵君捧为魏王,并不是我们本来的愿望,只是因为害怕他。如果太子愿意让魏国服从秦国,这才是秦国的愿望。你能这样做还愁秦王不放你回去吗?”太子增于是写了一封密信,信中讲了各国都尊崇信陵君,秦国也准备拥立信 陵君为魏王等等事情,然后讲了自己请求回国的想法。太子增把信交给这些秦王手下的人,托他们秘密地送给魏王。于是秦王也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魏王,假说朱亥生病而死,把灵柩送回魏国;一封写给信陵君,吹捧他恭贺他,同时送给他金币财物。)

   却说魏王因晋鄙宾客布散流言,固已心疑。及秦使捧国书来,欲与魏息兵修好,叩其来意,都是敬慕信陵之语,又接得太子增家信,心中愈加疑惑。使者再将书币,送信陵府中,故意泄漏其语,使魏王闻之。
   (却说魏王因为听了晋鄙亲属和朋友们散布的谎言,心中对信陵君已经有所疑忌。等到秦国使者带来秦王国书,表示希望两国停止战争重建友谊,仔细看过,信中都是敬慕信陵君的言辞,接着又看到了太子增写来的秘信,心中更加疑忌信陵君。秦国使者把秦王写给信陵君的信和金币送到他家中,却故意把秦王在信中说的话泄露出来让魏王知道。)

   却说信陵君闻秦使讲和,谓宾客曰:“秦非有兵戎之事,何求于魏?此必有计!”言未毕,阍人报秦使者在门,言:“秦王亦有书奉贺。”信陵君曰:“人臣义无私交,秦王之书币,无忌不敢受。”使者再三致秦王之意,信陵君亦再三却之。恰好魏王遣使来到,要取秦王书来看。信陵君曰:“魏王既知有书,若说吾不受,必不肯信。”遂命驾车将秦王书币,原封不动,送上魏王,言:“臣已再三辞之,不敢启封。今蒙王取览,只得呈上,但凭裁处!”魏王曰:“书中必有情节,不启不明。”乃发书观之,略曰:
   (却说信陵君听说秦王派人来讲和,对他周围的人说:“秦国并没有遇到战争一类的事情,他们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这里面肯定是秦国使的计策。”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家人就来禀报秦国使者来了,说有秦王写给信陵君的书信和送给他的金币。信陵君说:“做为臣子只讲忠义,不论私交。秦王的书信和金币我是不能接受的。”使者再三表示秦王的敬慕之意,信陵君也再三地推辞。恰好魏王派来一人,要把秦王写的信拿走看一看。信陵君说:“魏王既然知道秦王有书信给我,如果对他说我没有接受,他一定不会相信的。”于是他命人套好车辆,把秦王的书信和送来的金币原封不动地给魏王送去。信陵君对魏王说:“对秦王的书信和金币我已经再三推辞,也没有打开。现在大王要看,只好收下给您送来,请大王决定怎样处理,”魏王说:“信中一定讲了一些事情,不打开就弄不明白。”于是就把信打开来看,信中大致是这样写的:)

   公子威名,播于天下,天下侯王,莫不倾心于公子者。指日当正位南面,为诸侯领袖;但不知魏王让位当在何日?引领望之!不腆之赋,预布贺忱,惟公子勿罪!
   (公子的威名早已传遍天下,各国君主没有不仰慕公子的,用不了多少时日公子就会正正当当地成为各国的领袖,但不知魏王什么时候能把王位让给你?我正盼望着这一天。信写得很直率,提前向你表示祝贺,请公子不要责怪。)

   魏王览毕,付与信陵君观看。信陵君奏曰:“秦人多诈,此书乃离间我君臣,臣所以不受者,正虑书中不知何语,恐堕其术中耳。”魏王曰:“公子既无此心,便可于寡人面前,作书复之。”即命左右取纸笔,付信陵君作回书。略云:
   (魏王看过,把信递给信陵君看。信陵君对魏王说:“秦国人是很狡猾的,写这封信是为了在我们君臣之间造成不信任。我之所以不敢接受书信和礼物,正是考虑到不知其中写了些什么,恐怕落入秦王设的圈套。”魏王说:“公子既然没有夺取王位的意思,那么请当着我的面给秦王写一封信答复他。”魏王命令从人取来纸笔交给信陵君。信凌君大致是这样写的:)

   无忌受寡君不世之恩,糜首莫酬,南面之语,非所以训人臣也。蒙君辱贶,昧死以辞!
   (我受到我们君主的恩德太多了,即使以死也难以报答。身为一国之君,不能教做臣子的去谋篡王位。谢谢你送来礼物,但我誓死不能接受。)

   书付秦使,并金币带回。魏王亦遣使谢秦,并言:“寡君年老,欲请太子增回国。”秦王许之。太子增既回魏,复言信陵不可专任。信陵君虽则于心无愧,度王心中芥蒂,终未释然,遂托病不朝,将相印兵符,俱缴还魏王,与宾客为长夜之饮,多近妇女,日夜为乐,惟恐不及。史臣有诗云:
   (写罢,把信交给秦国使者,和金币一块儿带回秦国。魏王也派人向秦王表示感谢,并说:“魏王年纪大了,想请太子增回国。”秦王答应了。太子增回到魏国后,又讲了许多信陵君不可信任重用的话。信陵君虽然自己心中无愧,但想到魏王对自己的猜忌并没有消失,于是就借口身体有病不再入朝,把将印、相印、兵符等都交还给魏王,从此每天只是和周围的人彻夜饮酒,或是沉溺于女色。史官们曾写过一首诗,说道:)

   侠气凌今古,威名动鬼神;
   一身全赵魏,百战却嬴秦。
   镇国同坚础,危词似吠狺;
   英雄无用处,酒色了残春。

   再说秦庄襄王在位三年,得疾,丞相吕不韦入问疾。因使内侍以缄书密致王后,追述往日之誓。后旧情未断,遂召不韦与之私通。不韦以医药进王,王病一月而薨。不韦扶太子政即位,此时年仅一十三岁。尊庄襄后为太后,封其母弟成峤为长安君,国事皆决于不韦,比于太公,号为尚父。不韦父死,四方诸侯宾客,吊者如市,车马填塞道路,视秦王之丧,愈加众盛。正是“权倾中外,威振诸侯”。不在话下。

   (再说秦昭襄王在位三年,忽然身体得病。丞相吕不韦进宫去看望秦王,借这机会写了一封信,悄悄地让侍从交给王后。信中追述了他和王后之间过去的爱昧关系。王后旧情不断,便常常把吕不韦召进内宫,和他私通。吕不韦趁秦王有病,送给秦王一些药品,秦王吃过后,不出一个月便死了。吕不韦扶持让太子政接替了王位,这时太子政才十三岁。太子政即位后,尊封庄襄后为太后,封他的舅舅成峤为长安君,国中大事都由吕不韦决定,把吕不韦和太公相比,封号为尚父。吕不韦父亲去世,各国的君侯宾客都来吊唁,来人之多好像是逢到集市一样,车马把路都堵住了,甚至比秦王的葬礼仪式还要盛大。真是“权倾中外,威镇诸侯”。)

   秦王政元年,吕不韦知信陵君退废,始复议用兵。使大将蒙骜,同张唐伐赵,攻下晋阳。
   (秦王政元年,吕不韦得知信陵君已经不再掌权了,便再次提议向各国发动进攻。他派大将蒙骜和张唐进攻赵国,占领了晋阳。)

   三年,再遣蒙骜同王龁攻韩,韩使公孙婴拒之。王龁曰:“吾一败于赵,再败于魏,蒙秦王赦而不诛,此行当以死报!”遂帅其私属千人,直犯韩营,龁力战而死。韩兵乱,蒙骜乘之,大败韩师,杀公孙婴,取韩十二城以归。自信陵君废,而赵、魏之好亦绝。赵孝成王使廉颇伐魏,围繁阳,未克,而孝成王薨。太子偃嗣立,是为悼襄王。时廉颇已克繁阳,乘胜进取。而大夫郭开,素以谄佞为廉颇所嫉,常因侍宴面叱之。郭开衔怨在心,谮于悼襄王,言:“廉颇已老,不任事,伐魏久而无功。”乃使武襄君乐乘,往代廉颇。廉颇怒曰:“吾自事惠文王为将,于今四十余年,未有挫失,乐乘何人,而能代我?”遂勒兵攻乘,乘惧走归国。廉颇遂奔魏,魏王虽尊为客将,疑而不用。廉颇由是遂居大梁。
   (秦王政三年又派蒙骜和王龁进攻韩国,韩国派公孙婴率兵抵抗。王龁说:“我第一次被赵国打败,第二次被魏国打败,都被秦王赦免了死罪,这次我一定以死来报答秦王。”于是带领自己私家兵卒一千人,直接攻打韩军营寨,结果在混战中被杀死。蒙骜趁韩军还在混乱之中,指挥秦军进攻,打败了韩国军队,杀死了公孙婴,占领了韩国十二座城,得胜而归。自从信陵君被削夺了权力,赵国与魏国之间友好的关系也结束了。赵国孝成王派廉颇进攻魏国,包围了繁阳,还没等攻打下来孝成王就死了。太子偃继位,就是悼襄王。这时廉颇已经攻克了繁阳,正在乘胜前进。大夫郭开是个谄佞之徒,被廉颇所厌恶,廉颇在宴会上常当面斥责他。郭开对廉颇怀恨在心,就在悼襄王面前讲廉颇的坏话说:“廉颇已经老了,不能胜任大王交给他的任务,派他去进攻魏国,时间这么久了却没取得什么战果。”悼襄王听信了郭开的话,派武襄君乐乘去取代廉颇。廉颇听说后大怒说:“我自从辅佐惠文王,作将军已经四十多年了,从没受到过挫折、失败。乐乘是什么人,他凭什么来取代我?”一怒之下,廉颇点起军卒就来追杀乐乘。乐乘非常害怕,连忙逃回国去。廉颇赶走了乐乘就归降了魏国。魏王虽然把廉颇尊封为客将,心中却不信任他,也不委以重任。 于是廉颇就到大梁住了下来。)

  秦王政四年,十月,蝗虫从东方来,蔽天,禾稼不收,疫病大作。吕不韦与宾客议令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后世纳粟之例,自此而起。是年,魏信陵君伤于酒色,得疾而亡。冯谖哭泣过哀,亦死,宾客自刭从死者百余人。足见信陵君之能得士矣!明年,魏安釐王亦薨,太子增嗣立,是为景湣王。秦知魏新丧君,又信陵君已死,思报败绩之仇,遣大将蒙骜攻魏,拔酸枣……等二十城,置东郡。未几,又拔朝歌,又攻下濮阳。卫元君乃魏王之婿,东走野王,阻山而居。景湣王叹曰:“使信陵君尚在,当不令秦兵纵横至此也!”于是遣使与赵通好。赵悼襄王亦患秦侵伐无已,方欲使人往纠列国,重寻信陵、平原二君“合从”之约。忽边吏报道:“今有燕国,拜剧辛为大将,领兵十万,来犯北界。”
   (秦王政四年的十月份,一群蝗虫从东边飞来,遮天蔽日,地里庄稼被蝗虫吃得干干净净,疫病也流行起来。吕不韦与手下人商议,命令百姓交纳粮食,凡交纳千石者,可以封给一级爵位,这在后世变成了一种惯例。这一年魏国的信陵君因为沉溺于酒色而得病死去。冯驩也因为过分悲哀,大哭而死。信陵君的宾客自杀从死的竟有百余人。从这里足可以看出信陵君是多么得到人们的信任和拥戴啊。第二年,魏国安釐王也死去了,太子增继位,称景湣王。秦国得知魏国君王刚死,信陵君也死了,为报当年被魏国大败之仇,派大将蒙骜再次进攻魏国,占领了酸枣等二十座城,设置了东南郡。没过多久又占领了朝歌,攻下了濮阳。魏王的女婿卫元君向东逃到了野王,躲进山中。 景湣王长叹道:“如果信陵君还在,一定不会让秦兵这样横冲直撞、为所欲为。”景湣王派出使者到赵国去,希望与赵国和好。赵国的悼襄王也担心秦国到处侵扰,没有止境,正要派人去联络诸国,重新实现信陵君、平原君的那种联合。忽然有人来报告:“燕国派遣剧辛做大将,领兵十万来侵犯我们北边的疆界。”)

   那剧辛原是赵人,先在赵时,原与庞煖有交。后来庞煖仕赵,剧辛投奔燕昭王,昭王用为蓟郡守。及燕王喜被赵将廉颇围困都城,赖将渠讲和而罢,深以为耻。将渠相燕,原出于赵人所命,非燕王之意,虽则助信陵君战秦有功,到底君臣之间,未能十分相信。将渠为相岁余,即托病归其印绶。燕王乃召剧辛于蓟,用为相国,共图报赵之事,奈心惮廉颇,不敢动掸。今日廉颇奔魏,庞煖为将,剧辛意颇轻之,乃迎合燕王之意,奏曰:“庞煖庸才,非廉颇之比。况秦兵已拔晋阳,赵人疲敝,乘衅攻之,栗腹之耻可雪也。”燕王大悦曰:“寡人正有此意,相国能为寡人一行乎?”剧辛曰:“臣熟知地利,若蒙见委,定当生擒庞煖,献于大王之前。”燕王大悦,遂使剧辛将兵十万伐赵。赵王闻报,即召庞煖计议。煖曰:“剧辛自恃宿将,必有轻敌之心。今李牧见守代郡,使引军南行,从庆都一路来,以断其后,臣以一军迎战,彼腹背受敌,可成擒矣。”赵王从计而行。
   (剧辛原来是赵国人,在赵国的时候曾经和庞煖有过交往。后来庞煖在赵国做了官,剧辛投奔了燕昭王,被任命为蓟州太守。后来燕王喜被赵将廉颇围困在都城,全靠将渠讲和才使赵国罢兵,燕王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耻辱,将渠做了燕国的丞相,是出于赵国的命令,并非是燕王的本意。虽然将渠在帮助信陵君战胜秦国上有功劳,但君臣之间并不十分信任。将渠做了一年多丞相,就以有病作理由把相印交还了燕王。燕王就把剧辛召到蓟州,任命他做丞相,一起商量报复赵国的事,只是因为惧怕廉颇才一直没有动手。现在廉颇到了魏国,庞煖做了大将,剧辛很看不起他,便迎合燕王的意思说:“庞煖是个无能的人,他远不能和廉颇相比。况且秦兵占领了晋阳,赵国已兵败无力,趁这机会去进攻,一定能洗雪栗腹被廉颇生擒的耻辱。”燕王大喜说:“我正有这个意思,你能为我带兵进攻赵国吗?”剧辛说:“我对赵国地形很熟悉,如果能得到您的信任,我一定活捉庞煖,把他献到大王面前。”于是燕王就派剧辛率兵十万去进攻赵国。赵王听到燕国进攻的报告,马上把庞煖找来商议对策。庞煖说:“剧辛自认为是一员老将,必定会轻敌。现在李牧正在代郡驻守可以命令他率领人马向南进发,从庆都一路过来,切断燕军的后路,我带一支军队去正面迎击敌人。这样让他们腹背受敌,就可以活捉剧辛了。”赵王按庞煖的计策行动。)

   却说剧辛渡易水,取路中山,直犯常山地界,兵势甚锐。庞煖帅大军屯于东垣,深沟高垒,以待其来。剧辛曰:“我军深入,若彼坚壁不战,成功无日矣。”问帐下:“谁敢挑战?”骁将栗元,乃栗腹之子,欲报父仇,欣然愿往。剧辛曰:“更得一人帮助方可。”末将武阳靖请行。剧辛给锐卒万人,使犯赵师。庞煖使乐乘、乐闲,张两翼以待,而亲率军迎战。两下交锋,约二十余合,一声炮响,两翼并进,俱用强弓劲弩,乱射燕军。武阳靖中箭而亡。栗元不能抵当,回车便走。庞煖同二将从后掩杀,一万锐卒,折去三千有余。剧辛大怒,急催大军亲自接应。庞煖已自还营去了。剧辛攻垒不能入,乃使人下书,约明日于阵前,单车相见。庞煖允之,两下各自准备。
   (却说剧辛渡过易水,取路中山一直向常山杀来,声势十分浩大。庞煖把军队驻扎在东垣,挖深沟,筑起高垒,等待燕军到来。剧辛说:“我们是深入敌国作战,如果他们躲进城中不出来交战,那么我们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取得胜利。”他问手下诸将:“谁敢出去挑战?”栗腹之子栗元为了给父亲报仇,愿意首先去赵军营中挑战。剧辛说:“还需要一个人前去帮他才行。”末将武阳靖请求和栗元一起去。剧辛拨给他们一万名精兵。庞煖要乐乘、乐闲在左右列阵等待,亲自带兵迎敌。两军交锋,打了大约二十个回合,突然一声炮响,乐乘、乐闲从两翼同时冲杀过来,用强弓劲弩朝燕军乱射。武阳靖中箭而死,栗元抵挡不住,掉转车头就逃。庞煖在后面紧紧追杀,一万燕 兵死伤三千多人。剧辛大怒,亲率大军前来接应。庞煖已经回到城中去了。剧辛企图冲进城垒没有成功,于是派人送去战书,约定第二天和庞煖在阵前单独较量。庞煖答应了。两军各自做好准备。)

   至次日,彼此列成阵势,吩咐:“不许施放冷箭。”庞煖先乘单车立于阵前,请剧将军会面。剧辛亦乘单车而出。庞煖在车中欠身曰:“且喜将军齿发无恙。”剧辛曰:“忆昔别君去赵,不觉距今已四十余年,某已衰老,君亦苍颜。人生如白驹过隙,信然也。”庞煖曰:“将军向以昭王礼士,弃赵奔燕,一时豪杰景附,如云之从龙,风之从虎。今金台草没,无终墓木已拱,苏代邹衍,相继去世,昌国君亦归吾国,燕之气运,亦可知矣!老将军年逾六十,孤立于衰王之庭,犹贪恋兵权,持凶器而行危事,欲何为乎?”剧辛曰:“某受燕王三世厚恩,粉骨难报,趁吾余年,欲为国家雪栗腹之耻!”庞煖曰:“栗腹无故攻吾鄗邑,自取丧败,此乃燕之犯赵,非赵之犯燕也。”两下在军前反覆酬答,庞煖忽大呼曰:“有人得剧辛之首者,赏三百金!”剧辛曰:“足下何轻吾太甚?吾岂不能取君之首耶?”庞煖曰:“君命在身,各尽其力可耳!”剧辛大怒,把令旗一麾,栗元便引军杀出。这里乐乘、乐闲,双车接战,燕军渐失便宜。剧辛驱军大进,庞煖亦以大军迎之。两下混杀一场,燕军比赵损折更多。天晚,各鸣金收兵。
   (第二天,两军摆好阵势,吩咐:“不许施放冷箭!”庞煖先乘战车立在阵前,喊道:“请剧将军出来相会!”剧辛也是单独乘战车出来。庞煖在车中向剧辛欠身施礼,说:“看到将军身体健康我很高兴。”剧辛说:“想起当年和你分别离开赵国,到今天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四十多年,我已经老了,你也老了。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真快啊!”庞煖说:“将军曾经认为燕昭王礼贤下士,所以离开赵国到燕国去,当时许多豪杰都跟随着你,真好像云追着龙,风追着虎,可是现在,野草已经长没了金台,无终墓上的树木环绕,苏代、邹衍相继去世,昌国君也归降了赵国。燕国的运气如何,从这些就可以看到了。老将军年纪已过六十岁,孤单地生活在一个已经衰落的国家,还在贪恋兵权,拿着凶器去做危害别人的事,您想要怎么样呢?”剧辛说:“我受到三世燕王的恩德,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趁我还活着,想为国家洗雪栗腹的耻辱。”庞煖说:“栗腹无缘无故进攻赵国的鄗邑,是自找失败,自取灭亡。那场战争是燕国来侵犯赵国,而不是赵国去侵犯燕国。”两个人在阵前反反复复地辩论。庞煖忽然大喊道:“谁能取来剧辛头颅,赏三百金!“剧辛说:“你何必那么轻视我,我难道不能取你的头吗?”庞煖说:“我们都身负君王的命令,还是各尽其力来较量吧。”剧辛大怒,把令旗一摆,栗元就冲杀出来。这边乐乘、乐闲两部战车也冲过来迎成。剧辛指挥大队人马一齐冲杀,庞煖也用大队人马应 战。两军一场混杀,燕军受的损失要比赵军多。天色已晚,两支军队只好鸣金收兵。)

   剧辛回营,闷闷不悦。欲待回军,又在燕王面前夸了大口;欲待不回,又难取胜,正自踌躇。忽有守营军士报道:“赵国遣人下书,见在辕门之外,未取擅投。”剧辛命取书到,其书再三缄封其固。发而观之,略曰:
   (剧辛回到营中闷闷不乐,想要撤兵回国,怎奈已在燕王面前夸下海口;如果不撤兵又难以取胜。正在踌躇之间,忽然守营的军士来报告:“赵国派人送来书信,现在正在辕门外,我们不敢擅自把信送来。”剧辛派人取回书信,这封信外边封缄了好几层,粘得很牢固。打开信来看,上面写着:)

   代州守李牧,引军袭督亢,截君之后。君宜速归,不然无及。某以昔日交情,不敢不告!
   (代州太守李牧带领军队正在袭击督亢,切断你的后路,你应当尽快撤兵回去,不然就来不及了。因为我们过去交情很深,所以我不能不劝告你。)

   剧辛曰:“庞煖欲摇动我军心耳!纵使李牧兵至,吾何惧哉!”命以书还其使人,来日再决死敌。赵使者已去,栗元进曰:“庞煖之言,不可不信。万一李牧果引军袭吾之后,腹背受敌,何以处之?”剧辛笑曰:“吾亦虑及于此。适才所言,稳住军心;汝今密传军令,虚札营寨,连夜撤回,吾亲自断后,以拒追兵。”栗元领计去了。
   (剧辛说:“庞煖想动摇我们军心啊!即使李牧的兵到了,我又害怕什么!”他命令把信交还给使者,相约第二天决一死战。赵国使者走了,栗元对剧辛说:“庞煖的话不能不信。万一李牧带兵袭击我们背后,腹背受敌,怎么办呢?”剧辛笑着说:“我也想到这些,我刚才之所以那么说是为了稳住军心。你现在秘密传达军令, 要虚设营寨,连夜撤兵,我亲自断后挡住追击的赵军。 ”)

   谁知庞煖探听燕营虚设,同乐乘、乐闲,分三路追来。剧辛且战且走,行至龙泉河,探子报道:“前面旌旗塞路,闻说是代郡军马。”剧辛大惊曰:“庞煖果不欺我!”遂不敢北进,引兵东行,欲取阜城,一路奔往辽阳。庞煖追及,大战于胡卢河。剧辛兵败,叹曰:“吾何面目为赵囚乎?”自刎而亡。——此燕王喜十三年,秦王政之五年也。髯翁有诗叹云:
   (谁知庞煖探听到燕军虚设营寨,同乐乘、乐闲分三路追来,剧辛边战边退。走到龙泉河,军卒来报告:“前面有很多旌旗,塞满了道路,听说是代郡的兵马。”剧辛大吃一惊说:“庞煖果真没有骗我!”于是不敢再往北走,改往东行,想要夺取阜城,然后奔向辽阳。庞煖的追兵赶到,在胡卢河一场大战,剧辛战败了,他长叹说:“被赵国俘虏我还有什么脸面呢?”说罢自刎而死。这一年是燕王喜十三年,秦王政五年。有一首诗叹剧辛:)

   金台应聘气昂昂,共翼昭王复旧疆;
   昌国功名今在否?独将白首送沙场!

   栗元被乐闲擒而斩之。获首二万余,余俱奔溃,或降,赵兵大胜。庞煖约会李牧,一齐征进,取武遂、方城之地。燕王亲诣将渠之门,求其为使,伏罪乞和。庞煖看将渠面情,班师奏凯而回。李牧仍守代郡去讫。赵悼襄王郊迎庞煖,劳之曰:“将军武勇若此,廉、蔺犹在赵也!”庞煖曰:“燕人已服,宜及此时‘合从’列国,并力图秦,方保无虞。”

   (栗元被乐闲活捉斩首。燕军死伤二万余人,其余的都四散逃走或者投降了,赵国大胜。庞煖和李牧一道前进,占领了武遂、方城等地方。燕王亲自到将渠门前,央求他作为使节到赵军去认罪求和。庞煖看着将渠的情面,答应撤兵,凯旋而归。李牧仍然回代郡驻守。赵悼襄王到城外去迎接庞煖,慰劳他说:“将军这样英勇,真好像廉颇仍然在赵国啊!”庞煖说:“燕国已经认罪臣服了,应当趁这机会联合各国,齐心合力去对付秦国,这样才能保证将来不生灾祸。”)

   不知“合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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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五 十月 24, 2014 6:31 pm

第一百三回  李国舅争权除黄歇  樊於期传檄讨秦王


   话说庞煖欲乘败燕之威,“合从”列国,为并力图秦之计。除齐附秦外,韩、魏、楚、燕,各出锐师,多者四五万,少亦二三万,共推春申君黄歇为上将。歇集诸将议曰:“伐秦之师屡出,皆以函谷关为事,秦人设守甚严,未能得志。即我兵亦素知仰攻之难,咸有畏缩之心。若取道蒲板,由华州而西,径袭渭南,因窥潼关,《兵法》所谓‘出其不意’也。”诸将皆曰:“然。”遂分兵五路,俱出蒲关,望骊山一路进发,直攻渭南,不克,围之。
   (话说庞煖想趁打败燕国的时机,联合各国对付秦国。除了齐国追随秦国以外,韩、魏、楚、燕都派了精锐部队,多者四五万,少的也有二三万,共同推举春申君黄歇作为上将。黄歇把各位将军召集到一起商议,说:“讨伐秦国的兵马每次出师都走函谷关,秦国人在这里防守非常严密,所以都没有成功,而且我们将士知道攻打关口的困难,都有怯战的心理。如果我们取道蒲坂,从华州向西,直接奔袭渭南,近逼潼关,也正如兵法所说,是‘出其不意’。”大家都表示赞同。于是兵分五路,都从蒲关而过,沿骊山一路进发,直接攻打渭南。攻城没有成功,便将渭南包围起来。)

   秦丞相吕不韦使将军蒙骜、王翦、桓齮、李信、内史腾,各将兵五万人,五枝军兵,分应五国。不韦自为大将,兼统其军,离潼关五十里,分为五屯,如列星之状。王翦言于不韦曰:“以五国悉锐,攻一城而不克,其无能可知矣。三晋近秦,习与秦战,而楚在南方,其来独远,且自张仪亡后,三十余年不相攻伐,诚选五营之锐,合以攻楚,楚必不支,楚之一军破,余四军将望风而溃矣。”不韦以为然。于是使五屯设垒建帜如常,暗地各抽精兵一万,约以四鼓齐起,往袭楚寨。时李信以粮草稽迟,欲斩督粮牙将甘回,众将告求得免,但鞭背百余。甘回挟恨,夜奔楚军,以王翦之计告之。春申君大惊,欲驰报各营,恐其不及,遂即时传令,拔寨俱起,夜驰五十余里,方敢缓缓而行。比及秦兵到时,楚寨已撤矣。王翦曰:“楚兵先遁,必有泄吾谋者。计虽不成,然兵已至此,不可空回。”遂往袭赵寨。壁垒坚固,攻不能入。庞煖仗剑立于军门,有敢擅动者即斩。秦兵乱了一夜,至天明,燕、韩、魏俱合兵来救,蒙骜等方才收兵。庞煖怪楚兵不至,使人探之,知其先撤,叹曰:“‘合从’之事,今后休矣!”诸将皆请班师,于是韩、魏之兵,先回本国。庞煖怒齐独附秦,挟燕兵伐之,取饶安一城而返。
   (秦丞相吕不韦派将军蒙骜、王翦、桓齮、李信、内史腾,各带五万人马去分别迎战五国。吕不韦亲自担任大将,带着他的军队在离潼关五十里的地方扎下五座营寨,排列成星状。王翦对吕不韦说:“用五国的全部兵力围攻一座城而占领不了,可见他们的无能了。三晋离秦国很近,而且已经习惯与秦军作战,而楚国在南方,各国军队中只有楚军走的路最远,而且自张仪死后,三十年与秦国没有打过仗。如果能从我们五营军马中挑选一些精兵强将,合力进攻楚国,楚国一定支持不住。打败了楚国这支军队,其他四支军队就会望风而逃。”吕不韦认为他讲的有道理。于是命令各营寨照常设置高垒,通插旌旗,但暗地里每营挑出一万名精兵,约定听到四更鼓响,一齐出发袭击楚军营寨。恰好李信因为督粮牙将甘回押运粮草迟缓,想将他斩首。许多将官为甘回告求赦免,李信命令改为用鞭抽打脊背一百下。甘回因而嫉恨李信,连夜投奔楚军,将王翦的偷袭计划告诉了春申君。春申君听说大吃一惊,想去各军营通报,又怕延误了时间,于是立刻传令拔寨撤退,连夜奔驰五十里才敢慢慢而行。等到秦军冲到楚营,楚国军队已经全部撤走了。王翦说:“楚军事先撤退,一定是有人泄露了我们的秘密。这个计策没有实现,但我们既然出兵了,就不能空手而回。”于是改道袭击赵军营寨。赵军营寨防守很坚固,攻打许久没 有成攻。庞煖持剑站在营门前,喝令谁敢擅自行动马上斩首。秦兵乱了一夜,天亮了,燕、韩、魏军都来救援。蒙骜才收兵回营。庞煖看到楚军没有来,便派人去打探,知道楚军已经撤走了。庞煖叹气说:“联合抗秦的事情,看来以后是办不到了。”各国将领都要求回国,于是韩国和魏国的军队先撤回本国了。庞煖对齐国追随秦国非常气愤,强迫燕军和赵国军队一同去征讨齐国,占领了饶安城以后才各自班师。)

   再说春申君奔回郢城,四国各遣人来问曰:“楚为从长,奈何不告而先回,敢请其故?”考烈王责让黄歇,歇惭惧不容。时有魏人朱英,客于春申君之门,知楚方畏秦,乃说春申君曰:“人皆以楚强国,及君而弱,英独谓不然。先君之时,秦去楚甚远,西隔巴蜀,南隔两周,而韩、魏又眈眈乎拟其后,是以三十年无秦患。此非楚之强,其势然也。今两周已并于秦,而秦方修怨于魏,魏旦暮亡,则陈、许为通道,恐秦、楚之争,从此方始,君之责让,正未已也。何不劝楚王东徙寿春,去秦较远,绝长、淮以自固,可以少安。”黄歇然其谋,言于考烈王,乃择日迁都。按楚先都郢,后迁于鄀,复迁于陈,今又迁于寿春,凡四迁矣。史臣有诗云:  
   (再说春申君退回郢城,其他四国都派使者来问:“楚国是这次联合进攻秦国的首领,怎么不通知我们几个国家的人,自己就先撤回来了呢?请把其中的原因告诉我们。”考烈王责问春申君,让他回答。春申君黄歇感到又惭愧又害怕,无地自容。当时有个叫朱英的魏国人,在春申君那里做门客,知道楚国畏惧秦国,就对春申君说:“人们都认为楚国过去是个强国,到了你这一代人变得软弱起来。我不这样看。前几代君王在世时,秦国离楚国很远,西面隔着巴蜀,南面隔着两周,而且韩国、魏国又虎视耽耽地在他的后面,所以三十年中没有被秦国侵扰的忧患。这并不说明楚国的强大,而是当时整个大形势造成的。现在两周已被秦国吞并,而秦国刚刚与魏国结下仇怨,魏国早晚也会被秦国灭亡。这样,以陈、许做为通道,秦国与楚国之间的斗争今天才是个开始,君王对你的责怨以后还会有的。你何必不去劝劝君王把国都向东迁到寿春,那里离秦国较远,可以凭借长江、淮河的险阻来保护自己,可以稍微安全些。”黄歇同意他的想法,把这些话讲给了考烈王,决定选择一个吉日把国都迁到寿春去。说起来楚国的国都最早在郢城,以后迁到都城,又迁到陈城,现在又迁到寿春,来回迁了四个地方。史臣们写过一首诗说:)

   周为东迁王气歇,楚因屡徙霸图空;
   从来避敌为延敌,莫把迁岐托古公。

   再说考烈王在位已久,尚无子息,黄歇遍求妇人宜子者以进,终不孕。有赵人李园,亦在春申君门下,为舍人。有妹李嫣色美,欲进于楚王,恐久后以无子失宠,心下踌躇:“必须将妹先献春申君,待其有娠,然后进于楚王,幸而生子,异日得立为楚王,乃吾甥也。”又想:“吾若自献其妹,不见贵重。还须施一小计,要春申君自来求我。”于是给五日假归家,故意过期,直待第十日方至。黄歇怪其来迟。李园对曰:“臣有女弟名嫣,颇有姿色,齐王闻之,遣使来求。臣与其使者饮酒数日,是以失期。”黄歇想道:“此女名闻齐国,必是个美色。”遂问曰:“已受其聘否?”园对曰:“方且议之,聘尚未至也。”黄歇曰:“能使我一见乎?”园曰:“臣在君之门下,即吾女弟,谁非君妾婢之流,敢不如命。”乃盛饰其妹,送至春申君府中。黄歇一见大喜,是夜即赐李园白璧二双,黄金三百镒,留其妹侍寝。未三月,即便怀孕。李园私谓其妹嫣曰:“为妾与为夫人孰贵?”嫣笑曰:“妾安得比夫人?”园又曰:“然则为夫人与为王后孰贵?”嫣又笑曰:“王后贵盛!”李园曰:“汝在春申君府中,不过一宠妾耳!今楚王无子,幸汝有娠,倘进于楚王,他日生子为王,汝为太后,岂不胜于为妾乎?”遂教以说词,使于枕席之间,如此这般:“……春申君必然听从。”李嫣一一领记。夜间侍寝之际,遂进言于黄歇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余年,而王未有子,千秋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兄弟于君无恩,必将各立其所亲幸之人,君安得长有宠乎?”黄歇闻言,沉思未答。嫣又曰:“妾所虑不止于此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岂特江东封邑不可保而已哉?”黄歇愕然曰:“卿言是也,吾虑不及此!今当奈何?”李嫣曰:“妾有一计,不惟免祸,而且多福。但妾负愧,难于自吐,又恐君不我听,是以妾未敢言。”黄歇曰:“卿为我画策,何为不听?”李嫣曰:“妾今自觉有孕矣,他人莫知也。幸妾侍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佑生男,异日必为嫡嗣,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黄歇如楚初觉,如醉初醒,喜曰:“‘天下有智妇人,胜于男子’。卿之谓矣。”

   (再说考烈王在位时间很长了,还没有儿子。黄歇到处去寻找能生育的女子送给楚王,但都没能怀孕。有个叫李园的赵国人也客居在春申君那里做舍人。李园有个妹妹叫作李嫣,很有姿色,李园想把她进送给楚王,可是又耽心日后因为没给楚王生育而失宠,心中暗想:“必须把妹妹先献给春申君,等她怀了孕再送给楚王。如果将来有幸能生个儿子,将来立为君王,就是我 的外甥。”他又想到:“我如果自己去把妹妹献给春申君,就会失了尊严,还应当用个小计策,要春申君自己来求我。”于是向春申君请了五天假回家,故意不按时间回来,到第十天才回到春申君这里。黄歇问他为什么回来迟了,李园说:“我有一个妹妹,名叫李嫣,长得非常漂亮。齐王听说了,派人来求婚。我和那个使者一起喝了几天酒,所以回来迟了。”黄歇想:“这个女子的美貌连齐国都知道了,一定是非常漂亮的。”他问道: “已经受聘了吗?”李园说:“正在商议,还没有聘定。”黄歇说:“能让我见一次吗?”李园说:“我在您的手下,我的妹妹也就如同您的侍妾婢女一样,怎么不可以呢。”回去后李园把妹妹好好打扮了一下,送到春申君府上。春申君一见非常高兴,当即赐给李园白璧两双,黄金三百镒,把李嫣留下来陪他。不到三个月,李嫣就怀了孕。李园悄悄地对妹妹说:“做妾和做夫人哪个更尊贵?”李嫣笑着说: “妾怎么能和夫人相比?”李园又问:“那么夫人和王后哪个更尊贵?”李嫣又笑着说:“王后是最尊贵的了。”李园说:“你在春申君府中,不过是受宠爱的侍妾罢了。现在楚王没有儿子,你又怀了孕,如果让你去侍奉楚王,若能生个儿子以后就可以立为楚王,你便是太后,这难道不比做妾好吗?”于是李园教给妹妹一些话,要他在枕席之间如此这般地讲给春申君。李嫣都记住了。夜间躺在床上,李嫣对黄歇说:“楚王非常倚重你,对你比对亲兄弟还要好。现在你在楚国做了二十年丞相了,而楚王没有儿子,他死后只好改立他的兄弟为王。他的兄弟与你之间并不亲近信任,必定会任用自己更信任的人,你还能长期受尊宠吗?”黄歇听着没作回答。李嫣又说:“我担心的还不止这些。你很受楚王倚重,时间久了,得罪他兄弟的地方会有不少。等他的兄弟做了国王,灾祸就会降临到你身上,大概这就不仅是保不住江东楚王封地的问题了吧?”黄歇一听楞住了,说:“你讲得对,我没想到这些。现在应该怎么办?”李嫣说:“我有一个计策,不仅可以免除灾祸,而且还会带来许多好处。不过那样做我心中会有愧疚,自己不好讲出来,也怕你不愿意听我讲的话。所以不敢对你说。”黄歇说:“你在为我想办法,我为什么不听你话?”李嫣说:“最近我自己觉得已经怀了孕,别人还不知道。幸好我侍奉你的时间还不长,如果凭借楚王对你的信任和倚重,你把我进献给楚王,楚王一定会要我去侍奉他。靠天保佑让我生一个男孩,孩子就成了楚王的亲生之子,将来继承了王位,也就是你的儿子做了国王。这样楚国就全掌握在我们手里,这比担忧那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的灾祸、罪名相比怎么样?”黄歇好像大梦初觉,大醉初醒,高兴地说:“有人说‘天下聪明的女人可以胜过男子’,你就是聪明的女人。”)

   次日,即召李园,告之以意,密将李嫣出居别舍。黄歇入言于楚王曰:“臣所闻李园妹名嫣者,有色,相者皆以为宜子,当贵,齐王方遣人求之,王不可不先也。”楚王即命内侍宣取李嫣入宫。嫣善媚,楚王大宠爱之。及产期,双生二男,长曰捍,次曰犹。楚王喜不可言,遂立李嫣为王后,长子捍为太子。李园为国舅,贵幸用事,与春申君相并。园为人多诈术,外奉春申君益谨,而中实忌之。及考烈王二十五年,病久不愈,李园想起其妹怀娠之事,惟春申君知之,他日太子为王,不便相处,不如杀之,以灭其口。乃使人各处访求勇力之士,收置门下,厚其衣食,以结其心。
   (第二天,黄歇就找李园来,把昨夜说的话告诉他。先悄悄地让李嫣从府中搬出,另找一个地方住下,然后黄歇进宫,向楚王说:“臣听说李园的妹妹李嫣非常美丽,给她相面的人都说她能够生育,而且命主富贵。齐王刚刚派人来想求亲,大王能不能先去求亲。”楚王听罢当即派内侍去宣召李嫣进宫。李嫣很善于做出媚人的姿态,很快得到了楚王的专宠。到了产期,李嫣双生二子,大的起名叫捍,小的起名叫犹。楚王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马上策立李嫣为王后,长子捍为太子,李园为国舅,所受到的信任和尊敬和春申君一样。李园为人很狡诈,表面上他恭谨地奉承着春申君,内心中却在忌恨。到了考烈王二十五年,国王生病久治不愈,李园想到他妹妹怀孕的事只有春申君知道,以后太子做了国王,不好和他相处,不如把春申君杀掉灭口。于是李园派人到处寻访勇猛有力的人,收罗在自己门下,厚赠衣食,让这些人忠于自己。)

   朱英闻而疑之,曰:“李园多蓄死士,必为春申君故也。”乃入见春申君曰:“天下有无妄之福,有无妄之祸,又有无妄之人,君知之乎?”黄歇曰:“何谓‘无妄之福’?”朱英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名为相国,与楚王无二。今楚王病久不愈,一旦宫车晏驾,少主嗣位,而君辅之,如伊尹周公,俟王之年长,而反其政;若天与人归,遂南面即真。此所谓‘无妄之福’也。”黄歇曰:“何谓‘无妄之祸’?”朱英曰:“李园,王之舅也,而君位在其上,外虽柔顺,内实不甘。且同盗相妒,势所必至也。闻其阴蓄死士,为日已久,何所用之?楚王一薨,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无妄之祸’也。”黄歇曰:“何谓‘无妄之人’?”朱英曰:“李园以妹故,宫中声息,朝夕相通,而君宅于城外,动辄后时。诚以郎中令相处,某得领袖诸郎,李园先入,臣为君杀之。此所谓‘无妄之人’也。”黄歇掀髯大笑曰:“李园弱人耳,又事我素谨,安有此事?足下得无过虑乎?”朱英曰:“君今日不用吾言,悔之晚矣。”黄歇曰:“足下且退,容吾察之。如有用足下之处,即来相请。”朱英去三日,不见春申君动静,知其言不见用,叹曰:“吾不去,祸将及矣!鸱夷子皮之风可追也。”乃不辞而去,东奔吴下,隐于五湖之间。髯翁有诗云:
   (朱英听说后产生了怀疑:“李园收罗这么多专喜欢拼死的武士,肯定与春申君有关。”朱英来到相府,对春申君说:“你知道吗,天下有无妄之福,无妄之祸,又有无妄之人。”黄歇说:“什么叫无妄之福?”朱英说:“你在楚国做丞相二十多年了,名义上是丞相,实际上和楚王一样有权力。现在楚王久病不愈,一旦去世,太子继承王位,你去辅佐小国王,如同伊尹、周公一样。等国王年岁大一些,就反夺他的权力。如果天愿和人愿相同,你就真的可以成为楚王。这就叫无妄之福。”黄歇说:“什么叫无妄之祸呢?”朱英说:“李园是国王的舅舅,但你的权位比他大。所以他外表虽然恭敬顺从,实际上却不会甘心,想偷盗同一样东西的人会相互嫉妒,这是事情本身所决定了的。听说他很长时间以来就在收罗那些不怕死的武士,做什么用呢?楚王一死,李园一定会首先去争权,而且把你杀掉灭口。这就是无妄之祸。”黄歇说:“什么又叫无妄之人呢?”朱英说:“李园因为有个做王后的妹妹,王宫中有什么消息他随时都可以知道,而你住的地方却在城外,有什么行动你总会落在后面。如果能让我作为大夫,命令我去伴随楚王,我就可以带领几个人在那里。楚王去世,李园必先入宫,我可以为你把他杀掉。这就是无妄之人。”黄歇撩起胡须大笑说:“李园是个文弱的人,而且对我一向很恭谨,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朱英说:“现在你不听我的劝告,后悔就晚了。”黄歇说:“请你走吧,让我了解一下。如果有用到你的地方再去请你。”朱英回来等了三天,不见春申君有动静,知道他的话白说了,长叹一声说:“如果我不离开这里,大祸就会来了!我还是效仿鸱夷子皮隐 居起来吧。”于是不辞而别。朱英向东到了吴下,自此隐居于五湖之间,曾经有一首诗写道:)

   红颜带子入王宫,盗国奸谋理不容;
   天启春申无妄祸,朱英焉得令郎中?

   朱英去十七日,而考烈王薨。李园预与宫殿侍卫相约:“一闻有变,当先告我。”至是闻信,先入宫中,吩咐秘不发丧,密令死士伏于棘门之内。捱至日没,方使人徐报黄歇。黄歇大惊,不谋于宾客,即刻驾车而行。方进棘门,两边死士突出,口呼:“奉王后密旨,春申君谋反宜诛!”黄歇知事变,急欲回车。手下已被杀散。遂斩黄歇之头,投于城外,将城门紧闭,然后发丧。拥立太子捍嗣位,是为楚幽王,时年才六岁。李园自立为相国,独专楚政。奉李嫣为王太后。传令尽灭春申君之族,收其食邑。哀哉!自李园当国,春申君宾客尽散,群公子皆疏远不任事。少主寡后,国政日紊,楚自此不可为矣。

   (朱英走后十七天,考烈王死了。李园早已和宫中的侍卫讲好,只要听到国王那里有什么事情,首先要向他报告。他听说国王死了,马上赶进宫中,吩咐先不要发丧,接着李园把平日收罗来的那些武士带进宫中,都埋伏在棘门之内。一直到太阳落山后,才派人去通知黄歇。黄歇听说国王去逝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和身边的人商量一下,立刻驾车进宫。黄歇刚刚进了棘门,两边埋伏的武士突然冲出来,口里喊着:“秦国王后密令,春申君企图谋反立即斩首。”春申君知道发生事变,急忙掉转车头,可是太晚了。他手下的人都被武士们杀散,自己的头也被砍了下来,抛到城外。杀了春申君,李园紧闭城门,为楚王发丧,拥立太子捍为国王,这就是楚幽王,当时太子捍才六岁。李园把自己封为丞相,独揽楚国朝政大权,李嫣则被奉为王太后,同时传令灭绝春申君亲族,收回分封给春申君的土地。自从李园当政,春申君手下的人都逃走了,各位公子也都为疏远李园不再在朝中做事。整个楚国靠着一个幼小的国王和一个守寡的太后,朝政越发紊乱,国力日渐衰弱,楚国从此一蹶不振。)

 话分两头。再说吕不韦愤五国之攻秦,谋欲报之,曰:“本造谋者,赵将庞煖也。”乃使蒙骜同张唐督兵五万伐赵。三日后,再令长安君成峤,同樊於期率兵五万为后继。宾客问于不韦曰:“长安君年少,恐不可为大将。”不韦微笑曰:“非尔所知也!”
   (再说吕不韦对五国伐秦愤恨不已,一直思谋着进行报复。他说:“带头谋划进攻秦国的是赵国的庞煖。”于是他派蒙骜和张唐率领五万秦兵去进攻赵国。三天后又派长安君成峤和樊於期带五万军卒前去接应。吕不韦周围的人说:“长安君年纪还小,恐怕不适宜担任大将。”吕不韦笑着说:“为什么这样做你们是不懂得的啊。”)

   且说蒙骜前军出函谷关,取路上党,径攻庆都,结寨于都山。长安君大军营于屯留,以为声援。赵使相国庞煖为大将,扈辄副之,率军十万拒敌,许庞煖便宜行事。庞煖曰:“庆都之北,惟尧山最高,登尧山可望都山,宜往据之。”使扈辄引军二万先行。比至尧山,先有秦兵万人,在彼屯札,被扈辄冲上杀散,就于山头下寨。蒙骜使张唐引军二万,前来争山,庞煖大军亦到,两边于山下列成阵势,大战一场。扈辄在山头用红旗为号,张唐往东,旗便往东指;张唐往西,旗便从西指。赵军只望红旗指处,围裹将来。庞煖下令:“有人擒得张唐者,封以百里之地。”赵军无不死战。张唐奋尽平生之勇,不能透出重围。却得蒙骜军到,接应出来,同回都山大寨。庆都知救兵已到,守御益力。蒙骜等不能取胜,遣张唐往屯留,催取后队军兵。
   (蒙骜的先头部队出了函谷关,经过上党,直接逼向庆都,在都山扎下营寨。长安君的军队驻扎在屯留,准备支援蒙骜。赵国派遣丞相庞煖为大将,扈辄为副将率十万兵卒迎敌,赵王授命庞煖根据战场变化,见机行事。庞煖说:“庆都北面只有尧山最高,登上尧山可以俯望都山,应当先占据尧山。”他派副将扈辄带二万士兵先走,到了尧山下,才知道山上已有万余秦兵驻守在这里。扈辄冲上山去,杀散秦兵,然后在山上扎下营寨。蒙骜知道尧山失守,赶忙派张唐带着二万秦军来和赵军争夺这个山头。这时庞煖的大军已经赶到,两军在山下列成阵势,大战一场。扈辄站在山头手执红旗作为信号,张唐往东,旗就向东指,张唐向西,旗就向西指,赵军以红旗为指向,把张唐团团围住。张唐使出全身力量,左冲右突,怎么也不能冲出重围。恰好蒙骜率援军赶到,才把张唐接应出来,一同回到都山大营。庆都看见本国援兵已到,防守更加严密。蒙骜见久攻而不能取胜,赶忙派张唐去屯留,催促后队援兵尽快出发。)

   却说长安君成峤,年方十七岁,不谙军务,召樊於期议之。於期素恶不韦纳妾盗国之事,请屏去左右,备细与成峤叙述一遍,言:“今王非先王骨血,惟君乃是适子。文信侯今日以兵权托君,非好意也。恐一旦事泄,君与今王为难,故阳示恩宠,实欲出君于外。文信侯出入宫禁,与王太后宣淫不禁,夫妻父子,聚于一窟,所忌者独君耳。若蒙骜兵败无功,将借此以为君罪。轻则削籍,重则刑诛。嬴氏之国,化为吕氏,举国人皆知其必然,君不可不为之计。”成峤曰:“非足下说明,某不知也。为今计,当奈何?”樊於期曰:“今蒙骜兵困于赵,急未能归,而君手握重兵,若传檄以宣淫人之罪,明宫闱之诈,臣民谁不愿奉适嗣以主社稷者!”成峤忿然按剑作色曰:“大丈夫死则死耳!宁能屈膝为贾人子下乎?惟将军善图之!”樊於期伪向使者言:“大军即日移营,多致意蒙将军,用心准备。”使者去后,樊於期草就檄文,略曰:
   (却说长安君成峤,年方十七岁,自己不懂用兵作战的事,请樊於期来商议。樊於期对吕不韦纳妾盗国的事非常痛恨和厌恶,他请长安君让左右侍从退下,把吕不韦的所做所为详详细细地讲给了长安君。他说:“我们现在的国王并非是先王的骨血,只有你才是先王的儿子。吕不韦今天把兵权交给你,并非好意,而是担心万一把真情泄露出来,你会让现在的国王为难。所以表面上是信任你,重用你,实际上是为把你支派到外边,远离朝廷。吕不韦出入禁宫,与王太后淫乱而无人敢管,他们夫妻父子聚在一块儿,所担心和忌恨的只有你。这次出征,如果蒙骜失败了,很可能会以此为借口将你治罪,轻的是削去官职爵位,重则要杀头。这样嬴氏的秦国就会变成吕氏的秦国,全国人都知道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你不能不认真想想这件事。”成峤说:“你如果不对我讲我还真不知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樊於期说:“现在蒙骜被赵国困住不能脱身,很着急。你手里掌握着重兵,如果能写出一篇檄文,揭露他们淫乱的罪行和宫墙内的阴谋、欺诈,秦国的臣民谁不想奉迎你来执掌这个国家!”成峤用手扶着剑气忿地说:“大丈夫死就死,怎么能跪在一个商人儿子的脚下?!请将军想一个对付他们的好办法。”樊於期对蒙骜派来催军的使者假意说:“后面的军队马上就出发,请你回去后向蒙骜将军多多致意,要他用心做好准备。”使者走了以后,樊於期替成峤起草了一篇檄文:)

   长安君成峤布告中外臣民知悉:传国之义,适统为尊;覆宗之恶,阴谋为甚。文信侯吕不韦者,以阳翟之贾人,窥咸阳之主器。今王政,实非先王之嗣,乃不韦之子也。始以怀娠之妾,巧惑先君,继以奸生之儿,遂蒙血胤。恃行金为奇策,邀返国为上功。两君之不寿有繇,是可忍也?三世之大权在握,孰能御之!朝岂真王,阴已易嬴而为吕;尊居假父,终当以臣而篡君。社稷将危,神人胥怒!某叨为嫡嗣,欲讫天诛。甲胄干戈,载义声而生色;子孙臣庶,念先德以同驱。檄文到日,磨砺以须;车马临时,市肆勿变。
   (长安君成峤向国内外的臣民们宣布:国家社稷传让承续的根本,最重要的是血统的延适。颠覆祖宗社稷的罪恶,最可恨的是施用阴谋。文信侯吕不韦这个人,以一个阳翟商人的身份,窃取了国家的权力。现在的国王政,并非是先王之子,而是吕不韦的儿子,吕不韦先用一个已经怀孕的女人来诱惑先王,然后把一个奸生之子,假作先王血脉。他们把用金钱行贿赂作为施用阴谋的手段,把奸臣贼子作为功臣。两代先王之死就是他们加害的,这怎么可以容忍呢?秦国传续三代的权力被他们窃取,有谁能抵抗他们呢?我们朝见的不是真的国王,国家的权力已经被他们偷偷地从嬴氏手中转变到吕氏手中;他们尊奉并非生身父亲的先王,最终是想篡夺君王的权力。秦国的社稷面临着危险,就连神人也震怒了!我有幸作为先王的儿子,要请求天神来把这些叛逆杀掉。我们的铠甲刀枪,因为代表着正义而发光,先王的子孙臣民,要记住先王的恩德,和我们一同作战。檄文传到,大家要磨好刀枪,做好准备,我们的军队经过时,大家不要受到惊扰。)

   樊於期将檄文四下传布。秦人多有闻说吕不韦进妾之事者,及见檄内怀娠奸生等语,信其为实,虽然畏文信侯之威,不敢从兵,却也未免观望之意。时彗星先见东方,复见北方,又见西方,占者谓国中当有兵起,人心为之摇动。樊於期将屯留附县丁壮,悉编军伍,攻下长子、壶关,兵势益盛。
   (樊於期也把檄文四下传布。秦国许多人听说过吕不韦把妾献给秦王这件事,见到檄文中有怀孕、奸生等话,都相信是真的。虽然由于害怕吕不韦的权势不敢去参加成峤的军队,但不免都有观望之意。当时慧星在东方出现,后来又移到了北方和西方,会占卜的人说这种星相预示秦国中会有一场战争,人心因此更加不安定。樊於期把屯留附近的青壮年都编进了军队,接连攻占了长子、壶关,军队声势越来越壮大。)

   张唐知长安君已反,星夜奔往咸阳告变。秦王政见檄文大怒,召尚父吕不韦计议。不韦曰:“长安君年少,不办为此,此乃樊於期所为也。於期有勇无谋,兵出即当就擒,不必过虑。”乃拜王翦为大将,桓齮、王贲为左右先锋,率军十万,往讨长安君。
   (张唐得知长安君已经造反,不分星夜地赶回咸阳报告。秦王政看见檄文大怒,把吕不韦召来商议。吕不韦说:“长安君年纪轻,不必为此处分他。这些都是樊於期搞的。他这个人有勇无谋,派些军队去很快就能把他捉住,国王不必过虑。”吕不韦派王翦为大将,桓齮 、王贲为左右先锋,点齐十万人马,前去讨伐。)

   再说蒙骜与庞煖相持,等待长安君接应不到,正疑讶间,接得檄文,如此恁般,大惊曰:“吾与长安君同事,今攻赵无功,而长安君复造反,吾安得无罪?若不反戈以平逆贼,何以自解?”乃传令班师,将军马分为三队,亲自断后,缓缓而行。庞煖探听秦军移动,预选精兵三万,使扈辄从间道伏于太行山林木深处,嘱曰:“蒙骜老将,必亲自断后,待秦兵过且尽,从后邀击,方保全胜。”蒙骜见前军径去无碍,放心前行。一声炮响,伏兵突出,蒙骜便与扈辄交战。良久,庞煖兵从后追及,秦兵前去者,已无斗志,遂大溃。蒙骜身带重伤,复犹力战杀数十人,复亲射庞煖,中其胁,赵军围之数重,乱箭射之,矢如猬毛,可惜秦国一员名将,今日死于太行山之下。庞煖得胜,班师回赵,箭疮不痊,未几亦死。此事搁过不提。
   (再说蒙骜和庞煖相持在尧山,等不到长安君的接应,正在猜想的时候,接到了檄文。蒙骜大吃一惊说:“我和长安君一同出征,眼下进攻赵国没有成功,长安君又造反了,我怎么能脱开罪责?如果不调转刀枪,扫平叛逆,又怎么能解脱自己?”于是传令撤兵,把军马分成三队,亲自断后,缓缓撤离。庞煖探听到秦军兵马移动,挑选了三万精兵,由扈辄率领走小路,埋伏在太行山的丛林野草之中,嘱咐说:“蒙骜是员老将,他一定会亲自断后。要等秦兵过完了,从后面袭击,才能得胜。”蒙骜见先头部队走过去,没有受到阻挡,于是放下心来向前走。忽然一声炮响,身后伏兵杀出来,蒙骜回身与扈辄交战。打了很长时间,庞煖率领的大队人马赶到了。这时秦军已经没有斗志,被赵军追杀的四散奔逃。蒙骜身带重伤,仍然力战,杀死几十个秦军士卒,又用箭射中庞煖胁间。赵军把秦军重重围住,用乱箭射向蒙骜,箭矢之密如同猬毛一样,可惜秦国一员名将,战死在太行山下。庞煖得胜,撤兵返回赵国,由于箭疮不愈,没过多久也死了。)

   再说张唐、王翦等兵至屯留,成峤大惧。樊於期曰:“王子今日乃骑虎之势,不得复下,况悉三城之兵,不下十五万,背城一战,未卜胜负,何惧之有!”乃列阵于城下以待。王翦亦列阵相对,谓樊於期曰:“国家何负于汝,乃诱长安君造逆耶?”樊於期在车上欠身答曰:“秦政乃吕不韦奸生之子,谁不知之?吾等世受国恩,何忍见嬴氏血食为吕氏所夺?长安君先王血胤,所以奉之。将军若念先王之祀,一同举义,杀向咸阳,诛淫人,废伪主,扶立长安君为王,将军不失封侯之位,同享富贵,岂不美哉。”王翦曰:“太后怀妊十月,而生今王,其为先君所出无疑。汝乃造谤,污蔑乘舆,为此灭门之事,尚自巧言虚饰,摇惑军心。拿住之时,碎尸万段!”樊於期大怒,瞋目大呼,挥长刀直入秦军。秦军见其雄猛,莫不披靡。樊於期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王翦麾军围之,凡数次,皆斩将溃围而出,秦兵损折极多。
   (再说张唐、王翦带兵到了屯留,成峤非常害怕。樊於期说:“你今天已经是骑虎难下,况且我们三座城里有十五万士卒,背城拼死一战,谁胜谁负还很难说,有什么可害怕的。”樊於期把人马列在城前等待着王翦。王翦也列阵相对,他对樊於期说:“国家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让你胁诱长安君造反?”樊於期在车上欠身说:“有谁不知道秦王政是吕不韦奸生的儿子。我们世代都受到国家的恩泽,怎么可以忍心看到嬴氏用血创下的基业被吕氏篡夺?长安君是先王的血脉所养,所以我尊奉他。将军如果还能怀念先王,和我们一同举义杀向咸阳,杀掉淫妇,废掉假国王,扶立长安君继位,那么还可以封给你爵位,同享荣华富贵,这不是好事吗?”王翦说:“太后怀孕十月而生下今天的国王,国王是先王的亲生儿子,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你造谣诽谤,污蔑国王,已经犯下满门抄斩的罪过,现在你还花言巧语粉饰自己,动摇军心。等到把你抓住,必定碎尸万段!”樊於期大怒,瞪圆眼睛大喊一声,挥动长刀冲入秦军阵中。秦军看见樊於期勇猛无比,没人敢挡。樊於期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王翦指挥军队几次把他围住,都被他杀将夺路突破包围,秦兵死伤极多。)

   是日天晚,各自收军。王翦屯兵于伞盖山,思想:“樊於期如此骁勇,急切难收,必须以计破之。”乃访帐下:“何人与长安君相识?”有末将杨端和,乃屯留人,自言:“曾在长安君门下为客。”王翦曰:“我修书一封与汝,汝可送与长安君,劝他早图归顺,无自取死。”杨端和曰:“小将如何入得城去?”王翦曰:“俟交锋之时,乘其收军,汝可效敌军打扮,混入城中。只看攻城至急,便往见长安君,必然有变。”端和领计。王翦当下修书,缄讫,付与端和自去伺候行事。再召桓齮引一军攻长子城,王贲引一军攻壶关城,王翦自攻屯留,三处攻打,使他不能来应。樊於期谓成峤曰:“今乘其分军之时,决一胜负。若长子、壶关不守,秦兵势大,更难敌矣。”成峤年幼畏懦,涕泣言曰:“此事乃将军倡谋,但凭主裁,勿误我事。”樊於期抽选精兵万余,开门出战。王翦佯让一阵,退车十里,屯于伏龙山。於期得胜入城,杨端和已混入去了。因他原是本城之人,自有亲戚收留安歇。不在话下。成峤问樊於期曰:“王翦军马不退如何?”樊於期答曰:“今日交锋,已挫其锐,明日当悉兵出战,务要生擒王翦,直入咸阳,扶立王子为君,方遂吾志。”
   (当日天色已晚,各自收兵回营。王翦把营寨扎在伞盖山,暗想:“樊於期这样骁勇,很难迅速战胜,必须用计谋来击败他。”王翦询问手下人:“谁和长安君熟识?”末将杨端和站出来说:“我曾经在长安君门下作过宾客。”王翦说:“我写好一封信交给你,你去送给长安君,劝他早一点归顺秦王,不要自取灭亡。”杨端和说:“我怎样才能到城里面去呢?”王翦说:“等到交锋的时候,趁他们收兵的机会,你穿上他们的衣服,混入城中。看到我们进攻很猛烈,你就去见长安君,长安君肯定会有变化。”杨端和听从王翦的计策。王翦当下写完信封好,交给杨端和,让他去见机行事。接着王翦派桓齮带一支人马攻打长子城,派王贲带一支军队去攻打壶关城,王翦自己来进攻屯留,三处一齐攻打,使敌人不能互相接应。樊於期对成峤说:“现在应乘王翦分派军队之时与他决一胜负。如果长子、壶关失守,秦兵声势更大,我们就很难取胜了。”成峤年轻,胆小懦弱,流着鼻涕眼泪说:“这事情是你出谋策划的,你自己看着做吧,不要耽误了我的事。”樊於期挑选了万余名精兵,打开城门出去挑战。王翦假装败了一阵,向后撤退了十里路,扎营在伏龙山。樊於期得胜回城,杨端和看准机会混到军卒中进入城内。因为他是本城人,就住在了自己亲戚家中。成峤问樊於期说:“王翦的人马如果不退应当怎么办?”樊於期回答说:“今天这一仗,已经挫伤了敌人的锐气,明天应该带领所有人马一起出战,一定要活捉王翦,直接打进咸阳,扶立你成为国王,才算完成了我的心愿。”)

   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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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三 十月 29, 2014 8:17 pm

第一百四回  甘罗童年取高位  嫪毐伪腐乱秦宫


   话说王翦退军十里,吩咐深沟高垒,分守险厄,不许出战。却发军二万,往助桓齮、王贲,催他早早收功。樊於期连日悉锐出战,秦兵只是不应。於期以王翦为怯,正想商议分兵往救长子、壶关二处,忽哨马报道:“二城已被秦兵攻下!”於期大惊,乃立屯于城外,以安长安君之意。
   (话说王翦带兵向后撤了十里,吩咐将士挖沟筑垒,分兵把守住险要之处,不准出营作战,同时又派出二万人马前去支援桓齮 、王贲,催促他们尽早拿下那两座城来。樊於期接连几天率领着所有精锐部队来到秦军营前挑战,但不管樊於期怎样叫骂,秦军只是按兵不动。樊於期以为是王翦害怕自己,正准备分拨出一些人马去帮助长子、壶关两城的守军,忽然军士来报告:“长子、壶关二城已被秦兵攻下。”樊於期大吃一惊。为了不让成峤受到惊扰,他把营寨移往城外。)

   却说桓齮、王贲闻王翦移营伏龙山,引兵来见,言:“二城俱已收复,分兵设守,诸事停妥。”王翦大喜曰:“屯留之势孤矣!只擒得樊於期,便可了事。”言未毕,守营卒报道:“今有将军辛胜,奉秦王之命来到,已在营外。”王翦迎入帐中,问其来意。辛胜曰:“一者,以军士劳苦,命赍犒赏颁赐;二者,秦王深恨樊於期,传语将军:‘必须生致其人,手剑斩首,以快其恨!’”王翦曰:“将军此来,正有用处。”遂将来物犒赏三军。然后发令,使桓齮、王贲各引一军,分作左右埋伏,却教辛胜引五千人马,前去搦战,自己引大军,准备攻城。
   (却说桓齮 、王贲听说王翦退守伏虎山,便带着人马前来汇合。二人对王翦说:“长子、壶关二城都已经收复了,我们留下了一些将士防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王翦大喜,说:“屯留城这回被孤立起来了,只要捉住了樊於期,我们就可以撤兵。”王翦的话还没讲完,守营的军卒进来禀报:“辛胜将军奉秦王之命已经来到营寨外边。”王翦出城把辛胜接入帐内,问他此行有什么事。辛胜说:“一个是因为将士们连日征战非常劳苦,秦王命我来犒劳全军,颁布赏赐;二来秦王非常仇恨樊於期,要我告诉将军,必须活捉他,让秦王亲自斩首,以解其恨。”王翦说:“将军到这里,正好给我们助一臂之力。”王翦犒赏三军,然后命令桓齮 、王贲各带一支人马,出营埋伏在左右两侧,叫辛胜带五千士卒前去挑战。)

   再说成峤闻长子壶关二城不守,使人急召樊於期入城商议。樊於期曰:“只在旦晚,与决一战,若战而不胜,当与王子北走燕赵,连合诸侯,共诛伪主,以安社稷。”成峤曰:“将军小心在意。”樊於期复还本营。哨马报:“秦王新遣将军辛胜,今来索战。”樊於期曰:“无名小卒,吾先除之。”遂率军开营出迎。略战数合,辛胜倒退。樊於期恃勇前进,约行五里,桓齮、王贲两路伏兵杀出,於期大败。急收军回,王翦兵已布满城下。於期大奋神威,杀开一条血路,城中开门接应入去了。王翦合兵围城,攻打甚急。樊於期亲自巡城,昼夜不倦。
    (再说成峤听到长子、壶关失守,急忙派人召樊於期进城商议。樊於期说:“我只在几天之内就与王翦进行一场决战,如果不能取胜就和你一起到北边的赵国、燕国去,联合诸侯共同诛杀假秦王,保住秦国社稷。”成峤说:“将军一定要多加小心。”樊於期赶快返回营寨。守营军卒进来报告:“秦王新派将军辛胜来营前挑战。”樊於期说:“辛胜是个无名小卒,等我先去把他除掉。”于是带着人马出营应战。两人只打了几个回合,辛胜向后败退,樊於期求胜心切,倚仗着自己的勇猛紧追不舍。大约追了五里路,桓齮 、王贲两支伏兵突然杀出来,樊於期大败,想急忙收兵回城,但王翦的兵已经布满城下。樊於期大展神威,左冲右突,杀开一条血路,城中军士连忙打开城门,放他进城去了。王翦马上把城包围起来,接二连三地发动进攻。樊於期每天不分昼夜,亲自在城内巡察,不知疲倦。)

   杨端和在城中,见事势甚危,乘夜求见长安君成峤,称:“有机密事求见。”成峤见是旧日门下之客,欣然唤入。端和请屏左右,告曰:“秦之强,君所知也。虽六国不能取胜,君乃欲以孤城抗之,必无幸矣。”成峤曰:“樊於期言:‘今王非先王所出。’导我为此,非吾初意也。”端和曰:“樊於期恃匹夫之勇,不顾成败,欲以君行侥幸这事。今传檄郡县,无有应者,而王将军攻围甚急,城破之后,君何以自全乎?”成峤曰:“吾欲奔燕、赵,‘合从’诸国;足下以为可否?”端和曰:“‘合从’之事,赵肃侯、齐湣王、魏信陵、楚春申俱曾为之,方合旋散,其不可成明矣。六国谁非畏秦者?君所在之国,秦遣一介责之,必将缚君以献,君尚可望活乎?”成峤曰:“足下为吾计,当如何?”端和曰:“王将军亦知君为樊於期所诱,有密书一封,托致于君。”遂将书呈上。成峤发而观之,略曰:
   (杨端和在城里听到秦军攻城很猛烈,城中形势很危急,于是乘着夜色求见长安君成峤,口中声称:“有机密的事情求见。”成峤见他是以前自己的门客,便请他进来。杨端和请成峤让左左从人退下,然后告诉他说:“秦国的强大您是知道的,即使六国联合起来也不能战胜秦国,您今天想靠着这一座孤城来和秦国军队对抗,绝不会有侥幸取胜的希望。”成峤说:“樊於期对我说今天的国王并不是先王所生,教我这样去做,这不是我原来想做的。”杨端和说:“樊於期倚仗他的匹夫之勇,不考虑事情的成败,挟着你去做冒险的事。现在他传檄各郡、县,没有人起来响应,而王翦将军正在猛烈攻城。城被攻破后,你靠什么来保全自己呢?”成峤说:“我想去赵国、燕国,联合各位君侯,你看这样可以吗?”杨端和说:“赵肃侯、齐湣王、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都曾经搞过联合的事,但刚刚联合起来就很快分手了,所以联合搞不成该是很清楚的了。六国之中有哪一个不畏惧秦国?你要去的那两个国家,只要秦国派个人去威胁一下,他们就会把你捆起来,送给秦王,那时你还想活命吗?”成峤说:“你帮我想想该怎样做?”杨端和说:“王翦将军也知道你是被樊於期诱惑的。他有一封密信,要我转交给你。”杨端和把信呈给成峤。打开一看,信中写道: )

   君亲则介弟,贵则侯封,奈何听无稽之言,行不测之事,自取丧灭,岂不惜哉?首难者樊於期,君能斩其首,献于军前,束手归罪,某当保奏,王必恕君。若迟回不决,悔无及矣!
   (论亲缘你是国王兄弟,讲尊贵已经封侯,怎么能去听信那些无稽之谈,去做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自取灭亡,这难道不是很可惜吗?对于罪魁祸首樊於期,你若能砍下他的脑袋献给秦军,自己回来认罪,我会为你保奏秦王,秦王也会宽恕你。如果你迟疑不决,后悔就来不及了。)

   成峤看毕,流泪而言曰:“樊将军忠直之士,何忍加诛?”端和叹曰:“君所谓妇人之仁也!若不见从,臣当辞去。”成峤曰:“足下且暂劳作伴,不可远离,所言俟从容再议。”端和曰:“愿君勿泄吾言也。”
   (成峤看完信,流着泪说:“樊将军是个忠诚正直的人,我怎么能忍心杀害他呢?”杨端和叹口气说:“你说的都是那种女人的仁爱啊!你若不同意我的做法,我就告辞了。”成峤说:“请你和我相伴几天,不要离开,你所说的话让我想想再做商议。”杨端和说:“希望你不要把我说的话告诉其他人。”)

   次日,樊於期驾车来见成峤曰:“秦兵势盛,人情惶惧,城旦暮不保,愿同王子出避燕、赵,更作后图。”成峤曰:“吾宗族俱在咸阳,今远避他国,知其纳否?”樊於期曰:“诸国皆苦秦暴,何愁不纳?”正话间,外报:“秦兵在南门索战。”樊於期催并数次曰:“王子今不行,后将不可出矣。”成峤犹豫不决。樊於期只得绰刀登车,驰出南门,复与秦兵交锋。杨端和劝成峤登城观战。只见樊於期鏖战良久,秦兵益进,於期不能抵当,奔回城下,高叫:“开门!”杨端和仗剑立于成峤之旁,厉声曰:“长安君已全城归降矣!樊将军请自便。有敢开门者斩!”袖中出一旗,旗上有个“降”字。左右皆端和亲戚,便将降旗竖起,不由成峤做主,成峤惟垂泣而已。樊於期叹口气曰:“孺子不足辅也!”秦兵围於期数重,因秦王之命,欲生致於期,不敢施放冷箭。於期复杀开一条血路,遥望燕国而去。王翦追之不及。
   (第二天,樊於期驾车来到成峤这里,对他说:“秦兵进攻很猛烈,人们都有些惊慌害怕,看来这座城很快就守不住了,我想和你去燕国、赵国,然后再做将来的打算。”成峤说:“我的宗亲家眷都在咸阳,现在跑到别人国家去躲避,他们能收容我们吗?”樊於期说:“各国都遭受过秦国的残暴之苦,何必担心他们不容留我们?”正说话间,外边来人报告:“秦兵在南门挑战。”樊於期再次催促成峤早下决心,说:“你如果今天不走,以后就出不去城了。”成峤仍然犹豫不决。樊於期只好提刀登车,从南门出来再与秦兵交战。杨端和劝成峤登城观战,只见樊於期在秦军中苦苦鏖战,最后终因人困马乏,抵挡不住,奔回城下,喊叫:“开门!”杨端和持剑立于成峤身旁,大声说:“长安君已经决定全城归降秦军了,樊将军请你自便吧。谁敢打开城门就杀掉他!”说罢从袖中拿出一面旗子,上面写着一个“降”字。成峤左右都是杨端和的亲戚,他们把降旗竖起来。这些全不由成峤做主,成峤只能掉掉眼泪而已。樊於期长叹一声,说道:“这个孩子不值得去辅佐他啊!”秦兵把樊於期团团围住,因为秦王有令,要活捉樊於期,所以军兵不敢施放冷箭。樊於期重新杀开一条血路,远远地朝燕国跑去。王翦追了一会儿没有追上。)

   杨端和使成峤开门,以纳秦兵。将成峤幽于公馆,遣辛胜往咸阳报捷,兼请长安君发落。秦太后脱笄代长安君请罪,求免其死,且转乞吕不韦言之。秦王政怒曰:“反贼不诛,骨肉皆将谋叛矣!”遂遣使命王翦即枭斩成峤于屯留。凡军吏从峤者,皆取斩。合城百姓,尽迁于临洮之地。一面悬赏格购樊於期:“有能擒献者,赏以五城。”使者至屯留,宣秦王之命。成峤闻不蒙赦,自缢于馆舍。翦仍枭其首,悬于城门。军吏死者凡数万人。百姓迁徙,城中一空。——此秦王政七年事也。髯翁有诗云:
   (杨端和让成峤打开城门,让秦兵进城。王翦把成峤幽禁在公馆 中,派辛胜去咸阳报捷,并请示如何处理长安君。秦太后去掉簪子代长安君请罪,请求赦免他的死罪,并且乞求吕不韦在秦王面前说些好话。秦王政发怒说:“如果不把反叛的人杀死,以后骨肉兄弟说不定都会效仿他的。”于是派使者去告诉王翦,命令他在屯留将长安君斩首。凡是跟随成峤的军兵官吏也一概斩首。全城百姓都迁到临洮去,同时悬赏捉拿樊於期:“有谁能捉住樊於期献给秦王的,奖赏给他五座城池。”使者到屯留宣布了秦王的命令。成峤看到自己不能被秦王赦免,便在馆舍中上吊自杀了。王翦割下他的头, 悬挂在城门上。军卒官吏被杀死的有几万人,整个屯留的百姓全被迫迁走,屯留成了一座空城。这是秦王政七年的事。有一首诗曰:)

   非种侵苗理合锄,万全须看势何如?
   屯留困守终无济,罪状空传一纸书。

   是时,秦王政年已长成,生得身长八尺五寸,英伟非常,质性聪明,志气超迈,每事自能主张,不全由太后、吕不韦做主。既定长安君之乱,乃谋复蒙骜之仇,集群臣议伐赵。刚成君蔡泽进曰:“赵者,燕之世仇也,燕之附赵,非其本心。某请出使于燕,使燕王效质称臣,以孤赵之势。然后与燕共伐赵,我因以广河间之地,此莫大之利也。”秦王以为然,即遣蔡泽往燕。泽说燕王曰:“燕、赵皆万乘之国也,一战而栗腹死,再战而剧辛亡,大王忘两败之仇,而与赵共事,西向以抗强秦,胜则利归于赵,不胜则祸归于燕,是为燕计者过也。”燕王曰:“寡人非甘心于赵,其奈力不敌何?”蔡泽曰:“今秦王欲修五国‘合从’之怨,臣窃以为燕与赵世仇,其从兵殆非得已,大王若遣太子为质于秦,以信臣之言,更请秦之大臣一人,以为燕相,则燕、秦之交,固于胶漆,合两国之力,于以雪耻于赵不难矣。”燕王听其言,遂使太子丹为质于秦,因请大臣一人,以为燕相。吕不韦欲遣张唐,使太史卜之,大吉。张唐托病不肯行。不韦驾车,亲自往请,张唐辞曰:“臣屡次伐赵,赵怨臣深矣!今往燕,必经赵过,臣不可往。”不韦再三强之,张唐坚执不从。

   (这时候秦王政已经长大成人,身长八尺五寸,生得非常魁伟英俊,质性聪明,胸中志气高远,遇事机敏决断,并不事事都由太后和吕不韦做主。平息了长安君的内乱,秦王政便有意为蒙骜报仇,召来各位文臣武将商议。刚成君蔡泽说:“赵国与燕国之间有着几代人的仇恨,燕国归附赵国并不是出于真心。我想请秦王派我做使者到燕国去,让燕国给我们送来人质,俯首称臣,把赵国孤立起来。然后,我们和燕国共同讨伐赵国,借此机会可以在河间一带扩大秦国的疆域,这对我们有莫大的好处。”秦王很同意蔡泽的意见, 于是就派他去见燕王。蔡泽对燕王说:“燕国、赵国都是有万乘车马的大国,可是打了一仗,栗腹被杀害,再打一仗,剧辛也被杀死,大王忘记了这两次被赵国打败的仇恨,反而和赵国一起来进攻西边的秦国,与秦国作战,打胜了得到好处的是赵国,失败了受到损失的却是燕国,我这是为燕国的利益着想,燕赵之间的联合对燕国来说是太不公平了。”燕王说:“我并不是真心情愿与赵国和好,我们的力量不能和赵国相抗衡,有什么办法?”蔡泽说:“现在秦王想报五国联合进攻秦国之仇,我知道燕国与赵国之间有几世之仇,你们跟随赵国出兵是迫不得已的。如果国王能相信我所讲的,把太子派到秦国作为人质,同时请秦国的一位大臣来燕国作丞相,那么秦国和燕国之间的友好关系就如胶似漆了。这样把两国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去向赵国报仇雪耻就不难了。”燕王听信了蔡泽的话,把太子丹派到秦国去做人质,并请秦王派一个大臣来燕国作丞相。吕不韦想派张唐去燕国,请太史算了一卦,也是大吉之卦。张唐却推说自己有病不肯去燕国。吕不韦亲自驾车去请他出使燕国,张唐推辞说:“臣几次攻打赵国,赵国对我深深忌恨,今天要臣到燕国去,必须路经赵国,所以臣不能去。”吕不韦再三强令他去,张唐却执意不接命令。)

   不韦回府中,独坐堂上纳闷。门下客有甘罗者,乃是甘茂之孙,时年仅十二岁;见不韦有不悦之色,进而问曰:“君心中有何事?”不韦曰:“孺子何知,而来问我?”甘罗曰:“所贵门下士者,谓其能为君分忧任患也。君有事而不使臣得闻,虽欲效忠无地矣。”不韦曰:“吾向者令刚成君使燕,燕太子丹已入质矣。今欲使张卿相燕,占得吉,而彼坚不肯行,吾所以不快者此耳!”甘罗曰:“此小事,何不早言?臣请行之。”不韦怒,连叱曰:“去,去!我亲往请之而不得,岂小子所能动耶?”甘罗曰:“昔项橐七岁为孔子师。今臣生十二岁,长于橐五年,试臣而不效,叱臣未晚。奈何轻量天下之士,遽以颜色相加哉?”不韦奇其言,改容谢之曰:“孺子能令张卿行者,事成当以卿位相屈。”
   (吕不韦回到府中,自己坐在屋子里想,张唐为什么坚决不去燕国。吕不韦身边有个叫甘罗的,是甘茂的孙子,当时只有12岁。甘罗看见吕不韦脸上很不高兴,进来问他:“您心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吕不韦说:“你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跑来问我?”甘罗说:“在您门下做事的人最重要的是能为您分担忧患。您心里有事又不让我们知道,我们想效忠您也没有地方呀。”吕不韦说:“我曾经派刚成君到燕国去了一次,太子丹已经到秦国了。现在想让张唐去那里做丞相,占卜也认为是大吉的事,可是他坚决不去,这 就是我不高兴的原因了。”甘罗说:“这是一件小事,您为什么不早对我讲? 请您允许我到张唐那里去一趟。”吕不韦生气地连声喝叱甘罗:“去,去!我亲自去请他都不行,你一个小孩就能说动他了吗?”甘罗说:“过去项橐七岁就能做孔子的老师,现在我十二岁了,比项橐还大五岁,您该让我去试一试,没有效果再叱责我也不晚。怎么可以看不起别人,动不动就给人颜色看呢?”吕不韦听甘罗说出这番话感到很惊奇,连忙回嗔作笑,谢甘罗说:“你这个孩子如果真能让张唐同意到燕国去,事成以后可以封你卿位。”)

   甘罗欣然辞去,往见张唐。唐虽知为文信侯门客,见其年少轻之,问曰:“孺子何以见辱?”甘罗曰:“特来吊君耳!”张唐曰:“某有何事可吊?”甘罗曰:“君之功,自谓比武安君何如?”唐曰:“武安君南挫强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不计其数,某功不及十之一也。”甘罗曰:“然则应侯之用于秦也,视文信侯孰专?”张唐曰:“应侯不及文信侯之专。”甘罗曰:“君明知文信侯之权,重于应侯乎?”张唐曰:“何为不知。”甘罗曰:“昔应侯欲使武安君攻赵,武安君不肯行,应侯一怒,而武安君遂出咸阳,死于杜邮。今文信侯自请君相燕,而君不肯行;此武安君所以不容于应侯者,而谓文信侯能容君乎?君之死期不远矣。”张唐悚然有惧色,谢曰:“孺子教我!”乃因甘罗以请罪于不韦,即日治装。将行,甘罗谓不韦曰:“张唐听臣之说,不得已而往燕,然中情不能不畏赵也。愿假臣车五乘,为张唐先报赵。”不韦已知其才,乃入言于秦王曰:“有甘茂之孙甘罗,年虽少,然名家之子孙,甚有智辩。今者张唐称病,不肯相燕,甘罗一说而即行。复请先报赵王,惟王遣之!”秦王宣甘罗入见,身才五尺,眉目秀美如画,秦王已自喜欢,问曰:“孺子见赵王何以措词?”甘罗对曰:“察其喜惧,相机而进。言若波兴,随风而转,不可以预定也。”秦王给以良车十乘,仆从百人,从之使赵。
   (甘罗辞别吕不韦就去见张唐。张唐虽然知道甘罗在吕不韦门下做事,但见他年纪小而看不起他。张唐问他:“你这个小孩子来这里自己找不痛快吗?”甘罗说:“我是特地来为你吊唁的。”张唐说:“我遇到什么事了要你来吊唁我?”甘罗说:“您认为自己的功劳和武安君相比怎么样?”张唐说:“武安君打败了南边强大的楚国,威镇北边的燕国、赵国,东征西战,打了无数胜仗,占领了无数城池,我的功劳不如他的十分之一。”甘罗说:“那么如果用应侯和文信侯吕不韦相比,你看谁更专权呢?”张唐说:“应侯当然不如文信侯专权。”甘罗说:“你是不是清楚地知道文信侯的权力要比应侯大?”张唐说:“这我怎能不知道?”甘罗说:“当年应侯要派武安君去攻打赵国,武安君不肯去,应侯一怒之下把武安君赶出了咸阳,死在了杜邮,今天文信侯亲自请您去燕国做丞相,而您执意不肯去。应侯因为同样的原因不能宽容武安君,难道文信侯还能宽容你吗?你离死的日子不远了。”张唐听罢怕得连脸色都变了,连忙相谢说:“感谢你来教导我。”于是便采纳甘罗的建议,到吕不韦那里去请罪。张唐当天就赶忙收拾行装,准备出发。甘罗对吕不韦说:“张唐听了我的劝说,是不得意而去燕国的,然而心中仍然害怕途经赵国。请你借给我五乘车马,我先去把此事和赵国讲一讲。”吕不韦已经了解了甘罗的才能,进宫对秦王说:“甘茂的孙子甘罗,虽然年纪很小,但名家子弟,特别聪明。张唐推说有病,不肯到燕国去做丞相,甘罗到那里和张唐一谈, 就把张唐说服了。现在甘罗又请求先去和赵王谈一谈, 请您派他去吧。”秦王宣甘罗入朝。只见他只有五尺来高,生得眉清目秀,就像画上画的一样。秦王心里已经十分喜欢上了。秦王问他:“你见到赵王准备怎样讲呢?”甘罗回答说:“我要先看看赵王喜欢什么,害怕什么,然后看准机会再同他谈。讲话要像湖中水波一样,随风而变,这是不能事先决定的。”秦王交给他十乘好车马,一百多个仆从,同他一起去见赵王。)

   赵悼襄王已闻燕、秦通好,正怕二国合计谋赵,忽报秦使者来到,喜不可言,遂出郊二十里,迎接甘罗。及见其年少,暗暗称奇,问曰:“向为秦通三川之路者,亦甘氏,于先生为何人?”甘罗曰:“臣祖也。”赵王曰:“先生年几何?”对曰:“十二岁。”赵王曰:“秦廷年长者,不足使乎?何以及先生?”甘罗曰:“秦王用人,各因其任。年长者任以大事,年幼者任以小事。臣年最幼,故为使于赵耳。”赵王见其言辞磊落,又暗暗称奇,问曰:“先生下辱敝邑,有何见教?”甘罗曰:“大王闻燕太子丹入质于秦乎?”赵王曰:“闻之。”甘罗又曰:“大王闻张诏相燕乎?”赵王曰:“亦闻之。”甘罗曰:“夫燕太子丹入质于秦,是燕不欺秦也。张唐相燕,是秦不欺燕也。燕、秦不相欺,而赵危矣!”赵王曰:“秦所以亲燕者何意?”甘罗曰:“秦之亲燕,欲相与攻赵,而广河间之地也。大王不如割五城献秦,以广河间,臣请言于寡君,止张唐之行,绝燕之好,而与赵为欢。夫以强赵攻弱燕,而秦不为救,此其所得,岂止五城而已哉?”赵王大悦,赐甘罗黄金百镒,白璧二双,以五城地图付之,使还报秦王。秦王喜曰:“河间之地,赖孺子而广矣!孺子之智,大于其身。”乃止张唐不遣,张唐亦深感之。赵闻张唐不行,知秦不助燕,乃命庞煖、李牧合兵伐燕,取上谷三十城,赵得十九城,而以十一城归秦。秦王封甘罗为上卿,复以向时所封甘茂田宅赐之。今俗传甘罗十二为丞相,正谓此也。有诗为证:
   (赵国悼襄王已经听到了燕秦通好的消息,正在担心这两个国家一起来对付赵国,忽然军卒来报:“秦国使者来到。”赵王喜不可言,出城二十里去迎接甘罗,赵王见甘罗这么小,心中暗暗称奇,问甘罗说:“过去为秦国打通三川道路的也姓甘,那是你的什么人?”甘罗说:“那是我的祖父。”赵王说:“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甘罗回答:“十二岁。”赵王说:“秦国没有年纪大些的人来当使者吗?怎么会轮到你呢?”甘罗说:“秦王任用人是各派各的用处,年纪大的人去担负大的责任,年纪小的人去办小事。我的年纪最小,所以派我来赵国当使者。”赵王见他说话机敏磊落,心中又暗暗称奇,问甘罗说:“你今天受委屈到我们这个小国来,有什么见教?”甘罗说:“大王听说太子丹到秦国去做人质了吗?”赵王说:“听说了。”甘罗说:“大王听说张唐要去燕国做丞相了吗?”赵王说:“也听说了。”甘罗又说:“提起太子丹到秦国去做人质,说明燕国不敢欺骗秦国,张唐去燕国做丞相,说明秦国不欺骗燕国。燕秦两国不互相欺骗,而赵国就有危险了。”赵王说:“秦国与燕国和好是为什么呢?”甘罗说:“秦国与燕国和好是为了共同进攻赵国,在河间一带地方扩展秦国的疆土。大王不如割让五座城池给秦国,满足秦国在河间扩展疆土的愿望。我去对秦王说,制止张唐之行,断绝秦国和燕国的联合,反过来与赵国和好。赵国去进攻弱小的燕国,秦国不去救援他,这样赵国得到的何止于五座城池?”赵王听罢非常高兴,赐给甘罗黄金百镒,白璧两双,把五座城池的地图交给他,请他回去向秦王报告。秦王高兴地说:“河间的疆土,靠一个孩子就拓展了。你的智慧要比你的身材大得多啊。”于是便不派张唐去燕国了。张唐也深深感谢甘罗。赵国听说张唐不去燕国了,便知道秦国不再帮助燕国,于是命令庞煖、李牧两支军队合兵进攻燕国,占领了上谷的三十座城池。赵国把其中的十九座据为己有,另外十一座送给了秦国。秦王封甘罗作上卿,并把过去封给甘茂的田地、宅院赐给他。现在流传的甘罗十二岁做丞相正是这段事情。有诗为证:)

   片言纳地广河间,上谷封疆又割燕;
   许大功劳出童子,天生智慧岂因年?

   又有诗云:

   甘罗早达子牙迟,迟早穷通各有时;
   请看春花与秋菊,时来自发不愆期。

   燕太子丹在秦,闻秦之背燕而与赵,如坐针毡,欲逃归,又恐不得出关,乃求与甘罗为友,欲资其谋,为归燕之计。忽一夕,甘罗梦紫衣吏持天符来,言:“奉上帝命,召归天上。”遂无疾而卒。高才不寿,惜哉!太子丹遂留于秦矣。

   (燕国太子丹在秦国,听说秦国背叛了燕国又与赵国和好,整天如坐针毡,想逃回燕国,又担心闯不过城关。于是太子丹想和甘罗做朋友,请他帮助想一个返回燕国的办法。忽然有一天晚上,甘罗梦见一个穿着紫色衣服的人,手里拿着天符走来说:“奉上帝的命令,召你回天上去。”于是甘罗就突然死去了。甘罗有那么高的才能却没有长寿,太可惜了。太子丹于是便留在了秦国。)

话分两头。却说吕不韦以阳伟善战,得宠于庄襄后,出入宫闱,素无忌惮;及见秦王年长,英明过人,始有惧意。奈太后淫心愈炽,不时宣召入甘泉宫。不韦怕一旦事后,祸及于己,欲进一人以自代,想可以称太后之意者,而难其人。闻市人嫪大,其阳具有名,里中淫妇人争事之。秦语呼人之无士行者曰毐,因称为嫪毐。偶犯淫罪,不韦曲赦之,留为府中舍人。秦俗:农事毕,国中纵倡乐三日,以节其劳。凡百戏任人陈设,有一长一艺,人所不能者,全在此日施逞。吕不韦以桐木为车轮,使嫪毐以其阳具穿于桐轮之中,轮转而具不伤,市人皆掩口大笑。太后闻其事,私问于不韦,似有欣羡之意。不韦曰:“太后欲见其人乎?臣请进之。”太后笑而不答,良久曰:“君戏言耶?此外人,安得入内?”不韦曰:“臣有一计在此。使人发其旧罪,下之腐刑,太后行重赂于行刑者,诈为阉割,然后以宦者给事宫中,乃可长久。”太后大悦曰:“此计甚妙!”乃以百金授不韦,不韦密召嫪毐,告之以故。毒性淫,欣然自以为奇遇矣。不韦果使人发其他淫罪,论以腐刑。因以百金分赂主刑官吏,取驴阳具及他血,诈作阉割,拔其须眉。行刑者故意将驴阳传示左右,尽以为嫪毐之具。传闻者莫不骇异。嫪毐既诈腐如宦者状,遂杂于内侍之中以进。
(却说吕不韦因为深受庄襄后的宠爱,平时出入内宫,肆无忌惮。直到秦王年岁渐渐大些了,且英明过人,才开始有点为自己担心。无奈太后淫心愈 大,常常召他去甘泉宫。吕不韦担心有一天奸情败露给自己招来大祸,所以想找一个人来代替自己,思来想去,能称太后心意的,实在太难寻到。有一 天,吕不韦听说街上有个叫嫪大的人,精力过人,淫乱成性。秦国人称品行低下的人为毐,所以嫪大也被称为嫪毐。有一次嫪毐犯了淫罪,吕不韦私下活动,要人把他赦免了,留在自己府中做舍人。后来在适当的机会,吕不韦将其介绍给太后,说:“太后想见见这个人吗?我把他请进宫来?”太后笑着没有回答,过了半天才说:“你不是说着玩吧?这些外人怎么能进入内宫?”吕不韦说:“我有一个计策,先让人告发他过去所犯的罪,处他以腐刑,然后太后多送些财宝给行刑的人,让他们假装阉割,再用宦官的名义在宫中做事,不就可以长期让他留在宫中了吗?”太后高兴地说:“这个办法想得好。”于是交给了吕不韦黄金百镒。吕不韦悄俏把嫪毐找来,把其中的缘故告诉给他。嫪毐听吕不韦一说,觉得是一场奇遇,马上答应下来。吕不韦果真唆使人告发了嫪毐的淫罪,判处腐刑,又把百金分送给主刑的官吏,假做阉割,拔掉嫪毐的胡须、眉毛。做过这一番手脚,就将嫪毐混在内侍之 中送进宫去。)

太后留侍宫中。夜令侍寝,试之,大畅所欲,以为胜不韦十倍也。明日,厚赐不韦,以酬其功。不韦乃幸得自脱。太后与嫪毐相处如夫妇。未几怀妊,太后恐生产时不可隐,诈称病,使嫪毐行金赂卜者,使诈言宫中有崇,当避西方二百里之外。秦王政颇疑吕不韦之事,亦幸太后稍远去,绝其往来,乃曰:“雍州去咸阳西二百余里,且往时宫殿俱在,太后宜居之。”于是太后徙雍城,嫪毐为御而往。既去咸阳,居雍故宫,名曰大郑宫,嫪毐与太后,益相亲不忌,两年之后,连生二子,筑密室藏而育之。太后私与毐约,异日王崩,以其子为后,外人颇有知者,但无人敢言。太后奏称嫪毐代王侍养有功,请封以土地。秦王奉太后之命,封毐为长信侯,予以山阳之地。毐骤贵,愈益恣肆。太后每日赏赐无算,宫室舆马,田猎游戏,任由所欲,事无大小,皆决于毐。毐蓄家僮数千人,宾客求宦达,愿为舍人者,复千余人。又贿结朝贵为己党,趋权者争附之,声势反过于文信侯矣。
(太后将嫪毐留在宫中侍候,夜里令他陪寝,胜过吕不韦十倍。第二天,太后重赏吕不韦,酬答他的功劳。吕不韦也侥幸自己脱出身来,太后和嫪毐相处如同夫妇,没过多久,太后就怀了身孕。太后担心生产时隐瞒不住,就假说生病,要嫪毐请来算卦的人,用重金笼赂住,说宫中有祟,应当请太后去二、三百里以外避祟。秦王政对吕不韦的事很是怀疑,也觉得太 后走得远些可以断绝他们俩个人的来往,于是说:“雍州在咸阳西边二百余里,而且过去的宫殿都还在,太后到那里去住是很好的。”太后迁居雍城,嫪毐作为陪同一块儿去雍城。自从离开咸阳,太后就住在雍城故宫,故宫名为大郑宫。嫪毐与太后往来更加无所忌讳,两年之中,接连生了两个孩子,藏在新盖的密室中哺养。太后和嫪毐商量好,以后秦王去世,就让他的孩子来继位。外边有些人知道宫中隐情,但没人敢传说出去。太后奏请秦王封给嫪毐土地,用来表彰他侍候太后的功劳。秦王根据太后的意思,封嫪毐为长信侯,并把山阳这块地方赐给了他。嫪毐突然发迹,更加为所欲为。太后每天的赏赐无法计算,宫室车马,田园游猎,无论事情大小都由他来决定。嫪毐养着侍仆、家僮几千人,为求宦途,愿意到他门下做舍人的也有千余人。嫪毐又与朝中权贵结成一党,趋颜附势的小人们也争着依附于他。这样一来,嫪毐的声势反超出了文信侯。)

秦王政九年春,彗星见,其长竟天,太史占之曰:“国中当有兵变也。”按秦襄公立鄜畤以祀白帝,后德公迁都于雍,遂于雍立郊天之坛,秦穆公又立宝夫人祠,岁岁致祭,遂为常规。后来虽再迁咸阳,此规不废。太后居于雍城,秦王政每岁以郊祀之期,至雍朝见太后。因举祀典,自有祈年宫驻驾。是春复当其期,适有彗星之变,临行,使大将王翦耀兵于咸阳三日,同尚父吕不韦守国。桓齮引兵三万,屯于岐山,然后起驾。
(秦王政九年的春天,出现了慧星,拖着很长的尾巴。太史占卜说:“这种天相预示国中会有兵变。”说起来秦襄公设立鄜畤用以祭祀白帝,后来德公迁都雍城,在城郊设立天坛,秦穆公又设立宝夫人祠,年年祭祀,成为例规。迁都咸阳以后,这个规矩仍然保留着。秦王政每年逢到祭祀的时候都要到雍城来朝见太后,因为要举行祭祀典礼,就住在祈年宫。这年春天,又到了祭祀的日子,适逢出现慧星。出发前,秦王要大将王翦在咸阳城里耀兵三天,和吕不韦一块儿镇守都城,桓齮带三万士卒驻扎在歧山,然后秦王起驾来到雍城。)

时秦王已二十六岁,犹未冠。太后命于德公之庙,行冠礼,佩剑,赐百官大酺五日。太后亦与秦王宴于大郑故宫。也是嫪毐享福太过,合当生出事来。嫪毐与左右贵臣,赌博饮酒,至第四日,嫪毐与中大夫颜泄,连博失利,饮酒至醉,复求覆局。泄亦醉,不从。嫪毐直前扭颜泄,批其颊。泄不让,亦摘去嫪毐冠缨。毐怒甚,瞋目大叱曰:“吾乃今王之假父也!尔窭人子,何敢与我抗乎?”颜泄惧,走出,恰遇秦王政从太后处饮酒出宫。颜泄伏地叩头,号泣请死。秦王政是有心机之人,不发一言,但令左右扶至祈年宫,然后问之。颜泄将嫪毐批颊,及自称假父之语,述了一遍。因奏:“嫪毐实非宦者,诈为腐刑,私侍太后,见今产下二子,在于宫中,不久谋篡秦国。”秦王政闻之,大怒,密以兵符往召桓齮,使引兵至雍。
(这时秦王已经二十六岁,还没有加冠。太后命令在德公庙里举行加冠典礼,赐文武百官畅饮五天。太后和秦王在大郑宫中宴饮。也是嫪毐享福太过,合该生出事情来。嫪毐与达官显贵们一起饮酒赌博,到了第四天,他和中大夫颜泄相赌,连输几局,酒也喝得半醉了,他要求以前输掉的都不算,颜泄也醉了,就是不同意嫪毐赖帐。嫪毐起身抓住颜泄,打了两个耳光。颜泄也不相让,也伸手抓去了嫪毐的冠缨。嫪毐大怒,瞪圆眼睛大声喝叱说:“我是当今国王的假父,你们这些穷小子,怎么敢和我相抗?”颜泄害怕了,离席而走。恰好秦王从太后那里饮完酒出来,刚好遇到颜泄。颜泄跪到地下叩头,大声哭泣着请求秦王赐死。秦王政是个有心机的人,他一句话没有说,要左右人把颜泄扶到祈年宫,然后细细询问其中缘故。颜泄把嫪毐打自己耳光,自称是国王假父的事讲了一遍,说:“嫪毐实际上并不是宦官,他假装受了腐刑,偷偷地侍奉太后,现在已经生下两个孩子,藏在宫中,不久以后就想谋篡王位。”秦王政一听,非常愤怒,悄悄拿出兵符去召桓齮,要他带兵前来雍城。)

有内史肆、佐弋竭二人,素受太后及嫪毐金钱,与为死党,知其事,急奔嫪毐府告之。毐已酒醒,大惊,夜叩大郑宫,求见太后,诉以如此这般:“今日之计,除非乘桓齮兵未到,尽发宫骑卫卒,及宾客舍人,攻祈年宫,杀却今王,我夫妻尚可相保。”太后曰:“宫骑安肯听吾令乎?”嫪毐曰:“愿借太后玺,假作御宝用之。托言:‘祈年宫有贼,王有令,召宫骑齐往救驾。’宜无不从。”太后是时主意亦乱,曰:“惟尔行之。”遂出玺付毐。毐伪作秦王御书,加以太后玺文,遍召宫骑卫卒,——本府宾客舍人,自不必说,——乱至次日午牌,方才取齐。嫪毐与内史肆、佐弋竭,分将其众,围祈年宫。秦王政登台,问各军犯驾之意。答曰:“长信侯传言行宫有贼,特来救驾。”秦王曰:“长信侯便是贼!宫中有何贼耶?”宫骑卫卒等闻之,一半散去;一半胆大的,便反戈与宾客舍人相斗。秦王下令:“有生擒嫪毐者,赐钱百万;杀之而以其首献者,赐钱五十万;得逆党一首者,赐爵一级。舆隶下贱,赏格皆同。”于是宦者及牧圉诸人,皆尽死出战。百姓传闻嫪毐造反,亦来持梃助力。宾客舍人死者数百人。嫪毐兵败,夺路斩开东门出走,正遇桓齮大兵,活活的束手就缚,并内史肆佐弋竭等皆被擒,付狱吏拷问得实。秦王政乃亲往大郑宫搜索,得嫪毐奸生二子于密室之中,使左右置于布囊中扑杀之。太后暗暗心痛,不敢出救,惟闭门流涕而已。秦王竟不朝谒其母,归祈年宫。以太史占星有验,赐钱十万。狱吏献嫪毐招词,言:“毐伪腐入宫,皆出文信侯吕不韦之计。其同谋死党,如内史肆佐弋竭……等,凡二十余人。”秦王命车裂嫪毐于东门之外,夷其三族。肆、竭等皆枭首示众。诸宾客舍人,从叛格斗者,诛死。即不预谋乱者,亦远迁于蜀地,凡迁四千余家。太后用玺党逆,不可为国母,减其禄奉,迁居于棫阳宫,——此乃离宫之最小者,——以兵三百人守之,凡有人出入,必加盘诘。太后此时,如囚妇矣,岂不丑哉。
(内史肆、佐弋竭两个人,平日接受了不少太后、嫪毐送给的金钱,成了他们的死党。他们听到了秦王召兵的消息,连忙跑到嫪毐府中报告,嫪毐这时酒已经醒了,听到报告大吃一惊,连夜到大郑宫,求见太后,如此这般地诉说了一遍。嫪毐说:“事情既然已经这样,除非乘桓齮的兵马还没到,派所有的守宫卫士兵卒和手下从人攻打祈年宫,把国王杀掉,我们夫妻还有保全自己的可能。”太后说:“守宫的士卒会听我的命令吗?”嫪毐说:“用太后玉玺充当国王御宝,就说:‘祈年宫有贼,国王有令,要你们快去救驾。’这样兵卒们不会不去。”太后这时候也没了主意,说:“就照你想的去做吧。”于是把玉玺交给了嫪毐。嫪毐写了一张国王御书,盖上王后的玉玺,把宫中卫士、兵卒、自己手下的从人都召集齐了,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嫪毐和肆、佐弋竭分别带着这些人围住了祈年宫。秦王政站到台上问这些军卒怎么敢来祈年宫闹事,军卒们说:“长信侯嫪毐传令说这里有贼人,要我们来救驾。”秦王说:“除了长信侯这个贼,宫里还有什么贼人?”卫士兵卒一听,马上走掉了一半,剩下一半胆大的掉过兵刃就和嫪毐手下的那些从人打斗起来。秦王下令:“谁能生擒嫪毐,赏钱百万;能杀掉他献上首级的,赏钱五十万;能杀掉嫪毐一名死党的,赐给一级爵位,不论尊卑,赏赐完全相同。”于是宫中宦官、马伕都出来和嫪毐这伙人相搏斗。百姓们听说嫪毐要造反,也都前来帮助军卒围杀嫪毐。嫪毐手下的从人被消灭了几百人,嫪毐夺路冲出东门逃走,正遇见桓齮大兵,被活捉。内史肆、佐弋竭也被捉住,统统交给狱吏拷问招供。秦王政亲自到大郑宫搜索,在密室中找到了嫪毒奸生的两个孩子,命令左右把孩子装在布袋中杀死。太后暗暗心疼,但不敢出来救护,只好躲在屋里流泪。秦王政不去朝见母亲,直接回到祈年宫。秦王认为太史所占星象果真应验,赐他十万块钱。狱吏把嫪毐供词献上,说:“嫪毐假受腐刑入宫,是文信侯吕不韦的主意,他的同党查有内史肆、佐弋竭等二十余人。”秦王命令嫪毐在东门外车裂处死,灭其三族。肆、竭也被斩首。嫪毐手下从人,凡是参加反叛格斗的处死,没参与谋乱的远远迁移到四川去,被迁走的竟有四千多家。太后使用玉玺帮助嫪毐造反,不能再做国母,减去她的俸禄,迁居到最小的离宫——棫阳宫去,并派了三百名兵卒看守,对进出棫阳宫的人都要严加盘问。太后这时如同一个囚妇一样,实在太丢人了。)

秦王政平了嫪毐之乱,回驾咸阳。尚父吕不韦惧罪,伪称疾,不敢出谒。秦王欲并诛之,问于群臣。群臣多与交结,皆言:“不韦扶立先王,有大功于社稷;况嫪毐未尝面质,虚实无凭,不宜从坐。”秦王乃赦不韦不诛,但免相,收其印绶。桓齮擒反贼有功,加封进级。是年夏四月,天发大寒,降霜雪,百姓多冻死。民间皆议:“秦王迁谪太后,子不认母,故有此异。”大夫陈忠进谏曰:“天下无无母之子,宜迎归咸阳,以尽孝道,庶几天变可回。”秦王大怒,命剥去其衣,置其身于蒺藜之上,而捶杀之,陈其尸于阙下,榜曰:“有以太后事来谏者,视此!”秦臣相继来谏者不止。
(秦王政平息了嫪毐之乱,回到咸阳。尚父吕不韦假说有病,不敢出来进见秦王。秦王想将吕不韦一起处死,征求诸位大臣的意见,大臣们平时和吕不韦有交往的很多,都说:“吕不韦曾经辅佐先王,对国家有过大功,而且嫪毐不是当面为证,是虚是实都没有凭据,所以最好不要把吕不韦和嫪毐一样治罪。”秦王赦免吕不韦,不杀他,但免去了他丞相之职,收回了相印。桓齮擒拿嫪毒有功,加封进级。这一年夏天四月里,天气突然变得寒冷,下起大雪,百姓冻死许多。民间都在议论:“秦王贬谪太后,令她迁居,儿子不认母亲,所以天要降雪。”大夫陈忠向秦王进谏说:“天下没有没有母亲的儿子,应该让太后回到咸阳来,尽到儿子的孝道,这样天气也会很快变好。”秦王大怒,要左右剥去陈忠的衣服,把他放在蒺藜上边,用锤子砸死,把尸体放在殿前,旁边贴着一张榜,上面写着:“有为太后的事情来进谏的,就和他一样!”但尽管如此,国中进谏的大臣仍然相继而来。)

不知可能感悟秦王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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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回  茅焦解衣谏秦王  李牧坚壁却桓齮


   话说秦大夫陈忠死后,相继而谏者不止,秦王辄戮之,陈尸阙下,前后凡诛杀二十七人,尸积成堆。时齐王建来朝于秦,赵悼襄王亦至,相与置酒咸阳宫,甚欢,及见阙下死尸,问其故,莫不叹息私议秦王之不孝也。
   (话说大夫陈忠死后,相继来进谏秦王的大臣仍然不少,秦王都命令杀掉,把尸体列于殿前,前后共有二十七人为此丧命,这时齐国国王建到秦国来朝见,赵悼襄王也来了,秦王在咸阳宫置酒款待他们。看到殿前放着许多尸体,他们问明其中的原因,都叹息着,悄悄议论秦王的不孝。)

   时有沧州人茅焦,适游咸阳,寓旅店,同舍偶言及此事,焦愤然曰:“子而囚母,天地反覆矣。”使主人具汤水:“吾将沐浴,明早叩阍入谏秦王。”同舍笑曰:“彼二十七人者,皆王平日亲信之臣,尚且言而不听,死不旋踵,岂少汝一布衣耶?”茅焦曰:“谏者自二十七人而止,则秦王遂不听矣;若二十七人而不止,王之听不听,未可知也。”同舍皆笑其愚。次早五鼓,向主人索饭饱食。主人牵衣止之,茅焦绝衣而去。同寓者度其必死,相与剖分其衣囊。
   (当时有个沧州人叫做茅焦,到咸阳来玩,住在旅店里,同屋的人偶然讲起这件事,茅焦气愤地说:“做儿子的囚禁母亲,真是天地颠倒过来了。”他喊店主人送洗澡水来说:“我要洗一个澡,明天一早就去叩宫门,入谏秦王。”同屋的笑他说:“那二十七个人都是国王的亲信大臣,他们的话国王尚且不听,一个接一个地被处死了,怎么就缺少你这样一个没名的人呢?”茅焦说:“进谏的人到二十七个就没有了,国王就不听劝谏了,如果自二十七人后,仍有人进谏,国王听还是不听,现在还说不定。”同屋的人都笑他愚蠢。第二天一早,才五更天气,茅焦起来,跟店主人要饭饱吃一顿。店主人拉住他的衣服,要他不要去进谏,没想到茅焦脱下衣服径自走了。旅店中的人都猜想茅焦必死无疑,他们把茅焦的包囊打开,将里面的衣物都分掉了。)

   茅焦来至阙下,伏尸大呼曰:“臣齐客茅焦,愿上谏大王!”秦王使内侍出问曰:“客所谏者何事?得无涉王太后语耶?”茅焦曰:“臣正为此而来。”内侍还报曰:“客果为太后事来谏也。”秦王曰:“汝可指阙下积尸告之。”内侍谓茅焦曰:“客不见阙下死人累累耶?何不畏死若是!”茅焦曰:“臣闻天有二十八宿,降生于地,则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古圣贤谁人不死,臣又何畏哉?”内侍复还报。秦王大怒曰:“狂夫故犯吾禁!”顾左右:“炊镬汤于庭,当生煮之。彼安得全尸阙下,为二十七人满数乎?”于是秦王按剑而坐,龙眉倒竖,口中沫出,怒气勃勃不可遏,连呼:“召狂夫来就烹!”内侍往召茅焦,茅焦故意踽踽作细步,不肯急趋。内侍促之速行,茅焦曰:“我见王即死矣!缓吾须臾何害?”内侍怜之,乃扶掖而前。茅焦至阶下,再拜叩头奏曰:“臣闻之:‘有生者不讳其死,有国者不讳其亡;讳亡者不可以得存,讳死者不可以得生。’夫死生存亡之计,明主之所究心也。不审大王欲闻之否?”秦王色稍降,问曰:“汝有何计,可试言之?”茅焦对曰:“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主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负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听,是君负其臣也。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大王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欲闻,臣恐秦国从此危矣。”秦王悚然良久,色愈降,乃曰:“子所言何事?寡人愿闻之。”茅焦曰:“大王今日不以天下为事乎?”秦王曰:“然。”茅焦曰:“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独威力使然;亦以大王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毕集秦庭故也。今大王车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扑两弟,有不友之名;迁母于棫阳宫,有不孝之行;诛戮谏士,陈尸阙下,有桀纣之治。夫以天下为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嚚母尽道,升庸为帝;桀杀龙逢,纣戮比干,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第恐臣死之后,更无有继二十八人之后,而复以言进者。怨谤日腾,忠谋结舌,中外离心,诸侯将叛,惜哉,秦之帝业垂成,而败之自大王也。臣言已毕,请就烹!”乃起立解衣趋镬,秦王急走下殿,左手扶住茅焦,右手麾左右曰:“去汤镬!”茅焦曰:“大王已悬榜拒谏,不烹臣,无以立信。”秦王复命左右收起榜文。又命内侍与茅焦穿衣,延之坐,谢曰:“前谏者,但数寡人之罪,未尝明悉存亡之计。天使先生开寡人之茅塞,寡人敢不敬听!”茅焦再拜进曰:“大王既俯听臣言,请速备驾,往迎太后;阙下死尸,皆忠臣骨血,乞赐收葬!”秦王即命司里,收取二十七人之尸,各具棺椁,同葬于龙首山,表曰:“会忠墓”。是日秦王亲自发驾,往迎太后,即令茅焦御车,望雍州进发。南屏先生读史诗云:
   (茅焦来到王宫前,伏在尸体上大声呼喊:“我是齐国客人茅焦,要上殿进谏国王!”秦王派内侍出来询问:“你为什么事情来进谏呵?你的话是不是和太后的事情无关?”茅焦说:“我正是为太后的事情来的。”内侍回报秦王说:“他果然是为太后的事情来的。”秦王说:“你可以让他看看殿前的尸体。”内侍对茅焦说:“你看不见那里死人已经堆成堆了吗?你怎么这样不怕死?”茅焦说:“我听说天上有二十八个星宿,降生到地上,就成为正直的人。现在死了二十七个人了,还缺一个,我所以到这里来,就为凑足这个数。古往今来哪个圣贤不死,我又怕死做什么?”内侍又去回报秦王。秦王大怒,说:“这个狂妄的人诚心违反我的禁令!”吩咐左右:“在殿前烧开一大锅开水,把他扔在里边煮烂,让他连个全尸也得不到,看他怎么去凑足二十八个数?”于是秦王按剑而望,眉毛倒竖,口头吐着唾沫,一付怒不可遏的样子,连声喊道:“把那个狂妄的人拖进来煮死!”内侍去唤茅焦,茅焦故意迈着小细步,不肯快走,内侍催促他走得快些,茅焦说:“我见到国王,马上就会死去的,让我多活一会儿不可以吗?”内侍有些可怜他,扶着他慢慢走进宫去。茅焦来到殿前台阶下再一次叩头,向秦王奏道:“我听说有这样一句话:‘有生命力的人,不忌讳他的死,有执掌国家能力的人不 忌讳别人谈论国家兴亡;忌讳别人谈论国家兴亡的,国家就难于生存,忌讳别人说他死的人却没有长寿。’说起生死存亡的道理,是圣明的君主所要用心研究的,不知大王您是不是想听?”秦王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说:“你有什么想法,试着说一说吧。”茅焦说:“忠臣不应当向君主说阿谀奉承的话,圣明的君主不能有不理智和悖逆于常理的行为。君主有了悖于常理的行 为而做臣的不指出来,是臣子有负于君王;臣子向君王提出衷恳有用的建义而君王不采纳,是君王对不起他的大臣。国王您的行为违背了天伦人理,自己还不知道,臣子们进谏的忠言因为不合您的意而不采纳,我担心秦国从此就会遇到危难啊。”秦王思索了半天,脸色又平和了一点说:“你要说的是 什么事,我愿意听你讲一讲。”茅焦说:“大王现在是不是认为天下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事了呢?”秦王说:“是这样的。”茅焦说:“现在天下各侯王君主之所以尊奉秦国,不仅仅是因为畏惧秦国强大的军队,也是因为你是一个英明勇敢的君主,天下的忠良贤臣、威武壮士都聚集在秦国的缘故。现在您车裂假父,说明缺少仁爱之心;把两个弟弟装在布袋中杀死,让您有了不友善的声名;把母后谪迁于棫阳宫,又是不孝的行为;把忠言进谏的大臣杀死,陈尸在殿前,实行的是像桀、纣一样的残暴统治。如果以天下为己任,而所做的又是这样,怎么能让天下的人来信服你呢?历史上舜能侍奉愚顽的母亲,结果从一个平庸的人成为帝王;桀杀死了龙逢,纣残害了比干,于是 天下人都起来反对他们。我今天知道自己会被大王杀死,但恐怕我死以后,再没有人像我们二十八个那样,向您进谏了。这样天下对您的怨恨不满会越来越多,忠臣们不再为您出谋献计,朝廷内外与您离心离德,各国君王也会反叛您,真可惜,在秦国统一天下的大业即将完成的时候,却失败在大王您的手中!我的话说完了,请您把我放到锅里煮死吧。”茅焦说完就解开衣服朝着大锅走去。秦王连忙走下殿来,左手扶住茅焦,右手指挥左右说:“把汤锅撤走。”茅焦说:“大王您已经把榜文悬挂在宫前拒绝进谏,如果不杀我,怎么维护您的信用?”秦王又命令左右收起榜文,要内侍为茅焦穿好衣服,请他坐下。秦王感谢茅焦说:“在你前边那些进谏的人,只是列数我的罪过,并没向我说明这些关系国家存亡的道理。真是天意派你来打开我的茅塞,我怎么敢不恭恭敬敬地听呢?”茅焦再一次向秦王进谏说:“大王既然肯俯听我的谏言,就请您赶快准备车马去迎太后。宫殿前边的尸体都是忠臣骨血,请求您下令收葬。”秦王马上命令司里准备二十七具棺木,盛殓殿前尸首,同葬在龙首山,亲自写了“会忠墓”三个字,镌于石表。这一天秦王亲自坐车去迎太后回咸阳,秦王命茅焦和他坐在一辆车里向雍州进发。南屏先生读到这段历史时,曾写过一首诗: )

   二十七人尸累累,解衣趋镬有茅焦;
   命中不死终须活,落得忠名万古标。

   车驾将至棫阳宫,先令使者传报,秦王膝行而前,见了太后,叩头大哭,太后亦垂泪不已。秦王引茅焦谒见太后,指曰:“此吾之颍考叔也。”是晚,秦王就在棫阳宫歇宿。次日,请太后登辇前行,秦王后随,千乘万骑,簇拥如云,路观者无不称颂秦王之孝。回至咸阳,置酒甘泉宫中,母子欢欢。太后别置酒以宴茅焦,谢曰:“使吾母子复得相会,皆茅君之力也。”秦王乃拜茅焦为太傅,爵上卿。又恐不韦复与宫闱相通,遣出都城,往河南本国居住。

   (车驾快到棫阳宫的时候,秦王先派人去报告太后,秦王自己双膝跪下,用膝向前走。见了太后,秦王叩头大哭,太后也止不住流泪。秦王带着茅焦谒见太后,说:“这就是我的颖考叔啊。”当晚秦王就住在棫阳宫。第二天,秦王请太后登车走在前边,自己在后面跟随。上千辆车马,浩浩荡荡,前簇后拥,道旁观看的人都称颂秦王是个尽孝的人。到了咸阳,秦王在甘泉宫摆下酒宴,母子相聚欢饮。太后又另置酒宴答谢茅焦,说:“让我们母子能重新见面,都是你的功劳啊。”秦王加封茅焦太傅,赐他上卿爵位。秦王担心吕不韦再和内宫相通,命他迁出都城,到河南本国居住。)

   列国闻文信侯就国,各遣使问安,争欲请之,处以相位,使者络绎于道。秦王恐其用于他国,为秦之害,乃手书一缄,以赐不韦。略曰:
   (各国听说文信侯回到自己国家,都派使者来问安,争着想请他去做丞相。秦王担心吕不韦被别的国家任用,给秦国带来损害,就写了一封信送给吕不韦。信里说:)

   君何功于秦,而封户十万?君何亲于秦,而号称尚父?秦之施于君者厚矣!嫪毐之逆,由君始之,寡人不忍加诛,听君就国。君不自悔祸,又与诸侯使者交通,非寡人所以宽君之意也。其与家属徙居蜀郡,以郫之一城,为君终老。
   (你为秦国建立了多少功劳,就受到了封户十万的赏赐?你和秦国有多少亲缘,就有了尚父的封号?秦国所给予你的是非常丰厚的。嫪毒的叛逆,是你引起的,我不忍心处你死罪,让你回到自己国家。现在你自己不去悔过,反而与各国使者频频交往,这可是背离了我宽谅你的本意。现在你和家属迁到蜀郡居住,只限你呆在郫城一个地方,直到终年。)

   吕不韦接书读讫,怒曰:“吾破家扶立先王,功孰与我?太后先事我而得孕,王我所出也,亲孰与我?王何相负之甚也!”少顷,又叹曰:“吾以贾人子,阴谋人国,淫人之妻,杀人之君,灭人之祀,皇天岂容我哉?今日死晚矣!”遂置鸩于酒中,服之而死。门下客素受其恩者,相与盗载其尸,偷葬于北邙山下,与其妻合冢。今北邙道西有大冢,民间传称吕母冢,盖宾客讳言不韦葬处也。
   (吕不韦读过秦王的信,恼怒地说:“我破坏了自己家庭扶立了先王,谁的功劳能和我相比?太后先委身于我而怀孕,秦王是我的儿子,这样的亲缘谁能和我比?国王你怎么这样对不起我!”过了一会儿,又叹息着说:“我是一个商人的儿子,想暗地里谋篡人家的国家,奸淫别人的妻子,杀害了人家的国王,毁灭了人家的血统,皇天怎么能容下我呢?早就该死了!”于是把毒鸩放到酒里喝下自杀了。他手下那些接受过他恩惠的人悄悄地把他的尸体运走,葬在北邙山下,与他的妻子合冢。今天北邙道西边有一座大冢,民间称作吕母冢,就是他那些手下人因避讳而说的埋葬吕不韦的地方。)

   秦王闻不韦已死,求其尸不得,乃尽逐其宾客。因下令大索国中,凡他方游客,不许留居咸阳,已仕者削其官,三日内皆要逐出境外,容留之家,一体治罪。有楚国上蔡人李斯,乃名贤荀卿之弟子,广有学问,向游秦国,事吕不韦为舍人。不韦荐其才能于秦王,拜为客卿。今日逐客令下,李斯亦在逐中,已被司里驱出咸阳城外。斯于途中写就表章,托言机密事,使邮传上之秦王。略曰:
   (秦王听到吕不韦已经死了,派人寻找他的尸体没有找到,就把他手下的那些人都赶走了。秦王以吕不韦为鉴,下令在全国搜查,凡是其他国家的游客,不准在咸阳居住;已经做官的要削去职位,三天之内驱出境外,谁敢容留,一起治罪。有一个楚国上蔡人叫李斯,是有名的荀卿的弟子。这个人学问很广,过去到秦国来,在吕不韦门下做舍人。吕不韦向秦王举荐了他的才能,被秦王封为客卿。这次秦王下了逐客令,李斯也属于被驱逐的人,被司里赶到了咸阳城外。李斯在途中写了一个表章,假说要报告机密的事情,请送信人送给秦王。李斯在表章中写道:)

   臣闻:“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成其德。”昔穆公之霸也,西取繇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平豹、公孙枝于晋;孝公用商鞅,以定秦国之法;惠王用张仪,以散六国之从;昭王用范雎,以获兼并之谋。四君皆赖客以成其功,客亦何负于秦哉?大王必欲逐客,客将去秦而为敌国之用,求其效忠谋于秦者,不可得矣。
   (臣听说这样的话:“太山不让土壤流失走,所以它能够高高耸立,河海不嫌弃每一个细流,所以才有了它的深广。做君王的不抛弃众多的百姓,才能建立起他的威望。”在秦国历史上,穆公为建立霸业,从西边戎请来了繇余,从东边宛得到了百里溪,从宋迎来了蹇叔,从晋邀来了平豹、公孙枝;孝公任用商鞅制定了秦国的法律;惠王任用张仪破坏了六国的联合;昭王任用范睢,得到了兼并的计策。四位君王都是依靠客居秦国的人获得了成功,这些客居秦国的人有什么对不起秦国的地方吗?大王现在非要把这些客居秦国的人赶走,他们必将离开秦国,为秦国的敌人所用,再也不能要他们效忠秦国,为秦国出谋划策了。)

   秦王览其书,大悟,遂除逐客之令,使人驰车往追李斯,及于骊山之下。斯乃还入咸阳,秦王命复其官,任用如初。
   (秦王读了他的信,醒悟过来,马上废除了逐客令,派人驱车去追赶李斯,一直追到骊山脚下才找到。李斯重新回到咸阳,秦王下令恢复他的官职,仍像过去那样信任他。)

   李斯因说秦王曰:“昔秦穆公兴霸之时,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未可行兼并之术。自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并,仅存六国,秦之役属诸侯,非一代矣。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扫荡诸国,如拂灶尘。乃不及此时汲汲图功,坐待诸侯复强,相聚‘合从’,悔之何及!”秦王曰:“寡人欲并吞六国,计将安出?”李斯曰:“韩近秦而弱,请先取韩,以惧诸国。”秦王从其计,使内史腾为将,率师十万攻韩。
   (李斯感到秦王信任自己,对秦王说:“当年穆公兴图霸业的时候,各地的君主侯王还很多,周朝气势尚未衰减,因此不可能施行兼并的战略。自从孝公以来,周朝王室已经变得很衰微,各地诸侯相吞并,也只剩下六国,秦国要使各地诸侯臣服于自己的愿望,也不是这一代人才有的。现在以秦国的强大,大王的贤明来扫荡其他国家就好像拂去灶上的灰尘一样容易。如果不能利用现在的形势去完成霸业,坐待各地诸侯重新强盛联合起来,后悔就来不及了。”秦王说: “我早想将六国吞并,应当采用什么战略呢?”李斯说:“韩国离秦国近,而且国力很弱,应当先吞并韩国,威慑其他国家。”秦王采纳了他的意见,派内史腾为大将率兵十万进攻韩国。)

  时韩桓惠王已薨,太子安即位。有公子非者,善于刑名法律之学,见韩之削弱,数上书于韩王安,韩王不能用。及秦兵伐韩,韩王惧,公子非自负其才,欲求用于秦国,乃自请于韩王,愿为使聘秦,以求息兵。韩王从之。公子非西见秦王,言韩王愿纳地为东藩;秦王大喜。非因说之曰:“臣有计可以破天下之‘从’,而遂秦兼并之谋。大王用臣之谋,若赵不举,韩不亡,楚、魏不臣,齐、燕不附,愿斩臣之头,以徇于国,为人臣不忠者之戒。”因献其所著《说难》、《孤愤》、《五蠹》、《说林》等书,五十余万言。秦王读而善之,欲用为客卿,与议国事。李斯忌其才,谮于秦王曰:“诸侯公子,各亲其亲,岂为他人用哉?秦攻韩,韩王急而遣非入秦,安知不如苏秦反间之计?非不可任也。”秦王曰:“然则逐之乎?”李斯曰:“昔魏公子无忌,赵公子平原,皆曾留秦,秦不用,纵之还国,卒为秦患。非有才,不如杀之,以翦韩之翼。”秦王乃囚韩非于云阳,将杀之。非曰:“吾何罪?”狱吏曰:“一栖不两雄。当今之世,有才者非用即诛,何必罪乎?”非乃慷慨赋诗曰:

   (这时韩桓惠王已死,太子安即位。有一个公子叫非,善长于刑名法律的学问。他看到韩国日渐削弱,几次上书给韩王安,韩王都没有任用他。秦兵开始进攻韩国,韩王非常害怕。公子非自认为很有才能,想到秦国获得重用,于是便请求韩王派他到秦国去请秦王息兵。韩王同意了。公子非到秦国见了秦王,说韩王愿交出土地,使韩国成为秦国东边的一个属国,秦王非常高兴。公子非又对秦王说:“臣有办法破坏其他小国之间的联合,使秦国实现兼并的愿望。大王采纳我的办法,如果赵国不投降,韩国不灭亡,楚国、魏国不向秦国称臣,齐国、燕国不成为秦国的属国,那么就请大王将我斩首,作为对不忠于大王的臣子 的惩戒。”说着把自己著的《说难》、《孤愤》、《五蠹》、《说林》等书,共五十万余字,献给秦王。秦王读后很欣赏他的才能,想任用他做客卿,和他商量些治国的事。李斯妒忌韩非的才能,他对秦王诬陷说:“各地侯王的公子,都对信任他的君王怀有忠诚,怎么会愿意为别人做事?现在秦国进攻韩国,韩王急忙派公子非来秦国,怎么能知道这其中使的不是像苏秦那样的反间计呢?所以公子非是不能任用的。”秦王说:“那么就把他赶走吧?”李斯说:“过去魏国公子无忌,赵国公子平原都曾经留在秦国,秦国没有任用,放他们回了自己国家,结果成为秦国的祸患。韩非很有才能,不如将他杀掉,好翦除韩国的一只翅膀。”秦王于是把韩非囚禁在云阳,准备杀掉他。韩非说:“我犯了什么罪?”狱吏对他说:“一个地方容不得两个英雄。现在的世道,对有才能的人要么任用,要么就杀掉,何必一定要有什么罪名?”韩非听罢,满怀慷慨地写下一首诗:)

   《说》果难,《愤》何已?《五蠹》未除,《说林》何取!膏以香消,麝以脐死。

   是夜,非以冠缨自勒其喉而死。韩王闻非死,益惧,请以国内附称臣。秦王乃诏内史腾罢兵。

   (这天夜里,韩非用冠缨勒住咽喉自尽而死。韩王听说公子非死了,更加害怕,向秦王请求附属称臣。)

   秦王一日与李斯议事,夸韩非之才,惜其已死。李斯乃进曰:“臣举一人,姓尉名缭,大梁人也,深通兵法,其才胜韩非十倍。”秦王曰:“其人安在?”李斯曰:“今在咸阳。然其人自负甚高,不可以臣礼屈也。”秦王乃以宾礼召之。尉缭见秦王,长揖不拜。秦王答礼,置之上座,呼为先生。尉缭因进说曰:“夫列国之于强秦,譬犹郡县也,散则易尽,合则难攻。夫三晋合而智伯亡,五国合而齐湣走。大王不可不虑。”秦王曰:“欲使散而不复合,先生计将安出?”尉缭对曰:“今国家之计,皆决于豪臣,豪臣岂尽忠智,不过多得财物为乐耳。大王勿爱府库之藏,厚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而诸侯可尽。”秦王大悦,尊尉缭为上客,与之抗礼,衣服饮食,尽与己同,时时造其馆,长跪请教。
   (秦王有一天和李斯商议事情,夸赞韩非的才能,为韩非的死感到惋惜。李斯对秦王说:“臣想举荐一个人,姓尉名缭,大梁人氏。这个人精通兵法,他的才能可以胜过韩非十倍。”秦王说:“这个人在哪里?”李斯说:“这 个人现在咸阳,但他自负很高,不能用对臣子的礼节来屈待他。”秦王于是以对待贵宾的礼节召尉缭进宫。尉缭进见秦王,只作长揖而不行跪拜的礼节。秦王答礼后,把他请到上座,称他为先生。尉缭见秦王诚心诚意对待自己,就对秦王说:“天下国家对于强大的秦国来说,就如同秦国的郡县,他们分散就容易兼并,他们联合起来就很难战胜他们。历史上三晋联合而使智伯逃亡,五国联合而令齐湣王出走,这些都是大王不能不考虑的。”秦王说:“要 想使这些国家分散而不再联合到一块儿,先生有什么办法?”尉缭回答说:“现在国家的谋划,都是取决于一些手握重权的大臣,这些大臣并非都能对国王尽忠尽智,不过是想多得些财物以求享乐罢了。大王不要太珍爱国库中所收藏的金银珠宝,拿出来去重重贿赂那些国家的大臣们,使他们不去尽忠尽智地为国家谋划。这样不过花掉三十万金,各地的侯王就都可以灭掉了。”秦王听了非常高兴,把尉缭尊奉为上客,让他与自己平礼,衣服饮食也同自己一样,经常到馆舍中去拜访他,甚至跪下来向他请教。)

   尉缭曰:“吾细察秦王为人,丰准长目,鹘膺豺声,中怀虎狼之心,残刻少恩,用人时轻为人屈,不用亦轻弃人。今天下未一,故不惜屈身于布衣,若得志,天下皆为鱼肉矣!”一夕,不辞而去。馆吏急报秦王。秦王如失臂手,遣轺车四出追还,与之立誓,拜为太尉,主兵事。其弟子皆拜大夫。于是大出内帑金钱,分遣宾客使者,奔走列国,视其宠臣用事者,即厚赂之,探其国情。
   (尉缭暗中寻思:“我仔细观察秦王的为人,鼻高眼长,胸像鹘而声如豺,内里怀有虎狼之心,残忍刻薄,少有恩义,用到别人的时候,可以很轻易地为人屈节,不用别人的时候又会很轻易地将别人抛弃。现在秦国还没能一统天下,所以他不惜向我这样一个普通人屈身,有朝一日他能得志,天下就都将变成了他的鱼肉了。”于是,一天晚上,尉缭不辞而别。馆吏急忙报告秦王,秦王好像觉得失去了自己的手臂,派车四处寻找,又把尉缭找了回来。秦王对他发誓,任用他做太尉,执掌用兵大权,他的弟子也都封为大夫。接着从国库中拿出大笔金钱,分派使者到各国奔走,遇到宠臣或者有权力的大臣便重金贿赂,探听那个国家的情况。)

   秦王复问尉缭以并兼次第。尉缭曰:“韩弱易攻,宜先;其次莫如赵、魏。三晋既尽,即举兵而加楚。楚亡,燕、齐又安往乎?”秦王曰:“韩已称藩,而赵王尝置酒咸阳宫,未有加兵之名,奈何?”尉缭曰:“赵地大兵强,且有韩、魏为助,未可一举而灭也。韩内附称藩,则赵失助之半矣。王若患伐赵无名,请先加兵于魏。赵王有宠臣郭开者,贪得无厌,臣遣弟子王敖往说魏王,使赂郭开而请救于赵王,赵必出兵,吾因以为赵罪,移兵击之。”秦王曰:“善。”乃命大将桓齮,率兵十万,出函谷关,声言伐魏。复遣尉缭弟子王敖往魏,付以黄金五万斤,恣其所用。
   (秦王又去向尉缭请教兼并各国的先后,尉缭说:“韩国比较软弱易攻,应当先兼并韩国。其次就该轮到赵国、魏国。这三个国家灭亡之后,再举兵攻楚。楚国灭亡了,燕国齐国还能跑掉吗?”秦王说:“韩国已经向秦国称臣,我又刚刚在咸阳宫里置酒款待过赵王,现在没有出兵的理由,怎么办?”尉缭说:“赵国地域广,兵力强,且有韩国、魏国的帮助,不会一下被灭掉。韩国已经附属秦国,赵国就失去了一半的帮助,大王如果担心进攻赵国出师无名,可以先进攻魏国。赵王有一个叫郭开的宠臣,贪得无厌,我派弟子王敖去游说魏王,让他贿赂郭开去向赵王求救,赵国一定会出兵,我们就以此作为赵国的罪名,移兵进攻赵国。”秦王说:“太好了。”秦王派大将桓齮带十万人马出了函谷关,声言要进攻魏国,又派尉缭的弟子王敖去魏国,交给他黄金五万斤,任他随意使用。)

   王敖至魏,说魏王曰:“三晋所以能抗强秦者,以唇齿互为蔽也。今韩已纳地称藩,而赵王亲诣咸阳,置酒为欢。韩、赵连袂而事秦,秦兵至魏,魏其危矣。大王何不割邺城以赂赵,而求救于赵?赵如发兵守邺,是赵代魏为守也。”魏王曰:“先生度必得之赵王乎?”王敖谬言曰:“赵之用事者郭开,臣素与相善,自能得之。”魏王从其言,以邺郡三城地界,并国书付与王敖,使往赵国求救。
   (王敖到了魏国,对魏王说:“三晋之所以能抵抗强大秦国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能像嘴唇和牙齿相依一样互相帮助。现在韩国已经向秦国交出土地,变成了属国,赵王也去了咸阳,秦王为他设宴款待。韩、赵两国接连依附秦国,现在秦兵进攻魏国,魏国太危险了。大王何必不把邺城割让给赵国,向赵国求援。赵国如果派兵来守卫邺城,那就是赵国代替魏国来防守邺城了。”魏王采纳了王敖的建议,把邺郡三城的地图和国书都交给了王敖,派他到赵国求援。)

   王敖先以黄金三千斤,交结郭开,然后言三城之事。郭开受魏金,谓悼襄王曰:“秦之伐魏,欲并魏也;魏亡,则及于赵矣。今彼割邺郡之三城以求救,王宜听之。”悼襄王使扈辄率师五万,往受其地。秦王遂命桓齮进地兵攻邺。扈辄出兵拒之,大战于东崓山。扈辄兵败。桓齮乘胜追逐,遂拔邺,连破九城。扈辄兵保于宜安,遣人告急于赵王。赵王聚群臣共议,众皆曰:“昔年惟廉颇能御秦兵,庞氏、乐氏,亦称良将,今庞煖已死,而乐氏亦无人矣。惟廉颇尚在魏国,何不召之?”
   (王敖先用黄金三千斤和郭开交成朋友,然后向他讲了割让邺郡三城的事。郭开收了魏国的黄金后,对悼襄王说:“秦国进攻魏国是想吞并魏国,魏国灭亡了,秦国就会来进攻赵国了。现在他们割让邺郡三城来求赵国援助,大王应当答应下来。”悼襄王派扈辄率领五万人马,去接受魏国割让的三城。秦王于是命令桓齮进兵攻打邺城,扈辄 出兵抵抗,在东崓山展开大战,扈辄战败。桓齮乘胜追赶占领邺城后,又接连占领了九座城。扈辄率兵在宜安死守,派人向悼襄王告急。赵王召来群臣商议,大家都说:“过去只有廉颇能抵抗秦兵,庞氏、乐氏也可称为良将。现在庞煖已经死了,乐氏家族也没有人了。只剩下廉颇还在魏国,为什么不把他召回来?”)

   郭开与廉颇有仇,恐其复用,乃谮于赵王曰:“廉将军年近七旬,筋力衰矣。况前有乐乘之隙,若召而不用,益增怨望。大王姑使人觇视,倘其未衰,召之未晚。”赵王惑其言,遣内侍唐玖以犭唐猊名甲一幅,良马四匹劳问,因而察之。郭开密邀唐玖至家,具酒相饯,出黄金二十镒为寿。唐玖讶其太厚,自谦无功,不敢受。郭开曰:“有一事相烦,必受此金,方敢启齿。”玖乃收其金,问:“郭大夫有何见谕?”郭开曰:“廉将军与某素不相能。足下此去,倘彼筋力衰颓,自不必言,万一尚壮,亦求足下增添几句,只说老迈不堪,赵王必不复召,此即足下之厚意也。”唐玖领令,竟往魏国,见了廉颇,致赵王之命。廉颇问曰:“秦兵今犯赵乎?”唐玖曰:“将军何以料之?”廉颇曰:“某在魏数年,赵王无一字相及,今忽有名甲良马之赐,必有用某之处,是以知之。”唐玖曰:“将军不恨赵王耶?”廉颇曰:“某方日夜思用赵人,况敢恨赵王也?”乃留唐玖同食,故意在他面前施逞精神,一饭斗米俱尽,啖肉十余斤,狼餐虎咽,吃了一饱。因披赵王所赐之甲,一跃上马,驰骤如飞。复于马上舞长戟数回,乃跳下马,谓唐玖曰:“某何如少年时?烦多多拜上赵王,尚欲以余年报效!”唐玖明明看见廉颇精神强壮,奈私受了郭开贿赂,回至邯郸,谓赵王曰:“廉将军虽然年老,尚能食肉善饭,然有脾疾,与臣同坐,须臾间,遗失三次矣。”赵王叹曰:“战斗时岂堪遗矢?廉颇果老矣!”遂不复召,但益发军以助扈辄。——时赵悼襄王之九年,秦王政之十一年也。其后楚王闻知廉颇在魏,使人召之。颇复奔楚为楚将,以楚兵不如赵,郁郁不得志而死。哀哉!史臣有诗云:
   (郭开和廉颇有仇,他不愿意看到廉颇重新受到赵王的任用,就对赵王说:“廉将军将近七十岁了,身上筋骨已衰,力量也不如从前了,况且前边为乐乘的事有过裂痕,如果召来又不能任用,更增加他对大王的怨气。大王可以 先派人去看望他,如果他还不显衰老,再把他召来也不晚。”赵王对郭开的话半信半疑, 派内侍唐玖携带有名的犭唐猊盔甲一副,好马四匹去看望廉颇,看看他是不是真如郭开所说的已经衰老无力。郭开偷偷地把唐玖请到自己家 里,摆酒为他饯行。郭开拿出黄金二十镒相赠。唐玖感到郭开的礼物太重,自己觉得并没有什么功劳,所以不敢接受。郭开说:“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助,你一定要收下这金子,我才敢对你说。”唐玖这才收下,问道:“郭大夫有 什么事?”郭开说:“廉颇将军和我不能很好相处。你这次去魏国,如果廉将军真的衰弱无力就不必说了,如果他还很强壮,只求你回来多讲几句话,只对国王说他已经老迈不堪了。这样国王就不会再召他回来,这就是你对我的深厚情义了。”唐玖领命到了魏国。见到廉颇,讲了赵王派自己来探望的使命。廉颇问道:“秦兵是不是进攻赵国了?”唐玖说:“将军是怎么料到的?”廉颇说:“我在魏国几年了,赵王没有给我写过一个字,今天忽然送给我名甲好马,一定是有用我的地方,所以我猜想是秦国侵犯赵国了。”唐玖说:“将军不恨赵王吗?”廉颇说:“我在日夜思念着赵国人,哪敢怨恨赵王呢?”廉颇留唐玖和自己一块儿吃饭,故意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仍然强健有力。廉颇这一餐狼吞虎咽,将一斗米的饭都吃光了,吃肉十余斤。吃***,披上赵王赠送的盔甲,一跃跳到马上,疾驰如飞,又把长戟舞了几回。廉颇跳下马来对唐玖说:“我是不是和年轻时候一样?请你多多拜上赵王,就说我希望用自己的余生来报效国家。”唐玖明明看见廉颇精神强壮,可是已经受了郭开的贿赂,回到邯郸对赵王说:“廉将军虽然年老,但仍能吃肉,饭量也不小。可是他脾胃有些毛病,和我坐在一起只一会儿功夫就解了三次大便。”赵王叹息说:“战斗中哪能解便?廉颇果然老了。”于是便不再召还廉颇,只是增派一些人马去援助扈辄。这是赵悼襄王九年,秦王政十一年。其后,楚王听说廉颇在魏国,派人来召他。廉颇又去楚国做了大将,但楚国军队不如赵国,廉颇终于因郁郁不得志而死。史臣曾经有诗说:)

   老成名将说廉颇,遗矢谗言奈若何?
   请看吴亡宰嚭死,郭开何事取金多!

时王敖犹在赵,谓郭开曰:“子不忧赵亡耶?何不劝王召廉颇也?”郭开曰:“赵之存亡,一国事也。若廉颇,独我之仇,岂可使复来赵国?”王敖知其无为国之心,复探之曰:“万一赵亡,君将焉往?”郭开曰:“吾将于齐、楚之间,择一国而托身焉。”王敖曰:“秦有并吞天下之势,齐、楚犹赵、魏也。为君计,不如托身于秦。秦王恢廓大度,屈己下贤,于人无所不容。”郭开曰:“子魏人,何以知秦王之深也?”王敖曰:“某之师尉缭子,见为秦太尉,某亦仕秦为大夫。秦王知君能得赵权,故命某交欢于子,所奉黄金,实秦王之赠也。若赵亡,君必来秦,当以上卿授子。赵之美田宅,惟君所欲。”郭开曰:“足下果肯相荐,倘有见谕,无不奉承。”王敖复以黄金七千斤,付开曰:“秦王以万金见托,欲交结赵国将相,今尽以付君,后有事,当相求也。”郭开大喜曰:“开受秦王厚赠,若不用心图报,即非人类。”王敖乃辞郭开归秦,以所余金四万斤反命曰:“臣以一万金了郭开,以一郭开了赵也。”秦王知赵不用廉颇,更催桓齮进兵。赵悼襄王忧惧,一疾而薨。

(这时王敖还在赵国,他对郭开说:“你不担心赵国被灭亡吗?为什么不劝赵王召回廉颇呢?”郭开说:“赵国的存亡是整个国家的事。可是廉颇是我一个人的仇敌,怎么能让他再回到赵国呢?”王敖知道他没有为国之心,又探问他说:“万一赵国被灭亡了,你到哪里去呢?”郭开说:“我会在齐国或楚国之间选择一个托身。”王敖说:“秦国有并吞天下的力量,齐国、楚国也会像魏国、赵国一样。为你着想,不如托身于秦国。秦王襟怀大度,能够委屈自己,礼贤下士,对各种各样的人都能容纳得下。”郭开说:“你是魏国人,怎么对秦王了解得那么深呢?”王敖说:“我的老师尉缭,现在是秦国太尉,我也在秦国被任用为大夫。秦王知道你能掌握赵国的权力,因此命令我来和你结交朋友,给你的黄金,实际上就是秦王的馈赠。如果赵国灭亡了,请你一定来秦国,会授给你上卿的爵位,赵国的好田地、好宅院,全由你作主。”郭开说:“你如果真的肯向秦王举荐,那么只要你提出要求,我一定照办。”王敖又送给郭开七千斤黄金,对他说:“秦王把万斤黄金托付给你,为的是要结交赵国的将相。现在我全交给你了,以后有事,我就来找你去做。”郭开高兴地说:“我接受了秦王这么丰厚的馈赠,如果不用心尽力去报答就不算是人了。”于是王敖辞别郭开回秦国去了。王敖把剩下的四万斤黄金交还秦王说:“我用一万斤黄金笼住了郭开,用一个郭开结束了赵国的命运。”秦王知道赵王不再任用廉颇,便催促桓齮进兵。赵悼襄王又忧又怕,得病而死。)

悼襄王适子名嘉。赵有女娼,善歌舞,悼襄王悦之,留于宫中,与之生子,名迁。悼襄王爱娼,因及迁,乃废适子嘉而立庶子迁为太子,使郭开为太傅。迁素不好学,郭开又导以声色狗马之事,二人相得甚欢。及悼襄王已薨,郭开奉太子迁即位。以三百户封公子嘉,留于国中。郭开为相国用事。桓齮乘赵丧,袭破赵军于宜安,斩扈辄,杀十万余人,进逼邯郸。赵王迁自为太子时,闻代守李牧之能,乃使人乘急传,持大将军印召牧。牧在代,有选车千五百乘,选骑万三千匹,精兵五万余人;留车三百乘,骑三千,兵万人守代,其余悉以自随,屯于邯郸城外;单身入城,谒见赵王。赵王问以却秦之术。李牧奏曰:“秦乘累胜之威,其锋甚锐,未易挫也。愿假臣便宜,无拘文法,方敢受命。”赵王许之。又问:“代兵堪战乎?”李牧曰:“战则未足,守则有余。”赵王曰:“今悉境内劲卒,尚可十万,使赵葱、颜聚各将五万,听君节制。”李牧拜命而行,列营于肥累,置壁垒,坚守不战。日椎牛享士,使分队较射。军士日受赏赐,自求出战,牧终不许。桓齮曰:“昔廉颇以坚壁拒王龁,今李牧亦用此计也。”乃分兵一半,往袭甘泉市。赵葱请救之。李牧曰:“彼攻而我救,是致于人也,兵家所忌。不如往攻其营,彼方有事甘泉市,其营必虚,又见我坚壁已久,不为战备。若袭破其营,则桓齮之气夺矣。”遂分兵三路,夜袭其营。营中不意赵兵猝至,遂大溃败,杀死有名牙将十余员,士卒无算。败兵奔往甘泉市,报知桓齮。桓齮大怒,悉兵来战。李牧张两翼以待之,代兵奋勇当先。交锋正酣,左右翼并进,桓齮不能抵当,大败,走归咸阳。赵王以李牧有却秦之功,曰:“牧乃吾之白起也!”亦封为武安君,食邑万户。秦王政怒桓齮兵败,废为庶人。复使大将王翦杨端和,各将兵分道伐赵。
(悼襄王的嫡生儿子名嘉。赵国有个妓女,非常善于歌舞,赵王很喜欢她,便把她留在宫中。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叫做迁。赵王爱这个妓女,也爱她生的孩子迁。于是赵王把嫡生儿子嘉废掉,把庶子迁立为太子,命郭开做了太 傅。迁平时不喜欢学习,郭开又常常教他一些声色犬马的事情,两个人相处得很好。赵悼襄王死了,郭开把太子迁扶立做了赵王,封给嘉三百户的领地,留在国内。郭开被任用为丞相。桓齮趁赵国为悼襄王发丧的时候,攻破了宜安,将扈辄斩首,屠杀了十万余兵卒、市民,进逼到邯郸。赵王迁做太子时听说代城太守李牧很有才能,就派人带着大将军的将印去召李牧回邯郸。李牧在代城有战车一千五百辆,战马一万三千匹,精兵五万余人;留下三百辆车、三千匹马,一万名士兵守卫代城,其余人马都由李牧亲自率领向邯郸进发。李牧将人马驻扎在邯郸城外,自己一个人进城去谒见赵王。赵王问他抵抗秦兵的办法,李牧奏道:“秦兵乘着几次胜仗的威风而来,士气正高,斗志正旺,不容易被挫败。大王如果能让我随机行事,不受拘束,我才敢受命抵抗秦军。”赵王答应了。赵王又问他:“代城的军队够用吗?”李牧说:“用于出战就不足,用于防守还有些富余。”赵王说:“现在召集全部人马,还有十万,派赵葱、颜聚各带五万,听从你的命令。”李牧领命出来,在肥累扎好营寨,筑起壁垒,只要求坚守,不许出战。李牧在营中每日杀牛犒赏士兵,让兵卒们分队比赛射箭。士卒们因每天受到赏赐,纷纷要求出战,李牧始终不允许。桓齮说:“过去廉颇用坚壁的办法来抵抗王龁,现在李牧也采取了这种办法。”于是桓齮分出一半兵力去袭击甘泉市。赵葱请求带人马去救援,李牧说:“敌人进攻而我们去营救,是受人所制,这是兵家所忌讳的。不如去进攻秦军的营寨。敌人去进攻甘泉市,营寨中必定空虚,而且看见我们一直守在营中从不出战,所以他们不会做好防守的准备。若能攻破敌人营寨,就可以打掉桓齮的威风。”于是李牧分兵三路,乘夜色袭击秦军营寨。秦军想不到赵国人马突然出现在面前,大败溃逃,被赵军杀死的有名牙将十余人,士兵死伤无数。败兵逃到甘泉市,把战败的消息报告给桓齮。桓齮大怒,率领全部人马来与李牧决战。李牧将人马排开,张开两翼等待秦军兵马。等秦军兵马一到,中间代城人马奋勇当先,与秦兵厮杀在一块儿。双方交战正激烈的时候,赵军左右两翼并进,一齐向秦军杀来。桓齮不能抵挡,大败而走,跑回咸阳。赵王看到李牧打败秦军有功,说:“李牧就是我的白起呀!”加封李牧为武安君,赐给一万户的领地。秦王见桓齮失败非常恼怒,将桓齮削去官职,贬为百姓。又派大将王翦、杨端和各带人马,分两路进攻赵国。)

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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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二 十一月 04, 2014 3:37 pm

第一百六回  王敖反间杀李牧  田光刎颈荐荆轲


   话说赵王迁五年,代中地震,墙屋倾倒大半,平地裂开百三十步,邯郸大旱。民间有童谣曰:
   (话说赵王迁五年,代州中部地震,房屋倒塌大半,平地裂开竟有一百三十步,邯郸遇到大旱。民间有一首童谣唱道:)

   秦人笑,赵人号,以为不信,视地生毛。

   明年,地果生白毛,长尺余,郭开蒙蔽,不使赵王闻之。时秦王再遣大将王翦、杨端和分道伐赵。王翦从太原一路进兵,杨端和从常山一路进兵。复遣内史腾引军十万,屯于上党,以为声援。时燕太子丹为质于秦,见秦兵大举伐赵,知祸必及于燕,阴使人致书于燕王,使为战守之备。又教燕王诈称有疾,使人请太子归国。燕王依其计,遣使至秦。秦王政曰:“燕王不死,太子未可归也。欲归太子,除是乌头白,马生角,方可!”太子丹仰天大呼,怨气一道,直冲霄汉,乌头皆白。秦王犹不肯遣。太子丹乃易服毁面,为人佣仆,赚出函谷关,星夜往燕国去讫。今真定府定州南,有台名闻鸡台,即太子丹逃秦时,闻鸡早发处也。秦王方图韩、赵,未暇讨燕丹逃归之罪。

   (第二年地里果然长出白毛,长有一尺有余。郭开把这些事情都遮隐起来,不让赵王知道。这时秦王重派大将王翦、杨端和带领人马分两路进攻赵国。王翦从太原一路进兵,杨端和从常山一路进兵。秦王又派内史腾带兵十万驻 扎在上党,作为声援。这时燕太子丹作为人质正在秦国,见到秦兵大举进攻赵国,知道这场灾祸早晚也会降临到燕国头上,于是太子丹暗地派人送信给燕王,让他做好抵抗秦军的准备。同时太子丹教燕王以生病为借口,派人请太子回国。燕王按照他的想法派人到了秦国。秦王政说:“燕王不死,太子是不能回国的。要想让他回国,除非是乌发变成白头,马生了角才行。”太子丹绝望地仰天大喊,心中一股怨气,直冲云霄,满头乌发都变成了白色,但秦王仍不准他离开。在无可奈何之下,他更换了自己的服装,毁了自己的面容,装扮成别人的仆人,混出了函谷关,星夜兼程逃回了燕国,今天真定府定州的南面有一座叫作闻鸡台的高台,就是当年太子丹逃离秦国时,听到鸡鸣早早起床出发的地方。秦王正在全力进攻赵国、魏国,暂时还没有余力去追究太子丹逃回燕国的事。)

   再说赵武安君李牧,大军屯于灰泉山,连营数里,秦两路车马,皆不敢进。秦王闻此信,复遣王敖至王翦军中,王敖谓翦曰:“李牧北边名将,未易取胜。将军姑与通和,但勿定约,使命往来之间,某自有计。”王翦果使人往赵营讲和。李牧亦使人报之。王敖至赵,再打郭开关节,言:“李牧与秦私自讲和,约破赵之日,分王代郡。若以此言进于赵王,使以他将易去李牧,某言于秦王,君之功劳不小。”郭开已有外心,遂依王敖说话,密奏赵王。赵王阴使左右往察其情,果见李牧与王翦信使往来,遂信以为实然,谋于郭开。郭开奏曰:“赵葱、颜聚,现在军中,大王诚遣使持兵符,即军中拜赵葱为大将,替回李牧,只说:‘用为相国’,牧必不疑。”
   (再说赵国武安君李牧,将兵马驻扎在灰泉山,营寨相连几十里路,秦国的两路人马都不敢轻易向前行进。秦王听到报告后,把王敖派到王翦军中,王敖对王翦说:“李牧是北方的名将,要战胜他是不容易的。将军暂时可以和他相通和好,但不要做出什么约定,然后派使来往于秦赵之间,我自有计策。”王翦真的派人去赵营讲和,李牧也派人去秦营商议。王敖到了赵国,找到郭开说:“李牧与秦国私自讲和,相约到了秦军占领赵国的时候,把赵国的代郡据为己有。你如果能把这些话讲给赵王,让赵王派别的将军来替换李牧,那时我向秦王报告,你的功劳可是不小。”郭开已经有了外心,就按照王敖所讲的秘密奏给赵王。赵王悄悄派左右人前去灰泉山查看,果然看到李牧和王翦的信史往来频繁,于是就相信郭开所说是真实的。赵王问郭开应当怎么办,郭开说:“赵葱、颜聚现在正在军营中,大王可以派人带着兵符到军中去,就在那里封赵葱作大将,替回李牧,就说让他回朝做丞相,李牧一定不会产生怀疑。”)

   赵王从其言,遣司马尚持节至灰泉山军中,宣赵王之命。李牧曰:“两军对垒,国家安危,悬于一将,虽有君命,吾不敢从!”司马尚私告李牧曰:“郭开谮将军欲反,赵王入其言,是以相召,言拜相者,欺将军之言也。”李牧忿然曰:“开始谮廉颇,今复谮吾,吾当提兵入朝,先除君侧之恶,然后御秦,可也。”司马尚曰:“将军称兵犯阙,知者以为忠,不知者反以为叛,适令谗人借为口实。以将军之才,随处可立功名,何必赵也。”李牧叹曰:“吾尝恨乐毅、廉颇为赵将不终,不意今日乃及自己!”又曰:“赵葱不堪代将,吾不可以将印授之。”乃悬印于幕中,中夜微服遁去,欲往魏国。赵葱感郭开举荐之恩,又怒李牧不肯授印,乃遣力士急捕李牧,得于旅人之家,乘其醉,缚而斩之,以其首来献。可怜李牧一时名将,为郭开所害,岂不冤哉!史臣有诗云:
   (赵王同意郭开的建议,派司马尚持兵符到军中宣布赵王命令。李牧说:“两军对垒,国家安危都担在一将的身上,虽有君命,我也不能服从。”司马尚私下里告诉李牧说:“郭开诬陷你要反叛赵国,赵王听信了他的谗言,所以以用你做丞相的名义召回你。这是在欺骗将军。”李牧气愤地说:“郭开先是诬陷廉颇,今天又来诬陷我。我应当带兵回朝,先把国王身边的这些恶人翦除掉,然后再来抵抗秦国。”司马尚说:“如果将军真的带兵回朝,知道内情的人认为你是忠心为国,不知内情的人反倒会认为你准备谋反,反倒给那些诬陷人的人授以口实。凭借将军的才能,到哪里都可以建立自己的功名,何必一定呆在赵国呢?”李牧长叹说:“我曾经恨乐毅、廉颇不能终生作赵国的大将,没想到今天又轮到自己。”又说:“赵葱没有能力代我作大将,我不能把将印交给他。”于是李牧把将印悬挂在营帐中,到夜深的时候换上平常人的衣服悄悄走出营寨想去魏国。赵葱深深感激郭开举荐自己的恩德,恼恨李牧不肯把将印交给自己,所以听说李收出走,马上派兵追捕。最后在一个开旅店的人家找到了李牧,乘他酒醉未醒捆起来斩下首级,把首级献给赵王。可怜李牧这一员名将被郭开所害,真是冤枉! 史臣有诗写道:)

   却秦守代著威名,大厦全凭一木撑;
   何事郭开贪外市,致令一旦坏长城!

   司马尚不敢复命,窃妻孥奔海上去讫。赵葱遂代李牧挂印为大将,颜聚为副。代兵素服李牧,见其无辜被害,不胜愤怒,一夜间逾山越谷,逃散俱尽,赵葱不能禁也。

   (司马尚不敢回朝复命,悄悄接出妻儿乘船出海了。赵葱于是取代李牧作了大将,颜聚为副将。代州兵马向来敬服李牧,见到他现在被无辜害死,非常愤怒,一夜间翻山越谷逃得干干净净,赵葱想禁止也禁不住。)

   却说秦兵闻李牧死,军中皆酌酒相贺。王翦、杨端和两路军马,刻期并进。赵葱与颜聚计议,欲分兵往救太原常山二处。颜聚曰:“新易大将,军心不安,若合兵犹足以守,一分则势弱矣。”言未毕,哨马报:“王翦攻狼孟甚急,破在旦夕!”赵葱曰:“狼孟一破,彼将长驱井陉,合攻常山,而邯郸危矣!不得不往救之。”遂不听颜聚之谏,传令拔寨俱起。王翦觇探明白,预伏兵大谷。遣人于高阜了望,只等赵葱兵过一半,放起号炮,伏兵一齐杀出,将赵兵截做两段,首尾不能相顾。王翦引大军倾江倒峡般杀来,赵葱迎敌,兵败,为王翦所杀。颜聚收拾败军,奔回邯郸。秦兵遂拔狼孟,由井陉进兵,攻取下邑。杨端和亦收取常山余地,进围邯郸。
   (秦兵听说李牧已死,军卒都饮酒庆贺。王翦、杨端和两路人马一齐向前推进。赵葱与颜聚商议,想分兵去救太原、常山两个地方,颜聚说:“我们军中新换大将,军心尚未安定,我们合兵一处还可以有足够力量防守,一分兵力量就太薄弱了。”颜聚的话还没说完,兵卒来报告:“王翦猛烈进攻狼孟,城池很快就要失守。”赵葱说:“狼孟一旦失守,秦军就可以长驱井陉,合攻常山,邯郸就危险了,不能不去救援!”便不听颜聚的劝告,传令自己的队伍立刻出发。王翦把赵葱的动向探听得一清二楚,事先就在大谷布下了伏兵,派人在高处瞭望,等到赵葱的军兵过了一半的时候,放起号炮,伏兵 一齐杀出,将赵兵截为两段,前后不能相顾。王翦率领大军像倾江倒海一样地杀来,赵葱慌忙应战,没打几下就抵挡不住了。赵军兵败如山倒,赵葱也被王翦杀死。颜聚收拾起残军,逃回邯郸。秦兵占领了狼孟,又由井陉进兵攻破了下邑。杨端和率领秦军也占领了常山等地,再向前推进包围了邯郸。)

   秦王政闻两路兵俱已得胜,因命内史腾移兵往韩受地。韩王安大惧,尽献其城,入为秦臣。秦以韩地为颍川郡。——此韩王安之九年,秦王政之十七年也。
   (秦王政听到两路人马都已经得胜,就派内史腾移兵韩国,接受韩国纳献的土地。韩王安听到秦军已到,非常害怕,赶忙把自己的所有城池全都献给了秦国,做了秦国的臣属。秦王在韩国原来的地域设置了颖川郡。——这一年是韩王安九年,秦王政十七年。)

   韩自武子万受邑于晋,三世至献子厥,始执晋政。厥三传至康子虎,始灭智氏。虎再传至景侯虔,始为诸侯。虔六传至宣惠王,始称王。四传至王安,而国入于秦。自韩虎六年,至宣惠王九年,凡为侯共八十年;自宣惠王十年,至王安九年国灭,凡为王九十四年。自此,六国只存其五矣。史臣有赞云:
   (韩国自从武子万在晋接受封地,经过三世到献子厥,开始执掌晋朝权力。从厥又经过三代相传到康子虎,灭掉智氏。从康子虎传到景侯虔,从此韩成为诸侯。从虔开始相传六代到宣惠王,从此韩开始称王。又经过四代到了韩王安,韩国为秦国吞并,自韩虎六年到宣惠王九年,韩作为诸侯之一,共经历了八十年。自宣惠王十年至韩王安九年,韩国称王共九十四年。自此,六国只剩下了五国。史臣作诗赞叹说: )

   万封韩原,贤裔惟厥;计全赵孤,阴功不泄。始偶六卿,终分三穴;从约不守,稽首秦阙。韩非虽使,无救亡灭!

   再说秦兵围邯郸,颜聚悉兵拒守,赵王迁恐惧,欲遣使邻邦求救。郭开进曰:“韩王已入臣,燕、魏方自保不暇,安能相救?以臣愚见,秦兵势大,不如全城归顺,不失封侯之位。”王迁欲听之。公子嘉伏地痛哭曰:“先王以社稷宗庙传于王,何可弃也?臣愿与颜聚竭力效死!万一城破,代郡数百里,尚可为国,奈何束手为人俘囚乎?”郭开曰:“城破则王为虏,岂能及代哉?”公子嘉拔剑在手,指郭开曰:“覆国谗臣,尚敢多言!吾必斩之!”赵王劝解方散。

   (再说秦兵包围邯郸,颜聚用全部人马拼死防守。赵王迁看见秦兵攻势猛烈,心中十分惊恐,想派使者到邻邦求救。郭开说:“韩王已到秦国做了属臣,燕国、魏国也是自顾不暇,哪有能力来救援我们赵国?依我的看法,秦军势力强大,不如全城归顺秦国,这样还可以不失去封侯的地位。”赵王迁想听从郭开的意见,公子嘉伏在地上痛哭说:“先王把赵国的社稷、宗庙传到大王你的手里,怎么可以把它抛弃呢?我愿意和颜聚竭力抗敌,拼个你死我活!万一邯郸被攻破,还有代郡几百里是我们的国家,怎么能束手让秦人把我们俘虏囚禁呢?”郭开说:“城被攻破,国王就会被俘,怎么能到代郡去呢?”公子嘉把宝剑拔了出来,指着郭开说:“败国的奸臣,若你还敢多说,我就杀了你!”赵王把他们劝解开了。)

   王迁回宫,无计可施,惟饮酒取乐而已。郭开欲约会秦兵献城,奈公子嘉率其宗族宾客,帮助颜聚加意防守,水泄不漏,不能通信。其时岁值连荒,城外民人逃尽,秦兵野无所掠,惟城中广有积粟,食用不乏,急切不下;乃与杨端和计议,暂退兵五十里外,以就粮运。城中见秦兵退去,防范稍弛,日启门一次,通出入。郭开乘此隙,遣心腹出城,将密书一封,送入秦寨。书中大意云:
   (赵王迁回到宫里,思来想去,无计可施,只好借酒取乐。郭开想和秦兵约好献城,可是公子嘉带着宗亲和手下之人帮助颜聚加意防守,滴水不漏,郭开也无可奈何。这一年邯郸连遭灾荒,城外百姓早都逃走了,秦兵什么东西也抢不到。城里却积贮了不少粮食,吃用不缺,所以秦军占领邯郸的打算一时还难于实现。王翦同杨端和商议, 暂时退兵五十里,解决运粮的困难。城中赵军见秦兵退走,防守也松驰了一些,每天打开城门一次让人出入。郭开乘此机会,写好一封密信派亲信混出城去送到秦军营寨。信中大意是:)

   某久有献城之意,奈不得其便。然赵王已十分畏惧,倘得秦王大驾亲临,某当力劝赵王行衔璧舆榇之礼。
   (“我早有献城的想法,只是难于找到合适时机。现在赵王已经十分惊恐,如果秦王能大驾亲征,我一定力劝赵王归降秦国。”)

   王翦得书,即遣人驰报秦王。
   (王翦接到信,随即派人骑快马向秦王报告。)

   秦王亲帅精兵三万,使大将李信扈驾,取太原路,来至邯郸,复围其城,昼夜攻打。城上望见大旆有“秦王”字,飞报赵王。赵王愈恐。郭开曰:“秦王亲提兵至此,其意不破邯郸不已,公子嘉、颜聚辈不足恃也。愿大王自断于心!”赵王曰:“寡人欲降秦,恐见杀如何?”郭开曰:“秦不害韩王,岂害大王哉?若以和氏之璧,并邯郸地图出献,秦王必喜。”赵王曰:“卿度可行,便写降书。”郭开写就降书,又奏曰:“降书虽写,公子嘉必然阻挡。闻秦王大营在西门,大王假以巡城为名,乘驾到彼,竟自开门送款,何愁不纳?”赵王一向昏迷,惟郭开之言是听,到此危急之际,益无主持,遂依其言。
   (秦王于是亲自带领三万精兵,派大将李信护驾,从太原来到邯郸,重新包围了这座城,不分日夜地攻打。城上兵士见秦军中竖有“秦王”的大旗,便向赵王报告,赵王也更加惊恐。郭开对赵王说:“秦王亲自领兵前来,说明秦国已经下定决心不攻破邯郸决不收兵,请大王不要太相信和倚靠公子嘉、颜聚这些人的力量,您自己心中要有主张。”赵王说:“我想投降秦国,可是他们如果要杀我怎么办?”郭开说:“秦国没有杀韩王,怎么会杀你呢?如果把和氏璧和邯郸地图献给秦王,他一定会非常高兴。”赵王说:“你如果认为这个办法可行,就写一封降书吧。”郭开写好降书,又对赵王说:“降书虽然写好,公子嘉一定要阻拦的。听说秦王大营在西门,大王可以借口巡城,乘车到那里亲自打开城门送去,还怕秦王不接待收留吗?”赵王一向很昏庸,一切听郭开的,到了这种危急的时候,也就更加没了主意,同意照郭开说的去做。)

   颜聚方在北门点视,闻报赵王已出西门,送款于秦,大惊。公子嘉亦飞骑而至,言:“城上秦赵王之命,已竖降旗,秦兵即刻入城矣。”颜聚曰:“吾当以死据住北门,公子收敛公族,火速到此,同奔代地,再图恢复。”公子嘉从其计,即率其宗族数百人,同颜聚奔出北门,星夜往代。颜聚劝公子嘉自立为代王,以令其众;表李牧之功,复其官爵,亲自设祭,以收代人之心;遣使东与燕合,屯军于上谷,以备秦寇。代国赖以粗定。不在话下。
   (颜聚正在北门巡视,听说赵王已从西门出去给秦国送降书,不禁大吃一惊。这时公子嘉也骑马赶来了,对颜聚说:“城上奉赵王命令已经竖起降旗,秦兵马上就要进城了!”颜聚说:“我在这里死守北门,你去把亲族召集到一起赶快回到这里,我们一块儿到代郡去,然后再想今后的办法。”公子嘉同意颜聚的主张,召集起几百名族亲,和颜聚一道冲出北门,连夜奔向代郡。颜聚劝公子嘉自立为代王,用以号令众人,表彰李牧的功劳,为他恢复官职、爵位,亲自设祭,以安定代州的民心军心。公子嘉派人去和燕国联合,把军队驻扎在上谷,防备秦兵来侵犯。这样,代国就算初步安定下来。)

   再说秦王政准赵王迁之降,长驱入邯郸城,居赵王之宫。赵王以臣礼拜见,秦王坐而受之,故臣多有流涕者。明日,秦王弄和氏之璧,笑谓群臣曰:“此先王以十五城易之而不得者也!”于是秦王出令,以赵地为钜鹿郡,置守;安置赵王于房陵;封郭开为上卿。赵王方悟郭开卖国之罪,叹曰:“使李牧在此,秦人岂得食吾邯郸之粟耶?”那房陵四面有石室,如房屋一般。赵王居石室之中,闻水声淙淙,问左右。对曰:“楚有四水,江、汉、沮、漳,此名沮水,出房山达于汉江。”赵王凄然叹曰:“水乃无情之物,尚能自达于汉江,寡人羁囚在此,望故乡千里,岂能至哉!”乃作山水之讴云:
   (再说秦王同意赵王迁投降,率秦军长驱直入,占领了邯郸,住在赵王宫里。赵王用臣子的礼节叩见秦王,秦王坐在那里接受赵王的拜见。许多赵国老臣都流下了眼泪。第二天,秦王拿着和氏璧抚玩,对群臣说:“这就是先王想用十五座城换都没有换来的和氏璧啊。”秦王下令,在原来赵国的属地设置钜鹿郡,委任了郡守,把赵王安置在房陵,封郭开为上卿。到这个时候赵王才看清了郭开卖国的面目。他长叹说:“假如李牧在这里,怎么能让秦国人吃到邯郸的粮食呢?。”房陵四面有石屋,赵王就住在石屋中,赵王听到水声淙淙,便向左右询问,左右人回答说:“楚国有四条河,分别叫江、汉、沮、漳,这条就是沮水,流出房山后汇入汉江。”赵王听罢,心里愈感凄凉,叹息说:“水是无情之物,尚且能自己流到汉江,我被囚在这里,只能遥望千里之外的故乡而走不到呵。”说罢,写下一篇山水之歌:)

   房山为宫兮,沮水为浆;不闻调琴奏瑟兮,惟闻流水之汤汤!水之无情兮,犹能自致于汉江;嗟余万乘之主兮,徒梦怀乎故乡!夫谁使余及此兮?乃谗言之孔张!良臣淹没兮,社稷沦亡;余听不聪兮!敢怨秦王?

   终夜无聊,每一发讴,哀动左右,遂发病不起。代王嘉闻王迁死,谥为幽谬王。有诗为证:

   (赵王整夜不睡,每次唱起这支歌,悲愤凄凉的感情都让左右人落泪。于是赵王自此患病不起而死。代王听说赵王迁死,谥为幽谬王。有一首诗写到:)

   吴主丧邦繇佞嚭,赵王迁死为贪开;
   若教贪佞能疏远,万岁金汤永不隤。

   秦王班师回咸阳,暂且休兵养士。郭开积金甚多,不能携带,乃俱窖于邯郸之宅第。事既定,自言于秦王,请休假回赵,搬取家财。秦王笑而许之。既至邯郸,发窖取金,载以数车,中途为盗所杀,取金而去。或云:“李牧之客所为也。”呜呼!得金卖国,徒杀其身,愚哉!

   (秦王班师回咸阳,暂时休兵养士,没有发动新的战争。郭开平时积蓄的金子太多,当时没法携带,就在邯郸的府第里挖窖埋下。赵国被灭亡,大事安定之后,郭开向秦王请求休假回家,搬取家财,秦王笑着答应了。回到邯郸,郭开挖出金子,装满好几车,在回咸阳途中被盗贼杀死,金子也被抢走,也有人说是被当年李牧手下人杀死的。真是贪金卖国,最后落得个人死财尽的下场。)

再说燕太子丹逃回燕国,恨秦王甚,乃散家财,大聚宾客,谋为报秦之举。访得勇士夏扶、宋意,皆厚待之。有秦舞阳,年十三,白昼杀仇人于都市,市人畏不敢近,太子赦其罪,收致门下。秦将樊於期得罪奔燕,匿深山中,至是闻太子好客,亦出身自归。丹待为上宾,于易水之东,筑一城以居之,名曰樊馆。太傅鞠武谏曰:“秦虎狼之国,方蚕食诸侯,即使无隙,犹将生事,况收其仇人以为射的,如批龙之逆鳞,其伤必矣。愿太子速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结匈奴,然后乃可徐图也。”太子丹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丹心如焚炙,不能须臾安息。况樊将军穷困来归,是丹哀怜之交也。丹岂以强秦之故,而远弃樊将军于荒漠?丹有死,不能矣。愿太傅更为丹虑之!”鞠武曰:“夫以弱燕而抗强秦,如以毛投炉,无不焚也,以卵投石,无不碎也。臣智浅识寡,不能为太子画策。所识有田光先生,其人智深而勇沉,且多识异人。太子必欲图秦,非田光先生不可。”太子丹曰:“丹未得交于田先生,愿因太傅而致之。”鞠武曰:“敬诺。”
(再说燕太子丹逃回燕国,对秦王怀着刻骨仇恨。他拿出家财,招幕宾客,想向秦王报仇。太子丹对招募来的夏抉、宋意这些勇士都用厚礼相待。有一个叫秦舞阳的人,刚刚十三岁,在城里面大白天杀仇人,周围人都害怕而不 敢接近他。太子丹赦免了他的罪,收在自己门下。秦将樊於期逃到燕国,藏在深山之中,听说太子丹喜欢结交宾客,也走出深山来到太子丹这里。太子丹将他待为上宾,在易水河东盖了一所房子让他住,起名樊馆。太傅鞠武进谏说:“秦国是个虎狼一样的国家,正在蚕食各个小国。即使和秦国没有仇怨,他们还要寻找借口,收留秦王的仇人自然更会成为秦王猎取的目标,这种如同去触摸恶龙逆鳞的行为,一定会给燕国带来伤害。希望太子赶快让樊将军到匈奴去,让秦王失去侵扰我们的借口。同时请您与西边三晋结成盟约,联合南边的齐国、楚国,北边结好匈奴,然后再慢慢求得发展。”太子丹说:“太傅的计划施行起来旷日持久。我现在心中就如同火灸一样,一会儿也平静不下来。况且樊将军无处可走才来我这里,是我的患难之交。我怎么可以因为秦国强大,就把樊将军远远遗弃在荒漠中?即使让我死,也不能这么做。希望太傅能为我考虑一下。”鞠武说:“以弱小的燕国来抵抗强大的秦国,如同将毛扔进炉子里,没有不烧焦的,用蛋去砸石头,没有不碎的。我才智浅见识少,难为您想出更多的好办法。我认识一个田光先生,这个人智谋深远,勇猛沉着,而且认识不少有特殊能力的人。太子下决心报复秦国,离开田光先生是不行的。”太子丹说:“我还不认识田光先生,愿太傅能请田光先生来我这里。”鞠武说:“好吧。”)

鞠武即驾车往田光家中,告曰:“太子丹敬慕先生,愿就而决事,愿先生勿却!”田光曰:“太子,贵人也,岂敢屈车驾哉?即不以光为鄙陋,欲共计事,光当往见,不敢自逸。”鞠武曰:“先生不惜枉驾,此太子之幸也。”遂与田光同车,造太子宫中。
(随即驾车来到田光家,对他说:“太子丹很敬慕您,想请您到他那里相助,请您不要推卸。”田光说:“太子是贵人,怎敢让他屈驾到我这里相请?既然太子看得上我,想和我一起谋划策略,我应当自己前去。”鞠武说:“先生肯去助一臂之力,这是太子的幸运啊。”于是鞠武和田光同乘一车来到太子宫中。)

太子丹闻田光至,亲出宫迎接,执辔下车,却行为导,再拜致敬,跪拂其席。田光年老,偻行登上坐,旁观者皆窃笑。太子丹屏左右,避席而请曰:“今日之势,燕、秦不两立,闻先生智勇足备,能奋奇策,救燕须臾之亡乎?”田光对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及其衰老,驽马先之。’今鞠太傅但知臣盛壮之时,不知臣已衰老矣。”太子丹曰:“度先生交游中,亦有智勇如先生少壮之时,可代为先生持筹者乎?”田光摇首曰:“大难,大难!虽然,太子自审门下客,可用者有几人?光请相之。”太子丹乃悉召夏扶、宋意、秦舞阳至,与田光相见。田光一一相过,问其姓名,谓太子曰:“臣窃观太子客,俱无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则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则面青;秦舞阳骨勇之人,怒则面白。夫怒形于面,而使人觉之,何以济事?臣所知有荆卿者,乃神勇之人,喜怒不形,似为胜之。”太子丹曰:“荆卿何名?何处人氏?”田光曰:“荆卿者,名轲,本庆氏,齐大夫庆封之后也。庆封奔吴,家于朱方,楚讨杀庆封,其族奔卫,为卫人。以剑术说卫元君,元君不能用。及秦拔魏东地,并濮阳为东郡,而轲复奔燕,改氏曰荆,人呼为荆卿,性嗜酒,燕人高渐离者,善击筑,轲爱之,日与饮于燕市中。酒酣,渐离击筑,荆卿和而歌之,歌罢,辄涕泣而叹,以为天下无知己。此其人沉深有谋略,光万不如也。”太子丹曰:“丹未得交于荆卿,愿因先生而致之。”田光曰:“荆卿贫,臣每给其酒资,是宜听臣之言。”太子丹送田光出门,以自己所乘之车奉之,使内侍为御。
(太子听说田光先生到了,亲自到宫外迎接。太子手执车辔请先生下车,自己在前边为田光引路,一再拜谢致意。来到宫里,太子又跪下为他擦拂坐席。田光年纪大了,躬着背坐在上座,旁边的人看着都暗暗发笑。太子丹让左右退下,站起来向田光请教说:“现在的形势,燕国与秦国势不两立,听说先生智勇兼备,能不能请您想些出奇制胜的办法,来拯救即将面临灭亡的燕国呢?”田光说:“我听说这样一句话:‘宝马在年轻力壮的时候,一天可以行千里,到了衰老的时候,连驽马也可以走在它的前边。’鞠太傅只知道我年轻力壮时的情况,却不知道如今我已经衰老了。”太子丹说:“不知在您所结识的人中间有没有像您年轻时那样有智有勇,可以代替您的人呢?”田光摇着头说:“太难了,太难了。这样吧,太子门下客人中有哪些可以任用的人,我想看一看。”太子丹便把夏抉、宋意、秦舞阳请来与田光相见。田光一一相看一遍,问了姓名,对太子丹说:“您的这些客人中都没有可任用的。夏抉是个血勇之人,一发怒则脸红;宋意是个脉勇之人,一发怒脸色变青;秦舞阳是个骨勇之人,一发怒则脸发白。怒形于面,容易让人觉察,怎么能完成大事?我知道一个荆卿,是个神勇的人,喜怒都不表现在脸上,好像比前面几个人更好。”太子丹说:“荆卿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氏?”田光说:“荆卿名轲,本是庆氏,是齐国大夫庆封的后代。庆封到吴国后,家住在朱方。楚国讨伐吴国杀死庆封,他的家人逃到卫国,成了卫国人。他们曾经凭剑术游说卫元君,希望得到重用,但卫元君没有任用。后来秦国占领了魏国东部,把濮阳改为东郡,轲又来到燕国,姓氏改为荆,人们称他荆卿。这个人嗜酒,燕国的高渐离善长击筑,荆轲很喜欢他。两人每天在一起饮酒,喝到高兴时,高渐离击筑,荆轲随着以歌相和,歌罢两人一齐落泪,觉得天下少有知己的人。荆轲这人深沉而有谋略,我远远不如他。”太子丹说:“我还不认识荆轲,希望您能 请他到我这里来。”田光说:“荆轲家境贫穷,我常常给他一点资助,他是愿意听我的话的。”太子丹送田光出门,把自己乘坐的车送给田光派内侍为他驾车。)

光将上车,太子嘱曰:“丹所言,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于他人。”田光笑曰:“老臣不敢。”田光上车,访荆轲于酒市中。轲与高渐离同饮半酣,渐离方调筑。田光闻筑音,下车直入,呼荆卿。渐离携筑避去。荆轲与田光相见,邀轲至其家中,谓曰:“荆卿尝叹天下无知己,光亦以为然。然光老矣,精衰力耗,不足为知己驱驰。荆卿方壮盛,亦有意一试其胸中之奇乎?”荆轲曰:“岂不愿之,但不遇其人耳。”田光曰:“太子丹折节重客,燕国莫不闻之。今者不知光之衰老,乃以燕秦之事谋及于光。光与卿相善,知卿之才,荐以自代,愿卿即过太子宫。”荆轲曰:“先生有命,轲敢不从!”田光欲激荆轲之志,乃抚剑叹曰:“光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今太子以国事告光,而嘱光勿泄,是疑光也。光奈何欲成人之事,而受其疑哉!光请以死自明,愿足下急往报于太子。”遂拔剑自刎而死。
(田光刚要上车,太子丹嘱咐说:“我所说的是国家的大事,请先生不要讲给别人。”田光笑着说:“不敢,不敢。”田光上车,在酒市上寻找荆轲。荆轲和高渐离喝得半醉,高渐离正在调筑,田光听到筑声,下车进来呼叫荆卿。高渐离带着筑避开了。荆轲与田光相见施礼,田光把荆轲邀请到自己家中对他说:“你常常叹息天下没有知己的人,我也认为是这样,可是我老了,精疲力竭,不能作为你的知己一起去干大事。你现在精力正是旺盛的时候,是不是想试着去实现胸中的抱负?”荆轲说:“哪有不愿意的?只是遇不到知己的人。”田光说:“太子丹喜欢结交天下客人,不分尊卑,都以诚相见,燕国人没有不知道的。他不知我已衰老,请我去商议秦国和燕国之间关系的要事。我和你常有交往,了解你的才能,所以向太子丹推荐你来代替我,请你现在就到太子的宫里去。”荆轲说:“先生的命令,我怎敢不听。”田光想激起荆轲的志气,于是拿起剑,叹口气说:“我听说:‘长者的行为不能让人猜疑。’太子丹将国家大事告诉我,嘱咐不要泄露给别人,这是怀疑我的品行啊。我想帮人做成事情,怎么能让人来怀疑我呢?我要用死来表明自己的品行,请你马上去告诉太子。”说完用剑自刎而死。)

荆轲方悲泣,而太子复遣使来视:“荆先生来否?”荆轲知其诚,即乘田光来车,至太子宫。太子接待荆轲,与田光无二。既相见,问:“田先生何不同来?”荆轲曰:“光闻太子有私嘱之语,欲以死明其不言,已伏剑死矣!”太子丹抚膺恸哭曰:“田先生为丹而死,岂不冤哉!”良久收泪,纳轲于上座,太子丹避席顿首。轲慌忙答礼。太子丹曰:“田先生不以丹为不肖,使丹得见荆卿,天与之幸,愿荆卿勿见鄙弃。”荆轲曰:“太子所以忧秦者,何也?”丹曰:“秦譬犹虎狼,吞噬无厌,非尽收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其欲未足。今韩王尽已纳地为郡县矣。王翦大兵复破赵,虏其王。赵亡,次必及燕。此丹之所以卧不安席,临食而废箸者也。”荆轲曰:“以太子之计,将举兵与角胜负乎?抑别有他策耶?”太子丹曰:“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赵公子嘉自称代王,欲与燕合兵拒秦。丹恐举国之众,不当秦之一将,虽附以代王,未见其势之盛也。魏、齐素附于秦,而楚又远不相及,诸侯畏秦之强,无肯‘合从’者。丹窃有愚计,诚得天下之勇士,伪使于秦,诱以重利,秦王贪得,必相近,因乘间劫之,使悉返诸侯侵地,如曹沫之于齐桓公,则大善矣。倘不从,则刺杀之。彼大将握重兵,各不相下,君亡国乱,上下猜疑,然后连合楚、魏,共立韩、赵之后,并力破秦,此乾坤再造之时也!惟荆卿留意焉。”荆轲沉思良久,对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当任使。”太子丹前顿首固请曰:“以荆卿高义,丹愿委命于卿,幸毋让!”荆轲再三谦逊,然后许诺。于是尊荆轲为上卿,于樊馆之右,复筑一城,名曰荆馆,以奉荆轲。
(荆轲正在悲痛地哭泣,太子派人来询问:“荆先生来了没有?”荆轲知道太子丹是诚意相请,就乘田光来时坐的车去见太子。太子丹接待荆轲和接待田光一样。相见后,太子丹问:“田先生怎么没有一起来?”荆轲说:“田光因为听了太子私下嘱咐的话,想用死来表明他的品行,已经用剑自刎了。”太子丹抚胸痛哭说:“田先生为我一句话而死,不是太冤枉了吗?”好半天才止住泪,请荆轲坐了上座,自己站起来向荆轲顿首施礼。荆轲慌忙答礼。太子丹说:“田先生没有把我看作品行低下的人,让我能结识你,这是天赐的幸运,希望你不鄙视抛弃我。”荆轲问:“太子所忧虑秦国的是什么事呢?”太子丹说:“秦国就像虎狼一样,贪得无厌,不占领整个天下,臣服所有国王是不会满足的。现在韩王献出了所有土地,成了秦国的郡县。王翦大兵又攻占了赵国,俘虏了赵王。赵国亡了以后,下次秦国肯定要来侵扰燕国。这就是我之所以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的原因。”荆轲说:“您是想兴兵和秦国决一死战,或是有别的想法?”太子丹说:“燕国小而弱,几次仗都没有获胜。现在赵国公子嘉自称为代王,想和燕国联合起来抵抗秦国。我担心即使让全国人都去出征也难抵挡秦国的一员大将。虽然可以得到代王的一些帮助,但代国也没有强盛的力量。魏国、齐国一向不敢得罪秦国,楚国相距又远,借助不了他们的力量,各国都畏惧秦国的强大,谁也不肯联合起来。我想了一个办法,如果能有一个天下的勇士,假意派他出使秦国,用重利引诱秦王。秦王贪心,一定能接近他,然后趁机劫持他,强迫他将占领的土地都还给各国,就像曹沫对齐桓公那样,这样能成功最好。如果秦王不答应,就把他杀掉。秦国几个大将各握重兵不相上下,秦王一死,国中混乱,上下猜疑,然后我们趁机联合楚国、魏国,共同扶立韩王、赵王的后代,大家一起努力打破秦国。这是一个再造乾坤的大好机会,我看只有你能来担当这个重任。”荆轲沉思了好半天,说:“这是关系燕国兴亡的大事,靠我这点能力,恐怕难能 胜任。”太子丹向前走近,向荆轲顿首说:“凭你的才能和义气,我情愿把自己生命交给你。请你不要再推辞。”荆轲再三谦逊,最后答应下来。于是太子丹把荆轲尊奉为上卿,在樊馆的右边另建一座荆馆,送给荆轲居住。)

太子丹日造门下问安,供以太牢。间进车骑美女,恣其所欲,惟恐其意之不适也。轲一日与太子游东宫,观池水,有大龟出池旁,轲偶拾瓦投龟,太子丹捧金丸进之以代瓦。又一日共试骑,太子丹有马日行千里,轲偶言马肝味美,须臾,疱人进肝,所杀即千里马也。丹又言及秦将樊於期得罪秦王,现在燕国。荆轲请见之。太子治酒于华阳之台,请荆轲与樊於期相会,出所幸美人奉酒,复使美人鼓琴娱客。荆轲见其两手如玉,赞曰:“美哉手也!”席散,丹使内侍以玉盘送物于轲,轲启视之,乃断美人之手。自明于轲,无所吝惜。轲叹曰:“太子遇轲厚,乃至此乎?当以死报之!”
(太子丹每日前去荆轲门下问安,送去牛肉。不时还送去车骑美女,满足荆轲的各种欲望,就这样还担心他有什么不适意的地方。有一天太子丹和荆轲一起在东宫游览,看见池中有一只大龟,荆轲偶然拾起一块瓦去打龟,太子丹马上捧来金丸递给荆轲,让他用金丸代瓦打龟取乐。又有一天,太子丹和荆轲骑马,太子丹有一匹千里马,荆轲偶然说到马肝味道鲜美,不一会就有人把肝送来,所杀的就是太子丹的千里马。太子丹说起秦将樊於期得罪了秦王,现在住在燕国。荆轲希望能和樊於期相见。太子丹在华阳台上摆下酒宴,请荆轲和樊於期相会,把自己所宠爱的美女唤出来敬酒,又令美女鼓琴。荆轲见美女两手如玉,称赞说:“这双手太美了!”宴席散后,太子丹派内侍用 玉盘端着一样东西给荆轲送来。荆轲打开一看,竟然是美女的断手。荆轲明白太子丹为让自己干成大事是无所吝惜的,他慨叹说:“太子待我的厚意,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我应当用死来报答他!”)

不知荆轲如何报恩,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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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三 十一月 05, 2014 2:44 pm

第一百七回  献地图荆轲闹秦庭  论兵法王翦代李信


   话说荆轲平日,常与人论剑术,少所许可,惟心服榆次人盖聂,自以为不及,与之深结为友。至是,轲受燕太子丹厚恩,欲西入秦劫秦王,使人访求盖聂,欲邀请至燕,与之商议。因盖聂游踪未定,一时不能勾来到。太子丹知荆轲是个豪杰,旦暮敬事,不敢催促。忽边人报道:“秦王遣大将王翦,北略地至燕南界。代王嘉遣使相约,一同发兵,共守上谷以拒秦。”太子丹大惧,言于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足下虽欲为燕计,岂有及哉?”荆轲曰:“臣思之熟矣!此行倘无以取信于秦王,未可得近也。夫樊将军得罪于秦,秦王购其首,黄金千斤,封邑万家。而督亢膏腴之地,秦人所欲。诚得樊将军之首,与督亢之地图,***秦王,彼必喜而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丹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何忍杀之?若督亢地图,所不敢惜!”
   (荆轲平时常与人讨论击剑的技术,很少有人被他认为剑术还可以的,他心里只佩服榆次人盖聂,自以为剑术尚不及他,与他深深地结交成了好朋友。到了这时候,荆轲受到燕国太子丹的长时间厚待,想西入秦国杀秦王嬴政来 报恩。派人四处探访盖聂的行踪,想请他到燕国来,共商去秦国的事。但是盖聂游踪不定,短时间内很难找到他。太子丹知道荆轲是位豪杰,仍旧早晚恭敬地侍候,并不催促。忽然边关来人报道:“秦王派大将王翦,从北面攻打过来,已经到了燕国的南界。代王嘉派人与我们相约,一同发兵,共同守卫上谷以抵御秦国的侵略。”太子丹很害怕,对荆轲说:“秦兵马上就要渡过易水攻打燕国了,您虽然想为燕国出谋划策,哪里还来得及呢?”荆轲说:“我已经考虑成熟了。我这次去秦国,如果不能取信于秦王,那就不可能接近他。樊将军得罪了秦王,秦王出千斤黄金买他的首级,并赏给捉到他的人万户的封邑。燕国的督亢是富饶的地方,这是秦国想要得到的。如果能得到樊将军的头与督亢的版图,一并奉送与秦王,秦王一定会非常高兴并同意召见我,我于是才能得以报答太子。”太子丹说:“樊将军在穷途末路的情况下归顺于我,我怎么忍得下心杀了他呢?给与秦国督亢之地,我倒在所不惜。”)

   荆轲知太子丹不忍,乃私见樊於期曰:“将军得祸于秦,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殁,今闻购将军之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军将何以雪其恨乎?”樊於期仰天太息,流涕而言曰:“某每一念及秦政,痛彻心髓!愿与之俱死,恨未有其地耳。”荆卿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将军肯听之乎?”於期亟问曰:“计将安出?”荆轲踌躇不语。於期曰:“荆轲何以不言?”轲曰:“计诚有之,但难于出口。”於期曰:“苟报秦仇,虽粉骨碎身,某所不恤,又何出口之难乎?”荆轲曰:“某之愚计,欲前刺秦王,而恐其不得近也。诚得将军之首,以献于秦,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斫其胸,则将军之仇报,而燕亦得免于灭亡之患矣。将军以为何如?”樊於期卸衣偏袒,奋臂顿足,大呼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而恨其无策者也,今乃得闻明教。”即拔佩剑刎其喉,喉绝而颈未断,荆轲复以剑断之。有诗为证:
   (荆轲知道太子丹不忍杀了樊将军,于是私下里对樊於期说:“将军在秦国遭到的灾难可以说是太多了,您的父母宗族都被杀戮,今天还听说秦国要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来悬赏您的首级,将军您将怎样报仇雪恨呢?”樊於期仰天叹息,泪流满面,对荆轲说:“我一想起嬴政,就恨之入骨!我愿意与他一同死,只是没有这样的机会。”荆轲说:“我今天有一句话,可以解除燕国的祸患,报了将军您的深仇,将军您肯听吗?”樊於期急忙问道:“你的计谋在哪里?”荆轲踌躇着不说话。樊於期说:“荆卿你为什么不说话?”荆轲说:“计谋是有的,只是难以说出口。”樊於期说:“如果能报了我的深仇大恨,即使粉身粉骨,也在所不惜,又为什么难以出口呢!”荆轲说:“我有一个愚蠢的计划,想要前去刺杀秦王,只是恐怕近不了他的身。如果得到了将军的头,将它献给秦王,秦王必定会高兴并接见我,我一旦接近秦王,就左手拉着他的胳膊,右手斫他的胸口,那样,将军的仇报了,而燕国也得以免除灭亡的灾难了。将军以为这个计谋怎么样?”樊於期脱下衣服,露出半边身子,高举着双臂,双脚顿着地,大声叫道:“这是我日夜切齿痛恨但苦于没有计策的事,今天我才得到了明教!”即刻拔出随身佩戴的宝剑,在自己喉咙处一抹,气管断了但脖子尚连,荆轲又用剑砍断了他的脖子。樊於期的壮举有诗为证:)

   闻说奇谋喜欲狂,幽魂先已赴咸阳;
   荆卿若遂屠龙计,不枉将军剑下亡。

   荆轲使人飞报太子曰:“已得樊将军首矣!”太子丹闻报,驰车至,伏尸而哭,极哀。命厚葬其身,而以其首置木函中。荆轲曰:“太子曾觅利匕首乎?”太子丹曰:“有赵人徐夫人匕首,长一尺八寸,甚利,丹以百金得之,使工人染以毒药,曾以试人,若出血沾丝缕,无不立死。装以待荆卿久矣!未知荆卿行期何日?”荆轲曰:“臣有所善客盖聂未至,欲俟之以为副。”太子丹曰:“足下之客,如海中之萍,未可定也。丹之门下,有勇士数人,惟秦舞阳为最,或可以副行乎?”荆轲见太子十分急切,乃叹曰:“今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此往而不返者也。臣所以迟迟,欲俟吾客,本图万全。太子既不能待,请行矣。”于是太子丹草就国书,只说献督亢之地,并樊将军之首,俱付荆轲。以千金为轲治装。秦舞阳为副使,同行。

   (荆轲派人飞快地去报告太子丹说:“已得到樊将军的首级了!”太子丹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飞车赶到,趴在樊将军的尸体上失声痛哭。之后,命令手下人厚葬樊将军,将他的头颅放进了一个木箱子。荆轲说:“太子您寻觅到了锋利的匕首了吗?”太子丹说:“有一个赵国人造的称为徐夫人的匕首,长一尺八寸,很是锋利,我用一百两金子买下了它,让工匠在匕首上染了毒药而且我已经试过,只要划破见一点血丝,马上就死。我装着它等待你荆卿 已经很长时间了,不知你的行期定在哪一天?”荆轲说:“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盖聂还没来,我想等他来做我的副手。”太子丹说:“你的朋友,犹如大海上游飘之浮萍,行踪不定。我的门下有许多勇士,其中以秦舞阳最为出色,他大概可以做你的副手吧?”荆轲见太子丹非常着急,于是叹息说:“现今我怀揣一把匕首,到祸福难测的强大的秦国去,这一去是再也回不来了。我所以迟迟不行动,是想等我的朋友到来,图个万全之策。太子您既然急着不让我再等待,那我就走吧!”于是太子丹草草地写就了一封国书,上面只说奉送督亢一方土地及樊於期的首级给秦国,让荆轲做使者前往奉上。太子丹又出资千金为荆轲制装。秦舞阳做副使,一同前往。)

   临发之日,太子丹与相厚宾客知其事者,俱白衣素冠,送至易水之上,设宴饯行。高渐离闻荆轲入秦,亦持豚肩斗酒而至,荆轲使与太子丹相见,丹命入席同坐。酒行数巡,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歌曰:
   (出发的当天,太子丹以及平日与荆轲相交甚密并知道他要出行的人,都穿白衣戴素冠,送到易水之上,在那里设宴为他送行。高渐离听到荆轲要去秦国的消息,也背着猪腿、老酒赶来了,荆轲让他见见太子丹,太子丹让他入席同坐。酒过数巡,高渐离敲着筑,荆轲和着他的节拍,用变徵的音调唱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声甚哀惨,宾客及随从之人,无不涕泣,有如临丧。荆轲仰面呵气,直冲霄汉,化成白虹一道,贯于日中,见者惊异。轲复慷慨为羽声,歌曰:

   (他的歌声哀切悲惨,宾客和随从之人无不掉泪,就像遇到丧事一样。荆轲朝天呼出一口气,那口气直上霄汉,化成一道白虹,贯穿了整个天空,看见的人个个惊讶。荆轲又用羽声慷慨放歌: )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嘘气兮成白虹!

   其声激烈雄壮,众莫不瞋目奋励,有如临敌。于是太子丹复引卮酒,跪进于轲。轲一吸而尽,牵舞阳之臂,腾跃上车,催鞭疾驰,竟不反顾。太子丹登高阜以望之,不见而止,凄然如有所失,带泪而返。晋处士陶靖节有诗曰:

   (那歌声激烈雄壮,大家都瞪大了眼睛鼓足劲,就像面临大敌一样。于是太子丹又拿起一杯酒跪着敬献给荆轲。荆轲一饮而尽,拉着舞阳的胳膊,飞跃上车,催鞭疾驰,再不回头看一眼。太子丹登上高处望着车子飞驰,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才凄凄然犹如失去宝物似地含着眼泪返回。晋朝的陶渊明记录了这件事:)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左席击悲筑,右席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荆轲既至咸阳,知中庶子蒙嘉有庞于秦王,先以千金赂之,求为先容。蒙嘉入奏秦王曰:“燕王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于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以奉守先人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首,及献燕督亢之地图,燕王亲自函封,拜送使者于庭。今上卿荆轲,见在馆驿候旨,惟大王命之。”

(荆轲到了咸阳后,打听到中庶子蒙嘉为秦王所宠爱,就用千金贿赂他,请他转达燕国使节求见的事项。蒙嘉向秦王启奏说:“燕王慑于您的威势,不敢发兵抵御,愿意***整个国家而做您的臣下,就像各诸侯国一样,所要的职务犹如郡县,以奉守燕王祖先的宗庙。他们害怕得不敢自己来陈述,已经砍下了樊於期的头,还要献上燕国的膏腴之地督亢,燕王亲自修书一封,并在庭上设宴为使者送行。今天上卿荆轲已在馆驿等候圣旨,只等大王召见了。”)

秦王闻樊於期已诛,大喜,乃朝服,设九宾之礼,召使者至咸阳宫相见。荆轲藏匕首于袖,捧樊於期头函,秦舞阳捧督亢舆地图匣,相随而进。将次升阶,秦舞阳面白如死人,似有振恐之状。侍臣曰:“使者色变为何?”荆轲回顾舞阳而笑,上前叩首谢曰:“一介秦舞阳,乃北番蛮夷之鄙人,生平未尝见天子,故不胜振慑悚息,易其常度。愿大王宽宥其罪,使得毕使于前。”秦王传旨,止许正使一人上殿。左右叱舞阳下阶。秦王命取头函验之,果是樊於期之首,问荆轲:“何不早杀逆臣来献?”荆轲奏曰:“樊於期得罪天子,窜伏北漠,寡君悬千金之赏,购求得之,欲生致于大王;诚恐中途有变,故断其首,冀以稍纾大王之怒。”荆轲辞语从容,颜色愈和,秦王不疑。时秦舞阳捧地图匣,俯首跪于阶下。秦王谓荆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来,与寡人观之!”荆轲从舞阳手中,取过图函,亲自呈上。秦王展图,方欲观看。荆轲匕首已露,不能掩藏,当下未免着忙。左手把秦王之袖,右手执匕首刺其胸,未及身,秦王大惊,奋身而起,袖绝。——因那时五月初旬天气,所穿罗縠单衣,故易裂也。——王座旁设有屏风,长八尺,秦王超而过之,屏风仆地。荆轲持匕首在后紧追。秦王不能脱身,绕柱而走。原来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许持尺寸之兵,诸郎中宿卫之官,执兵戈者,皆陈列于殿下,非奉宣召,不敢擅自入殿。今仓卒变起,不暇呼唤。群臣皆以手共搏轲。轲勇甚,近者辄仆。有侍医夏无且,亦以药囊击轲,轲奋臂一挥,药囊俱碎。虽然荆轲勇甚,群臣没奈他何,却也亏着要打发众人,所以秦王东奔西走,不曾被荆轲拿住。秦王所佩宝剑,名“鹿卢”,长八尺,欲拔剑击轲,剑长,靶不能脱。有小内侍赵高急唤曰:“大王何不背剑而拔之?”秦王悟,依其言,把剑推在背后,前边便短,容易拔出。秦王勇力,不弱于荆轲,匕首尺余,止可近刺,剑长八尺,可以远击,秦王得剑在手,其胆便壮,遂直前来砍荆轲,断其左股。荆轲扑身倒于左边铜柱之旁,不能起立,乃举匕首以掷秦王。秦王闪开,那匕首在秦王耳边过去,直刺入右边铜柱之中,火光迸出。秦王复以剑击轲,轲以手接剑,三指俱落,连被八创。荆轲倚柱而笑,向秦王箕踞骂曰:“幸哉汝也!吾欲效曹沫故事,以生劫汝,返诸侯侵地,不意事之不就,被汝幸免,岂非天乎!然汝恃强力,吞并诸侯,享国亦岂长久耶?”左右争上前攒杀之。秦舞阳在殿下,知荆轲动手,也要向前,却被郎中等众人击杀。——此秦王政二十年事也。可惜荆轲受了燕太子丹多时供养,特地入秦,一事无成,不惟自害其身,又枉害了田光、樊於期、秦舞阳三人性命,断送燕丹父子,岂非剑术之不精乎?髯翁有诗云:
(秦王听说樊於期已被杀死,非常高兴,于是换上朝服,设下了九宾之礼,召使者到咸阳宫相见。荆轲将匕首藏在袖筒里,捧着装有樊於期的头颅的匣子,秦舞阳捧着装有督亢版图的匣子,两人相随着进了咸阳宫。将要见到秦王时,秦舞阳脸色苍白,犹如死人,满脸是恐惧的神色。秦王的侍臣问道:“使者为什么变了脸色?”荆轲回头看了秦舞阳一眼,笑了笑,走上前去叩首,谢罪说:“这个秦舞阳,是北番蛮夷之人,生平未曾见过天子,所以免不了恐惧发抖,失去了他的常态。愿大王宽恕他的罪过,使我们得以完成使节的任务。”秦王传下旨来,只许正使一个人上殿。左右侍卫喝叱秦舞阳下了台阶。秦王命手下人取过装有头颅的匣子相验,果然是樊於期的头颅,就问荆轲说:“为什么不早早杀了这个逆臣奉上?”荆轲回答说:“樊於期得罪了天子后,窜匿到了北边的荒漠地带。我国君主用千金作赏买到了他,本来想将活着的樊於期献上,只怕途中发生变故,所以砍下了他的脑袋,希望能稍稍舒缓大王的愤怒。”荆轲脸不变色,应答从容,秦王丝毫不怀疑。荆轲应对的时候,秦舞阳捧着装地图的匣子,俯首跪在台阶下。秦王又对荆轲说:“把舞阳拿着的地图取来,让我看一看。”荆轲从舞阳手中取过地图匣子,亲自送到秦王的手上。秦王拉开地图,刚要俯下身去看,荆轲藏在袖筒里的匕首露了出来,不能掩盖,当下不免手忙脚乱。荆轲一不作二不休,左手拉着秦王的胳膊,右手握着匕首刺向秦王的胸口。尚未刺到,秦王大惊,奋身站起,袖子断了。——因那时是五月初旬天气,所穿的皆是罗、縠制成的单衣,所以很容易拉断。——秦王座位旁摆着一架屏风,有八尺宽,秦王跑到了屏风的后面,屏风倒在了地上。荆轲拿着匕首在后面紧追不舍。秦王脱不了身,绕着柱子奔跑。原来秦国有法令,在殿上侍候的群臣都不许带兵器,郎中、宿卫这些带有兵器的,都只能列于殿下,如果不是皇帝宣召,不敢私自进入大殿。今天仓促间起了变故,秦王来不及呼唤那些带兵器的侍臣,只有那些不带兵器的臣下,用手与荆轲相搏。荆轲勇猛异常,近他身者都被打倒在地。有一个叫夏无且的御医,也用药包打荆轲,荆轲奋臂一挡,药包被打得粉碎。虽然荆轲非常勇猛,群臣奈何他不得,但因为他要左挡右击,秦王得以东奔西走,没有被他拿住。秦王身佩一把宝剑,名叫“鹿卢”,长八尺,他想要拔出来刺荆轲,无奈剑长,不能从剑鞘中拔出。有一个小内侍名叫赵高的急忙叫道:“大王为什么不把剑推到背后再拔出来?”秦王省悟过来,听从了他的话,把剑推在背后,前面便短,很容易地拔了出来。秦王 的勇猛和力量并不弱于荆轲,而且,匕首只有尺把长,只可近刺,剑长却有八尺,可以远击,秦王手中握着宝剑,胆子便壮了,直冲过来砍荆轲,一下子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扑身倒在了左边的铜柱边,不能站起来,只得奋力扔出匕首想要掷中秦王。秦王躲开一步,那匕首从秦王耳边擦过,直刺入右边的铜柱之中,火光迸击。秦王又用剑击荆轲,荆轲用手迎剑,三指随剑而落,他的身上被砍伤了八处。荆轲靠着柱子微微而笑,象箕子那样缩着身子骂秦王道:“你真是太幸运了!我欲效法曹沫,用自己的生命作代价去劫杀你,没料想竟不得成功,被你幸运地免除了灾难,这难道是天意吗!但是你们仗着自己强大的力量,吞并各诸侯国,你享有社稷的日子哪里能够长久呢?”左右侍卫争着抢上前去杀死了他。秦舞阳在殿下,看见荆轲动手,也想上前帮忙,却被郎中等众人乱刀砍杀。——这是秦王嬴政二十年时发生的事。可惜荆轲受了燕太子丹长时间的厚恩,为报恩而特地西入秦去击杀秦王,却一事无成,不单害了自身,又枉害了田光、樊於期、秦舞阳三人的性命,断送了燕王、燕太子的前程,难道是荆轲剑术不够精湛吗?有诗记述这件事:)

独提匕首入秦都,神勇其如剑术疏!
壮士不还谋不就,樊君应与觅头颅。

秦王心战目眩,呆坐半日,神色方才稍定。往视荆轲,轲双目圆睁,宛如生人,怒气勃勃。秦王惧,命取荆轲、秦舞阳之尸,及樊於期之首,同焚于市中,燕国从者皆枭首,分悬国门。遂起驾还内宫。宫中后妃闻变,俱前来问安,因置酒压惊称贺。有一胡姬,乃赵王宫人,秦王破赵,选入宫,善琴有宠,列在妃位。秦王使鼓琴解闷。胡姬援琴而奏之,其声曰:

(秦王心战目眩,呆坐了半天,神色才稍微镇定了些。走到柱子边去看荆轲,只见荆轲双目圆睁,怒气冲冲,就像活着时一样。秦王害怕了,命令将荆轲、秦舞阳的尸首,及樊於期的头颅,一同在市中焚烧,燕国使节的随从皆砍下头颅,分挂在秦国的各个国门。吩咐完毕,秦王起驾回了内宫。宫中的后妃听到这一重大的变故,都前来问安,秦王于是设下宴席以压惊称贺。内中有一个胡姬,原来是赵王的宫人,秦王破了赵国,将她选入后宫,因她善于弹琴,备受宠爱,被立为后妃。秦王让她弹琴以便解除烦闷。胡姬抚琴而唱道:

罗縠单衣兮可裂而绝,八尺屏风兮可超而越,
鹿卢之剑兮可负而拔,嗤彼凶狡兮身亡国灭!

秦王爱其敏捷,赐缯绮一箧,是夜尽欢,因宿于胡姬之宫。后来胡姬生子,即胡亥也,是为二世皇帝。此是后话。

(秦王喜爱胡姬编歌的敏捷,特赐予她缯绮一箧,当晚尽欢,在胡姬那里过了夜。胡姬生下一子,取名胡亥,就是后来的二世皇帝。这是后话。)

次早,秦王视朝,论功行赏,首推夏无且,以黄金二百镒赐之,曰:“无且爱我,以药囊投荆轲也。”次唤小内侍赵高曰:“‘背剑而拔之’,赖汝教我。”亦赐黄金百镒。群臣中手搏荆轲者,视有伤轻重加赏。殿下郎中人等,击杀秦舞阳者,亦俱有赐。蒙嘉误为荆轲先容,凌迟处死,灭其家。蒙骜先已病死,其子蒙武,见为裨将,以不知情,特赦之。秦王怒气未息,乃益发兵,使王贲将之,助其父王翦攻燕。
(第二天早晨,秦王上朝,论功行赏,第一有功的当推夏无且,赏赐给他二百镒黄金,并说:“无且爱我,所以关键时刻用药包打荆轲。”又唤小内侍赵高说:“‘把剑推到背后再拔出来’,全靠你提醒了我。”也赏赐黄金一百镒。群臣中用手与荆轲搏斗的,视伤的轻重加赏。殿下郎中等击杀秦舞阳的,亦各得到了赏赐。蒙嘉错误地为荆轲等人传了话,用凌迟这种酷刑将他处死,并将他的家人也一并处死。蒙嘉在这命令下达前已经病故,他的儿子蒙武在秦国部队内任职,因不知情,所以宽宥免死。秦王怒气更旺,于是益发加兵,用王贲为将领,协助其父王翦,一齐攻打燕国。)

燕太子丹不胜其愤,悉众迎战于易水之西。燕兵大败,夏扶、宋意皆战死。丹奔蓟城,鞠武被杀,王翦合兵围之,十月城破。燕王喜谓太子丹曰:“今日破国亡家,尽由于汝!”丹对曰:“韩、赵之灭,岂亦丹罪耶?今城中精兵,尚有二万,辽东负山阻河,犹足固守,父王宜速往!”燕王喜不得已,登车开东门而出。太子丹尽驱其精兵,亲自断后,护送燕王东行,退保辽东,都平壤。王翦攻下蓟城,告捷于咸阳。王翦积劳成病,一面上表告老。秦王曰:“太子丹之仇,寡人不能忘,然王翦诚老矣。”使将军李信代领其众,以追燕王父子。召王翦归,赐予甚厚。翦谢病,老于频阳。燕王闻李信兵至,遣使求救于代王嘉。嘉乃报燕王书,略曰:
(燕太子丹听说秦王再次攻打燕国,不胜其愤,带领全部将领迎战于易水的西面。燕军大败,夏扶、宋意在战斗中都死去了。太子丹奔向蓟城,鞠武被杀死了,王翦合兵围住了燕国,十月攻下了城池。燕王喜对太子丹说:“今 日国破家亡,都是因为你!”丹对答说:“韩、赵两国俱已破灭,难道也是我的罪过?现今城中的精兵,尚有二万,而辽东这个地方,背靠着山,前面又有大河阻挡,还足以固守,父王您应当赶快去那里!”燕王喜不得已,登上车从东门出行。太子丹率领着所有的精兵强将,亲自为他断后,护送燕王东行,退守到了辽东,在平壤重建了国都。王翦攻下蓟城后,到咸阳去告捷。王翦多年劳累留下了病根,上表要求告老还乡。秦王说:“太子丹的仇恨,我时刻都不会忘记,但王翦实在是老了。”派将军李信带领王翦的部下,去追赶燕王父子。秦王把王翦召回来,赐予他很多财物。王翦因病辞谢后,老死于频阳。燕王听说李信带兵追来,派使节向代王嘉求救。代王嘉于是给燕王写了一封信,大略说:)

秦所以急攻燕者,以怨太子丹故也。王能杀丹以谢于秦,秦怒必解,燕之社稷,幸得血食。
(秦国之所以急于攻打燕国,是因为他们怨恨太子丹的缘故。燕王如能杀了太子丹向秦国谢罪,秦国必定不会再发怒,燕国的社稷就可以保全了。)

燕王喜犹豫未忍,太子丹惧诛,乃与其宾客,自匿于桃花岛。李信屯兵首山,使人持书数太子丹之罪。燕王喜大惧,佯召太子丹计事,以酒灌醉,缢杀之,然后断其首。燕王喜哭之恸。时夏五月,忽然天降大雪,平地深二尺五寸,寒凛如严冬,人谓太子丹怨气所致也。燕王将太子丹之首,函送李信军中,为书谢罪。李信驰奏秦王,且言:“五月大雪,军人苦寒多病,求暂许班师。”秦王谋于尉缭,尉缭奏曰:“燕栖于辽,赵栖于代,譬之游魂,不久自散。今日之计,宜先下魏,次及荆、楚,二国既定,燕、代可不劳而下。”秦王曰:“善。”乃诏李信收兵回国。再命王贲为大将,引军十万,出函谷关攻魏。
(燕王喜犹豫不定,不忍心这样做,太子丹害怕自己被杀,于是与他的宾客一起,逃到桃花岛上隐匿了起来。李信在首山驻扎下了军队,派人拿着数说太子丹罪过的信交给燕王喜。燕王喜恐惧万分,谎称找太子丹商量对策,用酒将太子灌醉并将他缢死,然后又砍下了他的头,燕王喜放声恸哭。时值夏季的五月,忽然天上纷纷扬扬下起了雪,平地上积雪二尺五寸,寒冷刺骨就像严冬一样,人们都说这是太子丹的怨气凝结而成的。燕王将太子丹的首级用匣子装好送到李信的军中,并写了一封谢罪的信。李信飞马入报秦王,并且说:“五月天气却下起了大雪,军人为严寒所苦多有生病的,请求暂时班师回国。”秦王与尉缭商议,尉缭说:“燕国栖身于辽东,赵国栖身于代州,他们就像游魂一样,不用多久就会自散。如今之计,应当先攻下魏国,再打荆楚,等到这两国攻打下了,燕、代两国就不费吹灰之力了。”秦王说:“很好。”于是下一道诏书命令李信收兵回国。又命王贲为大将,率领十万大军,出函谷关去攻打魏国。)

时魏景湣王已薨,太子假立三年矣。自秦攻燕时,魏王假增筑大梁之城,内外俱浚深沟,预修守备。使人结好齐王,说以利害,言:“魏与齐乃唇齿之国,唇亡则齿寒。魏亡,则祸必及于齐,愿同心协力,互相救援。”齐自君王后薨,其弟后胜,为相国用事,多受秦黄金,力言:“秦必不负齐,今若与魏‘合从’,必触秦怒。”齐王建惑其言,遂辞魏使。
(当时魏景湣王已去世,太子假称王已经三年了。早在秦国攻打燕国时,魏王假已经修建了大梁这座城市,城内城外都挖了深沟,预先修好了以作防备。并派人去交结齐王,将利害关系说给齐王知道:“魏国与齐国的关系就像唇与齿,唇亡则齿寒。魏国一旦消亡,那灾祸一定会降到齐国头上,希望能同心协力,互相救援。”齐国自君王后薨,他的弟弟后胜做宰相,接受了秦国黄金的贿赂,竭力阻止齐与魏合纵,他说:“秦国一定不会辜负齐国的,但今天如果与魏合纵,必定会触怒秦国。”齐王建被他的话所迷惑,于是辞退了魏国的使者。)

王贲连战皆胜,进围大梁。值天道多雨,王贲乘油幕车,访求水势,知黄河在城之西北,而汴河从荥阳发源来,亦经由城西而过,乃命军士于西北开渠,引二河之水,筑堤壅其下流。军士冒雨兴工,王贲亲自持盖催督。及渠成,雨一连十日不止,水势浩大,贲命决堤通沟,内外沟俱泛溢。城被浸三日,颓坏者数处,秦兵遂乘之而入。魏王假方与群臣议书降表,为王贲所虏,上囚车,与宫属俱送至咸阳。假中途病死。王贲尽取魏地,为三川郡。并收野王地,废卫君角为庶人。
(王贲连着几仗都打赢了,进尔围攻大梁城。当时正碰上连天大雨,王贲乘着油幙车察看水源,了解到黄河在大梁城的西面,而汴河从荥阳发源,亦从大梁城的西面经过,于是命令军士在西北方向挖出一条渠道,将黄河、汴河的水引向大梁城,但先在渠的下方筑一道堤,阻止水下流。 军士们冒雨进行着这项工程,王贲亲自督工。沟渠挖成后,一连十天,大雨不止,水势浩大,王贲命令毁了堤坝疏通沟渠,于是黄河、汴河之水沿着这 条渠汹涌而来,渠内、渠外大水泛滥。大梁城被水浸泡了三天,房屋坍塌的 不计其数,秦兵乘机攻打了进去。魏王假正与群臣商议写投降书的事,被王贲俘虏,与他的后宫佳丽及眷属一齐被押送去了咸阳。假在途中病死。王贲悉数取得魏国的土地,把它列为秦国的三川郡。并得到了野王管辖的地域,废除卫君角,将他贬为贫民。)

按魏自晋献公之世,毕万受封,万生芒季,芒季生武子犨,犨佐晋文公成霸,犨复四传至桓子侈,灭范氏、中行氏、智氏,侈生文侯斯,与韩赵三分晋国,凡七传而至王假,国灭,共有国二百年。史臣赞云:
(魏国自晋献公那一朝代开始,毕万得到了封邑,毕万生下了芒季,芒季生武子犨,武子犨辅佐晋文公成就了霸业,犨传到第四代为桓子侈,桓子侈翦灭了范氏、中行氏、智氏,侈又生文侯斯,文侯斯与韩国、赵国共分晋国为三份,一共传了七代到了魏王假,经历了二百年的历史。史臣有书赞曰:)

毕公之苗,因国为姓,胤裔繁昌,世戴忠正。
文始建侯,武益强盛;惠王好战,大梁不竞。
信陵养士,神气稍振。景式微,再传而陨。

时秦王政二十二年事也。是年,秦王用尉缭之策,复谋伐楚,问于李信曰:“将军度伐楚之役,用几何人而足?”李信对曰:“不过用二十万人。”复召老将王翦问之。翦对曰:“信以二十万人攻楚,必败。以臣愚见,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私念曰:“老人固宜怯,不如李将军壮勇。”遂罢王翦不用。命李信为大将,蒙武副之,率兵二十万伐楚。李信攻平舆,蒙武攻寝邱。信年少骁勇,一鼓攻下平舆城,于是引兵而西,攻下申城,遣人持书,约蒙武会于城父,欲合兵以捣邾城。

(这是秦王二十二年时的事。这一年,秦王采纳尉缭的策略,又计划攻打楚国。他问李信说:“将军估计一下,讨伐楚国这一仗,用多少兵力就够了?”李信回答说:“不过用二十万兵力。”秦王又召见老将王翦,问他同样的问题,王翦说:“李信凭借二十万兵力去攻打楚国,必败。以臣的愚见,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内心忖度道:“老人本来就比较怯懦,不如李将军气盛勇敢。”于是不用王翦,而命李信为大将,蒙武做他的副手,率领军队二十 万去攻打楚国。李信攻打平舆,蒙武攻打寝邱。李信年少骁勇,一鼓作气打下了平舆城,然后引兵向西,又攻下了申城,派人拿着书信与蒙武相约,准备与蒙武在城父相合,并一起捣毁邾城。)

话分两头。却说楚自李园杀春申君黄歇,立幽王捍,捍即黄歇与李氏所生之子也。幽王立十年而薨,无子。其时李园亦卒。群臣乃立宗人公子犹,是为哀王。哀王立二月,而其庶兄负刍,袭杀哀王,遂自立为王。负刍在位三年,闻秦兵深入楚地,乃拜项燕为大将,率兵二十余万,水陆并进。探知李信兵出申城,自率大军迎于西陵,使副将屈定,设七伏于鲁台山诸处。李信恃勇前进,遇项燕,两下交锋,战酣之际,七路伏兵俱起,李信不能抵敌,大败而走。项燕逐之,凡三日三夜不息,杀都尉七人,军士死者无算。李信率残兵退保冥阨,项燕复攻破之。李信弃城而遁。项燕追及平舆,尽复故地。蒙武未至城父,闻李信兵败,亦退入赵界,遣使告急。
(再说楚国自李园杀春申君黄歇后,立捍为幽王。捍是黄歇与李氏所生的儿子。幽王在位十年而逝,没有子嗣。当时李园亦已去世。群臣于是拥戴同一宗族的一位公子犹为哀王。哀王即位两个月,他的远房兄弟负刍杀死了他而自立为王。负刍在位三年时,听说秦国已开始攻略本国的土地,于是拜项燕为大将,率兵二十余万,水路、陆路一齐进发。项燕得知李信带兵正从申城出来,自己率领着大军到西陵去迎战他,又派副将屈定,在鲁台山等七处设下埋伏。李信依恃着自己的勇力,一路前行,正遇上项燕的军队,两军交 锋,战斗正酣之时,七处的伏兵一齐呐喊着围了上来,李信抵御不了众多的敌兵,大败而逃。项燕带兵追赶,三天三夜不停息,杀死都尉七人,军士死伤者无数。李信带着残兵败将退守到了冥陒,项燕又攻破了这座城市,李信只得丢下城池接着逃跑。项燕一直追到平舆,将秦国侵占的土地如数收复。蒙武此时尚未到达城父,听说李信战败逃窜,也退出楚国来到赵国境内,派使者急告秦王。)

秦王大怒,尽削李信官邑,亲自命驾造频阳,来见王翦,问曰:“将军策李信以二十万人攻楚必败,今果辱秦军矣。将军虽病,能为寡人强起,将兵一行乎?”王翦再拜谢曰:“老臣罢病悖乱,心力俱衰,惟大王更择贤将而任之。”秦王曰:“此行非将军不可,将军幸勿却!”王翦对曰:“大王必不得已而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曰:“寡人闻:‘古者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军不尽行,未尝缺乏。’五霸威加诸侯,其制国不过千乘,以一乘七十五人计之,从未及十万之额。今将军必用六十万,古所未有也。”王翦对曰:“古者约日而阵,皆阵而战,步伐俱有常法,致武而不重伤,声罪而不兼地,虽干戈之中,寓礼让之意。故帝王用兵,从不用众。齐桓公作内政,胜兵不过三万人,犹且更番而用。今列国兵争,以强凌弱,以众暴寡,逢人则杀,遇地则攻,报级动曰数万,围城动经数年,是以农夫皆操戈刃,童稚亦登册籍,势所必至,虽欲用少而不可得。况楚国地尽东南,号令一出,百万之众可具,臣谓六十万,尚恐不相当,岂复能减于此哉?”秦王叹曰:“非将军老于兵,不能透彻至此,寡人听将军矣!”遂以后车载王翦入朝,即日拜为大将,以六十万授之,仍用蒙武为副。临行,秦王亲至坝上设饯。王翦引卮,为秦王寿曰:“大王饮此,臣有所请。”秦王一饮而尽,问曰:“将军何言?”王翦出一简于袖中,所开写咸阳美田宅数处,求秦王:“批给臣家。”秦王曰:“将军若成功而回,寡人方与将军共富贵,何忧于贫?”王翦曰:“臣老矣,大王虽以封侯劳臣,譬如风中之烛,光耀几时?不如及臣目中,多给美田宅,为子孙业,世世受大王之恩耳。”秦王大笑,许之。既至函谷关,复遣使者求园池数处。蒙武曰:“老将军之请乞,不太多乎?”王翦密告曰:“秦王性强厉而多疑,今以精甲六十万畀我,是空国而托我也。我多请田宅园池,为子孙业,所以安秦王之心耳。”蒙武曰:“老将军高见,吾所不及。”
(秦王听到李信兵败的消息,大怒,削除了李信的官爵和封地。亲自出马到频阳造访老将王翦,问他说:“将军您预计李信率领二十万军队攻打楚国必败,现今果然有辱秦军了!将军您虽然有病,但能不能为寡人振作起来,带兵去打一仗呢?”王翦再次拜谢说:“老臣因病有些糊涂,身心也都衰老,大王还是选择更能干的将领去任用吧。”秦王说:“这次出征非你将军不可,将军请不要再推辞了。”王翦说:“大王如果不得已一定要用老臣,那老臣必要六十万兵士才行。”秦王说:“寡人曾听说,古代的大国只有三军,次等的国家只有二军,小国只有一军,而且军队出征并不全数开拔,所以国内不会缺乏兵力。王霸的威势凌驾于各诸侯国之上,他们国家的军队也只有千辆战车,按一辆战车配备七十五名兵士计算,也从未达到十 万的数目。今天将军您一定要用六十万兵力,这是前所未有的呀。”王翦回答说:“古代打仗,约定日子摆下阵势,双方列阵而战,步伐有一定的规定,动干戈但不致人重伤,声讨别国的罪行但不兼吞土地,虽然动用了武器,但 其中尚寓含着礼让的意思。所以帝王动用兵力,不必数量很多。齐桓公在国内政变取得了胜利,其动用兵力不过三万人,而且还是更替地使用的。今各诸侯国以兵力相争,恃强欺凌弱小,以人员众多损害人口少的国家,逢人便杀,遇地便攻,兵力动辄数万,围城经常数年,因此农夫都拿起了刀枪,儿童都被列进了兵册,形势所逼,即使想少用兵力也是不可能的。况且楚国拥有东南方广大的土地,一声号令,百万兵力都可具备,我所说六十万,还恐怕不能与楚国兵力相当,怎么还能再减少呢?”秦王叹息着说:“不是将军您在军队里历练多年,就不能这样透彻地看问题,寡人听将军的。”于是带着王翦入了朝廷,当天就拜他为大将,将六十万兵力交授与他,仍用蒙武做副将。临行之日,秦王亲自到坝上设宴饯别。王翦拿着酒杯,祝福秦王长寿,然后说:“大王饮了这杯,我有一些请求。”秦王一饮而尽,问道:“将军有什么话要说?”王翦从袖中取出一简,上面开列咸阳良田美宅数处,向秦王请求说:“把这些田宅批给我们家。”秦王说:“将军若得胜回朝,我将与你共享荣华富贵,何必担心贫穷呢?”王翦说:“臣老了,大王即使给我官爵封地,这就像风中的烛光,能照亮多长时间呢?不如在臣目力所及之时,多多地给予我良田美宅,作为子孙产业,这样就能世代享受大王您的恩德了。”秦王大笑,同意了。王翦带军队行至函谷关,又派使者向秦王索要园池数处。蒙武不理解,说:“老将军的请求不是太多了吧?”王翦私下里告诉他:“秦王性格刚强凌厉而且多疑,今天他将精兵六十万交付与我,是倾全国兵力托付给我了。我多多地索取田宅园池,谎称为子孙大业考虑,是用以安慰秦王的心的。”蒙武说:“老将军高见,我可比不上。”)

不知王翦伐楚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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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三 十一月 05, 2014 7:11 pm

第一百八回  兼六国混一舆图  号始皇建立郡县

   话说王翦代李信为大将,率军六十万,声言伐楚。项燕守东冈以拒之,见秦兵众多,遣使驰报楚王,求添兵助将。楚王复起兵二十万,使将军景骐将之,以助项燕。
   (王翦替代李信为大将,率领六十万大军,声言讨伐楚国。项燕固守东冈以拒敌,见秦兵众多,派使者飞报楚王,请求增添精兵强将。楚王又发兵二十万,派将军景骐率领,以帮助项燕。)

   却说王翦兵屯于天中山,连营十余里,坚壁固守,项燕日使人挑战,终不出。项燕曰:“王翦老将,怯战固其宜也。”王翦休士洗沐,日椎牛设飨,亲与士卒同饮食,将吏感恩,愿为效力,屡屡请战,辄以醇酒灌之。如此数月,士卒日间无事,惟投石超距为戏。按范蠡《兵法》:投石者,用石块重十二斤,立木为机发之,去三百步为胜,不及者为负;其有力者,能以手飞石,则多胜一筹。超距者,横木高七八尺,跳跃而过,以此赌胜。王翦每日使各营军吏,默记其胜负,知其力之强弱。外益收敛为自守之状,不许军人以楚界樵采。获得楚人,以酒食劳之放还。相持岁余,项燕终不得一战,以为王翦名虽伐楚,实自保耳,遂不为战备。
   (再说王翦将六十万兵力屯扎在天中山,营连着营将近十里,坚壁固守,项燕每天派军队去挑战,王翦始终不出兵。项燕说:“王翦是一员老将,怯战倒是对的。”王翦让兵士休息沐浴,每天杀牛设餐,与士兵一起饮食,将士们心中感激,都愿为王翦效力,屡次请战,王翦都用醇酒招待他们。如此数月,士卒白天无事可干,就练习投石、超距等游戏。范蠡的《兵法》对投石、超距有所记载:所谓投石,就是将十二斤重的石块,放在立着的木头上击出,石块能达三百步远就算赢了,不到的就算输;那些更有力的人,能用手甩石头达三百步远的,就更胜一筹。所谓超距,就是立一横木,离地七八尺,跳跃而过,以此比赛胜负。王翦每天派各营的小官吏,记住每一个兵士的胜负情况,以了解兵士力量的强弱。对外则越发谨慎地作出自守的样子,而且不许兵士到楚国境内去樵伐,楚国人误入 了他的营地,他用酒食犒劳并放还。两军对峙一年有余,项燕终究没有得到战斗的机会,以为王翦名义上说是讨伐楚国,实际上是保护着自己,因此就放松了战备。)

   王翦忽一日,大享将士,言:“今日与诸君破楚。”将士皆磨拳擦掌,争先奋勇。乃选骁勇有力者,约二万人,谓之壮士,别为一军,为冲锋。而分军数道,吩咐楚军一败,各自分头略地。项燕不意王翦猝至,仓皇出战。壮士蓄力多时,不胜技痒,大呼陷阵,一人足敌百人。楚兵大败,屈定战死。项燕与景骐,率败兵东走,翦乘胜追逐,再战于永安城,复大败之。遂攻下西陵,荆襄大震。王翦使蒙武分军一半,屯于鄂渚,传檄湖南各郡,宣布秦王威德。自率大军,径趋淮南,直捣寿春;一面遣人往咸阳报捷。项燕往淮上募兵未回,王翦乘虚急攻,城遂破。景骐自刎于城楼,楚王负刍被虏。秦王政发驾亲至樊口受俘,责负刍以弑君之罪,废为庶人。命王翦合兵鄂渚,以收荆襄,于是湖湘一带郡县,望风惊溃。
   (忽然有一天,王翦大宴将士,说:“今天我与诸位一起去破楚国!”将士个个磨拳擦掌,争先奋勇。于是选出骁勇有力的兵士近二万人,称他们为壮士,另立为一军,作为先锋。将军队分成若干队从不同的道攻打楚国,吩咐楚军一旦失败,马上分头占领土地。项燕没有料到王翦突然攻击,仓皇出来迎战。二万名壮士蓄积力量已经多时,都想一试身手,于是大喊着冲向楚军的阵地,一人足以对付百人。楚兵大败,屈定第一仗就被打死。项燕与景骐,率领着败兵从东面撤退,王翦乘胜追击,又与项燕的残部在永安城大战,取得了胜利。王翦接着又攻下了西陵,荆州、襄阳两地顿时都惊慌万分。王翦分兵一半与副将蒙武,让他屯兵鄂渚,向湖南的各郡县发布檄文,宣传秦王的威势和德行。自己率领另一半军队直趋淮南,去攻打寿春,一面又派人去咸阳报捷。项燕到淮上招募兵士未回,王翦乘虚急攻,寿春城遂被攻破。景骐在城楼上刎颈而死,楚王负刍被虏。秦王发驾亲自到樊口接受俘虏,定负刍有弑君之罪,贬为平民百姓。命令王翦的军队与鄂渚的屯军会合,以收复荆、襄,于是湖、湘一带的郡县,听到风声,都惊恐万状,溃不成军。)

   再说项燕募得二万五千人,来至徐城,适遇楚王之同母弟昌平君逃难奔来,言:“寿春已破,楚王掳去,不知死活。”项燕曰:“吴越有长江为限,地方千余里,尚可立国。”乃率其众渡江,奉昌平君为楚王,居于兰陵,缮兵城守。
   (再说项燕在淮上招募到二万五千名兵士,走到徐城,正碰上楚王的同母兄弟昌平君逃难来到,他告诉项燕说:“寿春已被攻破,楚王被俘虏去了,死活不知。”项燕思量:“吴、越有长江作防线,方圆又有千里,还可以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于是率领那些人渡过长江,尊奉昌平君为楚王,建都兰陵,训练士兵,守卫城市。)

   再说王翦已定淮北、淮南之地,谒秦王于鄂渚。秦王夸奖其功,然后言曰:“项燕又立楚王于江南,奈何?”王翦曰:“楚之形势,在于江、淮。今全淮皆为吾有,彼残喘仅存,大兵至,即就缚耳。何足虑哉。”秦王曰:“王将军年虽老,志何壮也!”明日,秦王驾回咸阳,仍留王翦兵,使平江南。
   (再说王翦平定了淮北、淮南两地后,去鄂渚谒见秦王,秦王盛赞了他的功劳后说:“项燕又在江南立了楚王,怎么办?”王翦说:“对楚国来说,有利的地方只有江、淮,今淮北、淮南皆被我们占领,他们苟延残喘于江南,只要大兵一到,马上就会投降的。哪里值得您忧虑呢!”秦王说:“王将军年纪虽大,壮志可是未减啊!”第二天,秦王启驾回咸阳,仍然留下王翦以及军队,派他们攻打江南。)

   王翦令蒙武造船于鹦鹉洲。逾年船成,顺流而下,守江军士不能御,秦兵遂登陆。留兵十万屯黄山,以断江口。大军自朱方进围兰陵,四面列营,军声震天。凡夫椒山、君山、荆南山诸处,兵皆布满,以绝越中救兵。项燕悉城中兵,战于城下。初合,秦兵稍却。王翦驱壮士分为左右二队,各持短兵,大呼突入其阵。蒙武手斩裨将一人,复生擒一人。秦兵勇气十倍。项燕复大败,奔入城中,筑门固守。王翦用云梯仰攻,项燕用火箭射之,烧其梯。蒙武曰:“项燕釜中之鱼也。若筑垒与城齐,周围攻急,我众彼寡,守备不周,不一月,其城必破。”王翦从其计,攻城愈急。昌平君亲自巡城,为流矢所中,军士扶回行宫,夜半身死。项燕泣曰:“吾所以偷生在此,为芈氏一脉未绝也。今日尚何望乎?”乃仰天长号者三,引剑自刎而死。城中大乱,秦兵遂登城启门,王翦整军而入,抚定居民。遂率大军南下,至于锡山,军士埋锅造饭,掘地得古碑,上刻有十二字云:
   (王翦命令蒙武在鹦鹉洲造船。一年多船造成,顺着长江而下,守江的楚军抵御不住,秦兵于是登上了江南。留下十万兵士屯扎黄山,以断长江的出口。大军从朱方进围兰陵,在兰陵周围扎下营盘,军士的喊叫声响彻云天。夫椒山、君山、荆南山等处,皆布满军队,以断绝越中救兵的来路,项燕带领全城的官兵,与王翦在城下交锋。第一个回合下来,秦兵稍稍有些退却。王翦将壮士分为左右两队,每个人都拿着短兵器,大声呐喊着冲入敌阵。蒙武亲身杀死了一员裨将,又生擒一人,秦兵的勇气增加了十倍。项燕又一次大败,逃回城中,加固城门以便防守。王翦用云梯仰面进攻,项燕用火箭射杀兵丁,烧坏了云梯。蒙武说:“项燕已成了锅中的鱼了!如果垒土与城墙一般高,四面八方一起加快攻城的速度,我众彼寡,他们守备不周全,不消一月,城池必破。”王翦听从了他的计策,加快了攻城的步伐。昌平君亲自巡视城市,为流箭射中,军士将他扶回行宫,半夜里就死了。项燕哭泣着说:“我之所以苟且偷生在此,是因为芈氏一脉没有断绝啊!我如今还有什么希望啊!”仰天长号三声,用剑刎颈而死。兰陵城中大乱,秦兵于是登上城墙打开了城门。王翦带领着整齐的队伍进了兰陵城,安抚居民。又率大军南下,到了锡山。军士埋锅做饭,在掘地时发现了一块古碑,上面刻有十二个字:)

   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

   王翦召士人问之,言:“此山乃惠山之东峰,自周平王东迁于雒,此山遂产铅锡,因名锡山。四十年来,取用不竭。近日出产渐少。此碑亦不知何人所造。”王翦叹曰:“此碑出露,天下从此渐宁矣!岂非古人先窥其定数,故埋碑以示后乎?今后当名此地为无锡。”——今无锡县名,实始于此。

   (王翦找来当地人问情况,当地的土著说:“锡山是慧山的东峰,自周平王东迁到雒那一年,这山就出产铅锡,于是命名为锡山。四十年来,取用不完。近日铅锡渐渐少了,这块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王翦感叹地说:“这块碑的显露,说明天下从此将渐渐安定了!难道古人先已得知了定数,所以埋下这块碑以告示后人吗?今后当称这地方为无锡。”——今天无锡的县名就是从这句话中而来的。)

   王翦兵过姑苏,守臣以城降。遂渡浙江,略定越地。越王子孙,自越亡以后,散处甬江天台之间,依海而居,自称君长,不相统属。至是,闻秦王威德,悉来纳降。王翦收其舆图户口,飞报秦王,并定豫章之地,立九江、会稽二郡。楚祝融之祀遂绝。——此秦王政二十四年事也。
   (王翦的军队经过姑苏,姑苏的守臣将城市交出以示投降。于是渡过浙江,一路扫平了越国地界。越王的子孙自从越国灭亡后,散居在南江到天台一 带,依海而居,皆自称君长,互相之间没有统属关系。到了此时,听说了秦王的威德,都向王翦投降。王翦收下了他们的版图与户册飞快地报告给秦王,同时平定了豫章,建立了九江、会稽两个郡县。楚国的社稷到此就绝断了。——这是秦王二十四年时发生的事。)

   按楚自周桓王十六年,武王熊通,始强大称王,自此岁岁并吞小国,五传至庄王旅始称霸,又五传至昭王珍,几为吴灭,又六传至威王商,兼有吴、越,于是江、淮尽属于楚,几占天下之半,怀王槐任用奸臣靳尚,见欺于秦,始渐衰弱,又五传至负刍,而国并于秦。史臣有赞云:
   (楚国自从周桓王十六年,武王熊通强大并称王开始,每年并吞小国,历经五代传到庄王旅,得以称霸,又经过五代到昭王珍,几乎被吴国所灭,又六代到威王商,兼并了吴越之地,接着江淮一带都归属于楚国,楚国几乎占有了天下一半的土地,怀王槐任用了奸臣靳尚,被秦国所欺负,国力逐渐衰弱,又传五代到负刍,而国家被秦国所吞并。史臣记述如下:)

   鬻熊之嗣,肇封于楚。通王旅霸,大开南土。
   子围篡嫡,商臣弑父。天祸未悔,凭奸自怙。
   昭困奔亡,怀迫囚苦,襄烈遂衰,负刍为虏。

   王翦灭楚,班师回咸阳,秦王赐黄金千镒,翦告老,仍归频阳。秦王乃拜其子王贲为大将,攻燕王于辽东。秦王命之曰:“将军若平辽东,乘破竹之势,便可收代,无烦再举。”王贲兵渡鸭绿江,围平壤城,破之,虏燕王增,送入咸阳,废为庶人。

   (王翦平定了楚国后,班师回了咸阳,秦王赏赐他黄金千镒,王翦告老,仍旧回到了频阳。秦王拜王翦的儿子王贲为大将,前往辽东讨伐燕王。秦王嘱咐他说:“将军如果在辽东取得了胜利,乘着破竹之势,一鼓作气再攻下代国,那样就不用再麻烦动兵了。”王贲带兵渡过鸭绿江,围住了平壤城,击破了它,俘虏了燕王喜送到咸阳,被贬为百姓。)

   按燕自召公肇封,九世至惠侯,而周厉王奔彘,八传至庄公,而齐桓公伐山戎,为燕辟地五百里,燕始强大,又十九传至文公,而苏秦说以“合从”之术,其子易王始称王,列于七国,易王传哙,为齐所灭,哙子昭王复国,又四传至喜而国亡。史臣有赞云:
   (燕国自召公开始,第九代是惠侯,那年周厉王投奔彘地,又传八代到庄公,是年齐桓公讨伐山戎,为燕国开辟了五百里疆界,燕开始强大,又经过十九代到文公,而苏秦将合纵的计策向他传授,文公的儿子易王开始称王,列于七国之中,易王传位于哙,哙被齐国所灭,哙的儿子昭王又恢复了国号,经过四代到喜,而国终究为秦国所灭。史臣记述如下:)

   召伯治陕,甘棠怀德。易王僭号,齿于六国。
   哙以懦亡,平以强获。一谋不就,辽东并失。
   传四十三,年八九伯。姬姓后亡,召公之泽。

   王贲既灭燕,遂移师西攻代。代王嘉兵败,欲走匈奴,贲追及于猫儿庄,擒而囚之。嘉自杀。尽得云中、雁门之地。——此秦王政二十五年事。按赵自造父仕周,世为周大夫。幽王无道,叔带奔晋,事晋文侯,始建赵氏。五世至赵夙,事献公,再传至赵衰,事文公,衰子盾事襄、成、景三公,晋主霸,赵氏世为霸佐。盾子朔中绝,朔子武复立。又二传至简子鞅,鞅传襄子毋恤,与韩、魏三分晋国,毋恤传其侄桓子浣,浣传子籍,始称侯,谥烈,六传至武灵王而胡服,又四传至王迁被虏,而公子嘉自立为代王,守赵祀,嘉王代六年而国灭。自此六国遂亡其五,惟齐尚在。史臣有赞云:

   (王贲攻下了燕国之后,率领部队向西去进攻代国。代王嘉的军队一战下来,全军覆没,嘉想要逃往匈奴,王贲一路追赶,到了猫儿庄,生擒了代王并将他囚禁起来。代王自杀。王贲得到了云中、雁门的所有土地。——这是 发生在秦王嬴政二十五年时的事。赵国自从造父在周朝任职,几世都做周朝的大夫。幽王无道,叔带离开了周朝来到晋,在晋文侯手下任职,确定了自己赵的姓氏。第五代传到赵夙,侍***公,再传到赵衰,侍奉文公,赵衰的儿子盾在襄、成、景三公手下都任过职,晋国称霸,赵姓家族世代辅佐晋帝的霸业。赵盾的儿子朔不再任职,朔的儿子武又一次被启用,又经过两代传到简子鞅,鞅又传到襄子毋衈,毋衈与韩、魏共同瓜分了晋国,毋衈传位给他的侄子桓子浣,浣传位于其子籍,开始称侯,谥号为烈,经过六代到武灵王时,匈奴臣服,又传了四代到王迁被俘虏,其公子嘉立自己为代王,继承赵氏宗祀,代王嘉在位六年,国家灭亡。自此六国就有五国被秦所灭,只有齐国尚在。史臣有记述说:)

   赵氏同世,与秦同祖。周穆平徐,乃封造父。
   带始事晋,夙初有土。武世晋卿,籍为赵主。
   胡服虽强,内乱外侮。颇牧不用,王迁囚虏。
   云中六载,余焰一吐。

   王贲捷书至咸阳,秦王大喜,赐王贲手书,略曰:

   (王贲报捷的书信送到咸阳,秦王大喜,亲手给王贲写一封信,大意说:)

   将军一出而平燕及代,奔驰二千余里,方之乃父,劳苦功高,不相上下。虽然,自燕而齐,归途南北便道也。齐在,譬如人身尚缺一臂,愿以将军之余威,震电及之。将军父子,功于秦无两!
   (将军您一出马,就平复了燕和代,驰骋二千余里,比起您的父亲来,劳苦功高,不相上下,尽管您已经很辛苦并建立了大功,但是齐国是您班师的必经之道,齐国在,就像一个人缺了一条胳膊一样,我希望将军发挥您的威力,倏然击灭它。将军父子对于秦国的功绩,没有谁能比得上啊!)

   王贲得书,遂引兵取燕山,望河间一路南行。
   (王贲接到秦王的手书后,带领军队取道燕山,往河间一路行来。)

   却说齐王建听相国后胜之言,不救韩、魏,每灭一国,反遣使入秦称贺。秦复以黄金厚赂使者,使者归,备述秦王相待之厚,齐王以为和好可恃,不修战备。及闻五国尽灭,王建内不自安,与后胜商议,始发兵守其西界,以防秦兵掩袭。却不提防王贲兵过吴桥,直犯济南。齐自王建即位,四十四年,不被兵革,上下安于无事,从不曾演习武艺。况且秦兵强暴,素闻传说,今日数十万之众,如泰山般压将下来,如何不怕,何人敢与他抵对?王贲由历下、淄川,径犯临淄,所过长驱直捣,如入无人之境。临淄城中,百姓乱奔乱窜,城门不守。后胜束手无计,只得劝王建迎降。王贲兵不血刃,两月之间,尽得山东之地。秦王闻捷,传令曰:“齐王建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今幸将士用命,齐国就灭。本当君臣俱戮,念建四十余年恭顺之情,免其诛死,可与妻子迁于共城,有司日给斗粟,毕其余生。后胜就本处斩首。”王贲奉命诛后胜,遣吏卒押送王建,安置共城。惟茅屋数间,在太行山下,四围皆松柏,绝无居人,宫眷虽然离散,犹数十口,只斗粟不敷,有司又不时给。王建止一子,尚幼,中夜啼饥,建凄然起坐,闻风吹松柏之声,想起:“在临淄时,何等富贵!今误听奸臣后胜,至于亡国,饥饿穷山,悔之何及!”遂泣下不止,不数日而卒。宫人俱逃,其子不知所终。传言谓王建因饿而死,齐人闻而哀之,因为歌曰:
   (却说齐王建听从了宰相后胜的建议,不救韩、魏,秦每灭一国,齐王都派人到秦国去称贺。秦王又用黄金贿赂使者,使者回到齐国,备述秦国对使者的优厚款待,齐王以为秦王与自己是和好的,依靠了这一点,就可以不修战备。等到五国相继被秦国吞并,齐王心中才开始不安,与宰相后胜商议,发兵守卫本国的西界,以防秦兵的突然袭击。但齐王万万没有想到,王贲带兵经吴桥,直攻济南。齐国自王建即位,四十四年没有发生过战争,老百姓耽于安定,从来不曾演习过武艺。况且秦兵的强暴,他们一向听说,今天数十万秦兵,像泰山压顶般冲将过来,老百姓怎么能不害怕?又有谁敢与他对阵呢?王贲一路经过历下、淄川,直捣临淄,所经之地,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临淄城中,百姓乱奔乱窜,城门都没有人守卫。后胜束手无策,只得劝王建投降。王贲兵不血刃,两个月时间就得到了山东所有的土地。秦王听到捷报,传下命令说:“齐王建用后胜的计策,拒绝秦国的使者,想要犯上作乱,今天幸亏将士听从了我的命令,齐国得以被翦灭。本当君臣都杀戮,但念王建四十多年对我的恭顺之情,免其死刑,可将他与妻、子一齐迁往共城,有司每天供给他一斗粟,以使他度完余生。后胜就地斩首。”王贲奉命,在临淄杀了后胜,派遣小官押送王建等人到共城安置下来。王建住在太行山下的几间小茅屋里,四周都是松柏,没有任何人居住,王建的后宫及眷属虽然都已分散,但还有十几口,一斗粟根本不够吃的,而且有司还不按时供给。王建只有一个幼小的儿子,半夜因饥饿而啼哭,王建凄凄怨怨地坐了起来,想起在临淄时的日子是何等的富贵!而因误听奸臣后胜的计策,以至于亡国,如今被困在大山里贫困潦倒,深深地感到后悔。想到此处,流泪不止,不数日就死去了。宫人各自逃走,王建的儿子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齐国人听传闻说王建是被饿死的,都很悲哀,编出一首歌传唱以示哀悼:)

   松耶柏耶?饥不可为餐。谁使建极耶?嗟任人之匪端!

   后人传此为“松柏之歌”,盖咎后胜之误国也。

   (后人传唱这首歌的,称它为“松柏之歌”,大意是怪罪后胜的误国。)

   按齐始祖陈定,乃陈厉公佗之子,于周庄王十五年,避难奔齐,遂仕齐,讳陈为田氏。数传至田桓子无宇,又再传至僖子乞,以厚施得民心,田氏日强,乞子恒弑齐君,又三传至太公和,遂篡齐称侯,又三传至威王而益强,称王号,又四传至王建而国亡矣。史臣有赞云:
   (齐国的始祖是陈厉公佗的儿子陈定,他于周庄王十五年避难到了齐国,于是在齐国任职,改陈氏为田氏。经过几代到了田桓子无宇,又传到僖子乞,因广泛地施舍博得了民心,田氏日渐强大,田乞的儿子恒杀了齐国的君主,又经过三代到太公和,篡夺了齐国的君位自称诸侯,又三传到威王,齐国更加强大,于是称王,又传了四代到王建,国家被秦灭亡了。史臣有记述说:)

   陈完避难,奔于太姜。物莫两盛,妫替田昌。
   和始擅命,威遂称王。孟尝延客,田单救亡。
   相胜利贿,认贼为祥。哀哉王建,松柏苍苍。

   时秦王政之二十六年也。

   (以上记录的是秦王嬴政二十六年时的事。)

   时六国悉并于秦,天下一统。秦王以六国曾并称王号,其名不尊;欲改称帝,昔年亦曾有东西二帝之议,不足以传后世,威四夷;乃采上古君号,惟三皇五帝,功德在三王之上,惟秦德兼三皇,功迈五帝,遂兼二号称“皇帝”。追尊其父庄襄王为太上皇。又以为周公作谥法,子得议父,臣得议君,为非礼;今后除谥法不用:“朕为始皇帝,后世以数计之,二世,三世,以至于百千万世,传之无穷。”天子自称曰“朕”;臣下奏事称“陛下”。召良工琢和氏之璧为传国玺,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又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惟水能灭火,秦应水德之运,衣服旌旗皆尚黑。水数六,故器物尺寸,俱用六数。以十月朔为正月,朝贺皆于是月。“正”“政”音同,皇帝御讳不可犯,改“正”字音为“征”。征者,非吉祥之事,然出自始皇之意,人不敢言。
   (当时六国悉被秦国吞并,天下 一统。秦王因为六国当年都自称为王,以为王这个名称不足以尊称自己;想要改称为帝,可当年也曾有东西二帝的议论,以为称自己为帝,尚不足以传后世,也不足以对边疆少数民族的统摄;而上古君号只有三皇五帝,秦国不但兼有三皇的美德,而且功绩超过了五帝,于是将皇、帝两号合并,称自己为皇帝。追称父亲庄襄王为太上皇。又认为周公创立了谥法,使得儿子可以议论父亲,臣下可以议论君长,这是不合礼法的,于是废除谥法不用。并说:“我为始皇帝,后世以数目字的秩序排列,称二世、三世,以至于百千万世,传到无穷。”天子自称为朕,臣下奏事称皇帝为陛下。召募手艺精良的工匠用和氏璧做成一枚传国的宝印,上面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八个大字。又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朝属火德,而火只有水才能扑灭,秦国取周而代之,应了水德之运,所以皇帝所穿的衣服、旌旗都用了黑色。水排列在第六位,所以皇帝所用器物的尺寸,都有六这个数目。规定十月为正月,朝贺都在这一个月内进行。正与嬴政的音同,皇帝的御讳不可犯,改正字的音为征。征,并不是一件吉祥的事,但因为出于始皇的意思,人们也就不敢多说了。

   尉缭见始皇意气盈满,纷更不休,私叹曰:“秦虽得天下,而元气衰矣!其能永乎?”与弟子王敖一夕遁去,不知所往。始皇问群臣曰:“尉缭弃朕而去,何也?”群臣皆曰:“尉缭佐陛下定四海,功最大,亦望裂土分封,如周之太公周公。今陛下尊号已定,而论功之典不行,彼失意,是以去耳。”始皇曰:“周室分茅之制,尚可行乎?”群臣毕曰:“燕、齐、楚、代,地远难周,不置王无以镇之。”李斯议曰:“周封国数百,同姓为多,其后子孙,自相争杀无已。今陛下混一海内,皆为郡县,虽有功臣,厚其禄俸,无尺土一民之擅,绝兵革之原,岂非久安长治之术哉?”始皇从其议,乃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那三十六郡:
   (尉缭见秦始皇意气用事,纷纷扰扰没有休止,私下叹息道:“秦国虽然得到了天下,但元气已经丧失殆尽了,它还能长久吗?”与弟子王敖一起,在一个晚上离开了朝廷,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始皇问群僚说:“尉缭为什么离我而去?”群臣都说:“尉缭辅佐陛下平定了天下,功劳最大,他希望陛下分给他一块土地封他为诸侯,如周朝太公周公的做法。今天陛下已定下了尊号,但论功行赏的典礼却没有施行,他感到失意,因此离秦而去。”秦始皇问道:“周代那种分封疆土以立诸侯的做法,还可以实行吗?群臣都认为,原本属于燕、齐、楚、代的国土,离秦较远,难以顾及,不设立诸侯就没有办法管理它。李斯分析说:“周朝分封了数百个诸侯国,同姓为多,他们的后代子孙自相残杀没有停止过。今陛下统一了海内,应设立郡县制,那些有功之臣,给他丰厚的利禄,但不能分割给他一寸土地及土地上的一个百姓,这样,就避免了战争,这难道不是长治久安的办法吗?”秦始皇听从了他的意见,于是将天下分成三十六个郡。哪三十六个郡呢?

内史郡  汉中郡  北地郡  陇西郡  上郡  太原郡  河东郡  上党郡      云中郡  雁门郡  代郡  三川郡  邯郸郡  南阳郡  颍川郡  齐郡(即 瑯琊郡)  薛郡(即泗水郡)  东郡  辽西郡  辽东郡  上谷郡  渔阳郡  钜鹿郡  右北平郡  九江郡  会稽郡  鄣郡  闽中郡  南海郡 象郡  桂林郡  巴郡  蜀郡  黔中郡  南郡  长沙郡

   是时北边有胡患,故渔阳、上谷等郡,辖地最少,设戍镇守。南方水乡安靖,故九江、会稽等郡,辖地最多。皆出李斯调度。每郡置守尉一人,监御史一人。收天下甲兵,聚于咸阳,销之,铸金人十二,每人重千石,置宫庭中,以应“临洮长人”之瑞。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共二十万户。又于咸阳北坂,仿六国宫室,建造离宫六所。又作阿房之宫。进李斯为丞相,赵高为郎中令。诸将帅有功者,如王贲、蒙武……等,各封万户,其他或数千户,俱准其所入之赋,官为给之。于是焚书坑儒,游巡无度,筑“万里长城”以拒胡,百姓嗷嗷,不得聊生。及二世,暴虐更甚,而陈胜、吴广之徒,群起而亡之矣。史臣有《列国歌》曰:

   (当时北边有匈奴之患,所以渔阳、上谷等临近胡地的郡县辖地最少,派兵镇守。南方水乡富足平安,故九江、会稽一带的郡县辖地最多,所有郡县的事项,都归李斯调度。每郡设立守尉一人,监御史一人。尽数收取天下的兵器,聚拢到咸阳一齐销毁,铸成十二个金属的人,每人都有千石重,将它放置在宫庭中,以应“临洮长人”的祥瑞。将天下最富有的家庭迁到咸阳,共有二十万户。又在咸阳的北坂,仿照六国时后宫制度,建造了六所离宫,又建造了一所阿房宫。任命李斯为丞相,赵高为郎中令。有功劳的那些将帅,像王贲、蒙武等,都分封给他们万户,有些也给予千户,他们都不必向国家交付税赋。接着又焚书、坑儒,始皇自己冶游没有节制,建造万里长城以防匈奴的入侵,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难以生存。等到第二世,暴虐更甚于始皇,于是陈胜、吴广等人揭竿而起,推翻了秦朝的统治。史臣作了一首 《列国歌》说:

   东迁强国齐郑最,荆楚渐横开桓文,
   楚庄宋襄和秦穆,迭为王霸得专征。
   晋襄景悼称世霸,平哀齐景思代兴。
   晋楚两衰吴越进,阖闾句践何纵横?
   春秋诸国难尽数,几派源流略可寻。
   鲁卫晋燕曹郑蔡,与吴姬姓同宗盟。
   齐由吕尚宋商裔,禹后杞越颛顼荆。
   秦亦顼裔陈祖舜,许始太岳各有生。
   及交战国七雄起,韩赵魏氏晋三分。
   魏与韩皆周同姓,赵先造父同嬴秦。
   齐吕改田即陈后,黄歇代楚熊暗倾。
   宋亡于齐鲁入楚,吴越交胜总归荆。
   周鼎既迁合从散,六国相随浙属秦。


   髯仙读《列国志》,有诗云:
   (髯仙读了《列国志》,写下了一首诗:)

   卜世虽然八百年,半由人事半由天。
   绵延过历缘忠厚,陵替随波为倒颠。
   六国媚秦甘北面,二周失祀恨东迁。
   总观千古兴亡局,尽在朝中用佞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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