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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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三十八回 周襄王避乱居郑 晋文公守信降原
话说周襄王闻宫人小东之语,心头一时火起,急取床头宝剑,趋至中宫,来杀太叔。才行数步,忽然转念:“太叔乃太后所爱,我若杀之,外人不知其罪,必以我为不孝矣。况太叔武艺高强,倘然不逊,挺剑相持,反为不美。不如暂时隐忍,俟明日询有实踪,将隗后贬退;谅太叔亦无颜复留,必然出奔外境,岂不稳便?”叹了一口气,掷剑于地,复回寝宫,使随身内侍,打探太叔消息。回报:“太叔知小东来诉我王,已脱身出宫去矣。”襄王曰:“宫门出入,如何不禀命于朕?亦朕之疏于防范也!”次早,襄王命拘中宫侍妾审问。初时抵赖,唤出小东面证,遂不能隐,将前后丑情,一一招出。襄王将隗后贬入冷宫,封锁其门,穴墙以通饮食。太叔带自知有罪,逃奔翟国去了。惠太后惊成心疾,自此抱病不起。
(话说周襄王听了宫女小东的话后,心头怒火万丈,拿起床头宝剑赶往中宫,去杀太叔。才走了几步,忽然想到:“太叔是太后所爱之人,我如果杀了他,外面的人不知道他的罪行,一定认为我不孝顺。而且太叔武艺高强, 万一他毫不客气,持剑与我相对,反而不好。我不如忍耐一时,等日后查访到隗后的确切罪证,把她贬掉,料想那时太叔也没有脸再留在这里,一定会逃到别的国家,这样难道不更保险吗?”他叹了一口气,把手中宝剑摔到了地上,又回到卧室中,派随身的侍从去打听太叔的消息。一会侍从回来报告说:“太叔知道小东来向君王报告,已经逃出宫去了。”襄王说:“他出入 宫门,为什么不报告我?唉!这也是我粗心的过错!”第二天一早,襄王下令把宫中的侍女抓来审问,开始时这些人还抵赖,襄王叫出小东当面作证,她们知道隐瞒不住,就把事情的前后经过,从实说了出来。襄王把隗后打入冷宫,把门都钉死了,只在墙上留一个洞传送食物。太叔带自知罪行深重,逃到翟国去了。惠太后也因受惊吓,一病不起。)
却说颓叔、桃子,闻隗后被贬,大惊曰:“当初请兵攻郑,是我二人;请婚隗氏,又是我二人。今忽然被斥,翟君必然见怪。太叔今出奔在翟,定有一番假话,哄动翟君。倘然翟兵到来问罪,我等何以自解?”即日乘轻车疾驰,赶上太叔,做一路商量:“若见翟君,须是如此如此。”
(再说颓叔、桃子二人听说隗后被贬入冷宫,大惊失色:“当初请翟国派兵讨伐郑国,是我们二人的主意;向隗氏求婚,又是我们二人。现在突然被贬斥,翟国国君一定会怪罪。太叔现在逃往翟国,定有一番花言巧语,哄骗翟君。如果翟君兴师问罪,我们如何辩解?”想到这里,二人立即驾着快车飞速出城,赶上太叔,一起商量:“如果见到翟君,应该如此这般说才行。” )
不一日,行到翟国,太叔停驾于郊外。颓叔、桃子先入城见了翟君,告诉道:“当初我等原为太叔请婚,周王闻知美色,乃自取之,立为正宫。只为往太后处问安,与太叔相遇,偶然太叔叙起前因,说话良久,被宫人言语诬谤,周王轻信,不念贵国伐郑之劳,遂将王后贬入冷宫,太叔逐出境外,忘亲背德,无义无恩,乞假一旅之师,杀入王城,扶立太叔为王,救出王后,仍为国母,诚贵国之义举也。”翟君信其言,问:“太叔何在?”颓叔、桃子曰:“现在郊外候命。”翟君遂迎太叔入城。太叔请以甥舅之礼相见,翟君大喜。遂拨步骑五千,使大将赤丁同颓叔、桃子,奉太叔以伐周。
(走了几天来到翟国,太叔先驻扎在郊外。颓叔、桃子入城见了翟君,告诉他说:“当初我们本是为太叔求婚,周王听说叔隗貌美,自己娶了她,立为正宫。只因魄后去太后那里问安,与太叔相遇,偶然谈到以前的事情,多说 一会儿,被宫女诬陷诽谤。周王轻信谣言,不念贵国讨伐郑国的功劳,便把隗后打入冷宫,把太叔赶出境外。如此忘亲背德、无恩无义,请君派一旅之师,杀入王城,挟立太叔为王,救出王后,仍然立为国母,这实在是贵国仁义的举动。”翟君相信了他们的话,问:“太叔在哪里?”二人回答:“现在在郊外等候命令。”翟君立即把太叔迎到城中,太叔要以女婿对岳父的礼节拜见,翟君十分高兴。立即派大将赤丁为元帅,带领五千名士兵,同颓叔、桃子一起,奉送太叔伐周。)
周襄王闻翟兵临境,遣大夫谭伯为使,至翟军中,谕以太叔内乱之罪。赤丁杀之,驱兵直逼王城之下。襄王大怒,乃拜卿士原伯贯为将,毛卫副之,率车三百乘,出城御敌。伯贯知翟兵勇猛,将軘车联络为营,如坚城一般,赤丁冲突数次,俱不能入,连日搦战,亦不出应。赤丁愤甚,乃定下计策,于翠云山搭起高台,上建天子旌旗,使军士假扮太叔,在台上饮宴歌舞为乐,却教颓叔、桃子各领一千骑兵,伏于山之左右,只等周兵到时,台上放炮为号,一齐拢杀将来。又教亲儿赤风子引骑兵五百,直逼其营辱骂,以激其怒,若彼开营出战,佯输诈败,引他走翠云山一路,便算功劳。赤丁与太叔引大队在后准备接应。分拨停当。
(周襄王听说翟国大军压境,派大夫谭伯为使节,前往翟军之中,说明太叔的罪行。谁料赤丁竟把他杀了,长驱直入,大军直逼王城之下。襄王十分愤怒,于是任命卿士原伯贯为大将,毛卫为副将,率领三百辆战车,出城迎敌。伯贯知道翟国兵勇猛,把軘车前后相连结成阵营,固若金汤,赤丁多次冲击,都不能攻入,每天挑战,周兵也不出来应战。赤丁十分气恼,定下一条计策,在翠云山搭起一座高台,上面插上天子的旗帜,叫士兵假扮太叔, 在台上饮酒歌舞,却命颓叔、桃子各带一千名骑兵,埋伏在山两旁,只等周兵一到,台上炮响为信号,一齐杀过来。又命自己的儿子赤风子带五百名骑兵,逼近周军大营,一起辱骂激怒周兵,如果他们开营出战,便佯输诈败,引他们到翠云山,就大功告成。赤丁自己和太叔带大队人马在后面准备接应。各路兵马,安排完毕。)
却说赤风子引五百骑兵搦战,原伯贯登垒望之,欺其寡少,便欲出战。毛卫谏曰:“翟人诡诈多端,只宜持重。俟其懈怠,方可击也。”挨至午牌时分,翟军皆下马坐地,口中大骂:“周王无道之君,用这般无能之将,降又不降,战又不战,待要何如?”亦有卧地而骂者。原伯贯忍耐不住,喝教开营。营门开处,涌出车乘百余,车上立着一员大将,金盔绣袄,手执大杆刀,乃原伯贯也。赤风子忙叫:“孩儿们快上马!”自挺铁搠[shuó]来迎战,不上十合,拨马往西而走。军士多有上马不及者,周军乱抢马匹,全无行列。赤风子回马,又战数合,渐渐引至翠云山相近。赤风子委弃马匹器械殆尽,引数骑奔山后去了。原伯贯抬头一望,见山上飞龙赤旗飘飐,绣伞之下,盖着太叔,大吹大檑饮酒。原伯贯曰:“此贼命合尽于吾手!”乃拣平坦处驱车欲上。山上檑木炮石打将下来,原伯正没计较。忽闻山坳中连珠炮响,左有颓叔,右有桃子,两路铁骑,如狂风骤雨,围裹将来。原伯心知中计,急教回车,来路上已被翟军砍下乱木,纵横道路,车不能行。原伯喝令步卒开路,军士都心慌胆落,不战而溃。原伯无计可施,卸下绣袍,欲杂于众中逃命。有小军叫曰:“将军到这里来!”颓叔听得叫声,疑为原伯,指挥翟骑追之,擒获二十余人,原伯果在其内。比及赤丁大军到时,已大获全胜,车马器械,悉为所俘。有逃脱的军士,回营报知毛卫。毛卫只教坚守,一面遣人驰奏周王,求其添兵助将。不在话下。
(却说赤风子带五百名骑兵到周营挑战,原伯贯站在堡垒上一望,见翟军人少,便想出营交战。毛卫劝道:“翟人诡计多端,应该小心。等到敌军斗志衰退之后,才可以出击。”快到中午时,只见翟军都下了战马,坐在地上,口中大声骂道:“周王无道昏君,任用这般无能之将,战又不战,降又不降,到底要干什么?”还有的士兵躺在地上叫骂。原伯贯再也忍耐不住了,喝令手下打开营门。营门开后,冲出一百多辆战车,上面站着一员大将,头上戴着金色的盔甲,身上穿着绣有兽图的战袍,手中拿着大杆刀,正是原伯贯。赤风子慌忙叫喊:“孩儿们快快上马!”自己举起铁搠,拍马上前交战,你来我往,相交不过十个回合,拨马向西跑去。翟军士兵有许多人来不及上马,周军已到跟前,刀枪战马乱成一团。赤风子跑了一段,回马又与原伯贯交战几个回合,边战边退,渐渐引到翠云山附近。赤风子扔掉马匹、兵器,带着几个贴身土兵,逃向后山。原伯贯抬头一看,只见山上飘扬带着飞龙的红旗,绣伞之下,太叔端坐饮酒,一边侍从击鼓吹笙。原伯贯叫道:“此贼之命,理该死在我手中!”便选择平坦的地方,驱车上山。山上擂木炮石暴雨般砸下来,不能前进。原伯贯正没办法,忽听山坳中炮声连珠般响起,左边有颓叔,右边有桃子,两路铁骑如风驰电掣般围来。原伯贯心知中计,急命掉转 车头后退,谁知来的路已被翟军砍下的乱木阻塞,横七竖八,战车不能行走。原伯贯喝令步兵搬开树木开路,军士们都已心慌胆颤,不战而溃。原伯贯无计可施,脱下战袍,想藏在士兵中逃命。有个小头目叫:“将军到这边来。”颓叔听到叫声,怀疑是原伯贯,指挥翟国骑乓追赶,擒住二十多人,原伯贯果然在里边。等到赤丁大军来到时,翟军已大获全胜,周军的车马、武器等都被翟军俘获。周军中逃回的士兵回到营中,报告毛卫。毛卫下令坚守,并派人飞马报告周王,请求派兵将支援。)
颓叔将原伯贯绑缚献功于太叔。太叔命囚之于营。颓叔曰:“今伯贯被擒,毛卫必然丧胆。若夜半往劫其营,以火攻之,卫可擒也。”太叔以为然,言于赤丁。赤丁用其策,暗传号令。是夜三鼓之后,赤丁自引步军千余,俱用利斧,劈开索链,劫入大营,就各车上,将芦苇放起火来。顷刻延烧,遍营中火球乱滚,军士大乱。颓叔桃子各引精骑,乘势杀入,锐不可当。毛卫急乘小车,从营后而遁。正遇着步卒一队,为首乃是太叔带,大喝:“毛卫那里走?”毛卫着忙,被太叔一枪刺于车下。翟军大获全胜,遂围王城。
(颓叔把原伯贯押送到太叔面前献功,大叔叫把他关在营中。颓叔又说:“原伯贯被擒,毛卫一定吓破了胆。如果半夜去劫营,用火攻的方法,毛卫也可以捉住。”太叔同意他的意见,便告诉了赤丁。赤丁答应依计而行,暗中传下号令。当天夜里,三更鼓后,赤丁自己带领一千多名步兵,手执利斧,劈开索链,冲入周军大营,用芦苇在车上放起火来。火势立即蔓延,营中火球乱滚,士兵乱作一团。颓叔、桃子分别带领精锐骑兵,乘势杀入,锐不可当。毛卫连忙坐着一辆小车,向营后逃 去,正遇着太叔带领着一队步兵前来,太叔大喝一声:“毛卫哪里跑?”毛卫心慌,匆忙之中,被太叔一枪刺倒。翟军大获全胜,将王城团团围住。)
周襄王闻二将被擒,谓富辰曰:“早不从卿言,致有此祸。”富辰曰:“翟势甚狂,吾王暂尔出巡,诸侯必有倡义纳王者。”周公孔奏曰:“王师虽败,若悉起百官家属,尚可背城一战。奈何轻弃社稷,委命于诸侯乎?”召公过奏曰:“言战者,乃危计也。以臣愚见,此祸皆本于叔隗,吾王先正其诛,然后坚守以待诸侯之救,可以万全。”襄王叹曰:“朕之不明,自取其祸!今太后病危,朕暂当避位,以慰其意。若人心不忘朕,听诸侯自图之可也。”因谓周、召二公曰:“太叔此来,为隗后耳。若取隗氏,必惧国人之谤,不敢居于王城。二卿为朕缮兵固守,以待朕之归,可也。”周、召二公顿首受命。襄王问于富辰曰:“周之接壤,惟郑、卫、陈三国,朕将安适?”富辰对曰:“陈、卫弱,不如适郑。”襄王曰:“朕曾用翟伐郑,郑得无怨乎?”富辰曰:“臣之劝王适郑者,正为此也。郑之先世,有功于周,其嗣必不忘。王以翟伐郑,郑心不平,固日夜望翟之背周,以自明其顺也。今王适郑,彼必喜于奉迎,又何怨焉?”襄王意乃决。富辰又请曰:“王犯翟锋而出,恐翟人悉众与王为难,奈何?臣愿率家属与翟决战,王乘机出避,可也。”乃尽召子弟亲党,约数百人,勉以忠义,开门直犯翟营,牵住翟兵。襄王同简师父、左鄢父等十余人,出城望郑国而去。富辰与赤丁大战,所杀伤翟兵甚众,辰亦身被重伤,遇颓叔、桃子,慰之曰:“子之忠谏,天下所知也,今日可以无死。”富辰曰:“昔吾屡谏王,王不听,以及此。若我不死战,王必以我为怼矣。”复力战多时,力尽而死。子弟亲党,同死者三百余人。史官有诗赞曰:
(周襄王听说二将被擒,对富辰说:“以前没有听从你的话,所以才有今天这场灾难。”富辰说:“翟军气焰嚣张,君王可以暂时出巡,诸侯中一定会有人出来接纳君王。”周公孔说:“我军虽败,但如组织起百官的家丁,还可以背城一战,为什么轻易丢掉国家,受诸侯的支配呢?”召公过说:“与翟军交战是危险的计策,依鄙人之见,这场灾难都是叔隗引起的,君王可以先把她杀掉,然后坚守王城,等待诸侯救援,这是万全之策。”襄王叹道:“都是我糊涂,所以自取其祸!现在太后病危,我要暂时避位,用来宽慰她。如果人心还没有忘记我,就听任诸侯们协商办理吧!”又对周、召二公说: “太叔这次来,是为了隗后。如果娶她为妻,一定会害怕周人的讥讽,不敢长期居住在王城。你们二个为我召集军士守卫城池,等待我回来。”周、召二人一齐叩首,接受命令。襄王问富辰:“与周接壤的国家,只有郑国、卫国和陈国,我要去哪一个国家?”富辰回答:“陈国和卫国比较弱小,不如去郑国。”襄王说:“我曾经用翟国征伐郑国,他们不会怨恨吗?”富辰回答:“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劝君王去郑国。郑公的先人对周王朝有功,他的后代一定不会忘记。君王派翟人伐郑国,郑公心中一定不平,本来就日夜盼着翟国背叛周王朝,好表明自己是听命王室的。现在君王去郑国,他们必定会喜出望外,小心奉迎,又怎么会怨恨呢?”襄王听后,便定下主意。富辰又请求说:“君王要从翟军的包围中出去,他们拦劫怎么办?我愿意带领家属与翟军决一死战,君王乘机出城。”说完,便把子孙、亲属、朋友都召集起来,大约有几百人,用忠义鼓励大家,打开城门,冲向翟营,牵制翟兵。襄王同简师父、左鄢父等十多人,乘机出城,向郑国逃去。富辰与赤丁大战,杀伤许多翟兵,自己也身负重伤,遇见颓叔、桃子,二人抚慰他说:“您的忠心,天下人都知道了,何必今天如此死战?”富辰回答:“从前我多次劝谏君王,君王不听,因此才会有今天。如果我不死战,君王一定会认为我心怀怨恨。”又竭力苦战许久,力尽而死。子孙、亲属、朋友与他一同死的有三百多人。史官有诗赞颂他说:)
用夷凌夏岂良谋?纳女宣淫祸自求。
骤谏不从仍死战,富辰忠义插《春秋》。
富辰死后,翟人方知襄王已出王城。时城门复闭,太叔命释原伯贯之囚,使于门外呼之。周、召二公立于城楼之上,谓太叔曰:“本欲开门奉迎,恐翟兵入城剽掠,是以不敢。”太叔请于赤丁,求其屯兵城外,当出府库之藏为犒,赤丁许之。太叔遂入王城,先至冷宫,放出隗后,然后往谒惠太后。太后见了太叔,喜之不胜,一笑而绝。太叔且不治丧,先与隗后宫中聚阔。欲寻小东杀之,小东惧罪,先已投井自尽矣。呜呼哀哉!
(富辰死了以后,翟人才知道襄王已经出城。这时城门又已闭上,太叔下令放开原伯贯,让他在城门外呼喊。周、召二公站在城楼上,对太叔说:“本想开门迎接,但怕翟兵入城掠抢,所以不敢开城门。”太叔向赤丁求情,希望屯兵城外,然后拿出府库中的宝藏犒劳翟军,赤丁答应下来。太叔进入王城,先到冷宫中放出隗后,然后才去拜见惠太后。太后看见太叔喜不自胜,大笑一声,气绝而亡。太叔也不发丧,先和隗后在宫中欢聚。想杀小东出气,谁知她因害怕已经先投井自杀了。可悲可叹!)
次日,太叔假传太后遗命,自立为王,以叔隗为王后,临朝受贺。发府藏大犒翟军,然后为太后发丧。国人为之歌曰:
(第二天,太叔假传太后的遗命,自立为王,以叔隗为王后,上朝接受群臣朝贺,又拿府库中的宝藏犒赏翟军,然后才为太后发丧。国人给他作了一首歌:)
暮丧母,旦娶妇,妇得嫂,臣娶后。为不惭,言可丑!谁其逐之?我与尔左右!
太叔闻国人之歌,自知众论不服,恐生他变。乃与隗氏移驻于温,大治宫室,日夜取乐。王城内国事,悉委周、召二公料理,名虽为王,实未尝与臣民相接也。原伯贯逃往原城去了。此段话且搁过不提。
(太叔听见国人唱歌,自知百姓不服,害怕发生变故,便和叔隗移居到温这个地方,建造许多宫室,日夜狂欢取乐。王城内的国家大事全都委托周、召二公料理,名义上虽然是周王,实际上从没有和臣子、百姓们接触。原伯贯也逃到原城去了。这些先不多说。)
且说周襄王避出王城,虽然望郑国而行,心中未知郑意好歹。行至汜[sì]地,其地多竹而无公馆,一名竹川。襄王询土人,知入郑界,即命停车,借宿于农民封氏草堂之内。封氏问:“官居何职?”襄王言曰:“我周天子也。为国中有难,避而到此。”封氏大惊,叩头谢罪曰:“吾家二郎,夜来梦红日照于草堂。果有贵人下降。”即命二郎杀鸡为黍。襄王问:“二郎何人?”对曰:“民之后母弟也。与民同居于此,共爨同耕,以奉养后母。”襄王叹曰:“汝农家兄弟,如此和睦,朕贵为天子,反受母弟之害,朕不如此农民多矣!”因凄然泪下。大夫左鄢父进曰:“周公大圣,尚有骨肉之变。吾主不必自伤,作速告难于诸侯,料诸侯必不坐视。”襄王乃亲作书稿,使人分告齐、宋、陈、郑、卫诸国。略曰:
(再说周襄王逃出王城,虽然把希望寄托在郑国而前往,心中却不知郑公是否欢迎。来到了汜地,这里又叫竹川,竹子很多,却没有公馆。襄王向当地百姓询问,知道这里已经是郑国的疆土,就命令停车,到一个姓封的农民 家草堂中借宿。封氏问:“先生官居何职?”襄王说:“我是周天子。因为国中有难,逃到此处。”封氏大惊失色,连忙叩头谢罪说:“我们家二郎昨夜梦见红日照在草堂,今天果然有贵客降临。”忙让二郎杀鸡做饭。襄王问:“二郎是什么人?”回答说:“是我后母所生的弟弟。和我一同居住,一起种田为生,侍奉后母。”襄王感叹说:“你们农家兄弟,如此和睦;我贵为天子,却遭到母弟的迫害,我和你比差多了!”说完,伤心地流下眼泪。大夫左鄢父劝道:“周公是大圣人,还有骨肉之亲的变故。君王不必伤心,要尽快把灾难通知各诸侯,料想他们不会坐视不救。”襄王亲笔写信,派人分别通知齐国、宋国、陈国、郑国、卫国,信中大略说:)
不榖不德,得罪于母之宠子弟带,越在郑地汜。敢告。
(我不榖无德,得罪了母亲宠爱的儿子我的弟弟带,逃到郑国的汜地,特此告知。)
简师父奏曰:“今日诸侯有志图伯者,惟秦与晋。秦有蹇叔、百里奚、公孙枝诸贤为政;晋有赵衰、狐偃、胥臣诸贤为政。必能劝其君以勤王之义,他国非所望也。”襄王乃命简师父告于晋;使左鄢父告于秦。
(简师父又进言说:“现在诸侯各国中有当霸主志向的,只有秦国和晋国。秦国有蹇叔、百里奚、公孙枝数位贤臣执政,晋国有赵衰、狐偃、胥臣众位执政,他们一定会劝自己的君侯来勤王,其他国家恐怕都不能指望。”襄王就命简师父去晋国,左鄢父去秦国。)
且说郑文公闻襄王居汜,笑曰:“天子今日方知翟之不如郑也。”即日使工师往汜地创立庐舍,亲往起居,省视器具,一切供应,不敢菲薄。襄王见郑文公颇有惭色。鲁、宋诸国,亦遣使问安,各有馈献。惟卫文公不至。鲁大夫臧孙辰字文仲,闻之叹曰:“卫侯将死矣!诸侯之有王,犹木之有本,水之有源也。木无本必枯,水无源必竭,不死何为?”时襄王十八年之冬十月也。至明年春,卫文公薨。世子郑立,是为成公。果应臧文仲之言。此是后话。
(且说郑文公听说襄王住在汜地,笑着说:“天子今天才知道翟国不如郑国啊!”当天就派工匠到汜地去建造宫舍,自 己也亲自去那里省视器具和起居的地方,一切供应,都不敢草率。襄王见了郑文公,面有愧色。鲁国、宋国等等,也都派使臣前来问安,都贡献了礼品。只有卫文公无动于衷。鲁国大夫臧孙辰字文仲,听到后叹息道:“卫侯快死了!诸侯有周天子,就像树木有根,河水有源一样。树木无根,一定会枯干,河水无源一定会枯竭,卫侯怎么会不死呢?”这是周襄王十八年冬天十月发生的事情。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卫文公死了。世子郑继位,这就是卫成公。果然应验了臧文仲的话。这是以后的事情,不必细说。)
再说简师父奉命告晋。晋文公询于狐偃,偃对曰:“昔齐桓之能合诸侯,惟尊王也。况晋数易其君,民以为常,不知有君臣之大义。君盍纳王而讨太叔之罪,使民知君之不可贰乎?继文侯辅周之勋,光武公启晋之烈,皆在于此,若晋不纳,秦必纳之,则伯业独归于秦矣。”文公使太史郭偃卜之。偃曰:“大吉!此黄帝战于阪泉之兆。”文公曰:“寡人何敢当此!”偃对曰:“周室虽衰,天命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其克叔带必矣。”文公曰:“更为我筮之。”得《乾》下《离》上《大有》之卦,第三爻动,变为《兑》下《离》上《睽》卦。偃断之曰:“大有之九三云:‘公用享于天子。’战克而王享,吉莫大焉!《乾》为天,《离》为日。日丽于天,昭明天象。《乾》变而《竞》,《竞》为《泽》,《泽》在下,以当《离》日之照。是天子之恩光照临晋国,又何疑焉?”文公大悦,乃大阅车徒,分左右二军,使赵衰将左军,魏犨佐之;郤溱将右军,颠颉佐之。文公引狐偃、栾枝等,左右策应。临发时,河东守臣报称:“秦伯亲统大兵勤王,已在河上,不日渡河矣。”狐偃进曰:“秦公志在勤王,所以顿兵河上者,为东道之不通故也。如草中之戎,丽土之狄,皆车马必由之路,秦素未与通,恐其不顺,是以怀疑不进。君诚行赂于二夷。谕以假道勤王之意,二夷必听。更使人谢秦君,言晋师已发,秦必退矣。”文公然其言。一面使狐偃之子狐射姑,赍金帛之类,行赂于戎狄;一面使胥臣往河上辞秦。胥臣谒见穆公,致晋侯之命曰:“天子蒙尘在外,君之忧,即寡君之忧也。寡君已扫境内,兴师代君之劳,已有成算,毋敢烦大军远涉。”穆公曰:“寡人恐晋君新立,军师未集,是以奔走在此,以御天子之难。既晋君克举大义,寡人当静听捷音。”蹇叔、百里奚皆曰:“晋侯欲专大义,以服诸侯,恐主公分其功业,故遣人止我之师。不如乘势而下,共迎天子,岂不美哉?”穆公曰:“寡人非不知勤王美事,但东道未通,恐戎、狄为梗。晋初为政,无大功何以定国?不如让之。”乃遣公子絷随左鄢父至,问劳襄王。穆公班师而回。
(再说简师父奉周王之命来到晋国。晋文公向狐偃问该怎么办,狐偃回答:“从前齐桓公之所以能匡合诸侯,就是因为尊奉周王。何况晋国几次改换君主,老百姓都习以为常,不知道有君臣的礼仪。主公何不接纳周王而征讨太叔的罪行,使百姓知道国无二君的道理?继承文侯辅佐周王的功勋,光大武公分封晋国的业绩,都在此一举。如果晋国不接纳周王,秦国一定会接纳,那时霸业就单独让给秦国了。”文公让太史郭偃占卜。郭偃说:“大吉大利!这是黄帝在阪泉作战的前兆。”文公说:“我怎么敢当这样的重任!”郭偃回答:“周王室虽然衰微,但天命并没有改变。现在的王就是古时候的帝, 战胜叔带是必然的事情。”文公说:“再为我算一卦。”得到的是《乾》下 《离》上《大有》之卦,第三爻动,变为《兑》下《离》上《睽》卦。郭偃解释说:“《大有》九三说:‘公用享于天子。’战胜太叔周王享有天下,没有比这更吉利的了!《乾》是天,《离》是太阳。天上阳光明媚,是光明的象征。《乾》变化成《兑》,《兑》就是《泽》,《泽》在下面,承受《离》日的光辉这是天子的恩泽降临晋国,还有什么怀疑的呢?”文公十分高兴,检阅部队,分成左右两军,命赵衰率领左军,魏犨为副将;郤溱率领右军,颠颉为副将。文公自己带着狐偃、栾枝等人,左右接应。临出发时,接到河东守臣的报告:“秦伯亲自统帅大军勤王,已在河上,很快就要渡河了。”狐偃献计说:“秦伯志在勤王,所以驻兵河上,是因为东面的道路不通的原因。像草中的戎国,丽土的狄国,都是车马必经之路,秦国一向不与他们往来,恐怕道路不顺,所以犹疑不进。君主可以送给戎、狄二国一些礼物,向他们说明借道勤王的意思,他们一定会答应。再派人去感谢秦君,说晋国军 队已经出发了,那样秦兵一定会退回。”文公听信他的话。一面派狐偃的儿子狐射姑,带着金银布帛等礼物去戎、狄二国行贿赂,一面派胥臣去河上辞谢秦君。胥臣拜见秦穆公,转达晋侯的话:“天子有难,流落在外,您所担心的,也正是我们主公所担心的。我们君侯已集结军队,准备迎接天子,代替您前去,不麻烦您的大军长途跋涉了。”秦穆公说:“我担心您的国君刚刚即位,军队还没有训练好,所以赶到这里,解救天子的危难。既然晋君大义勤王,我理该静听佳音。”蹇叔、百里奚都说:“晋侯想要独占大义救王的功劳,使诸侯敬服,怕主公分享他的功业,所以派人来劝阻我们。不如我们乘势而行,一同迎接天子,难道不是更好吗?”穆公说:“我不是不知道勤王是好事,但恐怕戎、狄两国从中作梗,东行的道路不通。晋侯刚刚执政,没有大功怎能安定国家,不如让他去做这件好事。”便派公子絷随左鄢父到汜地,向周襄王问安,自己带着大军班师回国。)
却说胥臣以秦君退师回报,晋兵遂进屯阳樊,守臣苍葛出郊外劳军。文公使右军将军郤溱等围温,左军将军赵衰等迎襄王于汜。襄王以夏四月丁巳日,复至王城,周、召二公迎之入朝。不在话下。
(却说胥臣把秦国退兵的话报告给晋文公,晋军便进军阳樊,守将苍葛亲自到郊外慰劳晋军。文公派右军将军郤溱等人包围温地,左军将军赵衰带人去汜地迎接襄王。周襄王在四月丁巳日又回到王城,周、召二公迎入朝中。)
温人闻周王复位,乃群聚攻颓叔、桃子,杀之,大开城门以纳晋师。太叔带忙携隗后登车,欲夺门出走翟国。守门军士,闭门不容其去。太叔仗剑砍倒数人。却得魏犨追到,大喝:“逆贼走那里去?”太叔曰:“汝放孤出城,异日厚报。”魏犨曰:“问天子肯放你时,魏犨就做人情。”太叔大怒,挺剑刺来,被魏犨跃上其车,一刀斩之。军士擒隗氏来见,曰:“此淫妇,留他何用!”命众军乱箭攒射。可怜如花夷女,与太叔带半载欢娱,今日死于万箭之下。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温地之人听说周王复位,众人聚集起来,一起攻打颓叔、桃子二人,并把他们杀死,大开城门,迎接晋军入城。太叔见此,忙带着隗后上车,想冲出城门,逃往翟国。谁知守门士兵紧关大门,不让他走。太叔挥剑砍倒数人。正在这时魏犨赶到,大声喝道:“叛逆之贼,往哪里逃?”太叔乞求说:“你放我出城,以后一定厚厚报答你。”魏犨回答:“如果天子肯放你,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太叔大怒,挺剑刺来,魏犨一跃跳上他的车,一刀砍死。士 兵们把隗氏捉来,魏犨说:“这样的淫妇,还留着她干什么!”命令众人乱箭射死。可怜如花美女,只与太叔欢乐半年,今天死在万箭之下。胡曾先生有一首咏史诗写道:)
逐兄盗嫂据南阳,半载欢娱并罹殃。
淫逆倘然无速报,世间不复有纲常。
魏犨带二尸以报郤溱,溱曰:“何不槛送天子,明正其戮?”魏犨曰:“天子避杀弟之名,假手于晋,不如速诛之为快也!”郤溱叹息不已,乃埋二尸于神农涧之侧。一面安抚温民,一面使人报捷于阳樊。
(魏犨带着两具尸体去见郤溱,郤溱问:“为何不抓住送给天子,公开斩首,以正刑法?”魏犨回答:“天子避杀弟的声名,既借晋国之手除掉他们,不如早些杀死痛快!”郤溱不住地叹息,命令手下把他们埋在神农涧的旁边。 一方面安抚温地的居民,一面派人去阳樊报捷。)
晋文公闻太叔、隗氏俱已伏诛,乃命驾亲至王城,朝见襄王奏捷。襄王设醴酒以飨之,复大出金帛相赠。文公再拜谢曰:“臣重耳不敢受赐。但死后得用隧葬,臣沐恩于地下无穷矣。”襄王曰:“先王制礼,以限隔上下,止有此生死之文,朕不敢以私劳而乱大典。叔父大功,朕不敢忘!”乃割畿内温、原、阳樊、攒茅四邑,以益其封。文公谢恩而退。百姓携老扶幼,填塞街市,争来识认晋侯,叹曰:“齐桓公今复出也!”晋文公下令,两路俱班师,大军屯于太行山之南,使魏犨定阳樊之田,颠颉定攒茅之田,栾枝定温之田,晋侯亲率赵衰定原之田。为何定原之田,文公亲往?那原乃周卿士原伯贯之封邑,原伯贯兵败无功,襄王夺其邑以与晋,伯贯现在原城,恐其不服,所以必须亲往。颠颉至攒茅,栾枝至温,守臣俱携酒食出迎。
(晋文公得知太叔和隗氏都被杀死,便亲自赶到王城,朝见襄王报捷。襄王设酒宴招待,又拿出大批金银布帛赠送。文公再三拜谢,推辞说:“重耳不敢接受君王的赏赐。但死后能用王的礼仪安葬,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君 王的大恩。”襄王回答:“先王制定礼法,是为了区别上下,因此才有这样生死的礼仪,我不敢因为我自己感激你的原因而乱改国家的大典。叔父的功劳,我是不敢忘记的。”便把王畿之内的温、原、阳樊、攒茅四个城邑赐给晋侯,增加他的封地。文公谢恩后告辞。老百姓扶老携幼,挤满了街道,都来观看晋侯,并感叹说:“齐桓公现在又重新出现了!”晋文公下令左右两军班师。大军驻扎在太行山的南边,派魏犨去接管阳樊,颠颉接管攒茅,栾枝接管温邑,晋侯自己率领赵衰接管原邑。为什么原邑要文公亲自去呢!原来那里是周王的卿士原伯贯的封地,因为他兵败无功,襄王便把原邑夺过来给晋侯。伯贯如今正在原城,恐怕他不服,所以文公要亲自去接管。颠颉到了攒茅,栾枝到了温邑,守臣都带着酒食出城迎接。)
却说魏犨至阳樊,守臣苍葛谓其下曰:“周弃岐、丰,余地几何!而晋复受四邑耶?我与晋同是王臣,岂可服之。”遂率百姓,持械登城。魏犨大怒,引兵围之,大叫:“早早降顺,万事俱休!若打破城池,尽皆屠戮!”苍葛在城上答曰:“吾闻‘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今此乃王畿之地,畿内百姓,非王之宗族,即王之亲戚。晋亦周之臣子,忍以兵威相劫耶?”魏犨感其言,遣人驰报文公。文公致书于苍葛,略曰:
(却说魏犨到了阳樊,守臣苍葛对他的属下说:“周王室放弃了岐丰,剩下的土地已经不多了!晋国怎么还能要四邑呢?我与晋侯都是周王的臣子,难道能屈服他吗!”便带领百姓拿着武器上城守卫。魏犨见此,怒火万丈,带兵包围城邑,大叫:“早早投降,万事都无!如果攻破城池,就会全都杀光!”苍葛在城上回答:“我听说‘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这里是王畿内的土地,其中的百姓不是周王的宗族,就是周王的亲戚。晋侯也是周王的臣子,忍心仗着兵威强占吗!”魏犨被他的话感动,派人飞马报告文公。文公写信给苍葛,大意说:)
四邑之地,乃天子之赐,寡人不敢违命。将军若念天子之姻亲,率以归国,亦惟将军之命是听。
(四邑的土地是天子赏赐的,我不敢违背王命。将军如果考虑天子的亲戚,率领他们回国,我也听从你的意见。)
因谕魏犨缓其攻,听阳民迁徙。苍葛得书,命城中百姓:“愿归周者去,愿从晋者留。”百姓愿去者大半,苍葛尽率之,迁于轵村。魏犨定其疆界而还。
(并命令魏犨不要进攻,候阳樊的居民搬走。苍葛看了晋侯的信,对城中的百姓说:“愿意归还周国的跟我走,愿意跟随晋国的留下。”百姓愿意走的有一大半,苍葛带他们迁移到轵村。魏犨入城,定好疆界后返回。 )
再说文公同赵衰略地至原。原伯贯绐其下曰:“晋后围阳樊,尽屠其民矣!”原人恐惧,共誓死守,晋兵围之。赵衰曰:“民所以不服晋者,不信故也。君示之以信,将不攻而下矣。”文公曰:“示信若何?”赵衰对曰:“请下令,军士各持三日之粮,若三日攻原不下,即当解围而去。”文公依其言。到第三日,军吏告禀:“军中只有今日之粮了!”文公不答。是日夜半,有原民缒城而下,言:“城中已探知阳樊之民,未尝遭戮,相约于明晚献门。”文公曰:“寡人原约攻城以三日为期,三日不下,解围去之。今满三日矣,寡人明早退师。尔百姓自尽守城之事,不必又怀二念。”军吏请曰:“原民约明晚献门,主公何不暂留一日,拔一城而归?即使粮尽,阳樊去此不远,可驰取也。”文公曰:“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凭也。三日之令,谁不闻之?若复留一日,是失信矣!得原而失信,民尚何凭于寡人?”黎明,即解原围。原民相顾曰:“晋侯宁失城,不失信,此有道之君!”乃争建降旗于城楼,缒城以追文公之军者,纷纷不绝。原伯贯不能禁止,只得开城出降。髯仙有诗云:
(再说文公和赵衰等人到了原邑,原伯贯欺骗他的下属说:“晋兵围住阳樊,把百姓都杀了。”原邑的百姓害怕,都发誓宁死也要守城,晋兵包围了原城。赵衰说:“百姓之所以不服晋,是不相信的原因。君侯向他们表示信义,就会不攻而下。”文公问:“怎样表示?”赵衰回答:“请您下令,士兵们都带三天的粮食,如果三天攻不下城,就解除包围退军。”文公依照他的话做了。到了第三天,军吏来报告:“军中只有今天的粮食了。”文公并不回答。当天半夜,有些原城百姓缒城而下。说:“城中已探听到阳樊的百姓并没有遭到屠杀,大家约定明天晚上打开城门。”文公说:“我原先约定以三天为期限,三天还攻不下就撤军。现在三天已到了,我明天早晨退军。你们尽心守城,不要又有二心。”军吏问道:“原城百姓约定明晚献城,主公为什么不暂且停留一天,占了城后再回去!即使粮食没了,阳樊离这里不远,可以飞马去取。”文公回答:“信义,是国家的法宝,是百姓们所依凭的准则。三天的期限,谁不知道?如果再停留一天,就是失信了!得到原城而失去信义,百姓们还怎么会相信我呢?”天亮后,就解除了原城的围军。原城的百姓互相说:“晋侯宁可失掉一城,也不失掉信义,这是有道之君!”争先恐后在城楼上坚起降旗,缒下城追赶晋文公军队的人也层出不穷。原伯贯不能禁止,只好开门出来投降。髯仙有一首诗说:)
口血犹含起战戈,谁将片语作山河?
去原毕竟原来服,谲诈何如信义多?
晋军行三十里,原民追至,原伯贯降书亦到。文公命扎住车马,以单车直入原城,百姓鼓舞称庆。原伯贯来见,文公待以王朝卿士之礼,迁其家于河北。文公择四邑之守曰:“昔子余以壶飧从寡人于卫,忍饥不食,此信士也。寡人以信得原,还以信守之。”使赵衰为原大夫,兼领阳樊。又谓郤溱曰:“子不私其族,首同栾氏通款于寡人,寡人不敢忘。乃以郤溱为温大夫,兼守攒茅。各留兵二千戍其地而还。后人论文公纳王示义,伐原示信,乃图伯之首事也。
(晋军走了三十里,原地的百姓赶上来,原伯贯的降书也到了。文公命令车马原地驻扎,自己单车直入原城,百姓们鼓舞庆贺。原伯贯求见,文公用王朝卿士的礼仪相待,把他的家迁到河北。文公在选择四邑的守臣时说:“从前子余带着一壶饭跟我到卫国,忍着饥饿,把饭留给我,这是有信义之人。我以信义得到原城,还要用信义来守卫。”命赵衰为原邑大夫,兼管阳樊。又对郤溱说:“你不偏袒同族,率先与栾枝等向我通告消息,我不敢忘记你的功劳。”便派他为温邑大夫,兼守攒茅。分别留下两千军队守卫后,返回晋国。后人评论文公勤王显示忠义,伐原表示信义,是争取霸业的第一步。)
毕竟何时称伯,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三十九回 柳下惠授词却敌 晋文公伐卫破曹
话说晋文公定了温、原、阳樊、攒茅四邑封境,直通太行山之南,谓之南阳。此周襄王十七年之冬也。时齐孝公亦有嗣伯之意。自无亏之死,恶了鲁僖公。鹿上不署,别了宋襄公。盂会不赴,背了楚成王。诸侯离心,朝聘不至。孝公心怀愤怒,欲用兵中原,以振先业。乃集群臣问曰:“先君桓公在日,无岁不征,无日不战。今寡人安坐朝堂,如居蜗壳之中,不知外事,寡人愧之!昔年鲁侯谋救无亏,与寡人为难,此仇未报。今鲁北与卫结,南与楚通,倘结连伐齐,何以当之?闻鲁岁饥,寡人意欲乘此加兵,以杜其谋。诸卿以为何如?”上卿高虎奏曰:“鲁方多助,伐之未必有功。”孝公曰:“虽无功,且试一行,以观诸侯离合之状。”乃亲率车徒二百乘,欲侵鲁之北鄙。
(却说晋文公平定了温、原、阳樊、攒茅四邑,领地直达太行山的南面,称之为南阳。这是周襄王十七年冬天发生的事情。当时齐孝公也有称霸诸侯的企图,但无亏之死,得罪了鲁僖公;鹿上拒绝签约,使宋襄公怀恨在心;不参加盂地的大会,背叛了楚成王,众诸侯都与齐国离心,再也不来朝见。孝公心中愤愤不平,想派兵征伐中原诸国,振兴先主的霸业。他召集群臣说:“先君桓公在世的时候,没有一年不征伐,没有一天停止战斗。现在我安坐朝堂,就像住在蜗牛壳中一样,不了解外面的事情,我感到很惭愧!当年鲁侯想方设法帮助无亏,与我为难,大仇还没报。现在鲁国北与卫国勾结,南与楚国交好,如果联合起来征伐齐国,我们怎能抵挡呢?听说鲁国今年闹饥荒,我想乘此机会征伐鲁国,阻止他们的阴谋。大家认为怎么样?”上卿高虎回答:“鲁国朋友众多,征伐不一定能成功。”孝公说:“虽然不能成功, 姑且试一试,也可以发现诸侯相互之间的矛盾。”便亲自带领二百辆战车,企图侵略鲁国北方边境。)
边人闻信,先来告急。鲁正值饥馑之际,民不胜兵,大夫臧孙辰言于僖公曰:“齐挟忿深入,未可与争胜负也,请以辞令谢之!”僖公曰:“当今善为辞令者何人?”臧孙辰对曰:“臣举一人,乃先朝司空无骇之子,展氏获名,字子禽,官拜士师,食邑柳下。此人外和内介,博文达理,因居官执法,不合于时,弃职归隐。若得此人为使,定可不辱君命,取重于齐矣。”僖公曰:“寡人亦素知其人,今安在?”曰:“现在柳下。”使人召之,展获辞以病不能行。臧孙辰曰:“禽有从弟名喜,虽在下僚,颇有口辩。若令喜就获之家,请其指授,必有可听。”僖公从之。展喜至柳下,见了展获,道达君命。展获曰:“齐之伐我,欲绍桓公之伯业也。夫图伯莫如尊王,若以先王之命责之,何患无辞?”展喜复于僖公曰:“臣知所以却齐矣。”僖公已具下犒师之物。无非是牲醴粟帛之类,装做数车,交与展喜。喜到北鄙,齐师尚未入境,乃迎将上去。至汶南地方,刚遇齐兵前队,乃崔夭为先锋。展喜先将礼物呈送崔夭。崔夭引至大军,谒见齐侯,呈上犒军礼物,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临于敝邑,使下臣喜奉犒执事。”孝公曰:“鲁人闻寡人兴师,亦胆寒乎?”喜答曰:“小人则或者胆寒,下臣不知也。若君子则全无惧意。”孝公曰:“汝国文无施伯之智,武无曹刿之勇,况正逢饥馑,野无青草,何所恃而不惧?”喜答曰:“敝邑别无所恃,所恃者先王之命耳。昔周先王封太公于齐,封我先君伯禽于鲁,使周公与太公割牲为盟,誓曰:‘世世子孙,同奖王室,无相害也。’此语载在盟府,太史掌之。桓公是以九合诸侯,而先与庄公为柯之盟,奉王命也。君嗣位九年,敝邑君臣,引领望齐曰:‘庶几修先伯主之业,以亲睦诸侯。’若弃成王之命,违太公之誓,堕桓公之业,以好为仇,度君侯之必不然也。敝邑恃此不惧。”孝公曰:“子归语鲁侯,寡人愿修睦,不复用兵矣。”即日传令班师。潜渊有诗,讥臧孙辰知柳下惠之贤,不能荐引同朝。诗云:
(鲁国守将听到齐军进攻的消息,先往京城告急。鲁国正赶上灾荒之年,百姓不能承担军队的开销,大夫臧孙辰对鲁僖公说:“齐军心怀忿恨而来,不能与他们争战,应该用言辞向他们谢罪。”僖公问:“现在谁最善长辞令?”臧孙辰回答:“我推荐一个人,他是前朝司空无骇的儿 子,姓展名获,字子禽,官职为士师,封地在柳下。这个人外柔中刚,知书达理,因为为官执法不合于时俗,因此弃官不做,隐居家中。如果能派他做使臣,一定能够完成君王的使命,并不被齐国轻视。”僖公说:“我也常听人们说到他,现在他在哪里?”臧孙辰回答:“仍在柳下。”僖公派人去叫他,展获以有病推辞。臧孙辰又说:“展获有个堂兄弟叫喜,虽然是个小官,但也颇有口才。如果派他到展获家中,请展获指教,一定会有收获。”僖公同意了。展喜来到柳下,见了展获,传达了鲁公的使命。展获说:“齐国征伐我们,是想继承桓公的霸业。图霸不如尊王,如果用先王的话责备齐国,还怕没有什么说的吗?”展喜听了以后,向鲁僖公回报说:“我知道怎样退齐军了。”僖公已预备好犒劳齐国军队的礼物,无非是一些牲畜、美酒、粮食、布匹之类,装了好几车,交给展喜。展喜来到北疆,齐军还没有入境,便迎上前去。在汝南那个地方,与齐军先锋崔夭带领的部队相遇。展喜先把礼物送给崔夭。崔夭带他来到齐军,拜见齐侯,展喜献上犒赏大军的礼物,说:“我们国君听说您亲自前来,屈尊光临我们小小的国家,特派我来献上犒劳齐军的礼物。”齐孝公问:“鲁国人听说齐军到来,都害怕了吧?”展喜回答:“小人或者有心惊胆颤的,但我不知道。至于说君子,则丝毫不怕。”孝公又问:“你们国家现在文没有施伯那样的智士,武没有曹刿那样的勇士,而且正值饥荒之年,四野连青草都没有,你们凭什么不害怕?”展喜回答:“我们没有别的依仗,所依仗的只是先王的命令。从前周先王把太公封在齐国,把我们先君伯禽封在鲁国,命周公与太公歃血为盟,起誓:‘世世代代, 共同辅助王室,互不伤害!’这话记载在盟府之中,由太史掌管。因此齐桓公九合诸侯,先与鲁庄公在柯地定盟,这是遵循先王的遗命。您继齐君之位九年,鲁国君臣都引领望齐说:‘希望能整治先伯主的大业,与诸侯和好!’ 如果抛弃成王的命令,违背太公的誓言,失去桓公的霸业,视友好的国家为仇敌,想必您一定不会这样做。因此我们并不害怕。”孝公说:“您回去对鲁侯说,我愿意与诸侯友好,不再用兵了。”当天就下令班师回国。陶渊明有诗一首,讥讽臧孙辰明知柳下惠的贤才,却不能推荐他到朝中做官。这首诗这样写道:)
北望烽烟鲁势危,片言退敌奏功奇。
臧孙不肯开贤路,柳下仍淹展士师。
展喜还鲁,复命于僖公。臧孙辰曰:“齐师虽退,然其意实轻鲁。臣请偕仲遂如楚,乞师伐齐,使齐侯不敢正眼觑鲁,此数年之福也。”僖公以为然。乃使公子遂为正使,臧孙辰为副使,行聘于楚。
(展喜回到鲁国,向僖公复命。臧孙辰说:“齐军虽然退走了,但对鲁国仍存轻视之意。我请求和仲遂一起去楚国,借楚军讨伐齐国,使齐侯不敢不正眼看鲁国,这是长久平安之计。”僖公认为他说得对,便派公子遂为正使,臧孙辰为副使,到楚国试探。)
臧孙辰素与楚将成得臣相识,使得臣先容于楚王,谓楚王曰:“齐背鹿上之约,宋为泓水之战,二国者,皆楚仇也。王若问罪于二国,寡君愿悉索敝赋,为王前驱。”楚成王大喜。即拜成得臣为大将,申公叔侯副之,率兵伐齐。取阳谷之地,以封齐桓公之子雍,使雍巫相之。留甲士千人,从申公叔侯屯戍,以为鲁之声援。成得臣奏凯还朝。令尹子文时已年老,请让政于得臣。楚王曰:“寡人怨宋,甚于怨齐。子玉已为我报齐矣,卿为我伐宋,以报郑之仇。俟凯旋之日,听卿自便,何如?”子文曰:“臣才万不及子玉,愿以自代,必不误君王之事。”楚王曰:“宋方事晋,楚若伐宋,晋必救之。两当晋、宋,非卿不可,卿强为寡人一行。”乃命子文治兵于暌,简阅车马,申明军法。子文满意欲显子玉之能,是日草草完事,终朝毕事,不戮一人。楚王曰:“卿阅武而不戮一人,何以立威?”子文奏曰:“臣之才力,比于强弩之末矣。必欲立威,非子玉不可。”楚王更使得臣治兵于蒍。得臣简阅精细,用法严肃,有犯不赦,竟一日之长,方才事毕。总计鞭七人之背,贯三人之耳,真个钟鼓添声,旌旗改色。楚王喜曰:“子玉果将才也!”子文复请致政,楚王许之。乃以得臣为令尹,掌中军元帅事。群臣皆造子文之宅,贺其举荐得人,致酒相款。时文武毕集,惟大夫吕臣有微恙不至。酒至半酣,阍人报:“门外有一小儿求见。”子文命召入。那小儿举手鞠躬,竟造末席而坐,饮酒啖炙,傍若无人。有人认识此儿,乃蔿吕臣之子,名曰蔿贾,年方一十三岁。子文异之,问曰:“某为国得一大将,国老无不贺,尔小子独不贺,何也?”蔿贾曰:“诸公以为可贺,愚以为可吊耳!”子文怒曰:“汝谓可吊,有何说?”贾曰;“愚观子玉为人,勇于任事,而昧于决机。能进而不能退,可使佐斗,不可专任也。若以军政委之,必至偾事。谚云‘太刚则折’,子玉之谓矣!举一人而败国,又何贺焉?如其不败,贺未晚也。”左右曰:“此小儿狂言,不须听之。”蒍贾大笑而出,众公卿俱散。
(臧孙辰以前与楚将成得臣友好,让成得臣先向楚王说情,然后见楚王说:“齐国背弃鹿上的盟约,宋国与楚国在泓水交战,二个国家都是楚国的仇敌。大王如果对这两个国家兴师问罪,我们君王愿意竭尽全力,做您的马前卒。”楚成王听后十分高兴。立即拜成得臣为大将,申公叔侯为副将,率兵征讨齐国。攻占了阳谷,把这里封给了齐桓公的儿子雍,使雍巫帮助他。又留下一千名士兵,随从申公叔侯在此戍守,用以声援鲁国。成得臣高唱凯歌还朝。这时令尹子文年纪已老,请求把职位让给得臣。楚王说:“我对宋国的怒恨,远远超过齐国。子玉已经替我向齐国报仇了,你为我征讨宋国,为郑国报仇。等到凯旋归来的时候,听任你决定,你看这样行不行?”子文说:“我的才能远不及子玉,请让他代替我,一定不会耽误君王的大事。”楚王又说:“宋国才与晋国和好,楚国如果征讨宋国,晋国一定会救援。那时既要抵挡晋军,又要对付宋军,非你不可,你尽力为我去一趟。”便命令子文在暌地整顿军队,检阅车马,申明军法。子文一心想显示子玉的才能,当天草草了事,早晨刚过就收场了,没有惩罚一个人。楚王问:“你检阅军队却不惩处一个士兵,怎么能树立军威呢?”子文回答:“我的才力,就好像强弩之末了。如果一定要树立军威,非子玉不可。”楚王又令得臣在蒍地整顿军队。得臣检阅精细,军法严厉,有违犯的决不赦免,整整检阅一天,方才结束。共鞭打七人之背,割掉三人的耳朵,真令钟鼓添声,旌旗变色。楚王高兴地说:“子玉果然是大将之才!”子文再次请求让位,楚王答应了。命得臣为令尹,掌管中军元帅之职。群臣都来到子文的住宅,恭贺他举荐人才得当。子文设宴酒款待。这时文武百官都到了,只有大夫蒍吕臣有小病而没来。正在畅饮之时,守门人进来说:“门外有一个小孩求见。”子文让叫他进来。那个小孩举起双手,向子文鞠躬后,竟到末席坐下,饮酒吃肉,傍若无人。有人认识这个小孩,是蒍吕臣的儿子,名叫蒍贾,年龄只有十三岁。子文很吃惊,问道:“我为国家保举一员大将,朝廷老臣没有不庆贺的,你一个小孩单单不 祝贺,是什么原因?”蒍贾回答:“众位以为可以庆贺,我却认为令人忧虑!”子文大怒:“你说令人忧虑,有什么理由?”蒍贾回答:“我看子玉的为人,做事勇敢,但缺少决策的才能。只能进不能退,可以让他当副手,但不能让他独挡一面。如果把军政大事都委任给他,一定要坏事。谚语说:‘太刚则折’,这就是说子玉呀!您推举一人却使国家受损失,又有什么值得庆贺呢?如果他不像我说的那样,到时庆贺也不晚。”左右的人都说:“这小孩口吐狂言,不必听他说什么。”蒍贾大笑着走了,众大臣也相继离开。)
明日,楚王拜得臣为大将,亲统大兵,纠合陈、蔡、郑、许四路诸侯,一同伐宋,围其缗进曰:“方今惟楚强横,而于君有私恩。今楚戍谷伐宋,生事中原,此天授我以救灾恤患之名也。取威定伯,在此举矣!”文公曰:“寡人欲解齐宋之患,如何而可?”狐偃进曰:“楚始得曹,而新婚于卫,是二国又皆主公之仇也。若兴师以伐曹、卫,楚必移兵来救,则齐、宋宽矣。”文公曰:“善。”乃以其谋告公孙固,使回报宋公,令其坚守。公孙固领命去了。文公以兵少为虑。赵衰进曰:“古者,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我曲沃武公,始以一军受命。献公始作二军,以灭霍、魏、虞、虢诸国,拓地千里。晋在今日,不得为次国,宜作三军。”文公曰:“三军既作,遂可用否?”赵衰曰:“未也。民未知礼,虽聚而易散。君盍大搜以示之礼,使民知尊卑长幼之序,动亲上死长之心,然后可用。”文公曰:“作三军,必须立元帅,谁堪其任?”赵衰对曰:“夫为将者,有勇不如有智,有智不如有学。君如求智勇之将,不患无人。若求有学者,臣所见惟郤縠一人耳。縠年五十余矣,好学不倦,说《礼》、《乐》而敦《诗》、《书》。夫《礼》、《乐》、《诗》、《书》,先王之法,德义之府也。民生以德义为本,兵事以民为本。惟有德义者,方能恤民。能恤民者,方能用兵。”文公曰:“善。”乃召郤縠为元帅,縠辞不受。文公曰:“寡人知卿,卿不可辞!”强之再三,乃就职。
(第二天,楚王命得臣为大将,亲自统率大军,会同陈、蔡、郑、许四国诸侯,一起征伐宋国,包围了缗邑。宋成公派司马公孙固到晋国告急。晋文公召集群臣商量办法。先轸说:“当今之世,只有楚国最强大蛮横,却又对主君有恩。现在楚国在齐国阳谷驻军,又征伐宋国,在中原滋事生非,这是上天给予我们晋国救助灾难、扶恤祸患的名声。树立威望,奠定霸业基础, 就在此一举!”文公问:“我要解救齐、宋两国的危难,怎么办才行呢?” 狐偃献计说:“楚国刚刚得到曹国,并刚与卫国联姻,这二个国家都是主公的仇敌。如果派军队去进攻曹、卫两国,楚国一定会调部队来救援,那么宋、齐两国自然就没事了。”文公称赞说:“好!”便把这个计策告诉公孙固,让他回报宋公,要坚守城池。公孙固领命后走了。文公又为兵少而担心。赵衰说:“古时候大国有三军,次一些的国家有二军,再次的小国有一军。我们晋国在曲沃大会时,只有一军,献公时才设二军,灭掉了霍、魏、虞、虢等小国,开拓了千里的疆土。现在的晋国已不是次等国家,应该设立三军。”文公问:“设立三军,就可以出师了吗?”赵衰回答:“不可以。百姓还不知礼,虽然聚在一起,人心仍易散。主君可以大力向百姓宣传礼法,使他们知道尊卑长幼的次序,为亲长而死的决心,然后才能用兵。”文公又问:“设立三军,必须推选元帅,谁能担当这一重任?”赵衰回答: “凡是为将的人,有勇气的不如有智谋,有智谋的不如有学问。主君如果要找有智有勇的将领,不怕没人。如果要找一个有学问的,据我所见到的,只有郤縠一人而已。郤縠已经五十多了,仍然好学不倦,精通《礼》、《乐》,熟悉《诗》、《书》。《礼》、《乐》、《诗》、《书》是先王的法则,德义的源泉。百姓生活要以德、义为根本,用兵作战要以百姓为根本。只有具备德、义的人,才能体恤百姓;只有体恤百姓的人才能用兵。”文公称赞说:“好!”便召郤縠为元帅,郤縠推辞不接受。文公说:“我了解你,你不要推辞了。”再三强求,郤縠才答应就职。)
择日,大搜于被庐,作中、上、下三军。郤縠将中军,郤溱佐之,祁瞒掌大将旗鼓。使狐偃将上军,偃辞曰:“臣史在前,弟不可以先兄。”乃命狐毛将上军,狐佐偃之。使赵衰将下军,衰辞曰:“臣贞慎不如栾枝,有谋不如先轸,多闻不如胥臣。”乃命栾枝将下军,先轸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犨为车右,赵衰为大司马。郤縠登坛发令。三通鼓罢,操演阵法,少者在前,长者在后,坐作进退,皆有成规。有不能者,教之;三教而不遵,以违令论,然后用刑。一连操演三日,奇正变化,指挥如意。众将见郤縠宽严得体,无不悦服。方欲鸣金收军,忽将台之下,起一阵旋风,竟将大帅旗杆,吹为两段,众皆变色。郤縠曰:“帅旗倒折,主将当应之。吾不能久与诸子同事,然主公必成大功。”众问其故,縠但笑而不答。时周襄王十九年,冬十二月之事也。
(文公选择一个好的日子,在被庐集结军队,分为中、上、下三军。令郤縠率领中军,郤溱为副将,祁瞒执掌大将军的战旗和战鼓。派狐偃率领上军,狐偃推辞说:“我的哥哥在前,弟弟不应该先于哥哥。”便命狐毛率领上军,狐偃做副手。又命赵衰带下军,赵衰推辞:“我刚勇、谨慎不如栾枝,谋略不如先轸,见识不如胥臣。”文公就命栾枝率领下军,先轸做副手。荀林父掌驭兵车。魏犨做车右。赵衰为大司马。郤縠登坛发令。三通鼓过后,操练阵法,年轻的在前,年长的在后,进退作战或休息,都有一定的规矩。有不会的就教,教了三次还不遵守,以违令论处,然后施用刑法。一连操练三天,反复变化,指挥如意。众将官见郤縠宽严得体,都心悦诚服。正要鸣金收兵,将台之下忽然刮起一阵旋风,把大帅旗杆吹断成两截,大家都大惊失色。郤縠[hú]说:“帅旗断为两截,一定会应验在主将身上。我不能和诸位长期共事了,但主公一定会成大事。”众人寻问原因,郤縠只是笑一笑,并不回答。这是周襄王十九年冬天十二月的事情。)
明年春,晋文公议分兵以伐曹、卫,谋于郤縠。縠对曰:“臣已与先轸商议停当矣。今日非与曹、卫为难也,分兵可以当曹、卫,而不可以当楚。主公宜以伐曹为名,假道于卫,卫、曹方睦,必然不允。我乃从南河济师,出其不意,直捣卫境,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胜有八九。既胜卫,然后乘势而临曹。曹伯素失民心,又惕于败卫之威,其破曹必矣!”文公喜曰:“子真有学之将也!”即使人如卫,假道伐曹。卫大夫元晅[xuān]请于成公曰:“始晋君出亡过我,先君未尝加礼。今来假道,君必听之。不然,彼将先卫而后曹矣。”成公曰:“寡人与曹共服于楚,若假以伐曹之路,恐未结晋欢,而先取楚怒也。怒晋,犹恃有楚,并怒楚,将何恃乎?”遂不许。晋使回报文公。文公曰:“不出元帅所料也!”乃命迂道南行。渡了黄河,行至五鹿之野,文公曰:“嘻!此介子推割股处也!”不觉凄然泪下,诸将皆感叹助悲。魏犨曰:“吾等当拔城取邑,为君雪往年之耻,何用叹息?”先轸曰:“武子之言是也。臣愿率本部之兵,独取五鹿。”文公壮其言,许之。魏犨曰:“吾当助子一臂。”二将升车前进。先轸令军士多带旗帜,凡所过山林高阜之处,便教悬插,务要透出林表。魏犨曰:“吾闻‘兵行诡道’,今遍张旗表,反使敌人知备,不知何意?”先轸曰:“卫素臣服于齐,近改事荆蛮,国人不顺,每虞中国之来讨。吾主欲继齐图伯,不可示弱,当以先声夺之。
(第二年春天,晋文公商量分兵进攻曹国和卫国,向郤縠问计。郤縠回答:“我已经同先轸商量好了。现在曹、卫两国并不可怕,分兵就可以取胜,但可怕的是楚国。主公应该以讨伐曹国为借口,向卫国借路,卫国和曹国刚刚和睦,一定不会答应。我们从南部渡兵过黄河,出其不意,直捣卫国境内,这就是所说的‘迅雷不及掩耳’,十有八九会胜利。既然战胜了卫国,然后乘势直逼曹国边境。曹伯平素就丧失了民心,又害怕我们打败卫国之威,攻破曹国是没有问题的。”文公大喜,叹道:“您真是有学问的大将!”立即派人去卫国借道路伐曹。卫国大夫元咺对卫成公说:“晋文公逃亡的时候曾经路过卫国,先君并没有以礼相待,现在又来借道,主君一定要答应。否则,晋国一定会先进攻卫国,然后进攻曹国。”卫成公说:“我与曹国共同服从楚国,如果借给他们伐曹国的道路,恐怕还没有使晋国高兴,却先使楚王发怒。晋国发怒,我们还可以依仗楚国,连楚国都恨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仗 的?”便不答应借道。晋国的使者回去向文公汇报。文公说:“果然不出元帅所料!”便下令绕道向南。渡过了黄河,走到五鹿的田野上,文公叹道:“唉!这是介子推割股的地方啊!”说完,不觉潸然泪下。众将也都伤感不已。魏犨说:“我们应当攻占城邑,为主君报仇雪耻,叹息又有什么用?”先轸说:“魏武子的话对。我愿意率领自己的兵马,单独去攻占五鹿。”文公赞赏他的勇气,点头答应。魏犨说:“我去助您一臂之力。”说完,二人上车前行。先轸命令军士们多带旗帜,凡是经过的山林高地,都要插上旗帜,务必要高出树林。魏犨不解地问:“我听说‘兵行诡道’,今天却到处插旗张扬,使敌人防备,这是什么道理?”先轸说:“卫国一向臣服齐国,最近才屈服荆蛮,国中百姓都不顺从,常常担心中原国家来征讨。我们主君要继承齐桓公的霸业,就不能示弱,理应先声夺人。”)
却说五鹿百姓,不意晋兵猝然来到,登城辽望,但见旌旗布满山林,正不知兵有多少。不论城内城外居民,争先逃窜,守臣禁止不住。先轸兵到,无人守御,一鼓拔之。遣人报捷于文公。文公喜形于色,谓狐偃曰:“舅云得土,今日验矣!”乃留老将郤步扬屯守五鹿,大军移营,进屯敛盂。郤縠忽然得病,文公亲往视之。縠曰:“臣蒙主公不世之遇,本欲涂肝裂脑,以报知己。奈天命有限,当应折旗之兆,死在旦夕!尚有一言奉启。”文公曰:“卿有何言?寡人无不听教。”縠曰:“君之伐曹、卫,本谋固以致楚也。致楚必先计战,计战必先合齐、秦。秦远而齐近,君速遣一使结好齐侯,愿与结盟。齐方恶楚,亦思结晋。倘得齐侯降临,则卫、曹必惧而请成。因而收秦。此制楚之全策也。”文公曰:“善。”遂遣使通好于齐,叙述桓公先世之好,愿与结盟,同攘荆蛮。
(却说五鹿的百姓,没料到晋兵突然来到,登城一望,只见旌旗漫山遍野,不知有多少兵马。无论城内城外的居民,都争先恐后逃窜,守将禁止不住。先轸兵到之时,无人防守,一鼓作气,进入城中。派人向文公报捷,文公喜形于色,对狐偃说:“舅父当年说得到土地,今天果然应验了!”便留下老将郤步扬守五鹿,大军前移,驻扎在敛盂。不料郤縠突然得了病,文公亲自去探视。郤縠说:“我蒙受主公不世的厚待,本想肝脑涂地,报答主公知遇 之恩。怎奈天命有限,应验了折断帅旗的预兆,早晚就要死了。我还有一句话对主公说。”文公说:“你有什么话?我没有不听从的。”郤縠说:“主君攻伐曹国、卫国,从根本上说是对付楚国。对付楚国必须以计取胜,以计取胜必须先联合齐国和秦国。秦国远而齐国近,主君快派一使臣去结交齐侯,表示愿意与齐国结盟。齐国正恨楚国,也想结交晋国。如果能联合齐国,那么卫国、曹国一定会害怕而请求和解,秦国也就会与我们结盟。这是对付楚国的万全策略。”文公称赞说:“妙计!妙计!”便派使者与齐国通好,叙述桓公在世时的友谊,愿意和齐国结盟,共同抵抗荆蛮。)
时齐孝公已薨,国人推立其弟潘,是为昭公。潘,葛嬴所生也,新嗣大位。以取谷之故,正欲结晋以抗楚。闻知晋侯屯军敛盂,即日命驾至卫地相会。卫成公见五鹿已失,忙使宁速之子宁俞,前来谢罪请成。文公曰:“卫不容假道,今惧而求成,非其本心。寡人旦夕当踏平楚丘矣。”宁俞还报卫侯。时楚丘城中,讹传晋兵将到,一夕五惊。俞谓卫成公曰:“晋怒方盛,国人震恐,君不如暂出城避之。晋知主公已出,必不来攻楚丘。然后再乞晋好,保全社稷,可也。”成公叹曰:“先君不幸失礼于亡公子,寡人又一时不明,不允假道,以至如此。累及国人,寡人亦无面目居于国中!”乃使大夫晅同其弟叔武摄国事,自己避居襄牛之地;一面使大夫孙炎,求救于楚。时乃春二月也。髯翁有诗云:
(这时齐孝公已死,国中百姓推举他弟弟潘继位,这就是齐昭公。潘是葛嬴所生,新继君位,为了夺回阳谷,正想与晋国联合抵制楚国。听说晋侯大军驻扎在敛盂,当天就起身到卫国与晋文公相会。卫成公见五鹿已经失守,忙派宁速的儿子宁俞前来谢罪,请求和解。文公说:“卫国不同意借道,现在却害怕而求和,不是他们的本意。我早晚要踏平楚丘。”宁俞把这话转告给卫侯。这时楚丘城中,传言晋兵就要到了,人们寝食不安。宁俞对卫成公说:“晋国怒气正盛,举国百姓惊慌失措,主君不如暂时出城躲避一下。晋国知道主公已出城,一定不会来攻楚丘。然后再乞求晋国,与之和好,这样才能保全社稷。”成公叹息着说:“先君不幸对逃亡的晋公子失礼,我又一时不察,不答应借道,才到了这种地步。连累了国中百姓,我也没脸再住在城中了!”便让大夫咺和自己的弟弟叔武管理国家,自己到襄牛去居住;同时派大夫孙炎到楚军求救。这是早春二月的时候。髯翁有诗一首,写道:)
患难何须具主宾?纳姬赠马怪纷纷;
谁知五鹿开疆者,便是当年求乞人!
是月,郤縠卒于军。晋文公悼惜不已,使人护送其丧归国。以先轸有取五鹿之功,升为元帅。用胥臣佐下军,以补先轸之缺。——因赵衰前荐胥臣多闻,是以任之。文以欲遂灭卫国。先轸谏曰:“本为楚困齐、宋,来拯其危,今齐、宋之患未解,而先覆人国,非伯者存亡恤小之义也。况卫虽无道,其君已出,废置在我。不如移兵东伐曹,比及楚师救卫,则我已在曹矣。”文公然其言。
(二月里,郤縠死在晋军营中。晋文公痛惜不已,派人护送回国。因为先轸有攻占五鹿的功劳,便被提升为元帅。用胥臣为下军的副将,补充先轸的位置。——赵衰以前举荐胥臣见识广,所以才任命他。文公要灭掉卫国,先轸劝道:“我们本是为楚国围困齐国、宋国而来,现在齐、宋二国的危难还没有解除,却先灭别的国家,不是作伯主的存亡恤小的大义。何况卫国虽然无道,但他们君主已经逃跑了,废立都掌握在我们手中。不如移师向东,讨伐曹国,等到楚军来救卫国,我们已经在曹国了。”文公认为他说得有理。)
三月,晋师围曹。曹共公集群臣问计。僖负羁进曰:“晋君此行,为报观胁之怨也。其怒方深,不可较力。臣愿奉使谢罪请平,以救一国百姓之难。”曹共公曰:“晋不纳卫,肯独纳曹乎?”大夫于朗进曰:“臣闻晋侯出亡过曹,负羁私馈饮食,今又自请奉使,此乃卖国之计,不可听之。主公先斩负羁,臣自有计退晋。”曹共公曰:“负羁谋国不忠,姑念世臣,免杀罢官。”负羁谢恩出朝去了。正是:“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共公问于朗:“计将安出?”于朗曰:“晋侯恃胜,其气必骄。臣请诈为密书,约以黄昏献门。预使精兵挟弓弩,伏于城ヂ之内,哄得晋侯入城,将悬门放下,万矢俱发,不愁不为齑粉。”曹共公从其计。晋侯得于朗降书,便欲进城。先轸曰:“曹力未亏,安知非诈?臣请试之。”乃择军中长须伟貌者,穿晋侯衣冠代行。寺人勃鞮自请为御。黄昏左侧城上竖起降旗一面,城门大开,假晋侯引着五百余人,长驱而入。未及一半,但闻城壖[ruán]之内,梆声乱响,箭如飞蝗射来。急欲回车,门已下闸。可惜勃鞮及三百余人,死做一堆!幸得晋侯不去,不然,“昆岗失火,玉石俱焚”了。晋文公先年过曹,曹人多有认得的,其夜仓卒,不辨真伪。于朗只道晋侯已死,在曹共公面前,好不夸嘴!及至天明辨验,方知是假的,早减了一半兴。其未曾入城者,逃命来见晋侯。晋侯怒上加怒,攻城愈急。于朗又献计曰:“可将射死晋兵,暴尸于城上,彼军见之,必然惨沮,攻不尽力。再延数日,楚救必至,此乃摇动军心之计也。”曹共公从之。晋军见城头用枰竿悬尸,累累相望,口中怨叹不绝。文公谓先轸曰:“军心恐变,如之奈何?”先轸对曰:“曹国坟墓,俱在西门之外。请分军一半,列营于墓地,若将发掘者,城中必惧,惧必乱,而后乃可乘也。”文公曰:“善。”乃令军中扬言:“将发曹人之墓。”使狐毛、狐偃率所部之众,移屯墓地,备下锹锄,限定来日午时,各以墓中髑髅献功。城内闻知此信,心胆俱裂。曹共公使人于城上大叫:“休要发墓,今番真正愿降!”先轸亦使人应曰:“汝诱杀我军,复磔尸城上,众心不忍,故将发墓,以报此恨。汝能殡殓死者,以棺,送还吾军,吾当敛兵而退矣。”曹人复曰:“既如此,请宽限三日!”先轸应曰:“三日内不送尸棺,难怪我辱汝祖宗也!”曹共公果然收取城上尸骸,计点数目,各备棺木,三日之内,盛敛得停停当当,装载乘车之上。先轸[zhěn]定下计策,预令狐毛、狐偃、栾枝、胥臣整顿兵车,分作四路埋伏,只等曹人开门出棺,四门一齐攻打进去。
(三月,晋国军队包围了曹国,曹共公召集群臣商议办法。僖负羁说:“晋君这次前来,是为报仇恨。盛怒之下,我们不能和他作战。我愿意作为使者向晋君请罪,乞求和解,挽救一国百姓的灾难。”曹共公说:“晋国不容纳卫国,怎么肯单单容纳曹国呢?”大夫于朗说:“我听说晋侯逃亡路过曹国的时候,负羁私下赠送饮食,现在又自己要求作使者,这是卖国之计,不能听从。请主公先斩负羁,我自有退晋之计。”曹共公说:“负羁作为谋臣,对国不忠,姑且念他世家之臣,免于杀头,罢官归家。”负羁谢恩后出朝。正是:“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共公又问于朗:“你有什么计策?”于朗回答:“晋侯刚刚取胜,气势一定嚣张骄横。我诈写密信,约定黄昏献出城门。预先令精兵拿着弓箭,埋伏在城门内,把晋侯骗入城中,然后把悬门放下,万箭齐射,不愁晋侯不化为粉末。”曹共公听从了他的计谋。晋侯得到于朗的降书,便要进城。先轸劝道:“曹国兵力没有损伤,怎么知道不是诈降?请试试他们。”便在军中挑选一个相貌英武,长着长胡子的人,穿着晋侯的衣服代替文公进城。侍卫勃鞮主动请求为他驾车。黄昏刚过,城上竖起一面降旗,城门大开,假晋侯带着五百多人,长驱直入。还没走一半,城墙内外只听得梆子声齐响,箭如飞蝗一样射来。众人急忙要调转车头冲出,闸门已经关了。可惜勃鞮和三百多人,死在一起!幸亏晋侯没去,否则也就“昆岗失火,玉石俱焚”了。晋文公从前路过曹国的时候,许多曹国人都认识他,当天夜里仓卒之间难辨真伪。于朗以为晋侯已死,在曹共公面前,好一番吹嘘!等到天亮后检验,才知道是假的,兴头大减。晋军还没入城的士兵,逃回来见晋侯。文公怒上加怒,派兵加紧攻城。于朗又献计说:“可以把射死的晋兵,暴尸在城头上,晋军看见了,一决会伤心气沮,攻城就难尽全力。再拖延几天,楚国的救兵就要到了,这是动摇军心的计策。” 曹共公又按他的话去做。晋军望见城头用枰竿吊着同伴尸体,层层叠叠,口中怨恨叹息之声不绝。文公对先轸说:“恐怕军心发生变化,现在该怎么办?”先轸回答:“曹国的坟墓都在西门外。可以把部队分出一半人,围在墓地周围,做出要挖掘的样子,城中一定害怕,害怕就会大乱,那时就有机可乘了。”文公说:“好!”便下令在军中传言:“要挖曹国人的坟墓。”命狐毛、狐偃带领自己的部队,来到墓地,准备好铁锹锄头,限定明天午时,拿着墓中的骷髅献功领赏。城内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心惊胆颤。曹共公派人在城头上大声叫喊:“不要挖墓,这次我们真正投降了!”先轸也叫人回答说:“你们诱杀我军,又暴尸城头,众士兵心中不忍,所以才要挖墓,以泄此恨!你们能殡殓死者,装好棺木送回我军,我就会召回士兵。”曹人说:“既然如此,请宽限三天!”先轸回答:“三天内不送回装好棺木的尸首,别怪我污辱你们祖宗!”曹共公果然把城上的尸骸都收拾起来,清点数目,准备棺木,三天之内,装殓得整整齐齐,放在车上。先轸定下计策,先命狐毛、狐偃、栾枝、胥臣整顿好兵车,分成四路埋伏,只等曹国开城门送棺木时,从四门一齐攻打进去。)
到第四日,先轸使人于城下大叫:“今日还我尸棺否?”曹人城上应曰:“请解围退兵五里,即当交纳。”先轸禀知文公,传令退兵,果退五里之远。城门开处,棺车分四门推出。才出得三分之一,忽闻炮声大举,四路伏兵一齐发作,城门被丧车填塞,急切不能关闭,晋兵乘乱攻入。曹共公方在城上弹压,魏犨在城外看见,从车中一跃登城,劈胸揪住,缚做一束。于朗越城欲遁,被颠颉获住斩之。晋文公率众将登城楼受捷。魏犨献曹伯襄,颠颉献于朗首级,众将各有擒获。晋文公命取仕籍观之,乘轩者三百人,各有姓名,按籍拘拿,无一脱者。籍中不见僖负羁名字,有人说:“负羁为劝曹君行成,已除籍为民矣。”文公乃面数曹伯之罪曰:“汝国只有一贤臣,汝不能用,却任用一班宵小,如小儿嬉戏,不亡何待?”喝教:“幽于大寨,俟胜楚之后,待听处分。”其乘轩三百人,尽行诛戮,抄没其家,以赏劳军士。僖负羁有盘飧之惠,家住北门,环北门一带,传令:“不许惊动,如有犯僖氏一草一木者,斩首!”晋侯分调诸将,一半守城,一半随驾,出屯大寨。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到了第四天,先轸派人在城下大声叫道:“今天还我尸棺吗?”曹国人在城上答应:“请解除包围,退兵五里,那时就交还尸棺。”先轸禀告文公后,下令退兵,果然退后五里。只见城门打开,装着棺材的车从四门推出。才出来三分之一,忽然听到炮声大响,四路伏兵一齐冲出,因城门被车堵塞,慌忙中难以关闭,晋兵乘乱攻入城中。曹共公正在城上弹压,魏犨在城外看见后,从车中一跃而起,飞身上城,劈胸揪住,捆成一团。于朗跳下城楼企图逃跑,被颠颉抓住斩首。晋文公带领众将登上城楼受捷。魏犨献上曹共公,颠颉献上于朗首级,其余各将也都有擒获。晋文公下令取来当官的登记薄,三百名官员都有姓名,按薄收拿,一个也没有逃脱。其中没有见到僖公负羁的名字,有人说:“负羁因为劝说曹君求和,已经被削职为民了。”文公指着曹伯数说他的罪行:“你们国家只有一个贤臣,你却不能任用;只信任一班奸诈小人,就如问小孩嬉戏一样,不亡国还等待什么呢?”喝令:“囚禁在大寨之中,等战胜楚国后,再对他进行处理。”曹国三百名官员全部斩首,抄没家中财产,用来赏给士兵。僖负羁对文公有赠饭之恩,因其家住在北门,下令北门四周一带“不许惊动。如果有人冒犯僖家一草一木者,定当斩首!”晋文公分配众将,一半守城,一半随自己驻扎在大寨。胡曾先生有咏史诗写道:)
曹伯慢贤遭絷虏,负羁行惠免诛夷。
眼前不肯行方便,到后方知是与非。
却说魏犨、颠颉二人,素有挟功骄恣之意,今日见晋侯保全僖氏之令,魏犨忿然曰:“吾等今日擒君斩将,主公并无一言褒奖。些须盘飧,所惠几何,却如此用情,真个轻重不分了!”颠颉曰:“此人若仕于晋,必当重用,我等被他欺压,不如一把火烧死了他,免其后患。便主公晓得,难道真个斩首不成?”魏犨曰:“言之有理。”二人相与饮酒,候至夜静,私领军卒,围住僖负羁之家,前后门放起火来,火焰冲天。魏犨乘醉恃勇,跃上门楼,冒着火势,在檐溜上奔走如飞,欲寻僖负羁杀之。谁知栋榱焚毁,倒塌下来,扑陆一声,魏犨失脚坠地,跌个仰面朝天。只听得天崩地裂之声,一根败栋刮喇的,正打在魏犨胸脯上。魏犨大痛无声,登时口吐鲜血,前后左右,火球乱滚,只得挣揣起来,兀自攀着庭柱,仍跃上屋,盘旋而出。满身衣服,俱带着火,扯得赤条条,方免焚身之祸。魏犨虽然勇猛,此时不由不困倒了。刚遇颠颉来到,扶到空闲去处,解衣衣之,一同上车,回寓安歇。
(却说魏犨、颠颉二人平常就有恃功骄横之意,今天见晋侯下令保全僖氏一家,魏犨忿忿不满,说:“我们今天擒君斩将,主公并没有一言夸奖。一盘饭食,有多少恩惠,却如此认真,真是轻重不分!”颠颉说:“这个人如果在晋国做官,一定被重用,那时我们就会被他欺压,不如现在放一把火烧死他,免除后患。即使主公知道了,难道真会斩首吗?”魏犨赞叹道:“言之有理!”二人坐下饮酒,等到夜深人静,私自带领士兵,围住僖负羁的家,前后门一起点起火来,一时火焰冲天。魏犨乘着酒醉,依仗神勇,跳上门楼,冒着大火,在房檐上奔走如飞,要找僖负羁杀掉。谁知道房梁被烧,倒塌下来,“扑通”一声,魏犨失脚掉在地上,跌个仰面朝天。只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响,一根断梁落下,正打在魏犨的胸脯上。魏犨痛得说不出话来,登时口吐鲜血,前后左右,火球乱滚,只得挣扎着起来,仍然攀着庭柱跃上屋顶,盘旋而出。满身衣服上都带着火,扯得赤条条的,终于免了焚身之祸。魏犨虽然勇猛,这时也疲劳不堪,摇摇欲坠了。碰巧颠颉赶到,扶他到空地上,把自己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上,一同上车,回寓所休息。)
却说狐偃、胥臣在城内,见北门火起,疑有军变,慌忙引兵来礼。见僖负羁家中被火,急教军士扑灭,已自焚烧得七零八落。僖负羁率家人救火,触烟而倒,比及救起,已中火毒,不省人事。其妻曰:“不可使僖氏无后!”乃抱五岁孩儿僖禄奔后园,立污池中得免。乱到五更,其火方熄。僖氏家丁死者数人,残毁房舍民居数十余家。狐偃、胥臣访知是魏犨、颠颉二人放的火,大惊,不敢隐瞒,飞报大寨。那大寨离城五里,是夜虽望见城中火光,不甚明白,直到天明,文公接得申报,方知其故。即刻驾车入城,先到北门来看僖负羁,负羁张目一看,遂瞑。文公叹息不已。负羁妻抱着五岁孩儿僖禄,哭拜于地。文公亦为垂泪,谓曰:“贤嫂不必愁烦,寡人为汝育之。”即怀中拜为大夫,厚赠金帛,殡葬负羁,携其妻子归晋。直待曹伯归附之后,负羁妻愿归乡省墓,乃遣人送归。僖禄长成,仍仕于曹为大夫。此是后话。
(却说狐偃、胥臣二人在城内,看见北门起火,怀疑有兵变,慌忙带部队来察看。见僖负羁家中着火,急忙令士兵救火,待到扑灭大火时,已经烧得七零八落了。僖负羁率领家人救火,被烟熏倒,等到救起来时,已经中了火毒,人事不省。他的妻子说:“不能让僖家没有后代!”抱着五岁的儿子僖禄逃到后园,站在脏水池中,才得幸免。忙到五更时,大火才渐渐息灭。僖家死了好几个人,烧坏房屋民宅十多家。狐偃、胥臣二人打听到是魏犨、颠颉二人放的火,大吃一惊,不敢隐瞒,飞马报到大寨。大寨离城五里远,当天夜里虽然望见城中火光,但不明白情况,直到天亮以后,文公接到报告,才知道原因。当时文公上车入城,先到北门看望僖负羁,负羁睁开眼睛看一看,就瞑目而亡。文公叹息不已。负羁的妻子抱着五岁的孩儿僖禄,哭着拜倒在地上。文公也不禁泪下,对她说:“嫂子不必愁,我为你养育孩子。”当即授予怀中的小孩为大夫,赠给大批金银布帛,厚葬负羁,并携带僖负羁的妻儿回晋国。直到曹伯归附晋国后,负羁的妻子想回乡扫墓,才派人送回。僖禄长大以后,仍在曹国做大夫,这是以后的事。)
当日文公命司马赵衰,议违命放火之罪,欲诛魏犨、颠颉。赵衰奏曰:“此二人有十九年从亡奔走之劳,近又立有大功,可以赦之!”文公怒曰:“寡人所以取信于民者,令也。臣不遵令,不谓之臣,君不能行令于臣,不谓之君。不君不臣,何以立国?诸大夫有劳于寡人者甚众,若皆可犯令擅行,寡人自今不复能出一令矣!”赵衰复奏曰:“主公之言甚当。然魏犨材勇,诸将莫及,杀之诚为可惜!且罪有首从,臣以为借颠颉一人,亦足警众,何必并诛?”文公曰:“闻魏犨伤胸不能起,何惜此旦暮将死之人,而不以行吾法乎?”赵衰曰:“臣请以君命问之,如其必死,诚如君言。倘尚可驱驰,愿留此虎将,以备缓急。”文公点头道:“是。”乃使荀林父往召颠颉,使赵衰视魏犨之病。
(当天文公命令司马赵衰,商议违背军令放火的罪行,要诛杀魏犨、颠颉。赵衰劝道:“这两个人有十九年跟随逃亡的功劳,最近又立了大功,可以饶了他们。”文公大怒,说:“我之所以能取信于百姓,是因为命令。臣不遵守命令,不可以说是臣;君不能对臣正法令,不能称为君。君不君,臣不臣,怎么能建立国家?众大夫为我立功的人很多,如果都可以违反命令,擅自做事,我从今以后不能再下一道命令了!”赵衰又说:“主公的话非常对。但魏犨天生勇将,其他人都比不上,杀了实在可惜!而且犯罪有首犯、从犯的区别,我以为杀颠颉一个人,足够警告众人了,为什么二人都要杀掉呢?”文公说:“听说魏犨胸部受伤起不来了,为什么怜惜早晚就要死的人,却不执行我的命令呢?”赵衰说:“请让我以您的名义去探视一下,如果他快死了,就按主公说的去做。假如仍然能驰骋,就留下这员虎将,以备缓急之用。”文公点头说:“好。”便派荀林父去召颠颉,让赵衰去探视魏犨的病情。)
不知魏犨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四十回 先轸诡谋激子玉 晋楚城濮大交兵
话说赵衰奉了晋侯密旨,乘车来看魏犨。时魏犨胸脯伤重,病卧于床,问:“来者是几人?左右曰:“止赵司马单车至此。”魏犨曰:“此探吾死生,欲以我行法耳!”乃命左右取匹帛:“为我束胸,我当出见使者。”左右曰:“将军病甚,不宜轻动。”魏犨大喝曰:“病不至死,决勿多言!”如常装束而出。赵衰问曰:“闻将军病,犹能起乎?主公使衰问子所苦。”魏犨曰:“君命至此,不敢不敬,故勉强束胸以见吾子。犨自知有罪当死;万一获赦,尚将以余息报君父之恩,其敢自逸!”于是距跃者三,曲踊者三。赵衰曰:“将军保重,衰当为主公言之。”乃复命于文公,言:“魏犨虽伤,尚能跃踊,且不失臣礼,不忘报效。君若赦之,后必得其死力。”文公曰:“苟足以申法而警众,寡人亦何乐乎多杀?”须臾,荀林父拘颠颉至,文公骂曰:“汝焚僖大夫之家何意?”颠颉曰:“介子推割股啖君,亦遭焚死,况盘飧乎?臣欲使僖负羁附于介山之庙也!”文公大怒曰:“介子推逃禄不仕,何与寡人?”乃问赵衰曰:“颠颉主谋放火,违命擅刑,合当何罪?”赵衰应曰:“如今当斩首!”文公喝命军正用刑。刀斧手将颠颉拥出辕门斩之。命以其首祭负羁于僖氏之家,悬其首于北门,号令曰:“今后有违寡人之令者,视此!”文公又问赵衰曰:“魏犨与颠颉同行,不能谏阻,合当何罪?”赵衰应曰:“当革职,使立功赎罪。”文公乃革魏犨右戎之职,以舟之侨代之。将士皆相顾曰:“颠、魏二将,有十九年从亡大功,一违君命,或诛或革,况他人乎?国法无私,各宜谨慎!”自此三军肃然知畏。史官有诗云:
(话说赵衰奉晋文公的密令,坐车来看魏犨。这时魏犨胸脯伤势很重,卧病在床,问道:“来了几个人?”左右的人回答:“只有赵司马单车到来。”魏犨说:“这是来探察我生死如何,要对我施行刑法。”便命左右的人拿来 一匹布帛:“替我把胸伤裹起来,我要出见使者。”左右的人劝道:“将军病重,不应该轻易起床。”魏犨大声喝道:“我的病死不了,不要再多说了!”穿的衣服像平常一样,出来见赵衰。赵衰问:“听说将军病了,还能起床吗? 主公派我来问候你的病情。”魏犨说:“主君的使臣到来,我不敢不尊敬,所以勉强捆住胸伤来见你。我知道罪该处死;但万一能获得赦免,将会用余生报答主君的大恩,决不敢放纵自己。”说完,向前跃了三次,向上跳了三次。赵衰说:“将军保重身体,我为你向主公说情。”便回去向文公复命,说:“魏犨虽然受伤,但仍能跳跃,而且不失君臣之礼,不忘报效君恩。主公如能饶恕他,今后他一定会以死相报。”文公说:“假如能够申张法令,警告众人,我难道乐意多杀人吗?”一会儿的功夫,荀林父押着颠颉来到,文公骂道:“你烧僖大夫家是什么用意?”颠颉回答:“介子推割股啖君,还被烧死,何况僖负羁只贡献一盘饭了?我想让他也归附介山的庙中!”文公怒上加怒说:“介子推逃避封禄,不愿做官而死,我有什么罪过?”便问赵衰:“颠颉主谋放火,违抗军令,擅自行动,该当何罪?”赵衰回答:“按军令应该斩首!”文公喝令动手。刀斧手把颠颉推出辕门斩首。文公又让人把他的首级拿到僖家祭祀负羁,然后挂在北门上,号令军中:“今后有违背我命令的人,就像他一样。”文公又问赵衰:“魏犨与颠颉同行,没能劝阻,该当何罪?”赵衰回答:“应该革职,令他立功赎罪。”文公便撤掉魏犨车右的职位,让舟之侨代替他。将士们互相说:“颠颉、魏犨二将,有十九年 随主流亡的大功,一违背君令,或被砍头,或被革职,何况别人了?国法没有私情,大家都应该小心遵守!”自此以后,三军肃然,不敢违令。史官有诗说:)
乱国全凭用法严,私劳公义两难兼;
只因违命功难赎,岂为盘飧一夕淹?
话分两头。却说楚成王伐宋,克了缗邑,直至睢阳,四面筑起长围,欲俟其困,迫而降之。忽报:“卫国遣使臣孙炎告急。”楚王召问其事。孙炎将晋取五鹿,及卫君出居襄牛之事,备细诉说,“如救兵稍迟,楚丘不守。”楚王曰:“吾舅受困,不得不救。”乃分申、息二邑之兵,留元帅成得臣及斗越椒、斗勃、宛春一班将佐,同各路诸侯围宋。自统蒍吕臣、斗宜申等,率中军两广,亲往救卫。四路诸侯,亦虑本国有事,各各辞回,止留其将统兵。陈将辕选,蔡将公子印,郑将石癸,许将百畴,俱听得臣调度。
(再说楚成王征伐宋国,攻占了缗邑,直到雎阳,四面筑起大营围困,想等宋国弹尽粮绝后,强迫他们投降。忽然接到报告:“卫国派使臣孙炎来告急。”楚成王叫来询问事情真相,孙炎把晋国攻取五鹿,卫君逃到襄牛的事,详细述说一遍:“如果救兵再不到,楚丘就保不住了。”楚王说:“我舅被包围,不能不救。”便分出申、息二邑的部队,留下元帅成得臣和斗越椒、斗勃、宛春等一班将领,同各路诸侯围宋。自己带着蒍吕臣、斗宜申等,率领中军,亲自去救援卫国。四路诸侯,也担心本国有事,都告辞回国,只留下大将带兵。陈将辕选、蔡将公子印、郑将石癸、许将百畴,都听从成得臣的调遣。)
单说楚王行至半途,闻晋兵已移向曹国,正议救曹。未几,报至:“晋兵已破曹,执其君。”楚王大惊曰:“晋之用兵,何神速乃尔?”遂驻军于申城、遣人往谷,取回公子雍及易牙等,以谷地仍复归齐,使申公叔侯与齐讲和,撤戍而还。又遣人往宋,取回成得臣之师,且戒谕之曰:“晋侯在外十九年矣,年逾六旬,而果得晋国,备尝险阻,通达民情,殆天假之年,以昌大晋国之业。非楚所能敌也,不如让之。”使命至谷,申公叔侯致谷修好于齐,班师回楚。惟成得臣自恃其才,愤愤不平,谓众诸侯曰:“宋城旦暮且破,奈何去之?”斗越椒亦以为然。得臣使回见楚王:“愿少待破宋,奏凯而回。如遇晋师,请决一死战;若不能取胜,甘伏军法。”楚王召子文问曰:“孤欲召子玉还,而子玉请战,于卿何如?”子文曰:“晋之救宋,志在图伯;然晋之伯,非楚利也。能与晋抗者惟楚,楚若避晋,则晋遂伯矣。且曹、卫我之与国。见楚避晋,必惧而附晋,姑令相持,以坚曹、卫之心,不亦可乎?王但戒子玉勿轻与晋战,若讲和而退,犹不失南北之局也。”楚王如其言,吩咐越椒,戒得臣勿轻战,可和则和。成得臣闻越椒回复之话,且喜不即班师,攻宋愈急,昼夜不息。
(单说楚王走到半路,听到晋兵已进攻曹国的消息,正商量怎样救曹, 很快又有探马来报:“晋兵已攻破曹国,活捉曹伯。”楚王大吃一惊,叹道:“晋国用兵怎么这样神速!”便在申城驻扎,派人去阳谷,取回公子雍和易牙等人,把阳谷还给齐国,让申公叔侯和齐国讲和,撤回防守的楚军。又派人去宋国,召回成得臣的军队,还告诫众将说:“晋侯在外十九年,年过六旬,果然得到晋国。他一生备尝艰难险阻,通达民情,上天成全他,使晋国的大业兴盛。这些都不是楚国所能敌的,不如对晋国退让。”命令到了阳谷,申公叔侯遵命与齐国修好,班师回楚。只有成得臣依仗自己的才能,愤愤不平,对众将说:“宋城早晚就要攻破了,为什么还撤退呢?”斗越椒也认为他说得有理,得臣便派他回复楚王:“请稍等几天,攻破宋国后,再高唱凯歌而还。如果遇上晋国军队,请让我与他们决一死战;不能取胜,甘愿军法处置。”楚王听后,叫子文来问道:“我要召子玉回来,但子玉却请求作战,你看怎么样?”子文回答:“晋国救宋国,是为了争当霸主;但晋国当了霸主,对楚国不利。能与晋国抗衡的国家只有楚国,楚国如果避让晋国,那么晋国就一定能当上霸主。而且曹国、卫国是依附楚国的,看见我们避让晋国,一定会害怕而归附晋国。姑且让子玉与晋国相对恃,以坚定曹国、卫国的信心,不是也可以吗?大王只须告戒子玉不要轻易与晋国交战,如果能讲和后撤退,仍然不失南北两分的局面。”楚王按照他的话,吩咐越椒,告诫得臣不要轻易与晋军开战,能讲和就讲和。成得臣听了越椒带回的话,对不立即班师很高兴,更加急迫进攻宋国,昼夜不停。)
宋成公初时,得公孙固报言,晋侯将伐曹、卫以解宋围,乃悉力固守。及楚成王分兵一半,救卫去了,得臣之围愈急,心下转慌。大夫门尹般进曰:“晋知救卫之师已行,未知围宋之师未退也。臣请冒死出城,再见晋君,乞其救援。”宋成公曰:“求人至再,岂可以空言往乎?”乃籍库藏中宝玉重器之数,造成册籍,献于晋侯,以求进兵,只等楚兵宁静,便照册输纳。门尹般再要一人帮行,宋公使华秀老同之。二人辞了宋公,觑个方便,缒城而出。偷过敌寨,一路挨访晋军,到于何处,径奔军前告急。门尹般、华秀老二人见了晋侯,涕泣而言:“敝邑亡在旦夕,寡君惟是不腆宗器,愿纳左右,乞赐哀怜!”文公谓先轸曰:宋事急矣!若不往救,是无宋也。若往救,必须战楚。郤縠曾为寡人策之,非合齐、秦为助不可。今楚归谷地于齐,与之通好,秦、楚又无隙,未肯合谋,将若之何?”先轸对曰:“臣有一策,能使齐、秦自来战楚。”文公欣然,问:“卿有何妙计,使齐、秦自来战楚?”先轸对曰:“宋之赂我,可谓厚矣!受赂而救,君何义焉?不如辞之。使宋以赂晋之物,分赂齐、秦,求二国向楚宛转,乞其解围。二国自谓力能得之于楚,必遣使至楚。楚若不从,则齐、秦之隙成矣。”文公曰:“倘请之而从,齐、秦将以宋奉楚,与我何利焉?”先轸对曰:“臣又有一策,能使楚必不从齐、秦之请。”文公曰:“卿又有何计,使楚必不从齐秦之请?”先轸曰:“曹、卫,楚所爱也;宋,楚所嫉也。我已逐卫侯,执曹伯矣。二国土地,在我掌握,与宋连界。诚割取二国田土,以畀宋人,则楚之恨宋愈甚。齐、秦虽请,其肯从乎?齐、秦怜宋而怒楚,虽欲不与晋合,不可得也。”文公抚掌称善。乃使门尹般以宝玉重器之数,分作二籍,转献齐、秦二国。门尹般如秦,华秀老如齐,约定一般说话,相见之间,须要极其哀恳。
(且说宋成公当初得到公孙固的回报,说晋侯要征伐曹国、卫国解救宋国之围,便全力固守。等到楚成王分兵一半去救卫国,得臣的进攻却越来越急,不禁心中发慌。大夫门尹般说:“晋侯只知道救卫国的楚军已经走了,却不知道围宋国的楚军还没有退。请让我冒死出城,再次面见晋君,乞求救援。”宋成公说:“再次求人,岂能够空手前去?”便把库藏中的珠宝玉器等,列出名册,献给晋侯,请求进兵救助,只等楚兵一退,就照册交纳。门尹般请求再派一人同行,宋公命华秀老与他一道前住。二人向宋公告辞后,乘方便时,从城上缒下,偷偷越过楚军营寨,一路查访晋军到了什么地方,找到晋军营中。门尹般、华秀老见了晋侯后,声泪俱下,说道:“宋国很快就要灭亡了,我们主公只有这点不丰厚的礼物,愿意献给君侯,乞求救援!”文公对先轸说:“宋国的情况已经很危险了!如果不去救援,就会丧失宋国;如果去救,就会与楚国发生战斗,郤縠曾经为我策划说,与楚国交战一定要联合齐国、秦国才可以。现在楚国把阳谷归还给齐国,与齐国和好,秦国与楚国之间又没有矛盾,他们都不会与我们合作,该怎么办呢?”先轸回答说:“我有一条计策,能让齐国和秦国自己主动来与楚国作战。”文公很高兴地问:“你有什么妙计?”先轸回答:“宋国送给我们的礼物,可以说够丰厚的了!接受贿赂去救援,主君还有什么道义?不如推辞不受。让宋国把送给我们的礼物分作两份,分别送给齐国和秦国,求这二个国家向楚国说情,解除包围宋国的楚兵。二国自认为能得到楚国的准许,一定会派使者去楚国。楚国如果不答应,齐、秦两国与楚国就有矛盾了。”文公说:“假若楚国答应了齐、秦两国的请求,两国会使宋国依附楚国,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先轸回答:“我还有一计,能使楚国一定不会答应齐、秦两国的请求。”文公问:“你又有什么计策?”先轸说:“曹国和卫国都是楚国喜爱的国家; 宋国是楚国所恨的国家。我们已经驱逐卫侯,活捉曹伯了。这两个国家的土地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而且与宋国相连。如果把这两个国家的土地割出一部分给宋国,那么楚国就会更恨宋国。齐国、秦国虽然求情,难道楚国肯答应吗?齐国、秦国怜惜宋国而憎恨楚国,即使不想和晋国合作也不行了。”文公拍掌叫好。便让门尹般把珠宝玉器分作两份,转献给齐、秦两国。门尹般到秦国、华秀老到齐国,约定说一样话,相见的时候,必须要虔诚地恳求。)
秀老至齐,参见了昭公,言:“晋、楚方恶,此难非上国不解,若因上国得保社稷,不惟先朝重器不敢爱,愿年年聘好,子孙无间。”齐昭公问曰:“今楚君何在?”华秀老曰:“楚王亦肯解围,已退师于申矣。惟楚令尹成得臣新得楚政,谓敝邑旦暮可下,贪功不退。是以乞怜于上国耳!”昭公曰:“楚王前日取我谷邑,近日复归于我,结好而退,此无贪功之心。既令尹成得臣不肯解围,寡人为宋曲意请之。”乃命崔夭为使,径至宋地,往见得臣,为宋求释。门尹般到秦,亦如华秀老之言。秦穆公亦遣公子絷为使,如楚军与得臣讨情。齐、秦两不相照,各自遣使。
(先说华秀老到了齐国,参见了昭公,说道:“晋国和楚国关系紧张,宋国的灾难除齐国外都不能解救。如果贵国能够使宋国保全,不只是把先朝留传下来的珠宝重器献出,从今后年年进贡,子子孙孙,永不间断。”齐昭公问:“现在楚君在哪里?”华秀老说:“楚王也答应解围,已经退军到申地了。只有楚国令尹成得臣刚刚执政,以为我们国家早晚之间就能攻下,贪图功劳,拒不退兵。因此才乞求贵国帮助。”昭公说:“楚王以前曾占我谷邑,最近还给我,与我们结为友好后退回,这已表明没有贪功之心。既然是令尹成得臣不肯解围,我帮你们宋国向楚求情。”便命崔夭为使臣,前往宋国去见成得臣说情。门尹般到了秦国,也像华秀老所说那样。秦穆公也派公子絷为特使,到楚军请成得臣解去围宋之兵。齐国和秦国彼此不知道,各自遣派使臣。)
门尹般和华秀老俱转到晋军回话。文公谓之曰:“寡人已灭曹、卫,其田近宋者,不敢自私。”乃命狐偃同门尹般收取卫田,命胥臣同华秀老收取曹田,把两国守臣,尽行赶逐。崔夭、公子絷,正在成得臣幕下,替宋讲和,恰好那些被逐的守臣,纷纷来诉,说:“宋大夫门尹般、华秀老倚晋之威,将本国田土,都割据去了。”得臣大怒,谓齐、秦使者曰:“宋人如此欺负曹、卫,岂像个讲和的?不敢奉命,休怪,休怪!”崔夭和公子絷一场没趣,即时辞回。晋侯闻得臣不准齐、秦二国之请,预遣人于中途邀迎二国使臣,到于营中,盛席款待,诉以:“楚将骄悍无礼,即日与晋交战,望二国出兵相助。”崔夭、公子絷领命去了。
(门尹般和华秀老都返回晋军。晋文公对他们说:“我已经消灭了曹国和卫国,他们两国与宋国接壤的田地,晋国不敢都据为已有。”便命狐偃同门尹般去收取卫国的田地,胥臣和华秀老去收取曹国的田地,把两国的守臣全部赶走。崔夭和公子絷正在成得臣的军中替宋国讲和,恰好那些被逐走的守臣也纷纷赶到这里诉说:“宋大夫门尹般、华秀老倚仗晋国的威势,把我国的田地都分割去了。”成得臣听后怒气冲天,对齐、秦两国的使者说:“宋国人这样欺负曹国和卫国,怎么像要讲和的呢?我不敢接受二位的建议,请不要怪我!”崔夭和公子絷二人讨个没趣,立即告辞回国。晋侯听说成得臣没有答应齐、秦两国的请求,预先派人在途中邀请二国使臣到营中,盛席款待,对他们说:“楚将骄横无礼,来日我们与楚国交战,还希望两国出兵相助。”崔夭、公子絷领命而去。)
且说得臣誓于众曰:“不复曹、卫,宁死必不回军!”楚将宛春献策曰:“小将有一计,可以不劳兵刃,而复曹、卫之封。”得臣问曰:“子有何计?”宛春曰:“晋之逐卫君,执曹伯,皆为宋也。元帅诚遣一使至晋军,好言进解,要晋复了曹、卫之君,还其田土,我这里亦解宋围,大家罢战休兵,岂不为美?”得臣曰:“倘晋不见听如何?”宛春曰:“元帅先以解围之说,明告宋人,姑缓其攻。宋人思脱楚祸,如倒悬之望解,若晋侯不允,不惟曹、卫二国怨晋,宋亦怒之。聚三怨以敌一晋,我之胜数多矣。”得臣曰:“谁人敢使晋军?”宛春曰:“元帅若以见委,春不敢辞。”得臣乃缓宋国之攻,命宛春为使,乘单车直造晋军,谓文公曰:“君之外臣得臣,再拜君侯麾下,楚之有曹、卫,犹晋之有宋也。君若复卫封曹,得臣亦愿解围去宋,彼此修睦,各免生灵涂炭之苦。”言犹未毕,只见狐偃在旁,咬牙怒目骂道:“子玉好没道理!你释了一个未亡之宋,却要我这里复两个已亡之国,你直恁便宜!”先轸急蹑狐偃之足,谓宛春曰:“曹、卫罪不至灭亡,寡君亦欲复之。且请暂住后营,容我君臣计议施行。”栾枝引宛春归于后营,狐偃问于先轸曰:“子载真欲听宛春之请乎?”轸曰:“宛春之请,不可听,不可不听。”偃曰:“何谓也?”轸曰:“宛春此来,盖子玉奸计,欲居德于己,而归怨于晋也。不听,则弃三国,怨在晋矣;听之,则复三国,德又在楚矣。为今之计,不如私许曹、卫,以离其党,再拘执宛春,以激其怒,得臣性刚而躁,必移兵索战于我,是宋围不求解而自解也。倘子玉自与宋通和,则我遂失宋矣。”文公曰:“子载之计甚善!但寡人前受楚君之惠,今拘执其使,恐于报施之理有碍。”栾枝对曰:“楚吞噬小国,凌辱大邦,此皆中原之大耻;君不图伯则已,如欲图伯,耻在于君。乃怀区区之小惠乎?”文公曰:“微卿言,寡人不知也!”遂命栾枝押送宛春于五鹿,交付守将郤步扬小心看管。其原来车骑从人,尽行驱回,教他传话令尹曰:“宛春无礼,已行囚禁,待拿得令尹,一同诛戮。”从人抱头鼠窜而去。
(再说成得臣在军中向众人发誓说:“不收复曹国、卫国,就是死了也不收兵!”有一个名叫宛春的将领献计说:“小将有一计,可以不用一刀一枪,而恢复曹国和卫国的封地。”得臣问,“你有什么计策?”宛春回答:“晋国驱逐卫君、活捉曹君,都是因为宋国的原因。元帅可以派一个使者到晋军中,好言相商,让晋国允许曹、卫两国国君复位,归还他们的田地,我们这里也解除对宋国的包围,双方停止战斗,岂不是更好?”得臣又问:“假如晋国不听又怎么样呢?”宛春说:“元帅先把这件事告诉宋国,姑且暂缓进攻。宋国人想摆脱楚国的包围,就像倒悬之人希望解救一样,如果晋侯不答应,不但曹、卫两国怨恨晋国,连宋国也会愤怒。联合三个怒火高涨的国家对付一个晋国,我们胜利的可能性大多了。”得臣问道:“谁敢出使晋军?”宛春自告奋勇:“如果元帅信任我,我不敢推辞。”成得臣便缓和了对宋国的进攻,派宛春为使者,乘车直奔晋军大营,对文公说:“楚将成得臣,向君侯致敬。楚国有卫国和曹国,就像晋国有宋国一样。君侯如果能够恢复卫、曹两国,我也愿意解除对宋国的包围,彼此和好,使生灵免遭涂炭。”话还没说完,只见狐偃在一旁咬牙切齿地骂道:“子玉做事好没道理!你解了一个还没灭亡的宋国之围,却要我们恢复两个已经灭亡的国家,这不是太便宜了吗?”先轸急忙踩了一下狐偃的脚,对宛春说:“曹国和卫国的罪行还没有到灭亡的地步,我们国君也正要恢复他们。请你先到后营休息,让我们君臣商量一下怎么办。”栾枝带宛春去后营。狐偃问先轸:“你真要听从宛春的请求吗?”先轸回答:“宛春的话,不可全听,也不能不听。”狐偃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讲?”先轸回答:“宛春这次来,是子玉的奸计,想自己居功,而把过失推到晋国身上。如果我们不听从这个建议,就会失去三国,使他们怨恨我们;如果听从这个建议,恢复三个国家,功劳都是楚国的。现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私下答应曹、卫两国复国,离间楚国的同党,再扣押宛春激怒成得臣,他性情刚烈急躁,一定带兵来与我们交战,那样宋国的包围也就不救自解了。如果子玉自己与宋国讲和,那么我们就会失去宋国。”文公称赞说:“子载的计策太妙了!但我从前受过楚王的恩惠,现在扣押他的使者,恐怕违背施恩必报的道理。”栾枝说:“楚国吞噬小国,凌辱大国,这是中原各国的奇耻大辱;主君如果不想争夺霸主就算了,如果要当霸主, 这就是你的耻辱,难道还要念念不忘区区小惠吗?文公说:“你的话太精妙了,我以前并不知道!”于是命令栾枝把宛春押送到五鹿,交给守将郤步扬好好看管。跟他来的车马随从,全都赶了回去,让他们传话给令尹成得臣:“宛春没有礼貌,已被囚禁起来,等拿到令尹后,一同诛杀。”随从们抱头鼠窜,跑了回去。)
文公打发宛春事毕,使人告曹共公曰:“寡人岂为出亡小忿,求过于君?所以不释然于君者,以君之附楚故也。君若遣一介告绝于楚,以明君之与晋,即当送君还曹耳。”曹共公急于求释,信以为然,遂为书遗得臣云:
(文公又派人告诉曹共公说:“我难道会因为流亡时您的一点小过失就难为您吗?之所以没有释放您,是因为您依附楚国。您如果派一人通知楚国与之断绝往来,表明您与晋国友好,我立即就送您回曹国。”曹共公急于获释,信以为真,就给成得臣写了一封信:)
孤惧社稷之陨,死亡不免,不得已即安于晋,不得复事上国。上国若能驱晋以为孤宁宇,孤敢有二心耶?
(我害怕国家灭亡,自己难免一死,不得已和晋国和好,不能再侍奉贵国。贵国如果能够赶走晋国,保卫我的国家,我怎么敢三心二意呢? )
文公又使人往襄牛见卫成公,亦以复国许之。成公大喜。宁俞谏曰:“此晋国反间之计,不可信之。”成公不听,亦致书得臣,大约如曹伯之语。
(文公又派人去襄牛见卫成公,也答应让他复国。成公很高兴,宁俞劝道:“这是晋国的反间计,不能相信!”成公不听,也给得臣写信,内容和曹伯的信差不多。)
时得臣方闻宛春被拘之报,咆哮叫跳,大骂:“晋重耳,你是跑不伤、饿不死的老贼!当初在我国中,是我刀砧上一块肉,今才得返国为君,辄如此欺负人!自古‘两国相争,不罪来使。’如何将我使臣拿住?吾当亲往,与他讲理。”正在发怒,帐外小卒报道:“曹、卫二国,各有书札上达元帅。”得臣想道:“卫侯、曹伯流离之际,有甚书来通我?必是打探得晋国什么破绽,私来报我,此乃天助我成功也!”启书看时,如此恁般,却是从晋绝楚的话头,气得心头一片无明火,直透上三千丈不止,大叫道:“这两封书,又是老贼逼他写的。老贼,老贼!今日不是你,就是我,定要拼个死活!”吩咐大小三军,撤了宋围,且去寻晋重耳做对。“待我败了晋军,怕残宋走往那里去!”斗越椒曰:“吾王曾叮咛‘不可轻战’。若元帅要战之时,还须禀命而行。况齐、秦二国,曾为宋求情,恨元帅不从,必然遣兵助晋。我国虽有陈、蔡、郑、许相帮,恐非齐、秦之敌。必须入朝请添兵益将,方可赴敌。”得臣曰:“就烦大夫一行,以速为贵。”
(这时成得臣正听到宛春被拘留的消息,咆哮大怒,又叫又跳,骂道:“重耳,你这个跑不伤饿不死的老贼!当初在我国的时候,是我案板上的一块肉,如今返回晋国做了国君,就如此欺负人!自古以来‘两国相争,不罪来使’。你为什么抓住我的使臣?我要亲自去和他讲理。”正在发怒时,帐外的小卒又进来报告:“曹、卫两国国君有书信给元帅。”得臣心想:“卫侯、曹伯都在颠沛流离之中,有什么事给我写信?一定是探听到晋国有什么破绽,私下里来告诉我,这是老天爷助我成功!”打开信一看,都是和楚国断交依附晋国之类的话,气得他怒火万丈,大声叫道:“这两封信,又是老贼逼他们写的!老贼,老贼!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定要一决胜负!”说罢,立即吩咐大小三军解除对宋国的包围,去和重耳交战。“等我击败了晋国军队,还怕残破不堪的宋国跑到哪里去吗?斗越椒劝道:“大王曾经再三叮咛‘不要轻易与晋军开战’。如果元帅执意要打,也应该向大王报告后再说:何况齐、秦两个国家,曾经为宋国求情,他们怨恨元帅不给情面,一定会派兵援助晋军。我们虽然有陈、蔡、郑、许四国帮助,恐怕仍然敌不过齐、秦国二国。必须派人去请大王增派兵将,方能作战。”得臣说:“就麻烦您走一趟,越快越好。”)
越椒奉元帅将令,径到申邑,来见楚王,奏知请兵交战之意。楚王怒曰:“寡人戒勿与战,子玉强要出师,能保必胜乎?”越椒对曰:“得臣有言在前:‘如若不胜,甘当军令。’”楚王终不快意,乃使斗宜申将西广之兵而往。——楚兵二广,东广在左,西广在右,凡精兵俱在东广。止分两广之兵,不过千人,又非精卒,乃是楚王疑其兵败,不肯多发之意。成得臣之子成大心,聚集宗人之兵,约六百人,自请助战。楚王许之。斗宜申同越椒领兵至宋,得臣看兵少,心中愈怒,大言曰:“便不添兵,难道我胜不得晋?”即日约会四路诸侯之兵,拔寨都起。这一去,正中了先轸的机谋了。髯翁有诗云:
(越椒遵照元帅的命令,来到申邑见楚王,说明请派兵将与晋国交战的事情。楚王不高兴地问:“我告诫你们不要与晋军交战,子玉一定要打,能保证一定胜利吗?”越椒回答:“得臣有言在先:‘如果不胜,甘受军法处置’。”楚王将信将疑,便派斗宜申率领西广兵去增援。——楚国大军分为两广,东广在左,西广在右,凡是精兵都在东广。楚王只分西广之兵前往,不过一千人,又不是精锐之师,显然怕得臣兵败,不肯多派兵。成得臣的儿子成大心,聚集亲朋家人约有六百人,请求出战,楚王也同意了。斗宜申同越椒领兵来到宋国,得臣看见兵少,心中愈加愤怒,说道:“就是不增兵,难道我就不能打败晋国吗?”当天便会同四路诸侯国的部队, 拔寨而起。这一去,正中了先轸的计谋。髯翁曾有一首诗写道:)
久困睢阳功未收,勃然一怒战群侯;
得臣纵有冲天志,怎脱今朝先轸谋!
得臣以西广戎车,兼成氏本宗之兵,自将中军。使斗宜申率申邑之师,同郑、许二路兵将为左军。使斗勃率息邑之兵,同陈、蔡二路兵将为右军。雨骤风驰,直逼晋侯大寨,做三处屯聚。
(得臣亲自率领西广的兵车和成家的亲兵为中军。令斗宜申率申邑的部队,同郑、许二国的兵将为左军。令斗勃率领息邑的部队,同陈、蔡两国的兵将为右军。三军如急风骤雨般逼近晋侯的大寨,分做三处扎营。)
晋文公集诸将问计。先轸曰:“本谋致楚,欲以挫之。且楚自伐齐围宋,以至于今,其师老矣。必战楚,毋失敌!”狐偃曰:“主公昔日在楚君面前,曾有一言:‘他日治兵中原,请避君三舍。’今遂与楚战,是无信也。主公向不失信于原人,乃失信于楚君乎?必避楚。”诸将皆艴[fú]然曰:“以君避臣,辱甚矣!不可,不可!”狐偃曰:“子玉虽刚狼,然楚君之惠,不可忘也。吾避楚,非避子玉。”诸将又曰:“倘楚兵追至,奈何?”狐偃曰:“若我退,楚亦退,必不能复围宋矣。如我退而楚进,则以臣逼君,其曲在彼。避而不得,人有怒心,彼骄我怒,不胜何为?”文公曰:“子犯之言是也。”传令:“三军俱退!”晋军退三十里,军吏来禀曰:“已退一舍之地矣。”文公曰:“未也。”又退三十里,文公仍不许驻军。直退到九十里之程,地名城濮,恰是三舍之远,方教安营息马。时齐孝公命上卿国懿仲之子国归父为大将,崔夭副之;秦穆公使其次子小子憗为大将,白乙丙副之;各率大兵,协同晋师战楚,俱于城濮下寨。宋围已解,宋成公亦遣司马公孙固如晋军拜谢,就留军中助战。
(晋文公召集诸将,询问如何应敌。先轸说:“本来我们的计策就是把楚军招来,挫败他们。何况楚军自从征伐齐国,围困宋国直到现在,一直没能好好休息,部队已疲惫不堪了。一定要打,不能失掉良机!”狐偃说:“主公当年在楚君面前曾经说:‘异日与君在战场上相见,我要退兵三舍。’现在马上与楚军交战,是言而无信。主公从前不失信普通人,难道现在要对楚君失信吗?一定要退避。”众将都不高兴地说:“晋君躲避楚臣,这是奇耻大辱!决不能这么做!”狐偃说:“子玉虽然蛮横凶狠,但楚君对我们的恩惠却不能忘记。我们避的是楚军,而不是子玉。”众将又问:“倘若楚兵前来追赶,那该怎么办?”狐偃说:“如果我们退兵,楚国也退,一定不会再围困宋国了。如果我们退而楚军追击,那么是楚臣逼迫晋君,他们礼亏。退避仍然不得安宁,我军人人愤怒,他们骄傲,我们愤怒,怎么会不胜利?”文公称赞说:“子犯的话有理!”传令:“三军全部后退!”晋军退了三十里,军吏报告说:“已经退了一舍地了。”文公说:“继续后退。”又退三十里,文公仍然不许驻军。一直退了九十里,来到城濮,恰好三舍路程,文公方令安营休息。这时齐孝公命令上卿国懿仲的儿子国归父为大将,崔夭为副将;秦穆公派他二儿子小子慭为大将,白乙丙为副将,都带着大军,来帮晋国作战,也在城濮安扎营寨。宋国之围已解,宋成公也派司马公孙固到晋军中拜谢,并留在军中助战。)
却说楚军见晋军移营退避,各有喜色。斗勃曰:“晋侯以君避臣,于我亦有荣名矣。不如借此旋师,虽无功,亦免无罪。”得臣怒曰:“吾已请添兵将,若不一战,何以复命?晋军既退,其气已怯,宜疾追之!”传令:“速进!”楚军行九十里,恰与晋军相遇,得臣相度地势,凭山阻泽,据险为营。晋诸将言于先轸曰:“楚若据险,攻之难拔,宜出兵争之。”先轸曰:“夫据险以固守也。子玉远来,志在战而不在守。虽据险,安所用之?”时文公亦以战楚为疑。狐偃奏曰:“今日对垒,势在必战。战而胜,可以伯诸侯;即使不胜,我国外河内山,足以自固。楚其奈我何?”文公意犹未决。是夜就寝,忽得一梦,梦见如先年出亡之时,身在楚国,与楚王手搏为戏,气力不加,仰面倒地,楚王伏于身上,击破其脑,以口喋之。既觉,大惧。时狐偃同宿帐中,文公呼而告之,如此恁般:“梦中斗楚不胜,被饮吾脑,恐非吉兆乎?”狐偃称贺曰:“此大吉之兆也!君必胜矣!”文公曰:“吉在何处?”狐偃对曰:“君仰面倒地,得天相照;楚王伏于身上,乃伏地请罪也。脑所以柔物,君以脑子楚,柔服之矣,非胜而何?”文公意乃释然;天色乍明,军吏报:“楚国使人来下战书。”文公启而观之,书云:
(却说楚军见晋军移师后退,都面露喜色。斗勃说:“晋侯以堂堂国君躲避楚国大臣,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荣耀的事了。不如借此机会收兵,虽然没有功劳,也免去了罪名。”得臣生气地说:“我已经请君王添兵加将,如果连一仗都不打,怎么向大王交待?晋军既然后退,是害怕我军,应该快速追击!”传令“乘胜进军!”楚军追了九十里,恰好与晋军相遇,得臣察看地势,凭借山、泽险阻,据地为营。晋国众将对先轸说:“楚军如果占据险要,难以进攻,应该派兵抢先占据要地。”先轸说:“占据险要是为了防守。子玉远道而来,是为了交战而不是防守。虽然占据险要,又有什么用呢?”这时文公也对能否战胜楚军表示怀疑。狐偃劝慰说:“现在两军相对,其势必战,别无选择。一战而胜,可以称霸诸侯;即使战而不胜,我国内外山河,也足以自保。楚国能对我们怎么样呢?”文公仍然犹疑未决。当天夜里入睡,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好像从前逃亡时在楚国一样,与楚王做徒手搏斗游戏,自己气力不够,仰面跌倒在地上,楚王伏在身上,打破了自己的脑袋,用口吸吮。醒来后,十分害怕。这时狐偃和他同宿一个军帐中,文公叫醒他,把这个梦告诉他,并且担心地问:“梦中与楚王相斗不能取胜,被他吮饮我的脑子,恐怕不是好的兆头吧?”谁知狐偃竟然称贺说:“这是大吉大利的预兆!主君一定能取得胜利!”文公不解地问:“怎么说大吉大利呢?”狐偃回答:“主君仰面倒地,是得到上天的光照;楚王伏在身上,是伏地请罪。大脑是用来制伏事物的,主君把脑袋给楚王吮吸,是用大脑征服楚王,这不是胜利是什么呢?”文公这才释去疑虑。天刚刚亮,有军吏进来报告:“楚国派人来下战书。”文公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请与君之士戏,君凭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
(请与君侯的士兵作战斗的游戏,君侯可以登车观看,得臣也能一饱眼福。)
狐偃曰:“战,危事也,而曰戏,彼不敬其事矣,能无败乎?”文公使栾枝答其书云:
(狐偃说:“战争,本是危险之事,他却说游戏,可见他不注重此事,能不失败吗?”文公令栾枝写回书:)
寡人未忘楚君之惠,是以敬退三舍,不敢与大夫对垒。大夫必欲观兵,敢不惟命!诘朝相见。
(我没有忘记楚君的恩惠,因此退避三舍,不敢和大夫对阵。大夫一定要观看战斗,我怎么敢不听从命令!请明天相见。)
楚使者去后,文公使先轸再阅兵车,共七百乘,精兵五万余人,——齐、秦之众,不在其内。文公登有莘之墟,以望其师,见其少长有序,进退有节,叹曰:“郤榖之遗教也。以此应敌可矣。”使人伐其山木,以备战具。先轸分拨兵将,使狐毛、狐偃引上军,同秦国副将白乙丙攻楚左师,与斗宜申交战。使栾枝、胥臣引下军,同齐国副将崔夭,攻楚右师,与斗勃交战。各授计策行事。自与郤溱、祁瞒中军结阵,与成得臣相持。却教荀林父、士会,各率五千人为左右翼,准备接应。再教国归父、小子憗[yìn],各引本国之兵,从间道抄出楚军背后埋伏,只等楚军败北,便杀入据其大寨。时魏犨胸疾已愈,自请为先锋。先轸曰:“留老将军有用处。从有莘南去,地名空桑,与楚连谷地面接壤。老将军可引一枝兵,伏于彼处,截楚败兵归路,擒拿楚将。”魏犨欣然去了。赵衰、孙伯纠、羊舌突、茅茷[fá]等一班文武,保护晋文公于有莘山上观战。再教舟之侨于南河整顿船只,伺候装载楚军辎重,临期无误。次日黎明,晋军列阵于有莘之北,楚军列阵于南,彼此三军,各自成列。得臣传令,教:“左右二军先进,中军继之。”
(楚国的使者走了以后,文公又命令先轸再次检阅部队,共有战车七百辆,精兵五万多人,——齐国和秦国的军队还不包括在内。文公登上有莘的高地,视察军队,只见大军长短有序,进退有节奏,感叹地说:“这是郤縠传下来的方法!用这样的军队可以应战敌人了。”派人砍伐山上的树木,准备作战用具。先轸分派兵将,令狐毛、狐偃带领上军,同秦国副将白乙丙一起进攻楚国的左军,与斗宜申交成。令栾枝、胥臣带领下军,同齐国副将崔夭一起,攻击楚国的右军,与斗勃交战。并分别授予计策。自己与郤溱、祁瞒带中军结成阵势,与成得臣对峙。又教荀林父、士会分别带领五千人为左右两翼,准备接应。再请国归父、小子慭各自带领本国士兵,从小道抄楚军的背后埋伏起来,只等楚军败后,便冲出占领楚军大寨。这时魏犨的胸伤已好了,自己要求做先锋。先轸说:“老将军自有重任。从有莘向南,有一地方名叫空桑,与楚国连谷接壤,老将军可以带领一支兵马,埋伏在那里,截断楚国败兵的退路,擒拿楚将。”魏犨高兴地去了。赵衰、孙伯纠、羊舌突、茅筏等一班文武大臣,保护晋文公,在有莘山上观战。又命舟之侨在南河整顿船只,准备装载楚军的轻重物资,到时不得耽误。第二天一早,晋军在有莘的北面结阵,楚军在南面对阵,彼此三军,排好阵势。成得臣传令楚军:“左右两军先进攻,中军随后。”)
且说晋下军大夫栾枝,打探楚右师用陈、蔡为前队,喜曰:“元帅密谓我曰:‘陈、蔡怯战而易动。’先挫陈、蔡,则右师不攻而自溃矣。”乃使白乙丙出战。陈辕选、蔡公子印,欲在斗勃前建功,争先出车。未及交锋,晋兵忽然退后。二将方欲追赶,只见对阵门旗开处,一声炮响,胥臣领着一阵大车,冲将出来。驾车之马,都用虎皮蒙背,敌马见之,认为真虎,惊惶跳踯,执辔者拿把不住,牵车回走,反冲动斗勃后队。胥臣和白乙丙乘乱掩杀,胥臣斧劈公子印于车下,白乙丙箭射斗勃中颊。斗勃带箭而逃,楚右师大败,死者枕藉,不计其数。栾枝遣军卒,假扮作陈、蔡军人,执着彼处旗号,往报楚军,说:“右师已得胜,速速进兵,共成大功。”得臣凭轼望之,但见晋军北奔,烟尘蔽天,喜曰:“晋下军果败矣!”急催左师并力前进。斗宜申见对阵大旆高悬,料是主将,抖擞精神,冲杀过来。这里狐偃迎住,略战数合,只见阵后大乱,狐偃回辕便走,大旆亦往后退行。斗宜申只道晋军已溃,指引郑、许二将,尽力追逐。忽然鼓声大震,先轸、郤溱引精兵一枝,从半腰里横冲过来,将楚军截做二段。狐毛、狐偃翻身复战,两下夹攻。郑、许之兵先自惊溃,宜申支架不住,拚死命杀出,遇着齐将崔夭,又杀一阵,尽弃其车马器械,杂于步卒之中,爬山而遁。原来晋下军伪作北奔,烟尘蔽天,却是栾枝砍下有莘山之木,曳于车后,车驰木走,自然刮地尘飞,哄得左军贪功索战。狐毛又诈设大旆,教人曳之而走,装作奔溃之形。狐偃佯败,诱其驱逐。先轸早已算定,吩咐祁瞒虚建大将旗,守定中军,任他敌军搦战,切不可出应,自引兵从阵后抄出,横冲过来,恰与二狐夹攻,遂获全胜。这都是先轸预定下的计策。有诗为证:
(且说晋国下军大夫栾枝,打听出楚军右军是以陈、蔡二国兵为前队,高兴地说:“元帅私下对我说:‘陈、蔡两国害怕战斗,容易击破。’先挫败他们,楚右军就不攻自破了。”便教白乙丙出战。陈国辕选、蔡国公子印,想在斗勃面前建功,争先驾车冲出,还没有交锋,晋兵突然后退。二将正要追击,只听一声炮响,胥臣率领一列大战车冲出,驾车的马都用虎皮蒙背。楚军的战马一见,以为是真虎,惊惶跳跃,执辔的控制不住,车马回跑,冲乱了斗勃的后队。胥臣和白乙丙乘乱追杀,胥臣用斧将公子印砍死车下,白乙丙一箭射中斗勃脸上。斗勃带箭而逃,楚国右军大败,死者横七竖八,狼藉不堪,不计其数。栾枝又派军兵扮作陈国、蔡国的士兵,拿着他们的旗帜,去楚军报告,说:“右军已经得胜,请中军快速进兵,同建大功。”得臣登上车辕观看,只见晋军往北跑,烟尘冲天,大喜过望:“晋国下军果然败退了!”急忙催促左军奋力前进。斗宜申见对面大旗高悬,料定是主将,抖擞精神,冲杀过来。狐偃上前迎住,只战了几个回合,阵后大乱,狐偃回车便跑,大旗也往后退。斗宜申以为晋军溃败,指挥郑、许两国大将,一同全力追赶。忽听鼓声震天,先轸、郤溱带领一支精兵,从半腰里横冲过来,把楚军分为两半。狐毛、狐偃翻回身再战,两面夹攻。郑、许两国的士兵首先惊乱,宜申招架不住,拼命冲出,遇着齐将崔夭,又杀一阵,抛弃车马器械,混在步兵之中,翻山而逃。原来晋国下军伪装败逃,烟尘满天,是栾枝砍下有莘山的树木,拴在车后,车马飞驰,自然刮起满地尘土飞扬,哄骗楚左军贪功求战。狐毛又假设大旗,令人拉着跑,装成奔溃的样子。狐偃佯装战败, 诱敌深入。先轸早已计算好,吩咐祁瞒打着大将旗帜,守住中军,任敌兵挑战,决不应战。自己却带兵从阵后抄出,横冲过来,恰好与二狐形成夹击之势,大获全胜。这些都是先轸事先定好的计策。有诗一首称赞道:)
临机何用阵堂堂?先轸奇谋不可当。
只用虎皮蒙马计,楚军左右尽奔亡。
话说楚元帅成得臣虽则恃勇求战,想着楚王两番教诫之语,却也十分持重。传闻左右二军,俱已进战得利,追逐晋兵,遂令中军击鼓,使其子小将军成大心出阵。祁瞒先时,也守着先轸之戒,坚守阵门,全不招架。楚中军又发第二通鼓,成大心手提画戟,在阵前耀武扬威。祁瞒忍耐不住,使人察之。回报:“是十五岁的孩子。”祁瞒曰:“谅童子有何本事!手到拿来,也算我中军一功。”喝教:“擂鼓!”战鼓一鸣,阵门开处,祁瞒舞刀而出,小将军便迎住交锋。约斗二十余合,不分胜败。斗越椒在门旗之下,见小将军未能取胜,即忙驾车而出,拈弓搭箭,觑得较亲,一箭正射中祁瞒的盔缨。祁瞒吃了一惊,欲待退回本阵,恐冲动了大军,只得绕阵而走。斗越椒大叫:“此败将不须追之,可杀入中军,擒拿先轸!”
(却说楚元帅成得臣虽然自恃勇敢,但想到楚王两次告诫,也十分小心。听说左右两军都进军顺利,便令中军击鼓,命他的儿子成大心出阵挑战。一开始,祁瞒也依着先轸的命令,坚守阵门,全不理睬。到楚军第二通战鼓敲响,成大心手提画戟,在阵前耀武扬威时,他再也忍耐不住,派人去察看,回报说:“是十五岁的孩子。”祁瞒说:“谅他一个小孩有什么本事!去擒 来,也算我们中军一功劳。”喝令:“擂鼓!”战鼓一响,阵门大开,祁瞒舞刀冲出。成大心迎住交锋,双方战有二十多回合,不分胜败。斗越椒在门旗下面,见小将军不能取胜,忙驾车冲出,拉满弓,看得分明,一箭射出,正中祁瞒头上的盔缨。祁瞒大吃一惊,想要退回阵中,恐怕冲乱了大军,只好绕阵而跑。斗越椒大声叫道:“不必追此败将,快杀入中军,擒拿先轸!”驾车向晋军大阵冲来。)
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话说赵衰奉了晋侯密旨,乘车来看魏犨。时魏犨胸脯伤重,病卧于床,问:“来者是几人?左右曰:“止赵司马单车至此。”魏犨曰:“此探吾死生,欲以我行法耳!”乃命左右取匹帛:“为我束胸,我当出见使者。”左右曰:“将军病甚,不宜轻动。”魏犨大喝曰:“病不至死,决勿多言!”如常装束而出。赵衰问曰:“闻将军病,犹能起乎?主公使衰问子所苦。”魏犨曰:“君命至此,不敢不敬,故勉强束胸以见吾子。犨自知有罪当死;万一获赦,尚将以余息报君父之恩,其敢自逸!”于是距跃者三,曲踊者三。赵衰曰:“将军保重,衰当为主公言之。”乃复命于文公,言:“魏犨虽伤,尚能跃踊,且不失臣礼,不忘报效。君若赦之,后必得其死力。”文公曰:“苟足以申法而警众,寡人亦何乐乎多杀?”须臾,荀林父拘颠颉至,文公骂曰:“汝焚僖大夫之家何意?”颠颉曰:“介子推割股啖君,亦遭焚死,况盘飧乎?臣欲使僖负羁附于介山之庙也!”文公大怒曰:“介子推逃禄不仕,何与寡人?”乃问赵衰曰:“颠颉主谋放火,违命擅刑,合当何罪?”赵衰应曰:“如今当斩首!”文公喝命军正用刑。刀斧手将颠颉拥出辕门斩之。命以其首祭负羁于僖氏之家,悬其首于北门,号令曰:“今后有违寡人之令者,视此!”文公又问赵衰曰:“魏犨与颠颉同行,不能谏阻,合当何罪?”赵衰应曰:“当革职,使立功赎罪。”文公乃革魏犨右戎之职,以舟之侨代之。将士皆相顾曰:“颠、魏二将,有十九年从亡大功,一违君命,或诛或革,况他人乎?国法无私,各宜谨慎!”自此三军肃然知畏。史官有诗云:
(话说赵衰奉晋文公的密令,坐车来看魏犨。这时魏犨胸脯伤势很重,卧病在床,问道:“来了几个人?”左右的人回答:“只有赵司马单车到来。”魏犨说:“这是来探察我生死如何,要对我施行刑法。”便命左右的人拿来 一匹布帛:“替我把胸伤裹起来,我要出见使者。”左右的人劝道:“将军病重,不应该轻易起床。”魏犨大声喝道:“我的病死不了,不要再多说了!”穿的衣服像平常一样,出来见赵衰。赵衰问:“听说将军病了,还能起床吗? 主公派我来问候你的病情。”魏犨说:“主君的使臣到来,我不敢不尊敬,所以勉强捆住胸伤来见你。我知道罪该处死;但万一能获得赦免,将会用余生报答主君的大恩,决不敢放纵自己。”说完,向前跃了三次,向上跳了三次。赵衰说:“将军保重身体,我为你向主公说情。”便回去向文公复命,说:“魏犨虽然受伤,但仍能跳跃,而且不失君臣之礼,不忘报效君恩。主公如能饶恕他,今后他一定会以死相报。”文公说:“假如能够申张法令,警告众人,我难道乐意多杀人吗?”一会儿的功夫,荀林父押着颠颉来到,文公骂道:“你烧僖大夫家是什么用意?”颠颉回答:“介子推割股啖君,还被烧死,何况僖负羁只贡献一盘饭了?我想让他也归附介山的庙中!”文公怒上加怒说:“介子推逃避封禄,不愿做官而死,我有什么罪过?”便问赵衰:“颠颉主谋放火,违抗军令,擅自行动,该当何罪?”赵衰回答:“按军令应该斩首!”文公喝令动手。刀斧手把颠颉推出辕门斩首。文公又让人把他的首级拿到僖家祭祀负羁,然后挂在北门上,号令军中:“今后有违背我命令的人,就像他一样。”文公又问赵衰:“魏犨与颠颉同行,没能劝阻,该当何罪?”赵衰回答:“应该革职,令他立功赎罪。”文公便撤掉魏犨车右的职位,让舟之侨代替他。将士们互相说:“颠颉、魏犨二将,有十九年 随主流亡的大功,一违背君令,或被砍头,或被革职,何况别人了?国法没有私情,大家都应该小心遵守!”自此以后,三军肃然,不敢违令。史官有诗说:)
乱国全凭用法严,私劳公义两难兼;
只因违命功难赎,岂为盘飧一夕淹?
话分两头。却说楚成王伐宋,克了缗邑,直至睢阳,四面筑起长围,欲俟其困,迫而降之。忽报:“卫国遣使臣孙炎告急。”楚王召问其事。孙炎将晋取五鹿,及卫君出居襄牛之事,备细诉说,“如救兵稍迟,楚丘不守。”楚王曰:“吾舅受困,不得不救。”乃分申、息二邑之兵,留元帅成得臣及斗越椒、斗勃、宛春一班将佐,同各路诸侯围宋。自统蒍吕臣、斗宜申等,率中军两广,亲往救卫。四路诸侯,亦虑本国有事,各各辞回,止留其将统兵。陈将辕选,蔡将公子印,郑将石癸,许将百畴,俱听得臣调度。
(再说楚成王征伐宋国,攻占了缗邑,直到雎阳,四面筑起大营围困,想等宋国弹尽粮绝后,强迫他们投降。忽然接到报告:“卫国派使臣孙炎来告急。”楚成王叫来询问事情真相,孙炎把晋国攻取五鹿,卫君逃到襄牛的事,详细述说一遍:“如果救兵再不到,楚丘就保不住了。”楚王说:“我舅被包围,不能不救。”便分出申、息二邑的部队,留下元帅成得臣和斗越椒、斗勃、宛春等一班将领,同各路诸侯围宋。自己带着蒍吕臣、斗宜申等,率领中军,亲自去救援卫国。四路诸侯,也担心本国有事,都告辞回国,只留下大将带兵。陈将辕选、蔡将公子印、郑将石癸、许将百畴,都听从成得臣的调遣。)
单说楚王行至半途,闻晋兵已移向曹国,正议救曹。未几,报至:“晋兵已破曹,执其君。”楚王大惊曰:“晋之用兵,何神速乃尔?”遂驻军于申城、遣人往谷,取回公子雍及易牙等,以谷地仍复归齐,使申公叔侯与齐讲和,撤戍而还。又遣人往宋,取回成得臣之师,且戒谕之曰:“晋侯在外十九年矣,年逾六旬,而果得晋国,备尝险阻,通达民情,殆天假之年,以昌大晋国之业。非楚所能敌也,不如让之。”使命至谷,申公叔侯致谷修好于齐,班师回楚。惟成得臣自恃其才,愤愤不平,谓众诸侯曰:“宋城旦暮且破,奈何去之?”斗越椒亦以为然。得臣使回见楚王:“愿少待破宋,奏凯而回。如遇晋师,请决一死战;若不能取胜,甘伏军法。”楚王召子文问曰:“孤欲召子玉还,而子玉请战,于卿何如?”子文曰:“晋之救宋,志在图伯;然晋之伯,非楚利也。能与晋抗者惟楚,楚若避晋,则晋遂伯矣。且曹、卫我之与国。见楚避晋,必惧而附晋,姑令相持,以坚曹、卫之心,不亦可乎?王但戒子玉勿轻与晋战,若讲和而退,犹不失南北之局也。”楚王如其言,吩咐越椒,戒得臣勿轻战,可和则和。成得臣闻越椒回复之话,且喜不即班师,攻宋愈急,昼夜不息。
(单说楚王走到半路,听到晋兵已进攻曹国的消息,正商量怎样救曹, 很快又有探马来报:“晋兵已攻破曹国,活捉曹伯。”楚王大吃一惊,叹道:“晋国用兵怎么这样神速!”便在申城驻扎,派人去阳谷,取回公子雍和易牙等人,把阳谷还给齐国,让申公叔侯和齐国讲和,撤回防守的楚军。又派人去宋国,召回成得臣的军队,还告诫众将说:“晋侯在外十九年,年过六旬,果然得到晋国。他一生备尝艰难险阻,通达民情,上天成全他,使晋国的大业兴盛。这些都不是楚国所能敌的,不如对晋国退让。”命令到了阳谷,申公叔侯遵命与齐国修好,班师回楚。只有成得臣依仗自己的才能,愤愤不平,对众将说:“宋城早晚就要攻破了,为什么还撤退呢?”斗越椒也认为他说得有理,得臣便派他回复楚王:“请稍等几天,攻破宋国后,再高唱凯歌而还。如果遇上晋国军队,请让我与他们决一死战;不能取胜,甘愿军法处置。”楚王听后,叫子文来问道:“我要召子玉回来,但子玉却请求作战,你看怎么样?”子文回答:“晋国救宋国,是为了争当霸主;但晋国当了霸主,对楚国不利。能与晋国抗衡的国家只有楚国,楚国如果避让晋国,那么晋国就一定能当上霸主。而且曹国、卫国是依附楚国的,看见我们避让晋国,一定会害怕而归附晋国。姑且让子玉与晋国相对恃,以坚定曹国、卫国的信心,不是也可以吗?大王只须告戒子玉不要轻易与晋国交战,如果能讲和后撤退,仍然不失南北两分的局面。”楚王按照他的话,吩咐越椒,告诫得臣不要轻易与晋军开战,能讲和就讲和。成得臣听了越椒带回的话,对不立即班师很高兴,更加急迫进攻宋国,昼夜不停。)
宋成公初时,得公孙固报言,晋侯将伐曹、卫以解宋围,乃悉力固守。及楚成王分兵一半,救卫去了,得臣之围愈急,心下转慌。大夫门尹般进曰:“晋知救卫之师已行,未知围宋之师未退也。臣请冒死出城,再见晋君,乞其救援。”宋成公曰:“求人至再,岂可以空言往乎?”乃籍库藏中宝玉重器之数,造成册籍,献于晋侯,以求进兵,只等楚兵宁静,便照册输纳。门尹般再要一人帮行,宋公使华秀老同之。二人辞了宋公,觑个方便,缒城而出。偷过敌寨,一路挨访晋军,到于何处,径奔军前告急。门尹般、华秀老二人见了晋侯,涕泣而言:“敝邑亡在旦夕,寡君惟是不腆宗器,愿纳左右,乞赐哀怜!”文公谓先轸曰:宋事急矣!若不往救,是无宋也。若往救,必须战楚。郤縠曾为寡人策之,非合齐、秦为助不可。今楚归谷地于齐,与之通好,秦、楚又无隙,未肯合谋,将若之何?”先轸对曰:“臣有一策,能使齐、秦自来战楚。”文公欣然,问:“卿有何妙计,使齐、秦自来战楚?”先轸对曰:“宋之赂我,可谓厚矣!受赂而救,君何义焉?不如辞之。使宋以赂晋之物,分赂齐、秦,求二国向楚宛转,乞其解围。二国自谓力能得之于楚,必遣使至楚。楚若不从,则齐、秦之隙成矣。”文公曰:“倘请之而从,齐、秦将以宋奉楚,与我何利焉?”先轸对曰:“臣又有一策,能使楚必不从齐、秦之请。”文公曰:“卿又有何计,使楚必不从齐秦之请?”先轸曰:“曹、卫,楚所爱也;宋,楚所嫉也。我已逐卫侯,执曹伯矣。二国土地,在我掌握,与宋连界。诚割取二国田土,以畀宋人,则楚之恨宋愈甚。齐、秦虽请,其肯从乎?齐、秦怜宋而怒楚,虽欲不与晋合,不可得也。”文公抚掌称善。乃使门尹般以宝玉重器之数,分作二籍,转献齐、秦二国。门尹般如秦,华秀老如齐,约定一般说话,相见之间,须要极其哀恳。
(且说宋成公当初得到公孙固的回报,说晋侯要征伐曹国、卫国解救宋国之围,便全力固守。等到楚成王分兵一半去救卫国,得臣的进攻却越来越急,不禁心中发慌。大夫门尹般说:“晋侯只知道救卫国的楚军已经走了,却不知道围宋国的楚军还没有退。请让我冒死出城,再次面见晋君,乞求救援。”宋成公说:“再次求人,岂能够空手前去?”便把库藏中的珠宝玉器等,列出名册,献给晋侯,请求进兵救助,只等楚兵一退,就照册交纳。门尹般请求再派一人同行,宋公命华秀老与他一道前住。二人向宋公告辞后,乘方便时,从城上缒下,偷偷越过楚军营寨,一路查访晋军到了什么地方,找到晋军营中。门尹般、华秀老见了晋侯后,声泪俱下,说道:“宋国很快就要灭亡了,我们主公只有这点不丰厚的礼物,愿意献给君侯,乞求救援!”文公对先轸说:“宋国的情况已经很危险了!如果不去救援,就会丧失宋国;如果去救,就会与楚国发生战斗,郤縠曾经为我策划说,与楚国交战一定要联合齐国、秦国才可以。现在楚国把阳谷归还给齐国,与齐国和好,秦国与楚国之间又没有矛盾,他们都不会与我们合作,该怎么办呢?”先轸回答说:“我有一条计策,能让齐国和秦国自己主动来与楚国作战。”文公很高兴地问:“你有什么妙计?”先轸回答:“宋国送给我们的礼物,可以说够丰厚的了!接受贿赂去救援,主君还有什么道义?不如推辞不受。让宋国把送给我们的礼物分作两份,分别送给齐国和秦国,求这二个国家向楚国说情,解除包围宋国的楚兵。二国自认为能得到楚国的准许,一定会派使者去楚国。楚国如果不答应,齐、秦两国与楚国就有矛盾了。”文公说:“假若楚国答应了齐、秦两国的请求,两国会使宋国依附楚国,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先轸回答:“我还有一计,能使楚国一定不会答应齐、秦两国的请求。”文公问:“你又有什么计策?”先轸说:“曹国和卫国都是楚国喜爱的国家; 宋国是楚国所恨的国家。我们已经驱逐卫侯,活捉曹伯了。这两个国家的土地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而且与宋国相连。如果把这两个国家的土地割出一部分给宋国,那么楚国就会更恨宋国。齐国、秦国虽然求情,难道楚国肯答应吗?齐国、秦国怜惜宋国而憎恨楚国,即使不想和晋国合作也不行了。”文公拍掌叫好。便让门尹般把珠宝玉器分作两份,转献给齐、秦两国。门尹般到秦国、华秀老到齐国,约定说一样话,相见的时候,必须要虔诚地恳求。)
秀老至齐,参见了昭公,言:“晋、楚方恶,此难非上国不解,若因上国得保社稷,不惟先朝重器不敢爱,愿年年聘好,子孙无间。”齐昭公问曰:“今楚君何在?”华秀老曰:“楚王亦肯解围,已退师于申矣。惟楚令尹成得臣新得楚政,谓敝邑旦暮可下,贪功不退。是以乞怜于上国耳!”昭公曰:“楚王前日取我谷邑,近日复归于我,结好而退,此无贪功之心。既令尹成得臣不肯解围,寡人为宋曲意请之。”乃命崔夭为使,径至宋地,往见得臣,为宋求释。门尹般到秦,亦如华秀老之言。秦穆公亦遣公子絷为使,如楚军与得臣讨情。齐、秦两不相照,各自遣使。
(先说华秀老到了齐国,参见了昭公,说道:“晋国和楚国关系紧张,宋国的灾难除齐国外都不能解救。如果贵国能够使宋国保全,不只是把先朝留传下来的珠宝重器献出,从今后年年进贡,子子孙孙,永不间断。”齐昭公问:“现在楚君在哪里?”华秀老说:“楚王也答应解围,已经退军到申地了。只有楚国令尹成得臣刚刚执政,以为我们国家早晚之间就能攻下,贪图功劳,拒不退兵。因此才乞求贵国帮助。”昭公说:“楚王以前曾占我谷邑,最近还给我,与我们结为友好后退回,这已表明没有贪功之心。既然是令尹成得臣不肯解围,我帮你们宋国向楚求情。”便命崔夭为使臣,前往宋国去见成得臣说情。门尹般到了秦国,也像华秀老所说那样。秦穆公也派公子絷为特使,到楚军请成得臣解去围宋之兵。齐国和秦国彼此不知道,各自遣派使臣。)
门尹般和华秀老俱转到晋军回话。文公谓之曰:“寡人已灭曹、卫,其田近宋者,不敢自私。”乃命狐偃同门尹般收取卫田,命胥臣同华秀老收取曹田,把两国守臣,尽行赶逐。崔夭、公子絷,正在成得臣幕下,替宋讲和,恰好那些被逐的守臣,纷纷来诉,说:“宋大夫门尹般、华秀老倚晋之威,将本国田土,都割据去了。”得臣大怒,谓齐、秦使者曰:“宋人如此欺负曹、卫,岂像个讲和的?不敢奉命,休怪,休怪!”崔夭和公子絷一场没趣,即时辞回。晋侯闻得臣不准齐、秦二国之请,预遣人于中途邀迎二国使臣,到于营中,盛席款待,诉以:“楚将骄悍无礼,即日与晋交战,望二国出兵相助。”崔夭、公子絷领命去了。
(门尹般和华秀老都返回晋军。晋文公对他们说:“我已经消灭了曹国和卫国,他们两国与宋国接壤的田地,晋国不敢都据为已有。”便命狐偃同门尹般去收取卫国的田地,胥臣和华秀老去收取曹国的田地,把两国的守臣全部赶走。崔夭和公子絷正在成得臣的军中替宋国讲和,恰好那些被逐走的守臣也纷纷赶到这里诉说:“宋大夫门尹般、华秀老倚仗晋国的威势,把我国的田地都分割去了。”成得臣听后怒气冲天,对齐、秦两国的使者说:“宋国人这样欺负曹国和卫国,怎么像要讲和的呢?我不敢接受二位的建议,请不要怪我!”崔夭和公子絷二人讨个没趣,立即告辞回国。晋侯听说成得臣没有答应齐、秦两国的请求,预先派人在途中邀请二国使臣到营中,盛席款待,对他们说:“楚将骄横无礼,来日我们与楚国交战,还希望两国出兵相助。”崔夭、公子絷领命而去。)
且说得臣誓于众曰:“不复曹、卫,宁死必不回军!”楚将宛春献策曰:“小将有一计,可以不劳兵刃,而复曹、卫之封。”得臣问曰:“子有何计?”宛春曰:“晋之逐卫君,执曹伯,皆为宋也。元帅诚遣一使至晋军,好言进解,要晋复了曹、卫之君,还其田土,我这里亦解宋围,大家罢战休兵,岂不为美?”得臣曰:“倘晋不见听如何?”宛春曰:“元帅先以解围之说,明告宋人,姑缓其攻。宋人思脱楚祸,如倒悬之望解,若晋侯不允,不惟曹、卫二国怨晋,宋亦怒之。聚三怨以敌一晋,我之胜数多矣。”得臣曰:“谁人敢使晋军?”宛春曰:“元帅若以见委,春不敢辞。”得臣乃缓宋国之攻,命宛春为使,乘单车直造晋军,谓文公曰:“君之外臣得臣,再拜君侯麾下,楚之有曹、卫,犹晋之有宋也。君若复卫封曹,得臣亦愿解围去宋,彼此修睦,各免生灵涂炭之苦。”言犹未毕,只见狐偃在旁,咬牙怒目骂道:“子玉好没道理!你释了一个未亡之宋,却要我这里复两个已亡之国,你直恁便宜!”先轸急蹑狐偃之足,谓宛春曰:“曹、卫罪不至灭亡,寡君亦欲复之。且请暂住后营,容我君臣计议施行。”栾枝引宛春归于后营,狐偃问于先轸曰:“子载真欲听宛春之请乎?”轸曰:“宛春之请,不可听,不可不听。”偃曰:“何谓也?”轸曰:“宛春此来,盖子玉奸计,欲居德于己,而归怨于晋也。不听,则弃三国,怨在晋矣;听之,则复三国,德又在楚矣。为今之计,不如私许曹、卫,以离其党,再拘执宛春,以激其怒,得臣性刚而躁,必移兵索战于我,是宋围不求解而自解也。倘子玉自与宋通和,则我遂失宋矣。”文公曰:“子载之计甚善!但寡人前受楚君之惠,今拘执其使,恐于报施之理有碍。”栾枝对曰:“楚吞噬小国,凌辱大邦,此皆中原之大耻;君不图伯则已,如欲图伯,耻在于君。乃怀区区之小惠乎?”文公曰:“微卿言,寡人不知也!”遂命栾枝押送宛春于五鹿,交付守将郤步扬小心看管。其原来车骑从人,尽行驱回,教他传话令尹曰:“宛春无礼,已行囚禁,待拿得令尹,一同诛戮。”从人抱头鼠窜而去。
(再说成得臣在军中向众人发誓说:“不收复曹国、卫国,就是死了也不收兵!”有一个名叫宛春的将领献计说:“小将有一计,可以不用一刀一枪,而恢复曹国和卫国的封地。”得臣问,“你有什么计策?”宛春回答:“晋国驱逐卫君、活捉曹君,都是因为宋国的原因。元帅可以派一个使者到晋军中,好言相商,让晋国允许曹、卫两国国君复位,归还他们的田地,我们这里也解除对宋国的包围,双方停止战斗,岂不是更好?”得臣又问:“假如晋国不听又怎么样呢?”宛春说:“元帅先把这件事告诉宋国,姑且暂缓进攻。宋国人想摆脱楚国的包围,就像倒悬之人希望解救一样,如果晋侯不答应,不但曹、卫两国怨恨晋国,连宋国也会愤怒。联合三个怒火高涨的国家对付一个晋国,我们胜利的可能性大多了。”得臣问道:“谁敢出使晋军?”宛春自告奋勇:“如果元帅信任我,我不敢推辞。”成得臣便缓和了对宋国的进攻,派宛春为使者,乘车直奔晋军大营,对文公说:“楚将成得臣,向君侯致敬。楚国有卫国和曹国,就像晋国有宋国一样。君侯如果能够恢复卫、曹两国,我也愿意解除对宋国的包围,彼此和好,使生灵免遭涂炭。”话还没说完,只见狐偃在一旁咬牙切齿地骂道:“子玉做事好没道理!你解了一个还没灭亡的宋国之围,却要我们恢复两个已经灭亡的国家,这不是太便宜了吗?”先轸急忙踩了一下狐偃的脚,对宛春说:“曹国和卫国的罪行还没有到灭亡的地步,我们国君也正要恢复他们。请你先到后营休息,让我们君臣商量一下怎么办。”栾枝带宛春去后营。狐偃问先轸:“你真要听从宛春的请求吗?”先轸回答:“宛春的话,不可全听,也不能不听。”狐偃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讲?”先轸回答:“宛春这次来,是子玉的奸计,想自己居功,而把过失推到晋国身上。如果我们不听从这个建议,就会失去三国,使他们怨恨我们;如果听从这个建议,恢复三个国家,功劳都是楚国的。现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私下答应曹、卫两国复国,离间楚国的同党,再扣押宛春激怒成得臣,他性情刚烈急躁,一定带兵来与我们交战,那样宋国的包围也就不救自解了。如果子玉自己与宋国讲和,那么我们就会失去宋国。”文公称赞说:“子载的计策太妙了!但我从前受过楚王的恩惠,现在扣押他的使者,恐怕违背施恩必报的道理。”栾枝说:“楚国吞噬小国,凌辱大国,这是中原各国的奇耻大辱;主君如果不想争夺霸主就算了,如果要当霸主, 这就是你的耻辱,难道还要念念不忘区区小惠吗?文公说:“你的话太精妙了,我以前并不知道!”于是命令栾枝把宛春押送到五鹿,交给守将郤步扬好好看管。跟他来的车马随从,全都赶了回去,让他们传话给令尹成得臣:“宛春没有礼貌,已被囚禁起来,等拿到令尹后,一同诛杀。”随从们抱头鼠窜,跑了回去。)
文公打发宛春事毕,使人告曹共公曰:“寡人岂为出亡小忿,求过于君?所以不释然于君者,以君之附楚故也。君若遣一介告绝于楚,以明君之与晋,即当送君还曹耳。”曹共公急于求释,信以为然,遂为书遗得臣云:
(文公又派人告诉曹共公说:“我难道会因为流亡时您的一点小过失就难为您吗?之所以没有释放您,是因为您依附楚国。您如果派一人通知楚国与之断绝往来,表明您与晋国友好,我立即就送您回曹国。”曹共公急于获释,信以为真,就给成得臣写了一封信:)
孤惧社稷之陨,死亡不免,不得已即安于晋,不得复事上国。上国若能驱晋以为孤宁宇,孤敢有二心耶?
(我害怕国家灭亡,自己难免一死,不得已和晋国和好,不能再侍奉贵国。贵国如果能够赶走晋国,保卫我的国家,我怎么敢三心二意呢? )
文公又使人往襄牛见卫成公,亦以复国许之。成公大喜。宁俞谏曰:“此晋国反间之计,不可信之。”成公不听,亦致书得臣,大约如曹伯之语。
(文公又派人去襄牛见卫成公,也答应让他复国。成公很高兴,宁俞劝道:“这是晋国的反间计,不能相信!”成公不听,也给得臣写信,内容和曹伯的信差不多。)
时得臣方闻宛春被拘之报,咆哮叫跳,大骂:“晋重耳,你是跑不伤、饿不死的老贼!当初在我国中,是我刀砧上一块肉,今才得返国为君,辄如此欺负人!自古‘两国相争,不罪来使。’如何将我使臣拿住?吾当亲往,与他讲理。”正在发怒,帐外小卒报道:“曹、卫二国,各有书札上达元帅。”得臣想道:“卫侯、曹伯流离之际,有甚书来通我?必是打探得晋国什么破绽,私来报我,此乃天助我成功也!”启书看时,如此恁般,却是从晋绝楚的话头,气得心头一片无明火,直透上三千丈不止,大叫道:“这两封书,又是老贼逼他写的。老贼,老贼!今日不是你,就是我,定要拼个死活!”吩咐大小三军,撤了宋围,且去寻晋重耳做对。“待我败了晋军,怕残宋走往那里去!”斗越椒曰:“吾王曾叮咛‘不可轻战’。若元帅要战之时,还须禀命而行。况齐、秦二国,曾为宋求情,恨元帅不从,必然遣兵助晋。我国虽有陈、蔡、郑、许相帮,恐非齐、秦之敌。必须入朝请添兵益将,方可赴敌。”得臣曰:“就烦大夫一行,以速为贵。”
(这时成得臣正听到宛春被拘留的消息,咆哮大怒,又叫又跳,骂道:“重耳,你这个跑不伤饿不死的老贼!当初在我国的时候,是我案板上的一块肉,如今返回晋国做了国君,就如此欺负人!自古以来‘两国相争,不罪来使’。你为什么抓住我的使臣?我要亲自去和他讲理。”正在发怒时,帐外的小卒又进来报告:“曹、卫两国国君有书信给元帅。”得臣心想:“卫侯、曹伯都在颠沛流离之中,有什么事给我写信?一定是探听到晋国有什么破绽,私下里来告诉我,这是老天爷助我成功!”打开信一看,都是和楚国断交依附晋国之类的话,气得他怒火万丈,大声叫道:“这两封信,又是老贼逼他们写的!老贼,老贼!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定要一决胜负!”说罢,立即吩咐大小三军解除对宋国的包围,去和重耳交战。“等我击败了晋国军队,还怕残破不堪的宋国跑到哪里去吗?斗越椒劝道:“大王曾经再三叮咛‘不要轻易与晋军开战’。如果元帅执意要打,也应该向大王报告后再说:何况齐、秦两个国家,曾经为宋国求情,他们怨恨元帅不给情面,一定会派兵援助晋军。我们虽然有陈、蔡、郑、许四国帮助,恐怕仍然敌不过齐、秦国二国。必须派人去请大王增派兵将,方能作战。”得臣说:“就麻烦您走一趟,越快越好。”)
越椒奉元帅将令,径到申邑,来见楚王,奏知请兵交战之意。楚王怒曰:“寡人戒勿与战,子玉强要出师,能保必胜乎?”越椒对曰:“得臣有言在前:‘如若不胜,甘当军令。’”楚王终不快意,乃使斗宜申将西广之兵而往。——楚兵二广,东广在左,西广在右,凡精兵俱在东广。止分两广之兵,不过千人,又非精卒,乃是楚王疑其兵败,不肯多发之意。成得臣之子成大心,聚集宗人之兵,约六百人,自请助战。楚王许之。斗宜申同越椒领兵至宋,得臣看兵少,心中愈怒,大言曰:“便不添兵,难道我胜不得晋?”即日约会四路诸侯之兵,拔寨都起。这一去,正中了先轸的机谋了。髯翁有诗云:
(越椒遵照元帅的命令,来到申邑见楚王,说明请派兵将与晋国交战的事情。楚王不高兴地问:“我告诫你们不要与晋军交战,子玉一定要打,能保证一定胜利吗?”越椒回答:“得臣有言在先:‘如果不胜,甘受军法处置’。”楚王将信将疑,便派斗宜申率领西广兵去增援。——楚国大军分为两广,东广在左,西广在右,凡是精兵都在东广。楚王只分西广之兵前往,不过一千人,又不是精锐之师,显然怕得臣兵败,不肯多派兵。成得臣的儿子成大心,聚集亲朋家人约有六百人,请求出战,楚王也同意了。斗宜申同越椒领兵来到宋国,得臣看见兵少,心中愈加愤怒,说道:“就是不增兵,难道我就不能打败晋国吗?”当天便会同四路诸侯国的部队, 拔寨而起。这一去,正中了先轸的计谋。髯翁曾有一首诗写道:)
久困睢阳功未收,勃然一怒战群侯;
得臣纵有冲天志,怎脱今朝先轸谋!
得臣以西广戎车,兼成氏本宗之兵,自将中军。使斗宜申率申邑之师,同郑、许二路兵将为左军。使斗勃率息邑之兵,同陈、蔡二路兵将为右军。雨骤风驰,直逼晋侯大寨,做三处屯聚。
(得臣亲自率领西广的兵车和成家的亲兵为中军。令斗宜申率申邑的部队,同郑、许二国的兵将为左军。令斗勃率领息邑的部队,同陈、蔡两国的兵将为右军。三军如急风骤雨般逼近晋侯的大寨,分做三处扎营。)
晋文公集诸将问计。先轸曰:“本谋致楚,欲以挫之。且楚自伐齐围宋,以至于今,其师老矣。必战楚,毋失敌!”狐偃曰:“主公昔日在楚君面前,曾有一言:‘他日治兵中原,请避君三舍。’今遂与楚战,是无信也。主公向不失信于原人,乃失信于楚君乎?必避楚。”诸将皆艴[fú]然曰:“以君避臣,辱甚矣!不可,不可!”狐偃曰:“子玉虽刚狼,然楚君之惠,不可忘也。吾避楚,非避子玉。”诸将又曰:“倘楚兵追至,奈何?”狐偃曰:“若我退,楚亦退,必不能复围宋矣。如我退而楚进,则以臣逼君,其曲在彼。避而不得,人有怒心,彼骄我怒,不胜何为?”文公曰:“子犯之言是也。”传令:“三军俱退!”晋军退三十里,军吏来禀曰:“已退一舍之地矣。”文公曰:“未也。”又退三十里,文公仍不许驻军。直退到九十里之程,地名城濮,恰是三舍之远,方教安营息马。时齐孝公命上卿国懿仲之子国归父为大将,崔夭副之;秦穆公使其次子小子憗为大将,白乙丙副之;各率大兵,协同晋师战楚,俱于城濮下寨。宋围已解,宋成公亦遣司马公孙固如晋军拜谢,就留军中助战。
(晋文公召集诸将,询问如何应敌。先轸说:“本来我们的计策就是把楚军招来,挫败他们。何况楚军自从征伐齐国,围困宋国直到现在,一直没能好好休息,部队已疲惫不堪了。一定要打,不能失掉良机!”狐偃说:“主公当年在楚君面前曾经说:‘异日与君在战场上相见,我要退兵三舍。’现在马上与楚军交战,是言而无信。主公从前不失信普通人,难道现在要对楚君失信吗?一定要退避。”众将都不高兴地说:“晋君躲避楚臣,这是奇耻大辱!决不能这么做!”狐偃说:“子玉虽然蛮横凶狠,但楚君对我们的恩惠却不能忘记。我们避的是楚军,而不是子玉。”众将又问:“倘若楚兵前来追赶,那该怎么办?”狐偃说:“如果我们退兵,楚国也退,一定不会再围困宋国了。如果我们退而楚军追击,那么是楚臣逼迫晋君,他们礼亏。退避仍然不得安宁,我军人人愤怒,他们骄傲,我们愤怒,怎么会不胜利?”文公称赞说:“子犯的话有理!”传令:“三军全部后退!”晋军退了三十里,军吏报告说:“已经退了一舍地了。”文公说:“继续后退。”又退三十里,文公仍然不许驻军。一直退了九十里,来到城濮,恰好三舍路程,文公方令安营休息。这时齐孝公命令上卿国懿仲的儿子国归父为大将,崔夭为副将;秦穆公派他二儿子小子慭为大将,白乙丙为副将,都带着大军,来帮晋国作战,也在城濮安扎营寨。宋国之围已解,宋成公也派司马公孙固到晋军中拜谢,并留在军中助战。)
却说楚军见晋军移营退避,各有喜色。斗勃曰:“晋侯以君避臣,于我亦有荣名矣。不如借此旋师,虽无功,亦免无罪。”得臣怒曰:“吾已请添兵将,若不一战,何以复命?晋军既退,其气已怯,宜疾追之!”传令:“速进!”楚军行九十里,恰与晋军相遇,得臣相度地势,凭山阻泽,据险为营。晋诸将言于先轸曰:“楚若据险,攻之难拔,宜出兵争之。”先轸曰:“夫据险以固守也。子玉远来,志在战而不在守。虽据险,安所用之?”时文公亦以战楚为疑。狐偃奏曰:“今日对垒,势在必战。战而胜,可以伯诸侯;即使不胜,我国外河内山,足以自固。楚其奈我何?”文公意犹未决。是夜就寝,忽得一梦,梦见如先年出亡之时,身在楚国,与楚王手搏为戏,气力不加,仰面倒地,楚王伏于身上,击破其脑,以口喋之。既觉,大惧。时狐偃同宿帐中,文公呼而告之,如此恁般:“梦中斗楚不胜,被饮吾脑,恐非吉兆乎?”狐偃称贺曰:“此大吉之兆也!君必胜矣!”文公曰:“吉在何处?”狐偃对曰:“君仰面倒地,得天相照;楚王伏于身上,乃伏地请罪也。脑所以柔物,君以脑子楚,柔服之矣,非胜而何?”文公意乃释然;天色乍明,军吏报:“楚国使人来下战书。”文公启而观之,书云:
(却说楚军见晋军移师后退,都面露喜色。斗勃说:“晋侯以堂堂国君躲避楚国大臣,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荣耀的事了。不如借此机会收兵,虽然没有功劳,也免去了罪名。”得臣生气地说:“我已经请君王添兵加将,如果连一仗都不打,怎么向大王交待?晋军既然后退,是害怕我军,应该快速追击!”传令“乘胜进军!”楚军追了九十里,恰好与晋军相遇,得臣察看地势,凭借山、泽险阻,据地为营。晋国众将对先轸说:“楚军如果占据险要,难以进攻,应该派兵抢先占据要地。”先轸说:“占据险要是为了防守。子玉远道而来,是为了交战而不是防守。虽然占据险要,又有什么用呢?”这时文公也对能否战胜楚军表示怀疑。狐偃劝慰说:“现在两军相对,其势必战,别无选择。一战而胜,可以称霸诸侯;即使战而不胜,我国内外山河,也足以自保。楚国能对我们怎么样呢?”文公仍然犹疑未决。当天夜里入睡,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好像从前逃亡时在楚国一样,与楚王做徒手搏斗游戏,自己气力不够,仰面跌倒在地上,楚王伏在身上,打破了自己的脑袋,用口吸吮。醒来后,十分害怕。这时狐偃和他同宿一个军帐中,文公叫醒他,把这个梦告诉他,并且担心地问:“梦中与楚王相斗不能取胜,被他吮饮我的脑子,恐怕不是好的兆头吧?”谁知狐偃竟然称贺说:“这是大吉大利的预兆!主君一定能取得胜利!”文公不解地问:“怎么说大吉大利呢?”狐偃回答:“主君仰面倒地,是得到上天的光照;楚王伏在身上,是伏地请罪。大脑是用来制伏事物的,主君把脑袋给楚王吮吸,是用大脑征服楚王,这不是胜利是什么呢?”文公这才释去疑虑。天刚刚亮,有军吏进来报告:“楚国派人来下战书。”文公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请与君之士戏,君凭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
(请与君侯的士兵作战斗的游戏,君侯可以登车观看,得臣也能一饱眼福。)
狐偃曰:“战,危事也,而曰戏,彼不敬其事矣,能无败乎?”文公使栾枝答其书云:
(狐偃说:“战争,本是危险之事,他却说游戏,可见他不注重此事,能不失败吗?”文公令栾枝写回书:)
寡人未忘楚君之惠,是以敬退三舍,不敢与大夫对垒。大夫必欲观兵,敢不惟命!诘朝相见。
(我没有忘记楚君的恩惠,因此退避三舍,不敢和大夫对阵。大夫一定要观看战斗,我怎么敢不听从命令!请明天相见。)
楚使者去后,文公使先轸再阅兵车,共七百乘,精兵五万余人,——齐、秦之众,不在其内。文公登有莘之墟,以望其师,见其少长有序,进退有节,叹曰:“郤榖之遗教也。以此应敌可矣。”使人伐其山木,以备战具。先轸分拨兵将,使狐毛、狐偃引上军,同秦国副将白乙丙攻楚左师,与斗宜申交战。使栾枝、胥臣引下军,同齐国副将崔夭,攻楚右师,与斗勃交战。各授计策行事。自与郤溱、祁瞒中军结阵,与成得臣相持。却教荀林父、士会,各率五千人为左右翼,准备接应。再教国归父、小子憗[yìn],各引本国之兵,从间道抄出楚军背后埋伏,只等楚军败北,便杀入据其大寨。时魏犨胸疾已愈,自请为先锋。先轸曰:“留老将军有用处。从有莘南去,地名空桑,与楚连谷地面接壤。老将军可引一枝兵,伏于彼处,截楚败兵归路,擒拿楚将。”魏犨欣然去了。赵衰、孙伯纠、羊舌突、茅茷[fá]等一班文武,保护晋文公于有莘山上观战。再教舟之侨于南河整顿船只,伺候装载楚军辎重,临期无误。次日黎明,晋军列阵于有莘之北,楚军列阵于南,彼此三军,各自成列。得臣传令,教:“左右二军先进,中军继之。”
(楚国的使者走了以后,文公又命令先轸再次检阅部队,共有战车七百辆,精兵五万多人,——齐国和秦国的军队还不包括在内。文公登上有莘的高地,视察军队,只见大军长短有序,进退有节奏,感叹地说:“这是郤縠传下来的方法!用这样的军队可以应战敌人了。”派人砍伐山上的树木,准备作战用具。先轸分派兵将,令狐毛、狐偃带领上军,同秦国副将白乙丙一起进攻楚国的左军,与斗宜申交成。令栾枝、胥臣带领下军,同齐国副将崔夭一起,攻击楚国的右军,与斗勃交战。并分别授予计策。自己与郤溱、祁瞒带中军结成阵势,与成得臣对峙。又教荀林父、士会分别带领五千人为左右两翼,准备接应。再请国归父、小子慭各自带领本国士兵,从小道抄楚军的背后埋伏起来,只等楚军败后,便冲出占领楚军大寨。这时魏犨的胸伤已好了,自己要求做先锋。先轸说:“老将军自有重任。从有莘向南,有一地方名叫空桑,与楚国连谷接壤,老将军可以带领一支兵马,埋伏在那里,截断楚国败兵的退路,擒拿楚将。”魏犨高兴地去了。赵衰、孙伯纠、羊舌突、茅筏等一班文武大臣,保护晋文公,在有莘山上观战。又命舟之侨在南河整顿船只,准备装载楚军的轻重物资,到时不得耽误。第二天一早,晋军在有莘的北面结阵,楚军在南面对阵,彼此三军,排好阵势。成得臣传令楚军:“左右两军先进攻,中军随后。”)
且说晋下军大夫栾枝,打探楚右师用陈、蔡为前队,喜曰:“元帅密谓我曰:‘陈、蔡怯战而易动。’先挫陈、蔡,则右师不攻而自溃矣。”乃使白乙丙出战。陈辕选、蔡公子印,欲在斗勃前建功,争先出车。未及交锋,晋兵忽然退后。二将方欲追赶,只见对阵门旗开处,一声炮响,胥臣领着一阵大车,冲将出来。驾车之马,都用虎皮蒙背,敌马见之,认为真虎,惊惶跳踯,执辔者拿把不住,牵车回走,反冲动斗勃后队。胥臣和白乙丙乘乱掩杀,胥臣斧劈公子印于车下,白乙丙箭射斗勃中颊。斗勃带箭而逃,楚右师大败,死者枕藉,不计其数。栾枝遣军卒,假扮作陈、蔡军人,执着彼处旗号,往报楚军,说:“右师已得胜,速速进兵,共成大功。”得臣凭轼望之,但见晋军北奔,烟尘蔽天,喜曰:“晋下军果败矣!”急催左师并力前进。斗宜申见对阵大旆高悬,料是主将,抖擞精神,冲杀过来。这里狐偃迎住,略战数合,只见阵后大乱,狐偃回辕便走,大旆亦往后退行。斗宜申只道晋军已溃,指引郑、许二将,尽力追逐。忽然鼓声大震,先轸、郤溱引精兵一枝,从半腰里横冲过来,将楚军截做二段。狐毛、狐偃翻身复战,两下夹攻。郑、许之兵先自惊溃,宜申支架不住,拚死命杀出,遇着齐将崔夭,又杀一阵,尽弃其车马器械,杂于步卒之中,爬山而遁。原来晋下军伪作北奔,烟尘蔽天,却是栾枝砍下有莘山之木,曳于车后,车驰木走,自然刮地尘飞,哄得左军贪功索战。狐毛又诈设大旆,教人曳之而走,装作奔溃之形。狐偃佯败,诱其驱逐。先轸早已算定,吩咐祁瞒虚建大将旗,守定中军,任他敌军搦战,切不可出应,自引兵从阵后抄出,横冲过来,恰与二狐夹攻,遂获全胜。这都是先轸预定下的计策。有诗为证:
(且说晋国下军大夫栾枝,打听出楚军右军是以陈、蔡二国兵为前队,高兴地说:“元帅私下对我说:‘陈、蔡两国害怕战斗,容易击破。’先挫败他们,楚右军就不攻自破了。”便教白乙丙出战。陈国辕选、蔡国公子印,想在斗勃面前建功,争先驾车冲出,还没有交锋,晋兵突然后退。二将正要追击,只听一声炮响,胥臣率领一列大战车冲出,驾车的马都用虎皮蒙背。楚军的战马一见,以为是真虎,惊惶跳跃,执辔的控制不住,车马回跑,冲乱了斗勃的后队。胥臣和白乙丙乘乱追杀,胥臣用斧将公子印砍死车下,白乙丙一箭射中斗勃脸上。斗勃带箭而逃,楚国右军大败,死者横七竖八,狼藉不堪,不计其数。栾枝又派军兵扮作陈国、蔡国的士兵,拿着他们的旗帜,去楚军报告,说:“右军已经得胜,请中军快速进兵,同建大功。”得臣登上车辕观看,只见晋军往北跑,烟尘冲天,大喜过望:“晋国下军果然败退了!”急忙催促左军奋力前进。斗宜申见对面大旗高悬,料定是主将,抖擞精神,冲杀过来。狐偃上前迎住,只战了几个回合,阵后大乱,狐偃回车便跑,大旗也往后退。斗宜申以为晋军溃败,指挥郑、许两国大将,一同全力追赶。忽听鼓声震天,先轸、郤溱带领一支精兵,从半腰里横冲过来,把楚军分为两半。狐毛、狐偃翻回身再战,两面夹攻。郑、许两国的士兵首先惊乱,宜申招架不住,拼命冲出,遇着齐将崔夭,又杀一阵,抛弃车马器械,混在步兵之中,翻山而逃。原来晋国下军伪装败逃,烟尘满天,是栾枝砍下有莘山的树木,拴在车后,车马飞驰,自然刮起满地尘土飞扬,哄骗楚左军贪功求战。狐毛又假设大旗,令人拉着跑,装成奔溃的样子。狐偃佯装战败, 诱敌深入。先轸早已计算好,吩咐祁瞒打着大将旗帜,守住中军,任敌兵挑战,决不应战。自己却带兵从阵后抄出,横冲过来,恰好与二狐形成夹击之势,大获全胜。这些都是先轸事先定好的计策。有诗一首称赞道:)
临机何用阵堂堂?先轸奇谋不可当。
只用虎皮蒙马计,楚军左右尽奔亡。
话说楚元帅成得臣虽则恃勇求战,想着楚王两番教诫之语,却也十分持重。传闻左右二军,俱已进战得利,追逐晋兵,遂令中军击鼓,使其子小将军成大心出阵。祁瞒先时,也守着先轸之戒,坚守阵门,全不招架。楚中军又发第二通鼓,成大心手提画戟,在阵前耀武扬威。祁瞒忍耐不住,使人察之。回报:“是十五岁的孩子。”祁瞒曰:“谅童子有何本事!手到拿来,也算我中军一功。”喝教:“擂鼓!”战鼓一鸣,阵门开处,祁瞒舞刀而出,小将军便迎住交锋。约斗二十余合,不分胜败。斗越椒在门旗之下,见小将军未能取胜,即忙驾车而出,拈弓搭箭,觑得较亲,一箭正射中祁瞒的盔缨。祁瞒吃了一惊,欲待退回本阵,恐冲动了大军,只得绕阵而走。斗越椒大叫:“此败将不须追之,可杀入中军,擒拿先轸!”
(却说楚元帅成得臣虽然自恃勇敢,但想到楚王两次告诫,也十分小心。听说左右两军都进军顺利,便令中军击鼓,命他的儿子成大心出阵挑战。一开始,祁瞒也依着先轸的命令,坚守阵门,全不理睬。到楚军第二通战鼓敲响,成大心手提画戟,在阵前耀武扬威时,他再也忍耐不住,派人去察看,回报说:“是十五岁的孩子。”祁瞒说:“谅他一个小孩有什么本事!去擒 来,也算我们中军一功劳。”喝令:“擂鼓!”战鼓一响,阵门大开,祁瞒舞刀冲出。成大心迎住交锋,双方战有二十多回合,不分胜败。斗越椒在门旗下面,见小将军不能取胜,忙驾车冲出,拉满弓,看得分明,一箭射出,正中祁瞒头上的盔缨。祁瞒大吃一惊,想要退回阵中,恐怕冲乱了大军,只好绕阵而跑。斗越椒大声叫道:“不必追此败将,快杀入中军,擒拿先轸!”驾车向晋军大阵冲来。)
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四十一回 连谷城子玉自杀 践土坛晋侯主盟
[size=14] 话说楚将斗越椒与小将军成大心,不去追赶祁瞒,竟杀入中军,越椒见大将旗迎风荡扬,一箭射将下来。晋军不见了帅旗,即时大乱。却得荀林父、先蔑两路接应兵到,荀林父接住斗越椒厮杀,先蔑便接住成大心厮杀。成得臣麾军大进,攘臂大呼曰:“今日若容晋军一个生还,誓不回军!”正在施设,先轸、郤溱兵到,两下混战多时。栾枝、胥臣、狐毛、狐偃一齐都到,如铜墙铁壁,围裹将来。得臣方知左右二军已溃,无心恋战,急急传令鸣金收军。怎当得晋兵众盛,把楚家兵将,分做十来处围住。小将军成大心一枝画戟,神出鬼没,率领宗兵六百人,无不一以当百,保护其父得臣,拚命杀出重围。不见了斗越椒,复翻身杀入。那斗越椒,乃是子文之从弟,生得状如熊虎,声若豺狼,有万夫不当之勇,精于射艺,矢无虚发。在晋军中左冲右突,正寻觅成家父子。恰好成大心遇见,说:“元帅有了,将军可快行!”两个遂合做一处,各奋神威,复救出许多楚军,溃围而出。
(话说楚将斗越椒和小将军成大心,不去追赶祁瞒,径直杀入晋中军阵营。 越椒抬眼一望,瞧见大将军旗正迎风招展,便一箭射去,大旗应声而下。晋军士兵见没有帅旗,立刻乱了阵脚,幸好荀林父、先蔑两路人马赶来接应, 荀林父截住斗越椒,先蔑迎住成大心,当下厮杀起来。成得臣趁机指挥军队挺进,振臂喊:“今天若有一个晋兵活着,绝不回师!”正在这时,先轸、郤溱引兵杀到,刹时,双方混战成一团,杀得昏天黑地。栾枝、胥臣、狐毛、 狐偃也一齐赶到,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围杀过来。得臣知左右两军已被击溃 了,便无心再战,连忙传令鸣金收兵,无奈,晋兵众多,把楚军围困在十几处,小将军成大心持着一枝画戟神出鬼没,率领六百亲兵,以一当十,拼命保护父亲成得臣突出重围。但发现斗越椒没有杀出,成大心又翻身上马杀入晋军阵中。斗越椒是子文的堂弟,生得虎背熊腰,吼声如狼叫,他精于骑射, 箭无虚发,有万夫不当之勇。此时正在晋军中左冲右杀,寻找成家父子,恰好撞见了成大心,成大心叫道:“元帅没事了,将军快走!”于是,两人便一起各施绝技,又救出许多楚兵,突围而去。)
晋文公在有莘山上,观见晋兵得胜,忙使人教先轸传谕各军:“但逐楚兵出了宋、卫之境足矣。不必多事擒杀,以伤两国之情,负了楚王施惠之意。”先轸遂约住诸军,不行追赶。祁瞒违令出战,囚于后军,伺候发落。胡曾先生有诗云:
(晋文公站在有莘山上,看见晋军得胜,忙令人通知先轸传谕各军:“只把楚兵赶出宋、卫两国边境即可,不必杀戮太多,伤了两国的情份,背弃了先前楚王的恩惠。”先轸因此止住诸军,不再追赶。并以违令出战的罪名,将祁瞒囚禁于后军,听候发落。胡曾先生有诗道:)
避兵三舍为酬恩,又诫穷追免楚军,
两敌交锋尚如此,平居负义是何人?
陈、蔡、郑、许四国,损兵折将,各自逃生,回本国去了。
(陈、蔡、郑、许四国损兵折将,各自逃回国去了。)
单说成得臣同成大心、斗越椒出了重围,急投大寨。前哨报:“寨中已竖起齐、秦两家旗号了!”原来国归父、小子慭二将杀散楚兵,据了大寨,辎重粮草,尽归其手。得臣不敢经过,只得倒转从有莘山后,沿睢水一路而行。斗宜申、斗勃各引残兵来会。行至空桑地面,忽然连珠炮响,一军当路,旗上写“大将魏”字。魏犨先在楚国,独制貘兽,楚人无不服其神勇,今日路当险处,遇此劲敌,那残兵又都是个伤弓之鸟,谁人不丧胆消魂!早已望风而溃了。斗越椒大怒,叫小将军保护元帅,奋起精神,独力拒战。斗宜申、斗勃也只得勉强相帮。魏犨力战三将,水泄不漏。正在相持,忽见北来一人,飞马而至,大叫:“将军罢战,先元帅奉主公之命:‘放楚将生还本国,以报出亡时款待之德。’”魏犨方才住手,教军士分开两下,大喝:“饶你去!”得臣等奔走不迭,回至连谷,点检残军,中军虽有损折,尚十存六七;其申、息之师,分属左右二军者,所存十无一二。哀哉!古人有吊战场诗云:
(只说成得臣、成大心和斗越椒突出重围,急忙奔回大寨,前哨报:“寨中已竖起齐、秦两家旗号了!”原来,国归父、小子慭两将已杀散楚兵,占了大寨。寨中的辎重粮草,也全被他们占去了。得臣不敢再往前走,只得绕道有莘山后,沿着睢水,一路而行。这时,斗宜申、斗勃也都带了各自的残兵赶来汇合,几路楚军凑到一处。当走到空桑地面时,突然听见炮声连珠,一队人马挡住了去路,旗上写着“大将魏”三个字。这魏犨早先在晋国,曾独自降服过一只白豹,楚国人没有不佩服他过人的神勇。谁料今天,落难至此,又碰到这样劲敌,那些残兵本来就是惊弓之鸟,此刻,哪有不丧胆消魂的?早就望风而逃了。斗越椒大怒,喝止住部下,叫小将军成大心保护元帅,自己振作精神,来战魏犨。斗宜中、斗勃见状不敢怠慢,催马上前竭力相助。 魏犨力战三将,往来自如。正在相持之时,忽见一人,自北面飞马而至,高声大喊:“将军,别打了,先元帅奉主公命令:放楚将回国,报答主公落难时款待之恩德。’”魏犨当下住了手,命军士们分开,让出道来,喝道:“饶你们一命,还不快走!”得臣等马不停蹄,带领兵马疾驰而去。回到连谷,成得臣命人清点人马。中军虽有伤亡,但人员还有七八成,只是左右两翼,损失惨重。申邑和息邑属于左右二军的人马,现幸存者十无一二了。可悲呀!古有凭吊战场的诗写道:)
胜败兵家不可常,英雄几个老沙场?
禽奔兽骇投坑阱,肉颤筋飞饱剑
鬼火荧荧魂宿草,悲风飒飒骨侵霜。
劝君莫羡封侯事,一将功成万命亡!
得臣大恸曰:“本图为楚国扬万里之威,不意中晋人诡谋,贪功败绩,罪复何辞?”乃与斗宜申、斗勃俱自囚于连谷,使其子大心部领残军,去见楚王,自请受诛。时楚成王尚在申城,见成大心至,大怒曰:“汝父有言在前:‘不胜甘当军令。’今又何言?”大心叩头曰:“臣父自知其罪,便欲自杀,臣实止之;欲使就君之戮,以申国法也。”楚王曰:“楚国之法,兵败者死。诸将速宜自裁,毋污吾斧。”大心见楚王无怜赦之意,号泣而出,回复得臣。得臣叹曰:“纵楚王赦我,我亦何面目见申、息之父老乎?”乃北向再拜,拔佩剑自刎而死。
(成得臣痛心疾首,对属下说道:“我本打算为楚国扬威万里,不料想中了晋人的诡计,贪图功名遭此败绩,还能推脱罪责吗?”说完,命人将斗宜申、斗勃和自己囚禁起来,并让儿子成大心率领残部去见楚王,代为请求死罪。这时,楚成王还在申城,见了大心,怒火中烧,喝问道,“你父亲有言在先:‘不胜甘当军法处置’,现在还说什么呢?”成大心叩头说道:“我父亲自知其罪,意欲自杀,我竭力劝阻,要他听从大王处罚,以便申扬国法。” 成王说:“按楚国法令,战败者应处死。各位将领尽快自杀,别脏了我的斧锧!”大心见楚王没有怜惜赦免的意思,号啕大哭。派人赶回连谷,回报得臣。得臣哀叹道;“纵使楚王赦免我,我又有何脸面去见申、息的父老们呢?”便向北拜了三拜,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却说蒍贾在家,问其父蒍吕臣曰:“闻令尹兵败,信乎?”吕臣曰:“信。”蒍贾曰:“王何以处之?”蒍吕臣曰:“子玉与诸将请死,王听之矣。”蒍贾曰:“子玉刚愎而骄,不可独任;然其人强毅不屈,使得智谋之士,以为之辅,可使立功。今虽兵败,他日能报晋仇者,必子玉也。父亲何不谏而留之?”吕臣曰:“王怒甚,恐言之无益。”蒍贾曰:“父亲不记范巫矞[jué]似之言乎?”吕臣曰:“汝试言之。”蒍贾曰;“矞似善相人,主上为公子时,矞似曾言:‘主上与子玉、子西三人,日后皆不得其死。’主上切记其言,即位之日,即赐子玉、子西免死牌各一面,欲使矞似之言不验也。主上怒中,偶忘之耳。父亲若言及此,主上必留二臣无疑矣。”吕臣即时往见楚王,奏曰:“子玉罪虽当死,然吾王曾有免死牌在彼,可以赦之。”楚王愕然曰:“岂非范巫矞似之故耶?微子言,寡人几忘之矣!”乃使大夫潘尪[wāng]同成大心乘急传宣楚王命:“败将一概免死!”比及到连谷时,得臣先死半日矣。左师将军斗宜申悬梁自缢,因身躯重大,悬帛断绝,恰好免死命至,留下性命。斗勃原要收殓子玉、子西之尸,方才自尽,故此亦不曾死。单死了个成得臣,岂非命乎?潜渊居士有诗吊之云:
(却说蒍贾在家,问父亲蒍吕臣:“听说成令尹兵败城濮,是真的吗?”蒍吕臣答:“真的。”贾又问:“大王怎么处理他呢?”吕臣道:“子玉和属下诸将请求处死,楚王听任他们自杀了。”贾道:“子玉刚愎自用,不能独自挂任,但是他人刚强不屈,如果让智谋之士辅佐他,便可建功立业。如今虽然兵败,将来能报晋仇的,非子玉莫属。父亲为什么不进谏保住他呢?”吕臣说:“大王恼怒至极,恐怕说了没有好处。”贾道:“父亲不记得范巫矞似的话了?”吕臣说:“你说说看。”贾道:“矞似擅长相人命,主上还是公子时,矞似曾说:‘主上与子玉、子西三人,日后不得好死。’主上牢记这句话,即位的当天,就赐子玉、子西每人一块免死牌。要使矞似的断言不能应验。主上盛怒之下,偶然忘了,父亲如提及此事,主上一定保留二臣。”吕臣立刻去见楚王,上奏道:“子玉虽罪当该死,然而我王曾有免死牌在那儿,可以特赦。”楚王一惊:“你说的是范巫矞似的那件事吗?不是你说,寡人几乎忘了!”便派大夫潘尪同成大心火速传达楚成王旨令:“败将一律免死!”等旨令传到连谷时,得臣已死半日了。左师将军斗宜申悬梁自缢,因身躯重大,悬上梁的布帛断了,恰在此时,楚王的免死命到,留下了一条性命。斗勃原打算收殓子玉、子西的尸首后,再自尽,所以也没有死。只死了个成得臣,岂不是命吗?潜渊居士有诗吊唁他:)
楚国昂藏一丈夫,气吞全晋挟雄图。
一朝失足身躯丧。始信坚强是死徒。
成大心殡殓父尸。斗宜申、斗勃、斗越椒等,随潘尪到申城谒楚王,伏地拜谢不杀之恩。楚王知得臣自杀,懊悔不已。还驾郢都,升蒍吕臣为令尹,贬斗宜申为商邑尹,谓之商公;斗勃出守襄城。楚王转怜得臣之死,拜其子成大心、成嘉俱为大夫。令尹子文致政居家,闻得臣兵败,叹曰:“不出蒍贾所料!吾之识见,反不如童子,宁不自羞!”呕血数升,伏床不起。召其子斗般嘱曰:“吾死在旦夕。惟有一言嘱汝:汝叔越椒,自初生之日,已有熊虎之状,豺狼之声,此灭族之相也。吾此时曾劝汝祖勿育之,汝祖不听。吾观蒍吕臣不寿,勃与宜申,皆非善终之相,楚国为政,非汝则越椒。越椒傲狠好杀,若为政,必有非理之望,斗氏之祖宗其不祀乎?吾死后,椒若为政,汝必逃之,无与其祸也。”般再拜受命。子文遂卒。未几,蒍吕臣亦死。成王追念子文之功,使斗般嗣为令尹,越椒为司马,蒍贾为工正。不在话下。
(成大心殓葬了成得臣的尸首。斗宜申、斗勃、斗越椒等,随潘尪到申城拜谒楚王,伏地拜谢不杀之恩。楚王知道得臣已死,懊悔不已。起驾返回郢都,升蒍吕臣为令尹;贬斗宜申为商邑尹,称之为商公;斗勃出守襄城。成王怜惜得臣之死,便拜其子成大心成嘉均为大夫。令尹子文辞官在家,听到得臣兵败,叹息道:“真不出贾所料!我的见识反不如小孩,岂不自羞!”吐血数升,卧床不起。召儿子斗般嘱咐道:“我危在旦夕。只有一句话嘱咐你:你叔越椒,自打出生,已是虎熊之像,豺狼之声,这是灭族的命相。我那时曾劝你爷爷不要养育他,你爷爷不听。我看吕臣不会长寿,斗勃和斗宜申,都不是善终的相貌,将来在楚国执政,不是你就是越椒。越椒孤傲手狠、弑杀成性,如果当政,定会招致违背情理的欲望,斗氏的祖宗岂不少了香火吗?我死后,越椒若真的掌权了,你必须逃走,不要和他一起惹祸。”斗般再三叩头,接受父命。子文就此死了。不久,吕臣也死了。楚成王记得子文往日的功劳,擢升斗般为令尹、越椒为司马,蒍贾为工正。)
却说晋文公既败楚师,移屯于楚大寨。寨中所遗粮草甚广,各军资之以食,戏曰:“此楚人馆谷我也。”齐、秦及诸将等,皆北面称贺。文公谢不受,面有忧色。诸将曰:“君胜敌而忧,何也?”文公曰:“子玉非甘出人下者,胜不可恃,能勿惧乎?”国归父、小子等辞归,文公以军获之半遗之,二国奏凯而还。宋公孙固亦归本国,宋公自遣使拜谢齐、秦。不在话下。
(再说晋文公打败楚军以后,移师驻扎在得臣的大寨。寨中遗留下的粮草很多,各路人马正好借以为食,还开玩笑说:“这是楚人设宴招待我。”齐、秦两国的官员及众位将领,都面北向晋文公行礼称贺。文公面带忧色,坚辞 不受面北之礼。众将问:“大王战胜敌人反而忧虑,为的什么?”文公道:“子玉不是甘为人下的人,这胜利不可骄恃,能不怕吗?”国归父、小子慭等上前辞行,文公拿出一半的战利品相赠,两国队伍高奏凯歌,班师回家。宋国公孙固也返回本国,宋公还亲自派遣使者赶赴齐、秦,拜谢他们的救助之恩。)
先轸囚祁瞒至文公之前,奏其违命辱师之罪。文公曰:“若非上、下二军先胜,楚兵尚可制乎?”命司马赵衰定其罪,斩祁瞒以犭旬于军,号令曰:“今后有违元帅之令者,视此!”军中益加悚惧。大军留有莘三日,然后下令班师。行至南河,哨马禀复:“河下船只,尚未齐备。”文公使召舟之侨。侨亦不在。原来舟之侨是虢国降将,事晋已久,满望重用立功,却差他南河拘集船只,心中不平。恰好接得家报,其妻在家病重,侨料晋、楚相持,必然日久,未必便能班师,因此暂且回国看视。不想夏四月戊辰,师至城濮,己巳交战,便大败楚师,休兵三日,至癸酉大军遂还,前后不过六日,晋侯便至河下,遂误了济河之事。文公大怒,欲令军士四下搜捕民船。先轸曰:“南河百姓,闻吾败楚,谁不震恐?若使搜捕,必然逃匿。不若出令以厚赏募之。”文公曰:“善。”才悬赏军门,百姓争艟舣船应募,顷刻舟集如蚁,大军遂渡了黄河。文公谓赵衰对曰:“曹、卫之耻已雪矣,惟郑仇未报,奈何?”赵衰对曰:“君旋师过郑,不患郑之不来也。”文公从之。
(先轸将祁瞒绑到文公面前,奏明他违命辱师的罪责。文公说:“若不是上下两军抢先取胜,楚军的冲击还能控制吗?”传令司马赵衰给祁瞒定罪。将祁瞒斩首,警告全军,同时发出号令:“今后有违抗元帅命令的,以此为鉴!”全军上下无不为之悚惧。大军在有莘驻扎三天,然后诏令拔营回师。走到黄河南部,哨马来报:“河里的船只,还没齐备。”文公派人召舟之侨,舟之侨不在。原来舟之侨是虢国的降将,跟随晋文公已经很久,满心期望被重用立功,却被派到黄河南部收集船只,心中不平,恰巧接到家里的消息:妻子重病。舟之侨猜想晋楚两军相持,必然时日长久,未必马上就能班师,因此借机回去看看。不曾想四月戊辰这天,部队到城濮,己巳交战,就大败楚军,到癸酉大军回来,前后不出六天,晋文公就到了河畔,所以耽误了晋师渡河。文公大怒,要下令军士四处搜罗民船。先轸阻拦道:“黄河南部百姓,听说我们打败楚国,谁不惊恐?假使进行搜捕,必然会逃匿,不如靠重赏募集船只。”文公说:“好。”于是,在兵营门口张榜悬赏,百姓闻听后争相应募,一时间,河岸下密密麻麻,舟集如蚁。大军顺利地渡过了黄河。 这时,文公问赵衰:“曹、卫之耻已经雪了,只有郑国的仇没报,有什么办 法?”赵衰回答:“大王率军经过郑国,不怕郑人不来。”文公答允。)
行不数日,遥见一队车马,簇拥着一位贵人,从东而来。前队栾枝迎住,问:“来者何人?”答曰:“吾乃周天子之卿士王子虎也。闻晋侯伐楚得胜,少安中国,故天子亲驾銮舆,来犒三军,先令虎来报知。”栾枝即引子虎来见文公。文公问于群下曰:“今天子下劳寡人,道路之间,如何行礼?”赵衰曰:“此去衡雍不远,有地名践士,其地宽平,连夜建造王宫于此,然后主公引列国诸侯迎驾,以行朝礼,庶不失君臣之义也。”文公遂与王子虎订期,约以五月之吉,于践土候周王驾临。子虎辞去。大军望衡雍而进。途中又见车马一队,有一使臣来迎,乃是郑大夫子人九。奉郑伯之命,恐晋兵来讨其罪,特遣行成。晋文公怒曰:“郑闻楚败而惧,非出本心,寡人俟觐王之后,当亲率师徒,至于城下。”赵衰进曰:“自我出师以来,逐卫君,执曹伯,败楚师,兵威已大震矣。又求多于郑,奈劳师何?君必许多。若郑坚心来归,赦之可也;如其复贰,姑休息数月,讨之未晚。”文公乃许郑成。
(又走了几天,远远地看见一队车马,簇拥着一位显贵,向西驶来,前面队伍中的栾枝上前迎住,高声问:“来的是什么人?”对方答:“我是周天子的卿士王子虎,听说晋侯伐楚胜利,使中原有了安定,天子亲自驾金銮车, 来犒劳三军。令子虎先来通报。”栾枝立即引子虎来见文公。文公问属下:“今天天子屈辱慰劳寡人,但在路上,怎么行礼呢?”赵衰道:“这里离衡雍不远,有个地方叫践土,那儿地势平缓宽阔,可连夜在那儿建造王宫,然后由主公引领各国诸侯迎接圣驾,举行朝见之礼,便不失君臣的礼仪。”文公于是同王子虎商量日期,约定五月一个吉日,在践土迎候周天子。王子虎告辞回去。大军朝衡雍行进。走到半路,又遇见一队车马,当中有一名使节迎上前来,原来是郑国大夫子人九。他奉了郑伯的命令来见文公,唯恐晋军向郑兴师问罪。文公十分恼怒:“郑伯听说楚国败了才害怕我们,不是出于本意。等我拜见天子之后,定当亲率人马,打到郑国城下。”赵衰上前进言说:“自从我们出师以来,赶走了卫王,制服了曹伯,打败楚军,军威已经大振,又何必为郑国劳累大军呢?大王应答应他。如果郑伯一心归顺,饶了 他也可以,假若再存二心,暂且休息几个月,再征讨也不晚。”文公便答应了子人九。)
大军至衡雍下寨。一面使狐毛、狐偃帅本部兵,往践土筑造王宫;一面使栾枝入郑城,与郑伯为盟。郑伯亲至衡雍,致饩谢罪。文公复与歃血订好。话间,因夸美子玉之英勇。郑伯曰:“已自杀于连谷矣。”文公叹息久之。郑伯既退,文公私谓诸臣曰:“吾今日不喜得郑,喜楚之失子玉也。子玉死,余人不足虑,诸卿可高枕而卧矣!”髯翁有诗云:
(大军行到衡雍安下营寨。晋文公一面派狐毛、狐偃率本部兵马,到践土筑造王宫;一面令栾枝进郑城,与郑伯结盟。郑伯也亲自到衡雍,赠送粮食饲料,谢罪道歉。文公与他言归于好,两人重又歃血订约。闲谈间,夸起子玉的英勇,郑伯说:“已在连谷自杀了。”文公长久地叹息。郑伯走后,文公私下里对众将道:“我今天高兴的,不是得了郑国,高兴的是楚国失去了子玉。子玉死了,剩下的人不足为虑,诸位可以高枕无忧了!”髯翁有诗道:)
得臣虽是莽男儿,胜负将来未可知;
尽说楚兵今再败,可怜连谷有舆尸!
却说狐毛、狐偃筑王宫于践土,照依明堂之制。怎见得?有《明堂赋》为证:
(却说狐毛、狐偃在践土构筑王宫,依照明堂而建,真是富丽堂皇,有《明堂赋》为证:)
赫赫明堂,居国之阳。嵬峨特立,镇压殊方。所以施一人之政令,朝万国之侯王。面室有三,总数惟九。间太庙于正位,处太室于中溜;启闭乎三十六户,罗列乎七十二牖。左个右个,为季孟之交分;上圆下方,法天地之奇偶。及夫诸位散设,三公最崇。当中阶而列位,与群臣而不同。诸侯东阶之东,西面而北上;诸伯西阶之西,东面而相向;诸子应门之东而鹄立,诸男应门之西而鹤望。戎、夷金木之户外,蛮、狄水火而位配。九采外屏之右以成列,四塞外屏之左而遥对。朱干玉戚,森耸以相参;龙旗豹韬,抑扬而相错。肃肃沉沉,峦崇壑深。烟收而卿士齐列,日出而天颜始临。戴冕旒以当轩,见八绂之稽颡;负斧而南面,知万国之归心。
王宫左右,又别建馆舍数处,昼夜并工,月余而毕。传檄诸侯:“俱要五月朔日,践土取齐。”是时,宋成公王臣,齐昭公潘,俱系旧好;郑文公捷,是新附之国;率先来赴。他如鲁僖公申,与楚通好;陈穆公款,蔡庄公甲午,与楚连兵;——都是楚党,至是惧罪,亦来赴会。邾、莒小国,自不必说。惟许僖公业,事楚最久,不愿从晋。秦穆公任好,虽与晋合,从未与中国会盟,迟疑不至。卫成公郑,出在襄牛;曹共公襄,见拘五鹿;晋侯曾许以复国,尚未明赦,亦不与会。
(在王宫左右,又另建了数座楼舍,昼夜施工,一个多月,工程就完毕。晋文公发函各国诸侯:“五月初一,都要到践土聚齐。”这时,宋成公王臣,齐昭公潘,都是晋国的旧好,加上新归顺的郑文公捷,率先赶到践土。其他如鲁僖公申,曾与楚国通好,陈穆公款、蔡庄公甲午也曾和楚国联兵,这些楚国往日的盟友,这时害怕被追究罪责,也赶来赴会。像邾、莒这类小国, 更不必说了。只有许僖公业,归顺楚国时间最久,不愿顺从晋国。秦穆公任 好,虽然和晋联兵打楚,但从没与中原会盟过,所以犹豫再三,没有到会。卫成公郑,出走到襄牛;曹共公襄,被拘留在五鹿;晋侯虽然允许他们归顺, 但还没有明确赦免对他们的处罚,也没有赴会。)
单说卫成公闻晋将合诸侯,谓宁俞曰:“征会不及于卫,晋怒尚未息也。寡人不可留矣!”宁俞对曰:“君徒出奔,谁纳君者!不如让位于叔武,使元晅奉之,以乞盟于践土,君若为逊避而出。天如祚卫,武获与盟,武之有国,犹君有之。况武素孝友,岂忍代立?必当为复君之计矣。”卫侯心虽不愿,到此地位,无可奈何,使孙炎以君命致国于叔武,如宁俞之言。孙炎领命,往楚丘去了。卫侯又问于宁俞曰:“寡人今欲出奔,何国而可?”俞踌躇未答。卫侯又曰:“适楚何如?”俞对曰:“楚虽婚姻,实晋仇也,且前已告绝,不可复往,不如适陈。陈将事晋,又可借为通晋之地也。”卫侯曰:“不然,告绝非寡人意,楚必谅之。晋、楚将来,事未可定。使武事晋,而我托于楚,两途观望,不亦可乎?”卫侯遂适楚,楚边人追而置之;乃改适陈,始服宁俞之先见矣。
(单说卫成公听说晋国要与诸侯盟会,对宁俞说道:“邀约各国集会,却没有卫国,晋文公的恼怒显然还没平息。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宁俞回答:“大王即使出奔逃走,谁还能容纳您呢!不如让位给叔武,叫元咺辅佐他, 以此请求到践土赴盟,大王继续躲避出走。上天如保祐卫国,使叔武获准与晋国结盟,叔武拥有国家,就如同大王拥有国家。何况叔武平素忠于亲友,哪能忍心代替您自立为王?他一定会考虑大王复位的办法。”卫侯虽然心里不愿意,到了这地步,却也无可奈何。于是传命孙炎带了诏令像宁俞讲的那样,将国位交给叔武。孙炎领了旨意,往楚丘去了。卫侯又问宁俞:“如今寡人出走,往哪国合适呢?”宁俞踌躇不语。卫侯又说:“去楚国怎么样?”宁俞说:“楚王虽同卫有联姻,却是晋国的仇敌,而且先前曾拒绝过他们,不能再去,不如到陈国。陈穆公将听命晋侯,还可以借此作为我们与晋通好的途径。”卫侯道:“不能这样。上次拒绝,不是我的本意,楚王定会谅解的。晋国和楚国将来的事还不能确定,叫叔武归顺晋国,而我逃避到楚国,两边观望,不也可以吗?”于是卫侯投奔楚国,但遭到楚国边境百姓的驱赶责骂。卫侯这才开始相信宁俞的预见,改道往陈国去了。)
孙炎见叔武,致卫侯之命。武曰:“吾之守国,摄也,敢受让乎?”即同元晅赴会。使孙炎回复卫侯,言:“见晋之时,必当为兄乞怜求复也。”元晅曰:“君性多猜忌,吾不遣亲子弟相从,何以取信?”乃使其子元角,伴孙炎以往,名虽问候,实则留质之意。公子歂犬私谓元晅曰:“君之不复,亦可知矣。子何不以让国之事,明告国人,拥立夷叔而相之?晋人必喜。子挟晋之重以临卫,是子与武共卫也。”元晅曰:“叔武不敢无兄,吾敢无君乎?此行且请复吾君矣。”歂犬语塞而退。恐卫侯一旦复国,元亘泄其言,未免得罪,乃私往陈国,密报卫侯,反说:“元晅已立叔武为君,谋会晋以定其位。”卫成公惑其言,以问孙炎。孙炎对曰:“臣不知也。元角现在君所,其父有谋,角必与闻,君何不问之?”卫侯复问于元角,角言并无是事。宁俞亦言曰:“晅若不忠于君,肯遣子出侍乎?君勿疑也。”公子歂犬私见卫侯曰:“晅之设谋拒君,非一日矣。其遣子,非忠于君也,将以窥君之动静,而为之备也。若使乞怜于晋,以求复吾君,必辞会而不敢与,如公然与会,则为君信矣。君其察之。”卫侯果阴使人往践土,伺察叔武元晅亘之事。胡曾先生有诗云:
(孙炎见到叔武,传达卫侯的命令。叔武道:“我管理国家,只是代理,怎么敢接受主公让位呢?”随即同元咺到践土赴会。并叫孙炎回报卫侯说:“见晋文公时,一定替哥哥求情,使主公得以恢复王位。”元咺道:“大王生性多疑猜忌,我们不派亲人子弟随孙炎一道去,怎么能得到信任呢?”便叫儿子元角与孙炎结伴同行,名义上是问候卫侯郑,实际是做人质留在卫侯身边。公子歂犬私下对元咺:“主公不能复得君位,也可以看出来了。你何不将让位的事公开,并号召百姓拥立夷叔辅佐他?晋侯定会欢喜。你趁机借晋国的威力回到卫国,这样,你就和叔武共同执掌卫国了。”元咺说:“叔武不敢没有哥哥,我敢没有君主吗?此番去践土就是请求恢复我们大王的地位。”歂犬无言以对,匆匆告退。他怕卫侯一旦重掌国家,元咺将自己的话泄露出去,得罪卫侯,便暗自到陈国密报卫侯,反诬告说:“元咺已经拥戴叔武为国君,阴谋会见晋侯,以便确定他的位置。”卫侯怀疑歂犬的话,就问孙炎。孙炎答道:“臣不知道这事。元角现在这里,他父亲若有阴谋,他必定有所闻,大王何不问他?”卫侯又问元角。元角说,并没有这等事情。宁俞也说:“元咺如果不忠于大王,肯将儿子送来服侍您吗?大王不要猜疑。”公子歂犬又独自进见卫侯,声称:“元咺图谋反对大王,已经不是一天的事了。他差遣儿子来。不是忠于主公,是要用元角窥视大王的动静,以便准备对策。假使向晋侯求情,真 是为谋求恢复君主的王位,肯定推辞不敢参加会盟;如果公然参加会盟,则是为了取信于君王,大王明察这一点。”卫侯果然暗地派人到践土,随时侦察叔武、元咺的举动。胡曾先生有诗称:)
弟友臣忠无间然,何堪歂犬肆谗言?
从来富贵生猜忌,忠孝常含万古冤。
却说周襄王以夏五月丁未日,驾幸践土。晋侯率诸侯,预于三十里外迎接,驻跸王宫。襄王御殿,诸侯谒拜稽首。起居礼皆,晋文公献所获楚俘于王,——被甲之马凡百乘,步卒千人,器械衣甲十余车。襄王大悦,亲劳之曰:“自伯舅齐侯即世之后,荆楚复强,恁陵中夏,得叔父仗义翦伐,以尊王室,自文、武以下,皆赖叔父之休,岂惟朕躬?”晋侯再拜稽首曰:“臣重耳幸歼楚寇,皆仗天子之灵,臣何功焉?”
(却说初夏五月丁未这一天,周襄王圣驾来到践土。晋文公率各国诸侯, 早在三十里外相接,迎进王宫。襄王登临大殿,诸侯跪拜叩首,进见天子。请安大礼行过之后,晋文公献上掳获的楚国战利品:上百乘披甲的战马,几千名步兵以及十几车的器械衣甲。襄王大喜,亲自 慰劳晋侯,说:“自从伯舅齐侯去世以后,荆楚日益强盛,侵扰中原,靠叔父仗义征讨,翦除祸患, 保住了王室的尊严。从文王、武王以来,都依仗叔父的荫庇,岂止我一个亲身经历呢?”晋文公又重新叩拜稽首,说道:“重耳有幸打败楚国,全仗了天子的威灵,我又有什么功劳呢?”)
次日,襄王设醴酒以享晋侯。使上卿尹武公,内史叔兴,策命晋侯为方伯。赐大辂之服,服冕;戎辂之服,服韦弁;彤弓一,彤矢百,弓十,矢千,鬯一卣,虎贲之士三百人。宣命曰:“俾尔晋侯,得专征伐,以纠王慝。”晋侯逊谢再三,然后敢受。遂以王命布告于诸侯。襄王复命王子虎,册封晋侯为盟主,合诸侯修盟会之政。晋侯于王宫之侧,设下盟坛,诸侯先至王宫行觐礼,然后各趋会所。王子虎监临其事。晋侯先登,执牛耳,诸侯以次而登。元晅已引叔武谒过晋侯了。是日,叔武摄卫君之位,附于载书之末。子虎读誓词曰:“凡兹同盟,皆奖王室,毋相害也。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孙,陨命绝祀!”诸侯齐声曰:“王命修睦,敢不敬承!”各各歃血为信。潜渊读史诗云:
(第二天,襄王设酒席宴请晋侯。命上卿尹武公,内史叔兴,册封晋文公为方伯。奖赏一套乘大车的服装,带有鷩毛的帽子;一套乘战车的服饰,有熟牛皮缝制的帽子;一把朱红色的弓,一百羽朱红色的箭,十把黛黑色的弓,一千羽黛黑色的箭,一罐祭祀的酒和三百 名精壮的勇士。同时宣布:“传使晋侯,专事征战讨伐,以消除王室的祸患。”晋侯谦让了一阵,方敢接受任命。然后,将襄王的诏令传达给各国诸侯。紧接着,襄王又命王子虎,册封晋侯为盟主,主持诸侯修盟集会的事情。晋侯在王宫旁边,设下盟坛,诸侯先到王宫,行觐见天子之礼,然后各自赶往盟会的场所。王子虎监察前后过程。晋侯首先登上盟坛,手持盛着牛耳的盘子,诸侯随后,依次而上。此前,元咺已引叔武拜见过晋侯,这日,叔武代替卫国君主之位,列在盟约的最后。子虎宣读誓词:“凡参加同盟的,都要辅助王室,不相伤害;有背弃盟约的,神明将诛杀他,祸及子孙后代,断绝香火!”诸侯齐声道:“天子旨意和睦修好,我等怎敢不恭敬遵命!”说罢,各自上前,歃血为证。潜渊有读史的诗说道:)
晋国君臣建大猷,取威定伯服诸侯。
扬旌城濮观俘馘,连袂王宫觐冕旒。
更羡今朝盟践土,谩夸当日会葵邱。
桓公末路留遗恨,重耳能将此志酬。
盟事既毕,晋侯欲以叔武见襄王,立为卫君,以代成公。叔武涕泣辞曰:“昔宁母之会,郑子华以子奸父,齐桓公拒之。今君方继桓公之业,乃令武以弟奸兄乎?君侯若嘉惠于武,赐之矜怜,乞复臣兄郑之位。臣兄郑事君侯,不敢不尽!”元晅亦叩头哀请,晋侯方才首肯。
(盟会完毕,晋侯要领叔武见襄王,立为卫国君主,以取代卫成公。叔武垂着泪说:“过去宁母之会,郑子华的儿子篡夺父位,齐桓公拒绝此事。今天大王刚刚继承桓公的业绩,便要叔武以弟篡夺兄位吗?大王如果要施恩给叔武,还乞望恢复我哥哥郑的王位。他听从大王的命令,不敢不尽心!”元咺也跟着叩头,挥泪乞求还复郑的王位,晋侯才点头应允。)
不知卫侯何时复国,再看下回分解。
[size=14] 话说楚将斗越椒与小将军成大心,不去追赶祁瞒,竟杀入中军,越椒见大将旗迎风荡扬,一箭射将下来。晋军不见了帅旗,即时大乱。却得荀林父、先蔑两路接应兵到,荀林父接住斗越椒厮杀,先蔑便接住成大心厮杀。成得臣麾军大进,攘臂大呼曰:“今日若容晋军一个生还,誓不回军!”正在施设,先轸、郤溱兵到,两下混战多时。栾枝、胥臣、狐毛、狐偃一齐都到,如铜墙铁壁,围裹将来。得臣方知左右二军已溃,无心恋战,急急传令鸣金收军。怎当得晋兵众盛,把楚家兵将,分做十来处围住。小将军成大心一枝画戟,神出鬼没,率领宗兵六百人,无不一以当百,保护其父得臣,拚命杀出重围。不见了斗越椒,复翻身杀入。那斗越椒,乃是子文之从弟,生得状如熊虎,声若豺狼,有万夫不当之勇,精于射艺,矢无虚发。在晋军中左冲右突,正寻觅成家父子。恰好成大心遇见,说:“元帅有了,将军可快行!”两个遂合做一处,各奋神威,复救出许多楚军,溃围而出。
(话说楚将斗越椒和小将军成大心,不去追赶祁瞒,径直杀入晋中军阵营。 越椒抬眼一望,瞧见大将军旗正迎风招展,便一箭射去,大旗应声而下。晋军士兵见没有帅旗,立刻乱了阵脚,幸好荀林父、先蔑两路人马赶来接应, 荀林父截住斗越椒,先蔑迎住成大心,当下厮杀起来。成得臣趁机指挥军队挺进,振臂喊:“今天若有一个晋兵活着,绝不回师!”正在这时,先轸、郤溱引兵杀到,刹时,双方混战成一团,杀得昏天黑地。栾枝、胥臣、狐毛、 狐偃也一齐赶到,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围杀过来。得臣知左右两军已被击溃 了,便无心再战,连忙传令鸣金收兵,无奈,晋兵众多,把楚军围困在十几处,小将军成大心持着一枝画戟神出鬼没,率领六百亲兵,以一当十,拼命保护父亲成得臣突出重围。但发现斗越椒没有杀出,成大心又翻身上马杀入晋军阵中。斗越椒是子文的堂弟,生得虎背熊腰,吼声如狼叫,他精于骑射, 箭无虚发,有万夫不当之勇。此时正在晋军中左冲右杀,寻找成家父子,恰好撞见了成大心,成大心叫道:“元帅没事了,将军快走!”于是,两人便一起各施绝技,又救出许多楚兵,突围而去。)
晋文公在有莘山上,观见晋兵得胜,忙使人教先轸传谕各军:“但逐楚兵出了宋、卫之境足矣。不必多事擒杀,以伤两国之情,负了楚王施惠之意。”先轸遂约住诸军,不行追赶。祁瞒违令出战,囚于后军,伺候发落。胡曾先生有诗云:
(晋文公站在有莘山上,看见晋军得胜,忙令人通知先轸传谕各军:“只把楚兵赶出宋、卫两国边境即可,不必杀戮太多,伤了两国的情份,背弃了先前楚王的恩惠。”先轸因此止住诸军,不再追赶。并以违令出战的罪名,将祁瞒囚禁于后军,听候发落。胡曾先生有诗道:)
避兵三舍为酬恩,又诫穷追免楚军,
两敌交锋尚如此,平居负义是何人?
陈、蔡、郑、许四国,损兵折将,各自逃生,回本国去了。
(陈、蔡、郑、许四国损兵折将,各自逃回国去了。)
单说成得臣同成大心、斗越椒出了重围,急投大寨。前哨报:“寨中已竖起齐、秦两家旗号了!”原来国归父、小子慭二将杀散楚兵,据了大寨,辎重粮草,尽归其手。得臣不敢经过,只得倒转从有莘山后,沿睢水一路而行。斗宜申、斗勃各引残兵来会。行至空桑地面,忽然连珠炮响,一军当路,旗上写“大将魏”字。魏犨先在楚国,独制貘兽,楚人无不服其神勇,今日路当险处,遇此劲敌,那残兵又都是个伤弓之鸟,谁人不丧胆消魂!早已望风而溃了。斗越椒大怒,叫小将军保护元帅,奋起精神,独力拒战。斗宜申、斗勃也只得勉强相帮。魏犨力战三将,水泄不漏。正在相持,忽见北来一人,飞马而至,大叫:“将军罢战,先元帅奉主公之命:‘放楚将生还本国,以报出亡时款待之德。’”魏犨方才住手,教军士分开两下,大喝:“饶你去!”得臣等奔走不迭,回至连谷,点检残军,中军虽有损折,尚十存六七;其申、息之师,分属左右二军者,所存十无一二。哀哉!古人有吊战场诗云:
(只说成得臣、成大心和斗越椒突出重围,急忙奔回大寨,前哨报:“寨中已竖起齐、秦两家旗号了!”原来,国归父、小子慭两将已杀散楚兵,占了大寨。寨中的辎重粮草,也全被他们占去了。得臣不敢再往前走,只得绕道有莘山后,沿着睢水,一路而行。这时,斗宜申、斗勃也都带了各自的残兵赶来汇合,几路楚军凑到一处。当走到空桑地面时,突然听见炮声连珠,一队人马挡住了去路,旗上写着“大将魏”三个字。这魏犨早先在晋国,曾独自降服过一只白豹,楚国人没有不佩服他过人的神勇。谁料今天,落难至此,又碰到这样劲敌,那些残兵本来就是惊弓之鸟,此刻,哪有不丧胆消魂的?早就望风而逃了。斗越椒大怒,喝止住部下,叫小将军成大心保护元帅,自己振作精神,来战魏犨。斗宜中、斗勃见状不敢怠慢,催马上前竭力相助。 魏犨力战三将,往来自如。正在相持之时,忽见一人,自北面飞马而至,高声大喊:“将军,别打了,先元帅奉主公命令:放楚将回国,报答主公落难时款待之恩德。’”魏犨当下住了手,命军士们分开,让出道来,喝道:“饶你们一命,还不快走!”得臣等马不停蹄,带领兵马疾驰而去。回到连谷,成得臣命人清点人马。中军虽有伤亡,但人员还有七八成,只是左右两翼,损失惨重。申邑和息邑属于左右二军的人马,现幸存者十无一二了。可悲呀!古有凭吊战场的诗写道:)
胜败兵家不可常,英雄几个老沙场?
禽奔兽骇投坑阱,肉颤筋飞饱剑
鬼火荧荧魂宿草,悲风飒飒骨侵霜。
劝君莫羡封侯事,一将功成万命亡!
得臣大恸曰:“本图为楚国扬万里之威,不意中晋人诡谋,贪功败绩,罪复何辞?”乃与斗宜申、斗勃俱自囚于连谷,使其子大心部领残军,去见楚王,自请受诛。时楚成王尚在申城,见成大心至,大怒曰:“汝父有言在前:‘不胜甘当军令。’今又何言?”大心叩头曰:“臣父自知其罪,便欲自杀,臣实止之;欲使就君之戮,以申国法也。”楚王曰:“楚国之法,兵败者死。诸将速宜自裁,毋污吾斧。”大心见楚王无怜赦之意,号泣而出,回复得臣。得臣叹曰:“纵楚王赦我,我亦何面目见申、息之父老乎?”乃北向再拜,拔佩剑自刎而死。
(成得臣痛心疾首,对属下说道:“我本打算为楚国扬威万里,不料想中了晋人的诡计,贪图功名遭此败绩,还能推脱罪责吗?”说完,命人将斗宜申、斗勃和自己囚禁起来,并让儿子成大心率领残部去见楚王,代为请求死罪。这时,楚成王还在申城,见了大心,怒火中烧,喝问道,“你父亲有言在先:‘不胜甘当军法处置’,现在还说什么呢?”成大心叩头说道:“我父亲自知其罪,意欲自杀,我竭力劝阻,要他听从大王处罚,以便申扬国法。” 成王说:“按楚国法令,战败者应处死。各位将领尽快自杀,别脏了我的斧锧!”大心见楚王没有怜惜赦免的意思,号啕大哭。派人赶回连谷,回报得臣。得臣哀叹道;“纵使楚王赦免我,我又有何脸面去见申、息的父老们呢?”便向北拜了三拜,拔出佩剑,自刎而死。)
却说蒍贾在家,问其父蒍吕臣曰:“闻令尹兵败,信乎?”吕臣曰:“信。”蒍贾曰:“王何以处之?”蒍吕臣曰:“子玉与诸将请死,王听之矣。”蒍贾曰:“子玉刚愎而骄,不可独任;然其人强毅不屈,使得智谋之士,以为之辅,可使立功。今虽兵败,他日能报晋仇者,必子玉也。父亲何不谏而留之?”吕臣曰:“王怒甚,恐言之无益。”蒍贾曰:“父亲不记范巫矞[jué]似之言乎?”吕臣曰:“汝试言之。”蒍贾曰;“矞似善相人,主上为公子时,矞似曾言:‘主上与子玉、子西三人,日后皆不得其死。’主上切记其言,即位之日,即赐子玉、子西免死牌各一面,欲使矞似之言不验也。主上怒中,偶忘之耳。父亲若言及此,主上必留二臣无疑矣。”吕臣即时往见楚王,奏曰:“子玉罪虽当死,然吾王曾有免死牌在彼,可以赦之。”楚王愕然曰:“岂非范巫矞似之故耶?微子言,寡人几忘之矣!”乃使大夫潘尪[wāng]同成大心乘急传宣楚王命:“败将一概免死!”比及到连谷时,得臣先死半日矣。左师将军斗宜申悬梁自缢,因身躯重大,悬帛断绝,恰好免死命至,留下性命。斗勃原要收殓子玉、子西之尸,方才自尽,故此亦不曾死。单死了个成得臣,岂非命乎?潜渊居士有诗吊之云:
(却说蒍贾在家,问父亲蒍吕臣:“听说成令尹兵败城濮,是真的吗?”蒍吕臣答:“真的。”贾又问:“大王怎么处理他呢?”吕臣道:“子玉和属下诸将请求处死,楚王听任他们自杀了。”贾道:“子玉刚愎自用,不能独自挂任,但是他人刚强不屈,如果让智谋之士辅佐他,便可建功立业。如今虽然兵败,将来能报晋仇的,非子玉莫属。父亲为什么不进谏保住他呢?”吕臣说:“大王恼怒至极,恐怕说了没有好处。”贾道:“父亲不记得范巫矞似的话了?”吕臣说:“你说说看。”贾道:“矞似擅长相人命,主上还是公子时,矞似曾说:‘主上与子玉、子西三人,日后不得好死。’主上牢记这句话,即位的当天,就赐子玉、子西每人一块免死牌。要使矞似的断言不能应验。主上盛怒之下,偶然忘了,父亲如提及此事,主上一定保留二臣。”吕臣立刻去见楚王,上奏道:“子玉虽罪当该死,然而我王曾有免死牌在那儿,可以特赦。”楚王一惊:“你说的是范巫矞似的那件事吗?不是你说,寡人几乎忘了!”便派大夫潘尪同成大心火速传达楚成王旨令:“败将一律免死!”等旨令传到连谷时,得臣已死半日了。左师将军斗宜申悬梁自缢,因身躯重大,悬上梁的布帛断了,恰在此时,楚王的免死命到,留下了一条性命。斗勃原打算收殓子玉、子西的尸首后,再自尽,所以也没有死。只死了个成得臣,岂不是命吗?潜渊居士有诗吊唁他:)
楚国昂藏一丈夫,气吞全晋挟雄图。
一朝失足身躯丧。始信坚强是死徒。
成大心殡殓父尸。斗宜申、斗勃、斗越椒等,随潘尪到申城谒楚王,伏地拜谢不杀之恩。楚王知得臣自杀,懊悔不已。还驾郢都,升蒍吕臣为令尹,贬斗宜申为商邑尹,谓之商公;斗勃出守襄城。楚王转怜得臣之死,拜其子成大心、成嘉俱为大夫。令尹子文致政居家,闻得臣兵败,叹曰:“不出蒍贾所料!吾之识见,反不如童子,宁不自羞!”呕血数升,伏床不起。召其子斗般嘱曰:“吾死在旦夕。惟有一言嘱汝:汝叔越椒,自初生之日,已有熊虎之状,豺狼之声,此灭族之相也。吾此时曾劝汝祖勿育之,汝祖不听。吾观蒍吕臣不寿,勃与宜申,皆非善终之相,楚国为政,非汝则越椒。越椒傲狠好杀,若为政,必有非理之望,斗氏之祖宗其不祀乎?吾死后,椒若为政,汝必逃之,无与其祸也。”般再拜受命。子文遂卒。未几,蒍吕臣亦死。成王追念子文之功,使斗般嗣为令尹,越椒为司马,蒍贾为工正。不在话下。
(成大心殓葬了成得臣的尸首。斗宜申、斗勃、斗越椒等,随潘尪到申城拜谒楚王,伏地拜谢不杀之恩。楚王知道得臣已死,懊悔不已。起驾返回郢都,升蒍吕臣为令尹;贬斗宜申为商邑尹,称之为商公;斗勃出守襄城。成王怜惜得臣之死,便拜其子成大心成嘉均为大夫。令尹子文辞官在家,听到得臣兵败,叹息道:“真不出贾所料!我的见识反不如小孩,岂不自羞!”吐血数升,卧床不起。召儿子斗般嘱咐道:“我危在旦夕。只有一句话嘱咐你:你叔越椒,自打出生,已是虎熊之像,豺狼之声,这是灭族的命相。我那时曾劝你爷爷不要养育他,你爷爷不听。我看吕臣不会长寿,斗勃和斗宜申,都不是善终的相貌,将来在楚国执政,不是你就是越椒。越椒孤傲手狠、弑杀成性,如果当政,定会招致违背情理的欲望,斗氏的祖宗岂不少了香火吗?我死后,越椒若真的掌权了,你必须逃走,不要和他一起惹祸。”斗般再三叩头,接受父命。子文就此死了。不久,吕臣也死了。楚成王记得子文往日的功劳,擢升斗般为令尹、越椒为司马,蒍贾为工正。)
却说晋文公既败楚师,移屯于楚大寨。寨中所遗粮草甚广,各军资之以食,戏曰:“此楚人馆谷我也。”齐、秦及诸将等,皆北面称贺。文公谢不受,面有忧色。诸将曰:“君胜敌而忧,何也?”文公曰:“子玉非甘出人下者,胜不可恃,能勿惧乎?”国归父、小子等辞归,文公以军获之半遗之,二国奏凯而还。宋公孙固亦归本国,宋公自遣使拜谢齐、秦。不在话下。
(再说晋文公打败楚军以后,移师驻扎在得臣的大寨。寨中遗留下的粮草很多,各路人马正好借以为食,还开玩笑说:“这是楚人设宴招待我。”齐、秦两国的官员及众位将领,都面北向晋文公行礼称贺。文公面带忧色,坚辞 不受面北之礼。众将问:“大王战胜敌人反而忧虑,为的什么?”文公道:“子玉不是甘为人下的人,这胜利不可骄恃,能不怕吗?”国归父、小子慭等上前辞行,文公拿出一半的战利品相赠,两国队伍高奏凯歌,班师回家。宋国公孙固也返回本国,宋公还亲自派遣使者赶赴齐、秦,拜谢他们的救助之恩。)
先轸囚祁瞒至文公之前,奏其违命辱师之罪。文公曰:“若非上、下二军先胜,楚兵尚可制乎?”命司马赵衰定其罪,斩祁瞒以犭旬于军,号令曰:“今后有违元帅之令者,视此!”军中益加悚惧。大军留有莘三日,然后下令班师。行至南河,哨马禀复:“河下船只,尚未齐备。”文公使召舟之侨。侨亦不在。原来舟之侨是虢国降将,事晋已久,满望重用立功,却差他南河拘集船只,心中不平。恰好接得家报,其妻在家病重,侨料晋、楚相持,必然日久,未必便能班师,因此暂且回国看视。不想夏四月戊辰,师至城濮,己巳交战,便大败楚师,休兵三日,至癸酉大军遂还,前后不过六日,晋侯便至河下,遂误了济河之事。文公大怒,欲令军士四下搜捕民船。先轸曰:“南河百姓,闻吾败楚,谁不震恐?若使搜捕,必然逃匿。不若出令以厚赏募之。”文公曰:“善。”才悬赏军门,百姓争艟舣船应募,顷刻舟集如蚁,大军遂渡了黄河。文公谓赵衰对曰:“曹、卫之耻已雪矣,惟郑仇未报,奈何?”赵衰对曰:“君旋师过郑,不患郑之不来也。”文公从之。
(先轸将祁瞒绑到文公面前,奏明他违命辱师的罪责。文公说:“若不是上下两军抢先取胜,楚军的冲击还能控制吗?”传令司马赵衰给祁瞒定罪。将祁瞒斩首,警告全军,同时发出号令:“今后有违抗元帅命令的,以此为鉴!”全军上下无不为之悚惧。大军在有莘驻扎三天,然后诏令拔营回师。走到黄河南部,哨马来报:“河里的船只,还没齐备。”文公派人召舟之侨,舟之侨不在。原来舟之侨是虢国的降将,跟随晋文公已经很久,满心期望被重用立功,却被派到黄河南部收集船只,心中不平,恰巧接到家里的消息:妻子重病。舟之侨猜想晋楚两军相持,必然时日长久,未必马上就能班师,因此借机回去看看。不曾想四月戊辰这天,部队到城濮,己巳交战,就大败楚军,到癸酉大军回来,前后不出六天,晋文公就到了河畔,所以耽误了晋师渡河。文公大怒,要下令军士四处搜罗民船。先轸阻拦道:“黄河南部百姓,听说我们打败楚国,谁不惊恐?假使进行搜捕,必然会逃匿,不如靠重赏募集船只。”文公说:“好。”于是,在兵营门口张榜悬赏,百姓闻听后争相应募,一时间,河岸下密密麻麻,舟集如蚁。大军顺利地渡过了黄河。 这时,文公问赵衰:“曹、卫之耻已经雪了,只有郑国的仇没报,有什么办 法?”赵衰回答:“大王率军经过郑国,不怕郑人不来。”文公答允。)
行不数日,遥见一队车马,簇拥着一位贵人,从东而来。前队栾枝迎住,问:“来者何人?”答曰:“吾乃周天子之卿士王子虎也。闻晋侯伐楚得胜,少安中国,故天子亲驾銮舆,来犒三军,先令虎来报知。”栾枝即引子虎来见文公。文公问于群下曰:“今天子下劳寡人,道路之间,如何行礼?”赵衰曰:“此去衡雍不远,有地名践士,其地宽平,连夜建造王宫于此,然后主公引列国诸侯迎驾,以行朝礼,庶不失君臣之义也。”文公遂与王子虎订期,约以五月之吉,于践土候周王驾临。子虎辞去。大军望衡雍而进。途中又见车马一队,有一使臣来迎,乃是郑大夫子人九。奉郑伯之命,恐晋兵来讨其罪,特遣行成。晋文公怒曰:“郑闻楚败而惧,非出本心,寡人俟觐王之后,当亲率师徒,至于城下。”赵衰进曰:“自我出师以来,逐卫君,执曹伯,败楚师,兵威已大震矣。又求多于郑,奈劳师何?君必许多。若郑坚心来归,赦之可也;如其复贰,姑休息数月,讨之未晚。”文公乃许郑成。
(又走了几天,远远地看见一队车马,簇拥着一位显贵,向西驶来,前面队伍中的栾枝上前迎住,高声问:“来的是什么人?”对方答:“我是周天子的卿士王子虎,听说晋侯伐楚胜利,使中原有了安定,天子亲自驾金銮车, 来犒劳三军。令子虎先来通报。”栾枝立即引子虎来见文公。文公问属下:“今天天子屈辱慰劳寡人,但在路上,怎么行礼呢?”赵衰道:“这里离衡雍不远,有个地方叫践土,那儿地势平缓宽阔,可连夜在那儿建造王宫,然后由主公引领各国诸侯迎接圣驾,举行朝见之礼,便不失君臣的礼仪。”文公于是同王子虎商量日期,约定五月一个吉日,在践土迎候周天子。王子虎告辞回去。大军朝衡雍行进。走到半路,又遇见一队车马,当中有一名使节迎上前来,原来是郑国大夫子人九。他奉了郑伯的命令来见文公,唯恐晋军向郑兴师问罪。文公十分恼怒:“郑伯听说楚国败了才害怕我们,不是出于本意。等我拜见天子之后,定当亲率人马,打到郑国城下。”赵衰上前进言说:“自从我们出师以来,赶走了卫王,制服了曹伯,打败楚军,军威已经大振,又何必为郑国劳累大军呢?大王应答应他。如果郑伯一心归顺,饶了 他也可以,假若再存二心,暂且休息几个月,再征讨也不晚。”文公便答应了子人九。)
大军至衡雍下寨。一面使狐毛、狐偃帅本部兵,往践土筑造王宫;一面使栾枝入郑城,与郑伯为盟。郑伯亲至衡雍,致饩谢罪。文公复与歃血订好。话间,因夸美子玉之英勇。郑伯曰:“已自杀于连谷矣。”文公叹息久之。郑伯既退,文公私谓诸臣曰:“吾今日不喜得郑,喜楚之失子玉也。子玉死,余人不足虑,诸卿可高枕而卧矣!”髯翁有诗云:
(大军行到衡雍安下营寨。晋文公一面派狐毛、狐偃率本部兵马,到践土筑造王宫;一面令栾枝进郑城,与郑伯结盟。郑伯也亲自到衡雍,赠送粮食饲料,谢罪道歉。文公与他言归于好,两人重又歃血订约。闲谈间,夸起子玉的英勇,郑伯说:“已在连谷自杀了。”文公长久地叹息。郑伯走后,文公私下里对众将道:“我今天高兴的,不是得了郑国,高兴的是楚国失去了子玉。子玉死了,剩下的人不足为虑,诸位可以高枕无忧了!”髯翁有诗道:)
得臣虽是莽男儿,胜负将来未可知;
尽说楚兵今再败,可怜连谷有舆尸!
却说狐毛、狐偃筑王宫于践土,照依明堂之制。怎见得?有《明堂赋》为证:
(却说狐毛、狐偃在践土构筑王宫,依照明堂而建,真是富丽堂皇,有《明堂赋》为证:)
赫赫明堂,居国之阳。嵬峨特立,镇压殊方。所以施一人之政令,朝万国之侯王。面室有三,总数惟九。间太庙于正位,处太室于中溜;启闭乎三十六户,罗列乎七十二牖。左个右个,为季孟之交分;上圆下方,法天地之奇偶。及夫诸位散设,三公最崇。当中阶而列位,与群臣而不同。诸侯东阶之东,西面而北上;诸伯西阶之西,东面而相向;诸子应门之东而鹄立,诸男应门之西而鹤望。戎、夷金木之户外,蛮、狄水火而位配。九采外屏之右以成列,四塞外屏之左而遥对。朱干玉戚,森耸以相参;龙旗豹韬,抑扬而相错。肃肃沉沉,峦崇壑深。烟收而卿士齐列,日出而天颜始临。戴冕旒以当轩,见八绂之稽颡;负斧而南面,知万国之归心。
王宫左右,又别建馆舍数处,昼夜并工,月余而毕。传檄诸侯:“俱要五月朔日,践土取齐。”是时,宋成公王臣,齐昭公潘,俱系旧好;郑文公捷,是新附之国;率先来赴。他如鲁僖公申,与楚通好;陈穆公款,蔡庄公甲午,与楚连兵;——都是楚党,至是惧罪,亦来赴会。邾、莒小国,自不必说。惟许僖公业,事楚最久,不愿从晋。秦穆公任好,虽与晋合,从未与中国会盟,迟疑不至。卫成公郑,出在襄牛;曹共公襄,见拘五鹿;晋侯曾许以复国,尚未明赦,亦不与会。
(在王宫左右,又另建了数座楼舍,昼夜施工,一个多月,工程就完毕。晋文公发函各国诸侯:“五月初一,都要到践土聚齐。”这时,宋成公王臣,齐昭公潘,都是晋国的旧好,加上新归顺的郑文公捷,率先赶到践土。其他如鲁僖公申,曾与楚国通好,陈穆公款、蔡庄公甲午也曾和楚国联兵,这些楚国往日的盟友,这时害怕被追究罪责,也赶来赴会。像邾、莒这类小国, 更不必说了。只有许僖公业,归顺楚国时间最久,不愿顺从晋国。秦穆公任 好,虽然和晋联兵打楚,但从没与中原会盟过,所以犹豫再三,没有到会。卫成公郑,出走到襄牛;曹共公襄,被拘留在五鹿;晋侯虽然允许他们归顺, 但还没有明确赦免对他们的处罚,也没有赴会。)
单说卫成公闻晋将合诸侯,谓宁俞曰:“征会不及于卫,晋怒尚未息也。寡人不可留矣!”宁俞对曰:“君徒出奔,谁纳君者!不如让位于叔武,使元晅奉之,以乞盟于践土,君若为逊避而出。天如祚卫,武获与盟,武之有国,犹君有之。况武素孝友,岂忍代立?必当为复君之计矣。”卫侯心虽不愿,到此地位,无可奈何,使孙炎以君命致国于叔武,如宁俞之言。孙炎领命,往楚丘去了。卫侯又问于宁俞曰:“寡人今欲出奔,何国而可?”俞踌躇未答。卫侯又曰:“适楚何如?”俞对曰:“楚虽婚姻,实晋仇也,且前已告绝,不可复往,不如适陈。陈将事晋,又可借为通晋之地也。”卫侯曰:“不然,告绝非寡人意,楚必谅之。晋、楚将来,事未可定。使武事晋,而我托于楚,两途观望,不亦可乎?”卫侯遂适楚,楚边人追而置之;乃改适陈,始服宁俞之先见矣。
(单说卫成公听说晋国要与诸侯盟会,对宁俞说道:“邀约各国集会,却没有卫国,晋文公的恼怒显然还没平息。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宁俞回答:“大王即使出奔逃走,谁还能容纳您呢!不如让位给叔武,叫元咺辅佐他, 以此请求到践土赴盟,大王继续躲避出走。上天如保祐卫国,使叔武获准与晋国结盟,叔武拥有国家,就如同大王拥有国家。何况叔武平素忠于亲友,哪能忍心代替您自立为王?他一定会考虑大王复位的办法。”卫侯虽然心里不愿意,到了这地步,却也无可奈何。于是传命孙炎带了诏令像宁俞讲的那样,将国位交给叔武。孙炎领了旨意,往楚丘去了。卫侯又问宁俞:“如今寡人出走,往哪国合适呢?”宁俞踌躇不语。卫侯又说:“去楚国怎么样?”宁俞说:“楚王虽同卫有联姻,却是晋国的仇敌,而且先前曾拒绝过他们,不能再去,不如到陈国。陈穆公将听命晋侯,还可以借此作为我们与晋通好的途径。”卫侯道:“不能这样。上次拒绝,不是我的本意,楚王定会谅解的。晋国和楚国将来的事还不能确定,叫叔武归顺晋国,而我逃避到楚国,两边观望,不也可以吗?”于是卫侯投奔楚国,但遭到楚国边境百姓的驱赶责骂。卫侯这才开始相信宁俞的预见,改道往陈国去了。)
孙炎见叔武,致卫侯之命。武曰:“吾之守国,摄也,敢受让乎?”即同元晅赴会。使孙炎回复卫侯,言:“见晋之时,必当为兄乞怜求复也。”元晅曰:“君性多猜忌,吾不遣亲子弟相从,何以取信?”乃使其子元角,伴孙炎以往,名虽问候,实则留质之意。公子歂犬私谓元晅曰:“君之不复,亦可知矣。子何不以让国之事,明告国人,拥立夷叔而相之?晋人必喜。子挟晋之重以临卫,是子与武共卫也。”元晅曰:“叔武不敢无兄,吾敢无君乎?此行且请复吾君矣。”歂犬语塞而退。恐卫侯一旦复国,元亘泄其言,未免得罪,乃私往陈国,密报卫侯,反说:“元晅已立叔武为君,谋会晋以定其位。”卫成公惑其言,以问孙炎。孙炎对曰:“臣不知也。元角现在君所,其父有谋,角必与闻,君何不问之?”卫侯复问于元角,角言并无是事。宁俞亦言曰:“晅若不忠于君,肯遣子出侍乎?君勿疑也。”公子歂犬私见卫侯曰:“晅之设谋拒君,非一日矣。其遣子,非忠于君也,将以窥君之动静,而为之备也。若使乞怜于晋,以求复吾君,必辞会而不敢与,如公然与会,则为君信矣。君其察之。”卫侯果阴使人往践土,伺察叔武元晅亘之事。胡曾先生有诗云:
(孙炎见到叔武,传达卫侯的命令。叔武道:“我管理国家,只是代理,怎么敢接受主公让位呢?”随即同元咺到践土赴会。并叫孙炎回报卫侯说:“见晋文公时,一定替哥哥求情,使主公得以恢复王位。”元咺道:“大王生性多疑猜忌,我们不派亲人子弟随孙炎一道去,怎么能得到信任呢?”便叫儿子元角与孙炎结伴同行,名义上是问候卫侯郑,实际是做人质留在卫侯身边。公子歂犬私下对元咺:“主公不能复得君位,也可以看出来了。你何不将让位的事公开,并号召百姓拥立夷叔辅佐他?晋侯定会欢喜。你趁机借晋国的威力回到卫国,这样,你就和叔武共同执掌卫国了。”元咺说:“叔武不敢没有哥哥,我敢没有君主吗?此番去践土就是请求恢复我们大王的地位。”歂犬无言以对,匆匆告退。他怕卫侯一旦重掌国家,元咺将自己的话泄露出去,得罪卫侯,便暗自到陈国密报卫侯,反诬告说:“元咺已经拥戴叔武为国君,阴谋会见晋侯,以便确定他的位置。”卫侯怀疑歂犬的话,就问孙炎。孙炎答道:“臣不知道这事。元角现在这里,他父亲若有阴谋,他必定有所闻,大王何不问他?”卫侯又问元角。元角说,并没有这等事情。宁俞也说:“元咺如果不忠于大王,肯将儿子送来服侍您吗?大王不要猜疑。”公子歂犬又独自进见卫侯,声称:“元咺图谋反对大王,已经不是一天的事了。他差遣儿子来。不是忠于主公,是要用元角窥视大王的动静,以便准备对策。假使向晋侯求情,真 是为谋求恢复君主的王位,肯定推辞不敢参加会盟;如果公然参加会盟,则是为了取信于君王,大王明察这一点。”卫侯果然暗地派人到践土,随时侦察叔武、元咺的举动。胡曾先生有诗称:)
弟友臣忠无间然,何堪歂犬肆谗言?
从来富贵生猜忌,忠孝常含万古冤。
却说周襄王以夏五月丁未日,驾幸践土。晋侯率诸侯,预于三十里外迎接,驻跸王宫。襄王御殿,诸侯谒拜稽首。起居礼皆,晋文公献所获楚俘于王,——被甲之马凡百乘,步卒千人,器械衣甲十余车。襄王大悦,亲劳之曰:“自伯舅齐侯即世之后,荆楚复强,恁陵中夏,得叔父仗义翦伐,以尊王室,自文、武以下,皆赖叔父之休,岂惟朕躬?”晋侯再拜稽首曰:“臣重耳幸歼楚寇,皆仗天子之灵,臣何功焉?”
(却说初夏五月丁未这一天,周襄王圣驾来到践土。晋文公率各国诸侯, 早在三十里外相接,迎进王宫。襄王登临大殿,诸侯跪拜叩首,进见天子。请安大礼行过之后,晋文公献上掳获的楚国战利品:上百乘披甲的战马,几千名步兵以及十几车的器械衣甲。襄王大喜,亲自 慰劳晋侯,说:“自从伯舅齐侯去世以后,荆楚日益强盛,侵扰中原,靠叔父仗义征讨,翦除祸患, 保住了王室的尊严。从文王、武王以来,都依仗叔父的荫庇,岂止我一个亲身经历呢?”晋文公又重新叩拜稽首,说道:“重耳有幸打败楚国,全仗了天子的威灵,我又有什么功劳呢?”)
次日,襄王设醴酒以享晋侯。使上卿尹武公,内史叔兴,策命晋侯为方伯。赐大辂之服,服冕;戎辂之服,服韦弁;彤弓一,彤矢百,弓十,矢千,鬯一卣,虎贲之士三百人。宣命曰:“俾尔晋侯,得专征伐,以纠王慝。”晋侯逊谢再三,然后敢受。遂以王命布告于诸侯。襄王复命王子虎,册封晋侯为盟主,合诸侯修盟会之政。晋侯于王宫之侧,设下盟坛,诸侯先至王宫行觐礼,然后各趋会所。王子虎监临其事。晋侯先登,执牛耳,诸侯以次而登。元晅已引叔武谒过晋侯了。是日,叔武摄卫君之位,附于载书之末。子虎读誓词曰:“凡兹同盟,皆奖王室,毋相害也。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孙,陨命绝祀!”诸侯齐声曰:“王命修睦,敢不敬承!”各各歃血为信。潜渊读史诗云:
(第二天,襄王设酒席宴请晋侯。命上卿尹武公,内史叔兴,册封晋文公为方伯。奖赏一套乘大车的服装,带有鷩毛的帽子;一套乘战车的服饰,有熟牛皮缝制的帽子;一把朱红色的弓,一百羽朱红色的箭,十把黛黑色的弓,一千羽黛黑色的箭,一罐祭祀的酒和三百 名精壮的勇士。同时宣布:“传使晋侯,专事征战讨伐,以消除王室的祸患。”晋侯谦让了一阵,方敢接受任命。然后,将襄王的诏令传达给各国诸侯。紧接着,襄王又命王子虎,册封晋侯为盟主,主持诸侯修盟集会的事情。晋侯在王宫旁边,设下盟坛,诸侯先到王宫,行觐见天子之礼,然后各自赶往盟会的场所。王子虎监察前后过程。晋侯首先登上盟坛,手持盛着牛耳的盘子,诸侯随后,依次而上。此前,元咺已引叔武拜见过晋侯,这日,叔武代替卫国君主之位,列在盟约的最后。子虎宣读誓词:“凡参加同盟的,都要辅助王室,不相伤害;有背弃盟约的,神明将诛杀他,祸及子孙后代,断绝香火!”诸侯齐声道:“天子旨意和睦修好,我等怎敢不恭敬遵命!”说罢,各自上前,歃血为证。潜渊有读史的诗说道:)
晋国君臣建大猷,取威定伯服诸侯。
扬旌城濮观俘馘,连袂王宫觐冕旒。
更羡今朝盟践土,谩夸当日会葵邱。
桓公末路留遗恨,重耳能将此志酬。
盟事既毕,晋侯欲以叔武见襄王,立为卫君,以代成公。叔武涕泣辞曰:“昔宁母之会,郑子华以子奸父,齐桓公拒之。今君方继桓公之业,乃令武以弟奸兄乎?君侯若嘉惠于武,赐之矜怜,乞复臣兄郑之位。臣兄郑事君侯,不敢不尽!”元晅亦叩头哀请,晋侯方才首肯。
(盟会完毕,晋侯要领叔武见襄王,立为卫国君主,以取代卫成公。叔武垂着泪说:“过去宁母之会,郑子华的儿子篡夺父位,齐桓公拒绝此事。今天大王刚刚继承桓公的业绩,便要叔武以弟篡夺兄位吗?大王如果要施恩给叔武,还乞望恢复我哥哥郑的王位。他听从大王的命令,不敢不尽心!”元咺也跟着叩头,挥泪乞求还复郑的王位,晋侯才点头应允。)
不知卫侯何时复国,再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四十二回 周襄王河阳受觐 卫元晅公馆对狱
话说周襄王二十年,下劳晋文公于践土,事毕归周,诸侯亦各辞回本国。
(话说周襄王二十年,亲自到践土,犒劳晋文公,完事后返回周土,各国诸侯也都各自辞行,回本国去了。)
卫成公疑歂犬之言,遣人密地打探,见元晅奉叔武入盟,名列载书,不暇致详,即时回报卫侯。卫侯大怒曰:“叔武果自立矣!”大骂:“元晅背君之贼!自己贪图富贵,扶立新君,却又使儿子来窥吾动静。吾岂容汝父子乎?”元角方欲置辩,卫侯拔剑一挥,头已坠地。冤哉!元角从人,慌忙逃回,报知其父晅。晅曰:“子之生死,命也!君虽负晅,晅岂可负太叔乎?”司马瞒谓元曰:“君既疑子,子亦当避嫌。何不辞位而去,以明子之心耶?”晅叹曰:“晅若辞位,谁与太叔共守此国者?夫杀子,私怨也;守国,大事也。以私怨而废大事,非人臣所以报国之义也。”乃言于叔武,使奉书晋侯,求其复成公之位。此乃是元晅的好处。这事暂且搁过一边。
(卫成公对歂犬的话将信将疑,派人暗地里打探是非,见元咺侍奉叔武参加盟会,名字列入盟约,来不及弄清情况,就立刻回报卫侯。卫侯大怒:“叔武果然自立为王!”骂道:“元咺这背叛君王的贼子!自己贪图富贵,扶立新主子,却又叫儿子来窥探我的动静。我怎可容忍你们父子?”元角刚要分辩,卫侯拔剑一挥,元角头已落地。真冤枉啊!元角的随从慌忙逃回来,通知他父亲元咺。元咺道:“儿子的生死,是天命呀!主公虽然负心元咺,元咺怎可负心太叔?”司马瞒对元咺说:“主公既然怀疑你,你也该避避嫌。何不辞掉官职离开,以表示你的真心呢?”元咺叹息着说:“元咺如果辞掉官位,谁和太叔一起管理国家呢?儿子被杀,是私怨;执掌国政,是大业,因私怨而丢弃大业,不是臣子报国的道义。”说完,便通知叔武,要他写信给晋候,请求恢复成公的王位。这就是元咺的长处。)
再说晋文公受了册命而回,虎贲弓矢,摆列前后,另是一番气象。入国之日,一路百姓,扶老携幼,争睹威仪,箪食壶浆,共迎师旅。叹声啧啧,都夸“吾主英雄!”喜色欣欣,尽道“晋家兴旺。”正是:
(再说晋文公接受册封以后,人马往回走,勇士弓箭排列前后,别是一番景象。进入国土这一天,一路上,百姓们扶老携幼,争相观赏威仪风姿。人 人竹篮里盛了干粮,壶里盛了饮料,迎接大军。赞叹之声,不绝于耳。正是:)
捍艰复缵文侯绪,攘楚重修桓伯勋。
十九年前流落客,一朝声价上青云。
晋文公临朝受贺,论功行赏,以狐偃为首功,先轸次之。诸将请曰:“城濮之役,设奇破楚,皆先轸之功,今反以狐偃为首,何也?”文公曰:“城濮之役,轸曰:‘必战楚,毋失敌。’偃曰:‘必避楚,毋失信。’夫胜敌者,一时之功也;全信者,万世之利也。奈何以一时之功,而加万世之利乎?是以先之。”诸将无不悦服。狐偃又奏:“先臣荀息,死于奚齐、卓子之难,忠节可嘉。宜录其后,以励臣节。”文公准奏,遂召荀息之子荀林父为大夫。舟之侨正在家中守着妻子,闻晋侯将到,赶至半路相迎。文公命囚之后车。行赏已毕,使司马赵衰议罪,当诛。舟之侨自陈妻病求宽,文公曰:“事君者不顾其身,况妻子乎?”喝命斩首示众。文公此番出军,第一次斩了颠颉,第二次斩了祁瞒,今日第三次,又斩了舟之侨。这三个都是有名的宿将,违令必诛,全不轻宥。所以三军畏服,诸将用命。正所谓:“赏罚不明,百事不成;赏罚若明,四方可行。”此文公所以能伯诸侯也。文公与先轸等商议,欲增军额,以强其国,又不敢上同天子之六军,乃假名添作“三行”。以荀林父为中行大夫,先蔑屠击为左、右行大夫。前后三军三行,分明是六军,但避其名而已。以此兵多将广,天下莫比其强。
(晋文公上朝接受众人贺礼后,便论功行赏,推狐偃为首功,先轸第二。众将问晋侯说:“城濮之战,施计打败楚军,都是先轸的功劳,现在反推狐偃为头功,为什么?”文公道:“城濮之战,先轸说:‘必须迎击楚国,不要失去进攻敌人的机会。’狐偃说:‘必须退让楚国,不要失去信义。’战胜敌手,是一时的功劳,保全信义,是万世的利益。怎么能将一时的功劳,置于万世利益之上呢?所以先推狐偃。”众将无不心悦诚服。狐偃又上前说道:“先臣荀息死于奚齐卓子之难,忠贞可嘉,应录用他的后代,以激励臣子操守忠心。”文公应允了,于是召荀息的儿子荀林父为大夫。舟之侨正在家里守候着病妻。听说文公将要回来,赶到半路迎接。文公命人把他囚禁在后车上。行赏完了,叫司马赵衰对他定罪,后定为死罪。舟之侨说妻子有病,请求从宽发落自己,文公道:“服事君王的人不顾自身,何况妻子呢?”喝令将舟之侨斩首示众。文公这回出兵,第一个斩了颠颉,第二个斩了祁瞒,今天第三个,又斩了舟之侨。这三人都是有名的宿将。违抗命令,必斩无疑, 全不轻饶。因此三军折服,众将听从命令。正是:“赏罚不明,百事不成、赏罚若明,四方可行。”这就是文公之所以能成为诸国霸主的原因。文公又同先轸商量,欲增添兵员,以壮大国威,但又不敢等同于周天子的六军,便假托名目增加“三行”。以荀林父为中行大夫,先蔑、屠击为左、右两行大夫。前后三军三行,分明是六支军队,只是回避天子六军的名字而已。从此晋国兵多将广,天下没有比它更强大的了。)
一日,文公坐朝,正与狐偃等议曹、卫之事,近臣奏:“卫国有书到。”文公曰:“此必叔武为兄求宽也。”启而观之,书曰:
(一天,文公受理朝政,正同狐偃等商议曹、卫两国的事情。身边的人来报:“卫国有信到了。”文公道:“这一定是叔武为他兄乞求宽恕的。”展 开来看,见信上写道:)
君侯不泯卫之社稷,许复故君,举国臣民,咸引领以望高义。惟君侯早图之。
(大王不灭卫国,准许恢复以前的国君,举国百姓,都翘首以望这高尚的义德。只盼大王提早处理此事!)
陈穆公亦有使命至晋,代卫、郑致悔罪自新之意。文公乃各发回书,听其复归故国,谕郤步扬不必领兵邀阻。叔武得晋侯宽释之信,急发车骑如陈,往迎卫侯。陈穆公亦遣人劝驾。公子歂犬谓成公曰:“太叔为君已久,国入归附,邻国同盟,此番来迎,不可轻信。”卫侯曰:“寡人亦虑之。”乃遣宁俞先到楚丘,探其实信。宁俞只得奉命而行。至卫,正值叔武在朝中议政。宁俞入朝,望见叔武设座于殿堂之东,西向而坐。一见宁俞,降坐而迎,叙礼甚恭。宁俞佯问曰:“太叔摄位而不御正,何以示观瞻耶?”叔武曰:“此正位吾兄所御,吾虽侧其傍,尚栗栗不自安,敢居正乎?”宁俞曰:“俞今日方见太叔之心矣。”叔武曰:“吾思兄念切,朝暮悬悬,望大夫早劝君兄还朝,以慰我心也。”俞遂与订期,约以六月辛未吉日入城。宁俞出朝,采听人言,但闻得百官之众,纷纷议论,言:“故君若复入,未免分别居行二项,行者有功,居者有罪,如何是好?”宁俞曰:“我奉故君来此传谕尔众:‘不论行居,有功无罪。’如或不信,当歃血立誓。”众皆曰:“若能共盟,更有何疑!”俞遂对天设誓曰:“行者卫主,居者守国。若内若外,各宣其力。君臣和协,共保社稷。倘有相欺,明神是殛!”众皆欣然而散,曰:“宁子不欺吾也。”叔武又遣大夫长牂,专守国门,吩咐:“如有南来人到,不拘早晚,立刻放入。”
(陈穆公也派了使者到晋国,代替卫侯郑传达悔过自新的意思。文公便各发回信,听凭卫侯回归祖国,诏令郤步扬不必领兵阻挠。叔武得晋侯宽大的信后,急派车骑前往陈国,迎接卫侯。陈穆公也派人劝请卫侯回国。公子歂犬对成公说:“太叔做王的时间已经不短,国内百姓依顺他,且又同邻国结为同盟, 这次来迎驾,不能轻信。”卫侯说:“我也正怀疑此事。”便派宁俞先到楚丘,探听真伪。宁俞只得奉命上路。到了卫国,正好叔武在朝中议论国事。 宁俞进殿后坐,发现叔武的座位,摆在殿堂东侧,朝西而座。一见宁俞,叔武走下座位,迎上前来,言语问候,十分恭敬。宁俞佯装不知,问:“太叔受理朝政,却不居中坐主位,这岂不有碍观瞻?”叔武说:“这正中是我哥哥的位置,我虽然在边上陪伴,自己还惴惴不安,怎敢坐在正中呢?”宁俞 说:“我今天方才看到太叔的一片心了。”叔武道:“我一直记挂着哥哥, 终日不安。希望大夫劝劝王兄,早日还朝,好叫我心里安稳。”宁俞这才与叔武商订日期,讲好六月辛未吉日,卫侯入城。宁俞出朝以后,搜集大家的 反应。只听得众位将官议论纷纷,说:“以前的主公,如果再次入主朝政,不免要将众将分为留守和出行两类,陪同出行的,有功;留守的,有罪。这怎么是好呢?”宁俞说:“我奉旧主公的旨意来这儿,向你们传达诏谕:“不论留守还是出行的,一律有功无罪。如果不信,可当众歃血立誓。”众人都说道:“如能一同立下盟誓,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宁俞便对天发誓:“出行,为保护主公;留守,为操持国家,各尽其力,君臣团结,共保国家,如相欺瞒,神明处罚!”众人高兴地散去,说:“宁俞不会欺骗我们的。”叔武又派大夫长牂,专门把守国门,并吩咐:“如南方有人回来,不管早晚, 立即放进来。”)
却说宁俞回复卫侯,言:“叔武真心奉迎,并无歹意。”卫候也自信得过了。
(却说宁俞回来,报告卫侯说:“叔武是真心欢迎主公,并无恶意。”卫侯也就有了信心。)
怎奈歂犬谗毁在前,恐临时不合,反获欺谤之罪,又说卫侯曰:“太叔与宁大夫定约,焉知不预作准备,以加害于君?君不如先期而往,出其不意,可必入也。”卫侯从其言,即时发驾。歂犬请为前驱,除宫备难,卫侯许之。宁俞奏曰:“臣已与国人订期矣。君若先期而往,国人必疑。”歂犬大喝曰:“俞不欲吾君速入,是何主意?”宁俞乃不敢复谏,只得奏言:“君驾若即发,臣请先行一程,以晓谕臣民,而安上下之心。”卫侯曰:“卿为国人言之,寡人不过欲早见臣民一面,并无他做。”宁俞去后,歂犬曰:“宁之先行,事可疑也。君行不宜迟矣!”卫侯催促御人,并力而驰。
(但是歂犬因先前的谗言,怕到时卫侯察出与事实不符,反而落个欺谤的罪名,就又对卫侯进言:“太叔同宁俞定下时间,怎知他不预先准备,加害大王?主公不如提前回去,出其不意,肯定可以入主王位。”卫侯听从他的话,即刻起驾登程。歂犬又请求做前驱,去消除卫宫的祸患,卫侯也应允了。宁俞上前说道:“我已经同国内各位约好时间了。大王如果提前到达,国人必定要起疑心。”歂犬大声喝斥道:“宁俞不让主公尽快回去, 是什么主意?”宁俞不敢多加阻拦,只得又说:“大王如果即刻起驾回国,我请求先行一程, 以通知臣民,使上下心安。”卫侯道:“你对国人讲,我不过是要早点见到百姓,并无其他原因”。宁俞走后,歂犬说:“宁俞先走,事情可疑。大王要快些赶路,不宜耽搁!”卫侯催促车夫,全力奔驰。)
再说宁俞先到国门,长牂询知是卫侯之使,即时放入。宁俞曰:“君即至矣。”长牂曰:“前约辛未,今尚戊辰,何速也?子先入城报信,吾当奉迎。”宁才转身时,歂犬前驱已至,言:“卫侯只在后面。”长牂急整车从,迎将上去。
(再说宁俞先到了卫国的国门,长牂询问,得知是卫侯的使臣,立刻放入。宁俞说:“大王即刻就到。”长牂问:“先前约好是辛未日,今天还是戊辰呢,为什么这么快?你先进城报信,我准备迎接。”宁俞刚转身去时,前驱歂犬已经赶到了,说:“卫侯紧跟在后面。”长牂急忙整束车马随从,迎上前去。)
歂犬先入城去了。时叔武方亲督舆隶,扫除宫室,就便在庭中沐发。闻宁俞报言:“君至。”且惊且喜,仓卒之间,正欲问先期之故,忽闻前驱车马之声,认是卫侯已到,心中喜极,发尚未干,等不得挽髻,急将一手握发,疾趋而出,正撞了歂犬。歂犬恐留下叔武,恐其兄弟相逢,叙出前因,远远望见叔武到来,遂弯弓搭箭,飕的发去,射个正好。叔武被箭中心窝,望后便倒。宁俞急忙上前扶救,已无及矣。哀哉!元晅闻叔武被杀,吃了一惊,大骂:“天道昏君!枉杀无辜,天理岂能容汝?吾当投诉晋侯,看你坐位可稳?”痛哭了一场,急忙逃奔晋国去了。髯翁有诗云:
(歂犬已先进城去了。当时,叔武刚刚督使差使,扫除完宫室,正乘便在庭中洗发。听到宁俞报信:“大王到了。”又惊又喜,仓猝之间,正要问先期到达的原故,忽听前驱的车马声音,以为是卫侯已经到了,心中大喜,头发未干,也来不及挽髻,急忙用一只手握住长发,疾步迎了出来,正撞见歂犬,歂犬怕留下叔武,他们兄弟相见,说出前面的事情,远远地瞧见叔武跑来,就张弓搭箭,飕的一声,射了出去,正好射中。叔武心窝中箭,往后就倒。宁俞急忙上前扶救,已经来不及了。可悲啊!元咺听说叔武被杀,吃 了一惊,大骂:“无道昏君!枉杀无辜,天理岂能容你?我要向晋侯投诉,看你王位怎样坐得稳?”痛哭了一场,急忙逃奔晋国去了。髯翁有诗说道:)
坚心守国为君兄,弓矢无情害有情。
不是卫侯多忌忮,前驱安敢擅加兵?
却说成公至城下,见长牂来迎,叩其来意。长牂述叔武吩咐之语,早来早入,晚来晚入。卫侯叹曰:“吾弟果无他意也!”比及入城,只见宁俞带泪而来,言:“叔武喜主公之至,不等沐完,握发出迎,谁知枉被前驱所杀,使臣失信于国人,臣该万死!”卫侯面有惭色,答曰:“寡人已知夷叔之冤矣!卿勿复言。”趋车入朝,百官尚未知觉,一路迎谒,先后不齐。宁俞引卫侯视叔武之尸,两目睁开如生。卫侯枕其头于膝上,不觉失声大哭,以手抚之曰:“夷叔,夷叔!我因尔归,尔为我死!哀哉痛哉!”只见尸目闪烁有光,渐渐而瞑。宁俞曰:“不杀前驱,何以谢太叔之灵?”卫侯即命拘之。时歂犬谋欲逃遁,被宁俞遣人擒至。
(却说成公来到城下,见长牂出来迎接,便问来意。长牂复述了叔武的吩咐,早来早入,晚来晚入。卫侯叹道:“我弟果然没有其他的意思!”等到进城,只见宁俞带泪跑来,说:“叔武对主公的到来很高兴,不等洗完头,就握着头发跑出迎接,谁知道被歂犬枉杀了。我对国人失去信义, 罪该万死! ”卫侯面带愧色,答道:“我已经知道夷叔的冤屈了!你不要再说了!”说完驱车入朝,这时百官还不知此事,一路上先先后后逢迎卫侯。宁俞带领卫侯来看叔武的尸体。叔武双目睁开,好像活着一样。卫侯将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膝上,禁不住失声大哭,用手抚摸着他道:“夷叔,夷叔!我是靠你才回来的,你却因为我而死!哀哉痛哉!”只见尸首的眼睛,闪烁有光,渐渐闭上了。宁俞道:“不杀歂犬,怎么告慰太叔在天之灵?”卫侯立刻下令,逮捕歂犬。这时歂犬正准备逃跑,被宁俞派人抓到。)
歂犬曰:“臣杀太叔,亦为君也!”卫侯大怒曰:“汝谤毁吾弟,擅杀无辜,今又归罪于寡人。”命左右将歂犬斩首号令。吩咐以君礼厚葬叔武。国人初时,闻叔武被杀,议论哄然。及闻诛歂犬,葬叔武,群心始定。
(歂犬辩解:“臣子杀太叔,也是为了大王!”卫侯大怒道:“你诋毁我兄弟,擅自屠戮无辜,现在又把罪责推卸给我。”命令左右将歂犬斩首示众。并吩咐,以君主之礼,厚葬叔武。卫国百姓开始时听说杀了叔武,议论纷纷,吵吵嚷嚷。等到又听说斩了歂犬,厚葬叔武,民心才开始安定下来。)
话分两头。再说卫大夫元晅,逃奔晋国,见了晋文公,伏地大哭,诉说卫侯疑忌叔武,故遣前驱射杀之事。说了又哭,哭了又说。说得晋文公发恼起来,把几句好话安慰了元晅,留在馆驿。因大集群臣问曰:“寡人赖诸卿之力,一战胜楚。践土之会,天子下劳,诸侯景从。伯业之盛,窃比齐桓。奈秦人不赴约,许人不会朝;郑虽受盟,尚怀疑贰之心,卫方复国,擅杀受盟之弟。若不再申约誓,严行诛讨,诸侯虽合必离,诸卿计将安出?”先轸进曰:“征会讨贰,伯主之职。臣请厉兵秣马,以待君命。”狐偃曰:“不然。伯主所以行乎诸侯者,莫不挟天子之威。今天子下劳,而君之观礼未修,我实有缺,何以服人?为君计,莫若以朝王为名,号召诸侯,视其不至者,以天子之命临之。朝王,大礼也。讨慢王之罪,大名也。行大礼而举大名,又大业也。君其图之!”赵衰曰:“子犯之言甚善。然以臣愚见,恐入朝之举,未必遂也。”文公曰:“何为不遂?”赵衰曰:“朝觐之礼,不行久矣。以晋之强,五合六聚,以临京师,所过之地,谁不震惊?臣惧天子之疑君而谢君也。谢而不受,君之威亵矣。莫若致王于温,而率诸侯以见之。君臣无猜,其便一也。诸侯不劳,其便二也。温有叔带之新宫,不烦造作,其便三也。”文公曰:“王可致乎?”赵衰曰:“王喜于亲晋,而乐于受朝,何为不可?臣请为君使于周,而商入朝之事,度天子之计,亦必出此。”
(再说卫大夫元咺逃往晋国,见到晋文公,伏地大哭,诉说卫侯猜忌叔武, 因而派前驱射杀叔武的经过。说了又哭、哭了又说,说得文公恼怒起来,用 好话反复安慰了元咺,并留他在馆驿里住下。然后召集群臣问道:“我依靠各位卿士的力量,一举战胜楚国。践土会盟,天子亲***劳,各国诸侯如影相随。霸业的兴盛,我私下里认为可以比得上齐桓公了。怎奈秦人不来赴约, 许人不参加会盟,虽然郑伯接受了盟誓,但仍抱有怀疑、不忠之心。卫侯刚刚复国,就擅自杀掉受盟的弟弟。如果不再申张誓约,严行征讨,诸侯虽然和好,但终久必将离异,各位卿士有什么好计策提出来?”先轸上前道:“邀集会盟,讨伐叛逆,是霸主的责任。我请厉兵秣马,等候大王的命令。”狐偃说:“不应如此。伯主所以能在诸侯间畅行无阻,无不是凭借天子的威仪。如今天子亲自 慰劳君王,而大王的朝见礼仪还没有实行,我们确有疏漏之处,怎么能让别人服从?不如假借朝见周王为名,号召诸侯,若有不来者,以天子的命令兴师问罪。朝见天子是大礼,征讨怠慢天子之罪是大名。执行大礼 而申扬大名,是伟大的业绩,请主公考虑这一点!”赵衰说道:“子犯说得十分正确。但是照我的浅见,恐怕觐见天子的举动,未必能成。”文公问:“为什么不成?”赵衰答道:“入朝觐见天子的礼仪,很久没有实行。以晋国的强大,纠合其他国家去京师,经过的地方,谁不震惊?我怕天子怀疑主公而拒绝。天子推辞不受觐礼,有损主公的声威。不如请天子到温邑,主公在那儿率诸侯觐见。君臣互不猜疑,这是第一方便。各国诸侯不受劳顿,这是第二方便。温邑有叔带的新宫,不必麻烦再建,这是第三方便。”文公问:“天子可能去吗?”赵衰道:“天子高兴亲近晋国,且乐于接受朝礼,为什么不可能?我请求做主公的使臣到周土去,商量入朝的事,同时又只有乘此机会揣摩天子的心思。”)
文公大悦,乃命赵衰如周,谒见周襄王,稽首再拜,奏言:“寡君重耳,感天王下劳锡命之恩,欲率诸侯至京师,修朝觐之礼,伏乞圣鉴。”襄王嘿然。命赵衰就使馆安歇。即召王子虎计议,言:“晋侯拥众入朝,其心不测,何以辞之?”子虎对曰:“臣请面见晋使而探其意,可辞则辞。”子虎辞了襄王,到馆驿见了赵衰,叙起入朝之事。子虎曰:“晋侯倡率诸姬,尊奖天子,举累朝废坠之旷典,诚王室之大幸也!但列国鳞集,行李充塞,车徒众盛,士民目未经见,妄加猜度,讹言易起,或相讥讪,反负晋侯一片忠爱之意,不如已之。”赵衰曰:“寡君思见天子,实出至诚。下臣行日,已传檄各国,相会于温邑取齐。若废而不举,是以王事为戏也。下臣不敢复命。”子虎曰:“然则奈何?”赵衰曰:“下臣有策于此,但不敢言耳。”子虎曰:“子余有何良策?敢不如命!”赵衰曰:“古者,天子有时巡之典,省方观民,况温亦畿内故地也。天子若以巡狩为名,驾临河阳,寡君因率诸侯以展觐。上不失王室尊严之体,下不负寡君忠敬之诚。未知可否?”子虎曰:“子余之策,诚为两便。虎即当转达天子。”子虎入朝,述其语于襄王。襄王大喜。约于冬十月之吉,驾幸河阳。赵衰回复晋侯。晋文公以朝王之举,播告诸侯,俱约冬十月朔,于温地取齐。
(文公大喜,传令赵衰到周拜谒襄王。赵衰见到周襄王,再三叩头,向上奏说:“我们主公重耳,感激天子慰劳授命的恩德,要率各国诸侯到京师,兴办朝觐之礼,乞望天子明察此心!”襄王沉默不语,命赵衰到使馆安歇。然后立即召见王子虎,商议此事,襄王问:“晋侯要带领众人入朝,用心不可测,怎样推辞呢?”子虎答道:“臣子请求面见晋国来使,探请他们的真意,能推辞就推辞。”子虎辞别襄王,到使馆见了赵衰,说起入朝的事。子虎说:“晋侯率领各位姬姓诸侯,尊奉辅佐天子,兴数代被废弃的盛典,真是王室的大幸事!但是列国群集,行李充斥城廓,车夫人马众多,士子庶民不曾见到过,妄加猜疑,容易招至谣言,或者互相讥讽讪笑,反辜负了晋侯的一片忠爱之意,不如算了。”赵衰道:“我们主公想见 天子,确实出于至诚。我出发时,已将檄文传送各国,约好在温邑聚齐。如果废除不办了,这是用天子的事做儿戏,我不敢带回这个旨意。”子虎问:“那怎么办?”赵衰答道:“我有个主意,但不敢说。”子虎说:“子余有什么良策?我定听从!”赵衰说:“古时候,天子有时常巡访、省察四方百姓的先例。何况温邑也是从前京城之内的地方。天子如果以巡游狩猎为名, 驾临河阳,我们主公也因此率领诸侯,举行觐见的礼仪。上不失掉王室的尊严,下不辜负我们主公忠敬的诚意。不知可行不可行?”子虎道:“子余的主意,真是两全其美。我立刻转达给天子。”子虎回朝,将赵衰的话对襄王说了。襄王十分高兴,约好冬十月的吉日,御驾亲临河阳。赵衰回去报告晋 侯。晋文公将朝见天子的活动传达给诸侯,约定好十月初一这天在温邑聚齐。)
至期,齐昭公潘,宋成公王臣,鲁僖公申,蔡庄公甲午,秦穆公任好,郑文公捷,陆续俱到。秦穆公言:“前此践土之会,因惮路远后期,是以不果。今番愿从诸侯之后。”晋文公称谢。时陈穆公款新卒,子共公朔新立,畏晋之威,墨衰而至。邾、莒小国,无不毕集。卫侯郑自知有罪,竟不欲往。宁俞谏曰:“若不往,是益罪也,晋讨必至矣。”成公乃行。宁愈与鍼庄子、士荣,三人相从。比至温邑,文公不许相见,以兵守之。惟许人终于负固,不奉晋命。总计晋、齐、宋、鲁、蔡、秦、郑、陈、邾、莒,共是十国,先于温地叙会。不一日,周襄王驾到,晋文公率众诸侯迎至新宫驻跸。上前起居,现拜稽首。次日五鼓,十路诸侯,冠裳佩玉,整整齐齐,舞蹈扬尘,锵锵济济。方物有贡,各伸地主之仪;就位惟恭,争睹天颜之喜。这一朝,比践士更加严肃。有诗为证:
(到了这天,齐昭公潘、宋成公王臣、鲁僖公申、蔡庄公甲午、秦穆公任好、郑文公捷陆续都到了。秦穆公说:“上次践土会盟,因担心路远误期,所以没能参加。这次愿意跟随在诸侯的后面。”晋文公向他表示谢意。当时,陈穆公款刚死,儿子共公朔新立为王,因怕晋国的威势,也披麻带孝赶来了。邾、莒这类小国,当然没有不到的。卫侯郑知道自己有罪,本不想去。宁俞劝道:“如果不去,增加罪责,晋人必来征讨。”卫成公这才上路。宁俞、鍼庄子和士荣,三人随从前往,到了温邑,文公不与他相见,派兵看守他们。只有许国始终顽固,不听晋侯的旨意。除此外,总计有晋、齐宋、鲁、蔡、秦、郑、陈、邾、莒,共十国,先在温邑会谈。不出一天,周襄王御驾到了,晋文公引领众诸侯将襄王迎到新宫住下。然后上前请安,再拜叩首。第二天五更时,十路诸侯,衣冠楚楚,披金带玉,整整齐齐,朝见天子,众人过后, 扬起一地的风尘。贡品异常丰富,各国诸侯都竭尽地主之仪;举止非常谦恭,都争着一睹天子的欢颜。这回朝礼,比践土更加庄重。有诗为证:)
衣冠济济集河阳,争睹云车降上方。
虎拜朝天鸣素节,龙颜垂地沐恩光。
酆宫胜事空前代,郏鄏虚名慨下堂。
虽则致王非正典,托言巡狩亦何妨?
朝礼既毕,晋文公将卫叔武冤情,诉于襄王,遂请王子虎同决其狱。襄王许之。文公邀子虎至于公馆,宾主叙坐。使人以王命呼卫侯。卫侯囚服而至。卫大夫元晅亦到。子虎曰:“君臣不便对理,可以代之。”乃停卫侯于庑下。宁俞侍卫侯之侧,寸步不离。鍼庄子代卫侯,与元晅对理;士荣摄治狱之官,质正其事。元晅口如悬河,将卫侯自出奔襄牛起首,如何嘱咐太叔守国,以后如何先杀元解,次杀太叔,备细铺叙出来。鍼庄子曰:“此皆歂犬谗谮之言,以致卫君误听,不全由卫君之事。”元晅曰:“歂犬初与晅言,要拥立太叔。晅若从之,君岂得复入?只为晅仰体太叔爱兄之心,所以拒歂犬之请,不意彼反肆离间。卫君若无猜忌太叔之意,歂犬之谮,何由而入?晅遣儿子角,往从吾君,正是自明心迹,本是一团美意,乃无辜被杀。就他杀吾子角之心,便是杀太叔之心了。”士荣折之曰:“汝挟杀子之怨,非为太叔也。”元晅曰:“晅常言:‘杀子私怨,守国大事。’晅虽不肖,不敢以私怨而废大事。当日太叔作书致晋,求复其兄,此书稿出于晅手。若晅挟怨,岂肯如此?只道吾君一时之误,还指望他悔心之萌,不意又累太叔受此大枉。”士荣又曰:“太叔无篡位之情,吾君亦已谅之。误遭歂犬之手,非出君意。”元晅曰:“君既知太叔无篡位之情,从前犬所言,都是虚谬,便当加罪;如何又听他先期而行?比及入国,又用为前驱,明明是假手歂犬,难言不知。”鍼庄子低首不出一语。士荣又折之曰:“太叔虽受枉杀,然太叔臣也,卫侯君也。古来人臣,被君枉杀者,不可胜计。况卫侯已诛歂犬,又于太叔加礼厚葬,赏罚分明,尚有何罪?”元晅曰:“昔者桀枉杀关龙逢,汤放之。纣枉杀比干,武王伐之。汤与武王,并为桀纣之臣子,目击忠良受枉,遂兴义旅,诛其君而吊其民。况太叔同气,又有守国之功,非龙逢、比干之比。卫不过侯封,上制于天王,下制于方伯,又非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比。安得云无罪乎?”士荣语塞,又转口曰:“卫君固然不是,汝为其臣,既然忠心为君,如何君一入国,汝便出奔?不朝不贺,是何道理?”元晅曰:“晅奉太叔守国,实出君命;君且不能容太叔,能容晅乎?晅之逃,非贪生怕死,实欲为太叔伸不白之冤耳!”晋文公在座,谓子虎曰:“观士荣、元晅往复数端,种种皆是元晅的理长。卫郑乃天子之臣,不敢擅决,可先将卫臣行刑。”喝教左右:“凡相从卫君者,尽加诛戮。”子虎曰:“吾闻宁俞,卫之贤大夫,其调停于兄弟君臣之间,大费苦心。无如卫君不听何?且此狱与宁俞无干,不可累之。士荣摄为士师,断狱不明,合当首坐。鍼庄子不发一言,自知理曲,可从末减。惟君侯鉴裁!”文公依其言,乃将士荣斩首,庄子刖足,宁俞姑赦不问。
(典礼完毕后,晋文公将卫叔武的冤情,对襄王讲了,并请王子虎一同决断这桩案子。襄王准许了。文公约子虎到公馆,宾主按顺序坐好了。派人以天子之命传讯卫侯。卫侯身着囚服而来。卫大夫元咺也到了。子虎称:“君臣不能当面说理,可以由人代替卫侯。”便叫卫侯留在廊房。宁俞寸步不离,侍候在卫侯的身边。鍼庄子代替卫侯,同元咺说理;士荣代理治狱的官员,证实这件事。元咺口若悬河,从卫侯逃到襄牛说起,如何嘱咐太叔留守国政,以后又如何杀元角,再杀太叔,一件件仔细讲述。鍼庄子说:“这都是歂犬的谗言造成卫侯的误听,不完全是卫侯的责任。”元咺说:“歂犬开始对我说,要拥立太叔。如果听了,主公岂能重新入主国家?只为了元咺仰慕体量 太叔爱兄的心情,所以拒绝了歂犬的要求,不料他反施离间之计。卫侯如果没有猜忌太叔的意思,歂犬的诽谤,怎么听得进去?我派儿子元角去陪从主公,正是要表明自己的心迹,本是一片好意,元角却无辜被杀。就他杀掉我子元角的用心,便证明杀太叔的用心了。”士荣打断说:“你怀藏杀子的怨恨,不是为太叔。”元咺说:“我常说‘杀子是私怨,守卫国家是大事。’我虽不好,却不敢以私怨荒废大事。当时太叔报信致晋侯,请求恢复他兄长的君位,这信稿就是我的手笔。如果我心藏私怨,怎么肯这样呢?只说是我们主公一时之误,还指望他心生忏悔之意,不料又拖累太叔遭此大冤枉。”士荣又说:“太叔没有篡位的心思,我们主公已谅察了。他误遭歂犬的毒手,不是卫侯的意愿。”元咺说:“主公既然知道太叔没有篡位的心思,以前歂犬的话,都是虚谬的,就该加罪于他,怎么能听他的,提早动身呢?等到入国,又用他做前驱,明明是要借刀杀人,因此很难说不是他的意思。”鍼庄子低头不语。士荣又反驳说:“太叔虽遭冤枉被杀,但太叔是臣,卫侯是君。自古以来,为人臣被君枉杀的,不可胜数。何况卫侯已将歂犬斩了,又为太叔加礼厚葬,赏罚分明,还有什么罪?”元咺说:“过去,夏桀枉杀关龙逢,商汤赶走他。商纣王枉杀比干,武王讨伐他。商汤和武王,同是桀与纣的臣子,看到忠良枉受冤屈,就发动正义之师,诛杀他们的君王,来安抚他们的百姓。何况太叔是兄弟,又有摄守国家的功劳,不是龙逢、比干所能相比的。 卫郑不过是侯位,上听命于天子,下听命于方伯,又不能与桀、纣贵为天子拥有四海相比。怎么能说无罪呢?”士荣语塞,又转口说:“卫君固然不能这样比,但你是他的臣子,既然忠心为主公,为什么主公一入国,你就出逃呢?不去朝贺主公,是什么道理?”元咺说:“我辅佐太叔守国,确实出于主公的旨意;主公连太叔都不能容纳,还能容纳元咺吗?元咺出逃,不是贪生怕死,而是要为太叔伸明不白之冤啊!”晋文公在座上,对子虎说:“看士荣、元咺争辩几个回合,从各方面看都是元咺在理。卫郑是天子之臣,不可擅自决断,就先对卫国的大臣施加刑法。”喝令左右说:“凡是跟随卫侯的,统统杀掉。”子虎说:“我听说宁俞是卫国的好大夫,他在兄弟君臣之间,往来调停,煞费苦心,无奈卫君不听他的?况且这桩讼事与宁俞不相干,不能连累他。士荣代为士师,断案不明,应当首先受到惩处。鍼庄子一言不发,自知理亏,可从轻发落。只靠君侯明断!”文公依照他的话,将士荣斩首,鍼庄子砍掉双脚,宁俞暂且赦免不问。)
卫侯上了槛车,文公同子虎带了卫侯,来见襄王,备陈卫家君臣两造狱词:“如此冤情,若不诛卫郑,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命司寇行刑,以彰天罚。”襄王曰:“叔父之断狱明矣;虽然,不可以训。朕闻:‘《周官》设两造以讯平民,惟君臣无狱,父子无狱。’若臣与君讼,是无上下也。又加胜焉,为臣而诛君,为逆已甚。朕恐其无以彰罚,而适以教逆也。朕亦何私于卫哉?”文公惶恐谢曰:“重耳见不及此。既天王不加诛,当槛送京师,以听裁决。”文公仍带卫侯,回至公馆,使军士看守如初。一面打发元晅归卫,听其别立贤君,以代卫郑之位。
(卫侯上了槛车。文公和子虎带了卫侯,来见襄王,文公仔细陈述卫家君臣两方狱词说:“如此冤情,如果不杀卫郑,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请传命司寇,施行刑法,以彰扬上天对罪恶的惩罚!”襄王说:“叔父裁断讼案,明了清楚。只是这样,还不足为训。 我听说,‘《周礼》设置双方讼事,是为审讯平民,君臣之间没有诉讼,父子间没有诉讼。’如果臣与君争辩是非,这是没有上下之分了。如断臣子胜 了,为臣而杀君,背礼太远!我担心这样无法惩恶扬善,却恰好教人倒行逆施了。我又怎么能偏袒卫侯呢?”文公诚惶诚恐,谢罪道:“重耳没有看到这点。既然天子不加诛杀,该用槛车将卫郑送往京师,听候裁决。”文公仍旧带了卫侯回到公馆,令军士照旧看管。一面打发元咺回到卫国,任他另立英明的君侯,以取代卫郑的君位。)
元晅至卫,与群臣计议,诡言:“卫侯已定大辟,今奉王命,选立贤君。”群臣共举一人”,乃是叔武之弟名适,字子瑕,为人仁厚。元晅曰:“立此人,正合‘兄终弟及’之礼。乃奉公子瑕即位。元晅相之。司马瞒、孙炎、周歂、冶廑一班文武相助。卫国粗定。
(元咺到达卫国后,与群臣商议,假称:“卫侯死刑已定,今天奉了襄王的旨意,选立贤德的君主。”群臣共同推举一个人,便是叔武的胞弟,名适,字子瑕,为人十分宽厚。元咺说:“立这个人,正符合‘兄终弟及’之礼。”于是,奉举公子瑕即位。元咺做丞相,并有司马瞒、孙炎、周歂、治廑一班文臣武将辅佐。卫国的新政权,大致已定。)
毕竟卫事如何结束,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四十三回 智宁俞假鸩复卫 老烛武缒城说秦[b]
[b]话说周襄王受朝已毕,欲返洛阳。众诸侯送襄王出河阳之境,就命先蔑押送卫侯于京师。时卫成公有微疾,晋文公使随行医衍,与卫侯同行,假以视疾为名,实使之鸩杀卫侯,以泄胸中之忿:“若不用心,必死无赦!”又吩咐先蔑:“作急在意,了事之日,一同医衍回话。”
(话说周襄王领受朝仪之后,要返回洛阳。众诸侯送襄王出了河阳境,就命先蔑押送卫侯到京师。这时卫成公有点小病,晋文公派遣随行的御医衍与卫侯一同上路,假借看病为名,实际是教他用毒酒杀死卫侯,以泄胸中的怨忿:“如不用心,定死无赦!”又吩咐先蔑:“用心抓紧办事,完事当天就同御医衍一起回话。”)
襄王行后,众诸侯未散,晋文公曰:“寡人奉天子之命,得专征伐。今许人一心事楚,不通中国。王驾再临,诸君趋走不暇,颍阳密迩,置若不闻,怠慢莫甚!愿偕诸君问罪于许。”众诸侯皆曰:“敬从君命。”时晋侯为主,齐、宋鲁、蔡、陈、秦、莒、邾八国诸侯,皆率车徒听命,一齐向颍阳进发。只有郑文公捷,原是楚王姻党,惧晋来附,见晋文公处置曹、卫太过,心中有不平之意,思想:“晋侯出亡之时,自家也曾失礼于他,看他亲口许复曹、卫,兀自不肯放手。如此怀恨,未必便忘情于郑也。不如且留楚国一路,做个退步,后来患难之时,也有个依靠。”上卿叔詹见郑伯踌躇,似有背晋之意,遂进谏曰:“晋幸辱收郑矣,君勿贰也。贰且获罪不赦。”郑伯不听,使人扬言:“国中有疫。”托言祈祷,遂辞晋先归,阴使人通款于楚曰:“晋侯恶许之昵就上国也,驱率诸侯,将问罪焉。寡君畏上国之威,不敢从兵,敢告。”许人闻有诸侯之兵,亦遣人告急于楚。楚成王曰:“吾兵新败,勿与晋争。俟其厌兵之后,而求成焉。”遂不救许。诸侯之兵,围了颍阳,水泄不漏。
(襄王走后,列位诸侯还没散去,晋文公对众人说:“寡人奉了天子的命令,专事征战讨伐。现在许人一心听从楚国的命令,不同中原通好。王驾再次临视,诸位君王往来奔走,颖阳近在咫尺,却置若罔闻,还有这样怠慢的吗?我愿意偕同诸君对许兴师问罪。”众位诸侯都回答:“尊从您的命令。”当下以晋侯为主,齐、宋、鲁、蔡、陈、秦、莒、邾八国诸侯,都率了兵马, 一道向颖阳进发。只有郑文公捷,原本是楚王的同党,因怕开罪晋国,才来依附,目睹文公处置曹、卫两君太过分了,心中有些不平,暗下里思量:“晋侯逃亡时,自己也曾对他失礼,看他亲口答应曹、卫恢复国政,却还不肯放手。这样怀恨在心,未必就忘了同郑国的那段旧事。不如留下楚国这条后路,做个退步,将来患难时,也有个依靠。”上卿叔詹见郑伯犹豫,似有背弃晋国的意思,便上前劝道:“郑国方得晋侯接纳,主公不要有二心,再有二心, 定会遭受惩处而不能赦免。”郑伯不听,使人四处扬言:“国内发生疫病。”然后以准备祈祷为名,辞别晋候提前返回国土,同时暗地派人捎信给楚王, 说:“晋侯恼恨许国亲近贵国,要率诸侯前去兴师问罪。我敬畏贵国的威仪,不敢派兵随从,冒昧告知。”许人听说各国征伐的兵来了,也派人到楚国告急。楚成王说:“我们的兵刚败,不可以同晋国相争,只有等他打得厌倦了,再努力求成。”便不去救援许国。诸候的军队把颖阳围了个水泄不通。)
时曹共公襄,尚羁五鹿城中,不见晋侯赦令,欲求能言之人,往说晋侯,小臣侯獳,请携重赂以行,曹共公许之。侯獳闻诸侯在许,径至颍阳,欲求见晋文公。适文公以积劳之故,因染寒疾,梦有衣冠之鬼,向文公求食,叱之而退,病势愈加,卧不能起,方召太卜郭偃,占问吉凶。侯獳遂以金帛一车,致于郭偃,告之以情,使借鬼神之事,为曹求解,须如此恁般进言。郭偃受其贿嘱,许为讲解。既见,晋侯示之以梦。布卦得“天泽”之象,阴变为阳。偃献繇于文公,其词曰:
(这时,曹共公襄,还被拘禁在五鹿城中,看不到晋侯的赦令,便找寻能言善辩的人,去游说晋侯。小臣侯獳,请求携带厚礼前往,共公答应了。侯獳听说诸侯在许国,就径直赶往颖阳,求见晋文公。恰逢文公因积劳染上了寒疾,梦见一个盛装的妖怪向他讨饭,文公喝叱起来,那妖怪便退去了,但文公的病势却 愈加严重了,躺着起不来。于是传令太卜郭偃占问吉凶。侯獳乘机将一车重器布帛送给郭偃,说出事情的原委,教他借鬼神的事情,替共公求情,告诉他要如此这般地向文公进言。郭偃接受了贿赂和嘱咐,答应代他讲话。见到文公以后,晋侯将梦中所见对郭偃讲了。郭偃给他占卦,得“天泽”之象,阴变为阳。郭偃将繇文呈给晋文公,那文上说:)
阴极生阳,蛰虫开张;
大赦天下,钟鼓堂堂。
文公问曰:“何谓也?”郭偃对曰:“以卦合之于梦,必有失祀之鬼神,求赦于君也。”文公曰:“寡人于祀事,有举无废。且鬼神何罪,而求赦耶?”偃曰:“以臣之愚度之,其曹乎?曹叔振铎,文之昭也。晋先君唐叔,武之穆也。昔齐桓公为会,而封邢、卫异姓之国。今君为会,而灭曹、卫同姓之国。况二国已蒙许复矣。践土之盟,君复卫而不复曹,同罪异罚,振铎失祀,其见梦不亦宜乎?君若复曹伯,以安振铎之灵,布宽仁之令,享钟鼓之乐,又何疾之足患?”这一席话,说得文公心下豁然,觉病势顿去其半。即日遣人召曹伯襄于五鹿,使复归本国为君,所畀宋国田土,亦吐还之。曹伯襄得释,如笼鸟得翔于霄汉,槛猿复升于林木,即统本国之兵,趋至颍阳,面谢晋侯复国之恩,遂协助众诸侯围许。文公病亦渐愈。许僖公见楚救不至,乃面缚衔璧,向晋军中乞降,大出金帛犒军。文公乃与诸侯解围而去。
(文公问:“说的什么?”郭偃答道:“将卦同梦合起来看,一定是有没有祭祀的鬼神,求主公赦罪的。”文公道:“寡人对祭祀的事,只有兴办,从没荒废过。况且鬼神有什么罪,倒求我来赦免?”郭偃说:“以臣的愚见来看, 这是不是曹侯的事情?曹叔振铎,侧立于文王的左边,晋先君唐叔,侧立于武王的右面。过去齐桓公会盟,封邢、卫为异姓之国,今天主公会盟,却灭了曹、卫同姓之国。何况这两国已承蒙恩准还复国政了。践土之盟,主公恢复卫侯而不恢复曹伯,罪过相同,而惩处不同,振铎没有祭祀,因此显现梦中,不也是合乎情理的吗?”一席话,说得文公心里豁然开朗,顿时觉得病势已去了一半。当日差人到五鹿传召曹伯襄,让他复归本国为君,被割让给宋国的田地,也归还给他。曹伯襄获释后,就像笼中的鸟得以在天空飞翔,栅栏里的猿重又攀上树木,即刻统领本国兵马,赶到颖阳,面谢晋侯复国之恩,并协助各国诸侯包围许国。许僖公见楚王不来救助,便背缚双手,口含壁玉,到晋军中乞求投降。同时献出大量的金玉布帛,犒劳各路军队。于是,文公便与众诸侯撤兵而去。)
秦穆公临别,与晋文公相约:“异日若有军旅之事,秦兵出,晋必助之。晋兵出,秦亦助之。彼此同心协力,不得坐视。”二君相约已定,各自分路。晋文公在半途,闻郑国遣使复通款于楚,勃然大怒,便欲移兵伐郑。赵衰谏曰:“君玉体乍平,未可习劳。且士卒久敝,诸侯皆散,不如且归,休息一年,而后图之。”文公乃归。
(秦穆公临别时同晋文公约定:“他日如有军旅战事,秦国出兵,晋国必须相助;晋国出兵,秦国同样相助,彼此同心协力,不得坐视不管。”两人商议好了,便各自上路了。晋侯走到半路上,听说郑伯遣使又向楚王通好,勃然大怒,要即刻调集兵马讨伐郑国。赵衰劝道:“主公的玉体刚安,不可再劳顿了。而且士卒长久困乏,各国诸侯又都散去了,不如暂且回去,休息 一年,而后再想办法。”)
话分两头。再表周襄王回至京师,群臣谒见称贺毕。先蔑稽首,致晋侯之命,乞以卫侯付司寇。时周公阅为太宰秉政,阅请羁卫侯于馆舍,听其修省。襄王曰:“置大狱太重,舍公馆太轻。”乃于民间空房,别立囚室而幽之。襄王本欲保全卫侯,只因晋文公十分忿恨,又有先蔑监押,恐拂其意,故幽之别室,名为囚禁,实宽之也。宁俞紧随其君,寝处必偕,一步不离,凡饮食之类,必亲尝过,方才进用。先蔑催促医衍数次,奈宁俞防范甚密,无处下手。医衍没奈何,只得以实情告于宁俞曰:“晋君之强明,子所知也。有犯必诛,有怨必报。衍之此行,实奉命用鸩,不然,衍且得罪。衍将为脱死之计,子勿与知,可也。”宁俞附耳言曰:“子既剖腹心以教我,敢不曲为子谋乎?子之君老矣,远于人谋,而近于鬼谋。近闻曹君获宥,特以巫史一言,子若薄其鸩以进,而托言鬼神,君必不罪。寡君当有薄献。”医衍会意而去。
(再说周襄王回到京师,群臣拜谒称贺完了,先蔑叩头,转达晋侯的意思,请求将卫侯郑交给司寇发落。当时周公阅做太宰操持政事,阅请求将卫侯拘禁于馆舍,由他自己反省。襄王说:“放到大牢太重,住在公馆太轻。”便着人将民间空房,另改修成囚室,囚禁卫侯。襄王本要保全卫侯,只因为晋文公十分恼怒,又有先蔑监押,害怕违背了他的意思,所以别设囚室看管,名义上囚禁,实际是宽容卫侯。宁俞紧紧跟随他的主公,睡觉办事,一律陪伴左右,寸步不离。凡是饮食之类的东西,一定要亲口尝过,才能给卫侯吃。先蔑数次催促衍,怎奈宁俞防犯严密,无处下手。衍没有办法,只得将实情告诉宁俞,说:“晋侯严厉明察,你是知道的,有犯必杀,有怨必报。衍这 次来,实际上是奉命使用毒酒,不这样,我就要遭受处罚。我想用假死之计,你不要泄露于人。”宁俞贴着衍的耳朵说:“你既然割腹掏心来告诉我,我怎么敢不用心替你谋划呢?你的君侯已经老了,不信人谋,而轻信鬼谋。最近听说曹君获释,只是靠了巫史的一句话。如果你以少量的毒酒给卫侯,而假言鬼神的事情,晋侯一定不会怪罪你。我们主公也会有一点儿薄礼给你。”衍会意走了。)
宁俞假以卫侯之命,向衍取药酒疗疾,因密致宝玉一函。衍告先蔑曰:“卫侯死期至矣!”遂调鸩于瓯以进,用毒甚少,杂他药以乱其色。宁俞请尝,衍佯许,强逼卫侯而灌之。才灌下两三口,衍张目仰看庭中,忽然大叫倒地,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仆瓯于地,鸩酒狼藉。宁俞故意大惊小怪,命左右将太医扶起。半晌方苏,问其缘故。衍言:“方灌酒时,忽见一神人,身长丈余,头大如斛,装束威严,自天而下,直入室中,言:‘奉唐叔之命,来救卫侯。’遂用金锤,击落酒瓯,使我魂魄俱丧也!”卫侯自言所见,与衍相同。宁俞佯怒曰:“汝原来用毒以害吾君,若非神人相救,几不免矣。我与汝义不俱生!”即奋臂欲与衍斗,左右为之劝解。先蔑闻其事,亦飞驾来视,谓宁俞曰,“汝君既获神佑,后禄未艾,蔑当复于寡君。”卫侯服鸩,又薄又少,以此受毒不深,略略患病,随即痊安。先蔑与医衍还晋,将此事回复文公。文公信以为然,赦医衍不诛。史臣有诗云:
(宁俞假借卫侯的命令,向衍索取药酒治病,乘机暗送了一匣宝玉。衍告诉先蔑:“卫侯的死期到了!”便调好毒酒,用瓦罐盛着去见卫侯,用毒量很少,还参杂了其他药品来混淆颜色。宁俞要求品尝,衍佯装不许,强迫卫侯喝下,才灌下两口,衍抬眼仰看院中,突然大叫一声,栽到地上,口吐鲜血,不省人事,瓦罐也碎落在地上,药酒狼籍不堪,四处流淌。宁俞故意大惊小怪,叫左右扶起太医。半晌,衍才苏醒过来,问他什么缘故。衍说:“刚才灌酒时,忽见一神人,身长一丈多,头仿佛有十斗那么大,穿着威严,自天上下来,直入屋中,说:‘奉了唐叔的旨意,来救卫侯。’然后用重鎚打落酒罐,叫我丧魂落魄!”卫侯说起自己看到的,和衍讲的全部一致。宁俞假装愤怒,喝道:“原来你是用毒杀害我们主公,如不是神人相助,几乎不能幸免了。我和你绝不一起活着!”就挥起胳膊,要同衍拼命,左右的人忙为他们劝解。先蔑听说这事,飞马来看,对宁俞说:“既然你们主公得神保佑,后福无穷,我当回去报告我们君主。”卫侯服的毒酒,又稀又少,因此中毒不深,稍微有点儿小病,很快就痊愈了。先蔑和衍回到晋国,将这事回报给晋文公。文公信以为真,赦免衍不杀卫侯之罪。史臣有诗说道:)
鸩酒何名毒卫侯?漫教医衍碎磁瓯。
文公怒气虽如火,怎脱今朝宁武谋?
却说鲁僖公原与卫世相亲睦,闻得医衍进鸩不死,晋文公不加责罪,乃问于臧孙辰曰:“卫侯尚可复乎?”辰对曰:“可复。”僖公曰:“何以见之?”辰对曰:“凡五刑之用,大者甲兵斧钺,次者刀锯钻笮,最下鞭扑。或陈之原野,或肆之市朝,与百姓共明其罪。今晋侯于卫,不用刑而私鸩焉;又不诛医衍,是讳杀卫侯之名也。卫侯不死,其能老于周乎?若有诸侯请之,晋必赦卫。卫侯复国,必益亲于鲁,诸侯谁不诵鲁之高义?”僖公大悦,使臧孙辰先以白璧十双,献于周襄王,为卫求解。襄王曰:“此晋侯之意也。若晋无后言,朕何恶于卫君?”辰对曰:“寡君将使辰哀请于晋,然非天王有命,下臣不敢自往。”襄王受了白璧,明是依允之意。臧孙辰随到晋国,见了文公,亦以白璧十双为献,曰:“寡君与卫,兄弟也。卫侯得罪君侯,寡君不遑宁处。今闻君已释曹伯,寡君愿以不腆之赋,为卫君赎罪。”文公曰:“卫侯已在京师,王之罪人,寡人何得自专乎?”臧孙辰曰:“君侯代天子以令诸侯,君侯如释其罪,虽王命又何殊也?”先蔑进曰:“鲁亲于卫,君为鲁而释卫,二国交亲,以附于晋,君何不利焉?”文公许之,即命先蔑再同臧孙辰如周,共请于襄王。乃释卫成公之囚,放之回国。
(却说鲁僖公原本与卫侯一向亲睦,听说卫侯没被衍毒死,晋文公也不加责罪,便问臧孙辰道:“卫侯还可以恢复君位吗?”臧孙辰答:“可以恢复。”僖公问:“怎么见得?”臧孙辰答道:“大凡施用五刑,大者,动用兵甲斧钺;次者,则使用刀锯钻凿;最下等是鞭打,或抛尸原野,或陈尸于市,叫百姓都明了其罪行。现今晋侯对卫国,不用刑法而暗施毒酒;又不杀衍,这是为了避忌杀卫侯的名声。卫侯不死,还能老在周土呆着吗?如有诸侯提出要求,晋文公必然接受赦免卫侯。卫侯重掌国政,必然更加亲近鲁国,诸侯有谁不颂扬鲁国的高尚的行为呢?”僖公十分欢喜,传令臧孙辰先用十双白璧献给周襄王,为卫侯请求宽恕。襄王说:“这是晋侯的意思呀。如果不是 晋国在背后非议卫侯,我为何要讨厌卫君呢?”臧孙辰答:“我们主公准备叫我作使节,向晋文公请求怜悯,但没有天子的旨意,下臣不敢擅自前往。”襄王收下白璧表示同意。臧孙辰随后到了晋国,见了文公,也以十双白璧做为献礼,说道:“我们主公同卫侯是兄弟,卫侯得罪君侯,我们主公遑遑不得安宁。如今听说已释放了曹伯,我们主公愿意用不够丰厚的礼品,替卫君赎罪。”文公说:“卫侯已在京师,是天子的罪人,我怎么能擅自专断呢?”臧孙臣说:“君侯代替天子统领诸侯,如果君侯赦免他的罪责,虽然是王命,又有什么差别呢?”先蔑上前道:“鲁国同卫国亲近,主公为鲁国而释放卫侯,两国交亲,依附晋国,对主公有什么不利的呢?”文公答应了,就命先蔑同臧孙辰再次到京师,一同向襄王请求。于是解除了卫成公的囚禁,放他回国。)
时元晅奉公子瑕为君,修城缮备,出入稽察甚严。卫成公恐归国之日,元晅发兵相拒,密谋于宁俞。俞对曰:“闻周歂、冶廑以拥子瑕之功,求为卿而不得。中怀怨望,此可结为内援也。臣有交厚一人,姓孔名达,此人乃宋忠臣孔父之后,胸中广有经纶,周、冶二人,亦是孔父相识。或使孔达奉君之命,以卿位啖二人,使杀元晅,其余俱不足惧矣。”卫侯曰:“子为我密致之。若事成,卿位固不吝也。”
(此时元咺已推举公子暇为卫君,修缮城防,出入检查十分严格。卫成公怕归国的时候元咺发兵拒绝他进城,就同宁俞密谋。宁俞说:“听说周歂、冶廑以拥立子瑕的功劳,求取卿位而没有得到,心中怀有怨恨,这可以结为内应。我有一个交情很深的人,姓孔名达,是宋国忠臣孔父的后代,满腹经伦。周、冶两人也都是孔父的相识。如果叫孔达奉了主公的命令,以卿位吸引两人,使他们杀了元咺,剩下的就都不值得担心了。”卫侯道:“你替我秘密办理,如果事成,当然不会吝惜卿位的。”)
宁俞乃使心腹人一路扬言:“卫侯虽蒙宽释,无颜回国,将往楚国避难矣。”因取卫侯手书,付孔达为信,教他私结周歂、冶廑二人,如此恁般。歂、廑相与谋曰:“元晅每夜必亲自巡城,设伏兵于城闉隐处,突起刺之,因而杀入宫中,并杀子瑕,扫清宫室,以迎卫侯,功无出我二人上者。”两家各自约会家丁,埋伏停当。黄昏左侧,元晅巡至东门,只见周歂、冶廑二人一齐来迎。元晅惊曰:“二位为何在此?”周曰:“外人传言故君已入卫境,旦晚至此。大夫不闻乎?”元晅愕然曰:“此言从何来?”冶廑曰:“闻宁大夫有人入城,约在位诸臣往迎,大夫何以处之?”元晅曰:“此乱言,不可信之。况大位已定,岂有复迎故君之理?”周歂曰:“大夫身为正卿,当洞观万里。如此大事,尚然不知,要你则甚!”冶廑便拿住元晅双手。元晅急待挣扎,周歂手拔佩刀,大喝一声,劈头砍来,去了半个天灵盖。伏兵齐起,左右一时惊逃。
(宁俞便指使心腹一路扬言:“卫侯虽承蒙宽大释放,却无颜回国,要去楚国避难了。”然后取了卫侯亲手写的书信,付给孔达,让他暗地交给周歂、冶廑二人,如此这般行事。周歂和冶廑两人商量:“元歂每夜必然亲自巡视城防,安排伏兵在城门隐蔽处,突然冲出刺杀他,然后杀入宫中,将子瑕一并杀了,扫清宫室,迎接卫侯, 没有谁的功劳比我们的更高了。”两人各自约会家丁,埋伏停当。黄昏左右,元咺巡察到东门,只见周歂、冶廑两人一齐迎上前来。元咺惊道:“两位为什么在这里?”周歂说:“外人传言,说旧主公已进入了卫境,早晚要到这儿来。大夫没听说吗?”元咺吃惊地问:“这话从哪来?”冶廑说:“听说宁大夫派人入城,约请在位诸臣出迎,大夫怎样对待呢?”元咺说:“这胡言乱语不能相信。何况大位已经定了,哪有重迎旧君的道理?”周歂说:“大夫身为正卿,应当洞察万里。这样的大事,竟然不知,要你做什么!”冶廑便抓住元咺的双手。元咺急忙挣扎,周歂拔出佩刀,大喝一声,劈头砍下来,砍掉了半个天灵盖。伏兵一起跃出,元咺的左右当时惊慌四逃。)
周歂、冶廑率领家丁,沿途大呼:“卫侯引齐、鲁之兵,见集城外矣!尔百姓各宜安居,勿得扰动!”百姓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便是为官在朝的,此时也半疑半信,正不知什么缘故。一个个袖手静坐,以待消息。周歂、冶廑二人,杀入宫中。公子适方与其弟子仪在宫中饮酒,闻外面有兵变,子仪拔剑在手,出宫探信。正遇周歂,亦被所杀。寻觅公子适不见。宫中乱了一夜,至天明,方知子适已投井中死矣。周歂、冶廑将卫侯手书,榜于朝堂,大集百官,迎接卫成公入城复位。后人论宁武子,能委曲以求复成公,可谓智矣!然使当此之时,能谕之让国于子瑕,瑕知卫君之归,未必引兵相拒,或退居臣位,岂不两全?乃导周歂、冶廑行袭取之事,遂及弑逆,骨肉相残,虽卫成公之薄,武子不为无罪也!有诗叹曰:
(周歂、冶廑 率领家丁,沿途大喊:“卫侯带领齐、鲁的兵马,聚集城外了!百姓各自安居,不得骚动!”百姓们家家闭户,处处关门。就是在朝做官的,这时也将信将疑,正不知什么缘故,一个个袖手静坐,等待消息。周歂、冶廑两人,一路杀入宫中。公子适正与弟子仪在宫中饮酒,听外面有兵变,子仪拔剑在手,出宫探信。恰好遇上周歂,也被杀了。找寻公子适,却不见人影。宫中乱了一夜,到天明,才知子适已投井自杀了。周歂、冶廑将卫侯的亲笔信张贴在朝堂上,大张旗鼓地邀百官迎接卫成公进城,重新入主国位。后人说起宁武子能委曲求全,使卫侯复而执掌国家,可称得上足智多谋了!然而假使当时传谕给子瑕让位,子瑕知道成公回来了,未必就发兵相拒,还可能退居臣位,这不两全了吗?最后导致周歂、冶廑以偷袭方式夺取主位,使得弑杀忤逆,骨肉相残,虽然是卫成公薄情,宁俞也不是没有罪责的!有一首诗感叹此事,说:)
前驱一矢正含冤,又迫新君赴井泉。
终始贪残无谏阻,千秋空说宁俞贤。
卫成公复位之后,择日祭享太庙。不负前约,封周歂、冶廑并受卿职,使之服卿服,陪祭于庙。是日五鼓,周歂升车先行,将及庙门,忽然目睛反视,大叫:“周歂穿窬小人,蛇豕奸贼!我父子尽忠为国,汝贪卿位之荣,戕害我命。我父子含冤九泉,汝盛服陪祀,好不快活!我拿你去见太叔及子瑕,看你有何理说?吾乃上大夫元晅是也!”言毕,九窍流血,僵死车中。冶廑后到,吃一大惊,慌忙脱卸卿服,托言中寒而返。卫成公至太庙,改命宁俞、孔达陪祀。还朝之时,冶廑辞爵表章已至。卫侯知周歂死得希奇,遂不强其受。未逾月,冶廑亦病亡。可怜周、冶二人,止为贪图卿位,干此不义之事,未享一日荣华,徒取千年唾骂,岂不愚哉!卫侯以宁俞有保护之功,欲用为上卿。俞让于孔达。乃以达为上卿,宁俞为亚卿。达为卫侯画策,将晅、瑕之死,悉推在已死周歂、冶廑二人身上,遣使往谢晋侯。晋侯亦付之不问。
(卫成公重操国政以后,选定日子到太庙祭祀上供。没有背弃先前的许愿,封授周歂、冶廑两人卿位,令他们身着官服,陪同到太庙祭扫。这天,五更过后,周歂登车先走,就到庙门了,突然睁眼回视,大叫:“周歂跳梁小人,猪蛇不如的奸贼!我们父子为国尽忠,你贪图卿位虚荣,害我性命。我们父子含冤九泉,你盛装陪从去祭太庙,好不快活!我拿你去见太叔和子瑕,看你有什么道理可以讲?我就是上大夫元咺!”说罢九窍出血,僵死在车上。冶廑后面赶到,大吃一惊,慌忙脱下卿服,推说中了风寒,跑回家去了。卫侯到太庙,改命宁俞、孔达陪同祭祀。返朝时,冶廑辞去爵位的表章已经呈上来了。卫侯知道周歂死的奇怪,也就不强求他留任。不出一个月,冶廑也 因病身亡了。可怜周歂、冶廑,只为贪图卿位,干下这不义的事情,没有享受一天的荣华富贵,徒然遭受千年唾骂,难道不愚蠢吗!卫侯因宁俞保护有功,想任用他为上卿,宁俞推让孔达。便封孔达为上卿,宁俞为亚卿。孔达为卫侯策划,将元咺、子瑕的死都推在已经死掉的周歂、冶廑身上,差遣使者到晋国,感谢晋侯。晋文公也就不问这桩事情了。)
时周襄王十二年,晋兵已休息岁余。文公一日坐朝,谓群臣曰:“郑人不礼之仇未报。今又背晋款楚。吾欲合诸侯问罪,何如?”先轸曰:“诸侯屡勤矣。今以郑故,又行征发,非所以靖中国也。况我军行无缺,将士用命,何必外求?”文公曰:”秦君临行有约,必与同事。”先轸对曰:“郑为中国咽喉,故齐桓欲伯天下,每争郑地。今若使秦共伐,秦必争之,不如独用本国之兵。”文公曰:“郑邻于晋而远于秦,秦何利焉?”乃使人以兵期告秦,约于九月上旬,同集郑境。文公临发,以公子兰从行。兰乃郑伯捷之庶弟,向年逃晋,仕为大夫。及文公即位,兰周旋左右,忠谨无比,故文公爱近之。此行盖欲藉为向导也。兰辞曰:“臣闻:‘君子虽在他乡,不忘父母之国。’君有讨于郑,臣不敢与其事。”文公曰:“卿可谓不背本矣!”乃留公子兰于东鄙,自此有扶持他为郑君之意。
(周襄王十二年,晋国兵马已休整了一年有余。一天,文公坐朝,对群臣 讲:“郑人不讲礼仪的仇还没报,而今又背着晋国向楚王进献诚心,我打算联合诸侯兴师问罪,你们看怎么样?”先轸说:“诸侯已多次辛劳了。现在又因郑国再行征讨,这不是安定中原的办法。何况我军装备不缺,将士听从指挥,何必向外求助呢?”文公说:“秦君临走时同我有约在先,一定与我们共同行事。”先轸答道:“郑国是中原的咽喉,所以齐桓公要统领天下,每每要争夺郑国地方。如今若同秦国一道讨伐那里,秦君必然要争抢,不如只用本国的兵马。”文公说:“郑国邻近晋国,而远离秦国,秦有什么利可图?”便差人出使秦国,将出兵日期告诉秦君。约定九月上旬,同时集结于 郑国边境。文公临出发时,叫公子兰随从前往。兰是郑伯捷的同母异父兄弟,当年逃亡晋国,官至大夫。到文公即位时,兰左右周旋,忠诚谨慎无比,所以文公喜欢他,此行要靠他做向导。兰推辞说:“臣听说:‘君子虽在他乡,不忘父母之国。’主公要征伐郑国,臣子不敢参与这事。”文公说:“你真是不忘本呀!”便留公子兰在东鄙,从此,有了扶植他做郑君的打算。)
晋师既入郑境,秦穆公亦引着谋臣百里奚,大将孟明视,副将杞子、逢孙、杨孙等,车二百乘来会。两下合兵攻破郊关,直逼曲洧,筑长围而守之。晋兵营于函陵,在郑城之西。秦兵营于汜南,在郑城之东。游兵日夜巡警,樵采俱断。慌得郑文公手足无措。大夫叔詹进曰:“秦、晋合兵,其势甚锐,不可与争。但得一舌辩之士,往说秦公,使之退兵,秦若退师,晋势已孤,不足畏矣。”郑伯曰:“谁可往说秦公者?”叔詹对曰:“佚之狐可。”郑伯命佚之狐。狐对曰:“臣不堪也,臣愿举一人以自代。此人乃口悬河汉,舌摇山岳之士,但其老不见用。主公若加其官爵,使之往说,不患秦公不听矣。”郑伯问:“是何人?”狐曰:“考城人也,姓烛名武,年过七十,事郑国为圉正,三世不迁官。乞主公加礼而遣之!”
(晋军进入郑国国境,秦穆公也领着谋臣百里奚,大将孟明视,副将杞子、逢孙、杨孙等,以及二百乘军车赶来会合。两面合围攻破郊关,直逼曲洧。修筑了长长的围墙,做坚守的阵地。晋兵在函陵驻扎,位于郑城西侧。秦兵在汜南驻扎,位于郑城东侧。巡逻的兵士日夜警视,打柴采集都不能通过。急得郑文公手足无措。大夫叔詹献策说:“秦、晋联合出兵,其势头十分锐利,不能与之相争,但如求得一个巧舌善辩的人,去劝说秦公,使他退兵。秦国如果退兵,晋国的势力也就孤立了,不必害怕。”郑伯问:“谁可以去游说秦公呢?”叔詹答:“佚之狐可以。”郑伯召佚之狐。佚之狐答道:“臣不能胜任,臣愿推举一人代替我。这人口悬河汉,舌摇山岳,但因已老迈不被重用,如果主公为他加官进爵叫他前去劝说,不怕秦公听不进去。”郑伯问:“这个人是谁?”佚之狐说:“考城人,姓烛名武,年过七十,在郑国供职, 做圉正,三朝没有升官。乞求主公赐以礼物,派他去游说!”)
郑伯遂召烛武入朝,见其须眉尽白,伛偻其身,蹒跚其步,左右无不含笑。烛武拜见了郑伯,奏曰:“主公召老臣何事?”郑伯曰:“佚之狐言子舌辩过人,欲烦子说退秦师,寡人将与子共国。”烛武再拜辞曰:“臣学疏才拙,当少壮时,尚不能建立尺寸之功,况今老耄,筋力既竭,语言发喘,安能犯颜进说,动千乘之听乎?”郑伯曰:“子事郑三世,老不见用,孤之过也。今封子为亚卿,强为寡人一行。”佚之狐在旁赞言曰:“大丈夫老不遇时,委之于命。今君知先生而用之,先生不可再辞。”烛乃受命而出。
(于是郑伯召烛武入朝,只见他须发斑白,脊背佝偻,步履蹒跚,左右人看了无不含笑。烛武拜见了郑伯,奏道:“主公召老臣有什么事情?”郑伯说:“佚之狐说你舌辩过人,想烦请你说退秦师,我将同你一道执掌国事。”烛武又拜了拜,推辞说:“我才疏学浅,在青壮年时,尚不能建立尺寸功劳,何况如今衰老了,筋疲力竭,语言又困难,怎能冒犯劝解,说动千辆战车呢?”郑伯道:“你侍奉郑室三代,终不受重用,是我的过错。今天封你为亚卿,尽力为我走一趟。”佚之狐在一旁帮看说:“大丈夫老来遇不上时机,实在是命。现今主公知道并且任用先生,先生不可以再推辞了。”)
时二国围城甚急,烛武知秦东晋西,各不相照。是夜,命壮士以绳索缒下东门,径奔秦寨。将士把持,不容入见。武从营外放声大哭,营吏擒来禀见穆公。穆公问:“是谁人?”武曰:“老臣乃郑之大夫烛武是也。”穆公曰:“所哭何事?”武曰:“哭郑之将亡耳!”穆公曰:“郑亡,汝安得在吾寨外号哭?”武曰:“老臣哭郑,兼亦哭秦。郑亡不足惜,独可惜者秦耳!”穆公大怒,叱曰:“吾国有何可惜?言不合理,即当斩首!”武面无惧色,叠着两个指头,指东画西,说出一段利害来。正是:
(于是烛武接受任命而去。当时两国围城十分紧急,烛武知道秦军在东面,晋军在西面,彼此不相照应。这天夜里,烛武命壮士将自己绑上缒下东门,径直奔向秦师的营寨。秦将士把守寨门,不许进去拜见秦公。烛武在营外放声大哭,营吏将他捉进来禀见穆公。穆公问:“你是谁?”烛武说:“老臣是郑国大夫烛武。”穆公问:“你哭什么事情?”烛武说:“哭郑国将灭亡了!”穆公又问:“郑国灭亡,你怎么能在我们寨外号哭?”烛武说:“老臣哭郑国,同时又哭秦国。郑国灭亡了不足惜,只可惜的是秦国呀!”穆公大怒,喝道:“我国有什么可惜的?你如说不出道理,立即斩首!”烛武面无惧色,叠着两个指头,指东划西,说出一番利害来。正是:)
说时石汉皆开眼,道破泥人也点头;
红日朝升能夜出,黄河东逝可西流。
烛武曰:“秦、晋合兵临郑,郑之亡,不待言矣。若亡郑而有益于秦,老臣又何敢言?不惟无益,又且有损,君何为劳师费财,以供他人之役乎?”穆公曰:“汝言无益有损,何说也?”烛武曰:“郑在晋之东界,秦在晋之西界,东西相距,千里之遥。秦东隔于晋,南隔于周,能越周、晋而有郑乎?郑虽亡,尺土皆晋之有,于秦何与?夫秦、晋两国,毗邻并立,势不相下。晋益强,则秦益弱矣。为人兼地以自弱其国,智者计不出此。且晋惠公曾以河外五城许君,既入而旋背之,君所知也。君之施于晋者累世矣,曾见晋有分毫之报于君乎?晋侯自复国以来,增兵设将,日务兼并为强。今日拓地于东,既亡郑矣;异日必思拓地于西,患且及秦。君不闻虞、虢之事乎?假虞君以灭虢,旋反戈而中虞。虞公不智,助晋自灭,可不鉴哉!君之施晋,既不足恃,晋之用秦,又不可测。以君之贤智,而甘堕晋之术中,此臣所谓‘无益而有损’,所以痛哭者,此也!”穆公静听良久,耸然动色,频频点首曰:“大夫之言是也!”百里奚进曰:“烛武辩士,欲离吾两国之好,君不可听之!”烛武曰:“君若肯宽目下之围,定立盟誓,弃楚降秦。君如有东方之事,行李往来,取给于郑,犹君外府也。”穆公大悦,遂与烛武歃血为誓,反使杞子、逢孙、杨孙三将,留卒二千人助郑戍守,不告于晋,密地班师而去。早有探骑报入晋营。文公大怒,狐偃在旁,请追击秦师。
(烛武道:“秦、晋两国合兵攻临郑国,郑国的灭亡不必说了。如果灭亡郑国对秦有好处,老臣又怎么敢说呢?不但没好处,而且有害,君侯干什么要劳师费财,供别人役使呢?”穆公说:“你说无益有害,从何说起?”烛武说:“郑国在晋国的东面,秦国在晋国的西面,东西相距千里之遥。秦国往东,隔着晋国,往南隔着周土,能穿越周、晋两国而拥有郑土吗?郑国虽然灭亡了,每一尺土都归晋侯所有,对秦国有什么好处吗?秦、晋两国,毗邻并立,实力不相上下。晋国越强,那么秦越弱。替人兼并土地,以削弱自己的国家,聪明的人决计不干此事。而且,晋惠公曾许诺将河外五城让给君侯,等到晋君复位了,转身又背弃了这一承诺,这是君侯所熟悉的。君侯对晋国 施恩已经数代了,曾见过晋国对君侯有分毫的报答吗?晋侯自复国以来,增兵添将,天天从事兼并称强的勾当。如今扫灭郑国,就是拓展东边的疆土,他日必然图谋拓展西边疆土,灾患就要降临秦国了。君侯没有听说过虞、虢两国的事情吗?借着虞君之手消灭虢国,旋即又反戈攻打虞国。虞公不聪明,帮助晋国灭亡自己,不能仿效啊!君侯给予晋侯的好处不足以成为依靠,而晋国对秦国的利用,后果又不堪设想。以君侯聪明的智慧,而甘愿落入晋侯的圈套,这就是臣所说的‘不但没有好处,而且有害’,痛哭的原因就是此理!”穆公静听良久,频频点头说:“大夫的话对呀!”百里奚进言说:“烛武是个狡辩的人,要离间我们两国的友好,主公不能听他的!”烛武说:“君侯如果肯缓解眼下的围困,郑国一定立下誓言,背弃楚国投靠秦公。君侯如在东方有什么事情, 行李往来,取道郑国,就如同君侯的外府别舍一样方便。 ”穆公大喜,立即同烛武歃血盟誓,反派了杞子,逢孙、扬孙三将,留下两千兵士帮助郑国戍守城池,也不通知晋侯,暗地里班师回国了。这时早有探马将消息报进晋营。文公勃然大怒,狐偃在旁边请求追击秦兵。)
不知文公从否,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四十四回 叔詹据鼎抗晋侯 弦高假命犒秦军
话说秦穆公私与郑盟,背晋退兵,晋文公大怒。狐偃进曰:“秦虽去不远,臣请率偏师追击之。军有归心,必无斗志,可一战而胜也。既胜秦,郑必丧胆,将不攻自下矣。”文公曰:“不可。寡人昔赖其力,以抚有社稷。若非秦君,寡人何能及此?以子玉之无礼于寡人,寡人犹避之三舍,以报其施,况婚姻乎?且无秦,何患不能围郑?”乃分兵一半,营于函陵,攻围如故。
(话说秦穆公暗地里与郑国交盟,丢开晋侯撤兵,晋文公十分恼怒。狐偃上前说:“秦兵虽已撤去了,但肯定相去不远,我请命率一部分兵力追击他们。秦军有归心,必定没有斗志,我们可一战取胜。既然打败秦兵,郑国必然闻风丧胆,不攻自破。”文公道:“不行。我过去靠了他的力量,才扶持起国家。如果不是秦君,我哪能到今天这步天地?像子玉那样对我无礼,我还退避三舍,以报答他的施舍,何况亲家呢?而且即使没有秦国,围伐郑国,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呀?”于是分一半兵马,驻扎函陵,攻围情势同开始时一样。)
郑伯谓烛武曰:“秦兵之退,子之力也。晋兵末退,如之奈何?”烛武对曰:“闻公子兰有宠于晋侯,若使人迎公子兰归国,以请成于晋,晋必从矣。”郑伯曰:“此非老大夫,亦不堪使也。”石申父曰:“武劳矣,臣愿代一行。”乃携重宝出城,直叩晋营求见。文公命之入。石申父再拜,将重宝上献,致郑伯之命曰:“寡君以密迩荆蛮,不敢显绝,然实不敢离君侯之宇下也。君侯赫然震怒,寡君知罪矣。不腆世藏,愿效贽于左右。寡君有弟兰,获侍左右,今愿因兰以乞君侯之怜。君侯使兰监郑之国,当朝夕在庭,其敢有二心!”文公曰:“汝离我于秦,明欺我不能独下郑也,今又来求成,莫非缓兵之计,欲俟楚救耶?若欲我退兵,必依我二事方可。”石申父曰:“请君侯命之!”文公曰:“必迎立公子兰为世子,且献谋臣叔詹出来,方表汝诚心也。”
(郑伯问烛武:“秦兵撤退,是靠了你的能力。晋兵不撤,拿他怎么办呢?”烛武答道:“听说公子兰受晋侯的宠爱,如果派人迎接公子兰回国,以此向晋侯请求和解,晋候必然同意。”郑伯说:“这事除了老大夫,谁也不能胜任。”石申父说:“烛武太劳累了,我愿意替他去一趟。”便带了重宝出城,直到晋营,求见晋侯。文公传令叫石申父进来。石申父又拜了几拜,将重宝献上,转达郑伯的话:“我们主公因为靠近荆蛮,不敢公开绝情,然而实在又不敢离开君侯的庇护之下。如今君侯勃然震怒,我们主公知罪了。情愿把不丰厚的世传藏品,呈献给君侯以求原谅。我们主公的弟弟兰有幸在君侯左右服侍,今天愿借兰求得君侯怜恤,如果君侯派兰来监理郑国的国政,日夜守候在庭堂上,谁敢有二心?”文公说:“你们离间我和秦国,明明是欺我不能独自攻打郑国,现今又来求和,莫不是缓兵之计,要等楚国赶来救助吧?如果要我退兵,必须依我两件事才行。”石申父说:“请君侯指示!”文公说:“必须迎立公子兰为世子,并且献出谋臣叔詹来,才能表示你们的诚心。”)
石申父领了晋侯言语,入城回复郑伯。郑伯曰:“孤未有子,闻子兰昔有梦征,立为世子,社稷必享之。但叔詹乃吾股肱之臣,岂可去孤左右?”叔詹对曰:“臣闻‘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死。’今晋人索臣,臣不往,兵必不解。是臣避死不忠,而遗君以忧辱也。臣请往!”郑伯曰:“子往必死,孤不忍也!”叔詹对曰:“君不忍于一詹,而忍于百姓之危困,社稷之陨坠乎?舍一臣以救百姓而安社稷,君何爱焉?”郑伯涕泪而遣之。石申父同侯宣多,送叔詹于晋军,言:“寡君畏君之灵,二事俱不敢违。今使詹听罪于幕下,惟君侯处裁。且求赐公子兰为敝邑之适嗣,以终上国之德。”晋侯大悦,即命狐偃召公子兰于东鄙,命石申父、侯宣多在营中等候。
(石申父领了晋侯的话,入城回报郑伯。郑伯道:“我没有子嗣,听说子兰曾梦里有过征兆,立为世子,国家可以归他享有。但叔詹是我亲如手足的臣子,怎么能离开我的左右?”叔詹答道:“我听说‘君王担忧是臣子的屈辱;君王受辱,则是臣子的死罪。’现在晋侯索要下臣,我不去,晋军的包围不能缓解,这样我就是逃避死亡、不竭尽忠心,而将忧辱留给主公了。我请求前往!”郑伯说:“你去必死无疑,我不忍心啊!”叔詹又答道:“主公不忍心一个叔詹,而忍心百姓危困,国家衰亡吗?舍弃一个臣子,而拯救百姓,安定国家,主公还有什么可怜爱的吗?”郑伯流着泪应允了。石申父与侯宣多一道送叔詹到晋军兵寨,对文公说:“我们主公敬畏您的威灵,两件事都不敢违背。现在送叔詹来到您的帐幕下领受罪责,听侯您的处罚!并且请求恩准公子兰做我国君位的继承人,以尽贵国的恩德。”晋侯大喜,立 即命令狐偃到东鄙召公子兰,叫石申父、侯宣多在军营中等候。)
且说晋侯见了叔詹,大喝:“汝执郑国之柄,使其君失礼于宾客,一罪也;受盟而复怀贰心,二罪也。”命左右速具鼎镬,将烹之。叔詹面不改色,拱手谓文公曰:“臣愿得尽言而死。”文公曰:“汝有何言?”詹对曰:“君侯辱临敝邑,臣常言于君曰:‘晋公子贤明,其左有皆卿才,若返国,必伯诸侯。’及温之盟,臣又劝吾君:‘必终事晋,无得罪。罪且不赦。’天降郑祸,言不见纳。今君侯委罪于执政,寡君明其非辜,坚不肯遣;臣引‘主辱臣死’之义,自请就诛,以救一城之难。夫料事能中,智也;尽心谋国,忠也;临难不避,勇也;杀身救国,仁也。仁智忠勇俱全,有臣如此,在晋国之法,固宜烹矣!”乃据鼎耳而号曰:“自今已往,事君者以詹为戒!”文公悚然,命赦勿杀,曰:“寡人聊以试子,子真烈士也!”加礼甚厚。
(再说晋侯见了叔詹,大声喝斥:“你操纵郑国的权柄,使郑伯对宾客失礼,这是第一条罪状;接受盟约后重又再怀二心,这是第二条罪状。”传令左右,尽快准备,准备烹煮叔詹。叔詹面不改色,拱手对晋文公说:“我希望说完话后去死。”文公问:“你有什么话?”叔詹回答:“君候屈尊来我们国家,我常对主公说:‘晋公子贤明,他的左右随从都有卿大夫的才气,如果回国,必然能统治诸侯。’等到温邑结盟,臣又劝我们主公:‘一定要始终听命晋侯,不能得罪,否则就难逃罪责。’老天降祸给郑国,劝谏不被采纳。现在君侯向我追究罪责,我们主公清楚我是无辜的,坚决不肯让我来,我举出‘君主受辱是臣子该死’的道理,自己请求来接受杀戮,以拯救一城人的危难。料事准确,是智;尽心治国,是忠;临危不惧,是勇;舍身救国,是仁。仁智忠勇俱全,这样的臣子,在晋国的国法里,当然该烹煮!”于是, 攥着鼎耳大喊:“从今以后,服侍君侯的以叔詹为戒!”文公大吃一惊,下令释放不杀,说:“我姑且用你,你的确是视死如归的勇士!”对他十分尊敬。)
不一日,公子兰取至,文公告以相召之意;使叔詹同石申父、侯宣多等,即以世子之礼相见,然后跟随入城。郑伯立公子兰为世子,晋师方退。自是秦、晋有隙。髯翁有诗叹云:
(不几天,公子兰赶到,文公把召他的意图告诉了他;同时,叫叔詹、石申父和候宣多等,立刻按照世子的礼节见了公子兰。然后跟在公子兰的后面入城。郑伯立公子兰为嫡长子,晋军这才退去。从此,秦公和晋侯彼此有了间隙。髯翁有诗感叹说:)
甥舅同兵意不欺,却因烛武片言移。
为贪东道蝇头利,数世兵连那得知?
是年,魏犨醉后,坠车折臂,内伤病复发,呕血斗余死。文公录其子魏颗嗣爵。未几,狐毛、狐偃,亦相继而卒。晋文公哭之恸曰:“寡人得脱患难,以有今日,多赖舅氏之力,不意弃我而去,使寡人失其右臂矣。哀哉!”胥臣进曰:“主公借二狐之才,臣举一人,可为卿相,惟主公主裁。”文公曰:“卿所举何人也?”胥臣曰:“臣前奉使,舍于冀野,见一人方秉耒而耨,其妻馈以午餐,双手捧献,夫亦敛容接之。夫祭而后食,其妻侍立于旁。良久食毕,夫俟其妻行而后复耨,始终无惰容。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况他人乎?臣闻‘能敬者,必有德。’往问姓名,乃郤芮之子郤缺也。此人若用于晋,不弱于子犯。”文公曰:“其父有大罪,安可用其子乎?”胥臣曰:“以尧、舜为父,而有丹朱、商均之不肖;以鲧为父,而有禹之圣;贤不肖之间,父子不相及也。君奈何因已往之恶,而弃有用之才乎?”文公曰:“善。卿为我召之。”胥臣曰:“臣恐其逃奔他国,为敌所用,已携归在臣家中矣。君以使命往,方是礼贤之道。”文公依其言,使内侍以簪缨袍服,往召郤缺。郤缺再拜稽首辞曰:“臣乃冀野农夫,君不以先臣之罪,加之罪戮,已荷宽宥,况敢赖宠以玷朝班?”内侍再三传命劝驾,郤缺乃簪佩入朝。郤缺生得身长九尺,隆准丰颐,声如洪钟。文公一见大喜,乃迁胥臣为下军元帅,使郤缺佐之。复改二行为二军,谓之“新上”、“新下”。以赵衰将“新上军”,箕郑佐之;胥臣之子胥婴将“新下军”,先都佐之。旧有三军,今又添二军,共是五军,亚于天子之制,豪杰向用,军政无阙。楚成王闻之而惧,乃使大夫斗章请平于晋。晋文公念其旧德,许之通好,使大夫阳处父报聘于楚。不在话下。
(这年,魏犨酒后从车上摔下来,胳膊折断了,内伤也跟着复发,吐血不止,终于死去。文公录用他的儿子魏颗,袭承爵位。不久,狐毛、狐偃也相继去世。晋文公恸哭不已,说道:“我摆脱患难,有了今天,全靠舅氏的努力,不料你们丢下我去了,使我失掉了右臂,真令人难过啊!”胥臣上前说:“主公怜惜二狐的才干,我推举一人,可以做卿相,全凭主公判断!”文公问:“你举荐的是什么人?”胥公说:“我先前奉命出使,露宿在冀野,瞧见一人手持耒耜除草,他妻子来送午饭,双手捧着献给他,那人也恭敬地接过来,行完祭礼后再吃饭。他的妻子站在旁边侍候。过了很久,饭吃完了,那人等妻子走了以后,才又除草,始终没有懈怠的表情。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何况对他人呢?我听说‘能够敬重的人必有德行。’便过去问他的姓名, 原是郤芮的儿子郤缺。如果晋国任用这个人,不亚于子犯。”文公说:“父亲有大罪,怎么能任用他的儿子呢?”胥臣说:“像尧、舜这样的父亲,还有丹朱、商均这样不善的孩子,像鲧这样的父亲,却有禹这样的圣贤。贤与不贤之间,父子之间没有关系。主公为什么要因为以前的罪恶,而抛弃有用之才呢?”文公说:“好,你替我召他来。”胥臣说:“我担心他逃往别国去,为敌所用,已带回我家中了。主公传令使节奉诏前往请他,才是礼贤下士的道理。”文公按照胥臣说的,叫内侍拿着簪缨袍服,去召请郤缺。郤缺拜了两拜,叩头推辞说:“我是冀野上的农夫,主公不因先父的罪过加以处 罚,已够宽大了,怎么敢仰仗宠爱以玷污朝班?”内侍三番五次传达旨意, 劝他前往,郤缺才穿戴起来,进入朝堂。郤缺身长九尺,下颊丰润,鼻梁隆起,声如洪钟。文公一见,十分欢喜,便提升胥臣为下军元帅,叫郤缺佐助他。又改二行为二军,称“新上”、“新下”。以赵衰统领“新上军”,箕郑协助他,胥臣的儿子胥婴统领“新下军”,先都协助他。旧有三军,今又添了两军,共是五军,仅次于周天子军队的建制,广用豪杰,军政无缺。楚成王听说后十分惧怕,差遣大夫斗章到晋国请求通好。晋文公念他的旧德,同意和好,派大夫阳处父到楚国问候。)
周襄王二十四年,郑文公捷薨。群臣奉其弟公子兰即位,是为穆公,果应昔日梦兰之兆。是冬,晋文公有疾,召赵衰、先轸、狐射姑、阳处父诸臣,入受顾命,使辅世子驩为君,勿替伯业。复恐诸子不安于国,预遣公子雍出仕于秦,公子乐出仕于陈。雍乃杜祁所生,乐乃辰嬴所生也。又使其幼子黑臀,出仕于周,以亲王室。文公薨,在位八年,享年六十八岁。史臣有诗赞云:
(周襄王二十四年,郑文公捷去世了。群臣侍奉他弟弟公子兰即位,这就是穆公。果真应验了过去梦见子兰的先兆。这年冬天,晋文公患了病,召赵衰、先轸、狐射姑、阳处父诸臣入朝接受旨意,叫他们辅佐嫡长子驩即晋君位,不要废弃了霸业。又担心另外几个儿子不能使国家安定,于是预先差遣公子雍到秦国供职,公子乐则在陈国做官。雍是杜祁生养的,乐是辰嬴生养的。接着又派幼子黑臀去服侍周襄王,以此亲近王室。不久,文公去逝,在位八年,享年六十八岁。史臣有诗称赞他:)
道路奔驰十九年,神龙返穴遂乘权。
河阳再觐忠心显,城濮三军义问宣。
雪耻酬恩中始快,赏功罚罪政无偏。
虽然广俭由天授,左右匡扶赖众贤。
世子驩主丧即位,是为襄公。襄公奉文公之柩,殡于曲沃。方出绛城,柩中忽作大声,如牛鸣然,其柩重如泰山,车不能动。群臣无不大骇。太卜郭偃卜之,献其繇曰:
(嫡长子驩发丧即位,这就是晋襄公。襄公奉送文公的灵柩到曲沃殡葬。刚出绛城,灵柩中突然响声大作,像牛叫一样,灵柩一下变得重如泰山,车子被压得走不动。群臣百官没有不惊骇的。太卜郭偃为此占卜,并献上卜辞说:)
有鼠西来,越我垣墙。
我有巨梃,一击三伤。
偃曰:“数日内,必有兵信自西方来。我军击之,大捷。此先君有灵,以告我也。”群臣皆下拜,柩中声顿止,亦觉不重,遂如常而行。先轸曰:“西方者,秦也。”随使人密往秦国探信不题。
(郭偃说:“几天内,肯定有战事从西方来。我军迎去,大获全胜。这是先君有灵,告诉我们的。”群臣下拜,柩中声音顿时停止,也不觉得沉重了,便如先前那样行进。先轸说:“西方,指的是秦国。”随即派人到秦国探听消息。)
话分两头。却说秦将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屯戍于郑之北门。见晋国送公子兰归郑,立为世子,忿然曰:“我等为他戍守,以拒晋兵,他又降服晋国,显得我等无功了。”已将密报知会本国。秦穆公心亦不忿,只碍着晋侯,敢怒而不敢言。及公子兰即位,待杞子等无加礼。杞子遂与逢孙、杨孙商议:“我等屯戍在外,终无了期。不若劝吾主潜师袭郑。吾等皆可厚获而归。”正商议间,又闻晋文公亦薨,举手加额曰:“此天赞吾成功也!”遂遣心腹人归秦,言于穆公曰:“郑人使我掌北门之管,若遣兵潜来袭郑,我为内应,郑可灭也。晋有大丧,必不能救郑。况郑君嗣位方新,守备未修,此机不可失。”秦穆公接此密报,遂与蹇叔及百里奚商议。二臣同声进谏曰:“秦去郑千里之遥,非能得其地也,特利其俘获耳。夫千里劳师,跋涉日久,岂能掩人耳目?若彼闻吾谋,而为之备,劳而无功,中途必有变。夫以兵戍人,还而谋之,非信也;乘人之丧而伐之,非仁也;成则利小,不成则害大,非智也。失此三者,臣不知其可也!”穆公艴然曰:“寡人三置晋君,再平晋乱,威名著于天下。只因晋侯败楚城濮,遂以伯业让之。今晋侯即世,天下谁为秦难者?郑如困鸟依人,终当飞去。乘此时灭郑,以易晋河东之地,晋必听之。何不利之有?”蹇叔又曰:“君何不使人行吊于晋,因而吊郑,以窥郑之可攻与否?毋为杞子辈虚言所惑也。”穆公曰:“若待行吊而后出师,往返之间,又几一载。夫用兵之道,疾雷不及掩耳,汝老惫何知?”乃阴约来人:“以二月上旬,师至北门,里应外命,不得有误。”
(却说秦将杞子、逢孙、杨孙三人,驻扎在郑国北门戌守。见晋国送公子兰回到郑国,立为嫡子,忿然不平,说:“我等为他戍守,以抗拒晋兵,他又投降晋国,显得我们无功了。”赶忙派人秘密报告秦国。秦穆公心中也很气愤。只是碍着晋侯的面子,敢怒不敢言。到了公子兰即位后,待杞子等一如往常,并没有加礼。于是杞子便同逢孙、杨孙商量说:“我等戍守在国外,没有终了的日子。不如劝我们主公暗地派人马袭击郑国,我等都能满载而归。”正在商议间,又听说晋文公也死了,高兴得举手称快,说:“这是老天帮助我们成功呀!”立即派遣心腹返回秦国,对穆公说:“郑国人叫我们掌管北门,如果调集人马来袭击郑国,我们做内应,郑国可以灭亡了。晋国有国丧,必定不能救助郑国。况且郑君刚刚即位,守备不完善,这个机会不能失掉。”秦穆公得了密报,便与蹇叔和百里奚商议此事。两人同声谏劝秦 公:“秦国距郑国千里之遥,不能夺取它的土地,只能从俘获中得到好处。再者,千里劳顿兵马,跋涉时间很长,怎能掩人耳目?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计划,有相应的准备,劳而无功,中途必然要有变故。而且,用兵替别国戍守,反过来又图谋夺取它是不守信义;乘人服丧讨伐,是不仁道;成功了利益很小,失败了危害极大,这是不明智之举;失去这三者,我不知这事有什么可行的!”穆公恼怒了,说:“我曾三次解救晋君,又平定晋国的内乱,威名昭著天下。就因为晋侯在城濮打败楚王,才将霸主事业让给他。如今晋侯谢世了,天下有谁能与我们为敌呢?郑伯像只困鸟依靠他人,终有飞去的时候,乘此机会剿灭郑国,来换取晋国河东的土地,晋国必然听从,有什么不利的呢?”蹇叔说:“主公为什么不派人去晋国凭吊,同时到郑国凭吊,来察看郑国是否可以攻打?不要被杞子之辈的不实之言所迷惑了。”穆公说: “如果等凭吊后再发兵,来回之间,几乎又是一年。用兵之道,在迅雷不及掩耳,你等老朽知道什么?”便暗地里与杞子差来的人约好:“二月上旬,人马到郑国北门,里应外合,不得有误。”)
于是召孟明视为大将,西乞术白乙丙副之,挑选精兵三千余人,车三百乘,出东门之外。孟明乃百里奚之子,白乙乃蹇叔之子。出师之日,蹇叔与百里奚,号哭而送之曰:“哀哉,痛哉!吾见尔之出,而不见尔之入也!”穆公闻之,大怒,使人让二臣曰:“尔何为哭吾师?敢沮吾军心耶?”蹇叔、百里奚并对曰:“臣安敢哭君之师?臣自哭吾子耳!”白乙见父亲哀哭,欲辞不行。蹇叔曰:“吾父子食秦重禄,汝死自分内事也。”乃密授以一简,封识甚固,嘱之曰:“汝可依吾简中之言。”白乙领命而行,心下又惶惑,又凄楚。惟孟明自恃才勇,以为成功可必,恬不为意。
(于是召孟明视为大将,西乞术,白乙丙为副将,挑选精兵三千多人,兵车三百辆,浩浩荡荡出了东门。孟明是百里奚的儿子,白乙是蹇叔的儿子。出师那天,蹇叔和百里奚哭着送行,说:“可悲呀!我看着你们出门,却不能看着你们进门了!”穆公听了大怒,叫人喊来两人说:“你们为什么要为我的军队大哭?怎么敢动摇军心?”蹇叔和百里奚同时说:“臣怎敢哭主公的军队?臣哭的是自己的儿子啊!”白乙见父亲哀哭,打算不去了。蹇叔说:“我们父子吃秦国的厚禄,你死自当是份内的事。”说着秘密地给他一封信,封贴得很牢固,嘱咐道:“你可照着我信中的话去做。”白乙领命上路了,心中又惶惑、又凄楚。只有孟明自恃才勇过人,以为必定成功,全不在意。 )
大军既发,蹇叔谢病不朝,遂请致政。穆公强之。蹇叔遂称病笃,求还铚村。百里奚造其家问病,谓蹇叔曰:“奚非不知见几之道,所以苟留于此者,尚冀吾子生还一面耳!吾兄何以教我?”蹇叔曰:“秦兵此去必败。贤弟可密告子桑,备舟楫于河下,万一得脱,接应西还。切记,切记!”百里奚曰:“贤兄之言,即当奉行。”穆公闻蹇叔决意归田,赠以黄金二十斤,彩缎百束,群臣俱送出郊关而返。百里奚握公孙枝之手,告以蹇叔之言,如此恁般:“吾兄不托他人,而托子桑,以将军忠勇,能分国家之忧也。将军不可泄漏,当密图之!”公孙枝曰:“敬如命。”自去准备船只。不在话下。
(大军出发后,蹇叔称病不上朝,请求交还所执掌的权力。穆公强留他。蹇叔于是假说病情严重,要回铚村,百里奚到他家访探病情,对蹇叔说:“我不是不知道洞察事物的道理,所以勉强留任,是寄希望还能见上我儿子一面呀!兄弟对我有什么指教吗。”蹇叔说:“秦军这一去必败。贤弟可秘密告诉子桑,在河里准备好船只,万一秦军得以逃脱,接应他们回来。千万记住,千万记住!”百里奚说:“贤兄的话,定当立即执行。”穆公听说蹇叔铁定心思辞官归田,便送了黄金二十斤,彩缎一百束。群臣都送蹇叔到郊关后, 方才返回。百里奚握住公孙枝的手,把蹇叔的话这样对他说:“我兄不托别人,单托给你,因为将军忠勇,能分担国家的忧患。将军不可泄漏此事,一定秘密行事!”公孙枝说:“我一定小心执行命令。”自己去准备船只。)
却说孟明见白乙领父密简,疑有破郑奇计在内,是夜安营已毕,特来索看。白乙丙启而观之,内有字二行曰:“此行郑不足虑,可虑者晋也。崤山地险,尔宜谨慎。我当收尔骸骨于此!”孟明掩目急走,连声曰:“咄咄!晦气,晦气!”白乙己意亦以为未必然。三帅自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师,至明年春正月,从周北门而过,孟明曰:“天子在是,虽不敢以戎事谒见,敢不敬乎?”传令左右,皆免胄下车。前哨牙将褒蛮子,骁勇无比,才过都门,即从平地超越登车,疾如飞鸟,车不停轨。孟明叹曰:“使人人皆褒蛮子,何事不成?”众将士哗然曰:“吾等何以不如褒蛮子?”于是争先攘臂呼于众曰:“有不能超乘者,退之殿后!”——凡行军以殿为怯,军败则以殿为勇。——此言殿后者,辱之也。一军凡三百乘,无不超腾而上者。登车之后,车行迅速,如疾风闪电一般,霎时不见。
(却说孟明看见白乙领受了父亲的密信,疑心有攻破郑国的妙计在信上。当天夜里,安下营寨,特地找白乙看信。白乙丙展开来看,信内只有两行字:“这次出师,郑国不足以顾虑,值得担心的是晋国。崤山地势险要,你应当谨慎小心。我一定在这里收取你的骸骨!”孟明遮起眼睛拔腿就跑,连声说:“倒霉!唉!倒霉!”白乙也以为未必如此。三军从冬天十二月丙戌日出发, 到第二年春季正月,从周朝的北门前经过,孟明说:“天子在这儿,虽因战事不敢拜谒,但怎敢不恭敬呢?”传令军士,都脱去盔甲,走下战车。前哨褒蛮子,骁勇无比,刚过都门,就从平地跳起,跃进车内,迅疾如飞鸟一般,车轮不停。孟明叹道:“假使人人都像褒蛮子,什么事干不成?”众将哗然,都叫:“我等怎么不如褒蛮子?”于是争先恐后,摩肩接踵,高喊:“凡有不能跳上车的,退去殿后!”——大凡行军,以殿后为胆怯,兵败撤退,则殿后最为勇敢。——这里所说的殿后,是贬辱的意思。全军共有三百辆战车,没有不腾跃而上的。登车之后,车子迅速飞驰,如疾风闪电一般,霎时不见踪影。)
时周襄王使王子虎同王孙满,往观秦师,过讫,回复襄王。王子虎叹曰:“臣观秦师骁健如此,谁能敌者?此去郑必无幸矣!”王孙满时年甚小,含笑而不言。襄王问曰:“尔童子以为何如?”满对曰:“礼,过天子门,必卷甲束兵而趋。今止于免胄,是无礼也。又超乘而上,其轻甚矣。轻则寡谋,无礼则易乱。此行也,秦必有败衄之辱,不能害人,只自害耳!”
(当时周襄王叫王子虎和王孙满去观看秦军,秦军过后,回报襄王。王子虎叹道:“我看秦兵如此骁健勇猛,谁能匹敌?这一去,郑国必定要败了。” 王孙满这时年纪很小,含笑不语。襄王问道:“你这小孩以为怎样?”满答道:“按礼仪,过天子的门前,必须卷起盔甲,捆起兵器徒步行走。秦兵今天只满足于脱下铠甲,这是无礼。又跳车而上,他们的轻率太过分了,轻率就少谋略,无礼就容易混乱。这一去,秦国必定有兵败的屈辱,不能伤害他人,只能伤害自己!”)
却说郑国有一商人,名曰弦高,以贩牛为业。自昔王子颓爱牛,郑、卫各国商人,贩牛至周,颇得重利。今日弦高尚袭其业。此人虽则商贾之流,倒也有些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只为无人荐引,屈于市井之中。今日贩了数百肥牛,往周买卖。行近黎阳津,遇一故人,名曰蹇他,乃新从秦国而来。弦高与蹇他相见,问:“秦国近有何事?”他曰:“秦遣三帅袭郑,以十二月丙戌日出兵,不久即至矣。”弦高大惊曰:“吾父母之邦,忽有此难,不闻则已,若闻而不救,万一宗社沦亡,我何面目回故乡也?”遂心生一计,辞别了蹇他,一面使人星夜奔告郑国,教他速作准备。一面打点犒军之礼,选下肥牛二十头随身,余牛俱寄顿客舍。弦高自乘小车,一路迎秦师上去。来至滑国,地名延津,恰好遇见秦兵前哨,弦高拦住前路,高叫:“郑国有使臣在此,愿求一见!”前哨报入中军。孟明倒吃一惊,想道:“郑国如何便知我兵到来,遣使臣远远来接?且看他来意如何。”遂与弦高车前相见。弦高诈传郑君之命,谓孟明曰:“寡君闻三位将军,将行师出于敝邑,不腆之赋,敬使下臣高远犒从者。敝邑摄乎大国之间,外侮迭至,为久劳远戍,恐一旦不戒,或有不测,以得罪于上国,日夜儆备,不敢安寝。惟执事谅之!”孟明曰:“郑君既犒师,何无国书?”弦高曰:“执事以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兵,寡君闻从者驱驰甚力,恐俟词命之修,或失迎犒,遂口授下臣,匍匐请罪,非有他也。”孟明附耳言曰:“寡君之遣视,为滑故也,岂敢及郑?”传令:“住军于延津!”弦高称谢而退。
(却说郑国有个商人,名叫弦高,以贩牛为业。从过去王子颓爱牛开始, 郑、卫各国商人,都到周贩牛,颇得重利。如今弦高仍承袭这一行。这人虽是商贾之流,却也有些忠君爱国的心肠,排解纷争的韬略,只是没人引荐,不得已屈居市井之中。这天贩了数百头肥牛,去周市倒卖。走到黎阳津附近, 碰上一个旧相识,名叫蹇他,刚从秦国来。弦高见了蹇他,问:“最近秦国有什么事情?”蹇他说:“秦公派遣三师袭击郑国,十二月丙戌日出兵,不久就到了。”弦高大吃一惊,说:“我父母之邦,忽然遇到这样的灾难,没听说也就算了,如果听说了而不救助,万一家族宗社沦亡了,我有什么脸面回故乡呢?”接着便想出一条计策,辞别了蹇他,一面派人星夜兼程,报告郑国君王,叫他快做准备,一面又打着犒劳军士的礼品,选了二十头肥牛随身,其余的寄存在客栈。弦高自己乘辆小车,一路迎着秦军去了。走到滑国的一个叫延津的地方,正好遇见秦军前哨,弦高拦在道路中央,高声叫喊:“郑国有使臣在这儿,愿求一见!”前哨将情况报入中军。孟明吃了一惊,想到:“郑国怎么就知道我军到来了,派使臣来接呢?暂且看他是什么来意。” 于是,同弦高在车前相见。弦高假传郑伯的旨意,对孟明说:“我们主公听说三位将军要率兵到我国,差遣我带了不丰厚的礼品,远道赶来慰问各位将士。我国周旋于大国之间,屡遭侵扰,因此一直担心边远地区的戍守,深怕一时松懈,或有什么意想不到事情,得罪贵国,所以日夜警备,不敢安睡。只盼将军谅察!”孟明说:“郑伯既然要犒劳三军,为什么没有国书?”弦高答道:“将军在冬季十二月丙戌日出兵,我们主公听说部下驱驰得很快,担心等言辞修好了,有失远迎犒赏,便口授命令给我,匍匐请罪,没有别的意思。”孟明附在他耳朵上说道:“我们主公派遣我到这儿来,为的是滑国的事情,怎么敢到郑国去呢?”随即传令:“兵马驻扎在延津!”)
西乞白乙问孟明:“驻军延津何意?”孟明曰:“吾师千里远涉,止以出郑人之不意,可以得志。今郑人已知吾出军之日,其为备也久矣。攻之,则城固而难克;围之,则兵少而无继。今滑国无备,不若袭滑而破之,得其卤获,犹可还报吾君,师出不为无名也。”是夜三更,三帅兵分作三路,并力袭破滑城。滑君奔翟。秦兵大肆掳掠,子女玉帛,为之一空。史臣论此事,谓秦帅目中已无郑矣。若非弦高矫命犒师,以杜三帅之谋,则灭国之祸,当在郑而不在滑也。有诗赞云:
(西乞、白乙问孟明:“驻兵延津是什么意图?”孟明说:“我军远途跋涉千里,只为了出其不意,可以得胜。如今郑人已知我们出兵的日期,他们防备很长时间了,攻打他则城池坚固难以击破,围困他则人员少没有后继。现在滑国没有准备,不如袭取滑国,掳获的东西,也可以回报我们主公,师出不算无名。”这天夜里三更时分,三位将领兵分三路,并力攻破滑城。滑君逃往翟国去了。秦兵大肆掳掠,美女玉帛,被抢劫一空。史臣说到这事,称秦军将领眼中, 已经没有郑国了。如不是弦高假托郑伯的旨意,犒劳秦军将士,制止他们的阴谋行为,那么遭受灭国祸殃的,就是郑国而不是滑国了。有诗称赞这事, 说:)
千里驱兵狠似狼,岂因小滑逞锋。
弦高不假军前犒,郑国安能免灭亡?
滑自被残破,其君不能复国,秦兵去后,其地遂为卫国所并。不在话下。
(滑国从此残破了,滑君不能恢复国政,秦兵去后,滑国领土便被卫国兼并了。)
却说郑穆公接了商人弦高密报,犹未深信。时当二月上旬,使人往客馆,窥觇杞子、逢孙、杨孙所为。则已收束车乘,厉兵秣马,整顿器械,人人装束,个个抖擞,只等秦兵到来,这里准备献门。使者回报,郑伯大惊。乃使老大夫烛武,先见杞子、逢孙、杨孙,各以束帛为赆,谓之曰:“吾子淹久于敝邑,敝邑以供给之故,原圃之麋鹿俱竭矣。今闻吾子戒严,意者有行色乎?孟明诸将在周、滑之间,盍往从之?”杞子大惊,暗思:“吾谋已泄,师至无功,反将得罪,不惟郑不可留,秦亦不可归矣。”乃缓词以谢烛武,即日引亲随数十人逃奔齐国。逢孙、杨孙,亦奔宋国避罪。戍卒无主,屯聚于北门,欲为乱。郑穆公使佚之狐,多赍行粮,分散众人,导之还乡。郑穆公录弦高之功,拜为军尉。自此郑国安靖。
(却说郑穆公接到商人弦高的密报,不敢全信。当时正值二月上旬,郑穆公派人到客馆,监视杞子、逢孙、杨孙的行动。发现他们已经在收束车辆,厉兵秣马,整顿器械,人人穿戴齐整,个个精神抖擞,只等秦兵到来,从里面策应打开城门。监督的人跑回来报告,郑伯大吃一惊,便派老大夫烛武先见杞子、逢孙、杨孙,各人送了些缎帛,然后对他们说:“你们长期滞留敝国,因供给的缘故,原圃那地方的麋鹿都没有了,如今听说你们戒备森严,有要走的意思了吗?孟明等诸将正驻在周滑之间,为何不去追随他们?”杞子大惊,暗想:“我们的谋划已泄露了,不但出师无功,反落得一身罪责,不单郑国不能久留,秦国也不能回去了。”于是用和缓的话,答谢烛武。当天就领了数十个亲随心腹,逃奔齐国。逢孙、杨孙也相继投奔宋国,躲避罪责。秦国留下的士兵没了主子,都聚集在郑国北门,要闹出乱子来。郑穆公叫佚之狐多备些干粮,分发给秦兵,疏导他们返还家乡。郑穆公记下弦高的功劳,拜他做军尉。)
却说晋襄公在曲沃殡宫守丧,闻谍报:“秦国孟明将军,统兵东去,不知何往?”襄公大惊,即使人召群臣商议。先轸预已打听明白,备知秦君袭郑之谋,遂来见襄公。
(却说晋襄公在曲沃的殡馆里守丧,有谍报传来,说:“秦国孟明将军,统领兵丁向东去了,不知去干什么?”襄公大惊失色,立即叫人召集群臣商议。先轸早已打听明白了秦君要偷袭郑国的阴谋,便也赶来参见襄公。)
不知先轸如何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四十五回 晋襄公墨缞败秦 先元帅免胄殉翟
话说中军元帅先轸,已备知秦国袭郑之谋,遂来见襄公曰:“秦违蹇叔百里奚之谏,千里袭人。此卜偃所谓:‘有鼠西来,越我垣墙’者也。急击之,不可失!”栾枝进曰:“秦有大惠于先君,未报其德,而伐其师,如先君何?”先轸曰:“此正所以继先君之志也。先君之丧,同盟方吊恤之不暇,秦不加哀悯,而兵越吾境,以伐我同姓之国,秦之无礼甚矣!先君亦必含恨于九泉,又何德之足报?且两国有约,彼此同兵,围郑之役,背我而去,秦之交情,亦可知矣。彼不顾信,我岂顾德?”栾枝又曰:“秦未犯吾境,击之毋乃太过?”先轸曰:“秦之树吾先君于晋,非好晋也,以自辅也。君之伯诸侯,秦虽面从,心实忌之。今乘丧用兵,明欺我之不能庇郑也,我兵不出,真不能矣!袭郑不已,势将袭晋,谚云:‘一日纵敌,数世贻殃。’若不击秦,何以自立?”赵衰曰:“秦虽可击,但吾主苫块之中,遽兴兵革,恐非居丧之礼。”先轸曰:“礼,人子居丧,寝处苫块,以尽孝也。翦强敌以安社稷,孝孰大焉?诸卿若云不可,臣请独往!”胥臣等皆赞成其谋。先轸遂请襄公墨缞治兵。襄公曰:“元帅料秦兵何时当返?从何路行?”先轸屈指算之曰:“臣料秦兵,必不能克郑。远行无继,势不可久,总计往返之期,四月有余,初夏必过渑池,渑池乃秦晋之界,其西有崤山两座,自东崤至于西崤,相去三十五里,此乃秦归必由之路。其地树木丛杂,山石崚嶒,有数处车不可行,必当解骖下走。若伏兵于此处,出其不意,可使秦之兵将,尽为俘虏。”襄公曰:“但凭元帅调度。”先轸乃使其子先且后,同屠击引兵五千,优于崤山之左;使胥臣之子胥婴,同狐鞫居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右;候秦兵到日,左右夹攻。使狐偃之子狐射姑同韩子舆,引兵五千,伏于西崤山,预先砍伐树木,塞其归路。使梁繇靡之子梁弘同莱驹,引兵五千,伏于东崤山,只等秦兵尽过,以兵追之。先轸同赵衰、栾枝、胥臣、阳处父、先蔑一班宿将,跟随晋襄公,离崤山二十里下寨,各分队伍,准备四下接应。正是:“整顿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话说中军元帅先轸,事先已探知秦国奔袭郑国的阴谋,便来拜见襄公,说道:“秦公不理会蹇叔、百里奚的谏劝,跋涉千里突袭别人,这就是卜偃所说的:‘有鼠西来,越我垣墙。’必须立刻给以打击,机不可失!”栾枝上前道:“秦君曾给先主很大的好处,没有报答,反而讨伐他的军队,怎么对得住先主呢?”先轸说:“这正是为了继承先主的遗志呀。先主发丧,同盟各国都来吊唁抚恤,应接不暇,秦君不予哀悼,反调兵过我边境,征讨与我们同姓的国家,秦君也太无礼了!先主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是满怀冤忿,秦君有什么德行,要我们报答呢?况且,秦、晋两国有约在先,彼此共同征战,围攻郑都的战役,他们撇下我们撤兵,秦国与我们的交情,也可以看出来了。他们不讲信用,我们还要顾忌道德吗?”栾枝又说:“秦兵没侵犯我们边境,打他们不是太过分了吗?”先轸说:“秦君在晋国扶植我先主,并不是对晋国好,为的是帮助他们自己。主公统领各国诸侯,秦君虽表面赞同,实际上心存疑惧。如今乘我国丧,调动兵马,明明是欺负我们不能保护郑国,假若我们不出动军队,那就是真的无能了!秦兵侵袭郑国之后,势必要侵袭晋国,谚语说:“一日纵容敌人,几代遭受祸殃。’如果不打击秦国,靠什么来自立呢?”赵衰说:“秦兵虽然该打,但我们主公还在睡草席为先主守丧,若兴师动兵,恐怕不合居丧的礼数。先轸说:“根据礼数,人们守丧,要睡草席枕土块,以尽孝心。但是翦除强敌,安定国家社稷与守孝相比,哪个更重要呢?如果各位卿士都说不能战,臣请求独自前往!”胥臣等人都赞成先轸的想法。先轸于是请求襄公披麻带孝,行兵出征。襄公问:“元帅估计秦兵什么时候回去?走哪条路?”先轸搬着指头算了算,说:“我想秦兵一定攻不下郑国。走了很远的路,又没有后继,其锐势不能维持很久,总计往返日期,四个月多点儿,初夏时必然经过渑池。渑池是秦晋交界的地方,它西边有崤山两座,从东崤到西崤,相隔三十五里,这是秦兵回撤的必经之路。这地方树木丛杂,山石崚嶒,有许多地方是不能过车的,必须下马解鞍, 徒步穿行。如果在这儿埋伏人马,出其不意,可以将秦军的兵将全部虏获。”襄公说:“全听元帅的调度。”于是先轸下令,叫他的儿子先且居同屠击一道领五千兵士,埋伏在崤山的左侧;叫胥臣的儿子胥婴,偕同狐鞫居领五千兵士,埋伏在崤山的右侧;等秦兵到时,左右夹攻。又派狐偃儿子狐射姑和韩子舆,也领五千兵士,埋伏在西崤山,事先砍伐树木,将秦兵的归路堵塞。再使梁繇靡的儿子梁弘和莱驹领五千兵士,埋伏在东崤山,只等秦兵全部穿过以后,挥兵追击。先轸自己和赵衰、栾枝、胥臣、阳处父、先蔑等一班宿将,跟随襄公,在离崤山二十里的地方下寨,各分队伍,准备四边接应。这正是:“整顿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再说秦兵于春二月中,灭了滑国,掳其辎重,满载而归。只为袭郑无功,指望以此赎罪。时夏四月初旬,行及渑池,白乙丙言于孟明曰:“此去从渑池而西,正是崤山险峻之路,吾父谆谆叮嘱谨慎,主帅不可轻忽。”孟明曰:“吾驱驰千里,尚然不惧,况过了崤山,便是秦境,家乡密迩,缓急可恃,又何虑哉?”西乞术曰:“主帅虽然虎威,然慎之无失。恐晋有埋伏,卒然而起,何以御之?”孟明曰:“将军畏晋如此,吾当先行,如有伏兵,吾自当之!”乃遣骁将褒蛮子,打着元帅百里旗号,前往开路。孟明做第二队,西乞第三队,白乙第四队,相离不过一二里之程。却说褒蛮子惯使着八十斤重的一柄方天画戟,抡动如飞,自谓天下无敌。驱车过了渑池,望西路进发。行至东崤山,忽然山凹里鼓声大震,飞出一队车马,车上立着一员大将,当先拦路,问:“汝是秦将孟明否?吾等候多时矣。”褒蛮子曰:“来将可通姓名。”那将答曰:“吾乃晋国大将莱驹是也!”蛮子曰:“教汝国栾枝魏犨来到,还斗上几合戏耍,汝乃无名小卒,何敢拦吾归路?快快闪开,让我过去。若迟慢时,怕你捱不得我一戟!”莱驹大怒,挺长戈劈胸刺去,蛮子轻轻拨开,就势一戟刺来,莱驹急闪,那戟来势太重,就刺在那车衡之上。蛮子将戟一绞,把衡木折做两段。莱驹见其神勇,不觉赞叹一声道:“好孟明,名不虚传!”蛮子呵呵大笑曰:“我乃孟明元帅部下牙将褒蛮子便是!我元帅岂肯与汝鼠辈交锋耶?汝速速躲避,我元帅随后兵到,汝无噍类矣!”莱驹吓得魂不附体,想道:“牙将且如此英雄,不知孟明还是如何?”遂高声叫曰:“我放汝过去,不可伤害吾军!”遂将车马约在一边,让褒蛮子前队过去。蛮子即差军士传报主帅孟明,言:“有些小晋军埋伏,已被吾杀退,可速上前合兵一处,过了崤山,便没事了。”孟明得报大喜,遂催趱西乞、白乙两军,一同迸发。且说莱驹引兵来见梁弘,盛述褒蛮子之勇。梁弘笑曰:“虽有鲸蛟,已入铁网,安能施其变化哉?吾等按兵勿动,俟其尽过,从后驱之,可获全胜。”
(再说秦兵在二月中旬剿灭滑国,掳夺辎重,满载而归。因为偷袭郑国无功而返,指望着靠这个来赎罪。正值夏季四月初,部队走到渑池,白乙丙对孟明说:“这里从渑池向西走,正是险峻的崤山之路,我父亲谆谆叮嘱要谨慎,主帅不能轻视。”孟明说:“我们驱驰千里都不畏惧,何况过了崤山,就是秦国的境内了,家乡近在咫尺,快慢全凭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西乞术说:“主帅虽然有虎威,但谨慎行事会万无一失。恐怕晋兵有埋伏,忽然杀出,怎么抵挡得了呢?”孟明说:“将军这样害怕晋兵,那么我就先走,如有埋伏,我自会抵挡他们!”于是派了骁将褒蛮子,打着元帅百里的旗号在前面开路。孟明做第二队,西乞做第三队,白乙做第四队,彼此相距不超过一、二里的路程。却说褒蛮子一贯使着一柄八十斤重的方天画戟,挥动起来轻快如飞,自称天下无敌。他领着人马驰车过了渑池,望西路进发。走到东崤山,突听山凹里鼓声大震,飞出一队车马,车上站着一员大将,抢先拦在路上,喝问:“你是秦将孟明吗?我等候多时了。”褒蛮子说:“来将能否通报姓名?”那将答道:“我是晋国大将莱驹!”蛮子说:“叫你国的栾枝、魏犨来,还可以玩耍几个回合,你这无名小卒,怎么敢阻挡我的回路?快快闪开,让我过去。若是动作迟了,怕你挨不起我一戟!”莱驹大怒, 挺起长戈劈胸刺去,蛮子轻轻拨开,就势一戟刺来,莱驹急闪,那戟来势太猛,刺在莱驹的车衡上。蛮子把戟一绞,衡木便折为两段了。莱驹见他神勇无比,不觉一声赞叹:“好一个孟明,真是名不虚传!”蛮子哈哈大笑说:“我是孟明元帅的部下,牙将褒蛮子!我们元帅哪肯同你这等鼠辈交锋?你赶快躲避,我们元帅随后领兵就到,你就没命了!”莱驹吓得魂不附体,暗想:“牙将尚且这样英雄,不知孟明将是怎样的了?”于是高声叫道:“我放你过去,但不能伤害我的人马!”便将车马勒向一边,让褒蛮子的前队过去。蛮子即刻差遣军士通报孟明主帅,说:“有小股晋军埋伏,已被我杀退了,可以赶快上前,合兵一处,过了崤山便没事了。”孟明接到报信后大喜, 就催调西乞、白乙两队赶上前来一同进发。且说莱驹领兵来见梁弘,大说褒 蛮子的英勇。梁弘笑道:“虽有鲸鱼蛟龙,但已进了铁网,还能再施展花样 吗?我们按兵不动,等他们全过去了,从后面追击,可以大获全胜。”)
再说孟明等三帅,进了东崤,约行数里,地名上天梯、堕马崖、绝命岩、落魂涧、鬼愁窟、断云峪,一路都是有名的险处,车马不能通行。前哨褒蛮子,已自去得远了。孟明曰:“蛮子已去,料无埋伏矣。”吩咐军将,解了辔索,卸了甲胄,或牵马而行,或扶车而过,一步两跌,备极艰难,七断八续,全无行伍。有人问道:“秦兵当日出行,也从崤山过去的,不见许多艰阻。今番回转,如何说得恁般?”这有个缘故。当初秦兵出行之日,乘着一股锐气,且没有晋兵拦阻,轻车快马,缓步徐行,任意经过,不觉其苦。今日往来千里,人马俱疲困了,又掳掠得滑国许多子女金帛,行装重滞,况且遇过晋兵一次,虽然硬过,还怕前面有伏,心下慌忙,倍加艰阻,自然之理也。孟明等过了上天梯第一层险隘,正行之间,隐隐闻鼓角之声,后队有人报道:“晋兵从后追至矣!”孟明曰:“我既难行,他亦不易,但愁前阻,何怕后追?吩咐各军,速速前进便了!”教白乙前行:“我当亲自断后,以御追兵。”又蓦过了堕马崖。将近绝命岩了,众人发起喊来,报道:“前面有乱木塞路,人马俱不能通,如何是好?”孟明想:“这乱木从何而来?莫非前面果有埋伏?”乃亲自上前来看,但见岩旁有一碑,镌上五字道:“文王避雨处。”碑旁竖立红旗一面,旗竿约长三丈有余,旗上有一“晋”字。旗下都是纵横乱木。孟明曰:“此是疑兵之计也。事己至此,便有埋伏,只索上前。”遂传令教军士先将旗竿放倒,然后搬开柴木,以便跋涉。谁知这面晋字红旗,乃是伏军的记号。他伏于岩谷僻处,望见旗倒,便知秦兵已到,一齐发作。秦军方才搬运柴木,只闻前面鼓声如雷,远远望见旌旗闪烁,正不知多少军马。白乙丙且教安排器械,为冲突之计。只见山岩高处,立着一位将军,姓狐名射姑,字贾季,大叫道:“汝家先锋褒蛮子,已被缚在此了。来将早早投降,免遭屠戮!”原来褒蛮子恃勇前进,堕于陷坑之中,被晋军将挠钩搭起,绑缚上囚车了。白乙丙大惊,使人报知西乞术与主将孟明,商议并力夺路。孟明看这条路径,只有尺许之阔,一边是危峰峻石,一边临着万丈深溪,便是落魂涧了,虽有千军万马,无处展施。心生一计,传令:“此非交锋之地。教大军一齐退转东崤宽展处,决一死战,再作区处。”白乙丙奉了将令,将军马退回,一路闻金鼓之声,不绝于耳。才退至堕马崖,只见东路旌旗,连接不断,却是大将梁弘同副将莱驹,引着五千人马,从后一步步袭来。秦军过不得堕马崖,只得又转。此时好像蚂蚁在热盘之上,东旋西转,没有个定处。孟明教军士从左右两旁,爬山越溪,寻个出路。只见左边山头上金鼓乱鸣,左有一枝军占住,叫道:“大将先且居在此,孟明早早投降!”右边隔溪一声炮响,山谷俱应,又竖起大将胥婴的旗号。孟明此时,如万箭攒心,没摆布一头处。军士每分头乱窜,爬山越溪,都被晋兵斩获。孟明大怒,同西乞白乙二将,仍杀到堕马崖来。那柴木上都掺有硫黄焰硝引火之物,被韩子舆放起火来,烧得“焰腾腾烟涨迷天,红赫赫火星撒地”。后面梁弘军马已到,逼得孟明等三帅叫苦不迭。左右前后,都是晋兵布满,孟明谓白乙丙曰:“汝父真神算也!今日困于绝地,我死必矣!你二人变服,各自逃生。万一天幸,有一人得回秦国,奏知吾主,兴兵报仇,九泉之下,亦得吐气!”西乞术、白乙丙哭曰:“吾等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纵使得脱,何面目独归故国?……”言之未已,手下军兵,看看散尽,委弃车仗器械,连路堆积。孟明等三帅,无计可施,聚于岩下,坐以待缚。晋兵四下围裹将来,如馒头一般,把秦家兵将,做个餤子,一个个束手受擒。杀得血污溪流,尸横山径,匹马只轮,一些不曾走漏。髯翁有诗云:
(再说孟明等三帅,领着人马进入东崤山,大约走了数里,往后依次就要经过上天梯、堕马崖、绝命岩、落魂涧、鬼愁窟、断云峪,一路都是有名的险处,车马不能通行。前哨褒蛮子,已经独自跑远了。孟明说:“蛮子已过去了,想来没有埋伏。”吩咐将士,解开缰绳,脱去甲胄,有的人牵着马走,有的人扶着车走,一步两跌,极为艰难,队伍七零八落,全没了行列。有人问:“当初秦兵出发,走的也是崤山,没发现这么多险阻,今日返回,怎么会成这样呢?”这中间有了原因。当初秦兵出发时,乘着一股锐气,而且没有晋兵的阻挡,轻车快马,从容缓行,随意经过,感觉不到辛苦。如今往来走了上千里路,人马都已疲劳困顿,又有掳掠来的众多的滑国美女金帛,行装沉重,况且遇上一次晋兵,虽然是硬闯,还是担心前面有伏兵,心中紧张,自然倍感艰难。孟明等过了第一道险隘上天梯,正走着,隐约听到有鼓角声响,后队有人来报:“晋兵从后面追来了!”孟明说:“既然我们走得艰难,他们也不会容易,怕的只是在前面阻挡,后面追赶有什么可怕的?吩咐各队,快速前进就是了!”又叫白乙走在前面,说:“我当亲自去断后,抵御追兵。”又熬过了坠马崖。将近绝命岩时,众人喊了起来,军士来报:“前面有乱木堵住去路,人马都过不去,怎么办?”孟明想:“这些乱木是哪儿来的?莫不是前面真有埋伏?”便亲自上前来看,只见岩上有一块碑,刻着五个字:“文王避雨处。” 碑旁竖立着一面红旗, 旗杆约有三丈多长,旗上有一个“晋”字。旗下是纵横的乱木。孟明说:“这是迷惑我们的计策。事已到此,纵是有埋伏,也只有向前了。”便传下命令,叫军士先把旗杆放倒,然后搬开乱木,以便再往前走。谁知这面晋字红旗,就是晋军出击的记号。他们埋伏在岩谷的隐蔽处,望见旗子倒下,就知道秦兵已经到了,一齐杀出。秦军正在搬运木头,只听前方鼓声如雷,远远看见旌旗招展,也不知有多少人马。白乙丙马上叫兵士安排器械,准备冲出突围。就见山岩高处,站着一位将军,姓狐名射姑,字贾季,大声叫喊:“你家先锋褒蛮子,已被捆在这里了。来将趁早投降,免遭杀身之灾!”原来褒蛮子仗着自己勇猛,往前行进,掉进陷坑里,被晋兵用挠钩搭起,绑在了囚车上。白乙丙大惊,急忙差人通知西乞术和主将孟明,商量怎样夺路突围。孟明看看眼前这条路,宽只有一尺左右,一边是危峰峻石,一边临着万丈深溪,那便是落魂涧了,纵有千军万马, 也无处施展。忽然他心中想出一条计策,下令:“这不是交战的地方。让大军退回到东崤宽阔的地方,决死一战,再想办法。”白乙丙奉了主将的命令, 将人马退回去,一路上金鼓的声响不绝于耳。才退到堕马崖,只见东边一路的旌旗,连接不断,却是大将梁弘同副将莱驹,带着五千兵勇,从后面一步步杀来。秦军见不能通过堕马崖,只得掉转方向。这时就好像热盘子上的蚂蚁,东旋西转,没有固定的地方。孟明叫军士从左右两旁爬越山溪,寻找出路。只见左边山头上,金鼓乱响,一队人马在左路站定,叫道:“大将先且居在这儿,孟明赶快投降!”右边隔着溪水,一声炮响,山岩都是回音,又竖起了大将胥婴的旗号。这时的孟明,如乱箭穿心,没有一面可以摆布。秦军兵士分头乱窜,爬山过溪,都被晋兵虏杀了。孟明大怒,同西乞、白乙二将,又杀到堕马崖来。那些柴木都掺有硫黄、焰硝一类的易燃物质,被韩子舆点燃,直烧得“焰腾腾烟涨迷天,红赫赫火星撒地。”后面梁弘的兵马已经赶到,逼得孟明等三人不住叫苦。左右前后,都布满了晋兵。孟明对白乙丙说:“你父亲真是神算呀!今天被困在绝地,我死定了!你们两人交换服装,各自逃生吧。万一天幸,有一个能回秦国,奏请我们主公,兴师报仇, 我在九泉之下,也扬眉吐气!”西乞术、白乙丙哭道:“我们生则同生,死 则同死,纵使能够脱逃,又有什么脸面独自返回故国呢?……”话没说完,看看手下兵丁,都已散尽了,丢弃的车仗兵器,堆满了道路。孟明等三人,无计可施,会集到岩下坐着,等晋兵来绑。晋兵从四面围上来,秦国官兵一个个束手就擒。这一仗,直杀得秦军血染溪流,尸横山径,匹马只轮,一个没有漏网。髯翁有诗说:)
千里雄心一旦灰,西崤无复只轮回;
休夸晋帅多奇计,蹇叔先曾堕泪来。
先且居诸将会集于东崤之下,将三帅及褒蛮子,上了囚车。俘获军士及车以,并滑国掳掠来许多子女王帛,尽数解到晋襄公大营。襄公墨縗受俘,军中欢呼动地。襄公问了三帅姓名,又问:“褒蛮子何人也?”梁弘曰:“此人虽则牙将,有兼人之勇,莱驹曾失利一阵,若非落于陷坑,亦难制缚。”襄公骇然曰:“既如此骁勇,留之恐有他变!”唤莱驹上前:“汝前日战输与他,今日在寡人面前,可斩其头以泄恨。”莱驹领命,将褒蛮子缚于庭柱,手握大刀,方欲砍去。那蛮子大呼曰:“汝是我手下败将,安敢犯吾?”这一声,就如半空中起个霹雳一般,屋宇俱震动。蛮子就呼声中,将两臂一撑,麻索俱断。莱驹吃一大惊,不觉手颤,堕刀于地。蛮子便来抢这把大刀。有个小校,名曰狼瞫,从旁观见,先抢刀在手,将蛮子一刀劈倒,再复一刀,将头割下,献于晋侯之前。襄公大喜曰:“莱驹之勇,不及一小校也!”乃黜退莱驹不用,立狼瞫为车右之职。狼瞫谢恩而出,自谓受知于君,不往元帅先轸处拜谢。先轸心中,颇有不悦之意。
(先且居等众将会集于东崤山下,将秦国三帅和褒蛮子押上了囚车。俘获的将士车马,加上滑国被掠的许多美女玉帛,全部都解送到晋襄公的大营。襄公身着丧服领受战利品,军中响起一片动地的欢呼。襄公问了三位正副元帅的姓名,又问:“褒蛮子是个什么人?”梁弘说:“这人虽是个牙将,却有超人的勇猛,莱驹与之交手,曾失利过一阵, 如不是落入陷井, 也难制服。 ” 襄公吃惊道:“既然这样骁勇,留着他恐怕日后有不测的事发生!”就叫莱驹上前,说道:“你前天输给他一仗,今天在我面前,可以砍他的头,发泄忿恨。”莱驹领了旨意,将褒蛮子绑在庭柱上,手举大刀,正要砍下去,那蛮子大叫起来:“你是我手下败将,怎么敢侵害我?”这一声,就好像半空中响起的霹雳,屋宇都被震动了。蛮子就在呼声中,把双臂一撑,麻绳全断了。莱驹大吃一惊,不觉手臂发颤,刀掉到了地上。蛮子便冲来抢这把大刀。 有个名叫狼瞫的小校,一旁看见,先把刀抢在手,将蛮子一刀劈倒,又再劈一刀,把蛮子的头割下来,献到晋侯面前。襄公大喜,说:“莱驹的勇气,不如一个小校!”便废黜莱驹不用,授予狼瞫车右的职位。狼瞫谢恩之后出来,只道是受了晋侯的知遇之恩,就没有去先轸那儿拜谢。先轸心中,很不愉快。)
次日,襄公同诸将奏凯而归,因殡在曲沃,且回曲沃。欲俟还绛之后,将秦帅孟明等三人献俘于太庙,然后施刑,先以败秦之功,告于殡宫,遂治窀穸之事。襄公墨縗视葬,以表战功。母夫人嬴氏,因会葬亦在曲沃,已知三帅被擒之信,故意问襄公曰:“闻我兵得胜,孟明等俱被囚执,此社稷之福也。但不知已曾诛戮否?”襄公曰:“尚未。”文嬴曰:“秦晋世为婚姻,相与甚欢。孟明等贪功起衅,妄动干戈,使两国恩变为怨。吾量秦君,必深恨此三人。我国杀之无益,不如纵之还秦,使其君自加诛戮,以释二国之怨,岂不美哉?”襄公曰:“三帅用事于秦,获而纵之,恐贻晋患。”文嬴曰:“‘兵败者死’,国有常刑。楚兵一败,得臣伏诛。岂秦国独无军法乎?况当时晋惠公被执于秦,秦君且礼而归之,秦之有礼于我如此。区区败将,必欲自我行戮,显见我国无情也。”襄公初时不肯,闻说到放还惠公之事,悚然动心。即时诏有司释三帅之囚,纵归秦国。孟明等得脱囚系,更不入谢,抱头鼠窜而逃。先轸方在家用饭,闻晋侯已赦三帅,吐哺入见,怒气冲冲,问襄公:“秦囚何在?”襄公曰:“母夫人请放归即刑,寡人已从之矣。”先轸勃然唾襄公之面曰:“咄!孺子不知事如此!武夫千辛万苦,方获此囚,乃坏于妇人之片言耶?放虎归山,异日悔之晚矣!”襄公方才醒悟,拭面而谢,曰:“寡人之过也!”遂问班部中:“谁人敢追秦囚者?”阳处父愿往。先轸曰:“将军用心,若追得,便是第一功也。”阳处父驾起追风马,抡起斩将刀,出了曲沃西门,来追孟明。史臣有诗赞襄公能容先轸,所以能嗣伯业。诗曰:
(第二天,襄公偕同众将士凯旋而归,因先君殡葬在曲沃,暂且回到曲沃。打算返还绛邑以后,将孟明等三人献俘于太庙,然后再施以刑罚。先到殡仪馆,将打败秦国的功绩,报告已故的先君,随后治办墓穴。襄公披麻带孝看护安葬,以表战功。母夫人嬴氏,因为会葬也在曲沃,得知秦国三将被擒拿的消息后,故意问襄公:“听说我军胜利了,孟明等都被俘获了,这是国家的福份。但不知道是否已将他们斩首了?”襄公答:“还没有。”文嬴说:“秦、晋两国世代联姻,相偕相好,很是欢乐。孟明等贪图功劳,挑起战争,妄动干戈,使两国由恩爱变为怨怒。我估计秦君必定十分恼恨这三个人。我们杀了他们,并无多大好处,不如放他们返回秦国,叫秦君自加杀戮,来解 开两国的怨仇,不是很好吗?”襄公说:“三位秦军统帅,为秦君做事,抓了又放,恐怕要给晋国留下祸患。”文嬴说,“‘兵败者死’,是国家固定刑法。楚兵一战失利,得臣伏首就死。难道只有秦国没有军法吗?何况当年晋惠公被囚执在秦国,秦君以礼相待,又使惠公归还晋国,秦国对我们这样有礼,区区三个败将,还一定要我们自己杀,显得是我们无情无义了。”襄公开始不肯同意,当听到秦君放还惠公的事,悚然心动,即刻诏令有司,释放三个秦军统帅,放回秦国。孟明等三人得脱囚牢以后,也不进朝堂谢恩, 像鼠窜一般抱头就走。先轸正在家里吃饭,听说晋侯已赦免了三个秦军统帅,吐去口中食物,赶入朝堂,见到晋侯,怒气冲冲地问道:“秦国的囚犯在哪儿?”襄公说:“母夫人请求放归秦国去接受惩处,我已按她的意思办了。”先轸勃然大怒,唾了襄公一脸唾沫,说道:“唉!孺子这样不懂事!将士们千辛万苦,才俘获这些囚徒,却坏在妇人的支言片语上了?放虎归山,他日后悔就晚啦!”襄公这才醒悟,一边擦脸一边说道:“这是我的过错呀!”便问队中的将士:“哪个敢去追赶秦国囚徒?”阳处父愿意去。先轸说:“将军仔细用心,如果追上了,便立下了第一功。”阳处父跨上追风马,抡起斩将刀,出了曲沃西门,追赶孟明三人。史臣有诗称赞襄公能容纳先轸,所以能继承统领业绩。诗说:)
妇人轻丧武夫功,先轸当时怒气冲,
拭面容言无愠意,方知嗣伯属襄公。
却说孟明等三人,得脱大难,路上相议曰:“我等若得渡河,便是再生,不然,犹恐晋君追悔,如之奈何?”比到河下,并无一个船只,叹曰:“天绝我矣!”叹声未绝,见一渔翁,荡着小艇,从西而来,口中唱歌曰:
(再说孟明等三个人,大难不死,逃跑的路上互相商议起来:“我们如果能过河,才算保住性命,不然的话,恐怕晋君会后悔,这样可怎么办呢?”到了河边,没有一条船,三个人都惊叹开了:“老天不叫我们活了!”声音还没停,就瞧着一个渔翁,摇着小船从西面过来了,嘴里还唱着:)
囚猿离槛兮,囚鸟出笼。
有人遇我兮,反败为功。
孟明异其言,呼曰:“渔翁渡我!”渔翁曰:“我渡秦人,不渡晋人!”孟明曰:“吾等正是秦人,可速渡我!”渔翁曰:“子非崤中失事之人耶?”孟明应曰:“然。”渔翁曰:“吾奉公孙将军将令,特舣舟在此相候,已非一日矣。此舟小,不堪重载,前行半里之程有大舟,将军可以速往。”说罢,那渔翁反棹而西,飞也似去了。三帅循河而西,未及半里,果有大船数只泊于河中,离岸有半箭之地,那渔舟已自在彼招呼。孟明和西乞白乙跣足下船,未及撑开,东岸上早有一位将官,乘车而至,乃大将阳处父也。大叫:“秦将且住!”孟明等各各吃惊。须臾之间,阳处父停车河岸,见孟明已在舟中,心生一计,解自家所乘左骖之马,假托襄公之命,赐与孟明:“寡君恐将军不给于乘,使处父将此良马,追赠将军,聊表相敬之意。伏乞将军俯纳!”阳处父本意要哄孟明上岸相见,收马拜谢,乘机缚之。那孟明漏网之鱼,“脱却金钩去,回头再不来”,心上也防这一着,如何再肯登岸。乃立于船头之上,遥望阳处父,稽首拜谢曰:“蒙君不杀之恩,为惠已多,岂敢复受良马之赐?此行寡君若不加戮,三年之后,当亲至上国,拜君之赐耳!”阳处父再欲开口,只见舟师水手运桨下篙,船已荡入中流去了。阳处父惘然如有所失,闷闷而回,以孟明之言,奏闻于襄公。先轸忿然进曰:“彼云‘三年之后,拜君之赐’者,盖特伐晋报仇也,不如乘其新败丧气之日,先往伐之,以杜其谋。”襄公以为然,遂商议伐秦之事。
(孟明听了很吃惊,就叫道:“渔翁帮我们过河!”渔翁说:“我只运秦国人,不运晋国人!”孟明说:“我们就是秦国人,可得快点让我们过河去!”渔翁问:“你们是崤山里被打败的人吧?”孟明回答:“就是。”渔翁说:“我奉了公孙将军的命令,特地驾船在这儿等候,已等了几天了。这船小,装不了太重的,往前走半里来路,有大船,将军可以快去那里。”说完,那渔翁反过桨来,飞也似的向西划去了。三个人也沿着河道向西走,不到半里,果然有好几条大船停泊在河里,离开河岸有半箭的距离,那个渔翁已在那边船上招呼起来。孟明、白乙丙和西乞连忙上船,船还没撑开,东岸上早已有一位将军乘了战车跑来,正是晋国大将阳处父。他大声喊叫:“秦军将领停一下!”孟明等几个人各自吃了一惊。只转眼的功夫,阳处父把车停在了河岸上,瞧见孟明三人已经在船上了,就想出一条计策,解开自己车的左边的马,假借襄公给孟明的旨意,喊道:“我们主公担心将军得不到坐骑,派处父追来,将这匹好马赠送将军,以表敬意,请将军收下!”阳处父实际上是想哄骗孟明上岸来相见,收马拜谢时,乘机将他抓住。那孟明是漏网之鱼,“脱却金钩去,回头再不来”,心里已防着这一招,怎么肯再登上岸来。就立在船头上,远远地望着阳处父,叩头拜谢道:“承蒙你们不杀我的恩德,得到的好处已经太多了,怎么敢再收下赏赐的良马呢?这次回去,我的主公如果不杀我们,三年以后,一定亲自到贵国,感谢你们的赏赐!”阳处父还要再开口,却见船夫水手们挥动船桨撑起船篙,船已划入中流了。阳处父白白看着孟明等三个人走掉了,闷闷地掉转头来返回国都,把孟明的话,奏给襄公听了。先轸恼怒地上前说道:“他说‘三年以后,一定亲自到贵国’的话,是指要讨伐晋国报仇。我们不如乘着他们刚被打败,士气低落的时候,抢先去征讨他们,来打乱他们的阴谋。”襄公认为不错,接着就开始讨论讨伐秦国的具体事宜。)
话分两头。再说秦穆公闻三帅为晋所获,又闷又怒,寝食俱废。过了数日,又闻三帅已释放还归,喜形于色。左右皆曰:“孟明等丧师辱国,其罪当诛。昔楚杀得臣以警三军,君亦当行此法也。”穆公曰:“孤自不听蹇叔百里奚之言,以累及三帅,罪在于孤,不在他人。”乃素服迎立于郊,哭而唁之,复用三帅主兵,愈加礼待。百里奚叹曰:“吾父子复得相会,已出望外矣!”遂告老致政。穆公乃以繇余公孙枝为左右庶长,代蹇叔百里奚之位。此话且搁过一边。
(再说秦穆公,听说三个将军被晋军俘虏了,又烦闷又恼火,寝食不安。过了几天,又听说三个将军都被放回来了,喜上眉梢。左右的随从都说:“孟明他们丧师辱国,罪该当杀。过去楚王杀了得臣来告戒三军,主公也应该利用这个办法。”穆公说:“我自己不听蹇叔、百里奚的话,因此使三位将军遭殃,罪责在我,不在他人。”于是,身穿白色的服装到郊外去迎接孟明、白乙、西乞三人。穆公流着泪慰问他们。并且重又任用孟明、白乙、西乞统帅军队,比过去更加厚爱他们。百里奚叹道:“我们父子再次相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于是,告老还乡,辞职不干。穆公便用繇余,公孙枝做左右庶长,代替蹇叔、百里奚的位子。)
再说晋襄公正议伐秦,忽边吏驰报:“今有翟主白部胡,引兵犯界,已过箕城。望乞发兵防御!”襄公大惊曰:“翟晋无隙,如何相犯?”先轸曰:“先君文公,出亡在翟,翟君以二隗妻我君臣,一住十二年,礼遇甚厚。及先君返国,翟君又遣人拜贺,送二隗还晋。先君之世,从无一介束帛,以及于翟。翟君念先君之好,隐忍不言。今其子白部胡嗣位,自恃其勇,故乘丧来伐耳。”襄公曰:“先君勤劳正事,未暇报及私恩。今翟君伐我之丧,是我仇也,子载为寡人创之。”先轸再拜辞曰:“臣忿秦帅之归,一时怒激,唾君之面,无礼甚矣!臣闻‘兵事尚整,惟礼可以整民。’无礼之人,不堪为帅。愿主公罢臣之职,别择良将!”襄公曰:“卿为国发愤,乃忠心所激,寡人岂不谅之?今御翟之举,非卿不可,卿其勿辞!”先轸不得已,领命而出,叹曰:“我本欲死于秦,谁知却死于翟也!”闻者亦莫会其意。襄公自回绛都去了。
(再说晋襄公正在同群臣商议讨伐秦国的事情,忽听守边的官吏快马来报:“现今翟主白部胡,率领军队侵入我边界,已经过了箕城。请求派兵抵御敌人!”襄公大吃一惊:“翟和晋没有隔阂,为什么要来侵扰?”先轸说:“我们先主文公,当初逃亡到翟地,翟君叫二隗嫁给我们先主和我,我们在那儿一住就是十二年,翟君给我们的待遇很好。等到先主回国,翟君又派了人来祝贺,护送二隗到晋国。先主在世时,从没有一匹布帛赠送给翟君。翟君念我们先主的交情,自己忍下不提这事。如今他儿子白部胡即位,仗着自己勇武,因此乘着我们丧葬的时机来讨伐了。”襄公说:“先主终日为天子的事奔忙,没有闲暇报答私人的恩情。如今翟君乘我们国丧来讨伐,就是我的仇人,子载替我去击退他们。”先轸拜了两拜,推辞说:“臣因恼怒主公放秦军主帅走了,一时激愤,唾了主公的脸,非常无礼!臣听说‘治军要崇尚严整,只有讲求礼仪才可以治理百姓。’没有礼数的人,不能承担元帅, 希望主公罢免我的职位,另选良将!”襄公说:“你为国家发怒,是忠心激起的,我怎能不原谅呢?今天抵抗翟军的行动,非你不可,你不要推辞!”先轸没办法,领命出来,叹道:“我本打算死在秦军手上,谁知却要死在翟军手上了!”听到的人也不懂他的意思。襄公自己回绛都去了。)
单说先轸升了中军帐,点集诸军,问众将:“谁肯为前部先锋者?”一人昂然而出曰:“某愿往。”先轸视之,乃新拜右车将军狼瞫也。先轸因他不来谒谢,已有不悦之意,今番自请冲锋,愈加不喜。遂骂曰:“尔新进小卒,偶斩一囚,遂获重用。今大敌在境,汝全无退让之意,岂藐我帐下无一良将耶?”狼瞫曰:“小将愿为国家出力,元帅何故见阻?”先轸曰:“眼前亦不少出力之人,汝有何谋勇,辄敢掩诸将之上?”遂叱去不用。以狐鞫居有崤山夹战之功,用以代之。狼瞫垂首叹气,恨恨而出。遇其友人鲜伯于途,问曰:“闻元帅选将御敌,子安能在此闲行?”狼瞫曰:“我自请冲锋,本为国家出力,谁知反触了先轸那厮之怒。他道我有何谋勇,不该掩诸将之上,已将我罢职不用矣!”鲜伯大怒曰:“先轸妒贤嫉能,我与你共起家丁,刺杀那厮,以出胸中不平之气,便死也落得爽快!”狼瞫曰:“不可,不可!大丈夫死必有名。死而不义,非勇也。我以勇受知于君,得为戎右。先轸以为无勇而黜之。若死于不义,则我今日之被黜,乃黜一不义之人,反使嫉妒者得借其口矣。子姑待之。”鲜伯叹曰:“子之高见,吾不及也!”遂与狼瞫同归,不在话下,后人有诗议先轸黜狼瞫之非。诗曰:
(只说先轸坐进了中军帐棚,聚集各队人马,点兵点将。先轸向众将问道:“谁肯做前部先锋?”有一个人昂然跨出行列,说:“我愿意去。”先轸看他,就是那个新近被升为右车将军的狼瞫。当初先轸因为他不来当面致谢,已经有了不痛快的印象。如今他又自己主动请求率先冲锋,就更加不喜欢了。于是喝斥道:“你是个才提拔的小卒子,偶而杀了一个囚犯,就受到重用。如今大敌压境,你却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不是藐视我的部下没有一个出色的将领吗?”狼瞫说:“小将愿为国家出力气,元帅为什么要横加阻挠呢?”先轸说:“眼前也不缺少出力气的人,你有什么本事,竟敢位处众将之上?”于是喝令退下,不予任用。因为狐鞫居在崤山夹战中有功,先轸点他代替狼瞫的位置。狼瞫垂头丧气,恨恨地走出来。半路上碰见他的好朋友鲜伯。鲜伯问狼瞫:“听说元帅正在点将,准备抗击敌人,你怎么能在这闲逛呢?”狼瞫回答:“我主动请求在前队冲锋,本打算为国家出力,谁知道反而触怒了先轸那家伙。他说我有什么本事,不该在众将之上,已经罢免了我的官职,不再任用了!”鲜伯大怒,说道:“先轸妒贤嫉能,我和你一道发动家丁,刺杀那家伙,来出出胸中不平之气,死也落个快活!”狼瞫说:“不行,不行!大丈夫死必须有个名目。死而不义,不算是英雄。我因为受了主公的知遇之恩,得以在他的左右服侍。先轸以为我没有勇武就罢免了我。如果现在死于不义,那么被废黜的,就是一个不正义的人,反叫妒嫉的人得了这个借口。你暂时等着瞧吧。”鲜伯感叹说:“你的见识,我比不了啊!”便和狼瞫一同回去了。后来有人写诗议论先轸罢免狼瞫的错误。诗中说:)
提戈斩将勇如贲,车右超升属主恩。
效力何辜遭黜逐?从来忠勇有冤吞!
再说先轸用其子先且居为先锋,栾盾、郤缺为左右队,狐射姑狐鞫居为合后,发车四百乘,出绛都北门,望箕城进发。两军相遇,各安营停当。先轸唤集诸将授计曰:“箕城有地名曰大谷,谷中宽衍,正乃车战之地。其旁多树木,可以伏兵。栾、郤二将,可分兵左右埋伏。待且居与翟交战,佯败,引至谷中,伏兵齐起,翟主可擒也!二狐引兵接应,以防翟兵驰救。”诸将如计而行。先轸将大营移后十余里安扎。
(再说先轸选拔儿子先且居做先锋将,栾盾、郤缺为左右队的统领,狐射姑、狐鞫居联合做后应,发出军车四百辆,出了绛都的北门,朝箕城进发。没多久就遇着了翟军,两军互相对峙,各自安营扎寨。待一切准备停当了,先轸召集众位将领,传达计策:“箕城有块地方叫大谷,谷的中间宽阔平缓,正好适合车战。两旁树木茂盛,可以埋伏兵将。栾盾,郤缺两位将军,分兵埋伏在左右两边。等且居和翟军将领交战,假装败退,引到大谷中间后,伏兵一齐杀出来,翟主就能被拿获了!狐射姑、狐鞫居负责领兵接应,防止翟兵赶来救援。”诸位将领按照计策行动去了。先轸将中军大营向后撤了十多里安扎下来。)
次早,两下结阵,翟主白部胡亲自索战。先且居略战数合,引车而退。白部胡引着百余骑,奋勇来追。被先且居诱入大谷,左右伏兵俱起。白部胡施逞精神,左一冲,右一突,胡骑百余,看看折尽。晋兵亦多损伤。良久,白部胡杀出重围,众莫能御。将至谷口,遇着一员大将,刺斜里飕的一箭,正中白部胡面门,翻身落马,军士上前擒之。射箭者,乃新拜下军大夫缺也。箭透脑后,白部胡登时身死。郤缺认得是翟主,割下首级献功,时先轸在中营,闻知白部胡被获,举首向天连声曰:“晋侯有福!晋侯有福!”遂索纸笔,写表章一道,置于案上。不通诸将得知,竟与营中心腹数人,乘单车驰入翟阵。
(第二天一早,两边军队排开阵势,翟主白部胡亲自参战。先且居只和他斗了几个回合,赶着战车就跑,白部胡领着一百多个骑兵,奋起直追。被先且居诱骗进了大谷,左右埋伏的人马,同时杀出来。白部胡抖擞精神,左冲右突,看看手下的骑兵几乎全被掳杀了。晋国兵将也损伤了不少。斗了许久, 白部胡杀出重围,晋军众多兵将,几乎没有能够抵挡的。就要赶到谷口了,迎面撞见了一员晋国大将,斜刺里嗖地射过来一箭,正好击中白部胡的面门,翟主翻身落下马来,军士们一拥而上,将他擒获。射箭的,是新近被委任下军大夫的郤缺。这一箭穿透后脑,白部胡当时就死了。郤缺认出是翟主,就割下他的脑袋回去献功。这时先轸正在中军的营寨中,听说白部胡被虏获了, 仰头连声叫喊:“晋侯有福气!晋侯有福气!”就要来纸笔,写了一道表章,放在桌案上。也不通知诸位统领,竟然和营寨中的几位心腹,驾车飞入翟军阵地。)
却说白部胡之弟白暾,尚不知其兄之死,正欲引兵上前接应。忽见有单车驰到,认是诱敌之兵,白暾急提刀出迎。先轸横戈于肩,瞪目大喝一声,目眦尽裂,血流及面。白暾大惊,倒退数十步,见其无继,传令弓箭手围而射之。先轸奋起神威,往来驰骤,手杀头目三人,兵士二十余人,身上并无点伤。——原来这些弓箭手,惧怕先轸之勇:先自手软,箭发的没力了。又且先轸身披重铠,如何射得入去?先轸见射不能伤,自叹曰:“吾不杀敌,无以明吾勇;既知吾勇矣,多杀何为?吾将就死于此!”乃自解其甲以受箭,箭集如猬,身死而尸不僵仆。白暾欲断其首,见其怒目扬须,不异生时,心中大惧。有军士认得的,言:“此乃晋中军元帅先轸。”白暾乃率众罗拜,叹曰:“真神人也!”祝曰:“神许我归翟供养乎?则仆!”尸僵立如故。乃改祝曰:“神莫非欲还晋国否?我当送回。”祝毕,尸遂仆于车上。
(却说白部胡的弟弟白暾,还不知道哥哥已死,正要领兵上前接应。忽然瞧见有一战车只身杀来,认出是引诱他们的敌兵,白暾急忙提刀上前迎战。先轸把戈横摆在肩前,圆睁着眼睛大喝一声,眼睢都涨裂了,血流到脸上。白暾大吃一惊,倒退了几十步,见没有追来,下令弓箭手围住先轸放箭。先轸振作精神,来回驰骋,亲手杀了翟军三个头目、二十几个兵士,自己并没有受半点伤。——原来这些弓箭手,害怕先轸的勇猛,自己先已手软了,射出的箭也就没力量。加上先轸身穿重甲,怎么射得进去?先轸发现箭不能射伤自己,叹道:“我不杀敌,不能显示我的勇武;既然已经知道我勇武了,多杀人又有什么用呢?我将准备死在这儿了!”便脱下铠甲来迎受箭矢,刹时间,箭羽满插在他的身上,就像刺猬一样,人虽已死了但尸首并没有僵倒。白暾要砍他的头,却瞧见他扬眉怒目,像活着一样,心中十分害怕。军士中有知情的,告诉白暾:“这就是晋国的中军元帅先轸。”白暾于是率领众人围着先轸的尸体,行了叩拜大礼,白暾感叹起来:“真是个神人呀!”然后向着尸首祷告说:“神人是否允许我请回翟城去供养?如同意就请倒下来!”尸首仍僵立不动,依然如故。于是改祝祷辞说:“神人是不是要返回晋国! 我们一定送回去。”祝祷刚完,尸体仆倒在车上。)
要知如何送回晋国,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四十六回 楚商臣宫中弑父 秦穆公殽谷封尸
话说翟主白部胡被杀,有逃命的败军,报知其弟白暾。白暾涕泣曰:“俺说‘晋有天助,不可伐之。’吾兄不听,今果遭难也!”欲将先轸尸首,与晋打换部胡之尸,遣人到晋军打话。且说郤缺提了白部胡首级,同诸将到中军献功,不见了元帅。有守营军士说道:“元帅乘单车出营去了,但吩咐‘紧守寨门’。不知何往?”先且居心疑,偶于案上见表章一道,取而观之,云:
(翟国国主白部胡被杀后,逃命的士兵向他的弟弟白暾述说了国主战死的情形。白暾哭泣着说:“我曾说‘晋国有上天的帮助,不能征伐’。我哥哥不听,现在果然遇难而亡!”他想用先轸的尸首换回白部胡的尸体,便派人到晋军中联系。再说郤缺提着白部胡的脑袋,和众将领一同到中军献功,却找不见元帅先轸。守营寨的士兵说:“元帅已经乘坐一辆车出营了,只吩咐‘守紧寨门’,不知道去哪里了。”先且居起了疑心,碰巧在书案上看见一道表章,拿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臣中军大夫先轸奏言:臣自知无礼于君。君不加诛讨,而复用之,幸而战胜,赏赉将及矣。臣归而不受赏,是有功而不赏也;若归而受赏,是无礼而亦可论功也。有功不赏,何以劝功?无礼论功,何以惩罪?功罪紊乱,何以为国?臣将驰入翟军,假手翟人,以代君之讨。臣子且居有将略,足以代臣。臣轸临死冒昧!
(中军大夫先轸奏明君主:我知道自己对君王无礼。君王不处罚我的过失,仍然重用我。我侥幸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君王必定会重重赏我。我不接受奖赏,是有功而不赏;我如果接受奖赏,是对君王无礼,可以论功摆好。有功不赏,怎么劝人建功立业?对君王无礼的可以评功,怎么惩治罪过?功劳和罪过混淆了,怎么治理国家?我准备驾车闯入敌人阵营,借翟兵的手,替主公讨伐臣不恭敬的罪责。我的儿子且居,有统帅的谋略,足可以接替我的。先轸临死冒昧上书!)
且居曰:“吾父驰翟师死矣!”放声大哭。便欲乘车闯入翟军,查看其父下落。此时郤缺、栾盾、狐鞫居、狐射姑等,毕集营中,死劝方住。众人商议:“必先使人打听元帅生死,方可进兵。”忽报:“翟主之弟白暾,差人打话。”召而问之,乃是彼此换尸之事。且居知死信真实,又复痛哭了一场。约定:“明日军前,各抬亡灵,彼此交换。”翟使回复去后,先且居曰:“戎狄多诈,来日不可不备。”乃商议令郤缺栾盾仍旧张两翼于左右,但有交战之事,便来夹攻。二狐同守中军。
(且居放声大哭:“我父亲去翟军阵中送死了!”就要乘车去闯翟军,查看父亲的下落。这时,郤缺、栾盾、狐鞫居,狐射姑等,都聚到中军营中,大家一齐向前,拼命劝住了先且居。众人商量:“必须先派人去打听元帅的生死,才可以令部队进发。”忽然,军士来报:“翟主的弟弟白暾,派人来传话。”叫进来一问,是双方交换尸首的事。且居知道了父亲死亡的消息确实,又痛哭了一场。然后,同翟使约好:“明天两军阵地的前面,双方各自抬着亡灵,彼此互相交换。”翟使走后,先且居说:“戎狄非常狡诈,明天不能不做准备。”于是商议着叫郤缺、栾盾仍旧张开两翼埋伏在左右,只要交起手来,就两面夹攻。狐鞫居、狐射姑两人共同守护中军。)
次日,两边结阵相持,先且居素服登车,独出阵前,迎接父尸。白暾畏先轸之灵,拔去箭翎,将香水浴净,自脱锦袍包裹,装载车上,如生人一般,推出阵前,付先且居收领。晋军中亦将白部胡首级,交割还翟。翟送还的,是香喷喷一具全尸;晋送去的,只是血淋淋一颗首级。白暾心怀不忍,便叫道:“你晋家好欺负人!如何不把全尸还我?”先且居使人应曰:“若要取全尸,你自去大谷中乱尸内寻认!”白暾大怒,手执开山大斧,指挥翟骑冲杀过来。这里用軘车结阵,如墙一般,连冲突数次,皆不能入。引得白暾踯躅咆哮,有气莫吐。忽然晋军中鼓声骤起,阵门开处,一员大将,横戟而出,乃狐射姑也。白暾便与交锋。战不多合,左有郤缺,右有栾盾,两翼军士围裹将来,白暾见晋兵众盛,急忙拨转马头,晋军从后掩杀。翟兵死者,不计其数。狐射姑认定白暾,紧紧追赶。白暾恐冲动本营,拍马从刺斜里跑去。射姑不舍,随着马尾赶来。白暾回首一看,带转马头,问曰:“将军面善,莫非贾季乎?”射姑答曰:“然也。”白暾曰:“将军别来无恙?将军父子,俱住吾国十二年,相待不薄,今日留情,异日岂无相见?我乃白部之弟白暾是也。”狐射姑见提起旧话,心中不忍,便答道:“我放汝一条生路,汝速速回军,无得淹久于此。”言毕回车,至于大营。晋兵已自得胜,便拿不着白暾,众俱无话。是夜白暾潜师回翟,白部胡无子,白暾为之发丧,遂嗣位为君。此是后话。
(第二天,两方排开阵势,互相对峙,先且居身穿白色的服装,登上战车,独自走到阵前,迎接父亲的尸首。白暾害怕先轸的亡灵,拔去他尸体上的箭翎,将尸体用香水洗净,脱下自己的锦袍包裹起来,装载到车上,犹如活人一样,推到阵中,交给先且居收领。晋军也将白部胡的首级,送交给翟军。翟军还来的是香喷喷一具完整的尸体,晋军送去的,只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白暾心中压不住怒火,就喊道:“你们晋国太欺负人了!为什么不把整人还给我?”先且居让人回答道:“如果要整尸,你自己去大谷中的乱尸里找!”白暾怒火万丈,举起开山大斧,指挥着翟军冲杀过来。这边,晋军用軘车结成大阵,如城墙一般,接连冲击了好几次,都不能进去。气得白暾来回咆哮,有火无处发。忽然晋军中鼓声大作,阵门开处,一员大将,横着戟杀出来,是狐射姑。白暾就迎上去交起手来。还没斗上几个回合,两翼军士围了上来, 左边有郤缺,右边有栾盾。白暾瞧见晋兵人多势众,急忙掉转马头往回就走,晋军从后面掩杀过来,翟军兵将死者不计其数。狐射姑认准了白暾,紧紧追赶。白暾担心冲乱了自己的营寨,就拍马向刺斜里跑去。射姑仍然紧追不舍,随着马尾赶来。白暾回头一看,带转马头,问道:“将军好面熟,莫不是贾季吧?”射姑回答:“是我。”白暾说:“将军别来无恙?你们父子,一道在我国住了十二年,招待一直很丰厚,今天手下留情,难道以后就没有见面的时候了?我是白部胡的弟弟白暾。”狐射姑见提起了往事,心里不忍,就答道:“我放你一条生路,你快快撤退,不能在这耽搁太久。”说罢驾车返回大营。晋兵先前已经打胜,这次没逮住白暾,大家都没什么话说。这一夜 白暾带领人马返回翟国去了。白部胡没有儿子,白暾为他发丧,便自立为翟君。)
且说晋师凯旋而归,参见晋襄公,呈上先轸的遗表。襄公怜轸之死,亲殓其尸。只见两目复开,勃勃有生气,襄公抚其尸曰:“将军死于国事,英灵不泯,遗表所言,足见忠爱,寡人不敢忘也!”乃即柩前,拜先且居为中军元帅,以代父职,其目遂瞑。后人于箕城立庙祀之。襄公嘉郤缺杀白部胡之功,仍以冀为之食邑,谓曰:“尔能盖父之愆,故还尔父之封也。”又谓胥臣曰:“举郤缺者,吾子之功。微子,寡人何由任缺?”乃以先茅之县赏之。诸将见襄公赏当其功,无不悦服。
(且说晋军凯旋归来,拜见晋襄公,呈上先轸的遗表。襄公十分痛惜先轸的死,亲自给他穿衣下棺。只见先轸的两只眼睛重又睁开,而且生气勃勃,襄公抚摸着他的尸体说道:“将军为国家而死,英灵永垂不朽,遗表上所说的,足以看出你对国家的忠爱之心。我不敢忘怀啊!”于是就在灵柩前面,封先且居为中军元帅,接替父亲的职务,这时,先轸的双眼方才合上。后来,人们在箕城建立了庙宇,定期来上香祭扫。襄公又嘉奖郤缺杀白部胡的功绩,将冀邑赠给他做为食邑:“你能抵消你父亲的过错,所以把封给你父亲的地方,还给你。”又对胥臣说:“推荐郤缺,是你的功劳。不是你,我怎么能够任用郤缺?”便把先茅县赏给他。众将领看到襄公奖赏得当合理,都心悦 诚服。)
时许蔡二国,因晋文公之变,复受盟于楚。晋襄公拜阳处父为大将,帅师伐许,因而侵蔡。楚成王命斗勃同成大心,帅师救之。行及泜水,隔岸望见晋军,遂逼泜水下寨。晋军营于泜水之北,两军只隔得一层水面,击柝之声,彼此相闻。晋军为楚师所拒,不能前进。如此相持,约有两月。看看岁终,晋军粮食将尽,阳处父意欲退军。既恐为楚所乘,又嫌于避楚,为人所笑。乃使人渡泜水,直入楚军,传语斗勃曰:“谚云:‘来者不惧,惧者不来。’将军若欲与吾战,吾当退去一舍之地,让将军济水而阵,决一死敌;如将军不肯济,将军可退一舍之地,让我渡河南岸,以请战期。若不进不退,劳师费财,何益于事?处父今驾马于车,以候将军之命,惟速裁决!”斗勃忿然曰:“晋欺我不敢渡河耶?”便欲渡河索战。成大心急止曰:“晋人无信,其言退舍,殆诱我耳。若乘我半济而击之,我进退俱无据矣。不如姑退,以让晋涉。我为主,晋为客,不亦可乎?”斗勃悟曰:“孙伯之言是也!”乃传令军中,退三十里下寨,让晋济水。使人回复阳处父。处父使改其词,宣言于众,只说:“楚将斗勃,畏晋不敢涉水,已遁去矣。”军中一时传遍。处父曰:“楚师已遁,我何济为?岁暮天寒,且归休息,以俟再举可也。”遂班师还晋。斗勃退舍二日,不见晋师动静,使人侦之,已去远矣。亦下令班师而回。
(这时,许国和蔡国都因为晋文公的变故,又加入了楚王的联盟。晋襄公选派阳处父为大将,率领人马讨伐许国,因而也就侵入了蔡国的疆城。楚成王下令,斗勃和成大心领军前去救授。楚军走到泜水安营扎寨,晋军驻扎在泜水的北侧,两军中间仅隔了一层水面,彼此都听得见对方巡夜敲木梆的声 音。晋军的路被楚兵堵住了,不能继续前进。这样相持了将近两个月。眼看就要过年,晋军的粮草快用完了。阳处父起了撤兵的念头。但同时既担心给楚军以可乘之机,又怕因逃避楚军而为人耻笑。便派人渡过泜水,到楚军的营寨捎话给斗勃:“俗话说:‘来的人不怕,怕的人不来。’将军如果要和我们打一仗,我们愿意后退三十里,让将军过河摆开阵势,决一死战;如果将军不肯过河,将军可后退三十里,让我们到河的南岸来请战。像现在这样不进不退,劳民伤财,有什么好处?处父现在将马拴在战车上,等待将军的旨意,只盼快做决定!”斗勃气愤起来:“晋军欺服我不敢渡河吗?”便准备过河去挑战。成大心连忙阻拦道:“晋国人没有信义,他说后退三十里, 恐怕是诱骗我们。如果乘我们过河过了一半就开战,我们就进退两难了。不如暂且后撤,让晋军过河。我们是主,他们是客,不也可以吗?”斗勃恍然 醒悟:“孙伯说得对!”于是下令部队,撤退三十里安下营寨,叫人通知阳处父,让晋军过泜水。阳处父马上换了个说法,派人对兵将宣布时,只说:“楚国将领斗勃害怕晋军,不敢过河,已经撤走了。”一时间,这话传遍军营。接着,阳处父说:“楚军既然已逃走了,我们还要过河干嘛?年底天气寒冷,暂且回去休息,等候时机再行动。”便撤兵返回晋国了。斗勃带领部队后退三十里,等了两天,不见晋军有什么动静,派人侦察,才知道晋军已走远。就也下了命令,率领楚军回楚国去了。)
却说楚成王之长子,名曰商臣,先时欲立为太子,问于斗勃。勃对曰:“楚国之嗣,利于少,不利于长,历世皆然。且商臣之相,蠢目豺声,其性残忍,今日爱而立之,异日复恶而黜之,其为乱必矣。”成王不听,竟立为嗣,使潘崇傅之。商臣闻斗勃不欲立己,心怀怨恨。及斗勃救蔡,不战而归,商臣谮于成王曰:“子上受阳处父之赂,故避之以为晋名。”成王信其言,遂不许斗勃相见,使人赐之以剑。斗勃不能自明,以剑刎喉而死。成大心自诣成王之前,叩头涕泣,备述退师之故,如此恁般:“并无受赂之事,若以退为罪,罪宜坐臣。”成王曰:“卿不必引咎,孤亦悔之矣!”自此成王有疑太子商臣之意。后又爱少子职,遂欲废商臣而立职,诚恐商臣谋乱,思寻其过失而诛之。宫人颇闻其语,传播于外。商臣犹豫未信,以告于太傅潘崇。崇曰:“吾有一计,可察其说之真假。”商臣问:“计将安出?”潘祟曰:“王妹芈氏,嫁于江国,近以归宁来楚,久住宫中,必知其事。江芈性最躁急,太子诚为设享,故加怠慢,以激其怒,怒中之言,必有泄漏。”商臣从其谋,乃具享以待江芈。芈氏来至东宫,商臣迎拜甚恭,三献之后,渐渐疏慢,中馈但使庖人供馔,自不起身,又故意与行酒侍儿,窃窃私语,芈氏两次问话,俱失应答。芈氏大怒,拍案而起,骂曰:“役夫不肖如此,宜王之欲杀汝而立职也!”商臣假意谢罪,芈氏不顾,竟上车而去,骂声犹不绝口。
(却说楚成王的长子名叫商臣,成王起初打算立他为太子,就和斗勃商量这事,斗勃说:“楚国的王位接替,不利于传长子而利于传幼子,历代都是这样。而且看商臣的相貌,眼睛像蜂、声音像狼,生性凶残,今天因为宠爱而立为太子,他日又因为厌恶而废黜掉,这肯定要造成混乱。”成王不听,竟然立商臣为王位继承人,并叫潘崇教导他。商臣听说斗勃不打算拥戴自己,怀恨在心。等到斗勃受命救助蔡国,没打一仗就回来了。商臣借机向成王诬陷道:“子上是受了阳处父的贿赂,所以才躲避打仗,好给晋军撤退找名目。”成王听信了他的话,于是不见斗勃,派人赐给他一把剑。斗勃不能为自己申述,用剑割断自己的喉管死了。成大心跑到成王面前,叩头痛哭,详细叙述了撤退的原委,然后说:“并没有受贿赂的事情,如果撤退是罪过的话,受惩罚的应该是我。”成王说:“你不必自责,我也十分后悔呀!”从此,成王开始怀疑太子商臣了。以后成王喜欢上了小儿子职,于是又打算罢免商臣立职为王位继承人。同时十分担心商臣制造动乱,想寻找他的过失杀了他。宫里的人多次听到成王这方面的话,也就传了出来。商臣有些犹豫,不太相信,把这事告诉了老师潘崇。潘崇说:“我有一条计策,可以检验他的话是真是假。”商臣问:“什么计策?”潘崇说:“成王的妹妹芈氏嫁到江国,最近回来探亲,一直住在宫里边,肯定知道这件事情。江芈性子暴躁,太子诚心为她摆设酒宴,然后再故意怠慢她,叫她被激怒,气头上的话,必然会泄漏真情。”商臣按照潘崇的主意,准备了酒宴款待江芈。江芈来到东宫,商臣十分谦恭地迎出来行礼,献过三次酒后,渐渐地开始不恭敬了,酒食只叫厨子递上,自己并不起来,又故意同倒酒的仆从窃窃私语,芈氏两次问他话,都不回答。芈氏愤怒已极,拍案而起,大骂:“贼种这样无礼,活该成王要杀你扶立职了!”商臣连忙假惺惺地陪罪,芈氏不理,径直登车走了, 路上仍骂不绝口。)
商臣连夜告于潘崇,因叩以自免之策。潘崇曰:“子能北面而事职乎?”商臣曰:“吾不能以长事少也。”潘崇曰:“若不能屈首事人,盍适他国?”商臣曰:“无因也,只取辱焉。”潘崇曰:“舍此二者,别无策矣!”商臣固请不已,潘崇曰:“有一策,甚便捷,但恐汝不忍耳!”商臣曰:“死生之际,有何不忍?”潘崇附耳曰:“除非行大事,乃可转祸为福。”商臣曰:“此事吾能之!”乃部署宫甲,至夜半,托言宫中有变,遂围王宫。潘崇仗剑,同力士数人入宫,径造成王之前。左右皆惊散。成王问曰:“卿来何事?”潘崇答曰:“王在位四十七年矣,成功者退,今国人思得新王,请传位于太子!”成王惶遽答曰:“孤即当让位,但不知能相活否?”潘崇曰:“一君死,一君立,国岂有二君耶?何士之老而不达也?”成王曰:“孤方命庖人治熊掌,俟其熟而食之,虽死不恨!”潘崇厉声曰:“熊掌难熟,王欲延时刻,以待外救乎?请王自便,勿俟臣动手!”言毕,解束带投于王前。成王仰天呼曰:“好斗勃!好斗勃!孤不听忠言,自取其祸,复何言哉!”遂以带自挽其颈,潘崇命左右拽之,须臾气绝。江芈曰:“杀吾兄者,我也!”亦自缢而死。时周襄王二十六年,冬十月之丁未日也。髯翁论此事,谓成王以弟弑兄,其子商臣,遂以子弑父,天理报应,昭昭不爽。有诗叹曰:
(商臣连夜跑来告诉潘崇,问他摆脱的办法。潘崇问:“你能像臣子一样侍奉职吗?”商臣说:“做哥哥的供奉弟弟,我不能。”潘崇又问:“如果不能埋头辅佐别人,为什么不到其他国家呢?”商臣回答:“没有原因,只能招来别人的耻笑。”潘崇说:“除了这两种选择,没有别的办法了!”商 臣十分顽固,没完没了地请求潘崇献计,于是潘崇又说:“有一个主意,十分简单,只怕你不忍心!”商臣说:“生死关头,有什么不能忍的?”潘崇贴近他的耳朵说:“除非采取大的行动,才能转祸为福。”商臣说:“这事我能做!”便安排好宫中的兵甲,到了半夜,假传说宫中发生了事变,于是将王宫围了起来。潘崇手持宝剑,带了好几个力大的心腹仆从,径直闯到成王面前。成王身边的人吓得四散奔逃了。成王问道:“你来干什么?”潘崇说:“大王在位四十七年了,功成业就,应当退位,如今国内百姓盼望新的国王,请传王位给太子!”成王惶恐地回答:“我这就让出王位,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潘崇说:“一个君主死了,才有一个君主立起来,国家哪能有两个国王呢?何况大王老而无用了?”成王说:“我刚叫厨子做熊掌去了,等煮熟了我吃过以后,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的了!”潘崇厉声喝道:“熊掌很难煮熟,大王要拖延时间,等外面来救吗?请大王自己处理,不要臣动手了!”说完,解开身上的束带,扔到成王脚前。成王仰天叫道:“好斗勃!好斗勃!我不听你的忠言,自找苦吃,还说什么呢!”便将带子缠在自己的脖子上,潘崇命令随从向两边猛拉。一会儿的功夫,楚成王就断气了。江芈听说以后,哭道:“杀我哥哥的,是我呀!”也跟着上吊自缢了。这是周襄王二十六年冬天,十月丁未这一天的事情。髯翁谈到这事,说成王继位,是靠杀了他的哥哥;他儿子商臣,又是靠了杀父亲,天理报应,明了准确不失分毫。有诗感叹道:)
楚君昔日弑熊囏,今日商臣报叔冤。
天遣潘崇为逆傅。痴心犹想食熊蹯。
商臣既弑其父,遂以暴疾讣于诸侯,自立为玉,是为穆王。加潘崇之爵为太师,使掌环列之尹,复以为太子之室赐之。令尹斗般等,皆知成王被弑,无人敢言。商公斗宜申闻成王之变,托言奔丧,因来郢都,与大夫仲归谋弑穆王。事露,穆王使司马斗越椒擒宜申仲归杀之。巫者范矞似言:“楚成王与子玉子西三人,俱不得其死。”至是,其言果验矣!斗越椒觊令尹之位,乃说穆王曰:“子扬常向人言:‘父子世秉楚政,受先王莫大之恩,愧不能成先王之志。’其意欲扶公子职为君。子上之来,子扬实召之。今子上伏诛,子扬意不自安,恐有他谋,不可不备。”穆王疑之,乃召斗般使杀公子职,斗般辞以不能。穆王怒曰:“汝欲成先王之志耶?”自举铜锤击杀之。公子职欲奔晋,斗越椒追杀立于郊外。穆王拜成大心为令尹。未几,大心亦卒。遂迁斗越椒为令尹,蒍贾为司马,后穆王复念子文治楚之功,录斗克黄为箴尹克黄字子仪,乃斗般之子,子文之孙也。
(商臣杀父亲,自立为楚王,称楚穆王。向各国诸侯发出讣告,说成王暴病而死。提拔潘崇做太师,叫他掌管文臣武将,并将自己为太子时住的房子赏赐给他。令尹斗般等人,都知道成王是被杀死的,但没有人敢说话。商公斗宜申听说王宫的事变,借口奔丧,赶回郢都,同大夫仲归谋划杀掉穆王。事情败露了,穆王叫司马斗越椒抓住斗宜申、仲归砍头示众。巫师范矞所说的“楚成王、子玉、子西三个人,都不得寿终正寝”,到这时,果然应验了!斗越椒想得到令尹的职位,便对穆王说:“子扬经常对人说:‘父子两代操持国家政事,受了先王莫大的恩惠,却惭愧不成就先王的志向。’这意思就是打算扶立公子职做国王。子上回郢都,实际是子扬招来的。今天子上被法办了,料想子扬会不安,恐怕另有他谋,不能不当心。”穆公怀疑上了斗般, 便叫他去杀掉公子职,斗般推脱说不能。穆公发怒了:“你打算完成先王的志向吧?”操起铜锤将斗般打死。公子职准备逃奔晋国,被斗越椒追上,杀死在郊外。穆王请成大心做令尹。不久,成大心也死了。又提拔斗越椒做令尹,蒍贾为司马。后来,穆王又念起子文治理楚国的功绩,便任用斗克黄做箴尹。克黄字子仪,是斗般的儿子,子文的孙子。)
晋襄公闻楚成王之死,问于赵盾曰:“天其遂厌楚乎?”赵盾对曰:“楚君虽横,犹可以礼文化诲。商臣不爱其父,况其他乎?臣恐诸侯之祸,方未艾耳!”不几年,穆王遣兵四出,先灭江,次灭六,灭蓼,又用兵陈、郑,中原多事,果如赵盾之言。此是后话。
(晋襄公听说楚成王的死,问赵盾:“上天是不是厌恶楚国了?”赵盾回答:“楚成王虽然蛮横,还可以用礼义来教化,商臣连他父亲都不爱,何况其他人了?我担心诸侯各国的灾难,才刚开始呢!”不几年,楚穆王果然四处派兵,先灭掉江国,然后吞并六国、蓼国,再往后又出兵陈郑,在中原挑起许多事端,果真像赵盾所说的那样。)
却说周襄王二十七年,春二月,秦孟明视请于穆公,欲兴师伐晋,以报崤山之败。穆公妆其志,许之。孟明遂同西乞白乙,率车四百乘伐晋。晋襄公虑秦有报怨之举,每日使人远探,一得此信,笑曰:“秦之拜赐者至矣!”遂拜先且居为大将,赵衰为副,狐鞫居为车右,迎秦师于境上。大军将发之际,狼曋自请以私属效劳,先且居许之。时孟明等尚未出境。先且居曰:“与其俟秦至而战,不如伐秦。”遂西行至于彭衙,方与秦兵相遇,两边各排成阵势。狼曋请于先且居曰:“昔先元帅以曋为无勇,罢黜不用,今日曋请自试,非敢求录功,但以雪前之耻耳。”言毕,遂与其友鲜伯等百余人,直犯秦阵,所向披靡,杀死秦兵无算。鲜伯为白乙所杀。先且居登车,望见秦阵已乱,遂驱大军掩杀前去。孟明等不能当,大败而走。先且居救出狼曋,曋遍体皆伤,呕血斗余,逾日而亡。晋兵凯歌还朝。且居奏于襄公曰:“今日之胜,狼曋之力,与臣无与也。”与襄公命以上大夫之礼,葬狼曋于西郭,使群臣皆送其葬。此是襄公激励人才的好处。史臣有诗夸狼曋之勇云:
(却说周襄王二十七年春天,二月间,秦将孟明亲自向秦穆公请战,想发兵讨伐晋国,来报崤山失败的旧仇。穆公钦佩他的壮志,同意了。孟明于是和西乞、白乙,统率四百辆军车征剿晋国。晋襄公早就担心秦国有报复的行动,每天都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一听到这个报告,笑道:“秦国领教的人来了!”于是派先且居为大将,赵衰为副将,狐鞫居为车右,带领人马到边境迎候秦军。大军出发时,狼瞫自己请求以私人身份随军效劳,先且居答应了。这时孟明等还没走出秦国的边境。先且居说:“与其等秦军到了再打,不如主动出击。”于是转而向西到了彭衙,才与秦兵相遇,双方都排开阵势。狼瞫向先且居请求说:“过去先元帅认为狼瞫不够勇武,罢免了我不用,今天狼瞫自动请求一试,不敢求取功名利禄,只为了雪前耻。”说完,就和朋友鲜伯等一百多人,直冲秦军阵营,所向披靡,杀死的秦兵不计其数。鲜伯却被白乙杀掉了。先且居登上战车,望见秦军阵势已乱了起来,便挥动大军掩杀过来,孟明等人阻挡不住,大败而逃。先且居救出狼瞫。这时狼瞫已遍体鳞伤,大口地吐血,过了一天就死去了。晋兵凯旋回来,先且居向襄公奏道:“今天的胜利,是靠了狼瞫的力量,和臣没有关系。”襄公下令用上大夫的规格,在都城的西侧厚葬狼瞫,叫群臣都去给他送葬。这是襄公激励人才的好处。史臣有诗夸赞狼瞫的英勇:)
壮哉狼车右,斩囚如割鸡!
被黜不妄怒,轻身犯敌威。
一死表生平,秦师因以摧。
重泉若有知,先轸应低眉。
却说孟明兵败回秦,自分必死,谁知穆公一意引咎,全无嗔怪之意,依旧使人郊迎慰劳,任以国政如初。孟明自愧不胜。乃增修国政,尽出家财,以恤阵亡之家。每日操演军士,勉以忠义,期来年大举伐晋。是冬,晋襄公复命先且居,纠合宋大夫公子成,陈大夫辕选、郑大夫公子归生,率师伐秦,取江及彭衙二邑而还。戏曰:“吾以报拜赐之役也。”昔郭偃卜繇,有“一击三伤”之语,至是三败秦师,其言果验。孟明不请师御晋,秦人皆以为怯。惟穆公深信之,谓群臣曰:“孟明必能报晋,但时未至耳。”于明年夏五月,孟明补卒搜乘,训练已精,请穆公自往督战“若今次不能雪耻,誓不生还!”穆公曰:“寡人凡三见败于晋矣。若再无功,寡人亦无面目返国也。”乃选车五百乘,择日兴师。凡军士从行者,皆厚赠其家,三军踊跃,皆愿效死。兵由蒲津关而出。既渡黄河,孟明出令,使尽焚其舟。穆公怪而问曰:“元帅焚舟,何意也?”孟明视奏曰:“‘兵以气胜。’吾屡挫之后,气已衰矣。幸而胜,何患不济?吾之焚舟,示三军之必死,有进无退,所以作其气也。”穆公曰:“善。”孟明自为先锋,长驱直入,破王官城,取之。谍报至绛州,晋襄公大集群臣,商议出兵拒敌。赵衰曰:“秦怒已甚,此番起倾国之兵,将致死于我。且其君亲行,不可当也,不如避之。使稍逞其志,可以息两国之争。”先且居亦曰:“困兽犹能斗,况大国乎?秦君耻败,而三帅俱好勇,其志不胜不已。兵连祸结,未有已时,子余之言是也。”襄公乃传谕四境坚守,毋与秦战。繇余谓穆公曰:“晋惧我矣!君可乘此兵威,收崤山死士之骨,可以盖昔之耻。”穆公从之。遂引兵渡黄河上岸,自茅津济师,屯于东崤,晋兵无一人一骑敢相迎者。穆公命军士于堕马崖、绝命岩、落魂涧等处,收检尸骨,用草为榇,埋藏于山谷僻坳之处。宰牛杀马,大陈祭享。穆公素服,亲自沥酒,放声大哭。孟明诸将伏地不能起,哀动三军,无不堕泪,髯仙有诗云:
(却说孟明等败军逃回秦国,自己思量着活不成了,谁知秦穆公一心追究自己的过错,完全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照旧派人到都城郊外迎接慰劳他们,并像开始一样任用他们。孟明不胜惭愧,便更加勤勉操持国家政事,同时拿出全部家产,抚恤那些阵亡的家属。每天加紧操练军队,用忠义勉励兵士,期待着来年更大规模地讨伐晋国。这年冬天,晋襄公又命令先且居,纠集宋国的大夫公子成,陈国大夫辕选,郑国大夫公子归生,率领四国兵马攻打秦国,夺取江邑和彭衙后撤兵回晋国。开玩笑说:“我们这是报答领教的战役。”先前郭偃算卦,有“一击三伤”的话,到这时,三次打败秦军,正好应验了这句话。孟明并不请求带兵抵抗晋军,秦国人都以为他胆怯了,只有穆公深 信不疑,对群臣说:“孟明一定能向晋国报仇,只是时候没到。”到了第二年夏天五月间,孟明的人马兵车已经训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孟明请穆公亲自去督战:“如果这次不能报仇雪恨,绝不活着回来!”穆公说:“我已经三次被晋侯打败了。如果再不成功,我也没有脸面回国了。”便调集了五百辆军车,选了良辰吉日,大举出兵。凡是跟着去打仗的军士,家里都得到一份丰厚的奖赏,于是三军将士,个个勇跃向前,都甘愿效力牺牲。部队从蒲津关出发。渡过黄河后,孟明发令,把船全部烧光。穆公奇怪,问他:“元帅烧船是什么打算?”孟明回答:“‘战争胜利,靠的是士气。’我几次遭受挫败以后,士气已消耗尽了。假如有幸胜利了,还怕过不了河?我所以要烧船,为的是告诉三军必死的决心,有进无退,以此振作他们的士气。”穆公称赞:“好。”孟明自己当先锋,长驱直入,攻破并占领了王官城。告急的谍报传到绛州,晋襄公聚集群臣,商讨派兵抵抗敌人的事情。赵衰说:“秦国的恼怒已到了极点,这回动用全国的兵马,要置我们于死地。而且秦君亲自出征,锐不可当,不如避开他们不打,让他们稍稍逞一逞威风,这样可以平息两国的争斗。”先且居也说:“困兽犹斗,何况大国呢?秦君不甘心失败的耻辱,而且三位元帅都好勇擅战,他们不打胜仗不罢休。战祸连连,没 有完的时候,子余说得对。”襄公便传旨给四方边境:要坚守,不要同秦军打仗。繇余对穆公说:“晋国害怕我们了!主公可乘着这个军威,收回崤山死难兵士的骸骨,以雪前耻。”穆公听从了他的建议。领着大军从茅津渡过黄河,驻扎在东崤,晋军没有一人一马敢来阻止的。穆公命令军士在堕马崖、绝命岩、落魂涧等地,收殓尸骨,用草包裹起来,埋葬在山谷偏僻低坳的地方。宰牛杀马,大摆祭奠死者的宴席。穆公穿着白色的服装,亲自带头往地上洒酒,并放声大哭。孟明等各位将领也难过地伏在地上起不来,悲哀感动了三军将士,大家没有不落泪的。髯仙有诗写道:)
曾嗔二老哭吾师,今日如何自哭之?
莫道封尸豪举事,崤山虽险本无尸。
江及彭衙二邑百姓,闻穆公伐晋得胜,哄然相聚,逐去晋之守将,还复归秦。秦穆公奏凯班师,以孟明为亚卿,与二相同秉国政。西乞、白乙,俱加封赏。改蒲津关为大庆关,以志军功。
(江邑、彭衙两地的百姓,听说秦军讨伐晋国得胜了,哄然而起,聚集到一处,赶走晋国的守将,重新回归秦国。秦穆公在一片凯歌声中,班师回国,封孟 明为亚卿,和两位丞相一道掌管国政。西乞、白乙也都得到了封赏。改蒲津关为大庆关,以纪念这次出兵的功绩。)
却说西戎主赤班,初时见秦兵屡败,欺秦之弱,欲倡率诸戎叛秦。及伐晋回来,穆公遂欲移师伐戎。繇余请传檄戎中,征其朝贡,若其不至,然后攻之。赤班打听孟明得胜,正怀忧惧;一见檄文,遂率西方二十余国,纳地请朝,尊穆公为西戎伯主。史臣论秦事,以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穆公信孟明之贤,能始终任用,所以卒成伯业。
(却说西戎主赤班,开始时瞧见秦兵屡战屡败,觉得秦国软弱可欺,打算发动各部族戎人反叛秦穆公。等到秦军征剿晋国回来,穆公就想着调兵去打西戎。繇余请求到戎兵营中传递征战的檄文,要他们给秦国上贡,如果不来,就攻打他们。赤班打听到孟明取得了胜利,正心怀忧虑,一看到檄文,立刻就率了西方二十几个国的国君,赶来交纳土地,请求朝见,尊推穆公为“西戎霸主”。史臣说起秦国这段故事,认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穆公相信孟明有好的素质,能够始终如一地任用他,所以终于完成了统领诸侯的霸业。)
是时秦之威名,直达京师,周襄王谓尹武公曰:“秦、晋匹也,其先世皆有功于王室。昔重耳主盟中夏,朕册命为侯伯。今秦伯任好,强盛不亚于晋,朕亦欲册之如晋。卿以为何如?”尹武公曰:“秦自伯西戎,未若晋之能勤王也。今秦、晋方恶,而晋侯驩能继父业,若册命秦,则失晋欢矣。不若遣使颁赐以贺秦,则秦知感,而晋亦无怨。”襄王从之。
(这时,秦国的威名直达京师,周襄王对尹武公说:“秦国和晋国互相匹敌,旗鼓相当,他们的先辈都为王室立下过功劳。过去重耳主持中原的联盟,我册封他为侯伯。如今秦伯任好,实力强盛不比晋侯差,我打算也像册封晋侯重耳那样册封他。你觉得怎样?”尹武公说:“秦君自从统领西戎以来,不如晋侯那样能够辛劳地辅助王室。如今秦、晋两国还结着怨仇,而晋侯驩又能继承父业,如果册封秦君就丢掉了晋国的欢心。不如派使者到秦国,颁奖以致祝贺,那样,秦君知道感恩,而晋侯也没怨言了。”襄王听从了这个建议。)
要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四十七回 弄玉吹箫双跨凤 赵盾背秦立灵公
话说秦穆公并国二十,遂伯西戎。周襄王命尹武公赐金鼓以贺之。秦伯自称年老,不便入朝,使公孙枝如周谢恩。是年,繇余病卒,穆公心加痛惜,遂以孟明为右庶长。公孙枝自周还,知穆公意向孟明,亦告老致政。不在话下。
(话说秦穆公吞并了二十多个国家,成了西戎的霸主。周襄王叫尹武公代替赏赐了穆公一面金鼓,以致祝贺。秦伯自称年事已高,入朝不太方便,并派公孙枝到周来谢恩。这一年,繇余病死了,穆公心里十分痛惜,便以孟明做右庶长。公孙枝从周都回来以后,看出穆公有意向着孟明,也就假托老了,辞去政事、国事。)
却说秦穆公有幼女,生时适有人献璞,琢之得碧色美玉。女周岁。宫中陈晬盘。女独取此玉,弄之不舍,因名弄玉。稍长,姿容绝世,且又聪明无比,善于吹笙,不由乐师,自成音调。穆公命巧匠,剖此美玉为笙。女吹之,声如凤鸣。穆公钟爱其女,筑重楼以居之,名曰凤楼。楼前有高台,亦名凤台。弄玉年十五,穆公欲为之求佳婿。弄玉自誓曰:“必得善笙人,能与我唱和者,方是我夫,他非所愿也。”穆公使人遍访,不得其人。忽一日,弄玉于楼上卷帘闲看,见天净云空,月明如镜,呼侍儿焚香一炷,取碧玉笙,临窗吹之。声音清越,响入天际,微风拂拂,忽若有和之者。其声若远若近,弄玉心异之,乃停吹而听,其声亦止,余音犹袅袅不断,弄玉临风惘然,如有所失,徙倚夜半,月昃香消,乃将玉笙置于床头,勉强就寝。梦见西南方,天门洞开,五色霞光,照耀如昼。一美丈夫羽冠鹤氅,骑彩凤自天而下,立于凤台之上,谓弄玉曰:“我乃太华山之主也。上帝命我与尔结为婚姻,当以中秋日相见,宿缘应尔。”乃于腰间解赤玉箫,倚栏吹之。其彩凤亦舒翼鸣舞,凤声与箫声,唱和如一,宫商协调,喤喤盈耳。弄玉神思俱迷,不觉问曰:“此何曲也?”美丈夫对曰:“此《华山吟》第一弄也。”弄玉又问曰:“曲可学乎?”美丈夫对曰:“既成姻契,何难相授?”言毕,直前执弄玉之手。弄玉猛然惊觉,梦中景象,宛然在目。及旦,自言于穆公。乃使孟明以梦中形像,于太华山访之。有野夫指之曰:“山上明星岩,有一异人,自七月十五日至此,结庐独居,每日下山沽酒自酌。至晚,必吹箫一曲,箫声四彻,闻者忘卧,不知何处人也。”孟明登太华山,至明星岩下,果见一人羽冠鹤氅,玉貌丹唇,飘飘然有超尘出俗之姿。孟明知是异人,上前揖之,问其姓名。对曰:“某萧姓,史名。足下何人?来此何事?”孟明曰:“某乃本国右庶长,百里视是也。吾主为爱女择婿,女善吹笙,必求其匹。闻足下精于音乐,吾主渴欲一见,命某奉迎。”萧史曰:“某粗解宫商,别无他长,不敢辱命。”孟明曰:“同见吾主,自有分晓。”乃与共载而回。孟明先见穆公,奏知其事,然后引萧史入谒。穆公坐于凤台之上,萧史拜见曰:“臣山野匹夫,不知礼法,伏祈矜宥!”穆公视萧史形容潇洒,有离尘绝俗之韵,心中先有三分欢喜;乃赐坐于旁,问曰:“闻子善箫,亦善笙乎?”萧史曰:“臣止能箫,不能笙也。”穆公曰:“本欲觅吹笙之侣,今箫与笙不同器,非吾女匹也。”顾孟明使引退。弄玉遣侍者传语穆公曰:“箫与笙一类也。客既善箫,何不一试其长?奈何令怀技而去乎?”穆公以为然,乃命萧史奏之。萧史取出赤玉箫一枝,玉色温润,赤光照耀人目,诚希世之珍也。才品一曲,清风习习而来,奏第二曲,彩云四合,奏至第三曲,见白鹤成对,翔舞于空中,孔雀数双,栖集于林际,百鸟和鸣,经时方散,穆公大悦。时弄玉于帘内,窥见其异,亦喜曰:“此真吾夫矣!”穆公复问萧史曰:“子知笙箫何为而作?始于何时?”萧史对曰:“笙者,生也;女祸氏所作,义取发生,律应太簇。箫者,肃也;伏羲氏所作,义取肃清,律应仲吕。”穆公曰:“试详言之。”萧史对曰:“臣执艺在箫,请但言箫。昔伏羲氏,编竹为箫,其形参差,以象凤翼;其声和美,以象凤鸣。大者谓之‘雅箫’,编二十三管,长尺有四寸;小者谓之‘颂箫’编十六管,长尺有二寸。总谓之箫管。其无底者,谓之‘洞箫’其后黄帝使伶伦伐竹于昆溪,制为笛,横七孔,吹之,亦象凤鸣,其形甚简。后人厌箫管之繁,专用一管而竖吹之。又以长者名箫,短者名管。今之箫,非古之箫矣。”穆公曰:“卿吹箫,何以能致珍禽也?”史又对曰:“箫制虽减,其声不变,作者以象凤鸣,凤乃百鸟之王,故皆闻凤声而翔集也。昔舜作箫韶之乐,凤凰应声而来仪。凤且可致,况他鸟乎?”萧史应对如流,音声洪亮。穆公愈悦,谓史曰:“寡人有爱女弄玉,颇通音律,不欲归之盲婿,愿以室吾子。”萧史敛容再拜辞曰:“史本山僻野人,安敢当王侯之贵乎?”穆公曰:“小女有誓愿在前,欲择善笙者为偶,今吾子之箫,能通天地,格万物,更胜于笙多矣。况吾女复有梦征,今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之日,此天缘也,卿不能辞。”萧史乃拜谢。穆公命太史择日婚配,太史奏今夕中秋上吉,月圆于上,人圆于下。乃使左右具汤沐,引萧史洁体,赐新衣冠更换,送至凤楼,与弄玉成亲。夫妻和顺,自不必说。
(却说穆公有一个幼女,正好出生的时候,有人献上一块璞石,工匠把它雕琢成碧色的美玉。女儿满周岁时,宫中摆下璞盘。在众多的物件里,小女孩唯独抓取了这块美玉,摆弄起来不撒手,因此给她起名弄玉。弄玉年纪稍大,已经是姿容绝代,聪明无比了。她擅长吹笙,能自己吹成调,不用乐师定谱。穆公指令能工巧匠,将那块美玉雕刻成笙。女孩吹起它来,声音好像凤鸣一般。穆公十分钟爱这个女儿,修筑起重叠的楼宇给她居住,称为“凤楼”。楼前有高台,称为“凤台”。弄玉十五岁时,穆公要为她选择一个相配的女婿。弄玉发誓说:“一定得是擅于吹笙的,能同我一唱一和的人,才是我的丈夫,其他的都不是我想要的。”穆公派人寻访各地,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忽然有一天,弄玉在楼上卷起窗帘闲看,望见天尽云空,月明如镜,就叫侍从燃起一炷香来,自己拿过碧玉笙,倚着窗户吹起来。声音清越,响入天际,微风徐徐吹来,忽然好像有人在和。那声音若远若近,弄玉心里诧异,便停下来静听,那声音就也跟着停下来,余音还袅袅不断。弄玉迎着清风,神情惘然,恍若失去了什么,独自待到半夜,月亮西斜了,炉香烧尽了,便将玉笙放在床头,勉强入睡。弄玉梦见西南方向,天门大开,五色霞光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样。一个俊美的丈夫戴羽冠,披鹤氅,骑着彩凤自天而下, 立在风台上,对弄玉说道:“我是太华山主,上帝令我与你结婚,当在中秋这一天相见,应和你往昔的姻缘。”便解下腰间赤玉箫倚着栏杆吹了起来。他胯下的彩凤也展开羽翼边叫边舞,凤声和箫声,唱和如一,音调谐和,不觉充满了耳际。弄玉神情恍忽,开口问:“这是什么曲子?”那俊美的丈夫答道:“这是‘华山吟第一弄’。”弄玉又问:“这曲子可以学吗?”丈夫回答:“既然成了婚姻,有什么不好教给你的?”说罢,径直走过来抓住弄玉的手。弄玉猛然惊醒,梦中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到了早晨,弄玉将梦见的事对穆公说了。穆公便叫孟明按照弄玉描述的形象,到太华山察访。有个男人指着山上一个地方,对孟明说道:“山上有个明星岩,有一个奇妙的人七月十五日到这儿,在那上面盖了间茅草房,自己住着,每天下山来买酒,自斟自饮。到了晚上,必然要吹一曲箫,箫声响彻四方,听到的人都忘记了睡觉,不知是什么地方的人。”孟明便开始登太华山,爬到明星岩下,果然看见一个人,穿鹤氅戴羽帽,玉貌丹唇,飘飘然然有超凡脱俗的风度。孟明知道是那个奇妙的人,就走上前行了个礼,问他的姓名。回答:“我姓箫,名史。你是什么人?来这儿干什么?”孟明说:“我是本国的右庶长百里视。我们主公为爱女选择女婿,这女孩善于吹笙,一定要找个能同她相唱和的。听说你精通音乐,我们主公盼望着能见你一见,派我来迎接你。”箫史说:“我粗通一点音乐,没有别的长处,不敢侮辱你们主公的旨意。”孟明说:“一道去见我们主公,自然会弄个明白。”便同箫史一起乘了马车来见穆公。孟明先对穆公讲了前后经过,然后引领着箫史谒见穆公。穆公坐在凤台上,箫史行过拜谒礼后,对穆公说:“我是一个山野里的粗人,不懂得礼法,还请求多加指教!”穆公看箫史的相貌举止,十分洒脱又得体,有远离世俗沉渣的意味,心里已经喜欢上了三分,便叫他坐在自己身旁,问道:“听说你很会吹箫,会不会吹笙呢?”箫史回答:“我只能吹箫,不能吹笙。”穆公说道:“本来想着找一个吹笙的伴侣,现今箫和笙不是同类乐器,你不能与 我女儿互相唱和。”说着用眼睛瞧着孟明暗示他,叫他引退。弄玉派侍者传话给穆公:“笙和箫是同一类乐器。客人既然能吹箫,为什么不试一试?干嘛要人家怀着绝技而走掉呢?”穆公觉得有理,便叫箫史吹奏起来。箫史拿出赤玉箫,玉色匀称,光彩夺目,果真是稀世的珍宝。才演奏第一曲,清凤就徐徐吹了过来,奏第二曲时,彩云四合,奏到第三曲,就见一双白鹤,在空中翔舞,有好几只孔雀,落在林间,百鸟和鸣,许久才散去。穆公十分高兴。这时弄玉在帘子里偷看,瞧见箫史的技术非凡,也欢喜地说:“这才是我的丈夫! ”穆公又问箫史:“你知道笙箫是什么做的?什么时候开始有的?”箫史回答:“所谓笙,就是‘生’;女娲氏制造的,取的意思是发生,律调 应和太簇。所谓箫,就是‘肃’,取的意思是肃清,律调应和仲吕。”穆公 说:“请你详细说说。”箫史说:“臣执着追求的是箫,请让我们只说箫。过去伏羲氏编制竹子作箫,它的形状参差不齐,因而像凤的翅膀;它的声音和谐优美,因而像凤的鸣叫。大的叫‘雅箫’,总共二十三个竹管,长的有四寸;小的叫‘颂箫’,共有十六个管,长的有两寸。这些统称为箫管。其中没有底的,叫‘洞箫’。后来黄帝叫伶伦到昆溪砍伐竹子,制成笛子,有七个孔,横着吹,声音也像凤鸣一样,只是它的形状十分简单。再后来人们又厌恶起箫管的繁多,专门用一个管子竖着吹,长的称为‘箫’,短的名叫 ‘管’。今天的箫,已不是古时候的箫了。”穆公说:“你吹箫,是怎么群集珍禽异鸟的?”箫史又答道:“箫的制作虽然简单了,但它的音质不变,演奏者模仿凤鸣,凤是百鸟之王,所以听到凤的叫声,百鸟就全都飞来了。过去舜演奏箫韶之乐,凤凰应声而来加入仪式,凤都可以这样,何况其他的鸟?”箫史应答如流,声音洪亮。穆公更加高兴,对箫史说:“我有个可爱的女儿弄玉,精通音律,不想盲目嫁人,却愿意嫁给你。”箫史收起笑容,再三行了叩拜之礼,推辞说:“箫史本是个穷乡僻壤的野人,怎么敢享有王侯的富贵呢?”穆公说:“小女先前已经立下誓言,要选一个会吹笙的人做配偶,如今你吹的箫,能通达天地,比笙胜得更多了。何况我的女儿曾有过梦里的征兆,今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是缘分,你不能推辞。”箫史于是又躬身拜谢了一番。穆公命令太史选择吉日进行婚配,太史奏报说今天中秋夜晚,为最好的时间,月亮圆在天上,夫妻圆在月下。穆公立刻叫左右随从准备洗浴的热水,领着箫史洗澡,并赐给他新衣新帽,叫他更换了,送到凤楼,同弄玉成婚。夫妻间美满和顺,自然不必再说了。)
次早,穆公拜萧史为中大夫。萧史虽列朝班,不与国政,日居凤楼之中,不食火食,时或饮酒数杯耳。弄玉学其导气之方,亦渐能绝粒。萧史教弄玉吹箫,为《来凤》之曲。约居半载,忽然一夜,夫妇于月下吹箫,遂有紫凤集于台之左,赤龙盘于台之右。萧史曰:“吾本上界仙人,上帝以人间史籍散乱,命吾整理。乃以周宣王十七年五月五日,降生于周之萧氏,为萧三郎。至宣王末年,史官失职,吾乃连缀本末,备典籍之遗漏。周人以吾有功于史,遂称吾为萧史,今历一百十余年矣。上帝命我为华山之主,与子有夙缘,故以箫声作合,然不应久住人间。今龙凤来迎,可以去矣。”弄玉欲辞其父,萧史不可,曰:“既为神仙,当脱然无虑,岂容于眷属生系恋耶?”于是萧史乘赤龙,弄玉乘紫凤,自凤台翔云而去。——今人称佳婿为“乘龙”,正谓此也。——是夜,有人于太华山闻凤鸣焉。次早,宫侍报知穆公。穆公惘然,徐叹曰:“神仙之事,果有之也!”倘此时有龙凤迎寡人,寡人视弃山河,如弃敝屣耳!”命人于太华踪迹之,杳然无所见闻。遂立祠于明星岩,岁时以酒果祀之,至今称为萧女祠,祠中时闻凤鸣也。六朝鲍照有《萧史曲》云:
(第二天早上,秦穆公委任箫史做中大夫。箫史虽然职位在朝班的行列里,却从来不参与国政,天天住在凤楼里,不吃熟食,有时也喝上几杯酒。弄玉学习他的导气方法,也渐渐变得可以粒米不进。箫史教弄玉吹箫,教的是“来凤”曲。大约过了半年,突然有一夜,夫妇俩在月下吹箫,于是有紫凤聚集到凤台的左侧,赤龙盘卧在凤台的右侧。箫史说:“我原本是天上的仙人,上帝感到人间史籍散失混乱,叫我整理。便于周宣王十七年五月五日,令我降生在周朝的箫氏家族,名箫三郎。到宣王末年,史官失职,我便整理补缀史记本末,补充典籍中的遗漏。周人因为我对编纂历史有功,就称我为箫史,到今天已经一百一十几年了。上帝命我做华山之主,与你有旧缘,所以用箫声作和,但是不能久住人间,如今龙凤来迎接我们。可以走了。”弄玉要去辞别父亲,箫史不让,说:“既然是神仙,就应当超脱,无忧无虑,怎么还能容忍对眷属依恋呢?”于是箫史乘赤龙,弄玉骑紫凤,从凤台飞天而去。这一夜,有人在太华山听到凤的鸣叫。第二天一早,宫中的侍从报知秦穆公。穆公十分茫然,徐徐叹道:“神仙的事!果然是有的。假若这时有龙凤迎接我,我将抛弃山河,如同丢掉一只破鞋一样呀!”接着下令手下的人到太华山寻找踪迹,却丝毫没有任何消息。于是,在明星岩上建立了祠庙,每年都有酒食祭品。今天这庙被叫做箫女庙,庙中有时还能听见凤的鸣叫。六朝鲍照有首《箫史曲》说:)
萧史爱少年,嬴女吝童颜。
火粒愿排弃,霞雾好登攀。
龙飞逸天路,凤起出秦关。
身去长不返,箫声时往还。
另外江总也有诗说:
弄玉秦家女,萧史仙处童。
来时兔月满,去后凤楼空。
密笑开还敛,浮声咽更通。
相期红粉色,飞向紫烟中。
穆公自是厌言兵革,遂超然有世外之想。以国政专任孟明,日修清净无为之业。未几,公孙枝亦卒。孟明荐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并有贤德,国中称为”三良”。穆公皆拜为大夫,恩礼甚厚。又三年,为周襄王三十一年春二月望日,穆公坐于凤台观月,想念其女弄玉,不知何往,更无会期,蓦然睡去。梦见萧史与弄玉,控一凤来迎,同游广寒之宫,清冷彻骨。既醒,遂得寒疾,不数日薨,人以为仙去矣。在位三十九年,年六十九岁。穆公初娶晋献公女,生太子罂,至是即位,是为康公。葬穆公于雍。用西戎之俗,以生人殉葬,凡用一百七十七人。子车氏之三子亦与其数。国人哀之,为赋《黄鸟》之诗。诗见《毛诗·国风》。后人论穆公用“三良”殉葬,以为死而弃贤,失贻谋之道。惟宋苏东坡学士有题秦穆公墓诗,出人意表。诗云:
(穆公自此讨厌再谈论战争了,开始沉迷于超凡脱俗的想法,将国政专门交给孟明,自己天天修行清净无为的事业。不久,公孙枝死了。孟明推荐了车氏的三个儿子,奄息、仲行、鍼虎。这三个人都非常有贤德,国里的百姓 叫他们“三良”。穆公请他们做大夫,赏赐的礼品十分丰厚。又过去了三年, 即周襄王三十一年二月十五日,穆公坐在凤台上赏月,思念起女儿弄玉,不知她去了哪里,更不知还有没有相见的那一天,蓦然睡着了,梦见箫史和弄玉,牵着一只凤来迎接他,他们一道游览了广寒宫,那里清冷彻骨。醒后,穆公就得了寒病,不几天就死了,人们以为成仙了。穆公在位三十九年,享年六十九岁。当初穆公娶晋献公的女儿,生下的太子,到这时继承了君位,称为“康公”。穆公被埋葬在雍邑。按照西戎的风俗,用活人陪葬。陪葬的有一百七十七人,子车氏三个儿子也在其中。国内百姓对此十分痛心,并为此赋题为《黄鸟》的诗。这首诗就记录在《毛诗?国风》中。后人议论穆公用“三良”殉葬,为了自己死后的事而捐弃贤德的人,不是明智的做法。只有宋代学士苏东坡有题在秦穆公墓上的诗,出人意表,与众不同。诗的内容是:)
橐泉在城东,墓在城中无百步,乃知昔未有此城,秦人以此识公墓。昔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殉公意,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古人感一饭,尚能杀其身。今人不复见此等,乃以所见疑古人。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伤!
话分两头。却说晋襄公六年,立其子夷皋为世子,使庶弟公子乐出仕于陈。是年,赵衰、栾枝,先且居、胥臣先后皆卒,连丧四卿,位署俱虚。明年,乃大搜车徒于夷。舍二军,仍复三军之旧。襄公欲使士谷、梁益耳将中军,使箕郑父、先都将上军。先且居之子先克进曰:“狐、赵有大功于晋,其子不可废也。且士谷位司空,与梁益耳俱未有战功,骤为大将,恐人心不服。”襄公从之。乃以狐射姑为中军元帅,赵盾佐之;以箕郑父为上军元帅,荀林父佐之;以先蔑为下军元帅,先都佐之。狐射姑登坛号令,指挥如意,傍若无人。其部下军司马臾骈谏曰:“骈闻之:‘师克在和。’今三军之帅,非夙将,即世臣也。元帅宜虚心咨访,常存谦退。夫刚而自矜,子玉所以败于晋也,不可不戒。”射姑大怒,喝曰:“吾发令之始,匹夫何敢乱言,以慢军士?”叱左右鞭之一百。众人俱有不服之意。再说士谷梁益耳闻先克阻其进用,心中大恨。先都不得上军元帅之职,亦深恨之。时太傅阳处父聘于卫,不与其事。及处父归国,闻狐射姑为元帅,乃密奏于襄公曰:“射姑刚而好上,不得民心,此非大将之才也。臣曾佐子余之军,与其子盾相善,极知盾贤而且能。夫尊贤便能,国之令典。君如择帅,无如盾者。”襄公用其言,乃使阳处父改搜于董。狐射姑未知易帅之事,欣然长中军之班,襄公呼其字曰:“贾季,向也寡人使盾佐吾子,今吾子佐盾。”射姑不敢言,唯唯而退。襄公乃拜赵盾为中军元帅,而使狐射姑佐之。其上军下军如故。赵盾自此当国,大修政令,国人悦服。有人谓阳处父曰:“子孟言无隐,忠则忠矣,独不虞取怨于人乎?”处父曰:“苟利国家,何敢避私怨也?”次日,狐射姑独见襄公,问曰:“蒙主公念先人之微劳,不以臣为不肖,使司戎政;忽然更易,臣未知罪。意者以先臣偃之勋,不如衰乎?抑别有所谓耶?”襄公曰:“无他也。阳处父谓寡人,言吾子不得民心,难为大将。是以易之。”射姑嘿然而退。
(却说晋襄公六年,襄公立儿子夷皋为世子,叫族弟公子乐到陈国去做官。这一年,赵衰、栾枝、先且居、胥臣先后死去,职位都空了下来。第二年,在夷检阅部队,晋军恢复过去的上、中、下三军的旧编制。襄公想要用士谷、梁益耳统帅中军,叫箕郑父、先都统帅上军。先且居的儿子先克说:“狐射姑、赵盾都为晋国立过大功,不能废弃他们不用。而且士谷是个司空,他和梁益耳都没有战功,一下子提拔为大将,恐怕人心不服。”襄公听从了。便以狐射姑为中军元帅,赵盾辅佐他,以箕郑父为上军元帅,荀林父辅佐他;先蔑为下军元帅,先都辅佐他。狐射姑登上点将坛,发号施令,指挥如意,傍若无人。下军司马臾骈劝谏道:“我 听说‘军队克敌在于谦和’,如今三军的统帅不是老将,就是世代做官的。元帅应该虚心谘访,常有谦让退引的思想。刚愎自用,就是子玉败给晋国的原因,不能不引以为戒。”射姑怒火万丈,喝道:“我刚开始发令,你怎么敢独自乱讲,怠慢军士?”叫来左、右手抽打臾骈一百鞭子。众人心里都不服气。再说士谷、梁益耳听说先克阻挠重用他们,十分恼恨。先都得不到上军元帅的职位,也深恨着先克。这时太傅阳处父受卫国的聘请,没有参与这些事情。等到阳处父回国,听说狐射姑做了元帅,便暗地里对襄公说:“射姑刚愎自用,喜好争强斗胜,不得民心,不是大将之才。我曾经辅佐子余的军队,和他儿子赵盾相处得很好,极其了解赵盾具备相当的贤能。举贤任能,是治国的常法。主公如果选择三军统帅,没有比赵盾更好的了。”襄公采纳了他的建议,叫阳处父将兵马改在董黾聚集。狐射姑不知道元帅已经换人了,仍兴冲冲地掌管中军的指挥班子,襄公喊他的字对他说:“贾季,我一向叫赵盾辅佐你,今天我要叫你辅佐赵盾了。”狐射姑不敢吭声,唯唯喏喏地退了下去。襄公于是请赵盾做中军主帅,而叫狐射姑当他的副手。其他的上军、下军没有变动,同以前一样。赵盾从此掌握国政,修订国法政令,国内百姓也都乐于服从。有人问阳处父:“子孟说话从不摭掩,忠是够忠,怎么唯独就不考虑一下是否得罪了人?”处父回答:“只要对国家有利,怎么敢躲避私人的怨恨呢?”第二天,狐射姑单独去见襄公,问道:“承蒙主公记着我先人微薄的功劳,不觉得臣不好,叫我管理军政大事;但是忽然又更改人选,臣不知道错在哪里,猜想是否先父狐偃的功绩比不上赵衰?还是另有原 因?”襄公回答:“没有别的。只是阳处父告诉我,你不得民心,很难做大将,所以变动了人事。”射姑默然不语,退出朝堂。)
是年秋,八月,晋襄公病,将死,召太傅阳处父,上卿赵盾及诸臣,在榻前嘱曰:“寡人承父业,破狄伐秦,未尝挫锐气于外国。今不幸命之不长,将与诸卿长别。太子夷皋年幼,卿等宜尽心辅佐,和好邻国,不失盟主之业可也。”群臣再拜受命。襄公遂薨。次日,群臣欲奉太子即位。赵盾曰:“国家多难,秦狄为仇,不可以立幼主。今杜祁之子公子雍,见仕于秦,好善而长,可迎之以嗣大位。”群臣莫对。狐射姑曰:“不如立公子乐。其母,君之嬖也。乐仕于陈,而陈素睦于晋,非若秦之为怨,迎之,则朝发而夕至矣。”赵盾曰:“不然。陈小而远,秦大而近。迎君于陈不加睦,而迎于秦,可以释怨而树援,必公子雍乃可。”众议方息。乃使先蔑为正使,士会副之,如秦报丧,因迎公子雍为君。将行,荀林父止之曰:“夫人太子皆在,而欲迎君于他国,恐事之不成,将有他变。子何不托疾以辞之?”先蔑曰:“政在赵氏,何变之有?”林父谓人曰:“‘同官为僚。’吾与士伯为同僚,不敢不尽吾心。彼不听吾言,恐有去日,无来日矣。”不说先蔑往秦。且说狐射姑见赵盾不从其言,怒曰:“狐、赵等也。今有赵其无狐耶?”亦阴使人召公子乐于陈,将为争立之计。早有人报知赵盾。盾使其客公孙杵臼,率家丁百人,优于中路,候公子乐行过,要而杀之。狐射姑益怒曰:“使赵孟有权者,阳处父也。处父族微无援,今出宿郊外,主诸国会葬之事,刺之易耳。盾杀公子乐,我杀处父,不亦可乎?”乃与其弟狐鞫居谋。鞫居曰:“此事吾力能任之。”与家人诈为盗,夜半窬墙而入,处父尚秉烛观书,鞫居直前击之,中肩。处父惊而走,鞫居逐杀之,取其首以归。阳处父之从人,有认得鞫居者,走报赵盾。盾佯为不信,叱曰:“阳太傅为盗所害,安敢诬人?”令人收殓其尸。此九月中事。
(这一年秋天,八月,晋襄公病得奄奄一息了,于是召集太傅阳处父,上卿赵盾和各位臣子大夫到他的床前,嘱咐道:“我继承父亲的业绩,打败狄戎,讨伐秦国,没有在征战中失败过。如今不幸活不长了,将与各位永别了。太子夷皋,年纪还小,你们一定用心辅佐他,和邻国团结,不要丢了盟主的大业。”群臣一起跪下,拜了三拜,接受了嘱托。襄公这才瞌上双眼死去了。 第二天,群臣就要奉举太子夷皋即位。赵盾说:“现在国家多难,秦国、狄戎与我们为敌,不能立幼主。如今杜祁的儿子公子雍,正在秦君手下任职, 心地善良而且成熟,可以接回来继承君位。”群臣没有反对的。狐射姑说:“不如立公子乐,他的母亲受主公的宠爱。公子乐在陈国做事,而陈国一向同晋国关系好,不像秦国那样和我们彼此有仇,迎他回来,早晨出发,晚上就可以到了。”赵盾说:“不对。陈国地方又小又远,秦国疆界又大又近。 到陈国去接公子乐,无益于和睦相处。而到秦国接公子雍,却可以解开旧怨 结交新的朋友,要做到这一点,一定得公子雍才行。”众人的议论这才平息。于是派遣先蔑为正使,士会做他的副手,到秦国报丧并迎接公子雍回来即位。先蔑等准备上路了,荀林父赶来阻止他:“夫人和太子还都在,却要到别国去接人来做主公,恐怕事情还没做成,就会有别的变故。你为什么不假称有病,辞掉这份差使呢?”先蔑说:“政权在赵盾手上,能有什么变故?”说罢就和士会往秦国去了。荀林父对别人说:“‘一同做官的应当为僚友。’我和士伯彼此是僚友,不敢不尽我的心意。他不听我的话,恐怕有去的一天,没有回来的一天了。”不提先蔑去秦国的事。且说狐射姑见赵盾不听从他的建议, 恼怒道: “姓狐的和姓赵的是同等的。如今有姓赵的就没有姓狐的吗?”暗地里也派人到陈国去召公子乐,计划着同赵盾争立新的国君。早有人将这事传递给赵盾。赵盾叫他的食客公孙杵臼,带了一百个家丁,埋伏在半道上,要在公子乐经过时杀掉他。狐射姑更加怒气冲天了:“让赵孟有权力的,是阳处父。处父的家族势力弱小没有后援,现在又住在都城郊外,主持各国会葬奔丧的事情,杀他易如反掌。赵盾杀公子乐,我杀阳处父,不也可以吗?”便同弟弟狐鞫居谋划这事。鞫居说:“这事我就能办。”和家丁化装成匪盗,乘半夜翻墙跳进阳处父的宅院,阳处父这时还在对着蜡烛读书,狐鞫居径直冲上去用剑刺他,处父吃了一惊,拔腿就走,被鞫居追上杀了。狐鞫居割下他的头走了。阳处父的随从,有认识鞫居的,跑来报告赵盾。赵盾装做不信的样子,喝斥说:“阳太傅被贼盗杀害的,怎么能诬陷别人?”叫人收殓阳处父的尸体。这是九月中旬的事情。)
至冬十月,葬襄公于曲沃。襄夫人穆嬴同太子夷皋送葬,谓赵盾曰:“先君何罪?其适嗣亦何罪?乃舍此一块肉,而外求君于他国耶?”赵盾曰:“此国家大事,非盾一人之私也。”葬毕,奉主入庙。赵宣子即庙中谓诸大夫曰:“先君惟能用刑赏,以伯诸侯。今君柩在殡,而狐鞫居擅杀太傅,为诸臣者,谁不自危?此不可不讨也!”乃执鞫居付司寇,数其罪而斩之。即于其家,搜出阳处父之首,以线缝于颈而葬之。狐射姑惧赵盾已知其谋,乃夜乘小车,出奔翟国,投翟主白暾去讫。
(到了冬天十月份,在曲沃下葬襄公。襄公的夫人穆嬴、太子夷皋前去送葬,穆嬴问赵盾:“先主有什么过错?他传位给太子又有什么错?非要丢下这一块肉,到别的国家去求取国君呢?”赵盾说:“这是国家大事,不是赵盾一个人的私事。”葬礼完毕,群臣侍奉襄公的灵柩进入太庙。赵宣子就在庙中对各位大夫说:“先主公领导诸侯各国,靠的是赏罚分明。如今主公的灵柩正在出殡时,狐鞫居就擅自杀死太傅,做大夫的谁不担心自己的性命? 这种行为不能不加以惩罚!”便叫人抓住狐鞫居,交给司寇,历数他的罪责后,斩首示众。又到他家里,搜出阳处父的人头,用线缝在处父遗体的脖子上,将遗体埋葬了。狐射姑害怕赵盾已经掌握了他的阴谋,就乘着黑夜驾小车逃到翟国,投奔翟主自暾去了。)
时翟国有长人曰侨如,身长一丈五尺,谓之长翟。力举千钧,铜头铁额,瓦砾不能伤害。白暾用之为将,使之侵鲁,文公使叔孙得臣帅师拒之。时值冬月,冻雾漫天,大夫富父终甥,知将雨雪,进计曰:“长翟骁勇异常,但可智取,不可力敌。”乃于要道,深掘陷坑数处,将草蓐掩盖,上用浮土。是夜果降大雪,铺平地面,不辨虚实。富父终甥引一枝军,去劫侨如之寨。侨如出战,终甥诈败,侨如奋勇追杀。终甥留下暗号,认得路径,沿坑而走。侨如随后赶来,遂坠于深坑之中。得臣伏兵悉起,杀散翟兵。终甥以戈刺侨如之喉而杀之,取其尸载以大车,见者都骇,以为防风氏之骨,不是过也。得臣适生长子,遂名曰叔孙侨如,以志军功,自此鲁与齐卫合兵伐翟,白暾走死,遂灭其国。狐射姑转入赤翟潞国,依潞大夫酆舒。赵盾曰:“贾季,吾先人同时出亡者,左右先君,功劳不浅。吾诛鞫居,正以安贾季也。彼惧罪而亡,何忍使孤身栖止于翟境乎?”乃使臾骈送其妻子往潞。臾骈唤集家丁,将欲起行。众家丁禀曰:“昔搜夷之曰‘主人尽忠于狐帅,反被其辱,此仇不可不报。今元帅使主人押送其妻孥,此天赐我也。当尽杀之,以雪其恨!”臾骈连声曰:“不可,不可!元帅以送孥见委,宠我也。元帅送之,而我杀之,元帅不怒我乎?乘人之危,非仁也;取人之怒,非智也。”乃迎其妻子登车,将家财细细登籍,亲送出境,毫无遗失。射姑闻之,叹曰:“吾有贤人而不知,吾之出奔宜也!”赵盾自此重臾骈之人品,有重用之意。
(当时翟国有个身长一丈五尺的高个子,名叫侨如,人称“长翟”。这人能力举千斤,生得铜头铁额,瓦砾砖头砸上去也没事。白暾用他作将军,派出侵略鲁国。鲁文公命令叔孙得臣带兵抵抗。这时正值冬季,寒冷的雾气, 弥天遮地。大夫富父终甥知道要下雪了,就向得臣献上一条计策:“长翟无比勇猛,我们不能死拼,只能智取。”就在要道上,挖了许多深坑用草蓐遮住,上面再洒上浮土。这天夜里,果然降下大雪,白雪铺平了地面,使人看不出虚实。富父终甥领着一支人马,去洗劫侨如的营寨。侨如冲出来迎战,终甥假装失败逃走,侨如奋勇追杀。终甥按照事先留下的暗号辨认道路,沿着坑边跑。侨如紧追不舍,结果跌落进深坑里。得臣埋伏在这里的兵士一齐涌出来,杀散翟兵。终甥手里的长矛一摆,刺进侨如的喉咙,将侨如杀死了。然后取出他的尸体,用大车装了,见到的人都很奇惊,觉得防风氏的尸骨,也不过如此。这时正赶上得臣的妻子生了个儿子,得臣就给起了个名字,叫叔孙侨如,来纪念这次战功。接着鲁国又同齐国、卫国联合出兵,讨伐翟国,白暾出逃而亡,翟国也就被歼灭了。狐射姑转而投奔赤翟潞国,依靠潞国大夫酆舒。赵盾说:“贾季同先父一道侍候着先主在外流亡,功劳不浅。我杀鞫居,正是要以此来安抚贾季,他怕追究责任而逃亡,怎能忍心让他孤身住在翟国呢?”就叫臾骈护送他的妻子到潞国去。臾骈集合起家丁,准备上路。众家丁都说:“前些日子在夷邑阅兵,主人衷心劝狐帅,反倒被他污辱了一 顿,这仇不能不报。如今元帅派主人押送他的妻子儿女,这是老天给我们的 机会。应该全杀了他们,来解心头之恨!”臾骈不迭声地叫道:“不能干, 不能!元帅把这事交给我,是因为宠爱我。元帅要送他们团聚,而我却杀了他们,元帅不恼恨我吗?乘人之危,不仁义;惹人恼怒,不明智。”便迎候狐射姑的家眷登上车子,并将他的家财一一登记,亲自送出国境,没有丢下 一点东西。射姑听说这事,慨然叹道:“我身边有好人竟全然不知,我逃跑也活该!”赵盾从此十分敬重臾骈的人品,有了重用他的打算。)
再说先蔑同士会如秦,迎公子雍为君。秦康公喜曰:“吾先君两定晋君,当寡人之身,复立公子雍,是晋君世世自秦出也。”乃使白乙丙率车四百乘,送公子雍于晋。
(再说先蔑同士会到了秦国,迎接公子雍回去主国。秦康公高兴道:“我们的先君,曾经两次安顿逃亡的晋君,当我在位时,又立公子雍,这说明晋君世世代代出自秦国。”就叫白乙丙率领四百辆车子,护送公子雍到晋国。)
却说襄夫人穆嬴自送葬归朝之后,每日侵晨,必抱太子夷皋于怀,至朝堂大哭,谓诸大夫曰:“此先君适子也,奈何弃之!”既散朝,则命车适于赵氏,向赵盾顿首曰:“先君临终,以此子嘱卿,尽心辅佐。君虽弃世,言犹在耳。若立他人,将置此子于何地耶?不立吾儿,吾子母有死而已。”言毕,号哭不已。国人闻之,无不哀怜穆嬴,而归咎于赵盾。诸大夫亦以迎雍失策为言。赵盾患之,谋于郤缺曰:“士伯已往秦迎长君矣,何可再立太子?”缺曰:“今日舍幼子而立长君,异日幼子渐长,必然有变。可亟遣人往秦,止住士伯为上。”盾曰:“先定君,然后发使,方为有名。”即时会集群巨,奉夷皋即位,是为灵公,时年才七岁耳。
(却说襄公夫人穆嬴,自从送葬返回都城以后,每天早晨,必然怀抱着太子夷皋,到朝堂大哭,并对诸大夫说:“先主公的嫡传儿子,干嘛要丢掉他!”等到散朝,就叫车夫驾车到赵氏的官邸,向赵盾叩头说:“先主公临终前,把这个儿子托咐给你,要你尽心辅佐。主公虽然去世了,但话还在耳边。如果奉举别人,将把这个儿子置于何处?不扶植我儿子,我们母子就去死。”说完,大哭不停。百姓听到了,无不怜悯穆嬴,责怪赵盾。诸大夫也议论说迎公子雍回来失策了。赵盾十分忧虑,同郤缺商量,问他说:“士伯已到秦国迎公子雍了,怎样才能再立太子呢?”郤缺回答:“今天抛开年幼的太子, 而奉举年长的,他日幼子渐渐长大,一定会发生变故的。可尽快派人到秦国,叫士伯他们立刻停止行动。”赵盾说:“先定立国君,然后再派出使节,这才合乎名义。”立即会集群臣,奉举夷皋即位。这就是晋灵公,当时只有七岁。)
百官朝贺方毕,忽边谍报称:“秦遣大兵送公子雍已至河下。”诸大夫曰:“我失信于秦矣,何以谢之?”赵盾曰:“我若立公子雍,则秦吾宾客也。既不受其纳,是敌国矣。使人往谢,彼反有辞于我,不如以兵拒之。”乃使上军元帅箕郑父辅灵公居守。盾自将中军。先克为副,以代狐射姑之职。荀林父独将上军。先都因先蔑往秦,亦独将下军。三军整顿,出迎秦师,屯于廑阴。秦师已济河而东,至令狐下寨。闻前有晋军,犹以为迎公子雍而来,全不戒备。先蔑先至晋军来见赵盾。盾告以立太子之故。先蔑睁目视曰:“谋迎公子,是谁主之?今又立太子而拒我乎?”拂袖而出,见荀林父曰:“吾悔不听子言,以至今日。”林父止之曰:“子,晋臣也。舍晋安归?”先蔑曰:“我受命往秦迎雍,则雍是我主,秦为吾主之辅。岂可自背前言,苟图故乡之富贵乎?”遂奔秦寨。赵盾曰:“士伯不肯留晋,来日秦师必然进逼,不如乘夜往劫秦寨,出其不意,可以得志。”遂出令秣谷饲马,军士于寝蓐饱食,衔枚疾走,比至秦寨,恰好三更,一声呐喊,鼓角齐鸣,杀入营门。秦师在睡梦中惊觉,马不及披甲,人不及操戈,四下乱窜。晋兵直追至刳首之地,白乙丙死战得脱,公子雍死于乱军之中。先蔑叹曰:“赵孟背我,我不可背秦!”乃奔秦。士会亦叹曰:“吾与士伯同事,士伯既往秦,吾不可以独归也!”亦从秦师而归。秦康公俱拜为大夫。荀林父言于赵盾曰:“昔贾季奔狄,相国念同僚之义,归其妻孥。今士伯随季与某亦有僚谊,愿效相国昔日之事。”赵盾曰:“荀伯重义,正合吾意。”遂令卫士送两宅家眷及家财于秦。胡曾先生有诗云:
(百官朝贺刚完,忽然边境有谍报传来,说:“秦国出动大队人马送公子雍来,已经到河边了。”诸位大夫都问:“我们失信于秦了,拿什么去辞谢呢?”赵盾说:“如果我们拥立公子雍,那么秦军就是我们的宾客。既然不准备接受他,那秦国就是我们的敌国。派人去谢,反而他有话说了,不如派部队去阻挡他们。”于是,叫上军元帅箕郑父辅助灵公,留守都城。赵盾亲自指挥中军。先克代替狐射姑做赵盾的副手。荀林父一人统领上军,先都也因先蔑去秦国,一人统领下军。三军调整完了,开出都城,驻扎到廑阴,准备迎击秦军。这时秦军已渡过黄河,在河东的令狐安下营寨。听说前面有晋军,还以为是来迎公子雍的,丝毫没有防备。先蔑先到晋军的营地来见赵盾。赵盾将奉举太子即位的事告诉了他。先蔑怒目而视:“我去迎公子,是谁的主意?今天又拥立太子来抵制我。”说罢拂袖而出,见到荀林父就说:“我后悔没听你的话,以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荀林父劝阻他:“你是晋国的大夫,离开晋国哪儿是家呢?”先蔑说:“我接受命令到秦国去迎公子雍,那么公子雍就是我的主公,秦国是辅助我主公的。怎么能够背弃自己以前的话,只为了贪图家乡的富贵呢?”于是投奔了秦军营寨。赵盾说:“士伯不肯留下来,明天秦军必然逼进,不如乘着夜晚洗劫秦兵驻地,出其不意,容易得手。”便下令喂饱战马,军士们在草铺上吃足饭食,然后整队出发。队伍疾走如飞,每人口里还咬住一块小竹片,以免发出声响。等到了秦军的寨子,恰好是三更天,一声呐喊,鼓角齐鸣,晋兵杀入营门。秦军在睡梦中惊醒,来不及备鞍披甲,四处乱窜。晋兵一直追到刳首,白乙丙拼力死战,才得以逃脱,公子雍却死于乱军之中。先蔑叹道:“赵孟背弃了我,我不能背弃秦君!”便逃往秦国。士会也叹道:“我和士伯同一个差事,士伯既然去秦国,我不能独自返回晋国!”也跟了秦军回去了。秦康公请了他们两人做大夫。荀林父对赵盾说:“以前贾季逃到戎狄,相国顾及是僚友的情义,送他的妻儿去找他。今天士伯、随季和我也有感情,我愿意仿效当初相国的做法。”赵盾说:“荀伯看重情义,正合我意。”于是派卫士护送两家的家眷及财产到秦国。胡曾先生有诗说道:)
谁当越境送妻孥?只为同僚义气多。
近日人情相忌刻,一般僚谊却如何?
又髯翁有诗,讥赵宣子轻于迎雍,以宾为寇:
(髯翁也有诗,讥讽赵宣子在迎立公子雍的问题上的轻率,最后化友为敌:)
弈棋下子必踌躇,有嫡如何又外求?
宾寇须臾成反复,赵宣谋国是何筹?
按此一战,各军将皆有俘获,惟先克部下骁将蒯得,贪进不顾,为秦所败,反丧失戎车五乘。先克欲按军法斩之,诸将皆代为哀请。先克言于赵盾,乃夺其田禄。蒯得恨恨不已。
(这一仗下来,各路兵马都有收获,只有先克部下骁将蒯得,好大喜功,一味紧追不舍,反被秦军打败了,丢弃了五辆战车。先克打算按章程斩了他,众将领都出来替他说情。先克将事情报告赵盾,赵盾下令夺取他的田产并不给他奉禄。蒯得痛恨不已。)
再说箕郑父与士谷梁益耳素相厚善,自赵盾升为中军元帅,士谷梁益耳俱失了兵柄,连箕郑父也有不平之意。时郑父居守,士谷梁益耳俱聚做一处,说起:“赵盾废置自由,目中无人。今闻秦以重兵送公子雍,若两军相持,急未能解,我这里从中为乱,反了赵盾,废夷皋迎公子雍,大权皆归于吾党之手。”商议已定。
(再说箕郑父,士谷和梁益耳,他们彼此一直相处很好,自从赵盾升为中军元帅,士谷、梁益耳都丧失了兵权,连箕郑父也有不公平的想法。当箕郑父留守都城时,就和士谷、梁益耳串联到一起,议论起来:“赵盾目中无人, 想立谁就立谁,想废谁就废谁,全由自己。现今秦国派重兵送公子雍回来,如果两军相持起来,短期内不会有结果,我们在这儿乘机举事,反了赵盾,废黜夷皋,迎接公子雍回来即位,大权就会全归到我们兄弟的手里。”三人商量着,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不知成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四十八回 刺先克五将乱晋 召士会寿余绐秦
话说箕郑父、士谷、梁益耳三人商议,只等秦兵紧急,便从中作乱,欲更赵盾之位,不意赵盾袭败秦兵,奏凯而回,心中愈愤。先都为下军佐,因主将先蔑为赵盾所卖,出奔于秦,亦恨赵盾。凑着蒯得被先克以军事夺其田禄,中怀怨望,诉于士谷。谷曰:“先克倚恃赵孟之属,故敢横行如此。盾所专制,惟中军耳。诚得一死士,先往刺克,则盾势孤矣。此事非得先子会不可!”蒯得曰:“子会因主帅为盾所卖,意亦恨之。”士谷曰:“既如此,则克不难办也。”遂附耳曰:“只须如此恁般,便可了事。”蒯得大喜曰:“吾当即往言之。”蒯得往见先都,倒是先都开口说起:“赵孟背了士季,袭败秦师,全无信义,难与同事。”蒯得遂以士谷之言,告于先都。都曰:“诚如此,晋国之幸也!”
(话说箕郑父、士谷、梁益耳三人商议好了,要等到前方吃紧的时候,从中反叛,替换相国的位置。没料到赵盾打败了秦兵,胜利归来,心中更加愤怒。先都是下军佐,因为主将先蔑被赵盾出卖了,不得已逃到秦国,也恨上了赵盾。凑巧,蒯得被先克夺去了田产俸禄,一肚子怨忿,找士谷诉说。士谷说:“先克仰仗着赵盾的势力,才敢这样横行霸道。赵盾能专制的,只有一个中军。要是真能找到一个敢死的人,先去刺杀先克,赵盾就势单力薄了。但这事非得先子会不可!”蒯得说:“子会也正为了主帅先蔑被赵盾出卖的事愤愤不平呢。”士谷说:“既然这样,那么刺杀先克的事就不难办了。”接着就贴着蒯得的耳朵说:“只须……就可以了。”蒯得大喜,说:“我这就去说说。”蒯得去见先都。倒是先都先开口说起来:“赵孟对士季背信弃 义,打败秦军,全不讲点信义,很难再和他共事。”蒯得立刻将士谷的话告诉先都。先都说:“真能这样,是晋国的福气!”)
时冬月将尽,约至新春,先克往箕城,谒拜其祖先轸之祠。先都使家丁伏于箕城之外,只等先克过去,远远跟定,觑个空隙,群起刺杀之。从人惊散。赵盾闻先克为贼所杀,大怒,严令司寇缉获,五日一比。先都等情慌,与蒯得商议,怂恿士谷、梁益耳等作速举事。梁益耳醉中泄其语于梁弘。弘大惊曰:“此灭族之事也!”乃密告于臾骈,骈转闻于赵盾。盾即聚甲戒车,吩咐伺候听令。先都闻赵氏聚甲戒车,疑其谋已泄,急走士谷处,催并速发。箕郑父欲借上元节晋侯赐酺,乘乱行事,议久不决。赵盾先遣臾骈围先都之家,执都付狱。梁益耳、蒯得慌忙之际,欲与箕郑父、士谷团集四族家丁,劫出先都,一同为乱。赵盾使人反以先都之谋,告于箕郑父,请他入朝商议。箕郑父曰:“赵孟见召,殆不疑我也。”遂轻身而往。原来赵孟为箕郑父见为上军元帅,恐其鼓众同乱,假意召之。郑父不知是计,坦然入朝。赵盾留住于朝房,与之议先都之事。密遣荀林父、郤缺、栾盾领着三枝军马,分头拿捕士谷、梁益耳、蒯得三人。俱下狱讫,荀林父等三将,至朝房回话。林父大声喝曰:“箕郑父亦在作乱数内,如何还不就狱?”郑父曰:“我有居守之劳,彼时三军在外,我独居中,不以此时为乱,今日诸卿济济,乃求死耶?”赵盾曰:“汝之迟于为乱,正欲待先都、蒯得也。我已访知的实,不须多辩!”箕郑父俯首就狱。
(这时冬天就要过去,快到春天了。先克到箕城谒拜先祖先轸的祠庙。先都命家丁埋伏在箕城郊外,等到先克一行人过去了,远远地跟在后面,抓住机会,一伙人冲上去直刺先克。先克的随从见此情景,都四散奔逃了。赵盾听说先克被盗匪杀了,怒气冲天,严令司寇抓获凶手,每五天查考一次。先都等人心情紧张,与蒯得商议,怂恿士谷、梁益耳赶快行动。梁益耳喝醉了酒将事情的原委泄露给梁弘,梁弘大吃一惊:“这是灭九族的事情!”便秘密地告诉了臾骈,臾骈又将这事告诉了赵盾。赵盾即刻召集兵马战车,吩咐 军士等候命令。先都听说赵氏宅邸聚集了兵甲战车,疑心阴谋泄露。急忙赶到士谷那儿,催促赶快行动。箕郑父却打算借着上元节晋侯邀集百官大聚饮的时候,乘乱行动,但商量了很久都没有定下来。赵盾先派臾骈领兵包围了先都的家,把先都抓进了监狱。梁益耳、蒯得慌乱间,准备找箕郑父纠集四家的家丁,救出先都,一同暴乱。赵盾叫人将先都的阴谋告诉箕郑父,请他到朝堂商议。箕郑父说:“赵盾召见我,说明没有怀疑到我。”便只身轻装去了。原来赵盾因为箕郑父是上军元帅,担心他鼓动兵众一同叛乱,假意召他到朝堂来。箕郑父不知道已经中计,坦然登上堂来。赵盾留他住在朝房,和他讨论先都的事情。暗地里派了荀林父、郤缺、栾盾领着三支人马,分头去抓士谷、梁益耳、蒯得三人。等人都抓齐了,荀林父等三将,回到朝房汇报。荀林父大声喝道:“箕郑父也在叛乱的人数内,怎么还不束手就擒?”箕郑父说:“我有留守都城的任务,那时三军都在外面,只有我守在这儿,都没乘机叛乱,却在今天百官济济的时候叛乱,是找死吗?”赵盾说:“你迟至今天才叛乱,为的是要等先都、蒯得。我已掌握了实情,你不要再狡辩 了!”箕郑父这才俯首就缚。)
赵盾奏闻晋灵公,欲将先都等五人行诛。灵公年幼,唯唯而已。灵公既入宫,襄夫人闻五人在狱,问灵公曰:“相国如何处置?”灵公曰:“相国言:‘罪并应诛。’”襄夫人曰:“此辈事起争权,原无篡逆之谋,且主谋杀先克者,不过一二人,罪有首从,岂可一概诛戮?迩年老成凋丧,人才稀少,一朝而戮五臣,恐朝堂之位遂虚矣。可不虑乎?”明日,灵公以襄夫人之言,述于赵盾。盾奏曰:“主少国疑,大臣擅杀,不大诛戮,何以惩后?”遂将先都、士谷、箕郑父、梁益耳、蒯得五人,坐以不君之罪,斩于市曹。录先克之子先为大夫。国人畏赵盾之严,无不股栗。
(赵盾将前后的事情奏报给晋灵公,打算对先都五人处以极刑。灵公年纪小,只会答应而已。等灵公回宫以后,襄夫人听到五人都被关押了,问灵公:“相国打算怎么处置?”灵公回答:“相国说:‘按罪都应当斩首。’”襄夫人又说:“这些人的事是为彼此争权,并没有犯上篡逆的阴谋,而且刺杀先克的主谋也不过一两个人,犯罪有主犯有从犯,怎么可以一概杀戮?近年来老臣死的死,走的走,总是损伤,国家人才稀少,一朝再杀五个大臣,恐怕朝堂里的职位,由此而空缺,怎么能不忧虑呢?”第二天,灵公又将襄夫人的话,说给赵盾听了。赵盾上奏说:“主公年纪小,国家不安定,大臣擅自杀人,不大加诛戮,怎样来惩处今后的乱臣呢?”于是将先都、士谷、箕郑父、梁益耳、蒯得五人,以目无君主的罪名,在街市上斩首。同时,录用先克的儿子先縠为大夫。国内百姓害怕赵盾的严厉,没有不寒慄的。)
狐射姑在潞国闻其事,骇曰:“幸哉!我之得免于死也。”一日,潞大夫酆舒问于狐射姑曰:“赵盾比赵衰二人孰贤?”射姑曰:“赵衰乃冬日之日,赵盾乃夏日之日。冬日赖其温,夏日畏其烈。”酆舒笑曰:“卿宿将,亦畏赵孟耶?”
(狐射姑在潞国听到这事,吃惊道:“福气呀!我有幸免一死了。”一天,潞大夫酆舒问狐射姑:“赵盾和赵衰比,两人谁好?”狐射姑回答:“赵衰是冬天的太阳,赵盾是夏天的太阳。人们靠冬天的太阳取暖,但怕夏天的太阳那般炽热。”酆舒笑了:“你是骁勇的宿将,也怕赵孟吗?”)
闲话休提。却说楚穆王自篡位之后,亦有争伯中原之志。闻谍报:“晋君新立,赵盾专政,诸大夫自相争杀。”乃召群臣计议,欲加兵于郑。大夫范山进曰:“晋君年幼,其臣志在争权,不在诸侯。乘此时出兵以争北方,谁能当者!”穆王大悦,使斗越椒为大将,蒍贾副之,帅车三百乘伐郑。自引两广精兵,屯于狼渊,以为声援。别遣息公子朱为大将,公子茷副之,帅车三百乘伐陈。
(闲话少说。却说楚穆王篡位以后,也有了争霸中原的设想。听到谍报说: “晋国新立了国君,赵盾独揽国家政事,各位大夫为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便召集群臣讨论这事,准备向郑国出兵。大夫范山献计说:“晋侯年纪小,他的臣下的注意力都在争权夺利上,根本就不理诸侯各国。乘着这个机会派兵抢夺北方,谁能阻挡!”穆王高兴万分,任斗越椒为大将,蒍贾为副将,率三百辆军车去征剿郑国。他自己率领着两千精兵,驻扎在狼渊声援。另外又派公子朱为大将,公子茷为副将,率领三百辆军车讨伐陈国。)
且说郑穆公闻楚兵临境,急遣大夫公子坚、公子庞、乐耳三人,引兵拒楚于境上,嘱以固守勿战,别遣人告急于晋。越椒连日挑战,郑兵不出。蒍贾密言于越椒曰:“自城濮之后,楚兵久不至郑矣。郑人恃有晋救,不与我战。乘晋之未至,诱而擒之,可以雪往日之耻。不然,迁延日久,诸侯毕集,恐复如子玉故事,将奈何?”越椒曰:“今欲诱之,当用何计?”蒍贾附耳曰:“必须如此恁般……”越椒从其谋,乃传令军中,言:“粮食将缺,可于村落掠取,以供食用。”自于帐中鼓乐饮酒,每日至夜半方散,有人传至狼渊,楚穆王疑斗越椒玩敌,欲自往督战。范山曰:“伯嬴智士,此必有计,不出数日,捷音当至矣。”
(且说郑穆公听到楚军逼近边境的消息,急忙派了大夫公子坚、公子庞、 乐耳三个人,带兵到边境抵抗,再三叮咛不要进击,要固守而不能与他们拼搏,另派人到晋国告急。一连几天,斗越椒在阵前挑战,郑兵始终不动。蒍贾私下对斗越椒说:“从城濮战役以后,楚兵好久没到郑国来了。郑人今天在等晋军的到来。乘着晋军还没到,诱出郑军并消灭掉,可以洗刷过去的耻辱。否则,拖延时间长了,各国诸侯一定云集这里,恐怕我们要重走子玉的老路,那该怎么办呢?”斗越椒说:“现在要诱骗他们,应当用什么办法?”蒍贾贴着越椒的耳朵说:“必须这样这样……”越椒采纳了他的建议,在部队中宣布:“粮食就要不够了,允许到周围的村庄去抢夺,供应大家食用。”自己开始在帐篷中饮酒作乐,并要乐手们演奏鼓乐,每天都到半夜才散。有人将消息带到狼渊,楚穆王怀疑斗越椒玩忽职守,准备亲去督战。范山说:“伯赢是聪明的人,这里边一定有计,过不了几天,捷报就该来了。”)
再说公子坚等,见楚兵不来搦战,心中疑虑,使人探听。回言:“楚兵四出掳掠为食。斗元帅中军,日逐鼓乐饮酒,酒后谩骂,言郑人无用,不堪厮杀。”公子坚喜曰:“楚兵四出掳掠,其营必虚;楚将鼓乐饮酒,其心必懈;若夜劫其营,可获全胜。”公子庞、乐耳皆以为然。是夜结束饱食,公子庞欲分作前中后三队,次第而进。公子坚曰:“劫营与对阵不同,乃一时袭击之计,可分左右,不可分前后也。”于是三将并进。将及楚营,远远望见灯烛辉煌,笙歌嘹亮。公子坚曰:“伯棼命合休矣!”麾车直进,楚军全不抵当。公子坚先冲入寨中,乐人四散奔走,惟越椒呆坐不动。上前看时,吃一大惊,乃是束草为人,假扮作越椒模样。公子坚急叫:“中计!”退出寨时,忽闻寨后炮声大震,一员大将领军杀来,大叫:“斗越椒在此!”公子坚奔走不迭,会合公子庞及乐耳二将,做一路逃奔。行不一里,对面炮声又起,却是蒍贾预先埋伏一枝军马,在于中路,邀截郑兵。前有蒍贾,后有越椒,首尾夹攻,郑兵大败。公子庞、乐耳先被擒。公子坚舍命来救,马踬车覆,亦为楚兵所获。郑穆公大惧,谓群臣曰:“三将被擒,晋救不至,如何?”群臣皆曰:“楚势甚盛,若不乞降,早晚打破城池,虽晋亦无如之何矣!”郑穆公乃遣公子丰至楚营谢罪,纳赂求和,誓不反叛。斗越椒使人请命于穆王,穆王许之。乃释公子坚、公子庞、乐耳三人之囚,放还郑国。
(再说公子坚等三人,见楚军不来叫阵,心中奇怪,叫人跑去探听。去的人回来报告说:“楚军兵士四出抢夺粮食。斗元帅每天都奏鼓乐饮酒,酒后就破口大骂,说郑国人没用,经不起厮杀。”公子坚高兴地说:“楚军兵士四处抢粮,他的营寨里肯定空虚;楚军将领饮酒作乐,其斗志必然松懈;如果乘着夜色去强夺楚军营地,可以大获全胜。”公子庞、公子乐耳都以为是这样。这天夜里,吃过饭后,公子庞正要将出击的人马,分成前、中、后三队,为安全起见,三队依次向前推进。公子坚说:“劫营和对阵不一样,是一瞬间袭击的招数,应该分左、右两队,不能这样前后编队。”于是三将并驾齐驱,一起推进。快到楚营了,远远地瞧见灯烛辉煌,乐声嘹亮。公子坚说:“伯棼命里该死了!”驱车往前直冲,楚军全不抵挡,公子坚首先冲进寨子,乐师四散奔逃,只有斗越椒坐着不动。上前一看,公子坚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捆扎的稻草人,假扮成斗越椒的样子。公子坚急喊:“中计了!”急忙向寨外退去。突然,寨子后面炮声大震,一员大将领着楚军杀了过来,大声呼叫:“斗越椒在这呢!”公子坚不敢停步,会合公子庞、公子乐耳两人,往一条路上逃去。走了没有一里地,前面炮声又响起来,却是蒍贾领着预先埋伏好的一支人马,闯到道路中间拦截郑国兵将。前面有蒍贾,后面有越椒,前后夹攻,郑兵惨败。公子庞、公子乐耳同时被擒获了。公子坚见此情景拼命赶来解救,结果马被绊倒车子翻了,他自己也叫楚兵抓住了。郑穆 公接到消息十分害怕,问群臣:“三个将军被抓,晋国的救兵还没到,怎么办?”群臣都说:“楚国军队声势很大,如果不投降求和的话,早晚要攻破我们的城池,就是晋兵来了也无济于事了!”郑穆公便派公子丰,带了厚重的物品到楚营谢罪,并发誓不再反叛,请求结盟。斗越椒叫人见楚穆王请求命令,穆王接受了郑国的投降。楚军释放了公子坚、公子庞、公子乐耳,让他们三人回郑国去了。)
楚穆王传令班师。行至中途,楚公子朱伐陈兵败,副将公子茷为陈所获,打从狼渊一路来见穆王,请兵复仇。穆王大怒,正欲加兵于陈。忽报:“陈有使命,送公子茷还楚,上书乞降。”穆王拆书看之,略曰:
(楚穆王下令班师回去。走到半路,公子朱带着被陈国打败的楚军,沿着狼渊一路来见穆王,他的副将公子茷被陈国抓去,公子朱请求派兵去报仇。穆王勃然大怒,立刻就要出兵陈国,正在这时,忽然传来消息:“陈国有使者送公子茷回楚国,并上书请求投降。”穆王拆开信来看,大致说:)
寡人朔,壤地褊小,未获接侍君王之左右。蒙君王一旅训定,边人愚莽,获罪于公子。朔惶悚,寝不能寐,敬使一介,具车马致之大国。朔愿终依宇下,以求荫庇。惟君王辱收之!
(我国土地偏远狭小,没有机会服侍君王左右。承蒙君王差遣一支人 马来教导,边境上的人愚莽,得罪了公子。我感到惶恐不安,夜不能寐。 现在将一点微薄的礼品,用车马送赠大国。愿意长期依附于君王,以寻 求保护。只盼君王委屈地收下这些东西!)
穆王笑曰:“陈惧我讨罪,是以乞附,可谓见几之士矣。”乃准其降,传檄征取郑陈二国之君,同蔡侯,以冬十月朔,于厥貉取齐相会。
(穆王笑了:“陈君怕我去兴师问罪,所以请求依附我,可称得上是有见地的人了。”于是准许陈国投降。并发信邀集郑、陈两国国君及蔡侯,在冬季十月初一,到厥貉相会。)
却说晋赵盾因郑人告急,遣人约宋、鲁、卫、许四国之兵,一同救郑。未及郑境,闻郑人降楚,楚师已还。又闻陈亦降楚。宋大夫华耦,鲁大夫公子遂,俱请伐陈郑。赵盾曰:“我实不能驰救,以失二国,彼何罪焉?不如退而修政。”乃班师。髯翁有诗叹云:
(却说晋国相国赵盾,因为郑国派人来求救,便差遣使者,约宋、鲁、卫、许四国的兵马,一同去救郑国。还没走到郑国境内,就听说郑伯已经投降楚国,楚国的人马已经回去了。没多久,又听到陈国也投降楚国的消息。宋大夫华耦,鲁大夫公子遂,请求带兵讨伐陈国、郑国。赵盾说:“实际是我们没有快来救援,才丢掉两国,他们有什么责任?不如班师回国治理自己的国政。”髯翁有诗叹道:)
谁专国柄主诸侯?却令荆蛮肆蠢谋。
今日郑陈连臂去,中原伯气黯然收。
再说陈侯朔与郑伯兰,于秋末齐至息地,候楚穆王驾到。相见礼毕,穆王问曰:“原订厥貉相会,如何逗遛此地?”陈侯郑伯齐声答曰:“蒙君王相约,诚恐后期获罪,故预于此地奉候随行。”穆王大喜。忽谍报:“蔡侯甲午,已先到厥貉境上。”穆王遂同陈、郑二君,登车疾走。蔡侯迎穆王于厥貉,以臣礼见,再拜稽首。陈侯郑伯大惊,私语曰:“蔡屈礼如此,楚必以我为慢矣。”乃相与请于穆王曰:“君王税驾于此,宋君不来参谒,君王可以伐之。”穆王笑曰:“孤之顿兵于此,正欲为伐宋计也。”早有人报入宋国。时宋成公王臣已卒,子昭公杵臼已立三年,信用小人,疏斥公族。穆襄之党作乱,杀司马公子昂,司城荡意诸奔鲁,宋国大乱。赖司寇华御事调停国事,请复意诸之官,国以粗安。至是,闻楚合诸侯于厥貉,有窥宋之意。华御事请于宋公曰:“臣闻‘小不事大,国所以亡。’今楚臣服陈、郑,所不得者宋耳。请先往迎之。若待其见伐,然后请成,无及也。”宋公以为然。乃亲造厥貉,迎谒楚王。且治田猎之具,请较猎于孟诸之薮。穆王大悦。陈侯请为前队开路,宋公为右阵,郑伯为左阵,蔡侯为后队,相从楚穆王出猎。穆王出令,命诸侯从田者,于侵晨驾车,车中各载燧,以备取火之用。合围良久,穆王驰入右师,偶赶逐群狐,狐入深窟,穆王回顾宋公,取燧薰之。车中无燧。楚司马申无畏奏曰:“宋公违令,君不可以加刑,请治其仆。”乃叱宋公之御者,挞之三百,以儆于诸侯。宋公大惭。此周顷王二年事,是时楚最强横,遣斗越椒行聘于齐鲁,俨然以中原伯主自待,晋不能制也。
(再说陈侯朔和郑伯兰,在秋天快要完结的时候一同赶到息地,等候楚穆王驾到。彼此行过相见礼后,穆王问道,“原订在厥貉相会,为什么逗留在 这儿呢?”陈侯、郑伯齐声回答:“承蒙君王约请我们,实在担心误期获罪, 所以先在这儿迎候君王一道走。”穆王大喜,忽然又有谍报传来:“蔡侯甲午,已经先到厥貉境了。”穆王便和陈、郑两国国君登上车子疾驰。蔡侯在厥貉迎接穆王,并行了下臣的见礼,再拜叩头。陈侯、郑伯见了不由得心慌起来,私下里说:“蔡侯这样低三下四,楚王一定认为我们傲慢了。”便相互约好来见穆王:“君王在这儿停留,宋君不来参见,君王可以征剿他们。”穆王笑道:“我所以要在这儿集结,正是出于讨伐宋国的考虑。”早有人将消息报入宋国。这时宋成公王臣已经死了,太子昭公杵臼已经即位三年,任用小人,疏远、排斥公族。穆襄之党兴风作浪,杀了司马公子印,司城荡意诸逃到鲁国,宋国情势十分混乱。全仗了司寇华御事调停国事,请求恢复意诸的官职,国家才稍微安定下来。这时,听说楚国在厥貉集合诸侯,有察看宋国的意思。华御事向宋公请求说:“臣听说:‘小国不侍奉大国,是小国灭亡的原因。’如今,楚王叫陈侯、郑伯俯首称臣,他还没有得到的,就是宋国。请主公先去迎接楚王,如果等他们带兵来打,然后再请求投降,就来不及了。”宋公同意这个说法,便亲自到厥貉,迎见楚王。并且准备了打猎的器具,请楚王在孟诸的丛林中游猎。穆王十分高兴。陈侯请求做前队开路,宋公为右阵,郑伯为左阵,蔡侯做后队,跟着楚穆王出外打猎。穆王下达命令,命令随从打猎的诸侯,在破晓时驾车出发,车中都要装上取火的器具,准备取火用。围猎开始很长时间后,穆王骑马飞驰,闯进右边的队伍,驱赶狐狸群,狐狸跑入深洞,穆王回头叫宋公点火往洞里薰烟。宋公的车子上没有引火的器具。楚国司马申无畏说:“宋公违抗旨意,但对君王不能加刑处罚,请教训他的仆从。”于是训斥给宋公驾车的人,并抽了他三百鞭子,以告诫其他诸侯。宋公深感惭愧。这是周顷王二年的事。这时楚国最为强横,派了斗越椒走访齐国、鲁国,俨然以中原霸主自称,晋国也不能制服楚国。)
周顷王四年,秦康公集群臣议曰:“寡人衔令狐之恨,五年于兹矣!今赵盾诛戮大臣,不修边政。陈、蔡、郑、宋,交臂事楚,晋莫能禁,其弱可知。此时不伐晋,更何待乎?”诸大夫皆曰:“愿效死力!”康公乃大阅车徒,使孟明居守,拜西乞术为大将,白乙丙副之,士会为参谋,出车五百乘,浩浩荡荡,济河而东,攻羁马拔之。赵盾闻报,急为应敌之计。自将中军,迁上军大夫荀林父为中军佐,以补先克之缺。用提弥明为车右。使郤缺代箕郑父为上军元帅。盾有从弟赵穿,乃晋襄公之爱婿,自请为上军之佐。盾曰:“汝年少好勇,未曾历练,姑待异日。”乃用臾骈为之。使栾盾为下军元帅,补先蔑之缺;胥臣之子胥甲为副,补先都之缺。赵穿又自请以其私属,附于上军,立功报效。赵盾许之。军中缺司马,韩子舆之子韩厥,自幼育于赵盾之家,长为门客,贤而有才。盾乃荐于灵公而用之。三军方出绛城,甚是整肃。行不十里,忽有乘车冲入中军。韩厥使人问之,御者对曰:“赵相国忘携饮具,奉军令来取,特此追送。”韩厥怒曰:“兵车行列已定,岂容乘车擅入?法当斩!”御者涕泣曰:“此相国之命也!”韩厥曰:“厥忝为司马,但知有军法,不知有相国也。”斩御者而毁其车。诸帅言于赵盾曰:“相国举韩厥,而厥戮相国之车。此人负恩,恐不可用。”赵盾微笑,即使人召韩厥。诸将以盾必辱厥以报其怨。厥既至,盾乃降席而礼之曰:“吾闻‘事君者,比而不党。’子能执法如此,不负吾举矣。勉之!”厥拜谢而退。盾又谓诸将曰:“他日执晋政者,必厥也!韩氏其将昌矣。”晋师营于河曲,臾骈献策曰:“秦师蓄锐数年,而为此举,其锋不可当,请深沟高垒,固守勿战。彼不能持久,必退,退而击之,胜可万全。”赵盾从其计。
(周顷王四年,秦康公召集大臣们商议道:“令狐的仇恨我已忍耐五年了!如今赵盾宰杀大臣,不治理国家政事。陈、蔡、宋、郑等国接连投靠楚国,晋侯不能阻止,他的软弱可想而知了。这时不征讨晋国,还等什么时候?”诸位大夫都说:“甘愿竭尽全力!”康公于是大规模地检阅兵马,叫孟明留守国家,请西乞术做大将,白乙丙做副将,士会做参谋,出动五百辆军车,浩浩荡荡地渡过了黄河。向东进发,攻克了羁马。赵盾听到消息,赶忙筹划对付敌人的计策。赵盾自己统帅中军,调上军大夫荀林父为中军佐,顶替先克的空缺。任用提弥明当车右。让郤缺代替箕郑父为上军元帅。赵盾的堂弟赵穿,是晋襄公宠爱的女婿,毛遂自荐要当上军佐。赵盾说:“你年轻争强好勇,还没有经历过磨练,暂等他日。”便让臾骈为上军佐,派栾盾做下军元帅,补先蔑的位置,胥臣的儿子胥甲被任命为下军佐,补先都的位置。赵穿又申请以私人身份,跟着上军,立功报效国家。赵盾同意了。军中还缺个司马,韩子舆的儿子韩厥,从小在赵盾家长大,一直是赵盾的门客,德才兼备,赵盾便向灵公举荐他,命他做司马。三军刚开出绛城,行列非常整齐,气势壮严。没走上十里,忽然有辆车子冲入中军队伍。韩厥派人打听,赶车的回答:“赵相国忘了带餐具,我奉命去取,所以才这样追赶着送来。”韩厥恼怒了:“队伍的行列已经固定了,哪能容忍乘车乱闯?按军法规定,应该斩首!”赶车的吓得声泪俱下:“这是相国的命令!”韩厥说:“韩厥被委任为司马,只知道有军法,不知道有相国。”命人将赶车的人杀了,并毁了他的车。几位统帅对赵盾说:“相国推荐韩厥,而他却毁了相国的车。这人忘恩负义,恐怕不可靠。”赵盾微笑,立即叫人召韩厥来。众将士都以为赵盾一定辱骂韩厥以解心头的怨恨。韩厥刚到,赵盾便离座走下来行礼,说:“我听说:‘侍奉国君的人彼此亲近却不结帮拉伙。’你能这样执法,不辜负我推举你的一番心意。努力吧!”韩厥拜谢过就退了下去。赵盾又对众将说:“将来掌握晋国政治的人,肯定是韩厥了!韩姓家族就要起来了。”晋国军队驻扎在河曲,臾骈献计说:“秦军养精蓄锐多年,就为了这次行动,他们的锋芒不可阻挡,请挖深沟砌高墙,坚守而不出战。他们不能坚持太久,肯定要撤兵,撤的时候我们再发动攻击,就稳操胜券了。”赵盾听从了他的计策。)
秦康公求战不得,问计于士会。士会对曰:“赵氏新任一人,姓臾名骈,此人广有智谋。今日坚壁不战,盖用其谋,以老我师也。赵有庶子赵穿,晋先君之爱婿。闻其求佐上军,赵孟不从而用骈,穿意必然怀恨。今赵孟用骈之谋,穿必不服,故自以私属从行,其意欲夺臾骈之功也。若使轻兵挑其上军,即臾骈不出,赵穿必恃勇来追,因之以求一战,不亦可乎?”秦康公从其谋,乃使白乙丙率车百乘,袭晋上军挑战。郤缺与臾骈俱坚持不动。赵穿闻秦兵掩至,即率私属百乘出迎。白乙丙回车便走,车行甚速,赵穿追十余里,不及而返。怪臾骈等不肯协力同追,乃召军吏大骂曰:“裹粮披甲,本欲求战,今敌来而不出击,岂上军皆妇人乎?”军吏曰:“主帅自有破敌之谋,不在今日。”穿复大骂曰:“鼠辈有何深谋?直是畏死耳!别人怕秦,我赵穿偏不怕!我将独奔秦军,拚死一战,以雪坚壁之耻。”遂驱车复进,呼号于众曰:“有志气者,都跟我来!”三军莫应。惟有下军副将胥甲叹曰:“此人真正好汉,吾当助之。”正欲出军。却说上军元帅郤缺,急使人以赵穿之事报之赵盾。盾大惊曰:“狂夫独出,必为秦擒,不可不救也。”乃传令三军,一时并出,与秦交战。
(秦康公挑战得不到回音,问士会有什么办法。士会回答:“赵盾新近选拔了一个人,姓臾名骈,这人足智多谋。今天坚守不出,用的就是他的计策,是为了使我们军队精疲力尽。赵盾的堂弟赵穿是晋国先君的乘龙快婿。听说他要求当上军佐,赵盾不听,却让臾骈当了,赵穿心里一定忌恨。现在赵孟用了臾骈的计谋,赵穿不服气,所以用私人身份随军前来,他是想要夺取臾骈的功劳。如果派一支轻兵向晋国上军挑战,就是臾骈不出来,赵穿也一定仗着他勇武来追,因此可以借机一战,不也行吗?”秦康公按照他的说法,派白乙丙领着一百辆战车,突袭向晋国上军挑战。郤缺和臾骈坚持不动。赵穿听说秦兵掩杀过来,立即带了百余个私人随从出寨迎击。白乙丙调回车头 就走,车走的速度很快,赵穿追了十几里,赶不上了才回来。赵穿责怪臾骈等人不肯协力同追,便召来军吏大骂:“裹粮披甲,本来想与敌人作战,现在敌人来却不出击,难道上军里都是女的吗?”军吏说:“主帅自有破敌的计划,但不在今天。”赵穿又大骂道:“鼠辈有什么深远的谋略?明明是怕死,别人怕秦军,我赵穿偏不怕!我将独去秦军营寨,拼死一战,来洗清坚守不出来的耻辱。”便赶着车又要前去迎战秦军,还对众军士呼喊:“有志气的,跟我来!”三军没有一人响应。只有下军副将胥甲叹道:“这人是个真正的好汉,我当帮助他。”正打算出兵,上军元帅郤缺知道后急忙叫人将赵穿的事报告给赵盾。赵盾大惊失色:“狂妄的人独自出击,必然要被秦军擒拿,不能不去援救。”便下令三军将士,一齐杀出,和秦军交战。)
再说赵穿驰入秦壁,白乙丙接住交锋,约战三十余合,彼此互有杀伤。西乞术方欲夹攻,见对面大军齐至,两下不敢混战,各鸣金收军。赵穿回至本阵,问于赵盾曰:“我欲独破秦军,为诸将雪耻,何以鸣金之骤也?”盾曰:“秦大国,未可轻敌,当以计破之。”穿曰:“用计用计,吃了一肚子好气!”言犹未毕,报:“秦国有人来下战书。”赵盾使臾骈接之。使者将书呈上,臾骈转呈于赵盾。盾启而观之,书曰:“两国战士,皆未有缺,请以来日决一胜负!”盾曰:“谨如命。”使者去后,臾骈谓赵盾曰:“秦使者口虽请战,然其目彷徨四顾,似有不宁之状,殆惧我也,夜必遁矣。请伏兵于河口,乘其将济而击之,必大获全胜。”赵盾曰:“此计甚妙!”正欲发令埋伏,胥甲闻其谋,告于赵穿。穿遂与胥甲同至军门,大呼曰:“众军士听吾一言:我晋国兵强将广,岂在西秦之下?秦来约战,已许之矣;又欲伏兵河口,为掩袭之计,是岂大丈夫所为耶?”赵盾闻之,召渭曰:“我原无此意,勿得扰乱军心也!”秦谍者探得赵穿和胥甲军门之语,乃连夜遁走,复侵入瑕邑,出桃林塞而归。赵盾亦班师,回国治泄漏军情之罪,以赵穿为君婿,且是从弟,特免其议;专委罪于胥甲,削其官爵,逐去卫国安置。又曰:“臼季之功,不可斩也!”仍用胥甲之子胥克为下军佐。髯仙有诗议赵盾之不公。诗云:
(再说赵穿闯入秦军军营,白乙丙拦住,两人交起手来,大约打了三十余回合,彼此都有伤亡。西乞术刚要夹攻上来,见对方大军齐到,不敢混战,各自鸣金收兵了。赵穿到自己一方的营地,问赵盾:“我要单独击破秦军阵营,替大家雪耻,干么要鸣金收兵呢?”赵盾说:“秦国是大国,不能轻敌,应当以计取胜。”赵穿说:“用计用计,吃了一肚子好气!”话还没完,军士来报:“秦国有人来下战书了。”赵盾叫臾骈去接。使者将战书呈上来,臾骈转呈给赵盾。赵盾拆开来看,书中写道:“两国的战士都没有损伤,请在明天决一胜负!”赵盾说:“听候吩咐。”使者走后,臾骈对赵盾说:“秦国使者虽然口称请战,但他的眼睛徬徨四顾,似乎有不安的表现,这是惧怕 我方,今夜他们必然逃走,请在河口埋伏兵士,乘其将要过河时打他们,必然大获全胜。”赵盾说:“这条计策非常妙!”正打算下令布置埋伏,胥甲得知了这个计划,又告诉给赵穿。于是赵穿和胥甲一同来到晋军寨门,大声喊叫:“众位军士听我一句话:我们晋国兵强马壮,哪里不如西秦?秦军来约战,已经答应人家了,又要在河口设下埋伏,打算掩袭,这哪里是大丈夫的行为?”赵盾知道后,便叫赵穿来说道:“我原没有这个意思,不要搅乱军心!”秦军的探子探听到赵穿和胥甲在营门口的话,报告给秦君。秦国军队连夜撤走,没走河口,而是侵入瑕邑,出桃林塞回去的。赵盾也班师返回都城,回国后治办泄漏军情的罪责,因为赵穿是先君的女婿,而且又是自己的堂弟,免于审议,将全部过错都推到胥甲身上,撤了他的官爵,驱逐到卫 国安顿。又说:“臼季的功劳,不可以斩杀!”仍然用胥甲的儿子胥克为下军佐。髯翁有诗论赵盾的不公平: )
同呼军门罪不殊,独将胥甲正刑书。
相君庇族非无意,请把桃园问董狐。
周顷王五年,赵盾惧秦师复至,使大夫詹嘉居瑕邑,以守桃林之塞。臾骈进曰:“河曲之战,为秦画策者士会也。此人在秦,吾辈岂能高枕而卧耶?”赵盾以为然,乃于诸浮之别馆,大集六卿而议之。——那六卿:赵盾、郤缺、栾盾、荀林父、臾骈、胥克。——是日六卿毕至,赵盾开言曰:“今狐射姑在狄,士会在秦,二人谋害晋国,当何策以待之?”荀林父曰:“请召射姑而复之。射姑堪境外之事,且子犯旧勋,宜延其赏。”郤缺曰:“不然。射姑虽系宿勋,然有擅杀大臣之罪。若复之,何以儆将来乎?不如召士会。——士会顺柔而多智,且奔秦非其罪也。狄远而秦逼,欲除秦害,先去其助,言召士会者是。”赵盾曰:“秦方宠任士会,请之必不从,何计而可复之?”臾骈曰:“骈所善一人,乃先臣毕万之孙,名寿余,即魏犨之从子也。现今食邑于魏,虽在国中带名世爵,未有职任。此人颇能权变,要招来士会,只在此人身上。”乃附赵盾之耳曰:“如此恁般……何如?”盾大喜曰:“烦吾子为我致之。”六卿既散,臾骈即夕往叩寿余之门,寿余相迎坐定。臾骈请至密室,以招士会之策,告于寿余,寿余应允。臾骈回复了赵盾。
(周顷王五年,赵盾害怕秦兵再来,派大夫詹嘉驻扎瑕邑,以把守桃林塞。臾骈进言说:“河曲之战,为秦军出谋划策的是士会,这人在秦国,我们哪能高枕无忧?”赵盾觉得有理,便在诸浮的别馆,召集六卿共同商量这事。这六卿是:赵盾、郤缺、栾盾、荀林父、臾骈、胥克。这天六卿来齐了,赵盾首先讲话:“如今,狐射姑在狄戎,士会在秦国,两人都想谋害晋国,该用什么办法对付呢?”荀林父说:“请召回狐射姑,恢复他的职位。狐射姑能胜任征战的事情,而且子犯过去的功劳,今天也不应忘记。”郤缺说:“不是这样的。狐射姑虽然屡建功勋,但有擅自杀害大臣的罪过。如果恢复他的职务,拿什么来告诫将来呢?不如召士会回来,士会柔顺温和而且足智多谋,逃奔秦国也不是他的过错。狄戎和我们相距甚远而秦国紧临国门,要消除秦国这个祸害,必须先使他的助手离开他,召士会就是这个意思。”赵盾问:“秦君正宠爱士会,请他回来,他一定不愿意,用什么办法可以促成这事?”臾骈说:“臾骈的一个好友,是先臣毕万的孙子,名寿余,就是魏犨的侄子。现今在魏邑闲住,虽然在国里是有名的世爵,却没有职位。这个人很能察言观色,要召士会来,只有靠这人了。”便在赵盾耳边嘀咕了一阵,然后问:“怎么样?”赵盾大喜:“麻烦你帮我把他召来!”六位国卿散了以后,臾骈当晚就去叩寿余的门,寿余要迎他进屋,臾骈请求到密室,把召士会的计策,告诉寿余,寿余答应。臾骈便向赵盾回报了此事。)
次早,赵盾奏知灵公,言:“秦人屡次侵晋,宜令河东诸邑宰,各各团练甲伍,结寨于黄河岸口,轮番戍守。并责成食采之人,往督其事,倘有失利,即行削夺,庶肯用心防范。”灵公准奏。赵盾又曰:“魏大邑也。魏倡之,诸邑无敢不从矣。”乃以灵公之命召魏寿余,使督责有司,团兵出戍。寿余奏曰:“臣蒙主上录先世之功,衣食大县,从未知军旅之事。况河上绵延百余里,处处可济,暴露军士,守之无益。”赵盾怒曰:“小臣何敢挠吾大计?限汝三日内,取军籍呈报!再若抗违,当正军法!”寿余叹息而出,回家闷闷不悦。妻子叩问其故,寿余曰:“赵盾无道,欲我督戍河口,何日了期?汝可收拾家资,随我往秦国,从士会去可也。”吩咐家人整备车马。是夜索酒痛饮,以进馔不洁,鞭膳夫百余,犹恨恨不绝,言欲杀之。膳夫奔赵府,首告寿余欲叛晋奔秦之事,赵盾使韩厥帅兵往捕之。厥放走寿余,只擒获其妻子,下于狱中。寿余连夜遁往秦国,见秦康公,告诉赵盾如此恁般,强横无道。“妻子陷狱,某孤身走脱,特来投降。”康公问士会:“真否?”士会曰:“晋人多诈,不可信也。若寿余果真降,当以何物献功?”寿余于袖中出一文书,乃是魏邑土地人民之数,献于康公曰:“明公能收寿余,愿以食邑***。”康公又问士会:“魏可取否?”寿余以目盼土会,且蹑其足。士会虽奔在秦,然心亦思晋,见寿余如此光景,阴会其意,乃对曰:“秦弃河东五城,为姻好也。今两国治兵相攻,数年不息,攻城取邑,惟力是视,河东诸城,无大于魏者,若得魏而据之,以渐收河东之地,亦是长策。只恐魏有司惧晋之讨,不肯来归耳!”寿余曰:“魏有司虽晋臣,实魏氏之私也。若明公率一军屯于河西,遥为声援,臣力能致之。”秦康公顾士会曰:“卿熟知晋事,须同寡人一行。”乃拜西乞术为将,士会副之,亲率大军前进。既到河口,安营了毕,前哨报:“河东有一枝军屯札,不知何意?”寿余曰:“此必魏人闻有秦兵,故为备耳。彼未知臣之在秦也。诚得一东方之人,熟知晋事者,与臣先往,谕以祸福,不愁魏有司不从。”康公命士会同往,士会顿首辞曰:“晋人虎狼之性,暴不可测。倘臣往谕而从,是国家之福也。万一不从,拘执臣身,君复以臣不堪事之故,加罪于臣之妻孥,无益于君,而臣之身家,枉被其殃,九泉之下,可追悔乎?”康公不知士会为诈,乃曰:“卿宜尽心前往。若得魏地,重加封赏,倘被晋人拘留,寡人当送还家口,以表相与之情。”与士会指黄河为誓。秦大夫绕朝谏曰:“士会,晋之谋臣,此去如巨鱼纵壑,必不来矣。君奈何轻信寿余之言,而以谋臣资敌乎?”康公曰:“此事寡人能任之,卿其勿疑。”士会同寿余辞康公而行。绕朝慌忙驾车追送,以皮鞭赠士会曰:“子莫欺秦国无智士也,但主公不听吾言耳。子持此鞭马速回,迟则有祸。”士会拜谢,遂驰车急走。史臣有诗云:
(第二天早上,赵盾向灵公上奏说:“秦军屡次侵扰晋国,最好下令河东各邑的郡守,各各操练队伍,扎营在黄河口岸,轮流戍守。并且责成邑宰去监督这事,倘若有不得力的,立即削夺职位、俸禄等。这样他们就都肯用心防范了。”灵公批准了他的奏折。赵盾又说:“魏邑是个大邑。魏邑倡导这事,其他邑宰不敢不听从。”于是用灵公的命令召魏寿余上朝,叫他督责有司,领兵驻守黄河口岸。寿余上奏折说:“臣承蒙主公记着先世的功劳,赏了一个可以吃饭穿衣的大县。但我从来不懂得打仗的事情,何况河上绵延百余里,处处可以过河,军士又暴露在外,把守并没有好处。”赵盾听了发怒道:“小小臣子怎么敢阻挠我的大计?限你三天之内,拿着军籍来呈报!如果再违抗命令,军法处置!”寿余叹息着走出朝堂,回到家里闷闷不乐。妻子问他原因,寿余说:“赵盾无道,要我去督守河口,什么时候能有个完?你赶紧收拾一下家私,跟我到秦国,投奔士会去。”然后吩咐家人准备好车马。这一夜找来酒痛饮,借口饭菜不干净,抽了厨师一顿鞭子,还愤恨不已,口称要杀了他。厨师跑到赵府,报告寿余要投奔秦国的事,赵盾派韩厥领兵去抓,韩厥放走寿余,只抓了他的妻子,关进监狱。寿余连夜逃往秦国,见秦康公,诉说赵盾怎样怎样强横无理:“妻子被关进牢狱,我只身逃出来,特地来投降。”康公问士会:“可信吗?”士会答:“晋人多狡诈,不可信。如果寿余真的来降,该拿什么礼物献功呢?”寿余从袖子里拿出一封文书,是魏邑土地、人口的统计数字,献给康公,说道:“明察秋毫的主公如果真 能接纳寿余,愿以封地***。”康公又问士会:“魏邑能不能要?”寿余用眼睛望着士会,并且轻踩他的脚。士会虽然流亡在秦国,但是心里依然思念晋国,见寿余这种表现,心里领会了他的意思,便回答道:“秦国放弃河东五城,为了联姻结好。现在两国刀兵相见,数年不息,攻破城池,占领县邑,只看实力。河东各城,没有比魏邑更大的。如果将魏邑据为己有,以此开始慢慢地收复河东的土地,也是个长久之计。只怕魏有司害怕晋兵的讨伐,不肯来归顺!”寿余说:“魏有司虽说是晋国的臣子,实际是魏氏自己的,如果主公率一支军队屯扎在河西,远处声援,臣的力量就可以了。”秦康公看着士会说:“你熟悉晋国的情况,必须同我一路去。”便请西乞术为大将,士会为副将,亲率大军前进。到了河口,安下营寨以后,前哨回来报告: “河东有一支兵马驻扎,不知其来意如何?”寿余说:“这肯定是魏邑的人听说有秦兵开来,因而采取防备措施,他们不知道我已投了秦国,要有一个熟知晋国事的东方人,和我先去讲明好坏,不愁魏有司不服从。”康公叫士会同去,士会叩头告别,说:“晋国人是虎狼的性情,残暴无比。假设我去劝说成功,是国家的福份。万一魏有司不听劝告,抓住我,主公又因我不能成事,惩办我的妻子儿女,对主公没有好处,而我的家却白白遭受了祸殃,九泉之下,能追悔得及吗?”康公不知士会是欺诈他,便说:“你应该放心前往。如果得魏邑,重加封赏。假设被晋兵拘留,我当送还你的家小,以表示相处的这一段友情。”康公和士会指着黄河发誓。秦大夫绕朝劝阻康公:“士会 是晋国的谋臣,这一去就像大鱼跳进深渊,一定不回来了。主公为何要轻信寿余的话,而送谋臣去资助敌人?”康公说:“这事我能掌握,你不要怀疑。”士会同寿余离开康公而去,绕朝慌忙驾车赶来送行,将皮鞭赠给士会,说:“你不要欺负秦国没有智士,只是主公不听我的话。你拿着这条皮鞭拍马快回去,慢了就麻烦了。”士会拜谢过了,上车打马疾飞,史臣有诗说:)
策马挥衣古道前,殷勤赠友有长鞭;
休言秦国无名士,争奈康公不纳言。
士会等渡河而东。
未知如何归晋,再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四十九回 公子鲍厚施买国 齐懿公竹池遇变
话说士会同寿余济了黄河,望东而行。未及里许,只见一位年少将军,引着一队军马来迎,在车上欠身曰:“随季别来无恙?”士会近前视之,那将军姓赵名朔,乃赵相国盾之子也。三人下车相见。士会问其来意,朔曰:“吾奉父命,前来接应吾子还朝,后面复有大军至矣。”当下一声炮响,车如水,马如龙,簇拥士会同寿余入晋去了。秦康公使人隔河了望,回报康公,大怒,便欲济河伐晋。前哨又报:“探得河东复有大军到来,大将乃是荀林父郤缺二人。”西乞术曰:“晋既有大军接应,必不容我济河,不如归也。”乃班师。荀林父等见秦军已去,亦还晋国。士会去秦三载,今日复进绛城,不胜感慨。入见灵公,肉袒谢罪。灵公曰:“卿无罪也。”使列于六卿之间。赵盾嘉魏寿余之劳,言于灵公,赐车十乘。秦康公使人送士会之妻孥于晋,曰:“吾不负黄河之誓也!”士会感康公之义,致书称谢,且劝以息兵养民,各保四境。康公从之。自此秦晋不交兵者数十年。
(话说士会和寿余过了黄河往东走。没走上一里,就见一个少年将军,领着一队人马来迎接,在车上欠起身子问道:“随季分别后没有麻烦吧?”士会走近才看出来,那将军姓赵名朔,是赵盾相国的儿子。三人下车相见。士会问他来意。赵朔说:“我奉了父亲的命令,领兵前来接你回朝,后面还有大军到了。”当下一声炮响,车水马龙,簇拥着士会、寿余到了晋国。秦康公派人隔河观望,见到这情景,康公怒火万丈,就要过河打晋国。前哨又传来消息:“探得河东又有大军来了,大将是荀林父、郤缺两人。”西乞术说:“晋国既然有大军接应,肯定不容我们过河,不如回去。”于是,秦军班师回国。荀林父等见秦军撤了,也回了绛城。士会流亡秦国三年,今天重进绛城,感慨万千。进朝堂去见灵公,袒露胸膛来向灵公谢罪。灵公说:“你没有罪。”让他也排在六卿之列。赵盾表彰魏寿余的功劳,对灵公讲了,赏赐 寿会十辆车。秦康公派人送士会的家小到晋国,捎话来说:“我不背弃黄河的誓言!”士会感激康公的义气,写信去道谢,并且劝他放下兵器,调养百 姓,各保四面边境。康公采纳了,从此秦、晋两国几十年没有交战。)
周顷王六年,崩,太子班即位,是为匡王。即晋灵公之八年也。时楚穆王薨,世子旅嗣位,是为庄王。赵盾以楚新有丧,乘此机会,思复先世盟主之业,乃大合诸侯于新城。宋昭公杵臼、鲁文公兴、陈灵公平国、卫成公郑、郑穆公兰、许昭公锡我,并至会所。宋、陈、郑三国之君,各诉前日从楚之情,出于不得已。赵盾亦各各抚慰,诸侯始复附于晋。惟蔡侯附楚如故,不肯赴会。赵盾使郤缺引军伐之,蔡人求和,乃还。
(周顷王六年,顷王去世了,太子班接替天子的位置,称周匡王。即晋灵公八年。这时楚穆王也死了,世子旅即位,称楚庄王。赵盾乘楚国新近有丧事的机会,想恢复先世盟主的业绩,便大事邀集诸侯到新城。宋昭公杵臼、鲁文公兴、陈灵公平国、卫成公郑、郑穆公兰、许昭公锡我,一同到会。宋、陈、郑三国国君,各自诉说自己前一段时间追随楚王,是出于不得已。赵盾也各个进行抚慰,诸侯又开始依附晋国。只有蔡侯像开始时那样,忠于楚王,不肯来赴会。赵盾派郤缺领兵围剿,蔡侯投降求和,晋军便返回绛城。)
齐昭公潘,本欲赴会,适患病,未及盟期,昭公遂薨。太子舍即位。其母乃鲁女子叔姬,谓之昭姬。昭姬虽为昭公夫人,不甚得宠。世子舍才望庸常,亦不为国人所敬重。公子商人,齐桓公之妾密姬所生,素有篡位之志,赖昭公待之甚厚,此念中沮,欲候昭公死后,方举大事。昭公末年,召公子元于卫,任以国政。商人忌公子元之贤,意欲结纳人心,乃尽出其家财,周恤贫民,如有不给,借贷以继之,百姓无不感激。又多聚死士在家,朝夕训练,出入跟随。及世子舍即位,适彗星出于北斗,商人使人占之。曰:“宋、齐、晋三国之君,皆将死乱。”商人曰:“乱齐者,非我而谁?”命死士即于丧幕中,刺杀世子舍。商人以公子元年长,乃伪言曰:“舍无人君之威,不可居大位,吾此举为兄故也。”公子元大惊曰:“吾知尔之求为君也久矣,何乃累我?我能事尔,尔不能事我也,但尔为君以后,得容我为齐国匹夫,以寿终足矣!”商人即位,是为懿公。子元心恶商人之所为,闭门托病,并不入朝。此乃是公子元的好处。
(齐昭公潘,本打算来赴会的,正巧患病,还没到盟期就死了。太子舍即位。他的母亲是鲁国女子叔姬,人称昭姬。昭姬虽说是昭公夫人,却不受宠。世子舍才学平庸,也不受国内百姓敬重。公子商人,是齐桓公的妾密姬所生,一直有篡位的野心,因为昭公对他很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等昭公死后,再举大事。昭公末年,从卫国召回公子元,委任国家政事。商人妒忌公子元的贤能,一心想要收买人心,于是,将家财全拿了出来,抚恤贫苦的百姓,如果供给不足,就借贷来帮助他们,百姓没有不感激的。同时,商人还聚集了许多亡命之徒在家里,早晚训练,出入都跟着商人。到世子舍即位,恰好彗星出现在北斗星附近,商人找人占卜这是什么征兆。结论是:“宋、齐、晋三国国君,都将因大乱而死。”商人说:“乱齐国的,除了我还有谁?”命令亡命之徒藏在丧幕后面,刺杀了世子舍。商人又以公子元年长为由,假称:“舍没有为人君主的威仪,不能占居大位,我这样做是为哥哥考虑。”公子元大吃一惊: “我知道你想即位为王已经很久了,为什么要把我拉进去? 我能侍奉你,你不能侍奉我,只求你做主公后,允许我作为齐国百姓,安度一生就满足了。”于是商人继承王位,就是齐懿公。子元厌恶他的所作所为,装病在家,闭门不出,再不入朝。这是公子元的长处。)
且说昭姬痛其子死于非命,日夜悲啼。懿公恶之,乃囚于别室,节其饮食。昭姬阴赂宫人,使通信于鲁,鲁文公畏齐之强,命大夫东门遂如周,告于匡王,欲借天子恩宠,以求释昭姬之囚。匡王命单伯往齐,谓懿公曰:“既杀其子,焉用其母,何不纵之还鲁,以明齐之宽德?”懿公讳弑舍之事,闻“杀子”之语,面颊发赤,嘿然无语。单伯退就客馆。懿公迁昭姬于他宫,使人诱单伯曰:“寡君于国母未之敢慢。况承天子降谕,敢不承顺?吾子何不谒见国母,使知天子眷顾宗国之意?”单伯只道是好话,遂驾车随使者入宫谒见昭姬。昭姬垂涕,略诉苦情,单伯尚未及答,不虞懿公在外掩至,大骂曰:“单伯如何擅入吾宫,私会国母,欲行苟且之事耶?寡人将讼之天子!”遂并单伯拘禁,与昭姬各囚于一室。恨鲁人以王命压之,兴兵伐鲁。论者谓懿公弑幼主,囚国母,拘天使,虐邻国,穷凶极恶,天理岂能容乎?但当时高国世臣,济济在朝,何不奉子元以声商人之罪,而乃纵其凶恶,绝无一言?时事至此,可叹矣!有诗云:
(且说昭姬痛惜儿子死于非命,日夜痛哭。懿公讨厌她,就换了个囚室关押,还减少她的饮食。昭姬暗地里贿赂了宫人,叫他们向鲁国通了信息。鲁文公害怕齐国的强大,命大夫东门遂到周天子处,告诉匡王,想借天子的恩宠,求得昭姬的释放。匡王派单伯到齐国,对懿公说:“既然杀了她的儿子,还要他的母亲有什么用,为什么不放她返回鲁国,以显示齐国宽厚的美德?”懿公讳忌杀舍的事,听到“杀子”的话,面颊发红,默默不语。单伯退出来,回到客馆。懿公又将昭姬迁到别处,派人骗单伯说:“我们主公对国母不敢怠慢。何况还承蒙天子降谕,敢不顺服吗?你为什么不看看国母,使她知道天子眷念同宗之国的情义呢?”单伯认为这是好话,就驾了车随使者进宫谒见昭姬。昭姬流下眼泪来,稍微讲了点受苦的情形,单伯还没来得及开口,不料懿公从外面突然进来,大骂:“单伯怎么敢擅自闯入我的宫殿,私下里会见国母,要干这不严肃的事?我要将这事报告天子。”于是把单伯也拘禁了起来,与昭姬各关在一间屋子里。懿公又忌恨鲁国人用天子的命令来压制他,兴兵讨伐鲁国。议论这事的人都说懿公杀害幼主,关押国母,拘留天子的使臣,欺虐邻国,穷凶极恶,天理哪里能容?但当时高、国姓世臣,济济在朝,为何不奉立子元来声讨商人的罪过,反而纵容他这样穷凶极恶,连一句公道话也没有?当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可悲可叹呀!有诗说:)
欲图大位欺孤主,先散家财买细民;
堪恨朝中绶若若,也随市井媚凶人!
鲁使上卿季孙行父如晋告急。晋赵盾奉灵公合宋、卫、蔡、陈、郑、曹、许共八国诸侯,聚于扈地,商议伐齐。齐懿公纳赂于晋,且释单伯还周,昭姬还鲁,诸侯遂散归本国。鲁闻晋不果伐齐,亦使公子遂纳赂于齐以求和。不在话下。
(鲁国派上卿季孙行父到晋国告急。晋赵盾侍奉灵公召集宋、卫、蔡、陈、郑、曹、许共八个国家的诸侯,聚集在扈邑,商量伐齐国的事。齐懿公交纳贿赂给晋侯,并且放单伯回国,将昭姬送回鲁国,各国诸侯于是一哄而散各归各的国家。鲁国听说晋国不讨伐齐国了,也派了公子遂给齐侯送了赂品,请求投降。)
却说宋襄公夫人王姬,乃周襄王之女兄,宋成公王臣之母,昭公杵臼之祖母也。昭公自为世子时,与公子卬、公孙孔叔、公孙钟离三人,以田猎游戏相善;既即位,惟三人之言是听,不任六卿,不朝祖母,疏远公族,怠弃民事,日以从田为乐。司马乐豫知宋国必乱,以其官让于公子卬。司城公孙寿亦虑祸及,告老致政,昭公即用其子荡意诸,嗣为司城之官。襄夫人王姬老而好淫,昭公有庶弟公子鲍,美艳胜于妇人,襄夫人心爱之,醉以酒,因逼与之通,许以扶立为君。遂欲废昭公而立公子鲍。昭公畏穆襄之族太盛,与公子卬等谋逐之。王姬阴告于二族,遂作乱,围公子卬公孙钟离二人于朝门而杀之。司城荡意诸惧而奔鲁。公子鲍素能敬事六卿,至是,同在国诸卿,与二族讲和,不究擅杀之事,召荡意诸于鲁,复其位。
(却说宋襄公夫人王姬,是周襄王的姐姐,宋成公王臣的母亲,昭公杵臼的祖母。昭公还没即位时,和公子卬、公孙孔叔、公孙锺离三人,一道田猎游戏,产生了交情;即位后,昭公非常听这三个人的话,不选拜六卿,不朝见祖母,远离亲族内的亲人,放弃国政,整天在打猎上找乐趣。司马乐预料宋国必然要乱,把自己的官位让给公子卬。司城公孙寿也猜想到灾患将要到来,告老还乡了。昭公就用他的儿子荡意诸,接替司城之职。襄夫人王姬虽然老了却很***,昭公有个堂弟公子鲍,长得美艳超过妇女,襄夫人打心眼里爱他,就用酒将他灌醉,借机强逼他同自己通奸,条件是扶立他为新的宋君。于是设想着废黜昭公扶立公子鲍。昭公怕穆、襄两族势力太大,与公子卬等密谋要驱赶他们。王姬暗地里将消息报给两族,于是宋国的乱子被挑起了。穆、襄两族的家丁,将公子卬、公孙锺离两人围在了朝堂门口,用刀砍死。司城荡意诸害怕,逃到鲁国去了。公子鲍一向能敬重六卿,到这时,同在国内共事的其他卿士,与穆、襄两族讲和,召回荡意诸不追究他擅自杀人的罪过,恢复了原来的位置。)
公子鲍闻齐公子商人,以厚施买众心,得篡齐位。乃效其所为,亦散家财,以周给贫民。昭公七年,宋国岁饥,公子鲍尽出其仓廪之粟,以济贫者。又敬老尊贤,凡国中年七十以上,月致粟帛,加以饮食珍味,使人慰问安否。其有一才一艺之人,皆收致门下,厚糈管待。公卿大夫之门,月有馈送。宗族无亲疏,凡有吉凶之费,倾囊助之。昭公八年,宋复大饥,公子鲍仓廪已竭,襄夫人尽出宫中之藏以助之施,举国无不颂公子鲍之仁。宋国之人,不论亲疏贵贱,人人愿得公子鲍为君。公子鲍知国人助己,密告于襄夫人,谋弑昭公。襄夫人曰:“闻杵臼将猎于孟诸之薮,乘其驾出,我使公子须闭门,子帅国人以攻之,无不克矣。”鲍依其言。
(公子鲍听说齐公子商人,以丰厚的施舍收买众人的心,得以篡夺齐侯的位置,便仿效他的做法,也散发家财,周济那些贫民。昭公七年,宋国闹饥荒,公子鲍打开自己的仓库,拿出全部谷物粮食,救助贫寒的人。同时公子鲍还敬老尊贤,凡国内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都给送去粮食布匹再加上美食佳肴,派人去慰问是不是安康等等。另外只要有一才一艺的人,都收到自己的门下,用丰厚的饭食款待,公卿大夫家里,每月都有馈赠的东西。宗族不论关系远近,凡是需要生养病死费用的,公子鲍必定倾囊而出。昭公八年,宋国又闹大饥荒,公子鲍的粮食已经空了,襄夫人也拿出大量的宫中宝藏,帮助公子鲍行善布施,举国上下没人不夸赞公子鲍仁义的。宋国的百姓,不管亲疏贵贱,人人都愿意让公子鲍坐上宋君的位子。公子鲍知道百姓倾向自己了,就秘密告诉襄夫人,阴谋杀死昭公。襄夫人说:“听说杵臼就要到孟 诸的灌木丛里打猎,乘他的坐骑出来时,我叫公子须关上门,你率领百姓攻击他,没有不死的。”鲍依照她的话准备去了。)
司城荡意诸,颇有贤名,公子鲍素敬礼之。至是,闻襄夫人之谋,以告昭公曰:“君不可出猎,若出猎,恐不能返。”昭公曰:“彼若为逆,虽在国中,其能免乎?”乃使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居守。遂尽载府库之宝,与其左右,以冬十一月望孟诸进发。才出城,襄夫人召华元公孙友留之宫中,而使公子须闭门。公子鲍使司马华耦号于军中曰:“襄夫人有命:‘今日扶立公子鲍为君。’吾等除了无道昏君,共戴有道之主,众议以为何如?”军士皆踊跃曰:“愿从命!”国人亦无不乐从。华耦率众出城,追赶昭公。昭公行至半途闻变,荡意诸劝昭公出奔他国,以图后举。昭公曰:“上自祖母,下及国人,无不与寡人为仇,诸侯谁纳我者?与其死于他国,宁死于故乡耳!”乃下令停车治餐,使从田者皆饱食。食毕,昭公谓左右曰:“罪在寡人一身,与汝等何与?汝等相从数年,无以为赠,今国中宝玉,俱在于此,分赐汝等,各自逃生,毋与寡人同死也!”左右皆哀泣曰:“请君前行,倘有追兵,我等愿拚死一战。”昭公曰:“徒杀身,无益也。寡人死于此,汝等勿恋寡人!”少顷,华耦之兵已至,将昭公围住,口传襄夫人之命:“单诛无道昏君,不关众人之事。”昭公急麾左右,奔散者大半,惟荡意诸仗剑立于昭公之侧。华耦再传襄夫人之命,独召意诸。意诸叹曰:“为人臣而避其难,虽生不如死!”华耦乃操戈直逼昭公,荡意诸以身蔽之,挺剑格斗。众军民齐上,先杀意诸,后杀昭公,左右不去者,尽遭屠戮。伤哉!史臣有诗云:
(司城荡意诸,很有些美名,公子鲍平素对他很恭敬,礼数十分周到。到了这天,他听到了襄夫人的阴谋,说给昭公听了:“主公不能出去打猎,出去打猎,恐怕就回不来了。”昭公说:“他们要是想犯上作乱,就是呆在国中,就能不死吗?”就叫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留守。接着,昭公满载了府库中的财宝,带着贴身随从,在冬天十一月,朝着孟诸方向进发了。才出城门,襄夫人叫华元、公孙友留在宫中,再让公子须关上大门。公子鲍叫华耦在部队发令:“襄夫人有命:‘今天扶立公子鲍做国君。’我们消灭无道昏君,共同拥戴有道的君主。大家意见怎么样呢?”军士们都十分踊跃,齐声喊:“愿听从命令!”国内百姓也没有不欣然前往的。华耦率着众人出城,去追昭公。昭公走到半路上,听说都城有了变故,荡意诸劝昭公逃到别的国家去,以后再想办法。昭公说:“上从我的祖母开始,下到国内百姓,没有不与我为仇的,诸侯谁肯接纳我?与其死在他国,不如死在故乡!”便下令停车吃饭,让跟他打猎的人饱食一顿。吃完,昭公对左右说:“罪过在我一个人身上,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跟了我许多年,没有什么可以赠送的,国中的宝玉,都在这了,分赐给你们,各自逃生去吧,不要和我一同死!”左右随从哭了起来:“请主公在前面走,假若有追兵来,我们愿拼死一战!”昭公说:“白白送死,没有好处。我死这儿了,你们不要舍不得我!”一会儿,华耦的兵追了上来,将昭公围住,口头传达襄夫人的命令:“只杀无道昏君,与众人没有关系。”昭公急忙指挥左右,但已跑散了一大半,只有荡意诸仗剑站在昭公的身旁。华耦又传达了一遍襄夫人的旨意,单单要召回荡意诸。意诸叹了口气:“做臣子的,却躲避君主的危难,虽然活着也不如死了!”华耦便举戈向昭公刺来,荡意诸挺身来挡,挥起剑同华耦格斗起来。众军民一拥而上,先杀了荡意诸,后又杀了宋昭公,左右随从没逃走的,全被宰杀了。悲伤啊!)
昔年华督弑殇公,华耦今朝又助凶。
贼子乱臣原有种,蔷薇桃李不相同。
华耦引军回报襄夫人。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等合班启奏:“公子鲍仁厚得民,宜嗣大位。”遂拥公子鲍为君,是为文公。华耦朝贺毕,回家患心疼暴卒。文公嘉荡意诸之忠,用其弟荡虺为司马,以代华耦。母弟公子须为司城,以补荡意诸之缺。
(华耦引着人马回来报告襄夫人。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等全班人启奏道:“公子鲍仁厚得民心,应继承大位。”于是拥立公子鲍作宋国国君,称宋文公。华耦朝贺完了,回到家就患了心疼病突然死去了。文公深感荡意诸的忠心耿耿,委任他的弟弟做司马,代替华耦的位置。又提拔公子须做司城,来补荡意诸的空缺。)
赵盾闻宋有弑君之乱,乃命荀林父为将,合卫、陈、郑之师伐宋。宋右师华元至晋军,备陈国人愿戴公子鲍之情,且敛金帛数车,为犒军之礼,求与晋和。荀林父欲受之。郑穆公曰:“我等鸣钟击鼓,以从将军于宋,讨无君也。若许其和,乱贼将得志矣。”荀林父曰:“齐宋一体也,吾已宽齐,安得独诛宋乎?且国人所愿,因而定之,不亦可乎?”遂与宋华元盟,定文公之位而还。郑穆公退而言曰:“晋惟赂是贪,有名无实,不能复伯诸侯矣。楚王新立,将有事于征伐,不如弃晋从楚,可以自安。”乃遣人通款于楚,晋亦无如之何也!髯仙有诗云:
(赵盾得到宋国发生了杀死国君的叛乱消息后,下令荀林父为大将,联合卫、陈、郑的军队讨伐宋国。宋国的右师元帅华元赶到晋军营中,历数宋国百姓愿意拥戴公子鲍的情况,并且收集好几车的金玉布帛,做为犒劳征剿部 队的礼物,请求与晋国和好。荀林父打算收下来。郑穆公说:“我们鸣金击鼓集结人马,跟随将军来宋国,讨伐目无国君的行为。如果答应同他们和好,乱臣贼子将会更加猖狂了。”荀林父说:“齐国、宋国发生的是一回事,我们已经宽大了齐国,怎么能只问宋国的罪呢?而且宋国百姓愿意这样,因而才成定局,不也可以吗?”于是同宋国华元结盟,认定了文公的国位后班师返回集结的地方。郑穆公回去后说:“晋国唯利是图,有名无实,不能再称雄诸侯了。楚王新立,将会有志于征讨无道,不如背弃晋国而跟随楚国,可以使我们安稳。”便派了人到楚国去表示友好,晋侯知道了也拿他没有办法? 髯仙有诗写道:)
仗义除残是伯图,兴师翻把乱臣扶;
商人无恙鲍安位,笑杀中原少丈夫!
再说齐懿公商人,赋性贪横,自其父桓公在位时,曾与大夫邴原,争田邑之界,桓公使管仲断其曲直,管仲以商人理曲,将田断归邴氏,商人一向衔恨于心。及是弑舍而自立,乃尽夺邴氏之田,又恨管仲党于邴氏,亦削其封邑之半。管氏之族惧罪,逃奔楚国,子孙遂仕于楚。懿公犹恨邴原不已,时邴原已死,知其墓在东郊,因出猎过其墓所,使军士掘墓,出其尸,断其足,邴原之子邴歜随侍左右,懿公问曰:“尔父罪合断足否?卿得无怨寡人乎?”歜应曰:“臣父生免刑诛,已出望外,况此朽骨,臣何敢怨?”懿公大悦曰:“卿可谓干蛊之子矣!”乃以所夺之田还之。邴歜请掩其父,懿公许之。复购求国中美色,淫乐惟日不足,有人誉大夫阎职之妻甚美,因元旦出令,凡大夫内子俱令朝于中宫。阎职之妻,亦在其内,懿公见而悦之,因留宫中,不遣之归,谓阎职曰:“中宫爱尔妻为伴,可别娶也。”阎职敢怒而不敢言。
(再说齐懿公商人,生性蛮横贪婪,从打他父亲桓公活着的时候,就曾与大夫邴原为所辖田邑的界线的事情争执,桓公叫管仲评断他们的是非,管仲认为商人理屈,将田地判给了邴氏家族。这事商人一直怀恨在心。到这时杀了公子舍,商人自己继承君位,就开始夺取邴氏的田地,同时又恼恨管仲倾向邴原,也削去了管氏封邑的一半土地。管氏家族害怕得罪他,逃到楚国,子孙后代从此在楚国做事。懿公还不能消解对邴原的仇恨,这时邴原已经死了,商人知道他的墓穴在东郊,出外狩猎时经过邴原的墓地,下令军士挖开墓穴,拖出邴原的尸体,砍断他的双脚,邴原的儿子邴歜这时正跟着懿公侍候在他的旁边,懿公问他:“你父亲的罪过是不是该砍他的双脚?你能不怨恨我吗?”邴歜回答:“我的父亲活着时没遭杀弑,已超出我的想象了,何况这是枯朽的骨架,我怎么敢有怨恨呢?”懿公大喜过望,说道:“你可称得上是干蛊的儿子了!”便将所夺取的田产全部归还给邴歜。邴歜请求准许他掩埋他的父亲,懿公也答应下来了。之后懿公又征集国内的美女,骄奢淫逸,只恨一天时间太短,有人在他面前夸赞大夫阎职的妻子很美,因而懿公元旦发出命令,凡是大夫的妻子都要到宫中去朝见他。阎职的妻子当然也在其中,懿公见了果然喜不自胜,将她留在宫中不让回来。对阎职说:“宫中喜欢和你的妻子做伴儿,你可以另娶一个。”阎职敢怒却不敢言。)
齐西南门有地名申池,池水清洁可浴,池旁竹木甚茂。时夏五月,懿公欲往申池避暑,乃命邴歜御车,阎职骖乘。右师华元私谏曰:“君刖邴歜之父,纳阎职之妻,此二人者,安知不衔怨于君?而君乃亲近之。齐臣中未尝缺员,何必此二人也?”懿公曰:“二子未尝敢怨寡人也,卿勿疑。”乃驾车游于申池,饮酒甚乐。懿公醉甚,苦热,命取绣榻,置竹林密处,卧而乘凉。邴歜与阎职浴于申池之中,邴歜恨懿公甚深,每欲弑之,以报父仇,未得同事之人,知阎职有夺妻之怨,欲与商量,而难于启口,因在池中同浴,心生一计,故意以折竹击阎职之头。职怒曰:“奈何欺我?”邴歜带笑言曰:“夺汝之妻,尚然不怒,一击何伤,乃不能忍耶?”阎职曰:“失妻虽吾之耻,然视刖父之尸,轻重何如?子忍于父,而责我不能忍于妻,何其昧也!”邴歜曰:“我有心腹之言,正欲语子,一向隐忍不言,惟恐子已忘前耻,吾虽言之,无益于事耳。”阎职曰:“人各有心,何日忘之,但恨力不及也。”邴歜曰:“今凶人醉卧竹中,从游者惟吾二人,此天遣我以报复之机,时不可失!”阎职曰:“子能行大事,吾当相助。”二人拭体穿衣,相与入竹林中,看时,懿公正在熟睡,鼻息如雷,内侍守于左右。邴歜曰:“主公酒醒,必觅汤水,汝辈可预备以待。”内侍往备汤水。阎职执懿公之手,邴歜扼其喉,以佩剑刎之,头坠于地。二人扶其尸,藏于竹林之深处,弃其头于池中。懿公在位才四年耳。内侍取水至,邴歜谓之曰:“商人弑君而立,齐先君使我行诛。公子元贤孝,可立为君也。”左右等唯唯,不敢出一言。邴歜与阎职驾车入城,复置酒痛饮,欢呼相庆。早有人报知上卿高倾国归父,高倾曰:“盍讨其罪而戮之,以戒后人?”国归父曰:“弑君之人,吾不能讨,而人讨之,又何罪焉?”邴阎二人饮毕,命以大车装其家资,以骈车载其妻子,行出南门,家人劝使速驰,邴歜曰:“商人无道,国人方幸其死,吾何惧哉?”徐徐而行,俱往楚国去讫。高倾与国归父聚集群臣商议,请公子元为君,是为惠公。髯翁有诗云:
(齐国都城的西南门,有个叫申池的地方,池水清洁可以洗澡,池旁竹木茂盛。夏天五月时,懿公打算去申池避暑,便命令邴歜驾车,阎职坐在车厢的右侧陪着。右师华元私下劝道:“主公砍了邴歜父亲的双脚,又收留了阎职的妻子,这两个人,怎么能知道他们不对主公怀恨在心呢?主公却又这样亲近他们。齐国大夫中又不缺少人手,何必非这两个人呢?”懿公说:“这两人不曾怨恨我,你不要疑心。”就驾车在申池游玩,开怀畅饮,十分快活。懿公喝多了,又苦于天热,叫人抬来绣床,就在竹林茂密的地方,躺着乘凉。邴歜和阎职在申池里洗澡。邴歜十分痛恨懿公,几次想杀了他,替父亲报仇,只是没有碰到帮手,知道阎职对懿公也怀有夺妻的仇恨,想和他商量,又难于开口,因为在水中一同洗澡,便想出一条计策来,故意折下一枝竹杆,敲打阎职的头。阎职发怒了,问:“干么欺负我?”邴歜含笑道:“抢你的妻子,你还不怒,打一下会有什么损伤呢,就不能忍了?”阎职说道:“丢了妻子虽然是我的耻辱,可是看着自己父亲的尸体被人砍去双脚,轻重不是一样吗?你能对父亲忍心,却怪我不能对妻子忍心,多愚蠢!”邴歜说:“我有心里话,正想告诉你,一直忍着不说,只是怕你忘了以前的耻辱,那样即使我说了,对事情也没好处。”阎职说:“人都有心,什么时候能忘,只恨力量不够。”邴歜说道:“如今凶手就醉倒在竹林中,陪着来的,只有我们两人,这是老天给我们报仇的好时机,不能丢掉呀!”阎职说:“你能干大事,我一定帮忙。”两人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一同走进竹林,看看懿公正在熟睡,鼾声如雷,内侍守在左右两旁。邴歜说:“主公酒醒了以后,肯定要汤水,你可以准备好了等着。”果然懿公醒后就向内侍要汤水喝,内侍去找。阎职乘机冲上去攥住懿公的双手,邴歜扼住他的喉咙,佩剑一挥,商人的头就滚落在地上。两人扶起他的尸体,藏在竹林深处,把他的头扔进水中。内侍取水回来,邴歜对他说:“商人杀了先主而自己即位,齐国的先君令我杀了他。公子元有贤德又孝顺,可立为国君。”内侍几人唯唯诺诺,不敢说一句话。邴歜和阎职驾车回到城里,又摆上酒宴痛饮,彼此欢呼庆贺。早有人将消息通报给上卿高倾、国归父,高倾问:“怎样才能声讨他们的罪行并杀了他们,以告诫后来的人?”国归父说:“弑君的人,我们不能讨伐,而人家讨伐了,又有什么罪呢?”邴歜和阎职两人畅饮完了,叫家人用大车装了家里的资产,用骈车载了妻子,走出南门,家人都劝他们快马加鞭,邴歜说:“商人没有道义,国内百姓正要庆幸他死呢,我们怕什么呢?”车队缓缓而行,都往楚国方向去了。高倾与国归父邀请了群臣商议,请公子元继承君位,这就是齐惠公。髯翁有诗写道:)
仇人岂可与同游?密迩仇人仇报仇。
不是逆臣无远计,天教二憾逞凶谋。
话分两头。却说鲁文公名兴,乃僖公嫡夫人声姜之子,于周襄王二十六年嗣位。文公娶齐昭公女姜氏为夫人,生二子,曰恶,曰视。其嬖妾秦女敬嬴,亦生二子,曰倭,曰叔肹。四子中惟倭年长,而恶乃嫡夫人所生,故文公立恶为世子。时鲁国任用三桓为政。孟孙氏曰公孙敖,生子曰谷,曰难。叔孙氏曰公孙兹,生子曰叔仲彭生,曰叔孙得臣。文公以彭生为世子太傅。季孙氏曰季无佚,乃季友之子,无佚生行父,即季文子也。鲁庄公有庶子曰公子遂,亦曰仲遂,住居东门,亦曰东门遂,自僖公之世,已与三桓一同用事。论起辈数,公孙敖与仲遂为再从兄弟,季孙行父又是下一辈了。因公孙敖得罪于仲遂,客死于外,故孟孙氏失权,反是仲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家为政。
(却说鲁文公名兴,是僖公嫡夫人声姜的儿子,在周襄王二十六年接替君位。文公娶齐昭公的女儿姜氏作夫人,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叫恶,一个叫视。文公的宠妾秦国女子敬嬴,也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倭,一个叫肹。四个儿子中只有倭年纪稍大。而恶却是嫡夫人生的,所以文公扶植恶作世子。这时鲁国任用三桓掌握朝政。孟孙氏叫公孙敖,生下儿子名叫谷,还有一个叫难。 叔孙氏名叫公孙兹,生下儿子一个叫叔仲彭生,一个叫叔孙得臣。文公叫彭生做世子恶的太傅。季孙氏名叫季无佚,是季友的儿子,无佚有儿子叫行父,就是季文子。鲁庄公有侄子叫公子遂,也叫仲遂,因住在都城的东门,又叫东门遂,从僖公在世时,就已经和三桓一同共事。论辈份,公孙敖和仲遂是同族兄弟,季孙行父又是晚一辈的了。因为公孙敖得罪了仲遂,死在了国外,就是为了这事,孟孙氏丢掉了权柄,倒是仲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家有权治理国政。)
且说公孙敖如何得罪。敖娶莒女戴己为内子,即谷之母;其娣声己,即难之母也。戴己病卒,敖性淫,复往聘己氏之女。莒人辞曰:“声己尚在,当为继室。”敖曰:“吾弟仲遂未娶,即与遂纳聘可也。”莒人许之。鲁文公七年,公孙敖奉君命如莒修聘,因顺便为仲遂逆女。及鄢陵,敖登城而望,见己氏色甚美,是夜竟就己氏同宿,自娶归家。仲遂见夺其妻,大怒,诉于文公,请以兵攻之。叔仲彭生谏曰:“不可。臣闻之:‘兵在内为乱,在外为寇。’幸而无寇,可启乱乎?”文公乃召公孙敖,使退还己氏于莒,以释仲遂之憾。敖与遂兄弟讲和如故。敖一心思念己氏,至次年,奉命如周,奔襄王之丧,不至京师,竟携吊币,私往莒国,与己氏夫妇相聚。鲁文公亦不追究,立其子谷主孟氏之祀。其后敖忽思故国,使人言于谷,谷转请于其叔仲遂。遂曰:“汝父若欲归,必依我三件事,乃可。无入朝,无与国政,无携带己氏。”谷使人回复公孙敖。敖急于求归,欣然许之。归鲁三年,果然闭户不出。忽一日,尽取家中宝货金帛,复往莒国。孟孙谷想念其父,逾年病死。其子仲孙蔑尚幼,乃立孟孙难为卿。未几,己氏卒,公孙敖复思归鲁,悉以家财纳于文公,并及仲遂,使其子难为父请命。文公许之,遂复归。至齐,病不能行,死于堂阜。孟孙难固请归其丧于鲁。难乃罪人之后,又权主宗祀,以待仲蔑之长,所以不甚与事。季孙行父让仲遂与彭生得臣是叔父行,每事不敢自专。而彭生仁厚,居师傅之任。得臣屡掌兵权,所以仲遂得臣二人,尤当权用事。敬嬴恃文公之宠,恨其子不得为嗣,乃以重赂交结仲遂,因以其子倭托之,曰:“异日倭得为君,鲁国当与子共之。”仲遂感其相托之意,有心要推戴公子倭。念:“叔仲彭生,乃是世子恶之傅,必不肯同谋。而叔孙得臣,性贪贿赂,可以利动。”时时以敬嬴所赐分赠之,曰:“此嬴氏夫人命我赠子者。”又使公子倭时时诣得臣之门,谦恭请教,故得臣亦心向之。
(先说公孙敖怎样得罪仲遂的。公孙敖娶了莒人的女儿戴己做妻子,就是谷的母亲;戴己的姐姐声己,就是难的母亲。敖生性***,戴己病死后,又去娶己氏的女儿。莒人推辞说:“声己还在,应当作为继室妻子。”公孙敖说:“我弟弟仲遂还没有娶妻,是给仲遂纳聘妻子。”莒人答应了。鲁文公七年,公孙敖奉了文公的命令,到莒国出访,顺便替仲遂选择妻子。到了鄢陵,公孙敖登上城楼观望,瞧见己氏十分漂亮,这天夜里竟然就同己氏同居 了,而后又自己娶到家来。仲遂见妻子被哥哥夺走了,勃然大怒,告诉了文公,请求派兵去打他。叔仲彭生劝道:“不能这样。我听说:‘国内用兵是内乱,国外用兵是侵犯。’幸好没有境外侵犯,为何要发动内乱呢?”文公于是叫公孙敖到朝堂上来,命令他到莒国送还己氏,以解开仲遂的怒气。公孙敖又和仲遂兄弟讲和了。但公孙敖始终没断对己氏的思念,到了第二年,公孙敖奉命到周,为襄王奔丧,谁料他竟不到京师,却带了吊唁的钱款,私自去莒国与己氏团圆去了。鲁文公也不追究,立他的儿子谷主持孟氏家族的香火。这以后公孙敖忽然又思念起故乡来,托人带信给谷,谷又转而请示他的叔叔仲遂。仲遂说:“你父亲如果想回来,必须依我三件事才行。不入朝,不参与国家大事,不携带己氏。”谷派人回信给公孙敖。公孙敖急着回来,欣然同意了。他回鲁国三年,果真足不出户。突然有一天,拿走家里所有的宝玉金帛,又去了莒国。孟孙谷想念父亲,过了年就病死了。他的儿了仲孙蔑年纪还小,便立了孟孙难为国卿。不久,己氏死了,公孙敖又想着返回鲁国,将全部家产交给文公和仲遂,叫他的儿子难替他在文公面前说情。文公同意了,公孙敖上了回家的路,到了齐国的地界,他已经病得不能走了,最后死在堂阜。孟孙难执着地请求文公,将他父亲的尸首接回来,葬在鲁国。孟孙难是罪犯的儿子,又是临时掌管宗族的祀庙,等待仲蔑长大了好能接替,所以不怎么参与政事。季孙行父是仲遂、彭生和得臣的侄子辈,所以遇到事情总是谦让,不敢一人专断。而彭生又性情仁厚善良,甘于师傅的职位。得臣一直掌握着兵权,所以仲遂、得臣两人,当权操持国家大事。敬嬴仗着文公的宠爱,不满她的儿子不能继承鲁国的君主位置,便用厚重的贿赂与仲遂勾结,借此将她儿子的前程托付给仲遂,说道:“将来倭当了国君,就和你共同拥有鲁国。”仲遂感动她重托的情义,有心要拥戴公子倭。心想:“叔仲彭生是恶的老师,肯定不愿做同谋。而叔孙得臣,生性贪图贿赂,可以用好处打动他。”就不时地将敬嬴赠送的东西,分出来给他,说:“这是嬴氏夫人叫我送给你的。”又教导公子倭不时找到得臣的门上,恭敬地请教,因而得臣心里也倾向立公子倭。)
周匡王四年,鲁文公十有八年也。是年春,文公薨,世子恶主丧即位。各国皆遣使吊问。时齐惠公元,新即大位,欲反商人之暴政,特地遣人至鲁,会文公之葬。仲遂谓叔孙得臣曰:“齐鲁世好也。恒僖二公,欢若兄弟。孝公结怨,延及商人,遂为仇敌。今公子元新立,我国未曾致驾,而彼先遣人会葬,此修好之美意,不可不往谢之。乘此机会,结齐为援,以立公子倭,此一策也。”叔孙得臣曰:“子去,我当同行。”毕竟二人如齐,商量出甚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周匡王四年,鲁文公十八年的春天,鲁文公死了,世子公子恶因父亲死了而继承国君的位置。诸侯各国都派遣使者赶来吊唁慰问。这时齐惠公元,刚接了齐国的君主位子,正打算反商人的暴政,特地派人到鲁国来,参加文公的葬礼。仲遂对叔孙得臣说:“齐国、鲁国世代友好。齐桓公和鲁僖公,见面像兄弟一样高兴。从孝公开始两国结下怨仇,一直延续到商人,彼此视为仇敌。如今公子元刚刚即位,我国没有去祝贺,而他们却先派了人来参加葬礼,这重修旧好的美意,不能不去感谢。乘此机会,联合齐国做为后援,扶植公子倭,这是一条路呀。”叔孙得臣说:“我和你同去。”)
话说士会同寿余济了黄河,望东而行。未及里许,只见一位年少将军,引着一队军马来迎,在车上欠身曰:“随季别来无恙?”士会近前视之,那将军姓赵名朔,乃赵相国盾之子也。三人下车相见。士会问其来意,朔曰:“吾奉父命,前来接应吾子还朝,后面复有大军至矣。”当下一声炮响,车如水,马如龙,簇拥士会同寿余入晋去了。秦康公使人隔河了望,回报康公,大怒,便欲济河伐晋。前哨又报:“探得河东复有大军到来,大将乃是荀林父郤缺二人。”西乞术曰:“晋既有大军接应,必不容我济河,不如归也。”乃班师。荀林父等见秦军已去,亦还晋国。士会去秦三载,今日复进绛城,不胜感慨。入见灵公,肉袒谢罪。灵公曰:“卿无罪也。”使列于六卿之间。赵盾嘉魏寿余之劳,言于灵公,赐车十乘。秦康公使人送士会之妻孥于晋,曰:“吾不负黄河之誓也!”士会感康公之义,致书称谢,且劝以息兵养民,各保四境。康公从之。自此秦晋不交兵者数十年。
(话说士会和寿余过了黄河往东走。没走上一里,就见一个少年将军,领着一队人马来迎接,在车上欠起身子问道:“随季分别后没有麻烦吧?”士会走近才看出来,那将军姓赵名朔,是赵盾相国的儿子。三人下车相见。士会问他来意。赵朔说:“我奉了父亲的命令,领兵前来接你回朝,后面还有大军到了。”当下一声炮响,车水马龙,簇拥着士会、寿余到了晋国。秦康公派人隔河观望,见到这情景,康公怒火万丈,就要过河打晋国。前哨又传来消息:“探得河东又有大军来了,大将是荀林父、郤缺两人。”西乞术说:“晋国既然有大军接应,肯定不容我们过河,不如回去。”于是,秦军班师回国。荀林父等见秦军撤了,也回了绛城。士会流亡秦国三年,今天重进绛城,感慨万千。进朝堂去见灵公,袒露胸膛来向灵公谢罪。灵公说:“你没有罪。”让他也排在六卿之列。赵盾表彰魏寿余的功劳,对灵公讲了,赏赐 寿会十辆车。秦康公派人送士会的家小到晋国,捎话来说:“我不背弃黄河的誓言!”士会感激康公的义气,写信去道谢,并且劝他放下兵器,调养百 姓,各保四面边境。康公采纳了,从此秦、晋两国几十年没有交战。)
周顷王六年,崩,太子班即位,是为匡王。即晋灵公之八年也。时楚穆王薨,世子旅嗣位,是为庄王。赵盾以楚新有丧,乘此机会,思复先世盟主之业,乃大合诸侯于新城。宋昭公杵臼、鲁文公兴、陈灵公平国、卫成公郑、郑穆公兰、许昭公锡我,并至会所。宋、陈、郑三国之君,各诉前日从楚之情,出于不得已。赵盾亦各各抚慰,诸侯始复附于晋。惟蔡侯附楚如故,不肯赴会。赵盾使郤缺引军伐之,蔡人求和,乃还。
(周顷王六年,顷王去世了,太子班接替天子的位置,称周匡王。即晋灵公八年。这时楚穆王也死了,世子旅即位,称楚庄王。赵盾乘楚国新近有丧事的机会,想恢复先世盟主的业绩,便大事邀集诸侯到新城。宋昭公杵臼、鲁文公兴、陈灵公平国、卫成公郑、郑穆公兰、许昭公锡我,一同到会。宋、陈、郑三国国君,各自诉说自己前一段时间追随楚王,是出于不得已。赵盾也各个进行抚慰,诸侯又开始依附晋国。只有蔡侯像开始时那样,忠于楚王,不肯来赴会。赵盾派郤缺领兵围剿,蔡侯投降求和,晋军便返回绛城。)
齐昭公潘,本欲赴会,适患病,未及盟期,昭公遂薨。太子舍即位。其母乃鲁女子叔姬,谓之昭姬。昭姬虽为昭公夫人,不甚得宠。世子舍才望庸常,亦不为国人所敬重。公子商人,齐桓公之妾密姬所生,素有篡位之志,赖昭公待之甚厚,此念中沮,欲候昭公死后,方举大事。昭公末年,召公子元于卫,任以国政。商人忌公子元之贤,意欲结纳人心,乃尽出其家财,周恤贫民,如有不给,借贷以继之,百姓无不感激。又多聚死士在家,朝夕训练,出入跟随。及世子舍即位,适彗星出于北斗,商人使人占之。曰:“宋、齐、晋三国之君,皆将死乱。”商人曰:“乱齐者,非我而谁?”命死士即于丧幕中,刺杀世子舍。商人以公子元年长,乃伪言曰:“舍无人君之威,不可居大位,吾此举为兄故也。”公子元大惊曰:“吾知尔之求为君也久矣,何乃累我?我能事尔,尔不能事我也,但尔为君以后,得容我为齐国匹夫,以寿终足矣!”商人即位,是为懿公。子元心恶商人之所为,闭门托病,并不入朝。此乃是公子元的好处。
(齐昭公潘,本打算来赴会的,正巧患病,还没到盟期就死了。太子舍即位。他的母亲是鲁国女子叔姬,人称昭姬。昭姬虽说是昭公夫人,却不受宠。世子舍才学平庸,也不受国内百姓敬重。公子商人,是齐桓公的妾密姬所生,一直有篡位的野心,因为昭公对他很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等昭公死后,再举大事。昭公末年,从卫国召回公子元,委任国家政事。商人妒忌公子元的贤能,一心想要收买人心,于是,将家财全拿了出来,抚恤贫苦的百姓,如果供给不足,就借贷来帮助他们,百姓没有不感激的。同时,商人还聚集了许多亡命之徒在家里,早晚训练,出入都跟着商人。到世子舍即位,恰好彗星出现在北斗星附近,商人找人占卜这是什么征兆。结论是:“宋、齐、晋三国国君,都将因大乱而死。”商人说:“乱齐国的,除了我还有谁?”命令亡命之徒藏在丧幕后面,刺杀了世子舍。商人又以公子元年长为由,假称:“舍没有为人君主的威仪,不能占居大位,我这样做是为哥哥考虑。”公子元大吃一惊: “我知道你想即位为王已经很久了,为什么要把我拉进去? 我能侍奉你,你不能侍奉我,只求你做主公后,允许我作为齐国百姓,安度一生就满足了。”于是商人继承王位,就是齐懿公。子元厌恶他的所作所为,装病在家,闭门不出,再不入朝。这是公子元的长处。)
且说昭姬痛其子死于非命,日夜悲啼。懿公恶之,乃囚于别室,节其饮食。昭姬阴赂宫人,使通信于鲁,鲁文公畏齐之强,命大夫东门遂如周,告于匡王,欲借天子恩宠,以求释昭姬之囚。匡王命单伯往齐,谓懿公曰:“既杀其子,焉用其母,何不纵之还鲁,以明齐之宽德?”懿公讳弑舍之事,闻“杀子”之语,面颊发赤,嘿然无语。单伯退就客馆。懿公迁昭姬于他宫,使人诱单伯曰:“寡君于国母未之敢慢。况承天子降谕,敢不承顺?吾子何不谒见国母,使知天子眷顾宗国之意?”单伯只道是好话,遂驾车随使者入宫谒见昭姬。昭姬垂涕,略诉苦情,单伯尚未及答,不虞懿公在外掩至,大骂曰:“单伯如何擅入吾宫,私会国母,欲行苟且之事耶?寡人将讼之天子!”遂并单伯拘禁,与昭姬各囚于一室。恨鲁人以王命压之,兴兵伐鲁。论者谓懿公弑幼主,囚国母,拘天使,虐邻国,穷凶极恶,天理岂能容乎?但当时高国世臣,济济在朝,何不奉子元以声商人之罪,而乃纵其凶恶,绝无一言?时事至此,可叹矣!有诗云:
(且说昭姬痛惜儿子死于非命,日夜痛哭。懿公讨厌她,就换了个囚室关押,还减少她的饮食。昭姬暗地里贿赂了宫人,叫他们向鲁国通了信息。鲁文公害怕齐国的强大,命大夫东门遂到周天子处,告诉匡王,想借天子的恩宠,求得昭姬的释放。匡王派单伯到齐国,对懿公说:“既然杀了她的儿子,还要他的母亲有什么用,为什么不放她返回鲁国,以显示齐国宽厚的美德?”懿公讳忌杀舍的事,听到“杀子”的话,面颊发红,默默不语。单伯退出来,回到客馆。懿公又将昭姬迁到别处,派人骗单伯说:“我们主公对国母不敢怠慢。何况还承蒙天子降谕,敢不顺服吗?你为什么不看看国母,使她知道天子眷念同宗之国的情义呢?”单伯认为这是好话,就驾了车随使者进宫谒见昭姬。昭姬流下眼泪来,稍微讲了点受苦的情形,单伯还没来得及开口,不料懿公从外面突然进来,大骂:“单伯怎么敢擅自闯入我的宫殿,私下里会见国母,要干这不严肃的事?我要将这事报告天子。”于是把单伯也拘禁了起来,与昭姬各关在一间屋子里。懿公又忌恨鲁国人用天子的命令来压制他,兴兵讨伐鲁国。议论这事的人都说懿公杀害幼主,关押国母,拘留天子的使臣,欺虐邻国,穷凶极恶,天理哪里能容?但当时高、国姓世臣,济济在朝,为何不奉立子元来声讨商人的罪过,反而纵容他这样穷凶极恶,连一句公道话也没有?当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可悲可叹呀!有诗说:)
欲图大位欺孤主,先散家财买细民;
堪恨朝中绶若若,也随市井媚凶人!
鲁使上卿季孙行父如晋告急。晋赵盾奉灵公合宋、卫、蔡、陈、郑、曹、许共八国诸侯,聚于扈地,商议伐齐。齐懿公纳赂于晋,且释单伯还周,昭姬还鲁,诸侯遂散归本国。鲁闻晋不果伐齐,亦使公子遂纳赂于齐以求和。不在话下。
(鲁国派上卿季孙行父到晋国告急。晋赵盾侍奉灵公召集宋、卫、蔡、陈、郑、曹、许共八个国家的诸侯,聚集在扈邑,商量伐齐国的事。齐懿公交纳贿赂给晋侯,并且放单伯回国,将昭姬送回鲁国,各国诸侯于是一哄而散各归各的国家。鲁国听说晋国不讨伐齐国了,也派了公子遂给齐侯送了赂品,请求投降。)
却说宋襄公夫人王姬,乃周襄王之女兄,宋成公王臣之母,昭公杵臼之祖母也。昭公自为世子时,与公子卬、公孙孔叔、公孙钟离三人,以田猎游戏相善;既即位,惟三人之言是听,不任六卿,不朝祖母,疏远公族,怠弃民事,日以从田为乐。司马乐豫知宋国必乱,以其官让于公子卬。司城公孙寿亦虑祸及,告老致政,昭公即用其子荡意诸,嗣为司城之官。襄夫人王姬老而好淫,昭公有庶弟公子鲍,美艳胜于妇人,襄夫人心爱之,醉以酒,因逼与之通,许以扶立为君。遂欲废昭公而立公子鲍。昭公畏穆襄之族太盛,与公子卬等谋逐之。王姬阴告于二族,遂作乱,围公子卬公孙钟离二人于朝门而杀之。司城荡意诸惧而奔鲁。公子鲍素能敬事六卿,至是,同在国诸卿,与二族讲和,不究擅杀之事,召荡意诸于鲁,复其位。
(却说宋襄公夫人王姬,是周襄王的姐姐,宋成公王臣的母亲,昭公杵臼的祖母。昭公还没即位时,和公子卬、公孙孔叔、公孙锺离三人,一道田猎游戏,产生了交情;即位后,昭公非常听这三个人的话,不选拜六卿,不朝见祖母,远离亲族内的亲人,放弃国政,整天在打猎上找乐趣。司马乐预料宋国必然要乱,把自己的官位让给公子卬。司城公孙寿也猜想到灾患将要到来,告老还乡了。昭公就用他的儿子荡意诸,接替司城之职。襄夫人王姬虽然老了却很***,昭公有个堂弟公子鲍,长得美艳超过妇女,襄夫人打心眼里爱他,就用酒将他灌醉,借机强逼他同自己通奸,条件是扶立他为新的宋君。于是设想着废黜昭公扶立公子鲍。昭公怕穆、襄两族势力太大,与公子卬等密谋要驱赶他们。王姬暗地里将消息报给两族,于是宋国的乱子被挑起了。穆、襄两族的家丁,将公子卬、公孙锺离两人围在了朝堂门口,用刀砍死。司城荡意诸害怕,逃到鲁国去了。公子鲍一向能敬重六卿,到这时,同在国内共事的其他卿士,与穆、襄两族讲和,召回荡意诸不追究他擅自杀人的罪过,恢复了原来的位置。)
公子鲍闻齐公子商人,以厚施买众心,得篡齐位。乃效其所为,亦散家财,以周给贫民。昭公七年,宋国岁饥,公子鲍尽出其仓廪之粟,以济贫者。又敬老尊贤,凡国中年七十以上,月致粟帛,加以饮食珍味,使人慰问安否。其有一才一艺之人,皆收致门下,厚糈管待。公卿大夫之门,月有馈送。宗族无亲疏,凡有吉凶之费,倾囊助之。昭公八年,宋复大饥,公子鲍仓廪已竭,襄夫人尽出宫中之藏以助之施,举国无不颂公子鲍之仁。宋国之人,不论亲疏贵贱,人人愿得公子鲍为君。公子鲍知国人助己,密告于襄夫人,谋弑昭公。襄夫人曰:“闻杵臼将猎于孟诸之薮,乘其驾出,我使公子须闭门,子帅国人以攻之,无不克矣。”鲍依其言。
(公子鲍听说齐公子商人,以丰厚的施舍收买众人的心,得以篡夺齐侯的位置,便仿效他的做法,也散发家财,周济那些贫民。昭公七年,宋国闹饥荒,公子鲍打开自己的仓库,拿出全部谷物粮食,救助贫寒的人。同时公子鲍还敬老尊贤,凡国内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都给送去粮食布匹再加上美食佳肴,派人去慰问是不是安康等等。另外只要有一才一艺的人,都收到自己的门下,用丰厚的饭食款待,公卿大夫家里,每月都有馈赠的东西。宗族不论关系远近,凡是需要生养病死费用的,公子鲍必定倾囊而出。昭公八年,宋国又闹大饥荒,公子鲍的粮食已经空了,襄夫人也拿出大量的宫中宝藏,帮助公子鲍行善布施,举国上下没人不夸赞公子鲍仁义的。宋国的百姓,不管亲疏贵贱,人人都愿意让公子鲍坐上宋君的位子。公子鲍知道百姓倾向自己了,就秘密告诉襄夫人,阴谋杀死昭公。襄夫人说:“听说杵臼就要到孟 诸的灌木丛里打猎,乘他的坐骑出来时,我叫公子须关上门,你率领百姓攻击他,没有不死的。”鲍依照她的话准备去了。)
司城荡意诸,颇有贤名,公子鲍素敬礼之。至是,闻襄夫人之谋,以告昭公曰:“君不可出猎,若出猎,恐不能返。”昭公曰:“彼若为逆,虽在国中,其能免乎?”乃使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居守。遂尽载府库之宝,与其左右,以冬十一月望孟诸进发。才出城,襄夫人召华元公孙友留之宫中,而使公子须闭门。公子鲍使司马华耦号于军中曰:“襄夫人有命:‘今日扶立公子鲍为君。’吾等除了无道昏君,共戴有道之主,众议以为何如?”军士皆踊跃曰:“愿从命!”国人亦无不乐从。华耦率众出城,追赶昭公。昭公行至半途闻变,荡意诸劝昭公出奔他国,以图后举。昭公曰:“上自祖母,下及国人,无不与寡人为仇,诸侯谁纳我者?与其死于他国,宁死于故乡耳!”乃下令停车治餐,使从田者皆饱食。食毕,昭公谓左右曰:“罪在寡人一身,与汝等何与?汝等相从数年,无以为赠,今国中宝玉,俱在于此,分赐汝等,各自逃生,毋与寡人同死也!”左右皆哀泣曰:“请君前行,倘有追兵,我等愿拚死一战。”昭公曰:“徒杀身,无益也。寡人死于此,汝等勿恋寡人!”少顷,华耦之兵已至,将昭公围住,口传襄夫人之命:“单诛无道昏君,不关众人之事。”昭公急麾左右,奔散者大半,惟荡意诸仗剑立于昭公之侧。华耦再传襄夫人之命,独召意诸。意诸叹曰:“为人臣而避其难,虽生不如死!”华耦乃操戈直逼昭公,荡意诸以身蔽之,挺剑格斗。众军民齐上,先杀意诸,后杀昭公,左右不去者,尽遭屠戮。伤哉!史臣有诗云:
(司城荡意诸,很有些美名,公子鲍平素对他很恭敬,礼数十分周到。到了这天,他听到了襄夫人的阴谋,说给昭公听了:“主公不能出去打猎,出去打猎,恐怕就回不来了。”昭公说:“他们要是想犯上作乱,就是呆在国中,就能不死吗?”就叫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留守。接着,昭公满载了府库中的财宝,带着贴身随从,在冬天十一月,朝着孟诸方向进发了。才出城门,襄夫人叫华元、公孙友留在宫中,再让公子须关上大门。公子鲍叫华耦在部队发令:“襄夫人有命:‘今天扶立公子鲍做国君。’我们消灭无道昏君,共同拥戴有道的君主。大家意见怎么样呢?”军士们都十分踊跃,齐声喊:“愿听从命令!”国内百姓也没有不欣然前往的。华耦率着众人出城,去追昭公。昭公走到半路上,听说都城有了变故,荡意诸劝昭公逃到别的国家去,以后再想办法。昭公说:“上从我的祖母开始,下到国内百姓,没有不与我为仇的,诸侯谁肯接纳我?与其死在他国,不如死在故乡!”便下令停车吃饭,让跟他打猎的人饱食一顿。吃完,昭公对左右说:“罪过在我一个人身上,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跟了我许多年,没有什么可以赠送的,国中的宝玉,都在这了,分赐给你们,各自逃生去吧,不要和我一同死!”左右随从哭了起来:“请主公在前面走,假若有追兵来,我们愿拼死一战!”昭公说:“白白送死,没有好处。我死这儿了,你们不要舍不得我!”一会儿,华耦的兵追了上来,将昭公围住,口头传达襄夫人的命令:“只杀无道昏君,与众人没有关系。”昭公急忙指挥左右,但已跑散了一大半,只有荡意诸仗剑站在昭公的身旁。华耦又传达了一遍襄夫人的旨意,单单要召回荡意诸。意诸叹了口气:“做臣子的,却躲避君主的危难,虽然活着也不如死了!”华耦便举戈向昭公刺来,荡意诸挺身来挡,挥起剑同华耦格斗起来。众军民一拥而上,先杀了荡意诸,后又杀了宋昭公,左右随从没逃走的,全被宰杀了。悲伤啊!)
昔年华督弑殇公,华耦今朝又助凶。
贼子乱臣原有种,蔷薇桃李不相同。
华耦引军回报襄夫人。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等合班启奏:“公子鲍仁厚得民,宜嗣大位。”遂拥公子鲍为君,是为文公。华耦朝贺毕,回家患心疼暴卒。文公嘉荡意诸之忠,用其弟荡虺为司马,以代华耦。母弟公子须为司城,以补荡意诸之缺。
(华耦引着人马回来报告襄夫人。右师华元,左师公孙友等全班人启奏道:“公子鲍仁厚得民心,应继承大位。”于是拥立公子鲍作宋国国君,称宋文公。华耦朝贺完了,回到家就患了心疼病突然死去了。文公深感荡意诸的忠心耿耿,委任他的弟弟做司马,代替华耦的位置。又提拔公子须做司城,来补荡意诸的空缺。)
赵盾闻宋有弑君之乱,乃命荀林父为将,合卫、陈、郑之师伐宋。宋右师华元至晋军,备陈国人愿戴公子鲍之情,且敛金帛数车,为犒军之礼,求与晋和。荀林父欲受之。郑穆公曰:“我等鸣钟击鼓,以从将军于宋,讨无君也。若许其和,乱贼将得志矣。”荀林父曰:“齐宋一体也,吾已宽齐,安得独诛宋乎?且国人所愿,因而定之,不亦可乎?”遂与宋华元盟,定文公之位而还。郑穆公退而言曰:“晋惟赂是贪,有名无实,不能复伯诸侯矣。楚王新立,将有事于征伐,不如弃晋从楚,可以自安。”乃遣人通款于楚,晋亦无如之何也!髯仙有诗云:
(赵盾得到宋国发生了杀死国君的叛乱消息后,下令荀林父为大将,联合卫、陈、郑的军队讨伐宋国。宋国的右师元帅华元赶到晋军营中,历数宋国百姓愿意拥戴公子鲍的情况,并且收集好几车的金玉布帛,做为犒劳征剿部 队的礼物,请求与晋国和好。荀林父打算收下来。郑穆公说:“我们鸣金击鼓集结人马,跟随将军来宋国,讨伐目无国君的行为。如果答应同他们和好,乱臣贼子将会更加猖狂了。”荀林父说:“齐国、宋国发生的是一回事,我们已经宽大了齐国,怎么能只问宋国的罪呢?而且宋国百姓愿意这样,因而才成定局,不也可以吗?”于是同宋国华元结盟,认定了文公的国位后班师返回集结的地方。郑穆公回去后说:“晋国唯利是图,有名无实,不能再称雄诸侯了。楚王新立,将会有志于征讨无道,不如背弃晋国而跟随楚国,可以使我们安稳。”便派了人到楚国去表示友好,晋侯知道了也拿他没有办法? 髯仙有诗写道:)
仗义除残是伯图,兴师翻把乱臣扶;
商人无恙鲍安位,笑杀中原少丈夫!
再说齐懿公商人,赋性贪横,自其父桓公在位时,曾与大夫邴原,争田邑之界,桓公使管仲断其曲直,管仲以商人理曲,将田断归邴氏,商人一向衔恨于心。及是弑舍而自立,乃尽夺邴氏之田,又恨管仲党于邴氏,亦削其封邑之半。管氏之族惧罪,逃奔楚国,子孙遂仕于楚。懿公犹恨邴原不已,时邴原已死,知其墓在东郊,因出猎过其墓所,使军士掘墓,出其尸,断其足,邴原之子邴歜随侍左右,懿公问曰:“尔父罪合断足否?卿得无怨寡人乎?”歜应曰:“臣父生免刑诛,已出望外,况此朽骨,臣何敢怨?”懿公大悦曰:“卿可谓干蛊之子矣!”乃以所夺之田还之。邴歜请掩其父,懿公许之。复购求国中美色,淫乐惟日不足,有人誉大夫阎职之妻甚美,因元旦出令,凡大夫内子俱令朝于中宫。阎职之妻,亦在其内,懿公见而悦之,因留宫中,不遣之归,谓阎职曰:“中宫爱尔妻为伴,可别娶也。”阎职敢怒而不敢言。
(再说齐懿公商人,生性蛮横贪婪,从打他父亲桓公活着的时候,就曾与大夫邴原为所辖田邑的界线的事情争执,桓公叫管仲评断他们的是非,管仲认为商人理屈,将田地判给了邴氏家族。这事商人一直怀恨在心。到这时杀了公子舍,商人自己继承君位,就开始夺取邴氏的田地,同时又恼恨管仲倾向邴原,也削去了管氏封邑的一半土地。管氏家族害怕得罪他,逃到楚国,子孙后代从此在楚国做事。懿公还不能消解对邴原的仇恨,这时邴原已经死了,商人知道他的墓穴在东郊,出外狩猎时经过邴原的墓地,下令军士挖开墓穴,拖出邴原的尸体,砍断他的双脚,邴原的儿子邴歜这时正跟着懿公侍候在他的旁边,懿公问他:“你父亲的罪过是不是该砍他的双脚?你能不怨恨我吗?”邴歜回答:“我的父亲活着时没遭杀弑,已超出我的想象了,何况这是枯朽的骨架,我怎么敢有怨恨呢?”懿公大喜过望,说道:“你可称得上是干蛊的儿子了!”便将所夺取的田产全部归还给邴歜。邴歜请求准许他掩埋他的父亲,懿公也答应下来了。之后懿公又征集国内的美女,骄奢淫逸,只恨一天时间太短,有人在他面前夸赞大夫阎职的妻子很美,因而懿公元旦发出命令,凡是大夫的妻子都要到宫中去朝见他。阎职的妻子当然也在其中,懿公见了果然喜不自胜,将她留在宫中不让回来。对阎职说:“宫中喜欢和你的妻子做伴儿,你可以另娶一个。”阎职敢怒却不敢言。)
齐西南门有地名申池,池水清洁可浴,池旁竹木甚茂。时夏五月,懿公欲往申池避暑,乃命邴歜御车,阎职骖乘。右师华元私谏曰:“君刖邴歜之父,纳阎职之妻,此二人者,安知不衔怨于君?而君乃亲近之。齐臣中未尝缺员,何必此二人也?”懿公曰:“二子未尝敢怨寡人也,卿勿疑。”乃驾车游于申池,饮酒甚乐。懿公醉甚,苦热,命取绣榻,置竹林密处,卧而乘凉。邴歜与阎职浴于申池之中,邴歜恨懿公甚深,每欲弑之,以报父仇,未得同事之人,知阎职有夺妻之怨,欲与商量,而难于启口,因在池中同浴,心生一计,故意以折竹击阎职之头。职怒曰:“奈何欺我?”邴歜带笑言曰:“夺汝之妻,尚然不怒,一击何伤,乃不能忍耶?”阎职曰:“失妻虽吾之耻,然视刖父之尸,轻重何如?子忍于父,而责我不能忍于妻,何其昧也!”邴歜曰:“我有心腹之言,正欲语子,一向隐忍不言,惟恐子已忘前耻,吾虽言之,无益于事耳。”阎职曰:“人各有心,何日忘之,但恨力不及也。”邴歜曰:“今凶人醉卧竹中,从游者惟吾二人,此天遣我以报复之机,时不可失!”阎职曰:“子能行大事,吾当相助。”二人拭体穿衣,相与入竹林中,看时,懿公正在熟睡,鼻息如雷,内侍守于左右。邴歜曰:“主公酒醒,必觅汤水,汝辈可预备以待。”内侍往备汤水。阎职执懿公之手,邴歜扼其喉,以佩剑刎之,头坠于地。二人扶其尸,藏于竹林之深处,弃其头于池中。懿公在位才四年耳。内侍取水至,邴歜谓之曰:“商人弑君而立,齐先君使我行诛。公子元贤孝,可立为君也。”左右等唯唯,不敢出一言。邴歜与阎职驾车入城,复置酒痛饮,欢呼相庆。早有人报知上卿高倾国归父,高倾曰:“盍讨其罪而戮之,以戒后人?”国归父曰:“弑君之人,吾不能讨,而人讨之,又何罪焉?”邴阎二人饮毕,命以大车装其家资,以骈车载其妻子,行出南门,家人劝使速驰,邴歜曰:“商人无道,国人方幸其死,吾何惧哉?”徐徐而行,俱往楚国去讫。高倾与国归父聚集群臣商议,请公子元为君,是为惠公。髯翁有诗云:
(齐国都城的西南门,有个叫申池的地方,池水清洁可以洗澡,池旁竹木茂盛。夏天五月时,懿公打算去申池避暑,便命令邴歜驾车,阎职坐在车厢的右侧陪着。右师华元私下劝道:“主公砍了邴歜父亲的双脚,又收留了阎职的妻子,这两个人,怎么能知道他们不对主公怀恨在心呢?主公却又这样亲近他们。齐国大夫中又不缺少人手,何必非这两个人呢?”懿公说:“这两人不曾怨恨我,你不要疑心。”就驾车在申池游玩,开怀畅饮,十分快活。懿公喝多了,又苦于天热,叫人抬来绣床,就在竹林茂密的地方,躺着乘凉。邴歜和阎职在申池里洗澡。邴歜十分痛恨懿公,几次想杀了他,替父亲报仇,只是没有碰到帮手,知道阎职对懿公也怀有夺妻的仇恨,想和他商量,又难于开口,因为在水中一同洗澡,便想出一条计策来,故意折下一枝竹杆,敲打阎职的头。阎职发怒了,问:“干么欺负我?”邴歜含笑道:“抢你的妻子,你还不怒,打一下会有什么损伤呢,就不能忍了?”阎职说道:“丢了妻子虽然是我的耻辱,可是看着自己父亲的尸体被人砍去双脚,轻重不是一样吗?你能对父亲忍心,却怪我不能对妻子忍心,多愚蠢!”邴歜说:“我有心里话,正想告诉你,一直忍着不说,只是怕你忘了以前的耻辱,那样即使我说了,对事情也没好处。”阎职说:“人都有心,什么时候能忘,只恨力量不够。”邴歜说道:“如今凶手就醉倒在竹林中,陪着来的,只有我们两人,这是老天给我们报仇的好时机,不能丢掉呀!”阎职说:“你能干大事,我一定帮忙。”两人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一同走进竹林,看看懿公正在熟睡,鼾声如雷,内侍守在左右两旁。邴歜说:“主公酒醒了以后,肯定要汤水,你可以准备好了等着。”果然懿公醒后就向内侍要汤水喝,内侍去找。阎职乘机冲上去攥住懿公的双手,邴歜扼住他的喉咙,佩剑一挥,商人的头就滚落在地上。两人扶起他的尸体,藏在竹林深处,把他的头扔进水中。内侍取水回来,邴歜对他说:“商人杀了先主而自己即位,齐国的先君令我杀了他。公子元有贤德又孝顺,可立为国君。”内侍几人唯唯诺诺,不敢说一句话。邴歜和阎职驾车回到城里,又摆上酒宴痛饮,彼此欢呼庆贺。早有人将消息通报给上卿高倾、国归父,高倾问:“怎样才能声讨他们的罪行并杀了他们,以告诫后来的人?”国归父说:“弑君的人,我们不能讨伐,而人家讨伐了,又有什么罪呢?”邴歜和阎职两人畅饮完了,叫家人用大车装了家里的资产,用骈车载了妻子,走出南门,家人都劝他们快马加鞭,邴歜说:“商人没有道义,国内百姓正要庆幸他死呢,我们怕什么呢?”车队缓缓而行,都往楚国方向去了。高倾与国归父邀请了群臣商议,请公子元继承君位,这就是齐惠公。髯翁有诗写道:)
仇人岂可与同游?密迩仇人仇报仇。
不是逆臣无远计,天教二憾逞凶谋。
话分两头。却说鲁文公名兴,乃僖公嫡夫人声姜之子,于周襄王二十六年嗣位。文公娶齐昭公女姜氏为夫人,生二子,曰恶,曰视。其嬖妾秦女敬嬴,亦生二子,曰倭,曰叔肹。四子中惟倭年长,而恶乃嫡夫人所生,故文公立恶为世子。时鲁国任用三桓为政。孟孙氏曰公孙敖,生子曰谷,曰难。叔孙氏曰公孙兹,生子曰叔仲彭生,曰叔孙得臣。文公以彭生为世子太傅。季孙氏曰季无佚,乃季友之子,无佚生行父,即季文子也。鲁庄公有庶子曰公子遂,亦曰仲遂,住居东门,亦曰东门遂,自僖公之世,已与三桓一同用事。论起辈数,公孙敖与仲遂为再从兄弟,季孙行父又是下一辈了。因公孙敖得罪于仲遂,客死于外,故孟孙氏失权,反是仲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家为政。
(却说鲁文公名兴,是僖公嫡夫人声姜的儿子,在周襄王二十六年接替君位。文公娶齐昭公的女儿姜氏作夫人,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叫恶,一个叫视。文公的宠妾秦国女子敬嬴,也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倭,一个叫肹。四个儿子中只有倭年纪稍大。而恶却是嫡夫人生的,所以文公扶植恶作世子。这时鲁国任用三桓掌握朝政。孟孙氏叫公孙敖,生下儿子名叫谷,还有一个叫难。 叔孙氏名叫公孙兹,生下儿子一个叫叔仲彭生,一个叫叔孙得臣。文公叫彭生做世子恶的太傅。季孙氏名叫季无佚,是季友的儿子,无佚有儿子叫行父,就是季文子。鲁庄公有侄子叫公子遂,也叫仲遂,因住在都城的东门,又叫东门遂,从僖公在世时,就已经和三桓一同共事。论辈份,公孙敖和仲遂是同族兄弟,季孙行父又是晚一辈的了。因为公孙敖得罪了仲遂,死在了国外,就是为了这事,孟孙氏丢掉了权柄,倒是仲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家有权治理国政。)
且说公孙敖如何得罪。敖娶莒女戴己为内子,即谷之母;其娣声己,即难之母也。戴己病卒,敖性淫,复往聘己氏之女。莒人辞曰:“声己尚在,当为继室。”敖曰:“吾弟仲遂未娶,即与遂纳聘可也。”莒人许之。鲁文公七年,公孙敖奉君命如莒修聘,因顺便为仲遂逆女。及鄢陵,敖登城而望,见己氏色甚美,是夜竟就己氏同宿,自娶归家。仲遂见夺其妻,大怒,诉于文公,请以兵攻之。叔仲彭生谏曰:“不可。臣闻之:‘兵在内为乱,在外为寇。’幸而无寇,可启乱乎?”文公乃召公孙敖,使退还己氏于莒,以释仲遂之憾。敖与遂兄弟讲和如故。敖一心思念己氏,至次年,奉命如周,奔襄王之丧,不至京师,竟携吊币,私往莒国,与己氏夫妇相聚。鲁文公亦不追究,立其子谷主孟氏之祀。其后敖忽思故国,使人言于谷,谷转请于其叔仲遂。遂曰:“汝父若欲归,必依我三件事,乃可。无入朝,无与国政,无携带己氏。”谷使人回复公孙敖。敖急于求归,欣然许之。归鲁三年,果然闭户不出。忽一日,尽取家中宝货金帛,复往莒国。孟孙谷想念其父,逾年病死。其子仲孙蔑尚幼,乃立孟孙难为卿。未几,己氏卒,公孙敖复思归鲁,悉以家财纳于文公,并及仲遂,使其子难为父请命。文公许之,遂复归。至齐,病不能行,死于堂阜。孟孙难固请归其丧于鲁。难乃罪人之后,又权主宗祀,以待仲蔑之长,所以不甚与事。季孙行父让仲遂与彭生得臣是叔父行,每事不敢自专。而彭生仁厚,居师傅之任。得臣屡掌兵权,所以仲遂得臣二人,尤当权用事。敬嬴恃文公之宠,恨其子不得为嗣,乃以重赂交结仲遂,因以其子倭托之,曰:“异日倭得为君,鲁国当与子共之。”仲遂感其相托之意,有心要推戴公子倭。念:“叔仲彭生,乃是世子恶之傅,必不肯同谋。而叔孙得臣,性贪贿赂,可以利动。”时时以敬嬴所赐分赠之,曰:“此嬴氏夫人命我赠子者。”又使公子倭时时诣得臣之门,谦恭请教,故得臣亦心向之。
(先说公孙敖怎样得罪仲遂的。公孙敖娶了莒人的女儿戴己做妻子,就是谷的母亲;戴己的姐姐声己,就是难的母亲。敖生性***,戴己病死后,又去娶己氏的女儿。莒人推辞说:“声己还在,应当作为继室妻子。”公孙敖说:“我弟弟仲遂还没有娶妻,是给仲遂纳聘妻子。”莒人答应了。鲁文公七年,公孙敖奉了文公的命令,到莒国出访,顺便替仲遂选择妻子。到了鄢陵,公孙敖登上城楼观望,瞧见己氏十分漂亮,这天夜里竟然就同己氏同居 了,而后又自己娶到家来。仲遂见妻子被哥哥夺走了,勃然大怒,告诉了文公,请求派兵去打他。叔仲彭生劝道:“不能这样。我听说:‘国内用兵是内乱,国外用兵是侵犯。’幸好没有境外侵犯,为何要发动内乱呢?”文公于是叫公孙敖到朝堂上来,命令他到莒国送还己氏,以解开仲遂的怒气。公孙敖又和仲遂兄弟讲和了。但公孙敖始终没断对己氏的思念,到了第二年,公孙敖奉命到周,为襄王奔丧,谁料他竟不到京师,却带了吊唁的钱款,私自去莒国与己氏团圆去了。鲁文公也不追究,立他的儿子谷主持孟氏家族的香火。这以后公孙敖忽然又思念起故乡来,托人带信给谷,谷又转而请示他的叔叔仲遂。仲遂说:“你父亲如果想回来,必须依我三件事才行。不入朝,不参与国家大事,不携带己氏。”谷派人回信给公孙敖。公孙敖急着回来,欣然同意了。他回鲁国三年,果真足不出户。突然有一天,拿走家里所有的宝玉金帛,又去了莒国。孟孙谷想念父亲,过了年就病死了。他的儿了仲孙蔑年纪还小,便立了孟孙难为国卿。不久,己氏死了,公孙敖又想着返回鲁国,将全部家产交给文公和仲遂,叫他的儿子难替他在文公面前说情。文公同意了,公孙敖上了回家的路,到了齐国的地界,他已经病得不能走了,最后死在堂阜。孟孙难执着地请求文公,将他父亲的尸首接回来,葬在鲁国。孟孙难是罪犯的儿子,又是临时掌管宗族的祀庙,等待仲蔑长大了好能接替,所以不怎么参与政事。季孙行父是仲遂、彭生和得臣的侄子辈,所以遇到事情总是谦让,不敢一人专断。而彭生又性情仁厚善良,甘于师傅的职位。得臣一直掌握着兵权,所以仲遂、得臣两人,当权操持国家大事。敬嬴仗着文公的宠爱,不满她的儿子不能继承鲁国的君主位置,便用厚重的贿赂与仲遂勾结,借此将她儿子的前程托付给仲遂,说道:“将来倭当了国君,就和你共同拥有鲁国。”仲遂感动她重托的情义,有心要拥戴公子倭。心想:“叔仲彭生是恶的老师,肯定不愿做同谋。而叔孙得臣,生性贪图贿赂,可以用好处打动他。”就不时地将敬嬴赠送的东西,分出来给他,说:“这是嬴氏夫人叫我送给你的。”又教导公子倭不时找到得臣的门上,恭敬地请教,因而得臣心里也倾向立公子倭。)
周匡王四年,鲁文公十有八年也。是年春,文公薨,世子恶主丧即位。各国皆遣使吊问。时齐惠公元,新即大位,欲反商人之暴政,特地遣人至鲁,会文公之葬。仲遂谓叔孙得臣曰:“齐鲁世好也。恒僖二公,欢若兄弟。孝公结怨,延及商人,遂为仇敌。今公子元新立,我国未曾致驾,而彼先遣人会葬,此修好之美意,不可不往谢之。乘此机会,结齐为援,以立公子倭,此一策也。”叔孙得臣曰:“子去,我当同行。”毕竟二人如齐,商量出甚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周匡王四年,鲁文公十八年的春天,鲁文公死了,世子公子恶因父亲死了而继承国君的位置。诸侯各国都派遣使者赶来吊唁慰问。这时齐惠公元,刚接了齐国的君主位子,正打算反商人的暴政,特地派人到鲁国来,参加文公的葬礼。仲遂对叔孙得臣说:“齐国、鲁国世代友好。齐桓公和鲁僖公,见面像兄弟一样高兴。从孝公开始两国结下怨仇,一直延续到商人,彼此视为仇敌。如今公子元刚刚即位,我国没有去祝贺,而他们却先派了人来参加葬礼,这重修旧好的美意,不能不去感谢。乘此机会,联合齐国做为后援,扶植公子倭,这是一条路呀。”叔孙得臣说:“我和你同去。”)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五十回 东门遂援立子倭 赵宣子桃园强谏
话说仲孙遂同叔孙得臣二人如齐拜贺新君,且谢会葬之情。行礼已毕,齐惠公赐宴,因问及鲁国新君:“何以名恶?世间嘉名颇多,何偏用此不美之字?”仲遂对曰:“先寡君初生此子,使太史占之,言:‘当恶死,不得享国。’故先寡君名之曰恶,欲以厌之。然此子非先寡君所爱也。所爱者长子名倭,为人贤孝,能敬礼大臣,国人皆思奉之为君,但压于嫡耳。”惠公曰:“古来亦有‘立子以长’之义,况所爱乎?”叔孙得臣曰:“鲁国故事,立子以嫡,无嫡方立长。先寡君狃于常礼,置倭而立恶,国人皆不顺焉。上国若有意为鲁改立贤君,愿结婚姻之好,专事上国,岁时朝聘,不敢有阙。”惠公大悦曰:“大夫能主持于内,寡人惟命是从,岂敢有违?”仲遂叔孙得臣请歃血立誓,因设婚约。惠公许之。遂等既返,谓季孙行父曰:“方今晋业已替,齐将复强,彼欲以嫡女室公子倭,此厚援不可失也。”行父曰:“嗣君,齐侯之甥也。齐侯有女,何不室嗣君,而乃归之公子乎?”仲遂曰:“齐侯闻公子倭之贤,立心与倭交欢,愿为甥舅。若夫人姜氏,乃昭公之女,桓公诸子,相攻如仇敌,故四世皆以弟代兄,彼不有其兄,何有于甥?”行父嘿然,归而叹曰:“东门氏将有他志矣!”——仲遂家住东门,故呼为东门氏。行父密告于叔仲彭生。彭生曰:“大位已定,谁敢贰心耶?”殊不以为意。
(话说仲遂和叔孙得臣两人到齐国祝贺齐国新君主即位,并且感谢参加葬礼的盛情。见面礼行过以后,齐惠公安排宴会接待他们,谈到鲁国新上任的国君,齐惠公问:“为什么名要叫恶?人间上好的名很多,怎么偏用这个不美的字?”仲遂回答:“我们先主公刚生下这个儿子时,叫太史算了一卦:卜辞是:‘当恶死,不得享国。’所以,我们先主公给他起名为恶,打算以此来限制他。但是这个儿子并不是我们先主公所宠爱的。所宠爱的是长子名叫倭,为人孝顺有贤德,能尊重大臣,国内百姓都想奉举他做国君,但因为不是嫡夫人所生,而受到压制。”惠公说:“古来就有传立长子的规定,何况所喜爱的又是长子呢?”叔孙得臣说:“按照鲁国的旧规矩,传位给嫡夫人的儿子,嫡夫人没有儿子,才立长子。我们先主公拘泥于常规,放下公子倭而立恶为世子,国内百姓都不服气。贵国如果有心思为鲁国改立贤能的君主,我们愿意结下婚姻关系,专门听从贵国的旨意,每年都来朝见,不敢有一丝疏忽。”惠公听了非常高兴,说:“如果大夫能在国内主持这件事,我一定唯命是从,哪敢有半点违背?”仲遂、叔孙得臣抓住机会,请惠公同他们俩歃血立誓,许下婚约。惠公答应了下来。仲遂、叔孙得臣立即回到鲁国,对季孙行父说:“当今天下,晋侯的霸业已经过去了,齐国将很快恢复强盛,他们有意将齐侯的女儿许配给公子倭,这样雄厚的外援不能失掉呀。”行父说:“继承君主位子的,是齐侯的外甥。齐侯有女为什么不嫁给主位继承人,反倒要嫁给公子呢?”仲遂说:“齐侯听说公子倭的贤能,决心要和公子倭 交好,愿意结为翁婿关系。像夫人姜氏,是齐昭公的女儿,桓公的几个儿子,互相攻击像仇敌一样,结果四代国君,都是弟弟代替哥哥继承的,他不认他的哥哥,干吗还要认他的外甥呢?”行父答不上来,闷闷地回家,叹道:“东门氏将有别的心思了!”——仲遂家住在都城的东门,所以人们称他为东门氏。行父把这事秘密地告诉了叔仲彭生。彭生说:“大位已经定了下来,谁还敢有二心?”并不特别在意。)
仲遂与敬嬴私自定计,伏勇士于厩中,使圉人伪报:“马生驹甚良!”敬嬴使公子倭同恶与视往厩看驹毛色。勇士突起,以木棍击恶杀之,并杀视。仲遂曰:“太傅彭生尚在,此人不除,事犹未了。”乃使内侍假传嗣君有命,召仲叔彭生入宫。彭生将行,其家臣公冉务人,素知仲遂结交宫禁之事,疑其有诈,止之曰:“太傅勿入,入必死。”彭生曰:“有君命,虽死,其可逃乎?”公冉务人曰:“果君命,则太傅不死矣。若非君命而死,死之何名?”彭生不听。务人牵其袂而泣。彭生绝袂登车,径造宫中,问嗣君何在?内侍诡对曰:“内厩马生驹,在彼阅之。”即引彭生往厩所。勇士复攒击杀之,埋其尸于马粪之中。敬嬴使人告姜氏曰:“君与公子视,被劣马是啮,俱死矣。”姜氏大哭,往厩视之,则二尸俱已移出于宫门之外。季孙行父闻恶视之死,心知仲遂所为,不敢明言,私谓仲遂曰:“子作事太毒,吾不忍闻也。”仲遂曰:“此嬴氏夫人所为,与某无与。”行父曰:“晋若来讨,何以待之?”仲遂曰:“齐宋往事,已可知矣。彼弑其长君,尚不成讨;今二孺子死,又何讨焉?”行父抚嗣君之尸,哭之不觉失声。仲遂曰:“大臣当议大事,乃效儿女子悲啼何益!”行父乃收泪。叔孙得臣亦至,问其兄彭生何在?仲遂辞以不知。得臣笑曰:“吾兄死为忠臣,是其志也,何必讳哉?”仲遂乃私告以尸处,且曰:“今日之事,立君为急。公子倭贤而且长,宜嗣大位。”百官莫不唯唯。乃奉公子倭为君,是为宣公。百官朝贺。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仲遂又和敬嬴私下里商定了计策,安排勇士埋伏在马圈里,叫养马的人假报说:“有一匹马生下个马驹非常好!”敬嬴就让公子倭、世子恶和公子视一块儿去马圈察看马驹的毛色。这时,勇士突然杀出,用木棍将恶和视两人打死。仲遂说:“太傅彭生还在,这人不除掉,事情就还没有完。”叫内侍假传恶的命令,请叔仲彭生进宫。彭生正准备去,他的家臣公冉务人,平素就了解仲遂勾结内宫的事情,怀疑这中间有诡计,就阻止彭生说:“太傅不要去,去了肯定是死。”彭生说:“主公有命令,虽然是死,也不能逃避呀?”公冉务人说:“如果真是主公的命令,那太傅就不会死。假若不是主公的命令,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彭生不听,务人便揪住他的袖子哭了起来。彭生扯断袖子登上马车往宫里去了。到了宫里,彭生问恶在哪儿?内侍跪下答道:“宫内养的马正在下驹,世子他们在那儿看 呢。”就领着彭生到马圈。勇士再次杀出,同样用棍子把他打死,然后又用马粪将尸体掩埋了。敬嬴叫人告诉姜氏:“主公和公子视被性情恶劣的马连踏带咬,都死了。”姜氏大哭,到马圈去看,但这时,两具尸体已被搬出宫门了。季孙行父听到世子恶、公子视的死讯,知道是仲遂等人干的,却不敢公开讲,单独见到仲遂才指责他:“你作事太狠毒,我都不忍听了。”仲遂辩解说:“这是嬴氏夫人干的,同我不相干。”行父又说:“如果晋国来兴师问罪,怎么对付?”仲遂回答:“齐国、宋国都有先例,从这就可以看出来了,他们杀了已经成熟的君主,还不能构成讨伐,如今这里死了两个小孩儿,又有什么可以讨伐的呢?”行父抚摸着世子恶的尸体,不觉痛哭失声。仲遂说道:“大臣应当商议大事,学着孩童一样哭哭啼啼有什么好处!”行父便忍住了眼泪。这时叔孙得臣也赶到了,问仲遂他的哥哥彭生在哪儿?仲遂推辞说不知道。得臣笑了:“我哥哥为忠心而死,这是他的志向,有什么不能说的?”仲遂于是暗地里告诉他尸体埋藏的地方,然后朗声说道:“今天的事,当务之急是扶立新的国君。公子倭已经长大成人了,而且具备贤德才气,适合承继大位。”这时百官都赶到朝堂来了,大家听了也都没有吭声。于是拥戴公子倭为鲁君,这就是鲁宣公。众大夫列队朝贺。胡曾先生有诗写道:)
外权内宠私谋合,无罪嗣君一旦休;
可笑模棱季文子,三思不复有良谋。
得臣掘马粪,出彭生之尸而殡之。不在话下。
(得臣从马粪中挖出彭生的尸体,重新掩埋了,不再提起。)
再说嫡夫人姜氏,闻二子俱被杀,仲遂扶公子倭为君,捶胸大哭,绝而复苏者几次。仲遂又献媚于宣公,引“母以子贵”之文,尊敬嬴为夫人,百官致贺。姜夫人不安于宫,日夜啼哭,命左右收拾车仗,为归齐之计。仲遂伪使人留之曰:“新君虽非夫人所出,然夫人嫡母也,孝养自当不缺。奈何向外家寄活乎?”姜氏骂曰:“贼遂!我母子何负于汝,而行此惨毒之事?今乃以虚言留我!鬼神有知,决不汝宥也!”姜氏不与敬嬴相见,一径出了宫门,登车而去。经过大市通衢,放声大哭,叫曰:“天乎,天乎!二孺子何罪?婢子又何罪?贼遂蔑理丧心,杀嫡立庶!婢子今与国人永辞,不复再至鲁国矣!”路人闻者,莫不哀之,多有泣下者。是日,鲁国为之罢市。因称姜氏为哀姜,又以出归于齐,谓之出姜。出姜至齐,与昭公夫人母子相见,各诉其子之冤,抱头而哭。齐惠公恶闻哭声,另筑室以迁其母子。出姜竟终于齐。
(再说嫡夫人姜氏,知道两个儿子被杀的消息后,也看到仲遂扶植公子倭当上了国君,捶着胸膛大哭,昏倒了几次。仲遂又向宣公献媚,依照“母以子贵”的礼法,尊敬嬴为夫人,百官又入朝致贺。姜夫人不能安稳地呆在宫里了,日夜啼哭,叫左右随从收拾车仗,打算返回齐国。仲遂假惺惺地叫人挽留她:“新主公虽然不是夫人生的,但夫人是他的嫡母呀,主公对夫人的孝顺和赡养自然不会缺少的,干吗要到娘家去过活呢?”姜氏骂道:“乱贼仲遂!我们母子有什么对不起你的,非要做这样惨毒的事情?现在还用假话来留我!如果鬼神知道了,决不会饶了你!”姜氏也不见敬嬴,一路迳直出了宫门,登车走了。经过大街集市,放声大哭,喊道:“老天呐!老天呐!两个孩子有什么罪?我有什么罪?乱贼仲遂丧尽天理,残杀世子扶立旁人!我今天和国内百姓永别,再也不到鲁国了!”路上的百姓听了,无不痛心,有许多人流下了眼泪。这一天,鲁国的商贩为此举行罢市。从此,人们管姜氏叫哀姜,又因为她毅然出宫返回齐国,也叫她出姜。姜氏回到齐国,见到昭公夫人,两个人各自述说自己的孩子死得冤枉,抱头痛哭。齐惠公憎恶这哭声,另修了屋宇,让她们母女搬过去住。姜氏最后就死在了齐国。)
却说鲁宣公同母之弟叔肹,为人忠直,见其兄借仲遂之力,杀弟自立,意甚非之,不往朝贺。宣公使人召之,欲加重用。肹坚辞不往。有友人问其故,肹曰:“吾非恶富贵,但见吾兄,即思吾弟,是以不忍耳!”友人曰:“子既不义其兄,盍适他国乎?”肹曰:“兄未尝绝我,我何敢于绝兄乎?”适宣公使有司候问,且以粟帛赠之,肹对使者拜辞曰:“肹幸不至冻饿,不敢费公帑。”使者再三致命,肹曰:“俟有缺乏,当来乞取,今决不敢受也。”友人曰:“子不受爵禄,亦足以明志矣。家无余财,稍领馈遗,以给朝夕饔飧之资,未为伤廉。并却之,不已甚乎?”肹笑而不答。友人叹息而去。使者不敢留,回复宣公。宣公曰:“吾弟素贫,不知何以为生?”使人夜伺其所为,方挑灯织屦,俟明早卖之,以治朝餐。宣公叹曰:“此子欲学伯夷叔齐,采首阳之薇耶?吾当成其志可也。”肹至宣公末年方卒。终其身未尝受其兄一寸之丝,一粒之粟,亦终其身未尝言兄之过。史臣有赞云:
(却说鲁宣公同母兄弟叔肹,为人耿直忠诚,见哥哥借仲遂的力量,杀了另外两个弟弟,自立为鲁君,心里非常不满,也不去朝贺。宣公派人叫他,要委他以重任。叔肹还是推辞不去。有朋友问他原因,叔肹说:“我并不是讨厌富贵,只是见了我哥哥,就想起我弟弟,是不忍心呀!”朋友又问:“你既然觉得这个哥哥不讲道义,为什么不去别的国家呢?”叔肹说:“哥哥不曾对我绝情,我怎么敢对哥哥绝情?”恰好这时,宣公叫有司来找叔肹要个回话,并带来粮食布帛送给他,叔肹向有司拜谢说:“叔肹有幸不致于挨饿受冻,不敢浪费公家财产。”有司三番五次传达宣公的旨意,叔肹说:“等缺吃少穿了,一定去要,今天决不敢收下。”朋友说:“你不接受官职俸禄,足可以证明你的心了,家里又没有剩下的钱财,稍微领些馈赠,来做早晚饭菜的补贴,并不碍廉洁,都推辞了不是太过分了吗?”叔肹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朋友叹息着走了。有司不敢强留下粮食布帛,回去报告宣公。宣公说:“我弟弟一直很贫困,不知靠什么生活?”派人在夜里偷看他的举动,发现 他正在挑灯做鞋,准备第二天早上上街去卖,用来置办早饭。宣公叹了口气,说道:“这人是要学伯夷、叔齐,采撷首阳山的草吧?我应该成全他的志向。”叔肹一直活到宣公末年才死。终身不曾接受他哥哥的一寸丝,一粒米,也终身不曾谈起他哥哥的那段罪恶。史臣有诗称赞道:)
贤者叔肹,感时泣血。织屦自赡,于公不屑。顽民耻周,采薇甘绝。惟叔嗣音,入而不涅。一乳同枝,兄顽弟洁。形彼东门,言之污舌!
鲁人高叔肹之义,称颂不置。成公初年,用其子公孙婴齐为大夫。于是叔孙氏之外,另有叔氏。叔老、叔弓、叔辄、叔鞅、叔诣,皆其后也。此是后话,搁过一边。
(鲁国人崇尚叔肹的义气,称颂不已。成公初年,用了他的儿子公孙婴齐为大夫。于是在叔孙姓氏之外,又有了叔氏。叔老、叔弓、叔辄、叔鞅、叔诣都是他的后代。这是后话,搁在一边。)
再说周匡王五年,为宣公元年。正旦,朝贺方毕,仲遂启奏:“君内主尚虚,臣前与齐侯,原有婚媾之约,事不容缓。”宣公曰:“谁为寡人使齐者?”仲遂对曰:“约出自臣,臣愿独往。”乃使仲遂如齐,请婚纳币。遂于正月至齐,二月迎夫人姜氏以归,因密奏宣公曰:“齐虽为甥舅,将来好恶,未可测也。况国有大故者,必列会盟,方成诸侯。臣曾与齐侯歃血为盟,约以岁时朝聘,不敢有阙。盖预以定位嘱之。君必无恤重赂,请齐为会。若彼受赂而许会,因恭谨以事之,则两国相亲,有唇齿之固,君位安于泰山矣。”宣公然其言,随遣季孙行父往齐谢婚,致词曰:
(却说周匡王五年,即宣公元年正月初一这一天,朝贺刚完,仲遂就向上奏道:“主公还没有夫人,臣上次同齐侯有一项婚约,这事不能耽搁太久。”宣公问:“谁替我去出使齐国?”仲遂回答:“婚约是臣定下的,我愿意自己去。”宣公就派仲遂到齐国,交纳聘礼,请求为鲁公倭完婚。仲遂正月到齐国,二月接宣公夫人姜氏回国,还暗地里对宣公奏道:“齐侯虽然和主公是翁婿关系,但将来的好坏不能预测,何况国家有大的变故,必然要列入会盟,才能成为诸侯中的一员。臣曾经和齐侯歃血盟誓,约好每年都去朝见,不敢缺少一次。因此才事先将鲁国君主定位的事托嘱给他。主公必须不吝惜重金贿赂,请齐侯同结会盟。如果他接受贿赂答应会盟,再加上我们恭敬谨慎地逢迎他,那么两国相亲就像唇齿相依一样牢固,主公的位子也就稳如泰山了。”宣公觉得有理。随后派季孙行父到齐国感谢通婚的恩情,致词说:)
寡君赖君之灵宠,备守宗庙,恐恐焉惧不得列于诸侯,以为君羞。君若惠顾寡君,赐以会好,所有不腆济西之田,晋文公所以贶先君者,愿效贽于上国,惟君辱收之!
(我们主公仰仗您的灵宠,完好地守护宗庙,担心害怕不能列入诸侯, 成为您的羞耻。您如果关怀照顾我们主公,给以会盟的好处,所拥有不丰厚的济西的田产,晋文公所给先主公的,愿意献给贵国,只盼您委屈收下!)
齐惠公大悦,乃约鲁君以夏五月,会于平洲之地。
(齐惠公高兴异常,当下约好,夏天五月间,在平州会见鲁君。)
至期,鲁宣公先往,齐侯继至,先叙甥舅之情,再行两君相见之礼。仲遂捧济西土田之籍以进,齐侯并不推辞。事毕,宣公辞齐侯回鲁。仲遂曰:“吾今日始安枕而卧矣。”自此,鲁或朝或聘,君臣如齐,殆无虚日,无令不从,无役不共。至齐惠公晚年,感鲁侯承顺之意,仍以济西田还之。此是后话。
(到了日子,鲁宣公先到平州,齐惠公随后也到了。两人先叙了一阵翁婿的情谊,然后才行两君相见之礼。仲遂捧着济西田地的记录本走上前来,齐侯也不推辞,叫随行的大夫接了。事情办完了,宣公辞别齐侯返回鲁国。仲遂说:“我们今天可以睡安稳觉了。”从此,鲁国或去朝见或去访问,国君、大夫到齐国,没有少过一天,鲁国对齐国是没有命令不执行,没有战斗不一起打的。到了齐惠公晚年,感激鲁宣公的诚挚顺服的心意,仍将济西的田产还给了他,这是后话。)
话分两头。却说楚庄王旅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事田猎。及在宫中,惟日夜与妇人饮酒为乐。悬令于朝门曰:“有敢谏者,死无赦!”大夫申无畏入谒,庄王右抱郑姬,左抱蔡女,踞坐于钟鼓之间,问曰:“大夫之来,欲饮酒乎?闻乐乎?抑有所欲言也?”申无畏曰:“臣非饮酒听乐也。适臣行于郊,有以隐语进臣者,臣不能解,愿闻之于大王。”庄王曰:“噫!是何隐语,而大夫不能解。盍为寡人言之!”申无畏曰:“有大鸟,身被五色,止于楚之高阜三年矣。不见其飞,不闻其鸣,不知此何鸟也?”庄王知其讽己,笑曰:“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鸟也。三年不飞,飞必冲天。三年不鸣,鸣必惊人。子其俟之。”申无畏再拜而退。居数日,庄王淫乐如故。大夫苏从请间见庄王,至而大哭。庄王曰:“苏子何哀之甚也?”苏从对曰:“臣哭夫身死而楚国之将亡也!”庄王曰:“子何为而死?楚国又何为而亡乎?”苏从曰:“臣欲进谏于王,王不听,必杀臣。臣死而楚国更无谏者。恣王之意,以堕楚政,楚之亡可立而待矣。”庄王勃然变色曰:“寡人有令:‘敢谏者死。’明知谏之必死,而又欲入犯寡人,不亦愚乎?”苏从曰:“臣之愚,不及王之愚之甚也!”庄王益怒曰:“寡人胡以愚甚?”苏从曰:“大王居万乘之尊,享千里之税,士马精强,诸侯畏服,四时贡献,不绝于庭,此万世之利也。今荒于酒色,溺于音乐,不理朝政,不亲贤才,大国攻于外,小国叛于内,乐在目前,患在日后。夫以一时之乐,而弃万世之利,非甚愚而何?臣之愚,不过杀身。然大王杀臣,后世将呼臣为忠臣,与龙逢比干并肩,臣不愚也。君之愚,乃至求为匹夫而不可得。臣言毕于此矣。请借大王之佩剑,臣当刎颈王前,以信大王之令!”庄王幡然起立曰:“大夫休矣!大夫之言,忠言也,寡人听子。”乃绝钟鼓之悬,屏郑姬,疏蔡女,立樊姬为夫人,使主宫政。曰:“寡人好猎,樊姬谏我不从,遂不食鸟兽之肉,此吾贤内助也。”任寪贾、潘尪、屈荡,以分令尹斗越椒之权。早朝宴罢,发号施令。令郑公子归生伐宋,战于大棘,获宋右师华元。命寪贾救郑,与晋师战于北林,获晋将解扬以归,逾年放还。自是楚势日强,庄王遂侈然有争伯中原之志。
(却说楚庄王旅即位三年了,从不发号施令,每天忙着打猎。就是在宫里,也只是从早到晚地同妇人饮酒作乐。同时在朝堂门口悬挂命令:“有胆敢谏劝的人,一律杀死,决不赦免!”大夫申无畏入宫拜谒庄王,只见庄王右手搂着郑姬,左手抱着蔡女,盘腿坐在钟鼓之间,问道:“大夫来是要喝酒呢? 听乐呢?还是有想说的话呢?”申无畏回答:“我不是来饮酒听乐的。刚才我走在郊外,有人告诉我一条隐语,我解释不出来,愿意说给大王听。”庄王说:“嗐!是什么隐语,大夫不能解释,快对我说来!”申无畏说:“有一只大鸟,身披五色羽毛,栖止在楚国的高阜三年了,看不见它飞,也听不见它叫,不知这鸟是什么鸟?”庄王知道这是在讽喻自己,笑道:“我知道了!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鸟。三年不飞,三年不叫,叫起来必定惊人。你等着瞧吧。”申无畏又拜了几拜,退出宫来。又过了好几天,庄王淫乐同以前一样。大夫苏从求见庄王,进宫就大哭。庄主问:“苏子有什么事这么伤心?”苏从答道:“我哭的是我身死而楚国就要灭亡了!”庄王又问:“你为什么 死?楚国又为了什么要亡国?”苏从说:“我要谏劝大王,大王不听,必然要杀我。我死了楚国就再没有谏劝大王的人了。纵容大王的意愿,使楚国的政治衰落,那么楚国的灭亡很快就会到来了。”庄王勃然变色:“我有命令:‘胆敢谏劝的人死。’明知道谏劝必然要死,而又要进宫来打扰我,不是很愚蠢吗?”苏从说:“我的愚蠢,比大王的愚蠢差得远了!”庄王更加愤怒了:“我怎么更愚蠢?”苏从说:“大王位居万辆车乘之国,享用千里沃野的税收,兵强马壮,诸侯畏惧服贴,四个季节的贡品总是摆满庭堂,这是千秋万代的利益。今天沉溺在酒色音乐之中,不治理朝政,不亲近贤能的人才,大国在外面攻击,小国在底下反叛,开心只是眼前,祸患却是在将来。因为一时的欢乐,而放弃万代的利益,不是十分的愚蠢是什么?我的愚蠢,召来的不过是杀身。而大王杀了我,后人将称我为忠臣,像龙逢、比干一样,我并不笨。大王的愚蠢,结果是想成为一个平常百姓都不能够。我的话到这完了。 请借大王的佩剑, 我应当在大王面前割断喉咙,好使大王的命令有信义! ”庄王幡然悔悟,站起来说道:“大夫不要讲了!大夫的话是肺腑之言,我听你的。”于是去掉悬挂的钟鼓,摈弃郑姬、疏远蔡女,立樊姬为夫人,叫她掌管内宫事物。说道:“我喜好打猎,樊姬劝我不听,从此不吃鸟兽的肉了,这是我的贤内助。”任寪贾、潘尪、屈荡,以减少令尹斗越椒的职权。早饭吃过以后,开始发号施令。命令郑公子归生讨伐宋国,与宋国军队在大棘交战,抓获宋军右师华元。同时命令寪贾领兵救援郑国,与晋军在北林交战,抓获晋军将领解扬,将解扬拘压在楚国一年后,放回晋国。从此楚国国势日益强盛,庄王因此有了称雄中原的大志。)
却说晋上卿赵盾,因楚日强横,欲结好于秦以拒楚。赵穿献谋曰:“秦有属国曰崇,附秦最久,诚得偏师以侵崇国,秦必来救,因与讲和,如此,则我占上风矣。”赵盾从之。乃言于灵公,出车三百乘,遣赵穿为将,侵祟。赵朔曰:“秦晋之仇深矣。又侵其属国,秦必益怒,焉肯与我议和?”赵盾曰:“吾已许之矣。”朔复言于韩厥,厥微微冷笑,附朔耳言曰:“尊公此举,欲树穿以固赵宗,非为和秦也。”赵朔嘿然而退。秦闻晋侵崇,竟不来救,兴兵伐晋,围焦。赵穿还兵救焦,秦师始退。穿自此始与兵政。臾骈病卒,穿遂代之。
(再说晋国上卿赵盾,因楚国日渐强横,打算同秦国通好共同抵御楚王。 赵穿献计说:“秦国有个附属国名叫崇,依附秦国时间最长,请让我领偏师入侵崇国,秦军必然要来救援,借机同秦国讲和。这样,我们就占了上风。”赵盾采纳了他的建议。于是劝说灵公,出动军车三百辆,派赵穿为大将,侵略崇国。赵朔说:“秦国同晋国的仇怨已经很深了。又侵犯他的附属国,秦国国君必然更加愤怒,怎么肯同我们讲和呢?”赵盾说:“我已经答应赵穿了。”赵朔又将这事告诉韩厥,韩厥微微冷笑,附在赵朔的耳旁说:“你父亲的这个举动,是想树赵穿来巩固赵家的宗族,不是为了联合秦国。”赵朔一时默不做声,离开了韩厥。秦君听说晋军侵犯崇国,竟然没来救援,却率领军队攻打晋国,将晋国的焦邑围了起来。赵穿急忙回师来救焦邑,秦军这才撤退走了。赵穿自此开始参与晋国的军事。臾骈病死后,赵穿就接替了他的位置。)
是时晋灵公年长,荒淫暴虐,厚敛于民,广兴土木,好为游戏。宠任一位大夫,名屠岸贾,乃屠击之子,屠岸夷之孙。岸贾阿谀取悦,言无不纳。命岸贾于绛州城内,起一座花园,遍求奇花异草,种植其中。惟桃花最盛,春间开放,烂如锦绣,名曰桃园。园中筑起三层高台,中间建起一座绛霄楼,画栋雕梁,丹楹刻桷,四围朱栏曲槛,凭栏四望,市井俱在目前。灵公览而乐之,不时登临,或张弓弹鸟,与岸贾赌赛饮酒取乐。一日,召优人呈百戏于台上,园外百姓聚观,灵公谓岸贾曰:“弹鸟何如弹人?寡人与卿试之。中目者为胜;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斗罚之。”灵公弹右,岸贾弹左。台上高叫一声:“看弹!”弓如月满,弹似流星,人丛中一人弹去了半只耳朵,一个弹中了左胛。吓得众百姓每乱惊乱逃,乱嚷乱挤,齐叫道:“弹又来了!”灵公大怒,索性教左右会放弹的,一齐都放。那弹丸如雨点一般飞去,百姓躲避不迭,也有破头的,伤额的,弹出眼乌珠的,打落门牙的,啼哭号呼之声,耳不忍闻。又有唤爹的,叫娘的,抱头鼠窜的,推挤跌倒的,仓忙奔避之状,目不忍见。灵公在台望见,投弓于地,呵呵大笑,谓岸贾曰:“寡人登台,游玩数遍,无如今日之乐也!”自此百姓每望见台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园前行走。市中为之谚云:
(这时晋灵公已经长大成人,贪恋酒色,凶恶残酷。他大肆搜刮百姓的钱粮,大兴土木,供他游戏玩乐。灵公还宠幸一个大夫,名叫屠岸贾,是屠击的儿子,屠岸夷的孙子。屠岸贾擅长阿谀奉承,很会讨好。灵公是言听计从。灵公命他在绛州城内,建一座花园,到处搜罗各种奇花异草,种植在园中。其中数桃花最盛,春天开放,像锦绣一般灿烂,因而取名桃园。园中筑起三层高台,中间建起一座绛霄楼,画栋雕梁,四周朱栏曲槛,凭栏四望,闹市中的景物都在眼前。建完后,灵公巡视一遍,非常高兴。平日里时常登临观望,或张弓打鸟,或与岸贾赌赛饮酒作乐。一天,召集梨园子弟在台上唱戏,园外百姓层层围观,灵公对岸贾说:“用弓打鸟怎么能和打人比美呢?我与你比试一下打人的功夫。打中人眼睛的为胜,打中肩臂的不算数,打不中的用大杯罚酒。”说好灵公往右面人群中射弹,岸贾往左面人群中射弹。定好后台上高喊一声“看弹!”只见弓如满月,弹似流星,人丛中一人被弹去半只耳朵,一个弹中了左肩胛。吓得百姓惊慌失措,四处逃散,乱嚷乱挤,口中齐声叫道:“弹又来了!”灵公大怒,索性让左右会发弹的,一齐都放,一时那弹丸像雨点一般飞了出去,百姓躲避不及,也有破头的、伤额的、弹出眼珠来的、打落门牙的、喊爹的、叫娘的、抱头鼠窜的、推挤跌倒的,仓慌奔跑、东避西躲的情形,目不忍见。灵公在台上看到这一切,把弓扔在地上,哈哈大笑,对岸贾说:“我登上这高台游玩已经不少遍了,都没有今天玩的高兴呀!”从此,百姓看到台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园前行走。市中流传谚语道:)
莫看台,飞丸来。出门笑且忻,归家哭且哀!
又有周人所进猛犬,名曰灵獒,身高三尺,色如红炭,能解人意。左右有过,灵公即呼獒使噬之。獒起立啮其颡,不死不已。有一奴,专饲此犬,每日啖以羊肉数斤,犬亦听其指使。其人名獒奴,使食中大夫之俸。灵公废了外朝,命诸大夫皆朝于内寝。每视朝或出游,则獒奴以细链牵犬,侍于左右,见者无不悚然。其时列国离心,万民嗟怨,赵盾等屡屡进谏,劝灵公礼贤远佞,勤政亲民,灵公如瑱充耳,全然不听,反有疑忌之意。
(又有周人献给灵公一只猛犬,名叫灵獒,身高三尺,颜色如炭火,善于理解人的意图。如果左右谁有过错,灵公立刻呼灵獒把他吃掉。灵獒起身便咬人的脑门,不死不肯罢休。有一名奴隶,专门饲养这只犬,每日给它吃几斤羊肉,灵獒也很听这人的指使。灵公给这个奴隶起名字叫獒奴,让他和中大夫一样待遇。后来灵公不在朝廷议事了,命百官都到他的寝室上朝。每次上朝或出游,獒奴都用细铁链牵着犬,在左右听命,使人怵目惊心。这时,各国都不愿和晋来往,国内百姓也怨声载道。赵盾等一班大臣屡次进谏,劝灵公近贤人远小人,勤政亲民,灵公就像耳朵上挂的玉塞进耳里一样,非但 全然不加以理会,反而产生了疑心忌恨的念头。)
忽一日,灵公朝罢,诸大夫皆散,惟赵盾与士会,尚在寝门,商议国家之事,互相怨叹。只见有二内侍抬一竹笼,自闺而出。赵盾曰:“宫中安有竹笼出外?此必有故。”遥呼:“来,来!”内侍只低头不应。盾问曰:“竹笼中所置何物?”内侍曰:“尔相国也,欲看时可自来看,我不敢言。”盾心中愈疑,邀士会同往察之,但见人手一只,微露笼外。二位大夫拉住竹笼细看,乃支解过的一个死人。赵盾大惊,问其来历,内侍还不肯说。盾曰:“汝再不言,吾先斩汝矣!”内侍方才告诉道:“此人乃宰夫也。主公命煮熊蹯,急欲下酒,催促数次,宰夫只得献上。主公尝之,嫌其未熟,以铜斗击杀之,又砍为数段,命我等弃于野外。立限时刻回报,迟则获罪矣。”赵盾乃放内侍依旧扛抬而去。盾谓士会曰:“主上无道,视人命如草菅。国家危亡,只在旦夕。我与子同往苦谏一番。何如?”士会曰:“我二人谏而不从,更无继者。会请先入谏,若不听,子当继之。”时灵公尚在中堂,士会直入。灵公望见,知其必有谏诤之言,乃迎而谓曰:“大夫勿言,寡人已知过矣,今当改之!”士会稽首对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社稷之福也!臣等不胜欣幸!”言毕而退,述于赵盾。盾曰:“主公若果悔过,旦晚必有施行。”
(忽然有一天,灵公处理完朝事,各位大夫都散去了,只有赵盾和士会还在寝宫的门内,商议国家的事情,提起事都相互叹气。这时只见有两个内侍抬着一个竹笼,从闺房中走出来。赵盾说:“宫中怎么会有竹笼出来?这中间一定有原因。”远远的就喊:“过来,过来!”内侍只是低着头不答应。赵盾问:“竹笼里装的什么?”内侍说:“你是相国,想看就自己来看,我不敢说。”赵盾心里更疑惑,就邀了士会一同过去察着,只看见一只人手露在笼外。两位大夫拉住竹笼细瞧,是一个被肢解过的死人。赵盾十分吃惊,问死尸的来历,内侍还不肯说。赵盾说:“你再不讲话,我先砍了你!”内 侍这才告诉说:“这人是厨师。主公叫他煮熊掌,急着要下酒,催了三、四次,厨师只好献上。主公尝了,嫌熊掌没有熟,就用铜斗把厨师打死了,又将尸首砍成好几段,命我们扔到野外去。限定时间回来报告,迟了就要处罚。”赵盾放内侍抬着竹笼过去,然后对士会说:“主上没有道义,把人命看成草芥。国家危亡,只是早晚的事情了。我和你同去苦苦劝一次,怎样?”士会说:“如果我们两人劝他不听,就再没有人继续劝下去了。我先进去劝劝,如果主公不听,你就接着去劝。”当时灵公还在中堂,见士会直直地走进来,知道他必然有谏劝的话要说,便迎着士会说道:“大夫不要说了,我已经知道错误了,今后定当改正!”士会叩头说道:“人谁能没有错误,错了能改,是国家的福份!我们不胜欢欣鼓舞!”说完便退了出来,把经过告诉了赵盾。赵盾说:“如果主公真的悔过了,很快就会见成效。”)
至次日,灵公免朝,命驾车往桃园游玩。赵盾曰:“主公如此举动,岂像改过之人?吾今日不得不言矣!”乃先往桃园门外,候灵公至,上前参谒。灵公讶曰:“寡人未尝召卿,卿何以至此?”赵盾稽首再拜,口称:“死罪!微臣有言启奏,望主公宽容采纳!臣闻:‘有道之君,以乐乐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夫宫室嬖伴,田猎游乐,一身之乐止此矣,未有以杀人为乐者。今主公纵犬噬人,放弹打人,又以小过支解膳夫,此有道之君所不为也,而主公为之。人命至重,滥杀如此,百姓内叛,诸侯外离,桀纣灭亡之祸,将及君身!臣今日不言,更无人言矣。臣不忍坐视君国之危亡,故敢直言无隐。乞主公回辇入朝,改革前非,毋荒游,毋嗜杀。使晋国危而复安,臣虽死不恨!”灵公大惭,以袖掩面曰:“卿且退,容寡人只今日游玩,下次当依卿言。”赵盾身蔽园门,不放灵公进去。屠岸贾在旁言曰:“相国进谏,虽是好意,然车驾既已至此,岂可空回,被人耻笑?相国暂请方便。如有政事,俟主公明日早朝,于朝堂议之,何如?”灵公接口曰:“明日早朝,当召卿也。”赵盾不得已,将身闪开,放灵公进园,瞋目视岸贾曰:“亡国败家,皆由此辈!”恨恨不已。
(到了第二天,灵公停止例行的朝堂议事,叫人驾车到桃园去游玩。赵盾说:“主公的这个举动,哪像改正错误的人?我今天非说不可了!”就先赶到桃园门外,等候灵公。灵公到了,赵盾上前拜见灵公。灵公惊讶:“我不曾叫你,你为什么到这来了?”赵盾又拜了三拜,开口说道:“不宣而来罪该万死。但我有话要面奏主上,望主公宽容采纳!我听说:‘有道德的国君,将别人的欢乐当做自己的欢乐。没道德的国君,将自己的欢乐当做别人的欢乐。’人如果享有宫室的宠爱,田野围猎的乐趣,自身的欢乐也就到这了,却没有以杀人作乐的。如今主公纵狗咬人,用弹弓打人,又因为小的过错肢解厨师,这是有道德的国君所不干的,而主公干了。人命关天,却像这样肆意宰杀,如此下去,黎民百姓在国内反叛,诸侯各国在外面背离,桀、纣灭亡的灾难,就要落到主公的头上!我今天不说,就再没有人说了。我不能忍心坐视主公和国家危亡不管,所以才胆敢直言不讳。乞求主公掉转车头回朝堂,痛改以前的错误,不再荒淫游乐,不再滥杀无辜,使晋国转危为安,我虽然死了也没有遗憾!”灵公十分惭愧,用衣袖掩住脸说道:“你暂且退下,让我今天玩完了,下次一定照你的话做。”赵盾用身子挡住桃园的门,不放灵公进去。屠岸贾在一旁说道:“相国赶来谏劝,当然是好意,但车马已经到这儿了,怎么能空跑一趟,被别人笑话?请相国暂时回去。如果还有什么政事,等主公明天早朝时,再在朝堂上商量,怎么样?”灵公连忙接着说:“明天早朝,一定叫你去。”赵盾没有办法,将身子闪开让灵公进去,又瞪起眼睛对屠岸贾说道:“亡国灭族的,都是你们这帮小人!”骂完了,还怒气冲冲,不能平息。)
岸贾侍灵公游戏。正在欢笑之际,岸贾忽然叹曰:“此乐不可再矣!”灵公问曰:“大夫何发此叹?”岸贾曰:“赵相国明早必然又来聒絮,岂容主公复出耶?”灵公忿然作色曰:“自古臣制于君,不闻君制于臣。此老在,甚不便于寡人,何计可以除之?”岸贾曰:“臣有客鉏麑者,家贫,臣常周给之,感臣之惠,愿效死力。若使行刺于相国,主公任意行乐,又何患哉?”灵公曰:“此事若成,卿功非小!”是夜,岸贾密召鉏麑,赐以酒食,告以:“赵盾专权欺主,今奉晋侯之命,使汝往刺。汝可伏于赵相国之门,俟其五鼓赴朝刺杀,不可误事。”鉏麑领命而行,扎缚停当,带了雪花般匕首,潜伏赵府左右。闻谯鼓已交五更,便踅到赵府门首,见重门洞开,乘车已驾于门外,望见堂上灯光影影。鉏麑乘间踅进中门,躲在暗处,仔细观看。堂上有一位官员,朝衣朝冠,垂绅正笏,端然而坐。此位官员,正是相国赵盾,因欲趋朝,天色尚早,坐以待旦。鉏麑大惊,退出门外,叹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杀民主,则为不忠,受君命而弃之,则为不信,不忠不信,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哉?”乃呼于门曰:“我,鉏麑也,宁违君命,不忍杀忠臣,我今自杀!恐有后来者,相国谨防之!”言罢,望着门前一株大槐,一头触去,脑浆迸裂而死。史臣有赞云:
(屠岸贾陪着灵公在桃园游戏。正在欢笑间,岸贾突然叹起气来:“这类欢乐不能再有了!”灵公问道:“大夫怎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屠岸贾说:“赵相国明早肯定又要来喋喋不休,哪能叫主公再出来?”灵公立刻恼怒得脸上变了颜色:“从古到今,都是臣子受君王的约束,没听说过君王受臣子约束的。有这个老家伙在,叫我很不方便,有什么计策可以除掉他?”岸贾说道:“我养了一个食客叫鉏麑。他的家境十分贫困,我经常接济他,他感激我的资助,愿意为我竭尽全力。如果叫他去行刺相国,主公想要随意开心,又怕什么呢?”灵公说:“如果这事办成了,你的功劳非同小可!”这一夜,岸贾秘密召见鉏麑,给他准备了酒宴,告诉他:“赵盾独揽大权,欺压主上,今天奉了晋侯的旨意,叫你去刺杀他。你可以埋伏在相国府的门外,等五更鼓敲过以后,他上车去早朝时杀他,不能耽误了。”鉏麑领了命令行动去了,他扎紧腹腿,带了白如雪花的匕首,潜伏到赵府的旁边。算算时间已接近五更,便溜到了相国府的门前,见几重大门敞开,车马已经在门外备好了,瞧见堂上灯火闪烁。鉏麑又乘机闪进了中门,躲在暗处,仔细察看。见堂上有一位官员,穿着入朝议事的官服,举着笏板,正襟危坐。这位官员正是相国赵盾,因为要赶早朝,看看天色还早,所以坐着等天亮。鉏麑大吃一惊,又退出门外,叹道:“在家中还没有失掉对君主的恭敬,这样的人是百姓的主宰!奸贼要杀百姓的主宰,这是不忠的行动;领受了主公的命令又放弃不执行,这是没有信义的做法,不忠诚又不讲信义,怎么挺立在天地间啊?”便在门口大叫:“我是鉏麑,宁愿违背主公的命令,也不忍心杀死忠臣,我今天自杀!恐怕还有人要来行刺,相国小心防备!”说完,朝着门前的一棵大槐树一头撞击,脑浆迸裂,当时就死了。史臣有诗赞道:)
壮哉鉏麑,刺客之魁!闻义能徙,视死如归。报屠存赵,身灭名垂,槐阴所在,生气依依!
此时惊动了守门人役,将鉏麑如此恁般,报知赵盾。盾之车右提弥明曰:“相国今日不可入朝,恐有他变。”赵盾曰:“主公许我早朝,我若不往,是无礼也。死生有命,吾何虑哉?”吩咐家人,暂将鉏麑浅埋于槐树之侧。赵盾登车入朝,随班行礼。灵公见赵盾不死,问屠岸贾以鉏麑之事。岸贾答曰:“鉏麑去而不返,有人说道触槐而死,不知何故?”灵公曰:“此计不成,奈何?”岸贾奏曰:“臣尚有一计,可杀赵盾,万无一失。”灵公曰:“卿有何计?”岸贾曰:“主公来日,召赵盾饮于宫中,先伏甲士于后壁。俟三爵之后,主公可向赵盾索佩剑观看,盾必捧剑呈上。臣从旁喝破:‘赵盾拔剑于君前,欲行不轨,左右可救驾!’甲士齐出,缚而斩之。外人皆谓赵盾自取诛戮,主公可免杀大臣之名,此计如何?”灵公曰:“妙哉,妙哉!可依计而行。”
(这时惊动了守门人,将鉏麑死的前后经过报告给赵盾。给赵盾架车的提弥明说:“相国今天不能入朝,恐怕有其他的变故。”赵盾说:“主公答应我早朝,我要是不去,这是无礼。死生有命,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吩咐家人,暂时将鉏麑浅浅地埋在槐树的旁边。赵盾仍然登车进入朝堂,随着众臣对灵公行礼。灵公见赵盾没有死,就问屠岸贾鉏麑的事。岸贾回答:“鉏麑去了没有回来,有人说撞死在槐树下了,不知什么原因。”灵公说:“这条计策不成,怎么办?”岸贾奏道:“我还有一计,可以杀死赵盾,万无一失。”灵公说:“你有什么主意?”岸贾说:“明天,主公召赵盾到宫中喝酒,先在墙壁后面埋伏好兵甲。等三巡酒喝过之后,主公就向赵盾要佩剑看看,赵盾必然要捧剑呈给主上。这时我在旁边叫喊说:‘赵盾要在主公面前拔剑,图谋不轨,左右侍从快来救圣上!’兵甲听到暗号,一齐杀出来,把赵盾捆起来杀了。外人都会说赵盾是自取灭亡,主公可以借机躲避妄杀大臣的说法,这主意怎样?”灵公说:“妙!妙极了!就照这个主意办。”)
明日,复视朝,灵公谓赵盾曰:“寡人赖吾子直言,以得亲于群臣。敬治薄享,以劳吾子。”遂命屠岸贾引入宫中。车右提弥明从之,将升阶,岸贾曰:“君宴相国,余人不得登堂。”弥明乃立于堂下。赵盾再拜,就坐于灵公之右,屠岸贾侍于君左。庖人献馔,酒三巡,灵公谓赵盾曰:“寡人闻吾子所佩之剑,盖利剑也,幸解下与寡人观之。”赵盾不知是计,方欲解剑。提弥明在堂下望见,大呼曰:“臣侍君宴,礼不过三爵,何为酒后拔剑于君前耶?”赵盾悟,遂起立。弥明怒气勃勃,直趋上堂,扶盾而下。岸贾呼獒奴纵灵獒,令逐紫袍者。獒疾走如飞,追及盾于宫门之内。弥明力举千钧,双手搏獒,折其颈,獒死。灵公怒甚,出壁中伏甲以攻盾,弥明以身蔽盾,教盾急走。弥明留身独战,寡不敌众,遍体被伤,力尽而死。史臣赞云:
(第二天,又是早朝,灵公对赵盾说:“我听了你的直言,才能够亲近群臣。为表示恭敬,我安排些微薄的酒饭,来犒劳你。”就叫屠岸贾领着赵盾进入宫中。提弥明紧跟在赵盾的身后,就要登上宫堂的阶梯了,岸贾说:“主公只宴请相国,旁的人不能登堂。”提弥明就站在了堂下。赵盾拜了三拜, 就坐在灵公的右边,屠岸贾陪坐在灵公的左边。厨师献上菜餚,酒过三巡之后,灵公对赵盾说:“我听说你佩带的剑是利剑,请解下来给我看看。”赵盾不知这是计策,正要解下剑来。提弥明在堂下望见,立刻大叫:“臣子陪主上吃酒,量不过三升,为什么要酒后在主上面前拔剑?”赵盾一下省悟过来,马上站了起来。提弥明怒气冲冲,直奔上宫堂,搀扶着赵盾往下就走。屠岸贾急忙叫獒奴放灵獒去追穿紫袍的人。灵獒迅疾如飞,在宫门内追上赵盾。提弥明力大无穷,凭着双手迎击灵獒,扭断灵獒的脖子,獒立刻死掉了。灵公恼怒到了极点,喊出墙后埋伏的甲兵来攻击赵盾,提弥明用身体掩护赵盾,叫赵盾快走,自己只身来战甲兵,终于寡不敌众,遍体鳞伤,用尽力气死了。史臣称颂他说:)
君有獒,臣亦有獒,君之獒,不如臣之獒。君之獒,能害人;臣之獒,克保身。呜呼二獒!吾谁与亲?
话说赵盾亏弥明与甲士格斗,脱身先走。忽有一人狂追及盾,盾惧甚。其人曰:“相国无畏,我来相救,非相害也。”盾问曰:“汝何人?”对曰:“相国不记翳桑之饿人乎?则我灵辄便是。”——原来五年之前,赵盾曾往九原山打猎而回,休于翳桑之下,见有一男子卧地,盾疑为刺客,使人执之。其人饿不能起,问其姓名,曰:“灵辄也。游学于卫三年,今日始归,囊空无所得食,已饿三日矣。”盾怜之,与之饭及脯,辄出一小筐,先藏其半而后食。盾问曰:“汝藏其半何意?”辄对曰:“家有老母,住于西门,小人出外日久,未知母存亡何如?今近不数里,倘幸而母存,愿以大人之馔,充老母之腹。”盾叹曰:“此孝子也!”使尽食其余,别取箪食与肉,置囊中授之。灵辄拜谢而去。今绛州有哺饥坂,因此得名。后灵辄应募为公徒,适在甲士之数,念赵盾昔日之恩,特地上前相救。——时从人闻变,俱已逃散,灵辄背负赵盾,趋出朝门。众甲士杀了提弥明,合力来追。恰好赵朔悉起家丁,驾车来迎,扶盾登车。盾急召灵辄欲共载,辄已逃去矣。甲士见赵府人众,不敢追逐。赵盾谓朔曰:“吾不得复顾家矣!此去或翟或秦,寻一托身之处可也。”于是父子同出西门,望西路而进。
(话说赵盾幸亏提弥明拦住甲士格斗,脱身先跑了。忽然有一个人疯狂地追上赵盾,赵盾紧张极了。那人说道:“相国不要怕,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害你的。”赵盾问:“你是什么人?”那人回答:“相国不记得桑树荫下挨饿的人吗?我就是灵辄。”原来五年前,赵盾去九原山打猎回来,在一片桑树荫下休息,瞧见一个男子倒在地上,赵盾怀疑是刺客,叫抓住他。那人已经饿得不能起来了,问他的姓名,那人回答,“灵辄。在卫国游学三年,今天刚回来,背包里没有吃的,已经饿了三天了。”赵盾心疼他,给他饭和肉吃,灵辄拿出一个小筐,先将饭肉藏起一半后,才开始吃另一半。赵盾问他:“你藏起一半是什么意思?”灵辄回答:“家里有一个老母亲,住在都城的西门,小人外出时间久了,不知道母亲是否还健在,现在离那儿很近了,不过几里路程,假使幸运母亲还活着,打算用大人给的食物为老人家充饥。”赵盾赞叹道:“这人是孝子啊!”叫他把藏起的一半也吃了,又拿出些肉食装到袋子里给他。灵辄拜谢过了就上路回家了。今天绛州有个地方叫“哺饥坂”,就是因为这事而得名的。后来灵辄又被招募为公徒,恰好在埋伏的兵士中,想念赵盾以前的救命之恩,特地上前来相救。这时赵盾的随从听说发生了事变,都四处逃命去了,灵辄就背着赵盾,跑出朝门。甲兵们杀了提弥明,合力追了上来,正好赵朔集结起家丁驾车来迎救父亲,赵朔扶着赵盾上车,赵盾急忙叫灵辄也到车上来,发现灵辄已经不见踪影了。甲兵们见赵府人多势众,不敢再追了。赵盾对赵朔说:“我们不能再顾家小了!这一去,或者到翟国,或者到秦国,找一个托身的地方就行了。”于是父子俩同出西门,望西边的路上而去。)
不知赵宣子出奔何处,再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五十一回 责赵盾董狐直笔 诛斗椒绝缨大会
话说晋灵公谋杀赵盾,虽然其事不成,却喜得赵盾离了绛城,如村童离师,顽竖离主,觉得胸怀舒畅,快不可言,遂携带宫眷于桃园住宿,日夜不归。再说赵穿在西郊射猎而回,正遇见盾朔父子,停车相见,询问缘由。赵穿曰:“叔父且莫出境,数日之内,穿有信到,再决行止。”赵盾曰:“既然如此,吾权住首阳山,专待好音。汝凡事谨慎,莫使祸上加祸!”赵穿别了盾朔父子,回至绛城,知灵公住于桃园,假意谒见,稽首谢罪,言:“臣穿虽忝宗戚,然罪人之族,不敢复侍左右,乞赐罢斥!”灵公信为真诚,乃慰之曰:“盾累次欺蔑寡人,寡人实不能堪,与卿何与?卿可安心供职。”穿谢恩毕,复奏曰:“臣闻‘所贵为人主者,惟能极人生声色之乐也。’主公钟鼓虽悬,而内宫不备,何乐之有?齐桓公嬖幸满宫,正娶之外,如夫人者六人。先君文公虽出亡,患难之际,所至纳姬,迄于返国,年逾六旬,尚且妾媵无数。主公既有高台广囿,以为寝处之所,何不多选良家女子,充牣其中,使明师教之歌舞,以备娱乐,岂不美哉?’,灵公曰:“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今欲搜括国中女色,何人可使?”穿对曰:“大夫屠岸贾可使。”灵公遂命屠岸贾专任其事。不拘城内郊外,有颜色女子,年二十以内未嫁者,咸令报名选择,限一月内回话。赵穿借此公差,遣开了屠岸贾,又奏于灵公曰:“桃园侍卫单弱,臣于军中精选骁勇二百人,愿充宿卫,伏乞主裁!”灵公复准其奏。
(话说晋灵公谋杀赵盾,虽然没达到目的,却因赵盾离开了绛城而高兴,就像村童离开了老师、顽皮的孩子离开了主人,觉得胸怀舒畅,快不可言,便携带宫眷在桃园住宿,日夜不归。再说赵穿在西郊打猎回来,正遇到赵盾父子,停车相见,询问缘由。听后,赵穿说:“叔父千万不要出境,几日内见到我的信后,再决定到哪儿去。”赵盾说:“既然如此,我权且住在首阳山,等待你的好消息。你凡事要谨慎,不要祸上加祸!”赵穿别了赵盾父子,回到绛城,知道灵公住在桃园,假意求见,叩头谢罪,说:“赵穿虽然是相国宗亲,但也是罪人的家族,不敢再侍奉主公了,请求您罢免臣下。”灵公信以为真,安慰他说:“赵盾多次轻视欺负我,我实在忍受不了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安心守职。”赵穿谢恩后又启奏说:“我听说‘贵为君主的人,一定要穷尽声乐和美色的享受’,现在主公周围虽然钟鼓齐鸣,但后宫中却缺少美女,谈什么享乐呢?齐桓公宠姬爱妾满宫,正夫人之外,还有六位夫人。先君文公虽出逃在外,患难之际,所到之处必纳妾,到归国的时候,年岁已经六十了,尚且妻妾无数。主公既然有高台和宽大的园圃,可以在这里再设一处寝宫,为什么不多选些良家美女,养在这里,让高明的歌师教她们歌舞,以备娱乐之用,岂不美哉?”灵公说:“你的话正合我的意思。现在想要搜寻国中的美女,谁可以胜任这个差事?”赵穿说:“大夫屠岸贾可胜任。”灵公遂命屠岸贾负责这件事。不论城内郊外,年龄在二十岁以内、没有出嫁的美女,都得报告等待选择,限一个月内完成任务。赵穿借这个差事,调开了屠岸贾后又对灵公说:“桃园护卫力量弱,我在军中精选出骁勇之士二百人,来充实这里的卫士队伍,请主公决定。”灵公又同意了他的请求。)
赵穿回营,果然挑选了二百名甲士。那甲士问道:“将军有何差遣?”赵穿曰:“主上不恤民情,终日在桃园行乐,命我挑选汝等,替他巡警。汝等俱有室家,此去立风宿露,何日了期?”军士皆嗟怨曰:“如此无道昏君,何不速死?若相国在此,必无此事。”赵穿曰:“吾有一语,与汝等商量,不知可否?”众军士皆曰:“将军能救拔我等之苦,恩同再生!”穿曰:“桃园不比深宫邃密,汝等以二更为候,攻入园中,托言讨赏,我挥袖为号,汝等杀了晋侯,我当迎还相国,别立新君。此计何如?”军士皆曰:“甚善!”赵穿皆劳以酒食,使列于桃园之外。入告灵公。灵公登台阅之,人人精勇,个个刚强。灵公大喜,即留赵穿侍酒,饮至二更,外面忽闻喊声,灵公惊问其故。赵穿曰:“此必宿卫军士,驱逐夜行之人耳。臣往谕之,勿惊圣驾。”当下赵穿命掌灯,步下层台。甲士二百人,已毁门而入。赵穿稳住了众人,引至台前,升楼奏曰:“军士知主公饮宴,欲求余沥犒劳,别无他意。”公传旨,教内侍取酒分犒众人,倚栏看给。赵穿在旁呼曰:“主公亲犒汝等,可各领受!”言毕,以袖麾之,众甲士认定了晋侯,一涌而上。灵公心中着忙,谓赵穿曰:“甲士登台何意?卿可传谕速退!”赵穿曰:“众人思见相国盾,意欲主公召还归国耳。”灵公未及答言,戟已攒刺,登时身死。左右俱各惊走。赵穿曰:“昏君己除,汝等勿得妄杀一人,宜随我往迎相国还朝也。”只为晋侯无道好杀,近侍朝夕惧诛,所以甲士行逆,莫有救者。百姓怨苦日久,反以晋侯之死为快,绝无一人归罪于赵穿。七年之前,彗星入北斗,占云:“齐、宋、晋三国之君,皆将死乱。”至是验矣!髯翁有诗云:
(赵穿回到营中,果然挑选了二百名甲士。那些军士问道:“将军有什么差遣吗?”赵穿说:“主上不体恤民情,整天在桃园享乐,命我选大家替他警卫。你们都有家室,这一去将要立风宿露,什么时候是个头?”这话立即激起了军士的情绪,他们抱怨说:“这样无道的君主,为什么不快快死去? 如果相国还在,一定不会有这种事的。”赵穿说:“我有句话,想和你们商量,不知合适不?”军士们都说:“将军能把我们从苦难之中救出来,恩同再生!”赵穿说:“桃园比不得深宫把守严密,你们在二更的时候,攻入园中,只说去讨赏。以我挥袖子为暗号,杀了晋侯,我就迎回相国,另立新君,这个计策怎么样?”军士同声说:“太好了!”赵穿把酒食赏给每个人,并让他们排列在桃园的外边。赵穿进园请灵公检阅。晋侯登台一看,人人精勇,个个刚强,不由得喜上心头,当即留赵穿陪他饮酒,饮到二更时候,忽听园外边喊声大作,灵公惊诧地询问原因。赵穿说:“这一定是护宿的卫士,驱赶夜间走路的人,我下去提醒他们,不要惊动主公。”赵穿马上命令点灯,缓步走下高台,二百名士兵已经破门而入。赵穿稳住了众人,并将他们领到台前,上去说道:“军士知道主公在饮酒,想求您将余下的赏给他们,没有别的意思。”灵公传令,叫内侍拿酒犒劳大家,他自己倚着栏杆在一旁观看。赵穿呼喊道:“主公亲自犒劳你们,快领赏!”说完便把袖子一挥,众军士认定了晋侯,一拥而上。灵公心中着忙,对赵穿说:“军士登上高台是什么意思?你告诉他们速速退下!”赵穿说:“众人思念相国赵盾,想让主公把他召回国来。”灵公还没来得及答话,已被戟刺穿胸膛,当即死去。左右都惊慌逃走。赵穿对军士说:“昏君已经除掉,你们再不要滥杀一人,该随我去迎接相国还朝了。”因为晋侯无道,滥杀无辜,灵公左右近侍平时都提心吊胆。所以军士行刺君主,没有向前相救的。百姓也怨恨他很久了,反而以晋侯之死为大快人心事,绝没有一个人归罪于赵穿。七年之前,彗星进入北斗星间,曾占卜过,内容是:“齐、宋、晋三国之君,皆将乱死。”到现在应验了。髯翁有诗云:)
崇台歌管未停声,血溅朱楼起外兵;
莫怪台前无救者,避丸之后绝人行。
屠岸贾正在郊外,捱门捱户的访问美色女子,忽报:“晋侯被弑!”吃了大惊,心知赵穿所为,不敢声张,潜回府第。士会等闻变,趋至桃园,寂无一人。亦料赵穿往迎相国,将园门封锁,静以待之。不一日,赵盾回车,入于绛城,巡到桃园,百官一时并集。赵盾伏于灵公之尸,痛哭了一场,哀声闻于园外。百姓闻者皆曰:“相国忠爱如此,晋侯自取其祸,非相国之过也。”赵盾吩咐将灵公殡殓,归葬曲沃。一面会集群臣,议立新君。时灵公尚未有子,赵盾曰:“先君襄公之殁,吾常倡言欲立长君,众谋不协,以及今日。此番不可不慎!”士会曰:“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诚如相国之言。”赵盾曰:“文公尚有一子,始生之时,其母梦神人以黑手涂其臀,因名曰黑臀。今仕于周,其齿已长,吾意欲迎立之,何如?”百官不敢异同,皆曰:“相国处分甚当。”赵盾欲解赵穿弑君之罪,乃使穿如周,迎公子黑臀归晋,朝于太庙,即晋侯之位,是为成公。
(屠岸贾正在郊外,挨门挨户查访美色女子。忽然有人来报:“晋侯被杀! ”大吃一惊,知道是赵穿所为,不敢声张,偷偷回到家中。士会等听到朝中之事,忙赶到桃园,那里已空荡荡没有一人。也料到赵穿去迎接相国,便把园 门封上,等待动静。不到一日,赵盾坐车回来了。进入绛城,来到桃园时,百官都聚集在这里。赵盾就在灵公尸体上痛哭一场,悲哀之声园外都能听到。百姓听到了都说:“相国对晋侯这般钟爱。可见他死是自取其祸,不是相国的过错呀。”赵盾一面吩咐将灵公殡殓,葬在曲沃;一面召集群臣,商议再立新君主的事。这时灵公还没有儿子,赵盾说:“先君襄公逝去时,我曾主张立长子为君嗣,大家意见不统一,才有今日。这次不能不小心了!”士会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确像相国说的那样。”赵盾说:“文公还有一个儿子,出生时,他母亲梦见神人进屋来用黑手摸他的屁股,因此起名“黑臀”,现在在周供职,年岁也大了,我想把他迎回来立为新君,不知怎么样?”百官不敢有异议,都说:“相国这样做很妥当。”赵盾想解脱赵穿杀君的罪过,便派他去周迎公子黑臀回国,朝拜太庙后继承侯位,这就是成公。)
成公既立,专任赵盾以国政,以其女妻赵朔,是为庄姬。盾因奏曰:“臣母乃狄女,君姬氏有逊让之美,遣人迎臣母子归晋,臣得僭居适子,遂主中军。今君姬氏三子同、括、婴皆长,愿以位归之。”成公曰:“卿之弟,乃吾娣所钟爱,自当并用,毋劳过让。”乃以赵同、赵括、赵婴并为大夫。赵穿佐中军如故。穿私谓盾曰:“屠岸贾谄事先君,与赵氏为仇,桃园之事,惟岸贾心怀不顺。若不除此人,恐赵氏不安!”盾曰:“人不罪汝,汝反罪人耶?吾宗族贵盛,但当与同朝修睦,毋用寻仇为也。”赵穿乃止。岸贾亦谨事赵氏,以求自免。
(成公为君后让赵盾主持国政,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赵朔,称为庄姬,赵盾还对成公说:“我的母亲是狄国人,君姬氏有谦让的美德,派人迎接我母子回到晋国我才得以立为长子,入朝做事。现在君姬氏三个儿子同、括、婴都长大了,愿意把我的职位归还给他们。”成公说:“你的弟弟,乃是我娣所钟爱的人,应当都录用,请你不要过于谦让了。”于是赵同、赵括、赵婴同时被封为大夫。赵穿依旧参与军政。赵穿背地对赵盾说:“屠岸贾奉承先君,与赵家有仇,桃园之事,只有屠岸贾心怀不满。如若不除去此人,恐怕赵家不会安宁的!”赵盾说:“人家没说你有罪,你怎么反倒说人家有罪呢?我家是几代官宦,应当与他和睦共事,用不着去寻仇。”赵穿不再说什么。屠岸贾也小心对待赵家,以求平安无事。)
赵盾终以桃园之事为歉。一日,步至史馆,见太史董狐,索简观之。董狐将史简呈上。赵盾观简上,明写:“秋七月乙丑,赵盾弑其君夷皋于桃园。”盾大惊曰:“太史误矣!吾已出奔河东,去绛城二百余里,安知弑君之事?而子乃归罪于我,不亦诬乎?”董狐曰:“子为相国,出亡未尝越境,返国又不讨贼,谓此事非子主谋,谁其信之?”盾曰:“犹可改乎?”狐曰:“是是非非,号为信史。吾头可断,此简不可改也!”盾叹曰:“嗟乎!史臣之权,乃重于卿相!恨吾未即出境,不免受万世之恶名,悔之无及。”自是赵盾事成公,益加敬谨。赵穿自恃其功,求为正卿,盾恐碍公论,不许。穿愤恙,疽发于背而死。穿子赵旃,求嗣父职,盾曰:“待汝他日有功,虽卿位不难致也。”史臣论赵盾不私赵穿父子,皆董狐直笔所致。有赞云:
(赵盾始终为桃园之事内疚。一日,来到史馆,见到太史董狐,便索要简史阅看,董狐将它呈上,赵盾看简上明明写道:“秋七月乙丑,赵盾杀其君夷皋于桃园。”他大吃一惊,说:“太史写错了!那时我出逃河东,离绛城有二百多里,怎么能知道杀君之事呢?而你却归罪于我,这不也是诬陷吗?”董狐说:“您是相国,出逃时没有出境,返回后又不讨贼,说此事不是您的主谋,谁能相信呢?”赵盾说:“还可以改写吗?”董狐说:“是是非非,称为信史。我的头可断,此简史不可改呀!”赵盾感叹地说:“唉!史臣的 权力大于相国呀!恨我当时没有出境, 难免成为万世骂名,后悔也来不及了。 ”从此,赵盾辅佐成公,更加恭敬谨慎。赵穿自以为有功,请求正卿职务,赵盾担心有舆论,没有答应。赵穿愤恨不平,背上发痈疽而死。赵穿的儿子赵 旃,请求继承父亲之职。赵盾说:“等你将来立了功,就是正卿的位置也不难得到呀。”史臣论赵盾不顾私情,都是因董狐亲笔直书的原因,有诗称赞他:)
庸史纪事,良史诛意。穿弑其君,盾蒙其罪。宁断吾头,敢以笔媚?卓哉董狐,是非可畏!
时乃周匡王之六年也。是年,匡王崩,其弟瑜立,是为定王。
(这时是周匡王六年。这一年,匡王死,他的弟弟瑜被立为新君,称定王。)
定王元年,楚庄王兴师伐陆浑之戎,遂涉雒水,扬兵于周之疆界,欲以威胁天子,与周分制天下。定王使大夫王孙满问劳庄王。庄王问曰:“寡人闻大禹铸有九鼎,三代相传,以为世宝,今在雒阳。不知鼎形大小与其轻重何如?寡人愿一闻之!”王孙满曰:“三代以德相传,岂在鼎哉!昔禹有天下,九牧贡金,取铸九鼎。夏桀无道,鼎迁于商。商纣暴虐,鼎又迁于周。若其有德,鼎虽小亦重,如其无德,虽大犹轻!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命有在,鼎未可问也?”庄王惭而退,自是不敢复萌窥周之志。
(定王元年,楚庄王起兵讨伐陆诨的戎国,渡过雒水,陈兵在周的疆界上,想以此来威胁天子,与周分治天下。定王令大夫王孙满慰问庄王。楚庄王问:“我听说大禹铸有九鼎,三代相传,以为传世之宝,现在雒阳。不知鼎的形状大小和轻重如何?我想听一听这些!”王孙满说:“三代以德相传,怎么在鼎呢!从前禹有天下,把九州进贡的金子,铸成九鼎。夏桀无道,鼎迁到商,商纣凶恶残酷,鼎又迁到周。如果君主有德,鼎虽小也重,如果君主无德,虽大犹轻!成王定鼎在郏鄏,占卜说,传三十代,延续七百年,天命已定,鼎是不可问的呀?”庄王惭愧地离去。从此,不敢再生窥视周王室之心。)
却说楚令尹斗越椒,自庄王分其政权,心怀怨望,嫌隙已成。自恃才勇无双,且先世功劳,人民信服,久有谋叛之意,常言:“楚国人才,惟司马伯嬴一人,余不足数也!”庄王伐陆浑时,亦虑越椒有变,特留蒍贾在国。越椒见庄王统兵出征,遂决意作乱。欲尽发本族之众,斗克不从,杀之,遂袭杀司马蒍贾。贾子敖,扶其母奔于梦泽以避难。越椒出屯蒸野之地,欲邀截庄王归路。庄王闻变,兼程而行,将及漳澨,越椒引兵来拒,军威甚庄。越椒贯弓挺戟,在本阵往来驰骤,楚兵望之,皆有惧色。庄王曰:“斗氏世有功勋于楚,宁伯棼负寡人,寡人不负伯棼也!”乃使大夫苏从,造越椒之营,与之讲和,赦其擅杀司马之罪,且许以王子为质。越椒曰:“吾耻为令尹耳,非望赦也,能战则来。”苏从再三谕之,不听。苏从去后,越椒命军士击鼓前进。庄王问诸将:“何人可退越椒?”大将乐伯应声而出。越椒之子斗贲皇便接住厮杀。潘尪见乐伯战贲皇不下,即忙驱车出阵。越椒之从弟斗旗亦驱车应之。庄王在戎辂之上,亲自执袍,鸣鼓督战。越椒远远望见,飞车直奔庄王,弯着劲弓,一箭射来。那枝箭直飞过车辕,刚刚中在鼓架之上,骇得庄王连鼓槌掉下车来。庄王急教避箭,左右各将大笠前遮。越椒又复一箭,恰恰的把左笠射个对穿。庄王且教回车,鸣金收兵。越椒奋勇赶来,却得右军大将公子侧,左军大将公子婴齐,两军一齐杀到,越椒方退。乐伯潘尪闻金声,亦弃阵而回。楚军颇有损折,退至皇浒下寨。取越椒箭视之,其长半倍于他箭,鹳翎为羽,豹齿为镞,锋利非常,左右传观,无不吐舌。至夜,庄王自出巡营,闻营中军卒,三三五五,相聚都说:“斗令尹神箭可畏,难以取胜!”庄王乃使人谬言于众曰:“昔先君文王之世,闻戎蛮造箭最利,使人问之,戎蛮乃献箭样二枝,名‘透骨风’,藏于太庙,为越椒所窃得。今尽于两射矣,不必虑也。明日当破之。”众心始定。庄王乃下令退兵随国,扬言:“欲起汉东诸国之众,以讨斗氏。”苏从曰:“强敌在前,一退必为所乘,王失计矣!”公子侧曰:“此王之谬言耳。吾等入见,必别有处分。”乃与公子婴齐,夜见庄王。庄王曰:“逆椒势锐,可计取,不可力敌也。”吩咐二将,如此恁般,埋伏预备。二将领计去了。
(却说楚国令尹斗越椒,自从庄王削弱了他的权力,怀恨在心,隔阂已形成。自恃才勇无双,且先辈有功劳,人民服气,所以一直怀有谋反之心。常说:“楚国的人才,只有司马伯嬴一人,其余的不足挂齿!”庄王讨伐陆诨时,也担心越椒有行动,特意留下蒍贾在国内。越椒见庄王统兵出征,便决心反叛。想把本族的人都发动起来,斗克不服从,便杀了他。接着杀掉了司马蔿贾。贾的儿子敖,扶持母亲逃到梦泽避难。越椒屯兵蒸野,想截断庄王的退路。庄王听到国内有变乱,昼夜兼程,快到漳澨时,越椒引兵来迎,军威很壮。他还拉弓挺戟,在本阵内来回驰骋,楚兵望见都面带惧色。庄王说:“斗氏世代为楚国立了功勋,宁愿伯棼有负于我,我不能负伯棼!”乃派遣大夫苏从,到越椒营中,与他讲和,赦免越椒杀司马的罪过,并答应以王子为人质。越椒说:“我不愿意当令尹了,也不是求赦免来的,能战的就过来。”苏从再三劝说,他也不听。苏从离开后,越椒命军士击鼓前进。庄王问众将:“谁可退越椒?”大将乐伯应声而出。越椒的儿子斗贲皇接住厮杀。潘尪见乐伯打不过贲皇,忙驱车出阵。越椒的从弟斗旗也驱车迎战。庄王在战车之 上,亲自擂鼓督战。越椒远远望见,飞车直奔庄王,拉满强弓,一箭射来。 那支箭直飞过车辕,刚好中在鼓架之上,吓得庄王手里的鼓捶掉下车来。庄王急忙教人挡箭,左右用大斗笠遮住庄王。越椒又射一箭,恰恰把左边的斗笠射穿了。庄王下令回转车头,鸣金收兵。越椒奋勇追赶,这时右军大将公子侧,左军大将公子婴齐,一齐杀到,越椒才退去。乐伯、潘尪听到鸣金声,也弃阵回去。楚军伤亡不少,退到皇浒下寨。庄王令取下越椒的箭观看,见它比别的箭都长,用鹳鸟的羽做羽毛,豹牙为箭头,锋利无比,左右传看, 吓得直吐舌头。夜里,庄王亲自巡营,听到营中的军卒,三三五五议论:“斗令尹神箭,恐怕难以取胜!”庄王于是派人诓骗众人说:“从前先君文王在世时,听说戎蛮的箭最锋利,派人请教方法,他们献出两支样子,箭名‘透骨风’,藏在太庙里,被越椒偷去,今天都已射完了,不必担心。明日要大破叛军。”军心这才安定下来。庄王下令把兵退到随国,并扬言:“联合汉东诸国军队,来讨伐斗氏。”苏从说:“强敌在前,却要后退,敌人一定乘虚而入,大王这是失策啊!”公子侧说:“这是大王的谎言,我们去进见,一定会有其他的安排。”于是和公子婴齐连夜去见庄王。庄王说:“逆贼越椒,来势凶猛,只能计取,不可力敌。”吩咐两员大将,如此这般埋伏预备。二将领计走了。)
次早,鸡鸣,庄王引大军退走。越椒探听得实,率众来追。楚军兼程疾走,已过竟陵而北。越椒一日一夜,行二百余里,至清河桥。楚军在桥北晨炊,望见追兵来到,弃其釜爨而遁。越椒令曰:“擒了楚王,方许朝餐。”众人劳困之后,又忍着饥饿,勉强前进,追及后队潘尪之军。潘尪立于车中,谓越椒曰:“吾子志在取王,何不速驰?”越椒信为好语,乃舍潘尪。前驰六十里,至青山,遇楚将熊负羁,问:“楚王安在?”负羁曰:“王尚未至也。”越椒心疑,谓负羁曰:“子肯为我伺王,如得国,当与子分治。”负羁曰:“吾观子众饥困,且饱食,乃可战耳。”越椒以为然,乃停车治爨。爨尚未熟,只见公子侧公子婴齐两路军杀到。越椒之军,不能复战,只得南走。回至清河桥,桥已拆断。原来楚庄王亲自引兵,伏于桥之左右,只等越椒过去,便将桥梁拆断,绝其归路。越椒大惊,吩咐左右测水深浅,欲为渡河之计。只见隔河一声炮响,楚军于河畔大叫:“乐伯在此!越椒速速下马受缚!”越椒大怒,命隔河放箭。
(第二天早晨鸡叫时,庄王带领队伍退去。越椒得到消息,率领众人来追。楚军日夜兼程,已到了竟陵以北。越椒一日一夜,跑了二百多里,到了清河桥。楚军在桥北埋锅做饭,看到追兵来到,弃掉锅灶慌忙逃走。越椒下令说:“捉住庄王,才能吃早饭。”众人劳累之后,又忍着饥饿,勉强前进,终于追上了楚军后面潘尪的队伍。潘尪在军中对越椒说:“你要捉大王,为什么不快去追?”越椒以为是好话,舍去潘尪。又往前追了六十里,到了青山, 遇到楚将熊负羁,问:“楚王在哪?”负羁说:“楚王还没到呢!”越椒心里疑惑,对负羁说:“你为我看住楚王,如果胜了,咱二人平分楚国。”负羁说:“我看你的士兵又困又饿,先吃饱了再打吧。”越椒听信了他的话,下令停车造饭。饭还没熟,只见公子侧、公子婴齐两路大军杀到。越椒的队伍仓促不能应战,只好往南逃窜,奔到清河桥,桥已被拆断了。原来楚王亲自带兵埋伏在桥的左右,只等越椒兵马过去,便把桥梁拆断,绝了他的退路。越椒大惊,吩咐左右测量水的深浅,做渡河的准备。忽听河对岸一声炮响, 楚军在河边大喊:“乐伯在这里,逆贼越椒快下马受擒!”越椒大怒,下令隔河放箭。)
乐伯军中有一小校,精于射艺,姓养名繇基,军中称为神箭养叔。自请于乐伯,愿与越椒较射。乃立于河口大叫曰:“河阔如此,箭何能及?闻令尹善射,吾当与比较高低,可立于桥堵之上,各射三矢,死生听命!”越椒问曰:“汝何人也?”应曰:“吾乃乐将军部下小将养繇基也。”越椒欺其无名,乃曰:“汝要与我比箭,须让我先射三矢。”养繇基曰:“莫说三矢,就射百矢,吾何惧哉!躲闪的不算好汉!”乃各约住后队,分立于桥堵之南北。越椒挽弓先发一箭,恨不得将养繇基连头带脑射下河来。谁知“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养繇基见箭来,将弓梢一拨,那箭早落在水中。高叫:“快射,快射!”越椒又将第二箭搭上弓弦,觑得亲切,飕的发来。养繇基将身一蹲,那枝箭从头而过。越椒叫曰:“你说不许躲闪,如何蹲身躲箭?非丈夫也!”繇基答曰:“你还有一箭,吾今不躲,你若这箭不中,须还我射来。”越椒想道:“他若不躲闪,这枝箭管情射着。”便取第三枝箭,端端正正的射去,叫声:“着了!”养繇基两脚站定,并不转动,箭到之时,张开大口,刚刚的将箭镞咬住。越椒三箭都不中,心下早已着慌,只是大丈夫出言在前,不好失信,乃叫道:“让你也射三箭,若射不着,还当我射。”养繇基笑曰:“要三箭方射着你,便是初学了。我只须一箭,管教你性命遭于我手!”越椒曰:“你口出大言,必有些本事,好歹由你射来。”心下想道:“那里一箭便射得正中?若一箭不中,我便喝住他。”大着胆由他射出。谁知养繇基的箭,百发百中。那时养繇基取箭在手,叫一声:“令尹看射!”虚把弓拽一拽,却不曾放箭。越椒听得弓弦响,只说箭来,将身往左一闪。养繇基曰:“箭还在我手,不曾上弓,讲过‘躲闪的,不算好汉。’你如何又闪去?”越椒曰:“怕人躲闪的,也不算会射!”繇基又虚把弓弦拽响,越椒又往右一闪。养繇基乘他那一闪时,接手放一箭来,斗越椒不知箭到,躲闪不及,这箭直贯其脑。可怜好个斗越椒,做了楚国数年令尹,今日死于小将养繇基的一箭之下!髯仙有诗云:
(乐伯军中有一小兵,箭射得很好,叫养繇基,军中称他是神箭养叔。他请求乐伯,要和越椒较量射箭。于是站在河口大喊,“河这么宽,箭怎么能射到?听说令尹善于射箭,我想和你比个高低,让我们都立在桥堵上,各射 三箭,死生由命!”越椒问:“你是什么人?”回答:“我是乐将军部下小卒养繇基啊。”越椒轻视他是无名小辈,便说:“你要与我比试,必须先让我射三箭。”养繇基说:“别说射三箭,就是百支箭我也不怕啊!躲闪的不算好汉!”于是制止住各自的队伍。两人分别站在南北桥堵上。越椒挽弓先发一箭,恨不得一下子把对方射到河里。谁知“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养繇基望见箭来到,用弓稍一拨拉,那箭早就落到水中。并高叫:“快射!快射!”越椒又把第二支箭搭上弓弦,瞅准了,飕的一声射出去。养繇基把身子一蹲,那支箭从头上飞过去。越椒叫道:“你说不许躲闪,为什么还蹲下去躲箭?不算大丈夫!”养繇基说:“你还有一箭,我现在不躲了,要是这箭也射不中,该我射了!”越椒想道:“他如果不躲闪,这支箭一定能射中。”便取出第三支箭,端端正正地射去,叫声“中了!”养繇基两脚站定,箭到时,张大口,恰好把箭头咬住。越椒三箭都没中,心中早已慌了,只是大丈夫出言在先,不好失信,便叫道:“让你也射三箭,如果不中,还得我射。”养繇基笑着说:“要是三箭才能射中你,那是初学箭的本事,我只射一箭, 就让你命丧在我手里。”越椒说:“你口说大话,必定有些本事,好歹就看你射了。”心里想:“那里能一箭就射中?如果一箭不中,我就喝住他。” 便壮着胆子让他射箭。谁知养繇基的箭百发百中。此时取箭在手,叫一声:“令尹看箭!”装模作样地拉拉弓,却没有放箭。越椒听得弓弦响,以为是箭来了,将身子往左边一闪。养繇基说:“箭还在我手里,不曾上弓,讲过了躲闪的不是好汉,你怎么还闪开了?”越椒说:“怕人躲闪的也不算会射箭!”养繇基又假意把弓弦拽响,越椒又往右边一闪。养繇基趁他那一闪时, 随手放出一箭。斗越椒不知箭到,来不及躲闪,这箭一直穿进脑袋。可怜好个斗越椒,做了多年楚国的令尹,今日却死在小将养繇基的一箭之下。髯仙有诗云:)
人生知足最为良,令尹贪心又想王;
神箭将军聊试技,越椒已在隔桥亡。
斗家军已自饥困,看见主将中箭,慌得四散奔走。楚将公子侧公子婴齐,分路追逐,杀得尸同山积,血染河红。越椒子斗贲皇,逃奔晋国,晋侯用为大夫,食邑于苗,谓之苗贲皇。
(斗家军已困饿不堪,看见主将中箭,慌得四处奔走。楚将公子侧,公子婴齐,分路追赶,杀得尸堆如山,血染河红。越椒儿子斗贲皇,逃奔到晋国,晋侯封他为大夫,食邑在苗,叫他苗贲皇。)
庄王已获全胜,传令班师,有被擒者,即于军前斩首。凯歌还于郢都,将斗氏宗族,不拘大小,尽行斩首。只有斗班之子,名曰克黄,官拜箴尹,是时庄王遣使行聘齐秦二国。斗克黄领命使齐,归及宋国,闻越椒作乱之事,左右曰:“不可入矣!”克黄曰:“君,犹天也,天命其可弃乎?”命驰入郢都,复命毕,自诣司寇请囚,曰:“吾祖子文,曾言‘越椒有反相,必主灭族。’临终嘱吾父逃避他国。吾父世受楚恩,不忍他适,为越椒所诛。今日果应吾祖之口!既不幸为逆臣之族,又不幸违先祖之训,今日死其分也!安敢逃刑耶?”庄王闻之,叹曰:“子文真神人也。况治楚功大,何忍绝其嗣乎?”乃赦克黄之罪,曰:“克黄死不逃刑,乃忠臣也。”命复其官,改名曰斗生,言其宜死而得生也。
(庄王已获全胜,传令班师回朝,俘虏都在军前斩首。一路凯歌回到郢都,把斗氏宗族,不论大小,一律杀死。只有斗班的儿子名叫克黄,官拜箴尹。前些时候庄王派使者到齐秦两国送聘礼,斗克黄领命去齐国。回来时到了宋国,听说越椒作乱的事,他左右的人说:“可不能回去了!”克黄说:“君王,如同天哪,天命怎么可以不顾呢?”下令直接回郢都,交代完毕,自己到司冠那里请罪,说:“我祖父子文,曾经说过越椒有反相,必定灭族,他临终时嘱咐我父亲逃避到别的国家去。我父亲想到世代受楚王恩惠,不忍心逃去,被越椒所杀。今日的事果然应了祖父的话,既不幸是逆臣的家族,又不幸违背了祖父的遗训,今日死了,也是罪该应得,怎么敢逃避刑法呢?”庄王听了这事,感叹地说:“子文真神人哪!况且他为楚国立过功,怎么能忍心使他断后呢?”于是赦了克黄的死罪,并说:“克黄宁死不逃避刑法,是忠臣呀!”下令恢复他的官职,并改名斗生,是说应该死而又复生了。)
庄王嘉繇基一箭之功,厚加赏赐,使将亲军,掌车右之职。因令尹未得其人,闻沈尹虞邱之贤,使权主国事。置酒大宴群臣于渐台之上,妃嫔皆从。庄王曰:“寡人不御钟鼓,已六年于此矣。今日叛臣授首,四境安靖,愿与诸卿同一日之游,名曰‘太平宴’。文武大小官员,俱来设席,务要尽欢而止。”群臣皆再拜,依次就坐。庖人进食,太史奏乐。饮至日落西山,兴尚未已。庄王命秉烛再酌,使所幸许姬姜氏,遍送诸大夫之酒,众惧起席立饮。忽然一阵怪风,将堂烛尽灭,左右取火未至。席中有一人,见许姬美貌,暗中以手牵其袂,许姬左手绝袂,右手揽其冠缨,缨绝,其人惊俱放手。许姬取缨在手,循步至庄王之前,附耳奏曰:“妾奉大王命,敬百官之酒,内有一人无礼,乘烛灭,强牵妾袖。妾已揽得其缨,王可促火察之。”庄王急命掌灯者:“且莫点烛!寡人今日之会,约与诸卿尽欢,诸卿俱去缨痛饮,不绝缨者不欢。”于是百官皆去其缨,方许秉烛,竟不知牵袖者为何人也。席散回宫,许姬奏曰:“妾闻‘男女不渎。’况君臣乎?今大王使妾献觞于诸臣,以示敬也。牵妾之袂,而王不加察,何以肃上下之礼,而正男女之别乎?”庄王笑曰:“此非妇人所知也!古者,君臣为享,礼不过三爵,但卜其昼,不卜其夜。今寡人使群臣尽欢,继之以烛,酒后狂态,人情之常。若察而罪之,显妇人之节,而伤国士之心,使群臣俱不欢,非寡人出令之意也。”许姬叹服。后世名此宴为“绝缨会”。髯翁有诗云:
(庄王表彰繇基一箭立功,给了很厚的奖赏,让他在亲军中为将,掌管车右的职务。因为令尹一职没有合适人选,听说沈尹虞邱贤明,让他暂时主持国事。并在渐台上大宴群臣,嫔妃也随庄王在坐。庄王说:“我不弄钟鼓,已经有六年了。今日叛臣已平,四境安宁,愿意与各位游玩一天,设宴取名太平宴,大小文武官员都请入席,一定要尽欢而散。”群臣再次拜谢,依次坐下。厨师捧上美味,太史奏起音乐,饮到日落西山,尚且兴趣盎然。庄王命点起蜡烛再酌酒,让所宠幸的许姬姜氏,给每个大夫敬酒,大家都起立一饮而尽。忽然刮起一阵怪风,将堂上的蜡烛吹灭。左右去取火的还没有回来。这时席中有一人,见许姬美丽,暗中用手拉住她的衣袖,许姬左手往回拽袖子,右手抓住他帽子上的缨穗不放,帽缨断了,这人惊骇地松了手。许姬拿 着帽缨,快步走到庄王面前,附在耳旁说:“我奉大王之命,给百官敬酒,其中有一人无礼,乘灯灭之机,强拉我的袖子。我已经把他的帽缨拉下来了,大王可快点上蜡烛察看。”庄王忙命掌灯的人:“先不要点蜡烛。我今天这个宴会, 是要与大家喝个痛快,各位都把帽缨去掉痛饮,否则就是没有尽兴。 ”于是百官都去掉帽缨,这时庄王才下令点上灯。所以不知道那位拽袖子的是谁了。席散后,回到宫中,许姬又说:“我听说男女不能互相轻薄,何况君王与臣下了?今天大王让我给群臣斟酒,以表敬意。拽住我袖子的人,您却不察明白,怎么能严肃上下的礼节,矫正男女的区别呢?”庄王笑着说:“这就是妇道人家不懂的事了!过去,君臣饮酒,酒过三巡是礼节,又在白天,而不是夜里。今天我要让群臣尽兴,直玩到点起蜡烛,酒后呈狂态,是人之常情。如果察出而治罪,可以显示出你的贞节,却冷了众大臣的心。”许姬佩服。后世给这个宴会取个名为“绝缨会”。髯翁有诗云:)
暗中牵袂醉中情,玉手如风已绝缨;
尽说君王江海量,畜鱼水忌十分清。
一日,与虞邱论政,至于夜分,方始回宫。夫人樊姬问曰:“朝中今日何事,而晏罢如此?”庄王曰:“寡人与虞邱论政,殊不觉其晏也。”樊姬曰:“虞邱何如人?”庄王曰:“楚之贤者。”樊姬曰:“以妾观之,虞邱未必贤矣!”庄王曰:“子何以知虞邱之非贤?”樊姬曰:“臣之事君,犹妇之事夫也。妾备位中宫,凡宫中有美色者,未常不进于王前。今虞邱与王论政,动至夜分,然未闻进一贤者。夫一人之智有限,而楚国之士无穷,虞邱欲役一人之智,以掩无穷之士,又乌得为贤乎?”庄王善其言,明早以樊姬之言,述于虞邱。虞邱曰:“臣智不及此,当即图之。”乃遍访于群臣。斗生言蒍贾之子蒍敖之贤,”为避斗越椒之难,隐居梦泽,此人将相才也。”虞邱言于庄王。庄王曰:“伯嬴智士,其子必不凡。微子言,吾几忘之。”即命虞邱同斗生驾车往梦泽,取蒍敖入朝听用。
(一日,庄王和虞邱谈论政事,到了深夜,才回到宫中。夫人樊姬问道:“朝中今日有什么事,这么晚才结束?”庄王说:“我和虞邱谈论政事,不知不觉夜深了。”樊姬说:“虞邱是什么样的人?”庄王说:“是楚国贤能的人。”樊姬说:“以我的观察,虞邱未必是这样。”庄王说:“你怎么知道虞邱不贤能呢?”樊姬说:“臣子对待君王,就像妇人侍奉丈夫。我主持后宫,凡是后宫中有美貌的女子,都送到大王面前。今天虞邱与大王论政, 直到午夜,都没推荐一位贤人。一人的智慧是有限的,而楚国之士是无穷的,虞邱想以一人的智慧,掩盖无数人的智慧,又怎么能算是贤人呢?”庄王认为她说的对,第二天早晨把樊姬的话,讲给虞邱。虞邱说:“我没想到这一点,应该立即着手这事。”于是向群臣访贤。斗生说了蒍贾的儿子蒍敖的贤明,“他为避斗越椒之乱,隐居在梦泽那里,是将相的材料。”虞邱告诉了庄王。庄王说:“伯嬴是智士,他的儿子一定不寻常,如果没人说,我几乎忘了他。”当即命虞邱同斗生驾车去梦泽,接蔿敖入朝听用。)
却说蒍敖字孙叔,人称为孙叔敖。奉母逃难,居于梦泽,力耕自给。一日,荷锄而出,见田中有蛇两头,骇曰:“吾闻两头蛇,不祥之物,见者必死,吾其殆矣!”又想道:“若留此蛇,倘后人复见之,又丧其命,不如我一人自当!”乃挥锄杀蛇,埋于田岸,奔归向母而泣。母问其故,敖对曰:“闻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已见之,恐不能终母之养,是以泣也。”母曰:“蛇今安在?”敖对曰,“儿恐后人复见,已杀而埋之矣。”母曰:“人有一念之善,天必佑之。汝见两头蛇,恐累后人,杀而埋之,此其善岂止一念哉?汝必不死,且将获福矣。”逾数日,虞邱等奉使命至,取用孙叔敖。母笑曰:“此埋蛇之报也。”敖与其母,随虞邱归郢。
(却说蒍敖字孙叔,人称他孙叔敖。携带母亲逃难,居住在梦泽,靠耕田生活。一日,扛着锄头出来,见田中有一条两个头的蛇,惊骇地说:“我听说两个头的蛇是不祥之物,见到他的人必死,我也活不成了!”又想到: “如果留下这条蛇,倘被别人见了,又要丧命,不如我一人承担了。”于是挥锄打死了蛇,埋在田边。跑回家对母亲哭泣。母亲询问原因,他回答:“听说看见两头蛇的人必定要死,孩儿今天见了,恐怕不能养您老了,所以悲伤。”母亲说:“蛇在什么地方?”他说:“我怕别人再见到它,已经打死埋掉了。”母亲说:“人有一点善心,天必定保佑他。你见两头蛇,唯恐为祸别人,打死埋掉,这岂止一点善心呢?你一定不会死,而且能得福呢。”过了些日子虞邱等奉命来到,启用孙叔敖。母亲笑着说:“这是埋蛇的报应了。”他和母亲随虞邱回到郢都。)
庄王一见,与语竟日,大悦曰:“楚国诸臣,无卿之比!”即日拜为令尹。孙叔敖辞曰:“臣起自田野,骤执大政,何以服人?请从诸大夫之后!”庄王曰:“寡人知卿,卿可不辞。”叔敖谦让再三,乃受命为令尹。考求楚国制度,立为军法:凡军行,在军右者,挟辕为战备;在军左者,追求草蓐,为宿备;前茅虑无,中权后劲。——前茅虑无者,旌帜在前,以觇贼之有无,而为之谋虑。中权者,权谋皆出中军,不得旁挠。后劲者,以劲兵为后殿,战则用为奇兵,归则用为断后。王之亲兵,分为二广,每广车十五乘,每乘用步卒百人,后以二十五人为游兵。右广管丑、寅、卯、辰、巳五时;左厂管午、未、申、酉、戍五时。每日鸡鸣时分,右广驾马以备驱驰,至于日中,则左广代之,黄昏而止。内宫分班捱次,专主巡亥子二时,以防非常之变。用虞邱将中军,公子婴齐将左军,公子侧将右军,养繇基将右广,屈荡将左广。四时搜阅,各有常典,三军严肃,百姓无扰。又筑芍波以兴水利,六蓼之境,灌田万顷,民咸颂之。楚诸臣见庄王宠任叔敖,心中不服,及见叔敖行事,井井有条,无不叹息曰:“楚国有幸,得此贤臣,子文其复起矣!”——当初令尹子文,善治楚国,今得叔敖,如子文之再生也。
(庄王一见,便和他谈了一天,并高兴地说:“楚国的群臣,没有能和你相比的!”当天就拜他为令尹。孙叔敖推辞说:“我来自田野,突然执掌朝政,怎么可以服人?请列在各位大夫后面!”庄王说:“我了解爱卿,不要推辞了。”叔敖再三推让,才接受令尹的职位。他考察楚国制度,制定了军法:凡是行军在右边的人,挟带车辆,准备战斗;在左边的人,带运草席, 准备住宿。前茅虑无,中权后劲。——前茅虑无,是说旌旗在前,以观察敌人情况,然后考虑行动。中权是说权力谋略都出自中军,其他人不得干扰。 后劲是以劲旅为尾军,战则用作奇兵,归则用作断后。君王的亲兵,分为二广,每广车十五乘,每乘用步兵百人,后面用二十五人做游兵。右广管丑、寅、卯、辰、已五个时辰;左广管午、未、申、酉、戌五个时辰。每天鸡叫时,右广驾马以备驱驰,到中午时,则用左广代替右广,直到黄昏。分班按次序守内宫,专负责巡视亥、子两个时辰,以防非常之变。用虞邱统帅中军,公子婴齐统帅左军,公子侧统帅右军。养繇基统帅右广,屈荡统帅左广。四时检阅,各有规矩,三军纪律严明,百姓没有受到搔扰的。又筑起芍坡,发展水利事业,六蓼的境内,灌田万顷,百姓都称颂叔敖。当初楚国群臣见庄王宠信叔敖,都不服气,等见到叔敖办事,井井有条,无不叹息地说:“楚国有幸,得到这个贤明的臣子,是子文复生了。”)
是时郑穆公兰薨,世子夷即位,是为灵公。公子宋与公子归生当国,尚依违于晋楚之间,未决所事。楚庄王与孙叔敖商议欲兴兵伐郑,忽闻郑灵公被公子归生所弑,庄王曰:“吾伐郑益有名矣!”
(这时郑穆公兰死了,世子夷继位,就是郑灵公。公子宋与公子归生当权。尚在晋楚中间徘徊,定不下依靠哪边。楚庄王与孙叔敖商议要兴兵伐郑,忽然传来郑灵公被公子归生所杀,庄王说:“我伐郑国更有理由了!”)
不知归生如何弑君,且看下回分解。
话说晋灵公谋杀赵盾,虽然其事不成,却喜得赵盾离了绛城,如村童离师,顽竖离主,觉得胸怀舒畅,快不可言,遂携带宫眷于桃园住宿,日夜不归。再说赵穿在西郊射猎而回,正遇见盾朔父子,停车相见,询问缘由。赵穿曰:“叔父且莫出境,数日之内,穿有信到,再决行止。”赵盾曰:“既然如此,吾权住首阳山,专待好音。汝凡事谨慎,莫使祸上加祸!”赵穿别了盾朔父子,回至绛城,知灵公住于桃园,假意谒见,稽首谢罪,言:“臣穿虽忝宗戚,然罪人之族,不敢复侍左右,乞赐罢斥!”灵公信为真诚,乃慰之曰:“盾累次欺蔑寡人,寡人实不能堪,与卿何与?卿可安心供职。”穿谢恩毕,复奏曰:“臣闻‘所贵为人主者,惟能极人生声色之乐也。’主公钟鼓虽悬,而内宫不备,何乐之有?齐桓公嬖幸满宫,正娶之外,如夫人者六人。先君文公虽出亡,患难之际,所至纳姬,迄于返国,年逾六旬,尚且妾媵无数。主公既有高台广囿,以为寝处之所,何不多选良家女子,充牣其中,使明师教之歌舞,以备娱乐,岂不美哉?’,灵公曰:“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今欲搜括国中女色,何人可使?”穿对曰:“大夫屠岸贾可使。”灵公遂命屠岸贾专任其事。不拘城内郊外,有颜色女子,年二十以内未嫁者,咸令报名选择,限一月内回话。赵穿借此公差,遣开了屠岸贾,又奏于灵公曰:“桃园侍卫单弱,臣于军中精选骁勇二百人,愿充宿卫,伏乞主裁!”灵公复准其奏。
(话说晋灵公谋杀赵盾,虽然没达到目的,却因赵盾离开了绛城而高兴,就像村童离开了老师、顽皮的孩子离开了主人,觉得胸怀舒畅,快不可言,便携带宫眷在桃园住宿,日夜不归。再说赵穿在西郊打猎回来,正遇到赵盾父子,停车相见,询问缘由。听后,赵穿说:“叔父千万不要出境,几日内见到我的信后,再决定到哪儿去。”赵盾说:“既然如此,我权且住在首阳山,等待你的好消息。你凡事要谨慎,不要祸上加祸!”赵穿别了赵盾父子,回到绛城,知道灵公住在桃园,假意求见,叩头谢罪,说:“赵穿虽然是相国宗亲,但也是罪人的家族,不敢再侍奉主公了,请求您罢免臣下。”灵公信以为真,安慰他说:“赵盾多次轻视欺负我,我实在忍受不了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安心守职。”赵穿谢恩后又启奏说:“我听说‘贵为君主的人,一定要穷尽声乐和美色的享受’,现在主公周围虽然钟鼓齐鸣,但后宫中却缺少美女,谈什么享乐呢?齐桓公宠姬爱妾满宫,正夫人之外,还有六位夫人。先君文公虽出逃在外,患难之际,所到之处必纳妾,到归国的时候,年岁已经六十了,尚且妻妾无数。主公既然有高台和宽大的园圃,可以在这里再设一处寝宫,为什么不多选些良家美女,养在这里,让高明的歌师教她们歌舞,以备娱乐之用,岂不美哉?”灵公说:“你的话正合我的意思。现在想要搜寻国中的美女,谁可以胜任这个差事?”赵穿说:“大夫屠岸贾可胜任。”灵公遂命屠岸贾负责这件事。不论城内郊外,年龄在二十岁以内、没有出嫁的美女,都得报告等待选择,限一个月内完成任务。赵穿借这个差事,调开了屠岸贾后又对灵公说:“桃园护卫力量弱,我在军中精选出骁勇之士二百人,来充实这里的卫士队伍,请主公决定。”灵公又同意了他的请求。)
赵穿回营,果然挑选了二百名甲士。那甲士问道:“将军有何差遣?”赵穿曰:“主上不恤民情,终日在桃园行乐,命我挑选汝等,替他巡警。汝等俱有室家,此去立风宿露,何日了期?”军士皆嗟怨曰:“如此无道昏君,何不速死?若相国在此,必无此事。”赵穿曰:“吾有一语,与汝等商量,不知可否?”众军士皆曰:“将军能救拔我等之苦,恩同再生!”穿曰:“桃园不比深宫邃密,汝等以二更为候,攻入园中,托言讨赏,我挥袖为号,汝等杀了晋侯,我当迎还相国,别立新君。此计何如?”军士皆曰:“甚善!”赵穿皆劳以酒食,使列于桃园之外。入告灵公。灵公登台阅之,人人精勇,个个刚强。灵公大喜,即留赵穿侍酒,饮至二更,外面忽闻喊声,灵公惊问其故。赵穿曰:“此必宿卫军士,驱逐夜行之人耳。臣往谕之,勿惊圣驾。”当下赵穿命掌灯,步下层台。甲士二百人,已毁门而入。赵穿稳住了众人,引至台前,升楼奏曰:“军士知主公饮宴,欲求余沥犒劳,别无他意。”公传旨,教内侍取酒分犒众人,倚栏看给。赵穿在旁呼曰:“主公亲犒汝等,可各领受!”言毕,以袖麾之,众甲士认定了晋侯,一涌而上。灵公心中着忙,谓赵穿曰:“甲士登台何意?卿可传谕速退!”赵穿曰:“众人思见相国盾,意欲主公召还归国耳。”灵公未及答言,戟已攒刺,登时身死。左右俱各惊走。赵穿曰:“昏君己除,汝等勿得妄杀一人,宜随我往迎相国还朝也。”只为晋侯无道好杀,近侍朝夕惧诛,所以甲士行逆,莫有救者。百姓怨苦日久,反以晋侯之死为快,绝无一人归罪于赵穿。七年之前,彗星入北斗,占云:“齐、宋、晋三国之君,皆将死乱。”至是验矣!髯翁有诗云:
(赵穿回到营中,果然挑选了二百名甲士。那些军士问道:“将军有什么差遣吗?”赵穿说:“主上不体恤民情,整天在桃园享乐,命我选大家替他警卫。你们都有家室,这一去将要立风宿露,什么时候是个头?”这话立即激起了军士的情绪,他们抱怨说:“这样无道的君主,为什么不快快死去? 如果相国还在,一定不会有这种事的。”赵穿说:“我有句话,想和你们商量,不知合适不?”军士们都说:“将军能把我们从苦难之中救出来,恩同再生!”赵穿说:“桃园比不得深宫把守严密,你们在二更的时候,攻入园中,只说去讨赏。以我挥袖子为暗号,杀了晋侯,我就迎回相国,另立新君,这个计策怎么样?”军士同声说:“太好了!”赵穿把酒食赏给每个人,并让他们排列在桃园的外边。赵穿进园请灵公检阅。晋侯登台一看,人人精勇,个个刚强,不由得喜上心头,当即留赵穿陪他饮酒,饮到二更时候,忽听园外边喊声大作,灵公惊诧地询问原因。赵穿说:“这一定是护宿的卫士,驱赶夜间走路的人,我下去提醒他们,不要惊动主公。”赵穿马上命令点灯,缓步走下高台,二百名士兵已经破门而入。赵穿稳住了众人,并将他们领到台前,上去说道:“军士知道主公在饮酒,想求您将余下的赏给他们,没有别的意思。”灵公传令,叫内侍拿酒犒劳大家,他自己倚着栏杆在一旁观看。赵穿呼喊道:“主公亲自犒劳你们,快领赏!”说完便把袖子一挥,众军士认定了晋侯,一拥而上。灵公心中着忙,对赵穿说:“军士登上高台是什么意思?你告诉他们速速退下!”赵穿说:“众人思念相国赵盾,想让主公把他召回国来。”灵公还没来得及答话,已被戟刺穿胸膛,当即死去。左右都惊慌逃走。赵穿对军士说:“昏君已经除掉,你们再不要滥杀一人,该随我去迎接相国还朝了。”因为晋侯无道,滥杀无辜,灵公左右近侍平时都提心吊胆。所以军士行刺君主,没有向前相救的。百姓也怨恨他很久了,反而以晋侯之死为大快人心事,绝没有一个人归罪于赵穿。七年之前,彗星进入北斗星间,曾占卜过,内容是:“齐、宋、晋三国之君,皆将乱死。”到现在应验了。髯翁有诗云:)
崇台歌管未停声,血溅朱楼起外兵;
莫怪台前无救者,避丸之后绝人行。
屠岸贾正在郊外,捱门捱户的访问美色女子,忽报:“晋侯被弑!”吃了大惊,心知赵穿所为,不敢声张,潜回府第。士会等闻变,趋至桃园,寂无一人。亦料赵穿往迎相国,将园门封锁,静以待之。不一日,赵盾回车,入于绛城,巡到桃园,百官一时并集。赵盾伏于灵公之尸,痛哭了一场,哀声闻于园外。百姓闻者皆曰:“相国忠爱如此,晋侯自取其祸,非相国之过也。”赵盾吩咐将灵公殡殓,归葬曲沃。一面会集群臣,议立新君。时灵公尚未有子,赵盾曰:“先君襄公之殁,吾常倡言欲立长君,众谋不协,以及今日。此番不可不慎!”士会曰:“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诚如相国之言。”赵盾曰:“文公尚有一子,始生之时,其母梦神人以黑手涂其臀,因名曰黑臀。今仕于周,其齿已长,吾意欲迎立之,何如?”百官不敢异同,皆曰:“相国处分甚当。”赵盾欲解赵穿弑君之罪,乃使穿如周,迎公子黑臀归晋,朝于太庙,即晋侯之位,是为成公。
(屠岸贾正在郊外,挨门挨户查访美色女子。忽然有人来报:“晋侯被杀! ”大吃一惊,知道是赵穿所为,不敢声张,偷偷回到家中。士会等听到朝中之事,忙赶到桃园,那里已空荡荡没有一人。也料到赵穿去迎接相国,便把园 门封上,等待动静。不到一日,赵盾坐车回来了。进入绛城,来到桃园时,百官都聚集在这里。赵盾就在灵公尸体上痛哭一场,悲哀之声园外都能听到。百姓听到了都说:“相国对晋侯这般钟爱。可见他死是自取其祸,不是相国的过错呀。”赵盾一面吩咐将灵公殡殓,葬在曲沃;一面召集群臣,商议再立新君主的事。这时灵公还没有儿子,赵盾说:“先君襄公逝去时,我曾主张立长子为君嗣,大家意见不统一,才有今日。这次不能不小心了!”士会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确像相国说的那样。”赵盾说:“文公还有一个儿子,出生时,他母亲梦见神人进屋来用黑手摸他的屁股,因此起名“黑臀”,现在在周供职,年岁也大了,我想把他迎回来立为新君,不知怎么样?”百官不敢有异议,都说:“相国这样做很妥当。”赵盾想解脱赵穿杀君的罪过,便派他去周迎公子黑臀回国,朝拜太庙后继承侯位,这就是成公。)
成公既立,专任赵盾以国政,以其女妻赵朔,是为庄姬。盾因奏曰:“臣母乃狄女,君姬氏有逊让之美,遣人迎臣母子归晋,臣得僭居适子,遂主中军。今君姬氏三子同、括、婴皆长,愿以位归之。”成公曰:“卿之弟,乃吾娣所钟爱,自当并用,毋劳过让。”乃以赵同、赵括、赵婴并为大夫。赵穿佐中军如故。穿私谓盾曰:“屠岸贾谄事先君,与赵氏为仇,桃园之事,惟岸贾心怀不顺。若不除此人,恐赵氏不安!”盾曰:“人不罪汝,汝反罪人耶?吾宗族贵盛,但当与同朝修睦,毋用寻仇为也。”赵穿乃止。岸贾亦谨事赵氏,以求自免。
(成公为君后让赵盾主持国政,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赵朔,称为庄姬,赵盾还对成公说:“我的母亲是狄国人,君姬氏有谦让的美德,派人迎接我母子回到晋国我才得以立为长子,入朝做事。现在君姬氏三个儿子同、括、婴都长大了,愿意把我的职位归还给他们。”成公说:“你的弟弟,乃是我娣所钟爱的人,应当都录用,请你不要过于谦让了。”于是赵同、赵括、赵婴同时被封为大夫。赵穿依旧参与军政。赵穿背地对赵盾说:“屠岸贾奉承先君,与赵家有仇,桃园之事,只有屠岸贾心怀不满。如若不除去此人,恐怕赵家不会安宁的!”赵盾说:“人家没说你有罪,你怎么反倒说人家有罪呢?我家是几代官宦,应当与他和睦共事,用不着去寻仇。”赵穿不再说什么。屠岸贾也小心对待赵家,以求平安无事。)
赵盾终以桃园之事为歉。一日,步至史馆,见太史董狐,索简观之。董狐将史简呈上。赵盾观简上,明写:“秋七月乙丑,赵盾弑其君夷皋于桃园。”盾大惊曰:“太史误矣!吾已出奔河东,去绛城二百余里,安知弑君之事?而子乃归罪于我,不亦诬乎?”董狐曰:“子为相国,出亡未尝越境,返国又不讨贼,谓此事非子主谋,谁其信之?”盾曰:“犹可改乎?”狐曰:“是是非非,号为信史。吾头可断,此简不可改也!”盾叹曰:“嗟乎!史臣之权,乃重于卿相!恨吾未即出境,不免受万世之恶名,悔之无及。”自是赵盾事成公,益加敬谨。赵穿自恃其功,求为正卿,盾恐碍公论,不许。穿愤恙,疽发于背而死。穿子赵旃,求嗣父职,盾曰:“待汝他日有功,虽卿位不难致也。”史臣论赵盾不私赵穿父子,皆董狐直笔所致。有赞云:
(赵盾始终为桃园之事内疚。一日,来到史馆,见到太史董狐,便索要简史阅看,董狐将它呈上,赵盾看简上明明写道:“秋七月乙丑,赵盾杀其君夷皋于桃园。”他大吃一惊,说:“太史写错了!那时我出逃河东,离绛城有二百多里,怎么能知道杀君之事呢?而你却归罪于我,这不也是诬陷吗?”董狐说:“您是相国,出逃时没有出境,返回后又不讨贼,说此事不是您的主谋,谁能相信呢?”赵盾说:“还可以改写吗?”董狐说:“是是非非,称为信史。我的头可断,此简史不可改呀!”赵盾感叹地说:“唉!史臣的 权力大于相国呀!恨我当时没有出境, 难免成为万世骂名,后悔也来不及了。 ”从此,赵盾辅佐成公,更加恭敬谨慎。赵穿自以为有功,请求正卿职务,赵盾担心有舆论,没有答应。赵穿愤恨不平,背上发痈疽而死。赵穿的儿子赵 旃,请求继承父亲之职。赵盾说:“等你将来立了功,就是正卿的位置也不难得到呀。”史臣论赵盾不顾私情,都是因董狐亲笔直书的原因,有诗称赞他:)
庸史纪事,良史诛意。穿弑其君,盾蒙其罪。宁断吾头,敢以笔媚?卓哉董狐,是非可畏!
时乃周匡王之六年也。是年,匡王崩,其弟瑜立,是为定王。
(这时是周匡王六年。这一年,匡王死,他的弟弟瑜被立为新君,称定王。)
定王元年,楚庄王兴师伐陆浑之戎,遂涉雒水,扬兵于周之疆界,欲以威胁天子,与周分制天下。定王使大夫王孙满问劳庄王。庄王问曰:“寡人闻大禹铸有九鼎,三代相传,以为世宝,今在雒阳。不知鼎形大小与其轻重何如?寡人愿一闻之!”王孙满曰:“三代以德相传,岂在鼎哉!昔禹有天下,九牧贡金,取铸九鼎。夏桀无道,鼎迁于商。商纣暴虐,鼎又迁于周。若其有德,鼎虽小亦重,如其无德,虽大犹轻!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命有在,鼎未可问也?”庄王惭而退,自是不敢复萌窥周之志。
(定王元年,楚庄王起兵讨伐陆诨的戎国,渡过雒水,陈兵在周的疆界上,想以此来威胁天子,与周分治天下。定王令大夫王孙满慰问庄王。楚庄王问:“我听说大禹铸有九鼎,三代相传,以为传世之宝,现在雒阳。不知鼎的形状大小和轻重如何?我想听一听这些!”王孙满说:“三代以德相传,怎么在鼎呢!从前禹有天下,把九州进贡的金子,铸成九鼎。夏桀无道,鼎迁到商,商纣凶恶残酷,鼎又迁到周。如果君主有德,鼎虽小也重,如果君主无德,虽大犹轻!成王定鼎在郏鄏,占卜说,传三十代,延续七百年,天命已定,鼎是不可问的呀?”庄王惭愧地离去。从此,不敢再生窥视周王室之心。)
却说楚令尹斗越椒,自庄王分其政权,心怀怨望,嫌隙已成。自恃才勇无双,且先世功劳,人民信服,久有谋叛之意,常言:“楚国人才,惟司马伯嬴一人,余不足数也!”庄王伐陆浑时,亦虑越椒有变,特留蒍贾在国。越椒见庄王统兵出征,遂决意作乱。欲尽发本族之众,斗克不从,杀之,遂袭杀司马蒍贾。贾子敖,扶其母奔于梦泽以避难。越椒出屯蒸野之地,欲邀截庄王归路。庄王闻变,兼程而行,将及漳澨,越椒引兵来拒,军威甚庄。越椒贯弓挺戟,在本阵往来驰骤,楚兵望之,皆有惧色。庄王曰:“斗氏世有功勋于楚,宁伯棼负寡人,寡人不负伯棼也!”乃使大夫苏从,造越椒之营,与之讲和,赦其擅杀司马之罪,且许以王子为质。越椒曰:“吾耻为令尹耳,非望赦也,能战则来。”苏从再三谕之,不听。苏从去后,越椒命军士击鼓前进。庄王问诸将:“何人可退越椒?”大将乐伯应声而出。越椒之子斗贲皇便接住厮杀。潘尪见乐伯战贲皇不下,即忙驱车出阵。越椒之从弟斗旗亦驱车应之。庄王在戎辂之上,亲自执袍,鸣鼓督战。越椒远远望见,飞车直奔庄王,弯着劲弓,一箭射来。那枝箭直飞过车辕,刚刚中在鼓架之上,骇得庄王连鼓槌掉下车来。庄王急教避箭,左右各将大笠前遮。越椒又复一箭,恰恰的把左笠射个对穿。庄王且教回车,鸣金收兵。越椒奋勇赶来,却得右军大将公子侧,左军大将公子婴齐,两军一齐杀到,越椒方退。乐伯潘尪闻金声,亦弃阵而回。楚军颇有损折,退至皇浒下寨。取越椒箭视之,其长半倍于他箭,鹳翎为羽,豹齿为镞,锋利非常,左右传观,无不吐舌。至夜,庄王自出巡营,闻营中军卒,三三五五,相聚都说:“斗令尹神箭可畏,难以取胜!”庄王乃使人谬言于众曰:“昔先君文王之世,闻戎蛮造箭最利,使人问之,戎蛮乃献箭样二枝,名‘透骨风’,藏于太庙,为越椒所窃得。今尽于两射矣,不必虑也。明日当破之。”众心始定。庄王乃下令退兵随国,扬言:“欲起汉东诸国之众,以讨斗氏。”苏从曰:“强敌在前,一退必为所乘,王失计矣!”公子侧曰:“此王之谬言耳。吾等入见,必别有处分。”乃与公子婴齐,夜见庄王。庄王曰:“逆椒势锐,可计取,不可力敌也。”吩咐二将,如此恁般,埋伏预备。二将领计去了。
(却说楚国令尹斗越椒,自从庄王削弱了他的权力,怀恨在心,隔阂已形成。自恃才勇无双,且先辈有功劳,人民服气,所以一直怀有谋反之心。常说:“楚国的人才,只有司马伯嬴一人,其余的不足挂齿!”庄王讨伐陆诨时,也担心越椒有行动,特意留下蒍贾在国内。越椒见庄王统兵出征,便决心反叛。想把本族的人都发动起来,斗克不服从,便杀了他。接着杀掉了司马蔿贾。贾的儿子敖,扶持母亲逃到梦泽避难。越椒屯兵蒸野,想截断庄王的退路。庄王听到国内有变乱,昼夜兼程,快到漳澨时,越椒引兵来迎,军威很壮。他还拉弓挺戟,在本阵内来回驰骋,楚兵望见都面带惧色。庄王说:“斗氏世代为楚国立了功勋,宁愿伯棼有负于我,我不能负伯棼!”乃派遣大夫苏从,到越椒营中,与他讲和,赦免越椒杀司马的罪过,并答应以王子为人质。越椒说:“我不愿意当令尹了,也不是求赦免来的,能战的就过来。”苏从再三劝说,他也不听。苏从离开后,越椒命军士击鼓前进。庄王问众将:“谁可退越椒?”大将乐伯应声而出。越椒的儿子斗贲皇接住厮杀。潘尪见乐伯打不过贲皇,忙驱车出阵。越椒的从弟斗旗也驱车迎战。庄王在战车之 上,亲自擂鼓督战。越椒远远望见,飞车直奔庄王,拉满强弓,一箭射来。 那支箭直飞过车辕,刚好中在鼓架之上,吓得庄王手里的鼓捶掉下车来。庄王急忙教人挡箭,左右用大斗笠遮住庄王。越椒又射一箭,恰恰把左边的斗笠射穿了。庄王下令回转车头,鸣金收兵。越椒奋勇追赶,这时右军大将公子侧,左军大将公子婴齐,一齐杀到,越椒才退去。乐伯、潘尪听到鸣金声,也弃阵回去。楚军伤亡不少,退到皇浒下寨。庄王令取下越椒的箭观看,见它比别的箭都长,用鹳鸟的羽做羽毛,豹牙为箭头,锋利无比,左右传看, 吓得直吐舌头。夜里,庄王亲自巡营,听到营中的军卒,三三五五议论:“斗令尹神箭,恐怕难以取胜!”庄王于是派人诓骗众人说:“从前先君文王在世时,听说戎蛮的箭最锋利,派人请教方法,他们献出两支样子,箭名‘透骨风’,藏在太庙里,被越椒偷去,今天都已射完了,不必担心。明日要大破叛军。”军心这才安定下来。庄王下令把兵退到随国,并扬言:“联合汉东诸国军队,来讨伐斗氏。”苏从说:“强敌在前,却要后退,敌人一定乘虚而入,大王这是失策啊!”公子侧说:“这是大王的谎言,我们去进见,一定会有其他的安排。”于是和公子婴齐连夜去见庄王。庄王说:“逆贼越椒,来势凶猛,只能计取,不可力敌。”吩咐两员大将,如此这般埋伏预备。二将领计走了。)
次早,鸡鸣,庄王引大军退走。越椒探听得实,率众来追。楚军兼程疾走,已过竟陵而北。越椒一日一夜,行二百余里,至清河桥。楚军在桥北晨炊,望见追兵来到,弃其釜爨而遁。越椒令曰:“擒了楚王,方许朝餐。”众人劳困之后,又忍着饥饿,勉强前进,追及后队潘尪之军。潘尪立于车中,谓越椒曰:“吾子志在取王,何不速驰?”越椒信为好语,乃舍潘尪。前驰六十里,至青山,遇楚将熊负羁,问:“楚王安在?”负羁曰:“王尚未至也。”越椒心疑,谓负羁曰:“子肯为我伺王,如得国,当与子分治。”负羁曰:“吾观子众饥困,且饱食,乃可战耳。”越椒以为然,乃停车治爨。爨尚未熟,只见公子侧公子婴齐两路军杀到。越椒之军,不能复战,只得南走。回至清河桥,桥已拆断。原来楚庄王亲自引兵,伏于桥之左右,只等越椒过去,便将桥梁拆断,绝其归路。越椒大惊,吩咐左右测水深浅,欲为渡河之计。只见隔河一声炮响,楚军于河畔大叫:“乐伯在此!越椒速速下马受缚!”越椒大怒,命隔河放箭。
(第二天早晨鸡叫时,庄王带领队伍退去。越椒得到消息,率领众人来追。楚军日夜兼程,已到了竟陵以北。越椒一日一夜,跑了二百多里,到了清河桥。楚军在桥北埋锅做饭,看到追兵来到,弃掉锅灶慌忙逃走。越椒下令说:“捉住庄王,才能吃早饭。”众人劳累之后,又忍着饥饿,勉强前进,终于追上了楚军后面潘尪的队伍。潘尪在军中对越椒说:“你要捉大王,为什么不快去追?”越椒以为是好话,舍去潘尪。又往前追了六十里,到了青山, 遇到楚将熊负羁,问:“楚王在哪?”负羁说:“楚王还没到呢!”越椒心里疑惑,对负羁说:“你为我看住楚王,如果胜了,咱二人平分楚国。”负羁说:“我看你的士兵又困又饿,先吃饱了再打吧。”越椒听信了他的话,下令停车造饭。饭还没熟,只见公子侧、公子婴齐两路大军杀到。越椒的队伍仓促不能应战,只好往南逃窜,奔到清河桥,桥已被拆断了。原来楚王亲自带兵埋伏在桥的左右,只等越椒兵马过去,便把桥梁拆断,绝了他的退路。越椒大惊,吩咐左右测量水的深浅,做渡河的准备。忽听河对岸一声炮响, 楚军在河边大喊:“乐伯在这里,逆贼越椒快下马受擒!”越椒大怒,下令隔河放箭。)
乐伯军中有一小校,精于射艺,姓养名繇基,军中称为神箭养叔。自请于乐伯,愿与越椒较射。乃立于河口大叫曰:“河阔如此,箭何能及?闻令尹善射,吾当与比较高低,可立于桥堵之上,各射三矢,死生听命!”越椒问曰:“汝何人也?”应曰:“吾乃乐将军部下小将养繇基也。”越椒欺其无名,乃曰:“汝要与我比箭,须让我先射三矢。”养繇基曰:“莫说三矢,就射百矢,吾何惧哉!躲闪的不算好汉!”乃各约住后队,分立于桥堵之南北。越椒挽弓先发一箭,恨不得将养繇基连头带脑射下河来。谁知“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养繇基见箭来,将弓梢一拨,那箭早落在水中。高叫:“快射,快射!”越椒又将第二箭搭上弓弦,觑得亲切,飕的发来。养繇基将身一蹲,那枝箭从头而过。越椒叫曰:“你说不许躲闪,如何蹲身躲箭?非丈夫也!”繇基答曰:“你还有一箭,吾今不躲,你若这箭不中,须还我射来。”越椒想道:“他若不躲闪,这枝箭管情射着。”便取第三枝箭,端端正正的射去,叫声:“着了!”养繇基两脚站定,并不转动,箭到之时,张开大口,刚刚的将箭镞咬住。越椒三箭都不中,心下早已着慌,只是大丈夫出言在前,不好失信,乃叫道:“让你也射三箭,若射不着,还当我射。”养繇基笑曰:“要三箭方射着你,便是初学了。我只须一箭,管教你性命遭于我手!”越椒曰:“你口出大言,必有些本事,好歹由你射来。”心下想道:“那里一箭便射得正中?若一箭不中,我便喝住他。”大着胆由他射出。谁知养繇基的箭,百发百中。那时养繇基取箭在手,叫一声:“令尹看射!”虚把弓拽一拽,却不曾放箭。越椒听得弓弦响,只说箭来,将身往左一闪。养繇基曰:“箭还在我手,不曾上弓,讲过‘躲闪的,不算好汉。’你如何又闪去?”越椒曰:“怕人躲闪的,也不算会射!”繇基又虚把弓弦拽响,越椒又往右一闪。养繇基乘他那一闪时,接手放一箭来,斗越椒不知箭到,躲闪不及,这箭直贯其脑。可怜好个斗越椒,做了楚国数年令尹,今日死于小将养繇基的一箭之下!髯仙有诗云:
(乐伯军中有一小兵,箭射得很好,叫养繇基,军中称他是神箭养叔。他请求乐伯,要和越椒较量射箭。于是站在河口大喊,“河这么宽,箭怎么能射到?听说令尹善于射箭,我想和你比个高低,让我们都立在桥堵上,各射 三箭,死生由命!”越椒问:“你是什么人?”回答:“我是乐将军部下小卒养繇基啊。”越椒轻视他是无名小辈,便说:“你要与我比试,必须先让我射三箭。”养繇基说:“别说射三箭,就是百支箭我也不怕啊!躲闪的不算好汉!”于是制止住各自的队伍。两人分别站在南北桥堵上。越椒挽弓先发一箭,恨不得一下子把对方射到河里。谁知“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养繇基望见箭来到,用弓稍一拨拉,那箭早就落到水中。并高叫:“快射!快射!”越椒又把第二支箭搭上弓弦,瞅准了,飕的一声射出去。养繇基把身子一蹲,那支箭从头上飞过去。越椒叫道:“你说不许躲闪,为什么还蹲下去躲箭?不算大丈夫!”养繇基说:“你还有一箭,我现在不躲了,要是这箭也射不中,该我射了!”越椒想道:“他如果不躲闪,这支箭一定能射中。”便取出第三支箭,端端正正地射去,叫声“中了!”养繇基两脚站定,箭到时,张大口,恰好把箭头咬住。越椒三箭都没中,心中早已慌了,只是大丈夫出言在先,不好失信,便叫道:“让你也射三箭,如果不中,还得我射。”养繇基笑着说:“要是三箭才能射中你,那是初学箭的本事,我只射一箭, 就让你命丧在我手里。”越椒说:“你口说大话,必定有些本事,好歹就看你射了。”心里想:“那里能一箭就射中?如果一箭不中,我就喝住他。” 便壮着胆子让他射箭。谁知养繇基的箭百发百中。此时取箭在手,叫一声:“令尹看箭!”装模作样地拉拉弓,却没有放箭。越椒听得弓弦响,以为是箭来了,将身子往左边一闪。养繇基说:“箭还在我手里,不曾上弓,讲过了躲闪的不是好汉,你怎么还闪开了?”越椒说:“怕人躲闪的也不算会射箭!”养繇基又假意把弓弦拽响,越椒又往右边一闪。养繇基趁他那一闪时, 随手放出一箭。斗越椒不知箭到,来不及躲闪,这箭一直穿进脑袋。可怜好个斗越椒,做了多年楚国的令尹,今日却死在小将养繇基的一箭之下。髯仙有诗云:)
人生知足最为良,令尹贪心又想王;
神箭将军聊试技,越椒已在隔桥亡。
斗家军已自饥困,看见主将中箭,慌得四散奔走。楚将公子侧公子婴齐,分路追逐,杀得尸同山积,血染河红。越椒子斗贲皇,逃奔晋国,晋侯用为大夫,食邑于苗,谓之苗贲皇。
(斗家军已困饿不堪,看见主将中箭,慌得四处奔走。楚将公子侧,公子婴齐,分路追赶,杀得尸堆如山,血染河红。越椒儿子斗贲皇,逃奔到晋国,晋侯封他为大夫,食邑在苗,叫他苗贲皇。)
庄王已获全胜,传令班师,有被擒者,即于军前斩首。凯歌还于郢都,将斗氏宗族,不拘大小,尽行斩首。只有斗班之子,名曰克黄,官拜箴尹,是时庄王遣使行聘齐秦二国。斗克黄领命使齐,归及宋国,闻越椒作乱之事,左右曰:“不可入矣!”克黄曰:“君,犹天也,天命其可弃乎?”命驰入郢都,复命毕,自诣司寇请囚,曰:“吾祖子文,曾言‘越椒有反相,必主灭族。’临终嘱吾父逃避他国。吾父世受楚恩,不忍他适,为越椒所诛。今日果应吾祖之口!既不幸为逆臣之族,又不幸违先祖之训,今日死其分也!安敢逃刑耶?”庄王闻之,叹曰:“子文真神人也。况治楚功大,何忍绝其嗣乎?”乃赦克黄之罪,曰:“克黄死不逃刑,乃忠臣也。”命复其官,改名曰斗生,言其宜死而得生也。
(庄王已获全胜,传令班师回朝,俘虏都在军前斩首。一路凯歌回到郢都,把斗氏宗族,不论大小,一律杀死。只有斗班的儿子名叫克黄,官拜箴尹。前些时候庄王派使者到齐秦两国送聘礼,斗克黄领命去齐国。回来时到了宋国,听说越椒作乱的事,他左右的人说:“可不能回去了!”克黄说:“君王,如同天哪,天命怎么可以不顾呢?”下令直接回郢都,交代完毕,自己到司冠那里请罪,说:“我祖父子文,曾经说过越椒有反相,必定灭族,他临终时嘱咐我父亲逃避到别的国家去。我父亲想到世代受楚王恩惠,不忍心逃去,被越椒所杀。今日的事果然应了祖父的话,既不幸是逆臣的家族,又不幸违背了祖父的遗训,今日死了,也是罪该应得,怎么敢逃避刑法呢?”庄王听了这事,感叹地说:“子文真神人哪!况且他为楚国立过功,怎么能忍心使他断后呢?”于是赦了克黄的死罪,并说:“克黄宁死不逃避刑法,是忠臣呀!”下令恢复他的官职,并改名斗生,是说应该死而又复生了。)
庄王嘉繇基一箭之功,厚加赏赐,使将亲军,掌车右之职。因令尹未得其人,闻沈尹虞邱之贤,使权主国事。置酒大宴群臣于渐台之上,妃嫔皆从。庄王曰:“寡人不御钟鼓,已六年于此矣。今日叛臣授首,四境安靖,愿与诸卿同一日之游,名曰‘太平宴’。文武大小官员,俱来设席,务要尽欢而止。”群臣皆再拜,依次就坐。庖人进食,太史奏乐。饮至日落西山,兴尚未已。庄王命秉烛再酌,使所幸许姬姜氏,遍送诸大夫之酒,众惧起席立饮。忽然一阵怪风,将堂烛尽灭,左右取火未至。席中有一人,见许姬美貌,暗中以手牵其袂,许姬左手绝袂,右手揽其冠缨,缨绝,其人惊俱放手。许姬取缨在手,循步至庄王之前,附耳奏曰:“妾奉大王命,敬百官之酒,内有一人无礼,乘烛灭,强牵妾袖。妾已揽得其缨,王可促火察之。”庄王急命掌灯者:“且莫点烛!寡人今日之会,约与诸卿尽欢,诸卿俱去缨痛饮,不绝缨者不欢。”于是百官皆去其缨,方许秉烛,竟不知牵袖者为何人也。席散回宫,许姬奏曰:“妾闻‘男女不渎。’况君臣乎?今大王使妾献觞于诸臣,以示敬也。牵妾之袂,而王不加察,何以肃上下之礼,而正男女之别乎?”庄王笑曰:“此非妇人所知也!古者,君臣为享,礼不过三爵,但卜其昼,不卜其夜。今寡人使群臣尽欢,继之以烛,酒后狂态,人情之常。若察而罪之,显妇人之节,而伤国士之心,使群臣俱不欢,非寡人出令之意也。”许姬叹服。后世名此宴为“绝缨会”。髯翁有诗云:
(庄王表彰繇基一箭立功,给了很厚的奖赏,让他在亲军中为将,掌管车右的职务。因为令尹一职没有合适人选,听说沈尹虞邱贤明,让他暂时主持国事。并在渐台上大宴群臣,嫔妃也随庄王在坐。庄王说:“我不弄钟鼓,已经有六年了。今日叛臣已平,四境安宁,愿意与各位游玩一天,设宴取名太平宴,大小文武官员都请入席,一定要尽欢而散。”群臣再次拜谢,依次坐下。厨师捧上美味,太史奏起音乐,饮到日落西山,尚且兴趣盎然。庄王命点起蜡烛再酌酒,让所宠幸的许姬姜氏,给每个大夫敬酒,大家都起立一饮而尽。忽然刮起一阵怪风,将堂上的蜡烛吹灭。左右去取火的还没有回来。这时席中有一人,见许姬美丽,暗中用手拉住她的衣袖,许姬左手往回拽袖子,右手抓住他帽子上的缨穗不放,帽缨断了,这人惊骇地松了手。许姬拿 着帽缨,快步走到庄王面前,附在耳旁说:“我奉大王之命,给百官敬酒,其中有一人无礼,乘灯灭之机,强拉我的袖子。我已经把他的帽缨拉下来了,大王可快点上蜡烛察看。”庄王忙命掌灯的人:“先不要点蜡烛。我今天这个宴会, 是要与大家喝个痛快,各位都把帽缨去掉痛饮,否则就是没有尽兴。 ”于是百官都去掉帽缨,这时庄王才下令点上灯。所以不知道那位拽袖子的是谁了。席散后,回到宫中,许姬又说:“我听说男女不能互相轻薄,何况君王与臣下了?今天大王让我给群臣斟酒,以表敬意。拽住我袖子的人,您却不察明白,怎么能严肃上下的礼节,矫正男女的区别呢?”庄王笑着说:“这就是妇道人家不懂的事了!过去,君臣饮酒,酒过三巡是礼节,又在白天,而不是夜里。今天我要让群臣尽兴,直玩到点起蜡烛,酒后呈狂态,是人之常情。如果察出而治罪,可以显示出你的贞节,却冷了众大臣的心。”许姬佩服。后世给这个宴会取个名为“绝缨会”。髯翁有诗云:)
暗中牵袂醉中情,玉手如风已绝缨;
尽说君王江海量,畜鱼水忌十分清。
一日,与虞邱论政,至于夜分,方始回宫。夫人樊姬问曰:“朝中今日何事,而晏罢如此?”庄王曰:“寡人与虞邱论政,殊不觉其晏也。”樊姬曰:“虞邱何如人?”庄王曰:“楚之贤者。”樊姬曰:“以妾观之,虞邱未必贤矣!”庄王曰:“子何以知虞邱之非贤?”樊姬曰:“臣之事君,犹妇之事夫也。妾备位中宫,凡宫中有美色者,未常不进于王前。今虞邱与王论政,动至夜分,然未闻进一贤者。夫一人之智有限,而楚国之士无穷,虞邱欲役一人之智,以掩无穷之士,又乌得为贤乎?”庄王善其言,明早以樊姬之言,述于虞邱。虞邱曰:“臣智不及此,当即图之。”乃遍访于群臣。斗生言蒍贾之子蒍敖之贤,”为避斗越椒之难,隐居梦泽,此人将相才也。”虞邱言于庄王。庄王曰:“伯嬴智士,其子必不凡。微子言,吾几忘之。”即命虞邱同斗生驾车往梦泽,取蒍敖入朝听用。
(一日,庄王和虞邱谈论政事,到了深夜,才回到宫中。夫人樊姬问道:“朝中今日有什么事,这么晚才结束?”庄王说:“我和虞邱谈论政事,不知不觉夜深了。”樊姬说:“虞邱是什么样的人?”庄王说:“是楚国贤能的人。”樊姬说:“以我的观察,虞邱未必是这样。”庄王说:“你怎么知道虞邱不贤能呢?”樊姬说:“臣子对待君王,就像妇人侍奉丈夫。我主持后宫,凡是后宫中有美貌的女子,都送到大王面前。今天虞邱与大王论政, 直到午夜,都没推荐一位贤人。一人的智慧是有限的,而楚国之士是无穷的,虞邱想以一人的智慧,掩盖无数人的智慧,又怎么能算是贤人呢?”庄王认为她说的对,第二天早晨把樊姬的话,讲给虞邱。虞邱说:“我没想到这一点,应该立即着手这事。”于是向群臣访贤。斗生说了蒍贾的儿子蒍敖的贤明,“他为避斗越椒之乱,隐居在梦泽那里,是将相的材料。”虞邱告诉了庄王。庄王说:“伯嬴是智士,他的儿子一定不寻常,如果没人说,我几乎忘了他。”当即命虞邱同斗生驾车去梦泽,接蔿敖入朝听用。)
却说蒍敖字孙叔,人称为孙叔敖。奉母逃难,居于梦泽,力耕自给。一日,荷锄而出,见田中有蛇两头,骇曰:“吾闻两头蛇,不祥之物,见者必死,吾其殆矣!”又想道:“若留此蛇,倘后人复见之,又丧其命,不如我一人自当!”乃挥锄杀蛇,埋于田岸,奔归向母而泣。母问其故,敖对曰:“闻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已见之,恐不能终母之养,是以泣也。”母曰:“蛇今安在?”敖对曰,“儿恐后人复见,已杀而埋之矣。”母曰:“人有一念之善,天必佑之。汝见两头蛇,恐累后人,杀而埋之,此其善岂止一念哉?汝必不死,且将获福矣。”逾数日,虞邱等奉使命至,取用孙叔敖。母笑曰:“此埋蛇之报也。”敖与其母,随虞邱归郢。
(却说蒍敖字孙叔,人称他孙叔敖。携带母亲逃难,居住在梦泽,靠耕田生活。一日,扛着锄头出来,见田中有一条两个头的蛇,惊骇地说:“我听说两个头的蛇是不祥之物,见到他的人必死,我也活不成了!”又想到: “如果留下这条蛇,倘被别人见了,又要丧命,不如我一人承担了。”于是挥锄打死了蛇,埋在田边。跑回家对母亲哭泣。母亲询问原因,他回答:“听说看见两头蛇的人必定要死,孩儿今天见了,恐怕不能养您老了,所以悲伤。”母亲说:“蛇在什么地方?”他说:“我怕别人再见到它,已经打死埋掉了。”母亲说:“人有一点善心,天必定保佑他。你见两头蛇,唯恐为祸别人,打死埋掉,这岂止一点善心呢?你一定不会死,而且能得福呢。”过了些日子虞邱等奉命来到,启用孙叔敖。母亲笑着说:“这是埋蛇的报应了。”他和母亲随虞邱回到郢都。)
庄王一见,与语竟日,大悦曰:“楚国诸臣,无卿之比!”即日拜为令尹。孙叔敖辞曰:“臣起自田野,骤执大政,何以服人?请从诸大夫之后!”庄王曰:“寡人知卿,卿可不辞。”叔敖谦让再三,乃受命为令尹。考求楚国制度,立为军法:凡军行,在军右者,挟辕为战备;在军左者,追求草蓐,为宿备;前茅虑无,中权后劲。——前茅虑无者,旌帜在前,以觇贼之有无,而为之谋虑。中权者,权谋皆出中军,不得旁挠。后劲者,以劲兵为后殿,战则用为奇兵,归则用为断后。王之亲兵,分为二广,每广车十五乘,每乘用步卒百人,后以二十五人为游兵。右广管丑、寅、卯、辰、巳五时;左厂管午、未、申、酉、戍五时。每日鸡鸣时分,右广驾马以备驱驰,至于日中,则左广代之,黄昏而止。内宫分班捱次,专主巡亥子二时,以防非常之变。用虞邱将中军,公子婴齐将左军,公子侧将右军,养繇基将右广,屈荡将左广。四时搜阅,各有常典,三军严肃,百姓无扰。又筑芍波以兴水利,六蓼之境,灌田万顷,民咸颂之。楚诸臣见庄王宠任叔敖,心中不服,及见叔敖行事,井井有条,无不叹息曰:“楚国有幸,得此贤臣,子文其复起矣!”——当初令尹子文,善治楚国,今得叔敖,如子文之再生也。
(庄王一见,便和他谈了一天,并高兴地说:“楚国的群臣,没有能和你相比的!”当天就拜他为令尹。孙叔敖推辞说:“我来自田野,突然执掌朝政,怎么可以服人?请列在各位大夫后面!”庄王说:“我了解爱卿,不要推辞了。”叔敖再三推让,才接受令尹的职位。他考察楚国制度,制定了军法:凡是行军在右边的人,挟带车辆,准备战斗;在左边的人,带运草席, 准备住宿。前茅虑无,中权后劲。——前茅虑无,是说旌旗在前,以观察敌人情况,然后考虑行动。中权是说权力谋略都出自中军,其他人不得干扰。 后劲是以劲旅为尾军,战则用作奇兵,归则用作断后。君王的亲兵,分为二广,每广车十五乘,每乘用步兵百人,后面用二十五人做游兵。右广管丑、寅、卯、辰、已五个时辰;左广管午、未、申、酉、戌五个时辰。每天鸡叫时,右广驾马以备驱驰,到中午时,则用左广代替右广,直到黄昏。分班按次序守内宫,专负责巡视亥、子两个时辰,以防非常之变。用虞邱统帅中军,公子婴齐统帅左军,公子侧统帅右军。养繇基统帅右广,屈荡统帅左广。四时检阅,各有规矩,三军纪律严明,百姓没有受到搔扰的。又筑起芍坡,发展水利事业,六蓼的境内,灌田万顷,百姓都称颂叔敖。当初楚国群臣见庄王宠信叔敖,都不服气,等见到叔敖办事,井井有条,无不叹息地说:“楚国有幸,得到这个贤明的臣子,是子文复生了。”)
是时郑穆公兰薨,世子夷即位,是为灵公。公子宋与公子归生当国,尚依违于晋楚之间,未决所事。楚庄王与孙叔敖商议欲兴兵伐郑,忽闻郑灵公被公子归生所弑,庄王曰:“吾伐郑益有名矣!”
(这时郑穆公兰死了,世子夷继位,就是郑灵公。公子宋与公子归生当权。尚在晋楚中间徘徊,定不下依靠哪边。楚庄王与孙叔敖商议要兴兵伐郑,忽然传来郑灵公被公子归生所杀,庄王说:“我伐郑国更有理由了!”)
不知归生如何弑君,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五十二回 公子宋尝鼋构逆 陈灵公袒服戏朝
话说公子归生字子家,公子宋字子公,二人皆郑国贵戚之卿也。郑灵公夷元年,公子宋与归生相约早起,将入见灵公。公子宋之食指,忽然翕翕自动。——何谓食指?第一指曰拇指,第三指曰中指,第四指曰无名指,第五指曰小指。惟第二指,大凡取食必用着他,故曰食指。——公子宋将食指跳动之状,与归生观看。归生异之。公子宋曰:“无他。我每常若跳动,是日必尝异味。前使晋食石花鱼,后使楚一食天鹅,一食合欢橘,指皆预动,无次不验。不知今日尝何味耶?”将入朝门,内侍传命,唤宰夫甚急。公子宋问之曰:“汝唤宰夫何事?”内侍曰:“有郑客从汉江来,得一大鼋,重二百余斤,献于主公,主公受而赏之。今缚于堂下,使我召宰夫割烹,欲以享诸大夫也。”公子宋曰:“异味在此,吾食指岂虚动耶?”既入朝,见堂柱缚鼋甚大,二人相视而笑,谒见之际,余笑尚在。灵公问曰:“卿二人今日何得有喜容?”公子归生对曰:“宋与臣入朝时,其食指忽动,言‘每常如此,必得异味而尝之。’今见堂下有巨鼋,度主公烹食,必将波及诸臣,食指有验,所以笑耳!”灵公戏之曰:“验与不验,权尚在寡人也!”二人既退,归生谓宋曰:“异味虽有,倘君不召子,如何?”宋曰:“既享众,能独遗我乎?”至日晡,内侍果遍召诸大夫。公子宋欣然而入,见归生笑曰:“吾固知君之不得不召我也。”已而,诸臣毕集,灵公命布席叙坐,谓曰:“鼋乃水族佳味,寡人不敢独享,愿诸卿共之。”诸臣合词谢曰:“主公一食不忘,臣等何以为报!”坐定,宰夫告鼋味已调,乃先献灵公。公尝而美之。命人赐鼋羹一鼎,象箸一双,自下席派起,至于上席。恰到第一第二席,止剩得一鼎,宰夫禀道:“羹已尽矣,只有一鼎,请命赐与何人?”灵公曰:“赐子家。”宰夫将羹致归生之前。灵公大笑曰:“寡人命遍赐诸卿,而偏缺子公,是子公数不当食鼋也!食指何尝验耶?”原来灵公故意吩咐庖人,缺此一鼎,欲使宋之食指不验,以为笑端。却不知公子宋已在归生面前说了满话,今日百官俱得赐食,己独不与,羞变成怒,径趋至灵公面前,以指探其鼎,取鼋肉一块啖之,曰:“臣已得尝矣!食指何尝不验也?”言毕,直趋而出。灵公亦怒,投箸曰:“宋不逊,乃欺寡人!岂以郑无尺寸之刃,不能斩其头耶?”归生等俱下席俯伏曰:“宋恃肺腑之爱,欲均沾君惠,聊以为戏。何敢行无礼于君乎?愿君恕之!”灵公恨恨不已,君臣皆不乐而散。归生即趋至公子宋之家,告以君怒之意,“明日可入朝谢罪。”公子宋曰:“吾闻‘慢人者,人亦慢之。’君先慢我,乃不自责而责我耶?”归生曰:“虽然如此,君臣之间,不可不谢。”
(话说公子归生字子家,公子宋字子公,二人都是郑国贵戚出身的官员。郑灵公夷元年,公子宋与归生约好早起后,一同去拜见郑灵公。公子宋的食指忽然翕翕自动。——何处是食指呢?第一手指叫拇指,第三手指叫中指, 第四手指叫无名指,第五手指叫小指。只有第二手指,因为取食物时必须用它拿筷子,所以叫食指。——公子宋把跳动着的食指,给归生观看。归生感到奇怪。公子宋说:“没什么,我的食指常跳动,跳动那天一定会吃到奇异 的美味。前一次,出使晋国吃到了石花鱼,后一次到楚国吃到了天鹅,又尝到了合欢橘,食指都提前跳动,每次没有不灵验的。不知道今天又会吃到什么美味呀?”将要进朝门时,见内侍传令,急着叫宰夫快来。公子宋问内侍:“你叫宰夫有什么事?”内侍说:“有个郑国人从汉江来,捉得一只大鼋,有二百多斤重,献给了主公,主公收下了,并赏赐了他。现在鼋捆绑在堂下,主公让我***宰夫割杀烹吃它,还想让诸位大夫享受呢。”公子宋说:“美味在这里,我的食指怎么会不跳动呢?”入朝后,看见捆绑在堂下的鼋特别大,俩人相视而笑。拜见的时候,笑竟还在脸上。郑灵公问:“你们俩脸上怎么有喜色?”公子归生答道: “宋与我入朝时,他的食指忽然跳动,说‘过去常如此,必定能尝到美味’。现在见堂下有巨鼋,猜想主公品尝时,必会分给群臣,食指果然有验,所以笑呀!”灵公开玩笑地说:“灵与不灵,权在我啊!”二人退出,归生对宋说:“美味虽然有了,如果大王不请你,怎么办?”宋说:“既然众人都享受,能把我排除吗?”这天吃鼋时,内侍果 然遍召诸位大夫。公子宋欣然而入,笑着对归生说:“我就知道君王不能不召我。”一会儿,诸臣到齐了,灵公命入席叙坐。对大家说:“鼋本是水族佳品,我不敢独自享用,愿与诸位爱卿共同品尝。”大臣们齐声谢道:“主公尝点东西都不忘我们,臣等怎么报答!”坐好后,宰夫说鼋已经烹调好了。先献给了灵公,灵公边尝边赞美。随命赐每人一鼎鼋羹,一双象牙筷子。从下席起,直分到上席。正好分到第一、第二席时,只剩下一鼎,宰夫禀报:“羹已经没有了,只有这一鼎,请下令赐给谁?”灵公说:“赐给子家。”宰夫把鼋羹送到了归生面前。灵公大笑道:“我命遍赐诸位爱卿,而偏缺少子公,是子公命不该吃这鼋呀!食指还有什么灵验呢?”原来灵公故意吩咐厨师,缺此一鼎,想使宋的食指不灵验,好做个笑柄。却不知道公子宋已在归生面前把话说绝了,今天百官都得到赐食,惟独没有自己的,恼羞成怒, 竟直接奔到灵公面前,把手伸进鼎中,取出一块鼋肉吃了。并说:“我已尝到了!食指怎么不灵验?”说完,扬长而去。灵公也大怒,把筷子扔到地上说:“宋这么没规矩,是欺负我!难道是以为郑国没有利刃,不能砍掉他的头吗?!”归生等人都离座跪伏在地说:“宋凭着至深之爱,想沾些主公的好处,所以当作儿戏。哪里敢对主公失礼呢?请主公宽恕他!”灵公恨恨不已,大家也都不欢而散。归生立即赶到公子宋的家,告诉主公发怒之事,嘱咐他:“明天上朝时要请罪。”公子宋说:“我听说‘怠慢别人者,自己也要受到怠慢’,君王先怠慢我,不自责反倒责怪我?”归生说:“虽然如此,君臣之间,不可不谢罪。”)
次日,二人一同入朝。公子宋随班行礼,全无觳觫伏罪之语。倒是归生心上不安,奏曰:“宋惧主公责其染指之失,特来告罪。战兢不能措辞,望主公宽容之!”灵公曰:“寡人恐得罪子公,子公岂惧寡人耶?”拂衣而起。公子宋出朝,邀归生至家,密语曰:“主公怒我甚矣!恐见诛,不如先作难,事成可以免死。”归生掩耳曰:“六畜岁久,犹不忍杀之。况一国之君,敢轻言弑逆乎?”公子宋曰:“吾戏言,子勿泄也。”归生辞去。公子宋探知归生与灵公之弟公子去疾相厚,数有往来,乃扬言于朝曰:“子家与子良早夜相聚,不知所谋何事,恐不利于社稷也。”归生急牵宋之臂,至于静处,谓曰:“是何言与?”公子宋曰:“子不与我协谋,吾必使子先我一日而死!”归生素性儒弱,不能决断,闻宋之言,大惧曰:“汝意欲何如?”公子宋曰:“主上无道之端,已见于分鼋。若行大事,吾与子共扶子良为君,以亲昵于晋,郑国可保数年之安矣。”归生想了一回,徐答曰:“任子所为,吾不汝泄也。”公子宋乃阴聚家众,乘灵公秋祭斋宿,用重赂结其左右,夜半潜入斋宫,以土囊压灵公而杀之,托言“中魇暴死”。归生知其事而不敢言。——按孔子作春秋,书:“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释公子宋而罪归生,以其身为执政,惧谮从逆,所谓“任重者,责亦重”也。圣人书法,垂戒人臣,可不畏哉!
(第二天,俩人一同上朝。公子宋随大家行礼,没有一点谢罪的表示。倒是归生感到不安,奏道:“宋害怕主公责备之事,特来请罪。战战兢兢不能措词,请主公宽容!”灵公说:“我得罪子公,他怎么怕起我来了?”说完拂衣而去。公子宋出来,把归生请到家里,附在耳边说:“主公很生我的气! 恐怕要杀我,不如先发难,事成了可以免一死。”归生捂住耳朵说:“牲畜年长了,都不忍心杀它。何况一国的君王,怎么能轻意说杀呢?”公子宋说:“我开玩笑,请不要泄露。”归生告辞。公子宋探听到归生与灵公之弟公子去疾友好,经常来往,就在上朝路上扬言:“子家与子良昨夜相聚,不知计谋的是什么事?恐怕对朝廷不利。”归生急忙拉住宋到僻静的地方说:“你说什么话呢?”公子宋说:“你不与我同心协力,我就让你比我早死一日!”归生向来软弱,处事不果断,听了宋的话,害怕地说:“你要干什么?”公子宋说:“主上无道至极,从分鼋一事就看到了。如果成就大事,我与你共同扶佐子良为国君,可以亲近晋国,郑国也就可保久安了。”归生想了一会 儿,慢慢说:“随你怎么做,我不给你泄露。”公子宋便暗中聚集家丁,乘灵公秋天祭祀住在斋宫之机,用重金买通左右,让他们半夜摸进斋宫,用土袋子压死了灵公,并以“中魇暴死”为借口。归生清楚地知道这件事而又不敢吱声。——按孔子写《春秋》一书时写道:“郑公子归生谋杀了国君夷。”开脱了公子宋而归罪于归生,因为他身居要职,畏惧流言,而又放纵逆行,所谓“任重者,责亦重”。圣人用此来警戒后人,难道不值得佩服吗!)
次日,归生与公子宋共议,欲奉公子去疾为君。去疾大惊,辞曰:“先君尚有八子,若立贤,则去疾无德可称,若立长,则有公子坚在。去疾有死,不敢越也。”于是逆公子坚即位,是为襄公。总计穆公共有子十三人:灵公夷被弑,襄公坚嗣立,以下尚有十一子,曰公子去疾字子良,曰公子喜字子罕,曰公子騑字子驷,曰公子发字子国,曰公子嘉字子孔,曰公子偃字子游,曰公子舒字子印,又有公子丰,公子羽,公子然,公子志。襄公忌诸弟党盛,恐他日生变,私与公子去疾商议,欲独留去疾,而尽逐其诸弟。去疾曰:“先君梦兰而生,卜曰:‘是必昌姬氏之宗。’夫兄弟为公族,譬如枝叶盛茂,本是以荣,若剪枝去叶,本根俱露,枯槁可立而待矣。君能容之,固所愿也。若不能容,吾将同行,岂忍独留于此,异日何面目见先君于地下乎?”襄公感悟。乃拜其弟十一人皆为大夫,并知郑政。公子宋遣使求成于晋,以求安其国。此周定王二年事也。
(第二天,归生与公子宋商议,要立公子去疾为君主。去疾听说大吃一惊,推辞说:“先君还有八个儿子,如果立贤人,我没有德行可称,如果立长子为君,又有公子坚在。去疾就是死了,也不敢违背祖宗的规定呀。”于是反推举公子坚即位,称为襄公。穆公总计有十三个孩子;灵公夷被谋杀,襄公坚继位。下边还有十一个儿子:公子去疾字子良,公子喜字子罕,公子騑字子驷,公子发字子国,公子嘉字子孔,公子偃字子游,公子舒字子印,又有公子丰,公子羽,公子然,公子志。襄公怕这些弟弟聚众结党,担心以后发生变故,私下里与去疾商量,想独独留下去疾,而把所有的弟弟驱逐出国。去疾说:“先君梦见兰而生,占卜说‘是必昌姬氏之宗。’我们兄弟在一起, 就像枝叶繁茂,本根就繁盛,如果剪枝去叶,本根袒露,枯干的时候很快就到了。君王能容纳大家,这就是我的心愿。若不能容,我也同行,怎么能忍心独自留在这里,将来有什么脸面黄泉之下见父君呢?”襄公信服了他的话。便拜十一个弟弟为大夫,同心治理国政。公子宋派使臣赴晋国,请求帮助郑国。这是周定王二年的事情。)
明年,为郑襄公元年,楚庄王使公子婴齐为将,率师伐郑,问曰:“何故弑君?”晋使荀林父救之,楚遂移兵伐陈。郑襄公从晋成公盟于黑壤。
(第二年,郑襄公元年,楚庄王派公子婴齐为大将,率军讨伐郑国,理由是:“为什么谋杀灵公?”晋国派荀林父救援,楚国只好移兵伐陈。郑襄公随晋成公在黑壤会盟。)
周定五三年,晋上卿赵盾卒。郤缺代为中军元帅,闻陈与楚平,乃言于成公,使荀林父从成公率宋、卫、郑、曹四国伐陈。晋成公于中途病薨,乃班师。立世子孺为君,是为景公。是年,楚庄王亲统大军,复伐郑师于柳棼。晋郤缺率师救之,袭败楚师。郑人皆喜,公子去疾,独有忧色。襄公怪而问之。去疾对曰:“晋之败楚,偶也。楚将泄怒于郑,晋可长恃乎?行见楚兵之在郊矣!”明年,楚庄王复伐郑,屯兵于颍水之北。适公子归生病卒,公子去疾,追治尝鼋之事,杀公子宋,暴其尸于朝,斫子家之棺,而逐其族,遣使谢楚王曰:“寡人有逆臣归生与宋,今俱伏诛。寡君愿因陈侯而受歃于上国。”庄王许之。遂欲合陈郑同盟于辰陵之地,遣使约会陈侯。使者自陈还,言:“陈侯为大夫夏徵舒所弑,国内大乱。”有诗为证:
(周定王三年,晋国上卿赵盾死去。郤缺代理中军元帅,听说陈国与楚国未决出胜负,便和成公商议,派荀林父随晋成公率宋、卫、郑、曹四国兵马伐陈。晋成公病死在征途中,于是部队撤回本国。拥立世子孺为国君,就是 晋景公。这一年,楚庄王亲自统率大军,又去攻打郑国,在柳棼作战。晋国郤缺带兵救郑,击败楚军。郑国人都很高兴,唯独公子去疾面有忧色。襄公感到奇怪,询问原因。去疾回答道:“晋打败楚,是偶然的。楚将来要把怒气发泄到郑国身上,能长期依靠晋国吗?快要看到楚国在郑国郊外陈兵了!”第二年,楚庄王又来讨伐郑国,兵马驻扎在颍水之北。正巧公子归生病逝,公子去疾追究尝鼋之事,杀了公子宋,暴尸于市,砍了他的棺木,驱逐了他 的家族,派使者到楚庄王那里谢罪,并说:“我有逆臣归生与宋,今天都已被处死。我愿带陈侯到贵国会盟。”庄王同意了。想要和陈、郑两国在辰陵之处会盟,并派使臣约见陈侯。使者从陈国回来后说道:“陈侯已为大夫夏征舒所谋杀,国内大乱。”有诗作为证明:)
周室东迁世乱离,纷纷篡弑岁无虚;
妖星入斗征三国,又报陈侯遇夏舒。
话说陈灵公讳平国,乃陈共公朔之子,在周顷王六年嗣位。为人轻佻惰慢,绝无威仪,且又耽于酒色,逐于游戏,国家政务,全然不理。宠着两位大夫,一个姓孔名宁,一个姓仪名行父,都是酒色队里打锣鼓的。一君二臣,志同气合,语言戏亵,各无顾忌。其时朝中有个贤臣,姓泄名冶,是个忠良正直之辈,遇事敢言,陈侯君臣,甚畏惮之。又有个大夫夏御叔,其父公子少西,乃是陈定公之子,少西字子夏,故御叔以夏为字,又曰少西氏,世为陈国司马之官,食采于株林。御叔娶郑穆公之女为妻,谓之夏姬。那夏姬生得蛾眉凤眼,杏脸桃腮,有骊姬息妫之容貌,兼妲己文姜之妖淫。见者无不消魂丧魄,颠之倒之。更有一桩奇事,十五岁时,梦见一伟丈夫,星冠羽服,自称上界天仙,与之交合,教以吸精导气之法。与人交接,曲尽其欢,就中采阳补阴,却老还少,名为”素女采战之术”。在国未嫁,先与郑灵公庶兄公子蛮兄妹私通,不勾三年,子蛮夭死。后嫁于夏御叔为内子,生下一男,名曰徵舒。徵舒字子南,年十二岁上,御叔病亡。夏姬因有外交,留徵舒于城内,从师习学,自家退居株林。孔宁仪行父,向与御叔同朝相善,曾窥见夏姬之色,各有窥诱之意。夏姬有侍女荷华,伶俐风骚,惯与主母做脚搅主顾。孔宁一日与徵舒射猎郊外,因送徵舒至于株林,留宿其家。孔宁费一片心机,先勾搭上了荷华,赠以簪珥,求荐于主母,遂得入马,窃穿其锦裆以出,夸示于仪行父。行父慕之,亦以厚币交结荷华,求其通款。夏姬平日窥见仪行父,身材长大,鼻准丰隆,也有其心。遂遣荷华约他私会。仪行父广求助战奇药,以媚夏姬,夏姬爱之,倍于孔宁。仪行父谓夏姬曰:“孔大夫有锦裆之赐,今既蒙垂盼,亦欲乞一物为表记,以见均爱。”夏姬笑曰:“锦裆彼自窃去,非妾所赠也。”因附耳曰:“虽在同床,岂无厚薄?”乃自解所穿碧罗襦为赠。仪行父大悦。自此行父往来甚密,孔宁不免稍疏矣。有古诗为证:
(话说陈灵公字平国,是陈共公朔的儿子,在周顷王六年继位。他为人轻佻惰慢,绝对没有威严,而且贪恋酒色,喜欢游戏,国家大事,一概不管。他宠信两位大夫,一个姓孔名宁,一个姓仪名行父,都是酒色队里打锣鼓的。一君二臣,志同意合,说话玩耍,各无顾忌。当时朝中有个贤臣,姓泄名冶,是个忠良耿直的人,遇事敢于说话,陈侯君臣都很怕他。还有个大夫夏御叔,其父公子少西,是陈定公的儿子。少西字子夏,所以御叔以夏为字,又叫少西氏,世代做陈国司马,食邑在株林。御叔娶郑穆公的女儿为妻,称为“夏姬”。夏姬长得蛾眉凤眼,杏脸桃腮,有骊姬、息妫的容貌,妲己、文姜的***。见到她的人无不消魂丧魄,为其颠倒。更有一件奇怪的事,十五岁时,梦见一个伟丈夫,星冠羽服,自称是上界天仙,与她婚配,教她学会吸精导气之法。与人交接,曲尽其欢,就中采阳补阴,人老颜少,名为“素女采战之术”。她未出嫁时,先和郑灵公异母兄公子蛮私通,不到二年,子蛮便死了。后嫁给夏御叔为妻,生下一个男孩,名叫征舒。征舒字子南,他十二岁时,御叔病死。夏姬因有外遇,就把征舒留在城内,拜师学习,自己住在株林。孔宁、仪行父一向同御叔友好,曾偷看过夏姬的美色,各自产生了引诱的念头。夏姬有侍女荷华,伶俐风骚,经常替主人招揽男人。孔宁有一天领征舒到郊外打猎,因为送征舒到株林,就留宿在那里。孔宁花费了一番心机,先勾搭上了荷华,赠给她头簪耳环,求她通融女主人,进而得手。并偷着把夏姬的裤子穿出来,在仪行父面前夸耀。行父羡慕,也用重金交结上荷华,请她帮忙。夏姬平时也偷见过仪行父,见他身材高大,鼻高脸阔,也有爱心。便派荷华约他私会。仪行父到处搜寻春 药,来满足夏姬,夏姬爱他胜过孔宁。仪行父对夏姬说:“你赠给孔大夫锦裤,现在我蒙你厚爱,也想讨一物做表记,以证明你喜欢我。”夏姬笑着说:“锦裤是他自己偷去的,并非是我赠给他的。”又附在他耳旁说:“虽然都是同床,还是有厚薄呀?”于是亲手脱下所穿的碧罗短袄送他。从此仪行父来往得更勤,对孔宁倒不免疏远了。有古诗为证:)
郑风何其淫?桓武化己渺。
士女竞私奔,里巷失昏晓。
仲子墙欲窬,子充性偏狡。
东门忆菇藘,野外生蔓草。
搴裳望匪遥,驾车去何杳?
青衿萦我心,琼琚破人老。
风雨鸡鸣时,相会密以巧。
扬水流束薪,谗言莫相搅!
习气多感人,安能自美好?
仪行父为孔宁将锦裆骄了他,今得了碧罗襦,亦夸示于孔宁。孔宁私叩荷华,知夏姬与仪行父相密,心怀妒忌,无计拆他,想出一条计策来:——那陈侯性贪淫乐,久闻夏姬美色,屡次言之,相慕颇切,恨不到手——“不如引他一同入马,陈侯必然感我。况陈侯有个暗疾,医书上名曰‘狐臭’,亦名‘腋气’,夏姬定不喜欢。我去做个贴身帮闲,落得捉空调情,讨些便宜。少不得仪大夫稀疏一二分,出了我这点捻酸的恶气。好计,好计!”遂独见灵公,闲话间,说及夏姬之美,天下绝无!灵公曰:“寡人亦久闻其名,但年齿已及四旬,恐三月桃花,未免改色矣!”孔宁曰:“夏姬熟晓房中之术,容颜转嫩,常如十七八岁好女子模样。且交接之妙,大异寻常,主公一试,自当魂消也。”灵公不觉欲火上炎,面颊发赤,向孔宁曰:“卿何策使寡人与夏姬一会?寡人誓不相负!”孔宁奏曰:“夏氏一向居株林,其地竹木繁盛,可以游玩。主公明早,只说要幸株林,夏氏必然设享相迎。夏姬有婢,名曰荷华,颇知情事,臣当以主公之意达之,万无不谐之理。”灵公笑曰:“此事全仗爱卿作成。”
(仪行父为孔宁曾用锦裤在他面前夸耀,今天得了碧罗短袄,也拿给孔宁显示。孔宁背地问荷华,知道了夏姬与仪行父交往密切,心生嫉妒,为了拆开他们, 便想出一条计策来——陈侯性情贪图淫乐,早就听说夏姬美貌,多次提起此事,羡慕得很,恨不得手——“不如引他插手此事,陈侯必然感谢我。况且陈侯有个毛病,医书上叫‘狐臭’,也叫‘腋气’,夏姬肯定不能喜欢。我做个贴身帮闲,找空与她调情,讨些便宜。少不得对仪大夫疏远一点,也出出我这口吃醋的恶气。好计,好计!”于是他单独求见灵公,说闲话,提到夏姬的美貌,天下无双!灵公说:“我也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但她已年近四十,恐怕三月的桃花,不免改色了吧!”孔宁说:“夏姬精于房中之术,容颜越发嫩了,宛如十七八岁的美女子一般。况交接之妙,和平常人不一样,主公一试,自当销魂。”灵公不觉欲火中烧,脸面发红,问孔宁说:“你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我和她一会?我决不辜负你!”孔宁说:“夏氏一向住在株林,那里竹木繁茂,可以游玩。主公明天一早,只说去株林一游,夏氏必然要设宴相迎。夏姬有个侍女,名叫荷华,通晓男女之事,我把主公的意思转告给她,这就万无一失了。”灵公笑着说:“此事全仗你成全了。”)
次日传旨驾车,微服出游株林,只教大夫孔宁相随。孔宁先送信于夏姬,教他治具相候。又露其意于荷华,使之转达。那边夏姬,也是个不怕事的主顾,凡事预备停当。灵公一心贪着夏姬,把游幸当个名色,正是:“窃玉偷香真有意,观山玩水本无心。”略蹬一时,就转到夏家。夏姬具礼服出迎,入于厅坐,拜谒致词曰:“妾男徵舒,出就外傅,不知主公驾临,有失迎接。”其声如新莺巧啭,呖呖可听。灵公视其貌,真天人也!六宫妃嫔,罕有其匹。灵公曰:“寡人偶尔闲游,轻造尊府,幸勿惊讶。”夏姬敛衽对曰:“主公玉趾下临,敝庐增色。贱妾备有蔬酒,未敢献上。”灵公曰:“既费庖厨,不须礼席,闻尊府园亭幽雅,愿入观之,主人盛馔,就彼相扰可也。”夏姬对曰:“自亡夫即世,荒圃久废扫除,恐慢大驾,贱妾预先告罪!”夏姬应对有序,灵公心中愈加爱重,命夏姬:“换去礼服,引寡人园中一游。”夏姬卸下礼服,露出一身淡妆,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别是一般雅致。夏姬前导,至于后园。虽然地段不宽,却有乔松秀柏,奇石名葩,池沼一方,花亭几座。中间高轩一区,朱栏绣幕,甚是开爽,此乃宴客之所。左右俱有厢房。轩后曲房数层,回廊周折,直通内寝。园中立有马厩,乃是养马去处。园西空地一片,留为射圃。灵公观看了一回,轩中筵席己具,夏姬执盏定席。灵公赐坐于旁,夏姬谦让不敢。灵公曰:“主人岂可不坐?”乃命孔宁坐右,夏姬坐左:“今日略去君臣之分,图个尽欢。”饮酒中间,灵公目不转睛,夏姬亦流波送盼。灵公酒兴带了痴情,又有孔大夫从旁打和事鼓,酒落快肠,不觉其多。日落西山,左右进烛,洗盏更酌,灵公大醉,倒于席上,鼾鼾睡去。孔宁私谓夏姬曰:“主公久慕容色,今日此来,立心与你求欢,不可违拗。”夏姬微笑不答。孔宁便宜行事,出外安顿随驾人众,就便宿歇。夏姬整备锦衾绣枕,假意送入轩中,自己香汤沐浴,以备召幸,止留荷华侍驾。少顷,灵公睡醒,张目问:“是何人?”荷华跪而应曰:“贱婢乃荷华也。奉主母之命,伏侍千岁爷爷。”因取酸梅醒酒汤以进。灵公曰:“此汤何人所造?”荷华答曰:“婢所煎也。”灵公曰:“汝能造梅汤,能为寡人作媒乎?”荷华佯为不知,对曰:“贱婢虽不惯为媒,亦颇知效奔走,但不知千岁爷属意何人?”灵公曰:“寡人为汝主母,神魂俱乱矣!汝能成就吾事,当厚赐汝。”荷华对曰:“主母残体,恐不足当贵人,倘蒙不弃,贱婢即当引入。”灵公大喜,即命荷华掌灯引导,曲曲弯弯,直入内室。夏姬明灯独坐,如有所待。忽闻脚步之声,方欲启问,灵公已入户内。荷华便将银灯携出,灵公更不攀话,拥夏姬入帷,解衣共寝。肌肤柔腻,着体欲融,欢会之时,宛如处女。灵公怪而问之。夏姬对曰:“妾有内视之法,虽产子之后,不过三日,充实如故。”灵公叹曰:“寡人虽遇天上神仙,亦只如此矣!”论起灵公淫具,本不及孔仪二大夫,况带有暗疾,没讨好处。因他是一国之君,妇人家未免带三分势利,不敢嗔嫌,枕席上虚意奉承,灵公遂以为不世之奇遇矣。睡至鸡鸣,夏姬促灵公起身,灵公曰:“寡人得交爱卿,回视六宫,有如粪土。但不知爱卿心下有分毫及寡人否?”夏姬疑灵公已知孔仪二人往来之事,乃对曰:“贱妾实不相欺,自丧先夫,不能自制,未免失身他人。今既获侍君侯,从兹当永谢外交,敢复有二心,以取罪戾!”灵公欣然曰:“爱卿平日所交,试为寡人悉数之,不必隐讳。”夏姬对曰:“孔仪二大夫,因抚遗孤,遂及于乱,他实未有也。”灵公笑曰:“怪道孔宁说卿交接之妙,大异寻常,若非亲试,何以知之?”夏姬对曰:“贱妾得罪在先,望乞宽宥!”灵公曰:“孔宁有荐贤之美,寡人方怀感激,卿其勿疑。但愿与卿常常相见,此情不绝,其任卿所为,不汝禁也。”夏姬对曰:“主公能源源而来,何难常常而见乎?”须臾,灵公起身,夏姬抽自己贴体汗衫,与灵公穿上,曰:“主公见此衫,如见贱妾矣!”荷华取灯,由旧路送归轩下。天明后,厅事上已备早膳,孔宁率从人驾车伺候。夏姬请灵公登堂,起居问安,庖人进馔。众人俱有酒食犒劳。食毕,孔宁为灵公御车回朝。百官知陈侯野宿,是日俱集朝门伺候。灵公传令:“免朝。”径入宫门去了。仪行父扯住孔宁,盘问主公夜来宿处。孔宁不能讳,只得直言。仪行父知是孔宁所荐,顿足曰:“如此好人情,如何让你独做?”孔宁曰:“主公十分得意,第二次你做人情便了。”二人大笑而散。
(第二天,传旨驾车微服出游株林,只让孔宁大夫相随。孔宁先给夏姬送 个信儿,让她做好准备。又把意思透露给荷华,让她转达。那夏姬也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主,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灵公一心贪恋着夏姬,把游玩当个名,正是:“窃玉偷香真有意,观山玩水本无心。”逛游一会儿,就转到了夏家。夏姬穿着礼服出来迎接,让到厅内坐下,叩拜后恭敬地说:“我的男孩征舒外出,不知主公驾到,有失远迎。”说话声如新莺婉啭,呖呖动听。灵公见她长相,真如天仙一般!六宫的嫔妃,也没有这样的。灵公说:“我偶尔闲游,随便到了贵府上,请不要惊慌。”夏姬收拢衣襟对灵公说:“主公贵体临门,茅舍蓬筚增辉,我备下薄酒素菜,不敢献上。”灵公说:“既然准备了,就不必拘礼了,听说贵府亭园幽雅,我想看看,主人准备的美食,就在那里享用吧。”夏姬回答:“自从丈夫去世,苗圃很久没有打扫了,恐怕怠慢了圣驾,预先请罪!”夏姬对答如流,灵公心中愈发喜爱了。命夏姬:“换去礼服,带我到园中一游。”夏姬脱去礼服,露出一身淡装,宛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别是一番雅致。夏姬在前领路,来到后花园。这里虽然地段不宽阔,却乔松秀柏,奇石名花俱有,一泓碧波,几座花亭。中间有高轩一处, 朱栏绣幕,很是宽敞凉爽,这是宴请客人的场所。左右都设有厢房。轩后几处错落的房屋,回转的走廊,直通寝室。园中有马厩,是养马的地方。园西有一片空地,是射箭的地方。灵公观看了一回,轩中的酒席已备好,夏姬执盏开席。灵公让她坐在身边,夏姬谦让不敢。灵公说:“主人怎么能不入坐 呢?”于是命孔宁坐在右边,夏姬坐在左边,说:“今天可省略君臣之礼,图个痛快欢乐。”饮酒中间,灵公目不转睛,夏姬也暗送秋波。灵公几分酒兴几分痴情,加上孔宁一旁打和事鼓,酒落肠快,不知多少。日落西山,有人送上蜡烛,洗盏再喝,灵公大醉,倒在坐席上,鼾起睡去。孔宁趁机悄声对夏姬说:“主公想你很久了,今天来这儿,决意要与你求欢,不可拒绝他。”夏姬微笑不答。孔宁便宜行事,又出外安顿随驾的众人,就便歇宿。夏姬准备锦衾绣枕,假意送入轩中,自己用香汤洗过澡,准备被召幸,只留荷华侍奉灵公。一会儿,灵公醒了,睁开眼问:“是何人?”荷华跪地答道:“奴婢叫荷华,奉主母之命,服侍千岁爷爷。”接着取来酸梅醒酒汤献上。灵公问:“这汤是谁做的?”荷华回答:“奴婢煎的。”灵公说:“你能做梅汤,也能为我做媒吗?”荷华装作不明白,说道:“奴婢虽然不习惯做媒,也知道应为您效力,但不知千岁爷爷看中了谁?”灵公说:“我为了你的主母 心神都乱了,你如果能成就我的事,一定重重赏你。”荷华回答:“主母身如残柳,恐怕不能中您的意,如果您不嫌弃,我就当您的引路人。”灵公大 喜,立即命令荷华掌灯引路,走过曲曲迴廊,一直进入内室。夏姬正独自坐在灯前,出神地等待着。忽然听到脚步声,才要开口问,灵公已迈进门来。 荷华顺手把灯带出来,灵公也不搭话,抱住夏姬,拥入床帷,解衣共寝。只觉其肌肤温柔滑腻,挨上就像融为一体,欢会之时,宛如处女。灵公惊奇而问她。夏姬回答:“妾有特殊内视之法,虽然生产之后,不过三天,便可恢复如原。”灵公感叹地说:“我就是遇到天上神仙,也不过如此罢了!”说 起灵公淫具,本来就不如孔、仪两个人,况且带有暗疾,没捞到什么好处。因为他是一国的君王,妇道人未免也带三分势利眼,便不敢生气嫌弃他,枕席之上,虚心假意奉承着。灵公也就以为得到奇遇了。睡到鸡叫时,夏姬催灵公起身,灵公说:“我得到了你,回头再看六宫,犹如粪土。但不知你的心头有一分一毫在我身上吗?”夏姬怀疑灵公已经知道自己与孔、仪俩人往来的事,就回答:“不敢欺骗您,自从丈夫去世,忍耐不住,也不免失身于他人。今天既然已侍奉君侯,从此便要断绝与别人的往来,哪里敢再有二心, 自讨罪过!”灵公高兴地说:“你平时所交往的人,都给我说说,不必隐讳。”夏姬回答:“孔、仪二大夫,因抚助孩子,以至有过此事,再没有别人了。”灵公笑着说:“怪不得孔宁说你交接之妙,异乎寻常,要不是亲自试过,怎么会知道呢?”夏姬回答道:“我先对您不恭,请您宽容原谅!”灵公说:“孔宁有举荐美人之功,我心中感激,你不要往心里去。但愿与你能常常相会,此情绵绵不绝,其他的你看着办,我不限制你。”夏姬回答:“主公能天天来,常常相见有什么难的?”不一会儿,灵公起身,夏姬脱下自己的贴身汗衫,给灵公穿上,说道:“主公看见这汗衫,就如同看到了我呀!”荷华取过灯来,由原路把灵公送回轩内。天亮以后,厅里已准备好早膳,孔宁也带领众人驾着车等着侍候。夏姬把灵公请进厅堂,先问了安,后由厨师端上早餐。别的人也都有犒劳的酒食。吃过饭,孔宁为灵公驾驭着车回朝。众 官员得知陈侯在宫外野宿,这天都聚集在朝门侍候。灵公传旨“免朝”。直接进宫去了。仪行父扯住孔宁,盘问主公昨晚在哪住宿。孔宁不能隐瞒,只得实说。仪行父知道是孔宁所为,跳着说道: “这样的好事, 怎么让你独做?”孔宁说:“主公十分得意,第二次你做人情便是了。”俩人大笑而散。)
次日,灵公早朝,礼毕,百官俱散,召孔宁至前,谢其荐举夏姬之事。又召仪行父问曰:“如此乐事,何不早奏寡人?你二人却占先头,是何道理?”孔宁仪行父齐曰:“臣等并无此事。”灵公曰:“是美人亲口所言,卿等不必讳矣。”孔宁对曰:“譬如君有味,臣先尝之;父有味,子先尝之。若尝而不美,不敢进于君也。”灵公笑曰:“不然。譬如熊掌,就让寡人先尝也不妨。”孔仪二人俱笑。灵公又曰:“汝二人虽曾入马,他偏有表记送我。”乃扯衬衣示之曰:“此乃美人所赠,你二人可有么?”孔宁曰:“臣亦有之。”灵公曰:“赠卿何物?”孔宁撩衣,见其锦裆,曰:“此姬所赠。不但臣有,行父亦有之。”灵公问行父:“卿又是何物?”行父解开碧罗襦,与灵公观看。灵公大笑曰:“我等三人,随身俱有质证,异日同往株林,可作连床大会矣!”一君二臣,正在朝堂戏谑。把这话传出朝门,恼了一位正直之臣,咬牙切齿,大叫道:“朝廷法纪之地,却如此胡乱,陈国之亡,屈指可待矣!”遂整衣端简,复身闯入朝门进谏。
(第二天,灵公早朝,行礼完毕,众官员都离散,把孔宁叫到跟前,感谢他举荐夏姬的事。又叫来仪行父问:“这样的喜乐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们俩却抢先占了,是何道理?”孔宁、仪行父一齐说:“我们并没有那事。”灵公说:“是夏美人亲自对我说的,你们就别隐瞒了。”孔宁回答:“好比君王有美味,臣下先尝尝;父亲有美味,儿子先尝尝。倘若尝而不美,怎么敢再献给君王呢。”灵公笑着说:“不一定,比如熊掌,就让我先尝尝也不妨。”孔、仪俩人都笑了。灵公又说:“你们俩人虽曾得手,但她偏有爱物送给我。”于是扯开衬衣显示道:“这是美人赠给我的,你们俩人可有?”孔宁说:“我也有。”灵公问:“赠给你什么东西?”孔宁撩起衣襟,露出锦裤,说:“这是夏姬给的。不但我有,行父也有东西。”灵公问行父:“你得的是什么东西?”行父解开碧罗短袄,给灵公看。灵公大笑着说:“我们三人,随身都有物证,哪天同去株林,可作连床大会了!”一君二臣,正在朝堂上开着玩笑。这些话传出朝门,却气恼了一位正直的大臣,他咬牙切齿,大叫道:“朝廷乃是严肃法纪的地方,却如此乱来,陈国的灭亡,屈指可待了!”于是整理朝袍,怀抱笏简,转身闯进朝门要面君进谏。)
不知那位官员是谁,再看下回分解。
话说公子归生字子家,公子宋字子公,二人皆郑国贵戚之卿也。郑灵公夷元年,公子宋与归生相约早起,将入见灵公。公子宋之食指,忽然翕翕自动。——何谓食指?第一指曰拇指,第三指曰中指,第四指曰无名指,第五指曰小指。惟第二指,大凡取食必用着他,故曰食指。——公子宋将食指跳动之状,与归生观看。归生异之。公子宋曰:“无他。我每常若跳动,是日必尝异味。前使晋食石花鱼,后使楚一食天鹅,一食合欢橘,指皆预动,无次不验。不知今日尝何味耶?”将入朝门,内侍传命,唤宰夫甚急。公子宋问之曰:“汝唤宰夫何事?”内侍曰:“有郑客从汉江来,得一大鼋,重二百余斤,献于主公,主公受而赏之。今缚于堂下,使我召宰夫割烹,欲以享诸大夫也。”公子宋曰:“异味在此,吾食指岂虚动耶?”既入朝,见堂柱缚鼋甚大,二人相视而笑,谒见之际,余笑尚在。灵公问曰:“卿二人今日何得有喜容?”公子归生对曰:“宋与臣入朝时,其食指忽动,言‘每常如此,必得异味而尝之。’今见堂下有巨鼋,度主公烹食,必将波及诸臣,食指有验,所以笑耳!”灵公戏之曰:“验与不验,权尚在寡人也!”二人既退,归生谓宋曰:“异味虽有,倘君不召子,如何?”宋曰:“既享众,能独遗我乎?”至日晡,内侍果遍召诸大夫。公子宋欣然而入,见归生笑曰:“吾固知君之不得不召我也。”已而,诸臣毕集,灵公命布席叙坐,谓曰:“鼋乃水族佳味,寡人不敢独享,愿诸卿共之。”诸臣合词谢曰:“主公一食不忘,臣等何以为报!”坐定,宰夫告鼋味已调,乃先献灵公。公尝而美之。命人赐鼋羹一鼎,象箸一双,自下席派起,至于上席。恰到第一第二席,止剩得一鼎,宰夫禀道:“羹已尽矣,只有一鼎,请命赐与何人?”灵公曰:“赐子家。”宰夫将羹致归生之前。灵公大笑曰:“寡人命遍赐诸卿,而偏缺子公,是子公数不当食鼋也!食指何尝验耶?”原来灵公故意吩咐庖人,缺此一鼎,欲使宋之食指不验,以为笑端。却不知公子宋已在归生面前说了满话,今日百官俱得赐食,己独不与,羞变成怒,径趋至灵公面前,以指探其鼎,取鼋肉一块啖之,曰:“臣已得尝矣!食指何尝不验也?”言毕,直趋而出。灵公亦怒,投箸曰:“宋不逊,乃欺寡人!岂以郑无尺寸之刃,不能斩其头耶?”归生等俱下席俯伏曰:“宋恃肺腑之爱,欲均沾君惠,聊以为戏。何敢行无礼于君乎?愿君恕之!”灵公恨恨不已,君臣皆不乐而散。归生即趋至公子宋之家,告以君怒之意,“明日可入朝谢罪。”公子宋曰:“吾闻‘慢人者,人亦慢之。’君先慢我,乃不自责而责我耶?”归生曰:“虽然如此,君臣之间,不可不谢。”
(话说公子归生字子家,公子宋字子公,二人都是郑国贵戚出身的官员。郑灵公夷元年,公子宋与归生约好早起后,一同去拜见郑灵公。公子宋的食指忽然翕翕自动。——何处是食指呢?第一手指叫拇指,第三手指叫中指, 第四手指叫无名指,第五手指叫小指。只有第二手指,因为取食物时必须用它拿筷子,所以叫食指。——公子宋把跳动着的食指,给归生观看。归生感到奇怪。公子宋说:“没什么,我的食指常跳动,跳动那天一定会吃到奇异 的美味。前一次,出使晋国吃到了石花鱼,后一次到楚国吃到了天鹅,又尝到了合欢橘,食指都提前跳动,每次没有不灵验的。不知道今天又会吃到什么美味呀?”将要进朝门时,见内侍传令,急着叫宰夫快来。公子宋问内侍:“你叫宰夫有什么事?”内侍说:“有个郑国人从汉江来,捉得一只大鼋,有二百多斤重,献给了主公,主公收下了,并赏赐了他。现在鼋捆绑在堂下,主公让我***宰夫割杀烹吃它,还想让诸位大夫享受呢。”公子宋说:“美味在这里,我的食指怎么会不跳动呢?”入朝后,看见捆绑在堂下的鼋特别大,俩人相视而笑。拜见的时候,笑竟还在脸上。郑灵公问:“你们俩脸上怎么有喜色?”公子归生答道: “宋与我入朝时,他的食指忽然跳动,说‘过去常如此,必定能尝到美味’。现在见堂下有巨鼋,猜想主公品尝时,必会分给群臣,食指果然有验,所以笑呀!”灵公开玩笑地说:“灵与不灵,权在我啊!”二人退出,归生对宋说:“美味虽然有了,如果大王不请你,怎么办?”宋说:“既然众人都享受,能把我排除吗?”这天吃鼋时,内侍果 然遍召诸位大夫。公子宋欣然而入,笑着对归生说:“我就知道君王不能不召我。”一会儿,诸臣到齐了,灵公命入席叙坐。对大家说:“鼋本是水族佳品,我不敢独自享用,愿与诸位爱卿共同品尝。”大臣们齐声谢道:“主公尝点东西都不忘我们,臣等怎么报答!”坐好后,宰夫说鼋已经烹调好了。先献给了灵公,灵公边尝边赞美。随命赐每人一鼎鼋羹,一双象牙筷子。从下席起,直分到上席。正好分到第一、第二席时,只剩下一鼎,宰夫禀报:“羹已经没有了,只有这一鼎,请下令赐给谁?”灵公说:“赐给子家。”宰夫把鼋羹送到了归生面前。灵公大笑道:“我命遍赐诸位爱卿,而偏缺少子公,是子公命不该吃这鼋呀!食指还有什么灵验呢?”原来灵公故意吩咐厨师,缺此一鼎,想使宋的食指不灵验,好做个笑柄。却不知道公子宋已在归生面前把话说绝了,今天百官都得到赐食,惟独没有自己的,恼羞成怒, 竟直接奔到灵公面前,把手伸进鼎中,取出一块鼋肉吃了。并说:“我已尝到了!食指怎么不灵验?”说完,扬长而去。灵公也大怒,把筷子扔到地上说:“宋这么没规矩,是欺负我!难道是以为郑国没有利刃,不能砍掉他的头吗?!”归生等人都离座跪伏在地说:“宋凭着至深之爱,想沾些主公的好处,所以当作儿戏。哪里敢对主公失礼呢?请主公宽恕他!”灵公恨恨不已,大家也都不欢而散。归生立即赶到公子宋的家,告诉主公发怒之事,嘱咐他:“明天上朝时要请罪。”公子宋说:“我听说‘怠慢别人者,自己也要受到怠慢’,君王先怠慢我,不自责反倒责怪我?”归生说:“虽然如此,君臣之间,不可不谢罪。”)
次日,二人一同入朝。公子宋随班行礼,全无觳觫伏罪之语。倒是归生心上不安,奏曰:“宋惧主公责其染指之失,特来告罪。战兢不能措辞,望主公宽容之!”灵公曰:“寡人恐得罪子公,子公岂惧寡人耶?”拂衣而起。公子宋出朝,邀归生至家,密语曰:“主公怒我甚矣!恐见诛,不如先作难,事成可以免死。”归生掩耳曰:“六畜岁久,犹不忍杀之。况一国之君,敢轻言弑逆乎?”公子宋曰:“吾戏言,子勿泄也。”归生辞去。公子宋探知归生与灵公之弟公子去疾相厚,数有往来,乃扬言于朝曰:“子家与子良早夜相聚,不知所谋何事,恐不利于社稷也。”归生急牵宋之臂,至于静处,谓曰:“是何言与?”公子宋曰:“子不与我协谋,吾必使子先我一日而死!”归生素性儒弱,不能决断,闻宋之言,大惧曰:“汝意欲何如?”公子宋曰:“主上无道之端,已见于分鼋。若行大事,吾与子共扶子良为君,以亲昵于晋,郑国可保数年之安矣。”归生想了一回,徐答曰:“任子所为,吾不汝泄也。”公子宋乃阴聚家众,乘灵公秋祭斋宿,用重赂结其左右,夜半潜入斋宫,以土囊压灵公而杀之,托言“中魇暴死”。归生知其事而不敢言。——按孔子作春秋,书:“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释公子宋而罪归生,以其身为执政,惧谮从逆,所谓“任重者,责亦重”也。圣人书法,垂戒人臣,可不畏哉!
(第二天,俩人一同上朝。公子宋随大家行礼,没有一点谢罪的表示。倒是归生感到不安,奏道:“宋害怕主公责备之事,特来请罪。战战兢兢不能措词,请主公宽容!”灵公说:“我得罪子公,他怎么怕起我来了?”说完拂衣而去。公子宋出来,把归生请到家里,附在耳边说:“主公很生我的气! 恐怕要杀我,不如先发难,事成了可以免一死。”归生捂住耳朵说:“牲畜年长了,都不忍心杀它。何况一国的君王,怎么能轻意说杀呢?”公子宋说:“我开玩笑,请不要泄露。”归生告辞。公子宋探听到归生与灵公之弟公子去疾友好,经常来往,就在上朝路上扬言:“子家与子良昨夜相聚,不知计谋的是什么事?恐怕对朝廷不利。”归生急忙拉住宋到僻静的地方说:“你说什么话呢?”公子宋说:“你不与我同心协力,我就让你比我早死一日!”归生向来软弱,处事不果断,听了宋的话,害怕地说:“你要干什么?”公子宋说:“主上无道至极,从分鼋一事就看到了。如果成就大事,我与你共同扶佐子良为国君,可以亲近晋国,郑国也就可保久安了。”归生想了一会 儿,慢慢说:“随你怎么做,我不给你泄露。”公子宋便暗中聚集家丁,乘灵公秋天祭祀住在斋宫之机,用重金买通左右,让他们半夜摸进斋宫,用土袋子压死了灵公,并以“中魇暴死”为借口。归生清楚地知道这件事而又不敢吱声。——按孔子写《春秋》一书时写道:“郑公子归生谋杀了国君夷。”开脱了公子宋而归罪于归生,因为他身居要职,畏惧流言,而又放纵逆行,所谓“任重者,责亦重”。圣人用此来警戒后人,难道不值得佩服吗!)
次日,归生与公子宋共议,欲奉公子去疾为君。去疾大惊,辞曰:“先君尚有八子,若立贤,则去疾无德可称,若立长,则有公子坚在。去疾有死,不敢越也。”于是逆公子坚即位,是为襄公。总计穆公共有子十三人:灵公夷被弑,襄公坚嗣立,以下尚有十一子,曰公子去疾字子良,曰公子喜字子罕,曰公子騑字子驷,曰公子发字子国,曰公子嘉字子孔,曰公子偃字子游,曰公子舒字子印,又有公子丰,公子羽,公子然,公子志。襄公忌诸弟党盛,恐他日生变,私与公子去疾商议,欲独留去疾,而尽逐其诸弟。去疾曰:“先君梦兰而生,卜曰:‘是必昌姬氏之宗。’夫兄弟为公族,譬如枝叶盛茂,本是以荣,若剪枝去叶,本根俱露,枯槁可立而待矣。君能容之,固所愿也。若不能容,吾将同行,岂忍独留于此,异日何面目见先君于地下乎?”襄公感悟。乃拜其弟十一人皆为大夫,并知郑政。公子宋遣使求成于晋,以求安其国。此周定王二年事也。
(第二天,归生与公子宋商议,要立公子去疾为君主。去疾听说大吃一惊,推辞说:“先君还有八个儿子,如果立贤人,我没有德行可称,如果立长子为君,又有公子坚在。去疾就是死了,也不敢违背祖宗的规定呀。”于是反推举公子坚即位,称为襄公。穆公总计有十三个孩子;灵公夷被谋杀,襄公坚继位。下边还有十一个儿子:公子去疾字子良,公子喜字子罕,公子騑字子驷,公子发字子国,公子嘉字子孔,公子偃字子游,公子舒字子印,又有公子丰,公子羽,公子然,公子志。襄公怕这些弟弟聚众结党,担心以后发生变故,私下里与去疾商量,想独独留下去疾,而把所有的弟弟驱逐出国。去疾说:“先君梦见兰而生,占卜说‘是必昌姬氏之宗。’我们兄弟在一起, 就像枝叶繁茂,本根就繁盛,如果剪枝去叶,本根袒露,枯干的时候很快就到了。君王能容纳大家,这就是我的心愿。若不能容,我也同行,怎么能忍心独自留在这里,将来有什么脸面黄泉之下见父君呢?”襄公信服了他的话。便拜十一个弟弟为大夫,同心治理国政。公子宋派使臣赴晋国,请求帮助郑国。这是周定王二年的事情。)
明年,为郑襄公元年,楚庄王使公子婴齐为将,率师伐郑,问曰:“何故弑君?”晋使荀林父救之,楚遂移兵伐陈。郑襄公从晋成公盟于黑壤。
(第二年,郑襄公元年,楚庄王派公子婴齐为大将,率军讨伐郑国,理由是:“为什么谋杀灵公?”晋国派荀林父救援,楚国只好移兵伐陈。郑襄公随晋成公在黑壤会盟。)
周定五三年,晋上卿赵盾卒。郤缺代为中军元帅,闻陈与楚平,乃言于成公,使荀林父从成公率宋、卫、郑、曹四国伐陈。晋成公于中途病薨,乃班师。立世子孺为君,是为景公。是年,楚庄王亲统大军,复伐郑师于柳棼。晋郤缺率师救之,袭败楚师。郑人皆喜,公子去疾,独有忧色。襄公怪而问之。去疾对曰:“晋之败楚,偶也。楚将泄怒于郑,晋可长恃乎?行见楚兵之在郊矣!”明年,楚庄王复伐郑,屯兵于颍水之北。适公子归生病卒,公子去疾,追治尝鼋之事,杀公子宋,暴其尸于朝,斫子家之棺,而逐其族,遣使谢楚王曰:“寡人有逆臣归生与宋,今俱伏诛。寡君愿因陈侯而受歃于上国。”庄王许之。遂欲合陈郑同盟于辰陵之地,遣使约会陈侯。使者自陈还,言:“陈侯为大夫夏徵舒所弑,国内大乱。”有诗为证:
(周定王三年,晋国上卿赵盾死去。郤缺代理中军元帅,听说陈国与楚国未决出胜负,便和成公商议,派荀林父随晋成公率宋、卫、郑、曹四国兵马伐陈。晋成公病死在征途中,于是部队撤回本国。拥立世子孺为国君,就是 晋景公。这一年,楚庄王亲自统率大军,又去攻打郑国,在柳棼作战。晋国郤缺带兵救郑,击败楚军。郑国人都很高兴,唯独公子去疾面有忧色。襄公感到奇怪,询问原因。去疾回答道:“晋打败楚,是偶然的。楚将来要把怒气发泄到郑国身上,能长期依靠晋国吗?快要看到楚国在郑国郊外陈兵了!”第二年,楚庄王又来讨伐郑国,兵马驻扎在颍水之北。正巧公子归生病逝,公子去疾追究尝鼋之事,杀了公子宋,暴尸于市,砍了他的棺木,驱逐了他 的家族,派使者到楚庄王那里谢罪,并说:“我有逆臣归生与宋,今天都已被处死。我愿带陈侯到贵国会盟。”庄王同意了。想要和陈、郑两国在辰陵之处会盟,并派使臣约见陈侯。使者从陈国回来后说道:“陈侯已为大夫夏征舒所谋杀,国内大乱。”有诗作为证明:)
周室东迁世乱离,纷纷篡弑岁无虚;
妖星入斗征三国,又报陈侯遇夏舒。
话说陈灵公讳平国,乃陈共公朔之子,在周顷王六年嗣位。为人轻佻惰慢,绝无威仪,且又耽于酒色,逐于游戏,国家政务,全然不理。宠着两位大夫,一个姓孔名宁,一个姓仪名行父,都是酒色队里打锣鼓的。一君二臣,志同气合,语言戏亵,各无顾忌。其时朝中有个贤臣,姓泄名冶,是个忠良正直之辈,遇事敢言,陈侯君臣,甚畏惮之。又有个大夫夏御叔,其父公子少西,乃是陈定公之子,少西字子夏,故御叔以夏为字,又曰少西氏,世为陈国司马之官,食采于株林。御叔娶郑穆公之女为妻,谓之夏姬。那夏姬生得蛾眉凤眼,杏脸桃腮,有骊姬息妫之容貌,兼妲己文姜之妖淫。见者无不消魂丧魄,颠之倒之。更有一桩奇事,十五岁时,梦见一伟丈夫,星冠羽服,自称上界天仙,与之交合,教以吸精导气之法。与人交接,曲尽其欢,就中采阳补阴,却老还少,名为”素女采战之术”。在国未嫁,先与郑灵公庶兄公子蛮兄妹私通,不勾三年,子蛮夭死。后嫁于夏御叔为内子,生下一男,名曰徵舒。徵舒字子南,年十二岁上,御叔病亡。夏姬因有外交,留徵舒于城内,从师习学,自家退居株林。孔宁仪行父,向与御叔同朝相善,曾窥见夏姬之色,各有窥诱之意。夏姬有侍女荷华,伶俐风骚,惯与主母做脚搅主顾。孔宁一日与徵舒射猎郊外,因送徵舒至于株林,留宿其家。孔宁费一片心机,先勾搭上了荷华,赠以簪珥,求荐于主母,遂得入马,窃穿其锦裆以出,夸示于仪行父。行父慕之,亦以厚币交结荷华,求其通款。夏姬平日窥见仪行父,身材长大,鼻准丰隆,也有其心。遂遣荷华约他私会。仪行父广求助战奇药,以媚夏姬,夏姬爱之,倍于孔宁。仪行父谓夏姬曰:“孔大夫有锦裆之赐,今既蒙垂盼,亦欲乞一物为表记,以见均爱。”夏姬笑曰:“锦裆彼自窃去,非妾所赠也。”因附耳曰:“虽在同床,岂无厚薄?”乃自解所穿碧罗襦为赠。仪行父大悦。自此行父往来甚密,孔宁不免稍疏矣。有古诗为证:
(话说陈灵公字平国,是陈共公朔的儿子,在周顷王六年继位。他为人轻佻惰慢,绝对没有威严,而且贪恋酒色,喜欢游戏,国家大事,一概不管。他宠信两位大夫,一个姓孔名宁,一个姓仪名行父,都是酒色队里打锣鼓的。一君二臣,志同意合,说话玩耍,各无顾忌。当时朝中有个贤臣,姓泄名冶,是个忠良耿直的人,遇事敢于说话,陈侯君臣都很怕他。还有个大夫夏御叔,其父公子少西,是陈定公的儿子。少西字子夏,所以御叔以夏为字,又叫少西氏,世代做陈国司马,食邑在株林。御叔娶郑穆公的女儿为妻,称为“夏姬”。夏姬长得蛾眉凤眼,杏脸桃腮,有骊姬、息妫的容貌,妲己、文姜的***。见到她的人无不消魂丧魄,为其颠倒。更有一件奇怪的事,十五岁时,梦见一个伟丈夫,星冠羽服,自称是上界天仙,与她婚配,教她学会吸精导气之法。与人交接,曲尽其欢,就中采阳补阴,人老颜少,名为“素女采战之术”。她未出嫁时,先和郑灵公异母兄公子蛮私通,不到二年,子蛮便死了。后嫁给夏御叔为妻,生下一个男孩,名叫征舒。征舒字子南,他十二岁时,御叔病死。夏姬因有外遇,就把征舒留在城内,拜师学习,自己住在株林。孔宁、仪行父一向同御叔友好,曾偷看过夏姬的美色,各自产生了引诱的念头。夏姬有侍女荷华,伶俐风骚,经常替主人招揽男人。孔宁有一天领征舒到郊外打猎,因为送征舒到株林,就留宿在那里。孔宁花费了一番心机,先勾搭上了荷华,赠给她头簪耳环,求她通融女主人,进而得手。并偷着把夏姬的裤子穿出来,在仪行父面前夸耀。行父羡慕,也用重金交结上荷华,请她帮忙。夏姬平时也偷见过仪行父,见他身材高大,鼻高脸阔,也有爱心。便派荷华约他私会。仪行父到处搜寻春 药,来满足夏姬,夏姬爱他胜过孔宁。仪行父对夏姬说:“你赠给孔大夫锦裤,现在我蒙你厚爱,也想讨一物做表记,以证明你喜欢我。”夏姬笑着说:“锦裤是他自己偷去的,并非是我赠给他的。”又附在他耳旁说:“虽然都是同床,还是有厚薄呀?”于是亲手脱下所穿的碧罗短袄送他。从此仪行父来往得更勤,对孔宁倒不免疏远了。有古诗为证:)
郑风何其淫?桓武化己渺。
士女竞私奔,里巷失昏晓。
仲子墙欲窬,子充性偏狡。
东门忆菇藘,野外生蔓草。
搴裳望匪遥,驾车去何杳?
青衿萦我心,琼琚破人老。
风雨鸡鸣时,相会密以巧。
扬水流束薪,谗言莫相搅!
习气多感人,安能自美好?
仪行父为孔宁将锦裆骄了他,今得了碧罗襦,亦夸示于孔宁。孔宁私叩荷华,知夏姬与仪行父相密,心怀妒忌,无计拆他,想出一条计策来:——那陈侯性贪淫乐,久闻夏姬美色,屡次言之,相慕颇切,恨不到手——“不如引他一同入马,陈侯必然感我。况陈侯有个暗疾,医书上名曰‘狐臭’,亦名‘腋气’,夏姬定不喜欢。我去做个贴身帮闲,落得捉空调情,讨些便宜。少不得仪大夫稀疏一二分,出了我这点捻酸的恶气。好计,好计!”遂独见灵公,闲话间,说及夏姬之美,天下绝无!灵公曰:“寡人亦久闻其名,但年齿已及四旬,恐三月桃花,未免改色矣!”孔宁曰:“夏姬熟晓房中之术,容颜转嫩,常如十七八岁好女子模样。且交接之妙,大异寻常,主公一试,自当魂消也。”灵公不觉欲火上炎,面颊发赤,向孔宁曰:“卿何策使寡人与夏姬一会?寡人誓不相负!”孔宁奏曰:“夏氏一向居株林,其地竹木繁盛,可以游玩。主公明早,只说要幸株林,夏氏必然设享相迎。夏姬有婢,名曰荷华,颇知情事,臣当以主公之意达之,万无不谐之理。”灵公笑曰:“此事全仗爱卿作成。”
(仪行父为孔宁曾用锦裤在他面前夸耀,今天得了碧罗短袄,也拿给孔宁显示。孔宁背地问荷华,知道了夏姬与仪行父交往密切,心生嫉妒,为了拆开他们, 便想出一条计策来——陈侯性情贪图淫乐,早就听说夏姬美貌,多次提起此事,羡慕得很,恨不得手——“不如引他插手此事,陈侯必然感谢我。况且陈侯有个毛病,医书上叫‘狐臭’,也叫‘腋气’,夏姬肯定不能喜欢。我做个贴身帮闲,找空与她调情,讨些便宜。少不得对仪大夫疏远一点,也出出我这口吃醋的恶气。好计,好计!”于是他单独求见灵公,说闲话,提到夏姬的美貌,天下无双!灵公说:“我也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但她已年近四十,恐怕三月的桃花,不免改色了吧!”孔宁说:“夏姬精于房中之术,容颜越发嫩了,宛如十七八岁的美女子一般。况交接之妙,和平常人不一样,主公一试,自当销魂。”灵公不觉欲火中烧,脸面发红,问孔宁说:“你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我和她一会?我决不辜负你!”孔宁说:“夏氏一向住在株林,那里竹木繁茂,可以游玩。主公明天一早,只说去株林一游,夏氏必然要设宴相迎。夏姬有个侍女,名叫荷华,通晓男女之事,我把主公的意思转告给她,这就万无一失了。”灵公笑着说:“此事全仗你成全了。”)
次日传旨驾车,微服出游株林,只教大夫孔宁相随。孔宁先送信于夏姬,教他治具相候。又露其意于荷华,使之转达。那边夏姬,也是个不怕事的主顾,凡事预备停当。灵公一心贪着夏姬,把游幸当个名色,正是:“窃玉偷香真有意,观山玩水本无心。”略蹬一时,就转到夏家。夏姬具礼服出迎,入于厅坐,拜谒致词曰:“妾男徵舒,出就外傅,不知主公驾临,有失迎接。”其声如新莺巧啭,呖呖可听。灵公视其貌,真天人也!六宫妃嫔,罕有其匹。灵公曰:“寡人偶尔闲游,轻造尊府,幸勿惊讶。”夏姬敛衽对曰:“主公玉趾下临,敝庐增色。贱妾备有蔬酒,未敢献上。”灵公曰:“既费庖厨,不须礼席,闻尊府园亭幽雅,愿入观之,主人盛馔,就彼相扰可也。”夏姬对曰:“自亡夫即世,荒圃久废扫除,恐慢大驾,贱妾预先告罪!”夏姬应对有序,灵公心中愈加爱重,命夏姬:“换去礼服,引寡人园中一游。”夏姬卸下礼服,露出一身淡妆,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别是一般雅致。夏姬前导,至于后园。虽然地段不宽,却有乔松秀柏,奇石名葩,池沼一方,花亭几座。中间高轩一区,朱栏绣幕,甚是开爽,此乃宴客之所。左右俱有厢房。轩后曲房数层,回廊周折,直通内寝。园中立有马厩,乃是养马去处。园西空地一片,留为射圃。灵公观看了一回,轩中筵席己具,夏姬执盏定席。灵公赐坐于旁,夏姬谦让不敢。灵公曰:“主人岂可不坐?”乃命孔宁坐右,夏姬坐左:“今日略去君臣之分,图个尽欢。”饮酒中间,灵公目不转睛,夏姬亦流波送盼。灵公酒兴带了痴情,又有孔大夫从旁打和事鼓,酒落快肠,不觉其多。日落西山,左右进烛,洗盏更酌,灵公大醉,倒于席上,鼾鼾睡去。孔宁私谓夏姬曰:“主公久慕容色,今日此来,立心与你求欢,不可违拗。”夏姬微笑不答。孔宁便宜行事,出外安顿随驾人众,就便宿歇。夏姬整备锦衾绣枕,假意送入轩中,自己香汤沐浴,以备召幸,止留荷华侍驾。少顷,灵公睡醒,张目问:“是何人?”荷华跪而应曰:“贱婢乃荷华也。奉主母之命,伏侍千岁爷爷。”因取酸梅醒酒汤以进。灵公曰:“此汤何人所造?”荷华答曰:“婢所煎也。”灵公曰:“汝能造梅汤,能为寡人作媒乎?”荷华佯为不知,对曰:“贱婢虽不惯为媒,亦颇知效奔走,但不知千岁爷属意何人?”灵公曰:“寡人为汝主母,神魂俱乱矣!汝能成就吾事,当厚赐汝。”荷华对曰:“主母残体,恐不足当贵人,倘蒙不弃,贱婢即当引入。”灵公大喜,即命荷华掌灯引导,曲曲弯弯,直入内室。夏姬明灯独坐,如有所待。忽闻脚步之声,方欲启问,灵公已入户内。荷华便将银灯携出,灵公更不攀话,拥夏姬入帷,解衣共寝。肌肤柔腻,着体欲融,欢会之时,宛如处女。灵公怪而问之。夏姬对曰:“妾有内视之法,虽产子之后,不过三日,充实如故。”灵公叹曰:“寡人虽遇天上神仙,亦只如此矣!”论起灵公淫具,本不及孔仪二大夫,况带有暗疾,没讨好处。因他是一国之君,妇人家未免带三分势利,不敢嗔嫌,枕席上虚意奉承,灵公遂以为不世之奇遇矣。睡至鸡鸣,夏姬促灵公起身,灵公曰:“寡人得交爱卿,回视六宫,有如粪土。但不知爱卿心下有分毫及寡人否?”夏姬疑灵公已知孔仪二人往来之事,乃对曰:“贱妾实不相欺,自丧先夫,不能自制,未免失身他人。今既获侍君侯,从兹当永谢外交,敢复有二心,以取罪戾!”灵公欣然曰:“爱卿平日所交,试为寡人悉数之,不必隐讳。”夏姬对曰:“孔仪二大夫,因抚遗孤,遂及于乱,他实未有也。”灵公笑曰:“怪道孔宁说卿交接之妙,大异寻常,若非亲试,何以知之?”夏姬对曰:“贱妾得罪在先,望乞宽宥!”灵公曰:“孔宁有荐贤之美,寡人方怀感激,卿其勿疑。但愿与卿常常相见,此情不绝,其任卿所为,不汝禁也。”夏姬对曰:“主公能源源而来,何难常常而见乎?”须臾,灵公起身,夏姬抽自己贴体汗衫,与灵公穿上,曰:“主公见此衫,如见贱妾矣!”荷华取灯,由旧路送归轩下。天明后,厅事上已备早膳,孔宁率从人驾车伺候。夏姬请灵公登堂,起居问安,庖人进馔。众人俱有酒食犒劳。食毕,孔宁为灵公御车回朝。百官知陈侯野宿,是日俱集朝门伺候。灵公传令:“免朝。”径入宫门去了。仪行父扯住孔宁,盘问主公夜来宿处。孔宁不能讳,只得直言。仪行父知是孔宁所荐,顿足曰:“如此好人情,如何让你独做?”孔宁曰:“主公十分得意,第二次你做人情便了。”二人大笑而散。
(第二天,传旨驾车微服出游株林,只让孔宁大夫相随。孔宁先给夏姬送 个信儿,让她做好准备。又把意思透露给荷华,让她转达。那夏姬也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主,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灵公一心贪恋着夏姬,把游玩当个名,正是:“窃玉偷香真有意,观山玩水本无心。”逛游一会儿,就转到了夏家。夏姬穿着礼服出来迎接,让到厅内坐下,叩拜后恭敬地说:“我的男孩征舒外出,不知主公驾到,有失远迎。”说话声如新莺婉啭,呖呖动听。灵公见她长相,真如天仙一般!六宫的嫔妃,也没有这样的。灵公说:“我偶尔闲游,随便到了贵府上,请不要惊慌。”夏姬收拢衣襟对灵公说:“主公贵体临门,茅舍蓬筚增辉,我备下薄酒素菜,不敢献上。”灵公说:“既然准备了,就不必拘礼了,听说贵府亭园幽雅,我想看看,主人准备的美食,就在那里享用吧。”夏姬回答:“自从丈夫去世,苗圃很久没有打扫了,恐怕怠慢了圣驾,预先请罪!”夏姬对答如流,灵公心中愈发喜爱了。命夏姬:“换去礼服,带我到园中一游。”夏姬脱去礼服,露出一身淡装,宛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别是一番雅致。夏姬在前领路,来到后花园。这里虽然地段不宽阔,却乔松秀柏,奇石名花俱有,一泓碧波,几座花亭。中间有高轩一处, 朱栏绣幕,很是宽敞凉爽,这是宴请客人的场所。左右都设有厢房。轩后几处错落的房屋,回转的走廊,直通寝室。园中有马厩,是养马的地方。园西有一片空地,是射箭的地方。灵公观看了一回,轩中的酒席已备好,夏姬执盏开席。灵公让她坐在身边,夏姬谦让不敢。灵公说:“主人怎么能不入坐 呢?”于是命孔宁坐在右边,夏姬坐在左边,说:“今天可省略君臣之礼,图个痛快欢乐。”饮酒中间,灵公目不转睛,夏姬也暗送秋波。灵公几分酒兴几分痴情,加上孔宁一旁打和事鼓,酒落肠快,不知多少。日落西山,有人送上蜡烛,洗盏再喝,灵公大醉,倒在坐席上,鼾起睡去。孔宁趁机悄声对夏姬说:“主公想你很久了,今天来这儿,决意要与你求欢,不可拒绝他。”夏姬微笑不答。孔宁便宜行事,又出外安顿随驾的众人,就便歇宿。夏姬准备锦衾绣枕,假意送入轩中,自己用香汤洗过澡,准备被召幸,只留荷华侍奉灵公。一会儿,灵公醒了,睁开眼问:“是何人?”荷华跪地答道:“奴婢叫荷华,奉主母之命,服侍千岁爷爷。”接着取来酸梅醒酒汤献上。灵公问:“这汤是谁做的?”荷华回答:“奴婢煎的。”灵公说:“你能做梅汤,也能为我做媒吗?”荷华装作不明白,说道:“奴婢虽然不习惯做媒,也知道应为您效力,但不知千岁爷爷看中了谁?”灵公说:“我为了你的主母 心神都乱了,你如果能成就我的事,一定重重赏你。”荷华回答:“主母身如残柳,恐怕不能中您的意,如果您不嫌弃,我就当您的引路人。”灵公大 喜,立即命令荷华掌灯引路,走过曲曲迴廊,一直进入内室。夏姬正独自坐在灯前,出神地等待着。忽然听到脚步声,才要开口问,灵公已迈进门来。 荷华顺手把灯带出来,灵公也不搭话,抱住夏姬,拥入床帷,解衣共寝。只觉其肌肤温柔滑腻,挨上就像融为一体,欢会之时,宛如处女。灵公惊奇而问她。夏姬回答:“妾有特殊内视之法,虽然生产之后,不过三天,便可恢复如原。”灵公感叹地说:“我就是遇到天上神仙,也不过如此罢了!”说 起灵公淫具,本来就不如孔、仪两个人,况且带有暗疾,没捞到什么好处。因为他是一国的君王,妇道人未免也带三分势利眼,便不敢生气嫌弃他,枕席之上,虚心假意奉承着。灵公也就以为得到奇遇了。睡到鸡叫时,夏姬催灵公起身,灵公说:“我得到了你,回头再看六宫,犹如粪土。但不知你的心头有一分一毫在我身上吗?”夏姬怀疑灵公已经知道自己与孔、仪俩人往来的事,就回答:“不敢欺骗您,自从丈夫去世,忍耐不住,也不免失身于他人。今天既然已侍奉君侯,从此便要断绝与别人的往来,哪里敢再有二心, 自讨罪过!”灵公高兴地说:“你平时所交往的人,都给我说说,不必隐讳。”夏姬回答:“孔、仪二大夫,因抚助孩子,以至有过此事,再没有别人了。”灵公笑着说:“怪不得孔宁说你交接之妙,异乎寻常,要不是亲自试过,怎么会知道呢?”夏姬回答道:“我先对您不恭,请您宽容原谅!”灵公说:“孔宁有举荐美人之功,我心中感激,你不要往心里去。但愿与你能常常相会,此情绵绵不绝,其他的你看着办,我不限制你。”夏姬回答:“主公能天天来,常常相见有什么难的?”不一会儿,灵公起身,夏姬脱下自己的贴身汗衫,给灵公穿上,说道:“主公看见这汗衫,就如同看到了我呀!”荷华取过灯来,由原路把灵公送回轩内。天亮以后,厅里已准备好早膳,孔宁也带领众人驾着车等着侍候。夏姬把灵公请进厅堂,先问了安,后由厨师端上早餐。别的人也都有犒劳的酒食。吃过饭,孔宁为灵公驾驭着车回朝。众 官员得知陈侯在宫外野宿,这天都聚集在朝门侍候。灵公传旨“免朝”。直接进宫去了。仪行父扯住孔宁,盘问主公昨晚在哪住宿。孔宁不能隐瞒,只得实说。仪行父知道是孔宁所为,跳着说道: “这样的好事, 怎么让你独做?”孔宁说:“主公十分得意,第二次你做人情便是了。”俩人大笑而散。)
次日,灵公早朝,礼毕,百官俱散,召孔宁至前,谢其荐举夏姬之事。又召仪行父问曰:“如此乐事,何不早奏寡人?你二人却占先头,是何道理?”孔宁仪行父齐曰:“臣等并无此事。”灵公曰:“是美人亲口所言,卿等不必讳矣。”孔宁对曰:“譬如君有味,臣先尝之;父有味,子先尝之。若尝而不美,不敢进于君也。”灵公笑曰:“不然。譬如熊掌,就让寡人先尝也不妨。”孔仪二人俱笑。灵公又曰:“汝二人虽曾入马,他偏有表记送我。”乃扯衬衣示之曰:“此乃美人所赠,你二人可有么?”孔宁曰:“臣亦有之。”灵公曰:“赠卿何物?”孔宁撩衣,见其锦裆,曰:“此姬所赠。不但臣有,行父亦有之。”灵公问行父:“卿又是何物?”行父解开碧罗襦,与灵公观看。灵公大笑曰:“我等三人,随身俱有质证,异日同往株林,可作连床大会矣!”一君二臣,正在朝堂戏谑。把这话传出朝门,恼了一位正直之臣,咬牙切齿,大叫道:“朝廷法纪之地,却如此胡乱,陈国之亡,屈指可待矣!”遂整衣端简,复身闯入朝门进谏。
(第二天,灵公早朝,行礼完毕,众官员都离散,把孔宁叫到跟前,感谢他举荐夏姬的事。又叫来仪行父问:“这样的喜乐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们俩却抢先占了,是何道理?”孔宁、仪行父一齐说:“我们并没有那事。”灵公说:“是夏美人亲自对我说的,你们就别隐瞒了。”孔宁回答:“好比君王有美味,臣下先尝尝;父亲有美味,儿子先尝尝。倘若尝而不美,怎么敢再献给君王呢。”灵公笑着说:“不一定,比如熊掌,就让我先尝尝也不妨。”孔、仪俩人都笑了。灵公又说:“你们俩人虽曾得手,但她偏有爱物送给我。”于是扯开衬衣显示道:“这是美人赠给我的,你们俩人可有?”孔宁说:“我也有。”灵公问:“赠给你什么东西?”孔宁撩起衣襟,露出锦裤,说:“这是夏姬给的。不但我有,行父也有东西。”灵公问行父:“你得的是什么东西?”行父解开碧罗短袄,给灵公看。灵公大笑着说:“我们三人,随身都有物证,哪天同去株林,可作连床大会了!”一君二臣,正在朝堂上开着玩笑。这些话传出朝门,却气恼了一位正直的大臣,他咬牙切齿,大叫道:“朝廷乃是严肃法纪的地方,却如此乱来,陈国的灭亡,屈指可待了!”于是整理朝袍,怀抱笏简,转身闯进朝门要面君进谏。)
不知那位官员是谁,再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五十三回 楚庄王纳谏复陈 晋景公出师救郑
却说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二大夫,俱穿了夏姬所赠亵衣,在朝堂上戏谑。大夫泄冶闻之,乃整襟端笏,复身趋入朝门。孔仪二人,素惮泄冶正直,今日不宣自至,必有规谏,遂先辞灵公而出。灵公抽身欲起御座,泄冶腾步上前,牵住其衣,跪而奏曰:“臣闻‘君臣主敬,男女主别。’今主公无《周南》之化,使国中有失节之妇;而又君臣宣淫,互相标榜,朝堂之上,秽语难闻,廉耻尽丧,体统俱失。君臣之敬,男女之别,沦灭已极!夫不敬则慢,不别则乱,慢而且乱,亡国之道也。君必改之!”灵公自觉汗颜,以袖掩面曰:“卿勿多言,寡人行且悔之矣!”泄冶辞出朝门,孔仪二人尚在门外打探,见泄冶怒气冲冲出来。闪入人丛中避之。泄冶早已看见,将二人唤出,责之曰:“君有善,臣宜宣之,君有不善,臣宜掩之。今子自为不善,以诱其君,而复宣扬其事,使士民公然见闻,何以为训?宁不羞耶?”二人不能措对,唯唯谢教。泄冶去了,孔仪二人,求见灵公,述泄冶责备其君之语,“主公自今更勿为株林之游矣!”灵公曰:“卿二人还往否?”孔仪二人对曰:“彼以臣谏君,与臣等无与。臣等可往,君不可往。”灵公奋然曰:“寡人宁得罪于泄冶,安肯舍此乐地乎?”孔仪二人复奏曰:“主公若再往,恐难当泄冶絮聒。如何?”灵公曰:“二卿有何策,能止泄冶勿言?”孔宁曰:“若要泄冶勿言,除非使他开口不得。”灵公笑曰:“彼自有口,寡人安能禁之使不开乎?”仪行父曰:“宁之言,臣能知之。夫人死则口闭,主公何不传旨,杀了泄冶,则终身之乐无穷矣!”灵公曰:“寡人不能也。”孔宁曰:“臣使人刺之何如?”灵公点首曰:“由卿自为。”二人辞出朝门,做一处商议。将重贿买出刺客,伏于要路,候泄冶入朝,突起杀之。国人皆认为陈侯所使,不知为孔仪二人之谋也。史臣有赞云:
(却说陈灵公和孔宁、仪行父两位大夫,都穿了夏姬赠给他们的贴身的衣服,在朝堂上开着玩笑。大夫泄冶听说这件事,整好朝服端着笏简,转身直入朝门。孔、仪二人平时就畏惧泄冶的正直,今天不经宣唤自己来朝堂,必有规谏,于是先辞别灵公走了。灵公抽身正要离开御座,泄冶腾步上前,拽住他的衣服,跪在地上奏道:“我听说‘君臣之间应当主敬,男女之间应当主别。’今天主公没有《周南》那样的风化,致使国中有失节的妇人;而且君臣一起宣扬淫事,互相标榜,朝堂之上,污言秽语难以入耳,礼义廉耻都已丧尽,一切规矩俱已丢失。君臣之敬,男女之别,沦灭净了!君臣不敬则怠慢,男女不别则淫乱,怠慢而且淫乱,这是亡国的路呀。 君王一定得改! ”灵公自己觉得惭愧,用袖子遮住脸说:“你不要再多说了,我现在已经后悔了!”泄冶告辞走出朝门,孔、仪俩人还在朝门外打探情况,看见泄冶怒气冲冲走出来,急忙闪入人群中躲起来。泄冶早已看见,把二人叫出来,责怪地说:“君王有长处,做臣子的应该宣扬;君王有短处,做臣子的应该给遮掩。今天你们自己做了错事,还来引诱君王,而且又广为宣扬此事,使得老百姓都知道了,还怎么去管理他们?你们不觉得羞耻吗?”二人答不上话, 只唯唯诺诺表示感谢。泄冶走了,孔、仪二人求见灵公,讲述了泄冶责备君王的话,“主公从今以后就不能再到株林去游玩了!”灵公说:“你们俩还去吗?”孔、仪二人回答:“泄冶以臣子的角色谏劝君主,与我们无关,我们可去,君王不能去。”灵公气愤地说:“我宁肯得罪泄冶,怎能舍弃株林这块欢乐地呢?”孔、仪二人又说道:“主公要是去了,恐怕泄冶难免又要吵闹了,怎么办?”灵公说:“你们有何计策,能制止泄冶不乱说?”孔宁说:“要泄冶不说话,除非不让他开口。”灵公笑着说:“他自有嘴,我怎么能禁止他不开口呢?”仪行父说:“孔宁的话我明白。人要死了口就闭上了,主公怎么不传旨,杀了泄冶,就可以终身享受欢乐了!”灵公说:“我不能啊。”孔宁说: “我派人行刺他怎么样?”灵公点头说:“你们看着办。”两人辞了灵公出了朝门,找一处地方商议。用重金买通了刺客,藏在必经之路,等泄冶上朝时,出其不意把他杀死了。国内众人都以为是陈侯让人干的,不知道却是孔、仪二人的阴谋。史臣有赞云:)
陈丧明德,君臣宣淫;
缨绅衵服,大廷株林。
壮哉泄冶,独矢直音!
身死名高,龙血比心。
自泄冶死后,君臣益无忌惮,三人不时同往株林,一二次还是私偷,以后习以为常,公然不避。国人作《株林》之诗以讥之。诗曰:
(自从泄冶死后,君臣越发肆无忌惮,三人时常同去株林,头两次还背着 人,以后习以为常,全然不知避讳。国人作《株林》之诗讥讽。诗曰:)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
徵舒字子南,诗人忠厚,故不曰夏姬,而曰夏南,言从南而来也。
(因为征舒字子南,作诗之人忠厚,所以不说夏姬,而说夏南,言从南面而来。)
陈侯本是个没傝的人,孔仪二人,一味奉承帮衬,不顾廉耻,更兼夏姬善于调停,打成和局,弄做了一妇三夫,同欢同乐,不以为怪。徵舒渐渐长大知事,见其母之所为,心如刀刺,只是干碍陈侯,无可奈何。每闻陈侯欲到株林,往往托故避出,落得眼中清净。那一班淫乐的男女,亦以徵舒不在为方便。光阴似箭,徵舒年一十八岁,生得长躯伟干,多力善射。灵公欲悦夏姬之意,使嗣父职为司马,执掌兵权。徵舒谢恩毕,回株林拜见其母夏姬。夏姬曰:“此陈侯恩典,汝当恪供乃职,为国分忧,不必以家事分念。”徵舒辞了母亲,入朝理事。
(陈侯本是个没廉耻的人,孔、仪二人一个劲儿地奉承帮忙,不顾羞耻,再加上夏姬善于调停,打成和局,弄成了一妇三夫,同欢同乐,都不以为怪。征舒渐渐长大懂事了,看见母亲的所作所为,心如刀搅,只是碍着陈侯,无可奈何。每当听到陈侯要到株林来,往往借故躲开,图个眼中清静。那一帮寻欢作乐的男女,也以征舒不在家为方便。光阴似箭,一晃征舒长到十八岁,长得身材魁伟,力气大、善射箭。灵公为了讨夏姬高兴,让征舒继承父职做了司马,执掌兵权。征舒拜谢龙恩后,回到株林参见母亲夏姬。夏姬说:“这是陈侯的恩典,你谨慎守职,为国分忧,不能因家事分心。”征舒告别了母亲,入朝理事。)
忽一日,陈灵公与孔仪二人,复游株林,宿于夏氏。徵舒因感嗣爵之恩,特地回家设享,款待灵公。夏姬因其子在坐,不敢出陪。酒酣之后,君臣复相嘲谑,手舞足蹈。徵舒厌恶其状,退入屏后,潜听其言。灵公谓仪行父曰:“徵舒躯干魁伟,有些像你,莫不是你生的?”仪行父笑曰:“徵舒两目炯炯,极像主公,还是主公所生。”孔宁从旁插嘴曰:“主公与仪大夫年纪小,生他不出,他的爹极多,是个杂种,便是夏夫人自家也记不起了!”三人拍掌大笑。徵舒不听犹可,听见之时,不觉羞恶之心,勃然难遏。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暗将夏姬锁于内室,却从便门溜出,吩咐随行军众:“把府第团团围住,不许走了陈侯及孔仪二人。”军众得令,发一声喊,围了夏府。徵舒戎妆披挂,手执利刃,引着得力家丁数人,从大门杀进。口中大叫:“快拿淫贼!”陈灵公口中还在那里不三不四,耍笑弄酒。却是孔宁听见了,说道:“主公不好了!徵舒此席,不是好意。如今引兵杀来,要拿淫贼。快跑罢!”仪行父曰:“前门围断,须走后门。”三人常在夏家穿房入户,路道都是识熟的。陈侯还指望跑入内室,求救于夏姬,见中门锁断,慌上加慌,急向后园奔走。徵舒随后赶来。陈侯记得东边马厩,有短墙可越,遂望马厩而奔。徵舒叫道:“昏君休走!”攀起弓来,飕的一箭,却射不中。陈侯奔入马厩,意欲藏躲,却被群马惊嘶起来,即忙退身而出。徵舒刚刚赶近,又复一箭,正中当心。可怜陈侯平国,做了一十五年诸侯,今日死于马厩之下!孔宁仪行父先见陈侯向东走,知徵舒必然追赶,遂望西边奔入射圃。徵舒果然只赶陈侯。孔仪二人,遂从狗窦中钻出,不到家中,赤身奔入楚国去了。
(有一天,陈侯和孔、仪二人,又到株林游玩,住在夏姬那里。征舒因为感于继承父位的恩典,特意回家设宴,款待灵公。夏姬因为儿子在坐,不敢出面陪同。酒酣耳热畅快之时,君臣之间又相互嘲弄玩笑,手舞足蹈。征舒厌恶他们的形态,退到屏风后,暗中听三人说话。灵公对仪行父说:“征舒躯干魁伟,有些像你,莫不是你的儿子?”仪行父笑着说:“征舒两眼炯炯有神,极像主公,还是主公所生。”孔宁从一旁插嘴:“主公和仪大夫年岁小,还生不出他来, 他的爹太多了,是个杂种, 就是夏夫人自己也记不准了! ”三个人拍手大笑。征舒不听犹可,听到以后,只觉得羞臊厌恶之心勃然而起,难以控制。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暗中把夏姬锁在内室,自己却从便门溜出来,吩咐随行军士:“把府第紧紧包围,不许放走陈侯与孔、仪二人。”军士们得令,一声呐喊,包围了夏府。征舒戎装披挂,手执利刃,带领得力家丁数人,从大门杀进。口中大叫:“快拿淫贼!”陈灵公嘴里还在不三不四说着,饮酒耍笑。倒是孔宁听见了,说道:“主公不好了!征舒摆此席,不怀好意。如今引兵杀来,要拿淫贼。快点跑罢!”仪行父说:“前门围住了,要走后门。”三人经常在夏家进进出出,道路都很熟悉。陈灵公还指望跑进内室,向夏姬求救,见中门上锁,慌不择路,急急忙忙向后园跑去。征舒随后赶来。陈侯记得东边是马厩,有座矮墙可跳,就向马厩奔去。征舒叫道:“昏君休走!”抓起弯弓,飕的一箭,却没射中。陈侯奔入马厩,想要躲藏,见群马惊嘶起来,立即慌忙退身出来。征舒刚好赶到近前,又射 一箭,正中当心。可怜陈侯平国,做了十五年的诸侯,今天却死在马厩之中!孔宁、仪行父先看见陈侯往东走,知道征舒必然追赶,于是就向西边奔入射圃。征舒果然只是追赶陈侯。孔、仪两人,于是从狗洞中钻出,没敢回家,赤身逃奔楚国去了。)
徵舒既射杀了陈侯,拥兵入城,只说陈侯酒后暴疾身亡,遗命立世子午为君,是为成公。成公心恨徵舒,力不能制,隐忍不言。徵舒亦惧诸侯之讨,乃强逼陈侯往朝于晋,以结其好。
(征舒射杀了陈侯,拥兵进城,只说陈侯酒后得暴病而死,遗命立世子午为君,称为成公。成公心恨征舒,手中却没有力量,只好偷偷忍着不言语。征舒也害怕其他诸侯来讨伐,于是强逼着陈侯去朝拜晋国,以结其好。)
再说楚国使臣,奉命约陈侯赴盟辰陵,未到陈国,闻乱而返。恰好孔宁仪行父二人逃到,见了庄王,瞒过君臣淫乱之情,只说:“夏徵舒造反,弑了陈侯平国。”与使臣之言相合。庄王遂集群臣商议。却说楚国一位公族大夫,屈氏名巫,字子灵,乃屈荡之子。此人仪容秀美,文武全材,只有一件毛病,贪淫好色,专讲彭祖房中之术。数年前,曾出使陈国,遇夏姬出游,窥见其貌,且闻其善于采炼,却老还少,心甚慕之。及闻徵舒弑逆,欲借此端,掳取夏姬,力劝庄王兴师伐陈。令尹孙叔敖亦言:“陈罪宜讨。”庄王之意遂决。时周定王九年,陈成公午之元年也。楚庄王先传一檄,至于陈国,檄上写道:
(再说楚国使臣,奉命约陈侯到辰陵会盟,没到陈国,听说内乱,就返回楚国。恰好孔宁、仪行父二人也逃到,见了庄王,隐瞒了君臣淫乱的情节,只说:“夏征舒造反,弑杀了陈侯平国。”所说与使臣之言相符。庄王就召集群臣商议。却说楚国的一位公族大夫,姓屈名巫,字子灵,是屈荡的儿子。此人仪容秀美,文武全材,只有一个毛病,贪淫好色,专讲彭祖房中之术。 几年前,曾出使陈国,遇到夏姬出外野游,偷看过她的容貌,而且听说她善于采炼之术,能返老还童,极其羡慕。听说征舒弑逆杀君,想借这个理由,抢取夏姬,便极力劝庄王兴兵伐陈。令尹孙叔敖也主张讨伐。庄王就下了决心。周定王九年时,也就是陈成公午的开国元年,楚庄王先发一道声讨文书,送到陈国,檄文上写道:)
楚王示尔:少西氏弑其君,神人共愤。尔国不能讨,寡人将为尔讨之。罪有专归,其余臣民,静听无扰!
(楚王通知你们:少西氏谋杀君王,神人共愤。你们国家不能讨伐,我代你们兴师问罪。罪行由逆臣一人承担,其余大臣百姓,不必惊慌,静候佳音。)
陈国见了檄文,人人归咎徵舒,巴不能勾假手于楚,遂不为御敌之计。
(陈国见到了檄文,都把罪过归咎于征舒,巴不得借楚国之手行事,就不做御敌的准备。)
楚庄王亲引三军,带领公子婴齐、公子侧、屈巫一班大将,云卷风驰,直造陈都,如入无人之境,所至安慰居民,秋毫无犯。夏徵舒知人心怨己,潜奔株林。时陈成公尚在晋国未归。大夫辕颇,与诸臣商议:“楚王为我讨罪,诛止徵舒。不如执徵舒献于楚军,遣使求和,保全社稷,此为上策。”群臣皆以为然。辕颇乃命其子侨如,统兵往株林,擒拿徵舒。侨如未行,楚兵已至城下。陈国久无政令,况陈侯不在国,百姓做主,开门迎楚。楚庄王整队而入。诸将将辕颇等拥至庄王面前,庄王问:“徵舒何在?”辕颇对曰:“在株林。”庄王问曰:“谁非臣子,如何容此逆贼,不加诛讨?”辕颇对曰:“非不欲讨,力不加也。”庄王即命辕颇为向导,自引大军,往株林进发,却留公子婴齐一军,屯扎城中。再说徵舒正欲收拾家财,奉了母亲夏姬,逃奔郑国。只争一刻,楚兵围住株林,将徵舒拿住。庄王命囚于后车,问:“何以不见夏姬?”使将士搜其家,于园中得之。荷华逃去,不知所适。夏姬向庄王再拜言曰:“不幸国乱家亡,贱妾妇人,命悬大王之手。倘赐矜宥,愿充婢役!”夏姬颜色妍丽,语复详雅,庄王一见,心志迷惑,谓诸将曰:“楚国后宫虽多,如夏姬者绝少,寡人意欲纳之,以备妃嫔,诸卿以为何如?”屈巫谏曰:“不可,不可!吾主用兵于陈,讨其罪也。若纳夏姬,是贪其色也。讨罪为义,贪色为淫。以义始而以淫终,伯主举动,不当如此。”庄王曰:“子灵之言甚正,寡人不敢纳矣。只是此妇世间尤物,若再经寡人之眼,必然不能自制。”叫军士凿开后垣,纵其所之。时将军公子侧在旁,亦贪夏姬美貌,见庄王已不收用,跪而请曰:“臣中年无妻,乞我王赐臣为室。”屈巫又奏曰:“吾王不可许也。”公子侧怒曰:“子灵不容我娶夏姬,是何缘故?”屈巫曰:“此妇乃天地间不祥之物,据吾所知者言之:夭子蛮,杀御叔,弑陈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不祥莫大焉!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取此淫物,以贻后悔?”庄王曰:“如子灵所言,寡人亦畏之矣!”公子侧曰:“既如此,我亦不娶了。只是一件,你说主公娶不得,我亦娶不得,难道你娶了不成?”屈巫连声曰:“不敢,不敢!”庄王曰:“物无所主,人必争之。闻连尹襄老,近日丧偶,赐为继室可也。”时襄老引兵从征,在于后队。庄王召至,以夏姬赐之,夫妇谢恩而出。公子侧倒也罢了。只是屈巫谏止庄王,打断公子侧,本欲留与自家;见庄王赐与襄老,暗暗叫道:“可惜,可惜!”又暗想道:“这个老儿,如何当得起那归人?少不得一年半载,仍做寡妇,到其间再作区处。”这是屈巫意中之事,口里却不曾说出。庄王居株林一宿,仍至陈国;公子婴齐迎接入城。庄王传令将徵舒囚出栗门,车裂以殉,如齐襄公处高渠弥之刑。史臣有诗云:
(楚庄王亲自统帅三军,带领公子婴齐、公子侧、屈巫一帮大将,以风卷残云之势,直捣陈国都城,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安慰居民,秋毫无犯。夏征舒知道国人怨恨自己,就偷偷地逃回株林。这时,陈成公还在晋国没回来。大夫辕颇同诸位大臣商议:“楚王替我们讨逆,只杀征舒一人。不如把征舒抓住献给楚军,派人求和,保全社稷,这才是上策。”群臣都以为妥当。辕颇于是命令他的儿子侨如,领兵去株林,捉拿征舒。侨如还没行动,楚国兵马已经开到城下。陈国很长时间无人管理,何况陈侯也不在国内,老百姓做主,打开城门迎接楚军。楚庄王整顿队伍进城。诸将把辕颇等拥到庄王面前,庄王问:“征舒在哪儿?”辕颇回答:“在株林。”庄王问:“诸位哪一个不是臣子,为什么容留此等逆贼,不加诛讨?”辕颇回答:“不是不想征讨,是力量不足呀。”庄王立即命令辕颇为向导,自己统帅大军,向株林进发,只留下公子婴齐一支人马,驻扎在都城内。再说征舒正想收拾家财,携带母亲夏姬逃奔郑国。楚军却抢先一步,包围了株林,将征舒捉拿。庄王命令把他囚禁在后车,问道:“为什么没看见夏姬?”遂派将士搜查她家,在园中找到了她。荷华逃走,不知去向。夏姬向庄王再三叩拜着说:“不幸国乱家亡,贱妾夏姬,性命握在大王手中,如蒙怜悯宽容,情愿身为奴婢!”夏姬容颜佳丽,话语又典雅,庄王一见,心志迷惑,对诸将说:“楚国后宫佳丽虽多,比得上夏姬的太少了,我想纳她为嫔妃,众位以为如何?”屈巫劝道:“不行,不行!主公兵伐陈国,是讨其叛逆呀。如果收纳了夏姬,是贪图美色呀。讨伐逆贼为义,贪恋女色为淫。以义开始而以淫终了,作为盟主,不应当如此。”庄王说:“子灵说得很对,我不收纳了。只是这个女人乃世间尤物,若再让我看见,一定不能自制。”随即叫军士挖开后墙,放她走了。这时将军公子侧在旁边,也看中了夏姬的美貌,见庄王不收纳了,跪地请示道:“臣中年无妻,请君王把她赐给我做内室。”屈巫又说:“大王不能答应。”公子侧含怒说道:“子灵不让我娶夏姬,因为什么?”屈巫说:“此女人是天下不祥之物,据我所知道的来说:子蛮的夭亡,御叔的被杀,陈侯遭谋害,夏南受戮,孔、仪出走,陈国丧失,种种不祥没有大过她的!天下漂亮的女人有的是,何必娶此淫妇,留下后患呢?”庄王说:“像子灵说的那样,我也害怕她了!”公子侧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娶了。只是你说主公娶不了,我也娶不了,难道你要娶她不成?”屈巫连声说:“不敢, 不敢!”庄王说:“东西没有主人,必然人人争着要。听说连尹襄老近日丧偶,就赐给他做继室吧。”这时襄老领兵随征,正在后队。庄王召见,把夏姬赐给他。夫妇谢恩而出。公子侧没当回事儿。只是屈巫进谏庄王,劝阻公子侧,本想留给自己;现在看见庄王赐给了襄老,暗暗叫道:“可惜,可惜!”又暗自想道:“这个老头儿,如何养得了那女人?少不得一年半载, 仍然要当寡妇,到那时候再说。”这是屈巫心里所想,嘴里却没有说出来。庄王在株林住了一夜,仍旧回到陈国都城;公子婴齐迎接入城,庄王传令把征舒押出栗门,车裂而死,就像齐襄公处置高渠弥的刑法。史臣有诗云:)
陈主荒淫虽自取,徵舒弑逆亦违条;
庄王吊伐如时雨,泗上诸侯望羽旄。
庄王号令徵舒已毕,将陈国版图查明,灭陈以为楚县。拜公子婴齐为陈公,使守其地。陈大夫辕颇等,悉带回郢都。南方属国,闻楚王灭陈而归,俱来朝贺,各处县公,自不必说。独有大夫申叔时,使齐未归。其时齐惠公薨,世子无野即位,是为顷公。齐楚一向交好,故庄王遣申叔时,往行吊旧贺新之礼。——这一差还在未伐陈以前。及庄王归楚三日之后,申叔方才回转,复命而退,并无庆贺之言。庄王使内侍传语责之曰:“夏徵舒无道,弑其君,寡人讨其罪而戮之,版图收于国中,义声闻于天下。诸侯县公,无不称贺,汝独无一言,岂以寡人讨陈之举为非耶?”申叔时随使者求见楚王,请面毕其辞;庄王许之。申叔时曰:“王闻‘蹊田夺牛’之说乎?”庄王曰:“未闻也。”申叔时曰:“今有人牵牛取径于他人之田者,践其禾稼,田主怒夺其牛。此狱若在王前,何以断之?”庄王曰:“牵牛践田,所伤未多也。夺其牛,太甚矣!寡人若断此狱,薄责牵牛者,而还其牛。子以为当否?”申叔时曰:“王何明于断狱,而昧于断陈也?夫徵舒有罪,止于弑君,未至亡国也;王讨其罪足矣。又取其国,此与牵牛何异?又何贺乎?”庄王顿足曰:“善哉此言!寡人未之闻也!”申叔时曰:“王既以臣言为善,何不效反牛之事?”庄王立召陈大夫辕颇,问:“陈君何在?”颇答曰:“向往晋国,今不知何在。”言讫,不觉泪下。庄王惨然曰:“吾当复封汝国,汝可迎陈君而立之。世世附楚,勿依违南北,有负寡人之德。”又召孔宁仪行父吩咐:“放汝归国,共辅陈君!”辕颇明知孔仪二人是个祸根,不敢在楚王面前说明,只是含糊一同拜谢而行。将出楚境,正遇陈侯午自晋而归,闻其国已灭,亦欲如楚,面见楚王。辕颇乃述楚王之美意,君臣并驾至陈。守将公子婴齐,已接得楚王之命,召还本国,遂将版图交割还陈,自归楚国去了。此乃楚庄王第一件好处。髯翁有诗云:
(庄王处置完征舒,把陈国的版图查明,灭陈而划成楚国的一个县。封公子婴齐为陈公,把守这个地方。陈国大夫辕颇等人,全都带回了郢都。楚国的南方属国,听说楚王灭陈归来,都来朝贺,各地官长都不必说了。独有大夫申叔时,出使齐国没有回来。这时齐惠公逝去,世子无野继位,就是顷公。齐楚一向友好,所以庄王派遣申叔时,前去尽吊唁故主祝贺新君之礼 ——这一差遣还是在没有伐陈以前的事。等到楚庄王回到楚国三天后,申叔时才返回,复命而退,并没说庆贺的话。庄王让内侍传话责怪他说:“夏征舒无道,谋杀其君,我讨伐他的罪过杀掉他,把陈国收入楚国,天下人都说是做了件正义之事,诸侯县公,没有不来祝贺的,你独自没说一句好话,难道我讨伐陈国的举动不对吗?”申叔时随内侍前去求见楚王,请求当面说话; 庄王答应了。申叔时说:“大王听过‘蹊田夺牛’的故事吗?”庄王说:“没听过。”申叔时说:“现在有人牵着牛从别人田里走过,践踏了禾苗,田主一怒抢走了他的牛。这件案子要在您面前,您怎么断呢?”庄王说:“牵牛践踏他人农田,所毁伤禾苗不多。抢走牛,太过分了!我要是断理此案,责备一下牵牛的,还给他的牛。你以为合适吗?”申叔时说:“大王能够明断此案,怎么不明白断陈呢?征舒有罪,只是他弑君,没有亡国呀;大王讨伐其罪过就够了。又夺取其国土,这和夺走牛有什么区别?还值得祝贺吗?”庄王跺脚说道:“这话说得好!我从没听过呀!”申叔时说:“大王既然认为我说的对,怎么不效仿还牛的故事呢!”庄王立即召见陈国大夫辕颇,问:“陈国的国君在哪儿?”辕颇回答:“先前去了晋国,现在不知在哪儿。”说完,不觉泪下。庄王难过地说:“我要再封陈国,你可迎回陈王。世世代代依附楚国,不要投靠别国,有负我的恩德。”又召见孔宁、仪行父吩咐:“放你们回国,共同辅助国君!”辕颇明明知道孔、仪二人是祸根,不敢在楚王面前说明,只是含糊地一同拜谢后回国。快出楚境时,正遇到陈侯午从晋国回归,听说国家已亡,也想到楚国去,面见楚王。辕颇述说了楚王的美意,君臣一起回到陈国。守将公子婴齐已接到楚王的命令,召他回本国,于是把版图交还给陈国,自己返回楚国去了。这是楚庄王做的第一件好事。髯翁有诗云:)
县陈谁料复封陈?跖舜还从一念新;
南楚义声驰四海,须知贤主赖贤臣。
孔宁归国,未一月,白日见夏徵舒来索命,因得狂疾,自赴池中而死。死之后,仪行父梦见陈灵公孔宁与徵舒三人,来拘他到帝廷对狱,梦中大惊,自此亦得暴疾卒——此乃淫人之报也!
(孔宁回到陈国,不到一个月,白天看见征舒前来索命,因此得了疯病, 自己跳进水池淹死。他死后,仪行父梦见陈灵公、孔宁和征舒三人,来捉他到阎王殿对证,梦中大惊,从此得了暴病而死。——这就是淫乱之人的报应呀!)
再说公子婴齐既返楚国,入见庄王,犹自称陈公婴齐。庄王曰:“寡人已复陈国矣,当别图所以偿卿也。”婴齐遂请申吕之田,庄王将许之。屈巫奏曰:“此北方之赋,国家所恃以御晋寇者,不可以充赏。”庄王乃止。及申叔时告老,庄王封屈巫为申公,屈巫并不推辞。婴齐由是与屈巫有隙,周定王十年,楚庄王之十七年也。
(再说公子婴齐返回楚国,入宫见了庄王,仍旧自称陈公婴齐。庄王说:“我已经恢复陈国了,应当另外考虑封赏你。”婴齐便请求要申吕这个地方,庄王刚要答应,屈巫奏道: “这是北方富裕之地,国家赖以抵御晋国的地方,不能当作赏地。”庄王便没允许。等到申叔时告老还乡时,庄王封屈巫为申公,屈巫也不推辞。于是婴齐与屈巫有了隔阂,这时是周定王十年,楚庄王三十七年。)
庄王以陈虽南附,郑犹从晋,未肯服楚,乃与诸大夫计议。令尹孙叔敖曰:“我伐郑,晋救必至,非大军不可。”庄王曰:“寡人意正如此。”乃悉起三军两广之众,浩浩荡荡,杀奔荥阳而来,连尹襄老为前部。临发时,健将唐狡请曰:“郑小国,不足烦大军,狡愿自率部下百人,前行一日,为三军开路。”襄老庄其志,许之。唐狡所至力战,当者辄败,兵不留行,每夕扫除营地,以待大军。庄王率诸将直抵郑郊,未曾有一兵之阻,一日之稽。庄王怪其神速,谓襄老曰:“不意卿老而益壮,勇于前进如此!”襄老对曰:“非臣之力,乃副将唐狡力战所致也。”庄王即召唐狡,欲厚赏之。唐狡对曰:“臣受君王之赐已厚,今日聊以报效,敢复叨赏乎?”庄王讶曰:“寡人未尝识卿,何处受寡人之赐?”唐狡对曰:“绝缨会上,牵美人之袂者,即臣也。蒙君王不杀之恩,故舍命相报。”庄王叹息曰:“嗟乎!使寡人当时明烛治罪,安得此人之死力哉?”命军正纪其首功,俟平郑之后,将重用之。唐狡谓人曰:“吾得死罪于君,君隐而不诛,是以报之。然既已明言,不敢以罪人徼后日之赏。”即夜遁去,不知所往。庄王闻之,叹曰:“真烈士矣!”大军攻破郊关,直抵城下。庄王传令,四面筑长围攻之,凡十有七日,昼夜不息。郑襄公恃晋之救,不即行成。军士死伤者甚众。城东北角崩陷数十丈,楚兵将登,庄王闻城内哭声震地,心中不忍,麾军退十里。公子婴齐进曰:“城陷正可乘势,何以退师?”庄王曰:“郑知吾威,未知吾德,姑退以示德。视其从违,以为进退可也。”郑襄公闻楚师退,疑晋救已至,乃驱百姓修筑城垣,男女皆上城巡守。庄王知郑无乞降之意,复进兵围之。郑坚守三月,力不能支。楚将乐伯率众自皇门先登,劈开城门。庄王下令,不许掳掠,三军肃然。行至逵路,郑襄公肉袒牵羊,以迎楚师,辞曰:“孤不德,不能服事大国,使君王怀怒,以降师于敝邑,孤知罪矣!存亡死生,一惟君王命。若惠顾先人之好,不遽翦灭,延其宗祀,使得比于附庸,君王之惠也!”公子婴齐进曰:“郑力穷而降,赦之复叛,不如灭之。”庄王曰:“申公若在,又将以蹊田夺牛见诮矣!”即麾军退三十里。郑襄公亲至楚军,谢罪请盟,留其弟公子去疾为质。
(庄王认为陈国虽然依附自己,郑国却还跟从晋国,不肯服楚,就同诸位大夫计议这事。令尹孙叔敖说:“我们进攻郑国,晋国必来相救,没有大队人马是不行的。”庄王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动员三军两广之众,浩浩荡荡,杀奔荥阳,连尹襄老为前部先锋。临出发时,猛将唐狡请示:“郑 是小国,不必劳动大军,我自愿率领部下百人,先行一日,为三军开路。”襄老为壮其士气,答应了他的要求。唐狡所到之处奋力战斗,抵挡的都被打败,兵不留行,每天傍晚打扫好宿营地,等待大军。庄王统帅诸将一直推进到郑国郊外,没遇到一点兵力阻拦,没耽误一天。庄王奇怪怎么这样神速,对襄老说:“没想到你老当益壮,还能这样勇往直前!”襄老回答:“不是我的力量,是副将唐狡努力奋战的结果呀。”庄王立即召来唐狡,想要重赏他。唐狡回答:“我受君王之赐已够丰厚,今天略效微薄之力,怎敢再受赏呢?”庄王惊讶地说:“我并不认识你,你在哪里受过我的赏赐呢?”唐狡回答:“绝缨会上,拽住美人袖子的就是我。蒙君王不杀之恩,所以舍命相报。”庄王叹息着说:“哎呀!我当时要是点灯找人治罪,怎么能得到此人效死力呢?”命令军正记下唐狡的首功,等平定郑国之后,再重用他。唐狡对人说:“我犯了死罪,君王隐瞒着没杀我,所以报答他。但是既然话已说明,不敢带罪再等日后受赏赐。”当夜逃走,不知去向。庄王听说此事,叹息道:“真是刚直之人呀!”大军攻破郊关,直抵城下。庄王传令,四面构筑工事围攻,每十天中有七天攻城,昼夜不停。郑襄公依仗晋国要来救援,不立即投降。军士死伤的太多。城东北角崩陷数十丈,楚兵要从这儿登城杀进,庄王听到城内哭声震地,心中不忍,指挥军队后退了十里地。公子婴齐进言:“城墙陷落正是可乘之机,为什么要退兵?”庄王说:“郑国人知道 我的威力,还不知道我的贤德,暂时退兵是让他们了解这一点。以看郑国人是顺从还是违抗,再决定进退。”郑襄公听说楚军退兵,以为晋国的救兵已经到了,于是驱使老百姓修筑城墙,男女老少都上城巡守。庄王知道郑国没有投降的意思,又进兵包围了郑国都城。郑国坚守了三个月,支持不住了。楚国将领乐伯率领众人从皇门先攻入城楼,劈开城门。庄王下令,不许抢掠,三军纪律严明。行进到逵路,郑襄公光着上身,牵着羊,前来迎接楚军,说道:“我不贤德,不能服从大国,惹得大王发怒,才降师来到敝国,我知罪了!生死存亡,就听君王的发落。如果考虑先人的友好关系,不予消灭,延续我们的宗祀,同其他附庸国待遇一样,也就是君王的恩惠呀!”公子婴齐进言:“郑国力尽才投降,赦免了再反叛,还不如灭掉。”庄王说:“申公如还活着,又将用蹊田夺牛来讽刺我了!”于是立即指挥军队后退三十里。郑襄公亲自到楚军营中,谢罪请求结盟,留他的弟弟公子去疾为人质。)
庄王班师北行,次于延郔,谍报:“晋国拜荀林父为大将,先谷为副,出车六百乘,前来救郑,已过黄河。”庄王问于诸将曰:“晋师将至,归乎?抑战乎?”令尹孙叔敖对曰:“郑之未成,战晋宜也;已得郑矣,又寻仇于晋,焉用之?不如全师而归,万无一失。”嬖人伍参奏曰:“令尹之言非也。郑谓我力不及,是以从晋;若晋来而避之,真我不及矣。且晋知郑之从楚,必以兵临郑,晋以救来,我亦以救往,不亦可乎?”孙叔敖曰:“昔岁入陈,今岁入郑,楚兵已劳敝矣。若战而不捷,虽食参之肉,岂足赎罪?”伍参曰:“若战而捷,令尹为无谋矣;如其不捷,参之肉将为晋军所食,何能及楚人之口?”庄王乃遍问诸将,各授以笔,使书其掌,主战者写“战”字,主退者写“退”字。诸将写讫,庄王使开掌验之。惟中军元帅虞邱,及连尹襄老、裨将蔡鸠居、彭名四人,掌中写“退”字,其他公子婴齐、公子侧、公子谷臣、屈荡、潘党、乐伯,养繇基、许伯、熊负羁、许偃……等二十余人,俱“战”字。庄王曰:“虞邱老臣之见,与令尹合,言‘退’者是矣。”乃传令南辕反旆,来日饮马于河而归。
(庄王班师往北走,在郔地停下,探马来报:“晋国拜荀林父为大将,先谷为副将,出动六百辆兵车,前来救郑,已经渡过黄河。”庄王对诸将说:“晋国军队要到了,回去呢?还是应战呢?”令尹孙叔敖回答:“没有攻下郑国,应该同晋国交战;已经攻下郑国了,又再和晋国寻仇,还用得着吗?不如全军班师回国,万无一失。”宠幸之人伍参奏道:“令尹的话不对。郑国认为我们力量不强,所以跟从晋国;如果晋军来了我军躲避,真说明我军不行了。而且晋国知道郑国已服从楚国,也必定要用兵攻郑,晋国是为救郑国的,我也为救郑而前往,不也可以吗?”孙叔敖说:“去年攻入陈国,今年攻入郑国,楚军已经太疲劳了。如果战而不胜,就是吃了你伍参的肉,又怎么赎罪?”伍参说:“如果一战而胜,令尹就是无谋之辈了;如果战不胜,我伍参的肉早被晋兵所吃,怎么还能到楚人的嘴里?”庄王于是问遍诸将,给每人一支笔,让在手掌上写字,主战者写“战”字,主退者写“退”字。 诸将写完,庄王让他们打开手掌看过。只有中军元帅虞邱、连尹襄老、裨将 蔡鸠居、彭名四人,掌中写“退”字,其他如公子婴齐、公子侧、公子谷臣、屈荡、潘党、乐伯、养繇基、许伯、熊负羁、许偃……等二十余人,都是 “战” 字。庄王说:“虞邱老臣的见解,与令尹不谋而合,说‘退’的是正确的。”于是传令调转车辕反打战旗,第二日在黄河边饮马后回归楚国。)
伍参夜求见庄王曰:“君王何畏于晋,而弃郑以畀之也?”庄王曰:“寡人未尝弃郑也。”伍参曰:“楚兵顿郑城下九十日,而仅得郑成。今晋来而楚去,使晋得以救郑为功而收郑,楚自此不复有郑矣,非弃郑而何?”庄王曰:“令尹言战晋未必捷,是以去之。”伍参曰:“臣已料之审矣。荀林父新将中军,威信未孚于众。其佐先谷,先轸之孙,先且居之子,恃其世勋,且刚愎不仁,非用命之将也。栾、赵之辈,皆累世名将,各行其意,号令不一。晋师虽多,败之易耳。且王以一国之主,而避晋之诸臣,将遗笑于天下,况能有郑乎?”庄王愕然曰:“寡人虽不能军,何至出晋诸臣之下?寡人从子战矣!”即夜使人告令尹孙叔敖,将乘辕一齐改为北向,进至管城,以待晋师。
(伍参当夜求见庄王说:“君王何必害怕晋国,而把郑国抛弃给晋国呢?”庄王说:“我没有抛弃郑国呀?”伍参说: “楚兵在郑国都城下攻战九十天,才得到郑国。今天晋军来救,楚军就离去,让晋国轻易得到救郑的功劳而以此收复郑国,楚国从此不再有郑国了,这不是抛弃郑国是什么?”庄王曰: “令尹说和晋兵作战未必获胜,所以才离去。”伍参说:“我已经算计到了。荀林父新任中军统帅,威信还不足以服众。他的助手先谷是先轸的孙子,先且居的儿子,只凭着他家世代功勋,而且刚愎不仁,不是拼命厮杀的战将。栾赵之辈,都是世代名将,各行其意,号令不一。晋军人马虽然众多,打败它还是很容易的。而且大王以一国之主的身份,躲避晋国诸臣,将要被天下人耻笑,怎么还能有郑国呢?”庄王惊讶地说:“我虽然不能打仗,也不至于败在晋国诸臣的手下!我听你的,决定作战!”当夜派人告诉令尹孙叔敖,把战车辕头一齐改成向北,开进到管城,等待晋国大军。)
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却说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二大夫,俱穿了夏姬所赠亵衣,在朝堂上戏谑。大夫泄冶闻之,乃整襟端笏,复身趋入朝门。孔仪二人,素惮泄冶正直,今日不宣自至,必有规谏,遂先辞灵公而出。灵公抽身欲起御座,泄冶腾步上前,牵住其衣,跪而奏曰:“臣闻‘君臣主敬,男女主别。’今主公无《周南》之化,使国中有失节之妇;而又君臣宣淫,互相标榜,朝堂之上,秽语难闻,廉耻尽丧,体统俱失。君臣之敬,男女之别,沦灭已极!夫不敬则慢,不别则乱,慢而且乱,亡国之道也。君必改之!”灵公自觉汗颜,以袖掩面曰:“卿勿多言,寡人行且悔之矣!”泄冶辞出朝门,孔仪二人尚在门外打探,见泄冶怒气冲冲出来。闪入人丛中避之。泄冶早已看见,将二人唤出,责之曰:“君有善,臣宜宣之,君有不善,臣宜掩之。今子自为不善,以诱其君,而复宣扬其事,使士民公然见闻,何以为训?宁不羞耶?”二人不能措对,唯唯谢教。泄冶去了,孔仪二人,求见灵公,述泄冶责备其君之语,“主公自今更勿为株林之游矣!”灵公曰:“卿二人还往否?”孔仪二人对曰:“彼以臣谏君,与臣等无与。臣等可往,君不可往。”灵公奋然曰:“寡人宁得罪于泄冶,安肯舍此乐地乎?”孔仪二人复奏曰:“主公若再往,恐难当泄冶絮聒。如何?”灵公曰:“二卿有何策,能止泄冶勿言?”孔宁曰:“若要泄冶勿言,除非使他开口不得。”灵公笑曰:“彼自有口,寡人安能禁之使不开乎?”仪行父曰:“宁之言,臣能知之。夫人死则口闭,主公何不传旨,杀了泄冶,则终身之乐无穷矣!”灵公曰:“寡人不能也。”孔宁曰:“臣使人刺之何如?”灵公点首曰:“由卿自为。”二人辞出朝门,做一处商议。将重贿买出刺客,伏于要路,候泄冶入朝,突起杀之。国人皆认为陈侯所使,不知为孔仪二人之谋也。史臣有赞云:
(却说陈灵公和孔宁、仪行父两位大夫,都穿了夏姬赠给他们的贴身的衣服,在朝堂上开着玩笑。大夫泄冶听说这件事,整好朝服端着笏简,转身直入朝门。孔、仪二人平时就畏惧泄冶的正直,今天不经宣唤自己来朝堂,必有规谏,于是先辞别灵公走了。灵公抽身正要离开御座,泄冶腾步上前,拽住他的衣服,跪在地上奏道:“我听说‘君臣之间应当主敬,男女之间应当主别。’今天主公没有《周南》那样的风化,致使国中有失节的妇人;而且君臣一起宣扬淫事,互相标榜,朝堂之上,污言秽语难以入耳,礼义廉耻都已丧尽,一切规矩俱已丢失。君臣之敬,男女之别,沦灭净了!君臣不敬则怠慢,男女不别则淫乱,怠慢而且淫乱,这是亡国的路呀。 君王一定得改! ”灵公自己觉得惭愧,用袖子遮住脸说:“你不要再多说了,我现在已经后悔了!”泄冶告辞走出朝门,孔、仪俩人还在朝门外打探情况,看见泄冶怒气冲冲走出来,急忙闪入人群中躲起来。泄冶早已看见,把二人叫出来,责怪地说:“君王有长处,做臣子的应该宣扬;君王有短处,做臣子的应该给遮掩。今天你们自己做了错事,还来引诱君王,而且又广为宣扬此事,使得老百姓都知道了,还怎么去管理他们?你们不觉得羞耻吗?”二人答不上话, 只唯唯诺诺表示感谢。泄冶走了,孔、仪二人求见灵公,讲述了泄冶责备君王的话,“主公从今以后就不能再到株林去游玩了!”灵公说:“你们俩还去吗?”孔、仪二人回答:“泄冶以臣子的角色谏劝君主,与我们无关,我们可去,君王不能去。”灵公气愤地说:“我宁肯得罪泄冶,怎能舍弃株林这块欢乐地呢?”孔、仪二人又说道:“主公要是去了,恐怕泄冶难免又要吵闹了,怎么办?”灵公说:“你们有何计策,能制止泄冶不乱说?”孔宁说:“要泄冶不说话,除非不让他开口。”灵公笑着说:“他自有嘴,我怎么能禁止他不开口呢?”仪行父说:“孔宁的话我明白。人要死了口就闭上了,主公怎么不传旨,杀了泄冶,就可以终身享受欢乐了!”灵公说:“我不能啊。”孔宁说: “我派人行刺他怎么样?”灵公点头说:“你们看着办。”两人辞了灵公出了朝门,找一处地方商议。用重金买通了刺客,藏在必经之路,等泄冶上朝时,出其不意把他杀死了。国内众人都以为是陈侯让人干的,不知道却是孔、仪二人的阴谋。史臣有赞云:)
陈丧明德,君臣宣淫;
缨绅衵服,大廷株林。
壮哉泄冶,独矢直音!
身死名高,龙血比心。
自泄冶死后,君臣益无忌惮,三人不时同往株林,一二次还是私偷,以后习以为常,公然不避。国人作《株林》之诗以讥之。诗曰:
(自从泄冶死后,君臣越发肆无忌惮,三人时常同去株林,头两次还背着 人,以后习以为常,全然不知避讳。国人作《株林》之诗讥讽。诗曰:)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
徵舒字子南,诗人忠厚,故不曰夏姬,而曰夏南,言从南而来也。
(因为征舒字子南,作诗之人忠厚,所以不说夏姬,而说夏南,言从南面而来。)
陈侯本是个没傝的人,孔仪二人,一味奉承帮衬,不顾廉耻,更兼夏姬善于调停,打成和局,弄做了一妇三夫,同欢同乐,不以为怪。徵舒渐渐长大知事,见其母之所为,心如刀刺,只是干碍陈侯,无可奈何。每闻陈侯欲到株林,往往托故避出,落得眼中清净。那一班淫乐的男女,亦以徵舒不在为方便。光阴似箭,徵舒年一十八岁,生得长躯伟干,多力善射。灵公欲悦夏姬之意,使嗣父职为司马,执掌兵权。徵舒谢恩毕,回株林拜见其母夏姬。夏姬曰:“此陈侯恩典,汝当恪供乃职,为国分忧,不必以家事分念。”徵舒辞了母亲,入朝理事。
(陈侯本是个没廉耻的人,孔、仪二人一个劲儿地奉承帮忙,不顾羞耻,再加上夏姬善于调停,打成和局,弄成了一妇三夫,同欢同乐,都不以为怪。征舒渐渐长大懂事了,看见母亲的所作所为,心如刀搅,只是碍着陈侯,无可奈何。每当听到陈侯要到株林来,往往借故躲开,图个眼中清静。那一帮寻欢作乐的男女,也以征舒不在家为方便。光阴似箭,一晃征舒长到十八岁,长得身材魁伟,力气大、善射箭。灵公为了讨夏姬高兴,让征舒继承父职做了司马,执掌兵权。征舒拜谢龙恩后,回到株林参见母亲夏姬。夏姬说:“这是陈侯的恩典,你谨慎守职,为国分忧,不能因家事分心。”征舒告别了母亲,入朝理事。)
忽一日,陈灵公与孔仪二人,复游株林,宿于夏氏。徵舒因感嗣爵之恩,特地回家设享,款待灵公。夏姬因其子在坐,不敢出陪。酒酣之后,君臣复相嘲谑,手舞足蹈。徵舒厌恶其状,退入屏后,潜听其言。灵公谓仪行父曰:“徵舒躯干魁伟,有些像你,莫不是你生的?”仪行父笑曰:“徵舒两目炯炯,极像主公,还是主公所生。”孔宁从旁插嘴曰:“主公与仪大夫年纪小,生他不出,他的爹极多,是个杂种,便是夏夫人自家也记不起了!”三人拍掌大笑。徵舒不听犹可,听见之时,不觉羞恶之心,勃然难遏。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暗将夏姬锁于内室,却从便门溜出,吩咐随行军众:“把府第团团围住,不许走了陈侯及孔仪二人。”军众得令,发一声喊,围了夏府。徵舒戎妆披挂,手执利刃,引着得力家丁数人,从大门杀进。口中大叫:“快拿淫贼!”陈灵公口中还在那里不三不四,耍笑弄酒。却是孔宁听见了,说道:“主公不好了!徵舒此席,不是好意。如今引兵杀来,要拿淫贼。快跑罢!”仪行父曰:“前门围断,须走后门。”三人常在夏家穿房入户,路道都是识熟的。陈侯还指望跑入内室,求救于夏姬,见中门锁断,慌上加慌,急向后园奔走。徵舒随后赶来。陈侯记得东边马厩,有短墙可越,遂望马厩而奔。徵舒叫道:“昏君休走!”攀起弓来,飕的一箭,却射不中。陈侯奔入马厩,意欲藏躲,却被群马惊嘶起来,即忙退身而出。徵舒刚刚赶近,又复一箭,正中当心。可怜陈侯平国,做了一十五年诸侯,今日死于马厩之下!孔宁仪行父先见陈侯向东走,知徵舒必然追赶,遂望西边奔入射圃。徵舒果然只赶陈侯。孔仪二人,遂从狗窦中钻出,不到家中,赤身奔入楚国去了。
(有一天,陈侯和孔、仪二人,又到株林游玩,住在夏姬那里。征舒因为感于继承父位的恩典,特意回家设宴,款待灵公。夏姬因为儿子在坐,不敢出面陪同。酒酣耳热畅快之时,君臣之间又相互嘲弄玩笑,手舞足蹈。征舒厌恶他们的形态,退到屏风后,暗中听三人说话。灵公对仪行父说:“征舒躯干魁伟,有些像你,莫不是你的儿子?”仪行父笑着说:“征舒两眼炯炯有神,极像主公,还是主公所生。”孔宁从一旁插嘴:“主公和仪大夫年岁小,还生不出他来, 他的爹太多了,是个杂种, 就是夏夫人自己也记不准了! ”三个人拍手大笑。征舒不听犹可,听到以后,只觉得羞臊厌恶之心勃然而起,难以控制。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暗中把夏姬锁在内室,自己却从便门溜出来,吩咐随行军士:“把府第紧紧包围,不许放走陈侯与孔、仪二人。”军士们得令,一声呐喊,包围了夏府。征舒戎装披挂,手执利刃,带领得力家丁数人,从大门杀进。口中大叫:“快拿淫贼!”陈灵公嘴里还在不三不四说着,饮酒耍笑。倒是孔宁听见了,说道:“主公不好了!征舒摆此席,不怀好意。如今引兵杀来,要拿淫贼。快点跑罢!”仪行父说:“前门围住了,要走后门。”三人经常在夏家进进出出,道路都很熟悉。陈灵公还指望跑进内室,向夏姬求救,见中门上锁,慌不择路,急急忙忙向后园跑去。征舒随后赶来。陈侯记得东边是马厩,有座矮墙可跳,就向马厩奔去。征舒叫道:“昏君休走!”抓起弯弓,飕的一箭,却没射中。陈侯奔入马厩,想要躲藏,见群马惊嘶起来,立即慌忙退身出来。征舒刚好赶到近前,又射 一箭,正中当心。可怜陈侯平国,做了十五年的诸侯,今天却死在马厩之中!孔宁、仪行父先看见陈侯往东走,知道征舒必然追赶,于是就向西边奔入射圃。征舒果然只是追赶陈侯。孔、仪两人,于是从狗洞中钻出,没敢回家,赤身逃奔楚国去了。)
徵舒既射杀了陈侯,拥兵入城,只说陈侯酒后暴疾身亡,遗命立世子午为君,是为成公。成公心恨徵舒,力不能制,隐忍不言。徵舒亦惧诸侯之讨,乃强逼陈侯往朝于晋,以结其好。
(征舒射杀了陈侯,拥兵进城,只说陈侯酒后得暴病而死,遗命立世子午为君,称为成公。成公心恨征舒,手中却没有力量,只好偷偷忍着不言语。征舒也害怕其他诸侯来讨伐,于是强逼着陈侯去朝拜晋国,以结其好。)
再说楚国使臣,奉命约陈侯赴盟辰陵,未到陈国,闻乱而返。恰好孔宁仪行父二人逃到,见了庄王,瞒过君臣淫乱之情,只说:“夏徵舒造反,弑了陈侯平国。”与使臣之言相合。庄王遂集群臣商议。却说楚国一位公族大夫,屈氏名巫,字子灵,乃屈荡之子。此人仪容秀美,文武全材,只有一件毛病,贪淫好色,专讲彭祖房中之术。数年前,曾出使陈国,遇夏姬出游,窥见其貌,且闻其善于采炼,却老还少,心甚慕之。及闻徵舒弑逆,欲借此端,掳取夏姬,力劝庄王兴师伐陈。令尹孙叔敖亦言:“陈罪宜讨。”庄王之意遂决。时周定王九年,陈成公午之元年也。楚庄王先传一檄,至于陈国,檄上写道:
(再说楚国使臣,奉命约陈侯到辰陵会盟,没到陈国,听说内乱,就返回楚国。恰好孔宁、仪行父二人也逃到,见了庄王,隐瞒了君臣淫乱的情节,只说:“夏征舒造反,弑杀了陈侯平国。”所说与使臣之言相符。庄王就召集群臣商议。却说楚国的一位公族大夫,姓屈名巫,字子灵,是屈荡的儿子。此人仪容秀美,文武全材,只有一个毛病,贪淫好色,专讲彭祖房中之术。 几年前,曾出使陈国,遇到夏姬出外野游,偷看过她的容貌,而且听说她善于采炼之术,能返老还童,极其羡慕。听说征舒弑逆杀君,想借这个理由,抢取夏姬,便极力劝庄王兴兵伐陈。令尹孙叔敖也主张讨伐。庄王就下了决心。周定王九年时,也就是陈成公午的开国元年,楚庄王先发一道声讨文书,送到陈国,檄文上写道:)
楚王示尔:少西氏弑其君,神人共愤。尔国不能讨,寡人将为尔讨之。罪有专归,其余臣民,静听无扰!
(楚王通知你们:少西氏谋杀君王,神人共愤。你们国家不能讨伐,我代你们兴师问罪。罪行由逆臣一人承担,其余大臣百姓,不必惊慌,静候佳音。)
陈国见了檄文,人人归咎徵舒,巴不能勾假手于楚,遂不为御敌之计。
(陈国见到了檄文,都把罪过归咎于征舒,巴不得借楚国之手行事,就不做御敌的准备。)
楚庄王亲引三军,带领公子婴齐、公子侧、屈巫一班大将,云卷风驰,直造陈都,如入无人之境,所至安慰居民,秋毫无犯。夏徵舒知人心怨己,潜奔株林。时陈成公尚在晋国未归。大夫辕颇,与诸臣商议:“楚王为我讨罪,诛止徵舒。不如执徵舒献于楚军,遣使求和,保全社稷,此为上策。”群臣皆以为然。辕颇乃命其子侨如,统兵往株林,擒拿徵舒。侨如未行,楚兵已至城下。陈国久无政令,况陈侯不在国,百姓做主,开门迎楚。楚庄王整队而入。诸将将辕颇等拥至庄王面前,庄王问:“徵舒何在?”辕颇对曰:“在株林。”庄王问曰:“谁非臣子,如何容此逆贼,不加诛讨?”辕颇对曰:“非不欲讨,力不加也。”庄王即命辕颇为向导,自引大军,往株林进发,却留公子婴齐一军,屯扎城中。再说徵舒正欲收拾家财,奉了母亲夏姬,逃奔郑国。只争一刻,楚兵围住株林,将徵舒拿住。庄王命囚于后车,问:“何以不见夏姬?”使将士搜其家,于园中得之。荷华逃去,不知所适。夏姬向庄王再拜言曰:“不幸国乱家亡,贱妾妇人,命悬大王之手。倘赐矜宥,愿充婢役!”夏姬颜色妍丽,语复详雅,庄王一见,心志迷惑,谓诸将曰:“楚国后宫虽多,如夏姬者绝少,寡人意欲纳之,以备妃嫔,诸卿以为何如?”屈巫谏曰:“不可,不可!吾主用兵于陈,讨其罪也。若纳夏姬,是贪其色也。讨罪为义,贪色为淫。以义始而以淫终,伯主举动,不当如此。”庄王曰:“子灵之言甚正,寡人不敢纳矣。只是此妇世间尤物,若再经寡人之眼,必然不能自制。”叫军士凿开后垣,纵其所之。时将军公子侧在旁,亦贪夏姬美貌,见庄王已不收用,跪而请曰:“臣中年无妻,乞我王赐臣为室。”屈巫又奏曰:“吾王不可许也。”公子侧怒曰:“子灵不容我娶夏姬,是何缘故?”屈巫曰:“此妇乃天地间不祥之物,据吾所知者言之:夭子蛮,杀御叔,弑陈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不祥莫大焉!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取此淫物,以贻后悔?”庄王曰:“如子灵所言,寡人亦畏之矣!”公子侧曰:“既如此,我亦不娶了。只是一件,你说主公娶不得,我亦娶不得,难道你娶了不成?”屈巫连声曰:“不敢,不敢!”庄王曰:“物无所主,人必争之。闻连尹襄老,近日丧偶,赐为继室可也。”时襄老引兵从征,在于后队。庄王召至,以夏姬赐之,夫妇谢恩而出。公子侧倒也罢了。只是屈巫谏止庄王,打断公子侧,本欲留与自家;见庄王赐与襄老,暗暗叫道:“可惜,可惜!”又暗想道:“这个老儿,如何当得起那归人?少不得一年半载,仍做寡妇,到其间再作区处。”这是屈巫意中之事,口里却不曾说出。庄王居株林一宿,仍至陈国;公子婴齐迎接入城。庄王传令将徵舒囚出栗门,车裂以殉,如齐襄公处高渠弥之刑。史臣有诗云:
(楚庄王亲自统帅三军,带领公子婴齐、公子侧、屈巫一帮大将,以风卷残云之势,直捣陈国都城,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安慰居民,秋毫无犯。夏征舒知道国人怨恨自己,就偷偷地逃回株林。这时,陈成公还在晋国没回来。大夫辕颇同诸位大臣商议:“楚王替我们讨逆,只杀征舒一人。不如把征舒抓住献给楚军,派人求和,保全社稷,这才是上策。”群臣都以为妥当。辕颇于是命令他的儿子侨如,领兵去株林,捉拿征舒。侨如还没行动,楚国兵马已经开到城下。陈国很长时间无人管理,何况陈侯也不在国内,老百姓做主,打开城门迎接楚军。楚庄王整顿队伍进城。诸将把辕颇等拥到庄王面前,庄王问:“征舒在哪儿?”辕颇回答:“在株林。”庄王问:“诸位哪一个不是臣子,为什么容留此等逆贼,不加诛讨?”辕颇回答:“不是不想征讨,是力量不足呀。”庄王立即命令辕颇为向导,自己统帅大军,向株林进发,只留下公子婴齐一支人马,驻扎在都城内。再说征舒正想收拾家财,携带母亲夏姬逃奔郑国。楚军却抢先一步,包围了株林,将征舒捉拿。庄王命令把他囚禁在后车,问道:“为什么没看见夏姬?”遂派将士搜查她家,在园中找到了她。荷华逃走,不知去向。夏姬向庄王再三叩拜着说:“不幸国乱家亡,贱妾夏姬,性命握在大王手中,如蒙怜悯宽容,情愿身为奴婢!”夏姬容颜佳丽,话语又典雅,庄王一见,心志迷惑,对诸将说:“楚国后宫佳丽虽多,比得上夏姬的太少了,我想纳她为嫔妃,众位以为如何?”屈巫劝道:“不行,不行!主公兵伐陈国,是讨其叛逆呀。如果收纳了夏姬,是贪图美色呀。讨伐逆贼为义,贪恋女色为淫。以义开始而以淫终了,作为盟主,不应当如此。”庄王说:“子灵说得很对,我不收纳了。只是这个女人乃世间尤物,若再让我看见,一定不能自制。”随即叫军士挖开后墙,放她走了。这时将军公子侧在旁边,也看中了夏姬的美貌,见庄王不收纳了,跪地请示道:“臣中年无妻,请君王把她赐给我做内室。”屈巫又说:“大王不能答应。”公子侧含怒说道:“子灵不让我娶夏姬,因为什么?”屈巫说:“此女人是天下不祥之物,据我所知道的来说:子蛮的夭亡,御叔的被杀,陈侯遭谋害,夏南受戮,孔、仪出走,陈国丧失,种种不祥没有大过她的!天下漂亮的女人有的是,何必娶此淫妇,留下后患呢?”庄王说:“像子灵说的那样,我也害怕她了!”公子侧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娶了。只是你说主公娶不了,我也娶不了,难道你要娶她不成?”屈巫连声说:“不敢, 不敢!”庄王说:“东西没有主人,必然人人争着要。听说连尹襄老近日丧偶,就赐给他做继室吧。”这时襄老领兵随征,正在后队。庄王召见,把夏姬赐给他。夫妇谢恩而出。公子侧没当回事儿。只是屈巫进谏庄王,劝阻公子侧,本想留给自己;现在看见庄王赐给了襄老,暗暗叫道:“可惜,可惜!”又暗自想道:“这个老头儿,如何养得了那女人?少不得一年半载, 仍然要当寡妇,到那时候再说。”这是屈巫心里所想,嘴里却没有说出来。庄王在株林住了一夜,仍旧回到陈国都城;公子婴齐迎接入城,庄王传令把征舒押出栗门,车裂而死,就像齐襄公处置高渠弥的刑法。史臣有诗云:)
陈主荒淫虽自取,徵舒弑逆亦违条;
庄王吊伐如时雨,泗上诸侯望羽旄。
庄王号令徵舒已毕,将陈国版图查明,灭陈以为楚县。拜公子婴齐为陈公,使守其地。陈大夫辕颇等,悉带回郢都。南方属国,闻楚王灭陈而归,俱来朝贺,各处县公,自不必说。独有大夫申叔时,使齐未归。其时齐惠公薨,世子无野即位,是为顷公。齐楚一向交好,故庄王遣申叔时,往行吊旧贺新之礼。——这一差还在未伐陈以前。及庄王归楚三日之后,申叔方才回转,复命而退,并无庆贺之言。庄王使内侍传语责之曰:“夏徵舒无道,弑其君,寡人讨其罪而戮之,版图收于国中,义声闻于天下。诸侯县公,无不称贺,汝独无一言,岂以寡人讨陈之举为非耶?”申叔时随使者求见楚王,请面毕其辞;庄王许之。申叔时曰:“王闻‘蹊田夺牛’之说乎?”庄王曰:“未闻也。”申叔时曰:“今有人牵牛取径于他人之田者,践其禾稼,田主怒夺其牛。此狱若在王前,何以断之?”庄王曰:“牵牛践田,所伤未多也。夺其牛,太甚矣!寡人若断此狱,薄责牵牛者,而还其牛。子以为当否?”申叔时曰:“王何明于断狱,而昧于断陈也?夫徵舒有罪,止于弑君,未至亡国也;王讨其罪足矣。又取其国,此与牵牛何异?又何贺乎?”庄王顿足曰:“善哉此言!寡人未之闻也!”申叔时曰:“王既以臣言为善,何不效反牛之事?”庄王立召陈大夫辕颇,问:“陈君何在?”颇答曰:“向往晋国,今不知何在。”言讫,不觉泪下。庄王惨然曰:“吾当复封汝国,汝可迎陈君而立之。世世附楚,勿依违南北,有负寡人之德。”又召孔宁仪行父吩咐:“放汝归国,共辅陈君!”辕颇明知孔仪二人是个祸根,不敢在楚王面前说明,只是含糊一同拜谢而行。将出楚境,正遇陈侯午自晋而归,闻其国已灭,亦欲如楚,面见楚王。辕颇乃述楚王之美意,君臣并驾至陈。守将公子婴齐,已接得楚王之命,召还本国,遂将版图交割还陈,自归楚国去了。此乃楚庄王第一件好处。髯翁有诗云:
(庄王处置完征舒,把陈国的版图查明,灭陈而划成楚国的一个县。封公子婴齐为陈公,把守这个地方。陈国大夫辕颇等人,全都带回了郢都。楚国的南方属国,听说楚王灭陈归来,都来朝贺,各地官长都不必说了。独有大夫申叔时,出使齐国没有回来。这时齐惠公逝去,世子无野继位,就是顷公。齐楚一向友好,所以庄王派遣申叔时,前去尽吊唁故主祝贺新君之礼 ——这一差遣还是在没有伐陈以前的事。等到楚庄王回到楚国三天后,申叔时才返回,复命而退,并没说庆贺的话。庄王让内侍传话责怪他说:“夏征舒无道,谋杀其君,我讨伐他的罪过杀掉他,把陈国收入楚国,天下人都说是做了件正义之事,诸侯县公,没有不来祝贺的,你独自没说一句好话,难道我讨伐陈国的举动不对吗?”申叔时随内侍前去求见楚王,请求当面说话; 庄王答应了。申叔时说:“大王听过‘蹊田夺牛’的故事吗?”庄王说:“没听过。”申叔时说:“现在有人牵着牛从别人田里走过,践踏了禾苗,田主一怒抢走了他的牛。这件案子要在您面前,您怎么断呢?”庄王说:“牵牛践踏他人农田,所毁伤禾苗不多。抢走牛,太过分了!我要是断理此案,责备一下牵牛的,还给他的牛。你以为合适吗?”申叔时说:“大王能够明断此案,怎么不明白断陈呢?征舒有罪,只是他弑君,没有亡国呀;大王讨伐其罪过就够了。又夺取其国土,这和夺走牛有什么区别?还值得祝贺吗?”庄王跺脚说道:“这话说得好!我从没听过呀!”申叔时说:“大王既然认为我说的对,怎么不效仿还牛的故事呢!”庄王立即召见陈国大夫辕颇,问:“陈国的国君在哪儿?”辕颇回答:“先前去了晋国,现在不知在哪儿。”说完,不觉泪下。庄王难过地说:“我要再封陈国,你可迎回陈王。世世代代依附楚国,不要投靠别国,有负我的恩德。”又召见孔宁、仪行父吩咐:“放你们回国,共同辅助国君!”辕颇明明知道孔、仪二人是祸根,不敢在楚王面前说明,只是含糊地一同拜谢后回国。快出楚境时,正遇到陈侯午从晋国回归,听说国家已亡,也想到楚国去,面见楚王。辕颇述说了楚王的美意,君臣一起回到陈国。守将公子婴齐已接到楚王的命令,召他回本国,于是把版图交还给陈国,自己返回楚国去了。这是楚庄王做的第一件好事。髯翁有诗云:)
县陈谁料复封陈?跖舜还从一念新;
南楚义声驰四海,须知贤主赖贤臣。
孔宁归国,未一月,白日见夏徵舒来索命,因得狂疾,自赴池中而死。死之后,仪行父梦见陈灵公孔宁与徵舒三人,来拘他到帝廷对狱,梦中大惊,自此亦得暴疾卒——此乃淫人之报也!
(孔宁回到陈国,不到一个月,白天看见征舒前来索命,因此得了疯病, 自己跳进水池淹死。他死后,仪行父梦见陈灵公、孔宁和征舒三人,来捉他到阎王殿对证,梦中大惊,从此得了暴病而死。——这就是淫乱之人的报应呀!)
再说公子婴齐既返楚国,入见庄王,犹自称陈公婴齐。庄王曰:“寡人已复陈国矣,当别图所以偿卿也。”婴齐遂请申吕之田,庄王将许之。屈巫奏曰:“此北方之赋,国家所恃以御晋寇者,不可以充赏。”庄王乃止。及申叔时告老,庄王封屈巫为申公,屈巫并不推辞。婴齐由是与屈巫有隙,周定王十年,楚庄王之十七年也。
(再说公子婴齐返回楚国,入宫见了庄王,仍旧自称陈公婴齐。庄王说:“我已经恢复陈国了,应当另外考虑封赏你。”婴齐便请求要申吕这个地方,庄王刚要答应,屈巫奏道: “这是北方富裕之地,国家赖以抵御晋国的地方,不能当作赏地。”庄王便没允许。等到申叔时告老还乡时,庄王封屈巫为申公,屈巫也不推辞。于是婴齐与屈巫有了隔阂,这时是周定王十年,楚庄王三十七年。)
庄王以陈虽南附,郑犹从晋,未肯服楚,乃与诸大夫计议。令尹孙叔敖曰:“我伐郑,晋救必至,非大军不可。”庄王曰:“寡人意正如此。”乃悉起三军两广之众,浩浩荡荡,杀奔荥阳而来,连尹襄老为前部。临发时,健将唐狡请曰:“郑小国,不足烦大军,狡愿自率部下百人,前行一日,为三军开路。”襄老庄其志,许之。唐狡所至力战,当者辄败,兵不留行,每夕扫除营地,以待大军。庄王率诸将直抵郑郊,未曾有一兵之阻,一日之稽。庄王怪其神速,谓襄老曰:“不意卿老而益壮,勇于前进如此!”襄老对曰:“非臣之力,乃副将唐狡力战所致也。”庄王即召唐狡,欲厚赏之。唐狡对曰:“臣受君王之赐已厚,今日聊以报效,敢复叨赏乎?”庄王讶曰:“寡人未尝识卿,何处受寡人之赐?”唐狡对曰:“绝缨会上,牵美人之袂者,即臣也。蒙君王不杀之恩,故舍命相报。”庄王叹息曰:“嗟乎!使寡人当时明烛治罪,安得此人之死力哉?”命军正纪其首功,俟平郑之后,将重用之。唐狡谓人曰:“吾得死罪于君,君隐而不诛,是以报之。然既已明言,不敢以罪人徼后日之赏。”即夜遁去,不知所往。庄王闻之,叹曰:“真烈士矣!”大军攻破郊关,直抵城下。庄王传令,四面筑长围攻之,凡十有七日,昼夜不息。郑襄公恃晋之救,不即行成。军士死伤者甚众。城东北角崩陷数十丈,楚兵将登,庄王闻城内哭声震地,心中不忍,麾军退十里。公子婴齐进曰:“城陷正可乘势,何以退师?”庄王曰:“郑知吾威,未知吾德,姑退以示德。视其从违,以为进退可也。”郑襄公闻楚师退,疑晋救已至,乃驱百姓修筑城垣,男女皆上城巡守。庄王知郑无乞降之意,复进兵围之。郑坚守三月,力不能支。楚将乐伯率众自皇门先登,劈开城门。庄王下令,不许掳掠,三军肃然。行至逵路,郑襄公肉袒牵羊,以迎楚师,辞曰:“孤不德,不能服事大国,使君王怀怒,以降师于敝邑,孤知罪矣!存亡死生,一惟君王命。若惠顾先人之好,不遽翦灭,延其宗祀,使得比于附庸,君王之惠也!”公子婴齐进曰:“郑力穷而降,赦之复叛,不如灭之。”庄王曰:“申公若在,又将以蹊田夺牛见诮矣!”即麾军退三十里。郑襄公亲至楚军,谢罪请盟,留其弟公子去疾为质。
(庄王认为陈国虽然依附自己,郑国却还跟从晋国,不肯服楚,就同诸位大夫计议这事。令尹孙叔敖说:“我们进攻郑国,晋国必来相救,没有大队人马是不行的。”庄王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动员三军两广之众,浩浩荡荡,杀奔荥阳,连尹襄老为前部先锋。临出发时,猛将唐狡请示:“郑 是小国,不必劳动大军,我自愿率领部下百人,先行一日,为三军开路。”襄老为壮其士气,答应了他的要求。唐狡所到之处奋力战斗,抵挡的都被打败,兵不留行,每天傍晚打扫好宿营地,等待大军。庄王统帅诸将一直推进到郑国郊外,没遇到一点兵力阻拦,没耽误一天。庄王奇怪怎么这样神速,对襄老说:“没想到你老当益壮,还能这样勇往直前!”襄老回答:“不是我的力量,是副将唐狡努力奋战的结果呀。”庄王立即召来唐狡,想要重赏他。唐狡回答:“我受君王之赐已够丰厚,今天略效微薄之力,怎敢再受赏呢?”庄王惊讶地说:“我并不认识你,你在哪里受过我的赏赐呢?”唐狡回答:“绝缨会上,拽住美人袖子的就是我。蒙君王不杀之恩,所以舍命相报。”庄王叹息着说:“哎呀!我当时要是点灯找人治罪,怎么能得到此人效死力呢?”命令军正记下唐狡的首功,等平定郑国之后,再重用他。唐狡对人说:“我犯了死罪,君王隐瞒着没杀我,所以报答他。但是既然话已说明,不敢带罪再等日后受赏赐。”当夜逃走,不知去向。庄王听说此事,叹息道:“真是刚直之人呀!”大军攻破郊关,直抵城下。庄王传令,四面构筑工事围攻,每十天中有七天攻城,昼夜不停。郑襄公依仗晋国要来救援,不立即投降。军士死伤的太多。城东北角崩陷数十丈,楚兵要从这儿登城杀进,庄王听到城内哭声震地,心中不忍,指挥军队后退了十里地。公子婴齐进言:“城墙陷落正是可乘之机,为什么要退兵?”庄王说:“郑国人知道 我的威力,还不知道我的贤德,暂时退兵是让他们了解这一点。以看郑国人是顺从还是违抗,再决定进退。”郑襄公听说楚军退兵,以为晋国的救兵已经到了,于是驱使老百姓修筑城墙,男女老少都上城巡守。庄王知道郑国没有投降的意思,又进兵包围了郑国都城。郑国坚守了三个月,支持不住了。楚国将领乐伯率领众人从皇门先攻入城楼,劈开城门。庄王下令,不许抢掠,三军纪律严明。行进到逵路,郑襄公光着上身,牵着羊,前来迎接楚军,说道:“我不贤德,不能服从大国,惹得大王发怒,才降师来到敝国,我知罪了!生死存亡,就听君王的发落。如果考虑先人的友好关系,不予消灭,延续我们的宗祀,同其他附庸国待遇一样,也就是君王的恩惠呀!”公子婴齐进言:“郑国力尽才投降,赦免了再反叛,还不如灭掉。”庄王说:“申公如还活着,又将用蹊田夺牛来讽刺我了!”于是立即指挥军队后退三十里。郑襄公亲自到楚军营中,谢罪请求结盟,留他的弟弟公子去疾为人质。)
庄王班师北行,次于延郔,谍报:“晋国拜荀林父为大将,先谷为副,出车六百乘,前来救郑,已过黄河。”庄王问于诸将曰:“晋师将至,归乎?抑战乎?”令尹孙叔敖对曰:“郑之未成,战晋宜也;已得郑矣,又寻仇于晋,焉用之?不如全师而归,万无一失。”嬖人伍参奏曰:“令尹之言非也。郑谓我力不及,是以从晋;若晋来而避之,真我不及矣。且晋知郑之从楚,必以兵临郑,晋以救来,我亦以救往,不亦可乎?”孙叔敖曰:“昔岁入陈,今岁入郑,楚兵已劳敝矣。若战而不捷,虽食参之肉,岂足赎罪?”伍参曰:“若战而捷,令尹为无谋矣;如其不捷,参之肉将为晋军所食,何能及楚人之口?”庄王乃遍问诸将,各授以笔,使书其掌,主战者写“战”字,主退者写“退”字。诸将写讫,庄王使开掌验之。惟中军元帅虞邱,及连尹襄老、裨将蔡鸠居、彭名四人,掌中写“退”字,其他公子婴齐、公子侧、公子谷臣、屈荡、潘党、乐伯,养繇基、许伯、熊负羁、许偃……等二十余人,俱“战”字。庄王曰:“虞邱老臣之见,与令尹合,言‘退’者是矣。”乃传令南辕反旆,来日饮马于河而归。
(庄王班师往北走,在郔地停下,探马来报:“晋国拜荀林父为大将,先谷为副将,出动六百辆兵车,前来救郑,已经渡过黄河。”庄王对诸将说:“晋国军队要到了,回去呢?还是应战呢?”令尹孙叔敖回答:“没有攻下郑国,应该同晋国交战;已经攻下郑国了,又再和晋国寻仇,还用得着吗?不如全军班师回国,万无一失。”宠幸之人伍参奏道:“令尹的话不对。郑国认为我们力量不强,所以跟从晋国;如果晋军来了我军躲避,真说明我军不行了。而且晋国知道郑国已服从楚国,也必定要用兵攻郑,晋国是为救郑国的,我也为救郑而前往,不也可以吗?”孙叔敖说:“去年攻入陈国,今年攻入郑国,楚军已经太疲劳了。如果战而不胜,就是吃了你伍参的肉,又怎么赎罪?”伍参说:“如果一战而胜,令尹就是无谋之辈了;如果战不胜,我伍参的肉早被晋兵所吃,怎么还能到楚人的嘴里?”庄王于是问遍诸将,给每人一支笔,让在手掌上写字,主战者写“战”字,主退者写“退”字。 诸将写完,庄王让他们打开手掌看过。只有中军元帅虞邱、连尹襄老、裨将 蔡鸠居、彭名四人,掌中写“退”字,其他如公子婴齐、公子侧、公子谷臣、屈荡、潘党、乐伯、养繇基、许伯、熊负羁、许偃……等二十余人,都是 “战” 字。庄王说:“虞邱老臣的见解,与令尹不谋而合,说‘退’的是正确的。”于是传令调转车辕反打战旗,第二日在黄河边饮马后回归楚国。)
伍参夜求见庄王曰:“君王何畏于晋,而弃郑以畀之也?”庄王曰:“寡人未尝弃郑也。”伍参曰:“楚兵顿郑城下九十日,而仅得郑成。今晋来而楚去,使晋得以救郑为功而收郑,楚自此不复有郑矣,非弃郑而何?”庄王曰:“令尹言战晋未必捷,是以去之。”伍参曰:“臣已料之审矣。荀林父新将中军,威信未孚于众。其佐先谷,先轸之孙,先且居之子,恃其世勋,且刚愎不仁,非用命之将也。栾、赵之辈,皆累世名将,各行其意,号令不一。晋师虽多,败之易耳。且王以一国之主,而避晋之诸臣,将遗笑于天下,况能有郑乎?”庄王愕然曰:“寡人虽不能军,何至出晋诸臣之下?寡人从子战矣!”即夜使人告令尹孙叔敖,将乘辕一齐改为北向,进至管城,以待晋师。
(伍参当夜求见庄王说:“君王何必害怕晋国,而把郑国抛弃给晋国呢?”庄王说:“我没有抛弃郑国呀?”伍参说: “楚兵在郑国都城下攻战九十天,才得到郑国。今天晋军来救,楚军就离去,让晋国轻易得到救郑的功劳而以此收复郑国,楚国从此不再有郑国了,这不是抛弃郑国是什么?”庄王曰: “令尹说和晋兵作战未必获胜,所以才离去。”伍参说:“我已经算计到了。荀林父新任中军统帅,威信还不足以服众。他的助手先谷是先轸的孙子,先且居的儿子,只凭着他家世代功勋,而且刚愎不仁,不是拼命厮杀的战将。栾赵之辈,都是世代名将,各行其意,号令不一。晋军人马虽然众多,打败它还是很容易的。而且大王以一国之主的身份,躲避晋国诸臣,将要被天下人耻笑,怎么还能有郑国呢?”庄王惊讶地说:“我虽然不能打仗,也不至于败在晋国诸臣的手下!我听你的,决定作战!”当夜派人告诉令尹孙叔敖,把战车辕头一齐改成向北,开进到管城,等待晋国大军。)
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五十四回 荀林父纵属亡师 孟侏儒托优悟主
话说晋景公即位三年,闻楚王亲自伐郑,谋欲救之。乃拜荀林父为中军元帅,先谷副之;士会为上军元帅,郤克副之;赵朔为下军元帅,栾书副之。赵括赵婴齐为中军大夫,巩朔韩穿为上军大夫,荀首赵同为下军大夫,韩厥为司马。更有部将魏锜、赵旃、荀罂、逢伯、鲍癸等数十员,起兵车共六百乘,以夏六月自绛州进发。到黄河口,前哨探得郑城被楚久困,待救不至,已出降于楚,楚兵亦将北归矣。荀林父召诸将商议行止。士会曰:“救之不及,战楚无名;不如班师,以俟再举。”林父善之,遂命诸将班师。中军一员上将,挺身出曰:“不可,不可!晋能伯诸侯者,以其能扶倾救难故也。今郑待救不至,不得已而降楚,我若挫楚,郑必归晋。今弃郑而逃楚,小国何恃之有?晋不复能伯诸侯矣!元帅必欲班师,小将情愿自率本部前进。”荀林父视之,乃中军副将先谷,字彘子。林父曰:“楚王亲在军中,兵强将广,汝偏师独济,如以肉投馁虎,何益于事?”先谷咆哮大叫曰:“我若不往,使人谓堂堂晋国,没一个敢战之人,岂不可耻?此行虽死于阵前,犹不失志气。”说罢,竟出营门,遇赵同赵括兄弟,告以:“元帅畏楚班师,我将独济。”同、括曰:“大丈夫正当如此。我弟兄愿率本部相从。”三人不秉将令,引军济河。荀首不见了赵同,军士报道:“已随先将军去迎楚军矣。”荀首大惊,告于司马韩厥。韩厥特造中军,来见荀林父,曰:“元帅不闻彘子之济河乎?如遇楚师,必败。子总中军,而彘子丧师,咎专在子。将若之何?”林父悚然问计。韩厥曰:“事已至此,不如三军俱进。如其捷,子有功矣。万一不捷,六人均分其责,不犹愈于专罪乎?”林父下拜曰:“子言是也。”遂传令三军并济,立营于敖鄗二山之间。先谷喜曰:“固知元帅不能违吾之言也。”
(话说晋景公即位三年,听说楚王亲自伐郑,商量去救援。便拜荀林父为中军元帅,先谷为副将;士会为上军元帅,郤克为副将;赵朔为下军元帅,栾书为副将;赵括、赵婴齐为中军大夫,韩厥为司马。还有部将魏锜、赵旃、荀罂 、逢伯、鲍癸等数十员,起兵车六百辆,于六月自绛州出发。大军到黄河口,前哨探得郑城被楚国围困了很久,等待救军不到,已经投降了。楚军也要退回。荀林父召集诸将商议去留问题。士会说:“救郑国来不及了,与楚兵交战又无理由,不如班师回国,等待机会行动。”林父认为对,便命诸 将启程。中军一员上将,挺身而出说:“不可,不可!晋国能当盟主,是扶危救难的缘故。郑国等待援兵不到,不得已而投降楚国,我们若打败楚国,郑国必定归顺晋国。现在抛弃郑国而逃避楚国,小国又依靠谁?晋国不能当盟主了!元帅一定要班师回国,小将情愿自己率本部前进。”荀林父一看是中军副将先谷,字彘子。林父说:“楚王亲自率兵,兵强将广,你偏师救援郑国,如同把肉投给饿虎,有什么益处?”先谷咆哮道:“我如果不前去,让人说堂堂晋国,没有一个敢战的人,岂不可耻?去了死在阵前,也算有志气。”说完,竟自出营门,遇到赵同、赵括兄弟,说:“元帅害怕楚军要回去,我要自己去救郑国。”同、括说:“大丈夫正当如此。我们兄弟愿率本部随你同去。”三人没有将令,便引军渡河。荀首不见了赵同,军士报道:“已随先将军去迎战楚军了。”荀首大惊,告知司马韩厥。韩厥特意到中军 来见荀林父,说:“元帅没有听说彘子已渡河了吗?如果遇到楚师必败。您主持中军,而彘子兵败,责任在您,这怎么办?”林父心中不安,向他询问计策。韩厥说:“事已至此,不如三军共进,如果胜了,您有功。万一不胜,六个人均有责任,不比一人有罪强吗?”林父下拜说:“你的话对。”便令三军一同过河,把营设在敖、鄗二山之间。先谷大喜,说:“我就知道元帅不能不听我的话。”)
话分两头。且说郑襄公探知晋兵众盛,恐一旦战胜,将讨郑从楚之罪,乃集群臣计议。大夫皇戍进曰:“臣请为君使于晋军,劝之战楚。晋胜则从晋,楚胜则从楚,择强而事,何患焉?”郑伯善其谋,遂使皇戍往晋军中,致郑伯之命曰:“寡君待上国之救,如望时雨,以社稷之将危,偷安于楚,聊以救亡,非敢背晋也。楚师胜郑而骄,且久出疲敝,晋若击之,敝邑愿为后继。”先谷曰:“败楚服郑,在此一举矣。”栾书曰:“郑人反复,其言未可信也。”赵同赵括曰:“属国助战,此机不可失。彘子之言是也。”遂不由林父之命,同先谷竟与皇戍定战楚之约。谁知郑襄公又别遣使往楚军中,亦劝楚王与晋交战,是两边挑斗,坐观成败的意思。孙叔敖虑晋兵之盛,言于楚王曰:“晋人无决战之意,不如请成,请而不获,然后交兵,则曲在晋矣。”庄王以为然。使蔡鸠居往晋请罢战修和。荀林父喜曰:“此两国之福也!”先谷对蔡鸠居骂曰:“汝夺我属国,又以和局缓我,便是我元帅肯和,我先谷决不肯,务要杀得你片甲不回,方见我先谷手段!快去报与楚君,教他早早逃走,饶他性命!”蔡鸠居被骂一场,抱头而窜。将出营门,又遇赵同赵括兄弟,以剑指之曰:“汝若再来,先教你吃我一剑!”鸠居出了晋营,又遇晋将赵旃,弯弓向之,说道:“你是我箭头之肉,少不得早晚擒到!烦你传话,只教你蛮王仔细!”鸠居回转本寨,奏知庄王。庄王大怒,问众将:“谁人敢去挑战?”大将乐伯应声而出曰:“臣愿往!”乐伯乘单车,许伯为御,摄叔为车右。许伯驱车如风,径逼晋垒。乐伯故意代御执辔,使许伯下车饰马正鞅,以示闲暇。有游兵十余人过之,乐伯不慌不忙,一箭发去,射倒一人;摄叔跳下车,又只手生擒一人,飞身上车,余兵发声喊都走。许伯仍为御,望本营而驰。晋军知楚将挑战杀人,分为三路追赶将来。鲍癸居中,左有逢宁,右有逢盖。乐伯大喝曰:“吾左射马,右射人,射错了,就算我输!”乃将雕弓挽满,左一箭,右一箭,忙忙射去,有分有寸,不差一些。左边连射倒三四匹马,马倒,车遂不能行动。右边逢盖面门亦中一箭,军士被箭伤者甚多。左右二路追兵,俱不能进。只有鲍癸紧紧随后,看看赶着。乐伯只存下一箭了。搭上弓靶,欲射鲍癸,想道:“我这箭若不中,必遭来将之手。”正转念间,车驰马骤之际,赶出一头麋来,在乐伯面前经过。乐伯心下转变,一箭望麋射去,刚刚的直贯麋心。乃使摄叔下车取麋,以献鲍癸曰:“愿充从者之膳。”鲍癸见乐伯矢无虚发,心中正在惊惧,因其献麋,遂假意叹曰:“楚将有礼,我不可犯也!”麾左右回车。乐伯徐行而返。有诗为证:
(且说郑襄公探知晋国兵多将勇,恐怕一旦胜了,将讨伐郑国顺从楚国的罪过,便召集群臣商议。大夫皇戍说:“请让我出使晋军,劝晋军与楚兵交战。晋国胜了则从晋国,楚国胜了则从楚国,选择强国而侍奉,有什么忧虑的?”郑伯赞同,便派皇戍到晋军去,表达郑伯的意思:“我们君侯等待贵国的援救,就像盼及时雨一般,因社稷即将危亡,才顺从楚国以求平安,救燃眉之急,实在不敢背离晋国。楚国胜了郑国,因而骄横,经过长期的战斗,军士疲乏,晋兵如果发起攻击,我们愿意从后面继续跟上。”先谷说:“打 败楚国治服郑国,就在此一举了。”栾书说:“郑国反复无常,他的话不可信。”赵同、赵括说:“藩属的国家来助战,这个机会不能放过。彘子的话对呀。”于是不等林父下令,同先谷竟与皇戍定下迎战楚兵的协约。谁知郑襄公又另外派人去楚军,也劝楚王与晋军交战,是两边挑火,坐观成败的意思。孙叔敖考虑晋兵强盛,对楚王说:“晋人没有交战之意,不如请和,不成功,然后交兵,那么过错就在晋国了。”庄王认为对。派蔡鸠居去晋营请和。荀林父大喜,说:“这是两国之福啊!”先谷对蔡鸠居骂道:“你夺我的属国,又用缓兵之计,就是我元帅肯和,我先谷决不肯,一定要杀得你片甲不留,才知道我先谷的手段!快去告诉楚王,教他赶快逃走,饶他性命!”蔡鸠居被骂一场,抱头而窜。要出营门时,又遇赵同、赵括兄弟,用剑指着他说:“你要再来,先叫你吃我一剑!”鸠居跑出了晋营,又遇晋将赵旃,向他拉弓,说道:“你是我箭头上的肉,早晚把你擒住!烦你传个话,只叫你那蛮王小心!”鸠居回到本寨,把此事说给庄王。楚王大怒,问众将:“哪个敢去挑战?”大将乐伯应声而出,说:“我愿去!”乐伯乘单车,许伯驭 车,摄叔为车右驭手。许伯驭车如风,直接逼近晋军工事。乐伯故意代许伯执辔,让许伯下车饰马、整鞍来表示轻松。有十多个哨兵从旁边过,乐伯不慌不忙,一箭发出,射倒一人;摄叔跳下车,又空手生擒一人,飞身上车,其余的人大叫着都跑了。许伯仍旧驭车,望本营驰去。晋军知道楚将挑战杀人,分兵三路追了上来。鲍癸居中,左有逢宁,右有逢盖。乐伯大喝说:“我左边射马,右边射人,射不着了,就就算我输!”便将雕弓挽满,左一箭,右一箭,急急射出,不差分寸,右边接连射倒三四匹马,马倒下了,车就不 能行了。右边逢盖的面门也中一箭,军士被箭射伤的很多。左右两路追兵,都不能前进,只有鲍癸紧紧追赶,眼看赶到。乐伯把仅剩的一只箭搭上弓靶,正要射鲍癸,想道:“我这一箭要是不中,必然遭到来将的毒手。”正在转念之间车驰马骤之际,赶出一头麋来,从乐伯前面跑过。乐伯立即改变主意,一箭朝麋射去,恰好直穿麋心,便让摄叔下车把麋取来,献给鲍癸,说:“愿追赶的人食用。”鲍癸见乐伯矢无虚发,心中正在惊慌害怕,便假意叹道:“楚将有礼,我不可再犯!”指挥左右回车,乐伯慢慢回到本营。有诗为证:)
单车挑战骋豪雄,车似雷轰马似龙。
神箭将军谁不怕?追军缩首去如风。
晋将魏锜知鲍癸放走了乐伯,心中大怒曰:“楚来挑战,晋国独无一人敢出军前,恐被楚人所笑也。小将亦愿以单车,探楚之强弱。”赵旃曰:“小将愿同魏将军走遭。”林父曰:“楚来求和,然后挑战。子若至楚军,也将和议开谈,方是答礼。”魏锜答曰:“小将便去请和。”赵旃先送魏锜登车,谓魏锜曰:“将军报鸠居之使,我报乐伯,各任其事可也。”
(晋将魏锜知道鲍癸放走了乐伯,大怒说:“楚将来挑战,晋国没有一人敢到阵前,恐怕被楚人耻笑。小将也愿以单车,探楚军强弱。”赵旃说:“小将愿同魏将军一同去。”林父说:“楚来求和,然后挑战。你要到楚军去,也以议和为由,才是回答的礼节。”魏锜回答:“小将就去请和。”赵旃先送魏锜登车,对魏锜说:“将军报答鸠居的请和,我去报复乐伯,各干各的事。”)
却说上军元帅士会,闻赵、魏二将讨差往楚,慌忙来见荀林父,欲止其行。比到中军,二将已去矣。士会私谓林父曰:“魏锜赵旃,自恃先世之功,不得重用,每怀怨望之心。况血气方刚,不知进退,此行必触楚怒。倘楚兵猝然乘我,何以御之?”时副将郤克亦来言:“楚意难测,不可不备。”先谷大叫曰:“旦晚厮杀,何以备为!”荀林父不能决。士会退谓郤克曰:“荀伯木偶耳!我等宜自为计。”乃使郤克约会上军大夫巩朔韩穿,各率本部兵,分作三处,伏于敖山之前。中军大夫赵婴齐,亦虑晋师之败,预遣人具舟于黄河之口。
(却说上军元帅士会,听说赵魏二将讨请差事去了楚营,慌忙来见荀林父,想阻止他们。他来到中军时,二将已走了。士会私下对林父说:“魏锜、赵旃,自恃先世之功,没得到重用,常怀怨恨之心,况且血气方刚,不知进退,此行必定惹怒楚军。如果楚兵猝然袭击我军,怎样抵御?”这时副将郤克也说:“楚意难测,不可不备。”先谷大叫说:“早晚得厮杀,怎么准备?”荀林父拿不定主意。士会退出后,对郤克说:“荀伯像木偶一般!我们应该自作主张。”便派郤克约会上军大夫巩朔、韩穿各率本部兵马,分作三路, 埋伏在敖山前。中军大夫赵婴齐,也担心晋军失败,预先派人在黄河口准备好船只。)
话分两头。再说魏锜一心忌荀林父为将,欲败其名,在林父面前只说请和,到楚军中,竟自请战而还。楚将潘党知蔡鸠居出使晋营,受了晋将辱骂,今日魏锜到此,正好报仇。忙趋入中军,魏锜已自出营去了,乃策马追之。魏锜行及大泽,见追将甚紧,方欲对敌;忽见泽中有麋六头,因想起楚将战麋之事,弯起弓来,也射倒一麋,使御者献于潘党曰:“前承乐将军赐鲜,敬以相报。”潘党笑曰:“彼欲我描旧样耳!我若追之,显得我楚人无礼。”亦命御者回车而返。魏锜还营,诡说:“楚王不准讲和,定要交锋,决一胜负。”荀林父问:“赵旃何在?”魏锜曰:“我先行,彼在后,未曾相值。”林父曰:“楚既不准和,赵将军必然吃亏。”乃使荀罂率钝车二十乘,步卒千五百人,往迎赵旃。
(再说魏郤锜一心忌妒荀林父为主将,想毁坏他的名誉,在林父面前只说请和,到了楚军大营,竟请战而还。楚将潘党和蔡鸠居出使晋营,受了晋将的辱骂,今日魏锜到这里来正好报仇。急忙来到中军,见魏锜已经出营了,便策马追赶。魏锜走到沼泽边,见来将追得很紧,刚要迎敌,忽然看见泽中有六头麋,因而想起楚将射麋的事,弯起弓来,也射倒一只麋,让驭手献给潘党说:“先前承乐将军赐鲜物,现在恭敬地回报。”潘党笑着说:“他想让我依旧样啊!我要追杀他,显得我楚人无礼。”也命驭手回车而返。魏锜还营,假意说:“楚王不准讲和,定要交锋,决一雌雄。”荀林父问:“赵旃在哪儿?”魏锜说:“我先走的,他在后面,未曾相遇。”林父说:“楚军既然不准讲和,赵将军必然吃亏。”于是派荀罂率軘车二十乘,步兵一千五百人,去迎赵旃。)
却说赵旃夜至楚军,布席于军门之外,车中取酒,坐而饮之。命随从二十余人,效楚语,四下巡绰,得其军号,混入营中。有兵士觉其伪,盘诘之;其人拔刀伤兵士。营中乱嚷起来,举火搜贼,被获一十余人。其余逃出,见赵旃尚安坐席上,扶之起,登车,觅御人,已没于楚军矣。天色渐明,赵旃亲自执辔鞭马,马饿不能驰。楚庄王闻营中有贼遁去,自驾戎辂,引兵追赶,其行甚速。赵旃恐为所及,弃其车,奔入万松林内,为楚将屈荡所见,亦下车逐之。赵旃将甲裳挂于小小松树之上,轻身走脱。屈荡取甲裳并车马,以献庄王。方欲回辕,望见单车风驰而至,视之,乃潘党也。党指北向车尘,谓楚王曰:“晋师大至矣!”这车尘却是荀林父所遣軘车,迎接赵旃者。潘党远远望见,误认以为大军,未免轻事重报,吓得庄王面如土色。忽听得南方鼓角喧天,为首一员大臣,领着一队车马飞到。这员大臣是谁?乃是令尹孙叔敖。庄王心下稍安,问:“相国何以知晋军之至,而来救寡人?”孙叔敖对曰:“臣不知也。但恐君王轻进,误入晋军,臣先来救驾,随后三军俱至矣。”庄王北向再看时,见尘头不高,曰:“非大军也。”孙叔敖对曰:“《兵法》有云:‘宁可我迫人,莫使人迫我。’诸将既已到齐,吾王可传令,只顾杀向前去。若挫其中军,余二军皆不能存扎矣。”
(却说赵旃夜里来到楚营,在军门外搭个席棚,从车中取出酒,坐下酌饮。命随从二十多人,学说楚话,四下巡走,探得口令,混入营中,有个士兵觉得有诈,仔细盘问;那人拔刀刺伤士兵。营中乱嚷起来,举着火把抓贼,被捉住十多个人。其余的逃出,见赵旃还坐在地上喝酒,赶忙扶起他,登上车,要找驭手时,已经落在楚军手中。天渐渐亮了,赵旃亲自牵马赶车,马饿得跑不动了。楚庄王听说营中有贼逃走了,亲自驾战车,带兵追赶,跑得很快。赵旃害怕被追上,弃掉车逃入松林中,被楚将屈荡发现,也下车去追。赵旃把铠甲挂在小树上,轻身走脱。屈荡把铠甲和车马献给庄王,方要回车,望见一辆车风驰般来到,一看,是潘党。党指着北面扬起的灰尘,对楚王说:“晋军大队人马杀过来了!”那扬起的灰尘是荀林父所派的軘车,是迎接赵旃的。潘党远远望见,便认为大军到了,未免小事大报,吓得庄王面如土色。忽然听到南面鼓角喧天,为首一位大臣,领着一队车马飞到。这位大臣是谁呢?原来是令尹孙叔敖,庄王心中稍安,问:“相国怎么知道晋军要到,而来救我?”孙叔敖回答:“我并不知道。但怕您轻意前进,误入晋军之中,所以先来救驾,三军随后就到。”庄王再向北看时,见扬尘不高,说:“不是大队人马。”孙叔敖回答:“兵法说‘宁可我迫人,莫使人迫我。’诸将既然已到齐,大王可传令,只管杀上前去。如果挫败晋国的中军,其余两军就呆不住了。”)
庄王果然传令:使公子婴齐同副将蔡鸠居,以左军攻晋上军;公子侧同副将工尹齐,以右军攻晋下军;自引中军两广之众,直捣荀林父大营。庄王亲自援桴击鼓。众军一齐擂鼓,鼓声如雷,车驰马骤,步卒随着车马,飞奔前行。晋军全没准备。荀林父闻鼓声,才欲探听,楚军漫山遍野,已布满于营外,真是出其不意了。林父仓忙无计,传令并力混战。楚兵人人耀武,个个扬威,分明似海啸山崩,天摧地塌。晋兵如久梦乍回,大醉方醒,还不知东西南北。“没心人遇有心人”,怎生抵敌得过?一时鱼奔鸟散,被楚兵砍瓜切菜,乱杀一回,杀得四分五裂,七零八碎。荀罂乘着軘车,迎不着赵旃,却撞着楚将熊负羁,两下交锋。楚兵大至,寡不敌众,步卒奔散,荀罂所乘左骖,中箭先倒,遂为熊负羁所擒。
(庄王果然传令,命公子婴齐同副将蔡鸠居带领左军攻晋国的上军;公子侧同副将工尹齐,以右军攻晋国的下军;自己率中军两广之众,直捣荀林父大营。庄王亲自击鼓,众军也一齐擂鼓,鼓声如雷,车驰马骤,步卒随着车马,飞奔向前。晋军毫无准备。荀林父听到鼓声,才要探听,楚军漫山遍野,已经在营外布满,真是出其不意。林父仓惶无计,传令全力迎战。楚兵人人耀武,个个扬威,真好像海啸山崩,天塌地陷。晋军如大梦初醒,大醉方醒,辨不清东南西北,“没心人遇有心人”,怎么能抵得住,一 时鱼奔鸟散,被楚兵砍瓜切菜般,乱杀一场,杀得四分五裂,七零八碎。荀罂乘着軘车,没迎着赵旃,却撞着楚将熊负羁,两下交锋。这时楚兵又涌上来,寡不敌众,步卒奔散,荀罂坐的车左面的马,中箭先倒下了,他便被熊负羁所擒。)
再说晋将逢伯,引其二子逢宁逢盖,共载一小车,正在逃奔。恰好赵旃脱身走到,两趾俱裂,看见前面有乘车者,大叫:“车中何人?望乞挈带!”逢伯认得是赵旃声音,吩咐二子:“速速驰去,勿得反顾。”二子不解其父之意,回头看之,赵旃即呼曰:“逢君可载我!”二子谓父曰:“赵叟在后相呼。”逢伯大怒曰:“汝既见赵叟,合当让载也!”叱二子下车,以辔授赵旃,使登车同载而去。逢宁逢盖失车,遂死于乱军之中。荀林父同韩厥,从后营登车,引着败残军卒,取路山右,沿河而走,弃下车马器仗无算。先谷自后赶上,额中一箭,鲜血淋漓,扯战袍裹之。林父指曰:“敢战者亦如是乎?”行至河口,赵括亦到,诉称其兄赵婴齐,私下预备船只,先自济河:“不通我们得知,是何道理?”林父曰:“死生之际,何暇相闻也?”赵括恨恨不已,自此与婴齐有隙。林父曰:“我兵不能复战矣!目前之计,济河为急。”乃命先谷往河下招集船只。那船俱四散安泊,一时不能取齐。正扰攘之际,沿河无数人马,纷纷来到。林父视之,乃是下军正副将赵朔栾书,被楚将公子侧袭败,驱率残兵,亦取此路而来。两军一齐在岸,那一个不要渡河的?船数一发少了。南向一望,尘头又起,林父恐楚兵乘胜穷追,乃击鼓出令曰:“先济河者有赏!”两军夺舟,自相争杀。及至船上人满了,后来者攀附不绝,连船覆水,又坏了三十余艘。先谷在舟中喝令军士:“但有攀舷扯桨的,用刀乱砍其手。”各船俱效之。手指砍落舟中,如飞花片片,数掬不尽,皆投河中。岸上哭声震响,山谷俱应,天昏地惨,日色无光。史臣有诗云:
(再说晋将逢伯和两个儿子逢宁、逢盖,同坐一辆小车,正在逃奔。恰好赵旃脱身逃到这里,两只脚都扎裂了,看到前面有坐车的,大喊:“车中是什么人?请把我也带上。”逢伯听出是赵旃声音,吩咐两个儿子:“速速前进,不要回头看。”二人不理解父亲的意思,回头望去,赵旃立即呼喊: “逢君让我上车!”逢宁等对父亲说:“赵叟在后面呼唤。”逢伯大怒说:“你们既然见到了赵叟,就应该让给他坐!”吆喝两人下车,把缰绳交给赵 旃,让他上车而去,逢宁、逢盖没车坐,便死于乱军之中。荀林父同韩厥从后营登上车,领着残兵败将,从山的右边,沿河而去,扔掉车马器仗无数。先谷自后面赶上,额上中了一箭,鲜血淋漓,扯块战袍包上了。林父说:“敢战的也这模样吗?”走到河口,赵括也到了,诉说他哥哥赵婴齐私下备了船只,已先渡河走了,并说:“不通知我们,是什么道理?”林父说:“生死混乱的时候哪有机会相互通知呢?”赵括怨恨在心,自此与婴齐有了隔阂。林父说:“我们的军队不能再打下去了!目前的情况,渡河要紧。”便命先谷沿河边征集船只。只见船只都四散停在河中,一时不能聚齐。正在骚乱的时候,沿河又有无数人马纷纷赶到。林父一看,原来是下军正副将赵朔、栾书,被楚公子侧打败,带领着残兵败将,也从这条路而来。两军一齐涌到岸边,哪一个不想渡河呢?船只更显得少了。这时,向南边一看,尘土飞扬,林父恐怕楚兵乘胜追击,便击鼓传令说:“先渡河的有赏!”于是两军人马抢夺船只自相残杀,船上已经挤满了人,后来的人仍然附着船往上爬,接连不断地翻船,又毁掉三十多艘。先谷在船上喝令军士:“再有攀船扯桨的,就用刀砍断他们的手。”于是,其他各船纷纷效仿。手指被砍落在船中,犹如飞落的花瓣,零零星星,不断用双手去捧也不完,统统投到河里了。岸上哭声震天,山鸣谷应,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史臣有诗云:)
舟翻巨浪连帆倒,人逐洪波带血流。
可怜数万山西卒,半丧黄河作水囚!
后面尘头又起,乃是荀首、赵同、魏锜、逢伯、鲍癸……一班败将,陆续逃至。荀首已登舟,不见其子荀罂,使人于岸呼之。有小军看见荀罂被楚所获,报知荀首。荀首曰:“吾子既失,吾不可以空返。”乃重复上岸,整车欲行。荀林父阻之曰:“罂已陷楚,往亦无益。”荀首曰:“得他人之子,犹可换回吾子也。”魏锜素与荀罂相厚,亦愿同行。荀首甚喜。聚起荀氏家兵,尚有数百人。更兼他平昔恤民爱士,大得军心,故下军之众,在岸者无不乐从,即已在舟中者,闻说下军荀大夫欲入楚军寻小将军,亦皆上岸相从,愿效死力。此时一股锐气,比着全军初下寨时,反觉强旺。荀首在晋,亦算是数一数二的射手,多带良箭,撞入楚军。遇着老将连尹襄老,正在掠取遗车弃仗,不意晋兵猝至,不作整备,被荀首一箭射去,恰穿其颊,倒于车上。公子谷臣看见襄老中箭,驰车来救。魏锜就迎住厮杀。荀首从旁觑定,又复一箭,中其右腕。谷臣负痛拔箭,被魏锜乘势将谷臣活捉过来,并载襄老之尸,荀首曰:“有此二物,可以赎吾子矣!楚师强甚,不可当也。”乃策马急驰。比及楚军知觉,欲追之,已无及矣。
(后面尘头又起,原来是荀首、赵同、魏锜、逢伯、鲍癸……一伙败将,陆续逃到。荀首已上了船,但不见儿子荀罂,让人到岸上去喊一下,有一个小兵看到荀罂被楚兵俘虏了,就告诉了荀首。荀首说:“我的儿子既然没回来,我不能这样白白地回去。”便下了船,重新上岸,整理车马要走。荀林父阻止他说:“他已落入楚军手里,你去了也没有用。”荀首说:“能抓到别人的儿子,还可以换回我的儿子。”魏锜向来和荀罂好,愿意同他一起去。荀首很高兴。点起荀氏家兵,还有数百人。而且他平时爱护士兵,很得军心, 所以下军的士兵,在岸上的没有不愿意去的;就是已经上了船的,听说下军荀大夫要去楚军寻找小将军,也都纷纷上岸跟着去,不惜牺牲性命。这时的一股锐气,比全军当初出征时,更加强盛。荀首在晋国也算数一数二的射手, 带了很多好箭,直闯楚军。遇着老将连尹襄老正在抢夺晋军丢下的车马兵器,没想到晋兵突然来到,毫无防备,被荀首一箭射去,恰好穿透面颊,倒在车里。公子谷臣看见襄老中箭,驰车来救,魏锜就迎上前去厮杀。荀首从旁边看准了,又射一箭,射中了他的右腕。谷臣正在忍着痛拔箭,魏锜乘机将他活捉过来,并把襄老的尸体也拉走了。荀首说:“有这两样东西,可以换回我的儿子了!楚军很强,抵挡不住。”便策马飞驰而去。等到楚军知道情况,想要追赶已经来不及了。)
且说公子婴齐来攻上军。士会预料有事,探信最早,先已结阵,且战且走。婴齐追及敖山之下,忽闻炮声大震,一军杀出,当头一员大将在车中高叫:“巩朔在此,等候多时矣!”婴齐倒吃了一惊。巩朔接住婴齐厮杀,约斗二十余合,不敢恋战,保着士会,徐徐而走。婴齐不舍,再复追来,前面炮声又起,韩穿起兵来到。偏将蔡鸠居出车迎敌,方欲交锋,山凹里炮声又震,旗旆如云,大将郤克引兵又至。婴齐见埋伏甚众,恐堕晋计,鸣金退师。士会点查将士,并不曾伤折一个人。遂依敖山之险,结成七个小寨,连络如七星,楚不敢逼。直到楚兵尽退,方才整旆而还。此是后话。
(且说公子婴齐来攻打上军。士会预先已做准备,得到信最早,先已结成阵势,边战边走。婴齐追到敖山之下,忽然听到炮声大震,有一支军队杀出,为首一员大将在车中高叫:“巩朔在此,已等候多时了!”婴齐倒吃了一惊。巩朔接住婴齐厮杀,大约打了二十多个回合,不敢恋战,保着士会,徐徐而走。婴齐不肯罢休,紧追不舍,前面又响起了炮声,韩穿带兵来到。偏将蔡鸠居出车迎敌,刚要交锋,山洼里炮声又响了,旌旗如云,大将克郤领兵又到。婴齐发现有很多埋伏,恐怕中了晋军的计,遂鸣金退兵。士会检查将士,并没有伤亡一人。便依傍敖山之险,扎下七个小寨,像七星连结,楚兵不敢逼近。直到楚兵全部撤退了,才敢整顿旌旗返回晋国。这是后话。)
再说荀首兵转河口,林父大兵尚未济尽,心甚惊皇,却喜得赵婴齐渡过北岸,打发空船南来接应。时天已昏黑,楚军已至邲城。伍参请速追晋师。庄王曰:“楚自城濮失利,贻羞社稷,此一战可雪前耻矣。晋楚终当讲和,何必多杀?”乃下令安营。晋军乘夜济河,纷纷扰扰,直乱到天明方止。史臣论荀林父智不能料敌,才不能御将,不进不退,以至此败,遂使中原伯气,尽归于楚,岂不伤哉!有诗云:
(再说荀首领兵来到河口,林父大兵还没有渡完河,心中惊慌,多亏赵婴齐渡过北岸,打发空船到南岸接应。这时天已经黑了,楚军已到了邲城,伍参请求楚王迅速追击晋军。庄王说:“楚国自城濮一战失利,使国家蒙受了耻辱,这一战也可以洗去从前的耻辱了。晋国和楚国最终还是要讲和的,为什么还要杀人呢?”于是下令安营。晋军在黑夜里渡过了河,吵吵嚷嚷,纷乱不堪,一直闹到天明。史臣说荀林父在智慧和谋略上不能预测敌人,才能上不能指挥将士,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所以遭到惨败,使中原的豪气被楚国一扫而光,难道不为悲伤吗!有诗云:)
阃外元戎无地天,如何裨将敢挠权?
舟中掬指真堪痛,纵渡黄河也靦然!
郑襄公知楚师得胜,亲自至邲城劳军。迎楚王至于衡雍,僭居王宫,大设筵席庆贺。潘党请收晋尸,筑为“京观”,以彰武功于万世。庄王曰:“晋非有罪可讨,寡人幸而胜之,何武功之足称耶?”命军士随在掩埋遗骨,为文祭祀河神,奏凯而还。论功行赏,嘉伍参之谋,用为大夫。伍举、伍奢、伍尚、伍员即其后也。令尹孙叔敖叹曰:“胜晋大功,出自嬖人,吾当愧死矣!”遂郁郁成疾。
(郑襄公知道楚国胜利了,亲自到邲城慰劳楚军。把楚王迎到衡雍,让他僭居王宫,大设筵席庆贺。潘党请求收晋军尸体,筑为“京观”,以向万世表彰武功。庄王说:“晋国不是有罪可以讨伐,我侥幸胜了,有什么武功可称道的?”命军士随便选一块地方,掩埋晋军尸骨,撰文祭祀河神,凯旋而归。论功行赏,为嘉奖伍参的计谋,封他为大夫。伍举、伍奢、伍尚、伍员就是他的后代。令尹孙叔敖叹道:“战胜晋国的大功,出自受宠幸的人,我真羞死了!”于是由于忧愤而病倒了。)
话分两头。却说荀林父引败兵还见景公,景公欲斩林父。群臣力保曰:“林父先朝大臣,虽有丧师之罪,皆是先谷故违军令,所以致败。主公但斩先谷,以戒将来足矣。昔楚杀得臣而文公喜,秦留孟明而襄公惧。望主公赦林父之罪,使图后效。”景公从其言,遂斩先谷,复林父原职。命六卿治兵练将,为异日报仇之举。此周定王十年事也。
(却说荀林父领着败兵残将回国,面见晋景公,景公要杀林父。群臣全力保他,说:“林父是先朝大臣,虽有丧失军队的罪过,都是先谷故意违犯军令,才遭到失败。主公只斩先谷,以警戒后人。过去楚国杀了得臣而文公高 兴,秦国不杀孟明而襄公惧怕。希望主公能赦免林父之罪,以观后效。”景公表示同意,斩了先谷,恢复林父的原职。命六卿治理整顿军队,为将来报仇之日做准备。这是周定王十年的事。)
定王十二年春三月,楚令尹孙叔敖病笃,嘱其子孙安曰:“吾有遗表一通,死后为我达于楚王。楚王若封汝官爵,汝不可受。汝碌碌庸才,非经济之具,不可滥厕冠裳也。若封汝以大邑,汝当固辞。辞之不得,则可以寝邱为请。此地瘠薄,非人所欲,庶几可延后世之禄耳。”言毕遂卒。孙安取遗表呈上,楚庄王启而读之,表曰:
(定王十二年春三月,楚令尹孙叔敖病重,嘱咐他的儿子孙安说:“我这里有遗表一封,我死后,你把它交给楚王。楚王要封你为官,你不要接受。你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不是济世之器,不可滥穿君王衣冠。如果把大邑封给你,你坚决不能要。推辞不了,则可请求封寝邱。这里土地瘠薄,不是人们所企求的,收入可供后代生活了。”说完就死了。孙安把遗表呈上,楚王打开阅读。表上写道:)
臣以罪废之余,蒙君王拔之相位,数年以来,愧乏大功,有负重任。今赖君王之灵,获死牖下,臣之幸矣!臣止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从子薳凭,颇有才能,可任一职。晋号世伯,虽偶败绩,不可轻视。民苦战斗已久,惟息兵安民为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王察之!
(我本是罪臣的亲属,蒙君王提拔为相,几年来,自愧没有大功,有负重任。今赖君王之灵,死在家中,实在万幸!我只有一子,不肖,不能让他玷污朝廷衣冠。我的从子薳凭,比较有才能,可委任他一个职位。晋国号称盟主,虽偶然打了败仗,也不可轻视。百姓苦于战争很久了,只有息兵安民为上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大王明察!)
庄王读罢,叹曰:“孙叔死不忘国,寡人无福,天夺我良臣也!”即命驾往视其殓,抚棺痛哭,从行者莫不垂泪。次日,以公子婴齐为令尹。召薳凭为箴尹,是薳氏。庄王欲以孙安为工正,安守遗命,力辞不拜,退耕于野。
(庄王看完了遗表,叹息地说:“孙叔死后还不忘国家,我没福气,上天夺去我的良臣啊!”当即传令起驾亲自参加葬礼,抚棺痛哭,随行的大臣们莫不掉泪。第二天,用公子婴齐为令尹。召薳凭为箴尹,称为薳氏。庄王要以孙安为工正,孙安遵父遗命,极力推辞不受,退归田园。)
庄王所宠优人孟侏儒,谓之优孟,身不满五尺,平日以滑稽调笑,取欢左右。一日出郊,见孙安砍下柴薪,自负而归。优孟迎而问曰:“公子何自劳苦负薪?”孙安曰:“父为相数年,一钱不入私门,死后家无余财,吾安得不负薪乎?”优孟叹曰:“公子勉之,五行且召子矣!”乃制孙叔敖衣冠剑履一具,并习其生前言动,摹拟三日,无一不肖,宛如叔敖之再生也。值庄王宴于宫中,召群优为戏。优孟先使他优扮为楚王,为思慕叔敖之状,自己扮叔敖登场。楚王一见,大惊曰:“孙叔无恙乎?寡人思卿至切,可仍来辅相寡人也。”优孟对曰:“臣非真叔敖,偶似之耳。”楚王曰:“寡人思叔敖不得见,见似叔敖者,亦足少慰寡人之思,卿勿辞,可即就相位。”优孟对曰:“王果用臣,于臣甚愿。但家有老妻,颇能通达世情,容归与老妻商议,方敢奉诏。”乃下场,复上曰:“臣适与老妻议之,老妻劝臣勿就。”楚王问曰:“何故?”优孟对曰:“老妻有村歌劝臣,臣请歌之!”遂歌曰:
(庄王所宠的优人孟侏儒,称为优孟,身高不满五尺,平日以滑稽调笑,取得别人欢心。有一天在郊外,他看见孙安砍下柴禾,自己背回家。优孟上前问道:“你怎么自己砍柴?”孙安说:“父亲为相多年,没有留下一分钱的积蓄,死后家中没有多余财物,我能不去砍柴吗?”优孟叹道:“你自己要努力,楚王不久将召见你!”回去后他做了一套孙叔敖生前穿的衣服、鞋和佩剑,并学习他生前的言行,摹仿演练了三天,没有不像之处,好像叔敖再生。正值庄王在宫中宴会,召集群优唱戏,优孟先让别人扮作楚王,表现 一付怀念叔傲的状态,他自己扮作叔敖登台表演。楚王一看,大惊,说:“孙叔敖你还好吗?我非常想念你,可要再辅助我啊。”优孟回答:“我不是真叔敖,多少有点像罢了。”楚王说:“我想叔敖又不能相见,看到像叔敖的 人,亦足以稍有点欣慰了,你不要推辞,可立即就相位。”优孟答道:“大王真要用臣,我很愿意。但家有老妻,比较通达世情,让我回去与她商量一下,才敢奉诏。”于是下场,又上场说:“我与老妻商量了,她劝阻我不要领命。”楚王问:“为什么?”优孟回答:“老妻有村歌劝我,请让我唱唱!”便唱道:)
贪吏不可为而可为,廉吏可为而不可为。贪吏不可为者,污且卑;而可为者,子孙乘坚而策肥。廉吏可为者,高且洁;而不可为者,子孙衣单而食缺。君不见楚之令尹孙叔敖,生前私殖无分毫,一朝身没家凌替,子孙丐食栖蓬蒿。劝君勿学孙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劳!
庄王在席上见优孟问答,宛似叔敖,心中已是凄然;及闻优孟歌毕,不觉潸然泪下曰:“孙叔之功,寡人不敢忘也!”即命优孟往召孙安。孙安敝衣草屦而至,拜见庄王。庄王曰:“子穷困至此乎?”优孟从旁答曰:“不穷困,不见前令尹之贤。”庄王曰:“孙安不愿就职,当封以万家之邑。”安固辞。庄王曰:“寡人主意已定,卿不可却。”孙安奏曰:“君王倘念先臣尺寸之劳,给臣衣食,愿得封寝邱,臣愿足矣。”庄王曰:“寝邱瘠恶之土,卿何利焉?”孙安曰:“先臣有遗命,非此不敢受也。”庄王乃从之。后人以寝邱非善地,无人争夺,遂为孙氏世守。此乃孙叔敖先见之明。史臣有诗单道优孟之事。诗曰:
(庄王在席上听到优孟回答,好像叔敖,心中已是伤感;等听优孟唱完歌,不觉潸然泪下说:“孙叔敖的功劳我不敢忘了。”当即命优孟去把孙安叫来。孙安穿着破衣草鞋来了,拜见庄王。庄王说:“你已穷困成这样了?”优孟在旁边答道:“不穷困,就看不见前令尹的贤德。”庄王说:“孙安不愿就职,应封万家之邑。”孙安极力推辞。庄王说:“我主意已定,你不可推却。”孙安奏道:“君王如果念先父尺寸功劳,给我衣食,封给我寝邱就满足了。” 庄王说:“寝邱是贫瘠地方,你能获得什么利益呢?”孙安说:“父亲有遗命,除此不敢接受。”庄王便依从了。后人因寝邱不富庶,无人争夺,便世世为孙氏所守。这是孙叔敖的先见之明。史臣有诗单道优孟之事。诗曰:)
清官遑计子孙贫,身死褒崇赖主君;
不是侏儒能讽谏,庄王安肯念先臣?
却说晋臣荀林父,闻孙叔敖新故,知楚兵不能骤出。乃请师伐郑,大掠郑郊,扬兵而还。诸将请遂围郑,林父曰:“围之未可遽克,万一楚救忽至,是求敌也,姑使郑人惧而自谋耳。”郑襄公果大惧,遣使谋之于楚,且以其弟公子张,换公子去疾回郑,共理国事。庄王曰:“郑苟有信,岂在质乎?”乃悉遣之,因大集群臣计议。
(却说晋臣荀林父,听说孙叔敖已死,知道楚兵不能马上出境。便请求讨伐郑国,大肆抢掠郑国城郊,得意而归。诸将请求包围城市,林父说:“包围了城市,不一定能攻下,万一楚国突然来救,就是把敌人请来了。暂时是使郑国害怕,而让他们自己去计谋吧,是不是求救兵。”郑襄公果然害怕,派人到楚国求计,并以弟弟公子张,换公子去疾回郑国,共理国事。庄王说:“郑国如果守信用,还用人质吗?”于是将公子张、公子去疾一起放回,并大集群臣计议。)
不知所议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五十五回 华元登床劫子反 老人结草亢杜回
话说楚庄王大集群臣,计议却晋之事。公子侧进曰:“楚所善无如齐,而事晋之坚,无过于宋。若我兴师伐宋,晋方救宋不暇,敢与我争郑乎?”庄王曰:“子策虽善,然未有隙也。自先君败宋于泓,伤其君股,宋能忍之,及厥貉之会,宋君亲受服役。其后昭公见弑,子鲍嗣立,今十八年矣,伐之当奉何名?”公子婴齐对曰:“是不难。齐君屡次来聘,尚未一答。今宜遣使报聘于齐,竟自过宋,令勿假道,且以探之。若彼不较,是惧我也,君之会盟,必不拒矣。如以无礼之故,辱我使臣,我借此为辞,何患无名哉?”庄王曰:“何人可使?”婴齐对曰:“申无畏曾从厥貉之会,此人可使也。”
(话说楚庄王大集群臣,计议对付晋国的事情。公子侧进言:“和楚国要好的无非是齐国,而追随晋国最坚定的,没有超过宋国的。如果我们兴师伐宋,晋国忙着救宋,还敢和我们争夺郑国吗?”庄王说:“你的计策虽好,然而没有理由。自从先君在泓打败宋国,伤了宋王肱股,宋国忍耐了,到厥貉大会,宋君亲自服役。以后昭公被杀,子鲍继位,至今已十八年了,征伐它有什么名义呢?”公子婴齐回答:“这事不难。齐君屡次来请婚,尚没有一个答复。现在应当遣使者到齐国答谢,路过宋国时,向它借路,来试探它的反应。如果不计较,是畏惧我们,必然不拒绝君王会盟;如果认为我们无理,就会侮辱使臣,我们以此为辞,征伐它还忧虑没有理由吗?”庄王说:“谁可做使者呢?”婴齐回答:“申无畏曾赴厥貉大会,此人可为使者。”)
庄王乃命无畏如齐修聘。无畏奏曰:“聘齐必经宋国,须有假道文书送验,方可过关。”庄王曰:“汝畏阴绝使臣耶?”无畏答曰:“向者厥貉之会,诸君田于孟诸,宋君违令,臣执其仆而戮之,宋恨臣必深;此行若无假道文书,必然杀臣。”庄王曰:“文书上与汝改名曰申舟,不用无畏旧名可矣。”无畏犹不肯行,曰:“名可改,面不可改。”庄王恕曰:“若怒杀子,我当兴兵破灭其国,为子报仇!”无畏乃不敢复辞。
(庄王便命无畏到齐国去行聘礼。无畏说:“去齐国得经过宋国,须有借路文书,才能过关。”庄王说:“你怕宋国阻止使臣过吗?”无畏答道:“过去开厥貉大会时,众位君王在孟诸打猎,宋君违抗命令,我把他的仆人杀了, 宋王很恨我,这次去如果没有借路文书,必然会杀我。”庄王说:“文书上给你改了名字叫申舟,不用旧名就可以了。”无畏还是不肯去,说:“名可改,面容不可改。”庄王大怒:“如果杀你,我就兴兵消灭它,为你报仇。”无畏应允。)
明日,率其子申犀,谒见庄王曰:“臣以死殉国,分也;但愿王善视此子。”庄王曰:“此寡人之事,子勿多虑。”申舟领了出使礼物,拜辞出城。子犀送至郊外,申舟吩咐曰:“汝父此行,必死于宋。汝必请于君王,为我报仇,切记吾言!”父子洒泪而别。
(第二天,无畏领着儿子申犀,进见庄王说:“以死殉国,是我的本分,但愿大王照顾这孩子。”庄王说:“这是我的事,你不要多虑了。”申舟领了去齐国的礼物,拜辞庄王出了城。申犀送到郊外,申舟吩咐他:“你父此去,一定死在宋国。你必须请求楚王,为我报仇!你要牢记我的话。”父子洒泪而别。)
不一日,行至睢阳,关吏知是楚国使臣,要索假道文验。申舟答言:“奉楚王之命,但有聘齐文书,却没有假道文书。”关吏遂将申舟留住,飞报宋文公。时华元为政,奏于文公曰:“楚,吾世仇也。今遣使公然过宋,不循假道之礼,欺我甚矣!请杀之!”宋公曰:“杀楚使,楚必伐我,奈何?”华元对曰:“欺我之耻,甚于受伐,况欺我,势必伐我,均之受伐,且雪吾耻。”乃使人执申舟至宋廷,华元一见,认得就是申无畏,怒上加怒,责之曰:“汝曾戮我先公之仆,今改名,欲逃死耶?”申舟自知必死,大骂宋鲍:“汝奸祖母,杀嫡侄,幸免天诛;又妄杀大国之使,楚兵一到,汝君臣为齑粉矣!”华元命先割其舌,而后杀之。将聘齐的文书礼物,焚弃于郊外。从人弃车而遁,回报庄王。庄王方进午膳,闻申舟见杀,投箸于席,奋袂而起。即拜司马公子侧为大将,申叔时副之,立刻整车,亲自伐宋,使申犀为军正,从征。按申舟以夏四月被杀,楚兵以秋九月即造宋境,可谓速之至矣!潜渊有诗云:
(不到一日,来到睢阳,关吏知道是使者,要借路文书。申舟说:“奉楚王命令,只有去齐国的文书,没借路的文书。”关吏便把申舟留住,跑去报告宋文公。这时华元当政,对文公说道:“楚国与我国有世仇。现在公然派使者过宋,不遵循借路之礼,欺人太甚!请把他杀了。”宋公说:“杀了楚国的使者,楚国一定讨伐我们,那怎么办?”华元回答:“受欺负的耻辱胜过受讨伐的耻辱,况且有欺我之心,必有伐我之意,我们正好借楚国来伐的机会,报仇雪恨。”便让把申舟绑到朝廷,华元一见,认得是申无畏,怒上加怒,责问他:“你曾杀了我先王的仆人,现在改了名,是想逃死吗?”申无畏自知必死,大骂宋鲍:“你奸淫祖母,杀害亲侄,侥幸活着,又滥杀大国使臣,楚兵一到,你们君臣就要成为齑粉了!”华元命人先割了他的舌头,然后杀掉。将去齐的文书礼物,也在郊外烧了。跟从申舟的人弃车逃走,回报了楚王。庄王正在吃午饭,听说申舟被杀,把筷子扔到席子上,拂袖而起。便拜司马公子侧为大将,申叔时为副将,立即整理战车,亲自伐宋,命申犀为军正,跟随征敌。申舟四月被杀,楚兵九月就到了宋的境内,可谓神速了。陶渊明有诗云:)
明知欺宋必遭屯,君命如天敢惜身?
投袂兴师风雨至,华元应悔杀行人。
楚兵将睢阳城围困,造楼车高与城等,四面攻城。华元率兵民巡守,一面遣大夫乐婴齐奔晋告急。晋景公欲发兵救之。谋臣伯宗谏曰:“林父以六百乘而败于邲城,此天助楚也,往救未必有功。”景公曰:“当今惟宋与晋亲,若不救,则失宋矣。”伯宗曰:“楚距宋二千里之遥,粮运不继,必不能久。今遣一使往宋,只说:“‘晋已起大军来救。’谕使坚守。不过数月,楚师将去。是我无敌楚之劳,而有救宋之功也。”景公然其言,问:“谁能与我使宋国者?”大夫解扬请行。景公曰:“非子虎不胜此任也。”
(楚兵将睢阳围住,造的楼车和城墙一般高,四面攻城。华元一面率领兵民巡守,一面派大夫乐婴齐到晋国告急。晋景公要发兵援救。谋臣伯宗说:“林父有六百辆战车,都在邲城失败了,这是上天帮助楚,去救宋未必会成功。”景公说:“现在只有宋国和晋国亲近,如果不救,宋国也失去了。”伯宗说:“楚国距离宋国两千多里,粮草不足,不能久战。现在派使者去宋,只说:‘晋国己起大军来救援’,使宋坚守城池,不过几个月,楚军自会离去。那时我们没有与楚国为敌的辛苦,而有救宋国的功劳。”景公听了他的话,问:“谁能为我出使宋国?”大夫解扬请求前去。景公说:“只有子虎才能胜任!”)
解扬微服行及宋郊,被楚之游兵盘诘获住,献于庄王。庄王认得是晋将解扬,问曰:“汝来何事?”解扬曰:“奉晋侯之命,来谕宋国,坚守待救。”楚庄王曰:“原来是晋使臣!尔前者北林之役,汝为我将蔿贾所擒,寡人不杀,放汝回国;今番又来自投罗网,有何理说?”解扬曰:“晋、楚仇敌,见杀分也,又何说乎?”庄王搜得身边文书,看毕,谓曰:“宋城破在旦夕矣,汝能反书中之言,说汝国中有事,‘急切不能相救,恐误你国之事,特遣我口传相报。’如此,则宋人绝望,必然出降,省得两国人民屠戮之惨。事成之日,当封你为县公,留仕楚国。”解扬低头不应。庄王曰:“不然,当斩汝矣!”解扬本欲不从,恐身死于楚军,无人达晋君之命,乃佯许曰:“诺。”庄王升解扬于楼车之上,使人从旁促之。扬遂呼宋人曰:“我晋国使臣解扬也。被楚军所获,使我诱汝出降。汝切不可!我主公亲率大军来救,不久必至矣。”庄王闻其言,命速牵下楼车,责之曰:“尔既许寡人,而又背之,尔自无信,非寡人之过也。”叱左右斩讫报来。解扬全无惧色,徐声答曰:“臣未尝无信也。臣若全信于楚,必然失信于晋,假使楚有臣而背其主之言,以取赂于外国,君以为信乎?不信乎?臣请就诛,以明楚国之信,在外不在内!”庄王叹曰:“忠臣不惧死。’子之谓矣!”纵之使归。
(解扬着便装来到宋国的郊外,被楚国的哨兵抓住盘问,献给庄王。庄王认得是晋将解扬,问道:“你来做什么?”解扬说:“来告知宋国,坚守城池,等待救兵。”楚庄王说:“原来是晋国的使臣!在以前的北林战役时,你被我的将领蔿贾擒住,我没杀你,放你回国;现在又来自投罗网,有什么可说的?”解扬说:“晋楚仇敌,杀了是应该的,没什么可说的。”庄王命人搜出他身上的文书,看完后说:“宋国都城早晚就要攻破,你进城如能说‘国中有事,急切中不能来相救,怕误你国大事,特让我报口信。’这样,宋人绝望,必然出城投降,省去两国人民互相杀戮之苦。事成之后,封你做县公,在楚国做官。”解扬低头不语。庄王说:“否则,就杀掉你。”解扬本意不想答应,怕死在楚军中,无人传达晋君的命令,便假意答应说:“可以。”庄王命人把解扬升上楼车,命人从旁边催促他。解扬便向宋人大呼:“我是晋国使臣解扬,被楚军所获,让我引诱你们投降。你们切不可这样!我的主公亲自率大军来救,不久就到了。”庄王听到他的话,命速速降下楼车,责问他说:“你既答应我,而又违背,你自己不讲信义,这就不是我的过错了。”喝令左右立即将其杀掉。解扬全无惧色,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有失信,如果对楚讲信义,必然失信于晋。假如楚国有人违背了主人的话,来取得外国的贿赂,您认为是讲信义呢?还是不讲信义呢?请杀掉我,来证明楚国的信义,是对外而不是对内而言的。”庄王叹道:“真是忠臣不怕死呀!”便放他回国了。)
宋华元因解扬之告,缮守益坚。公子侧使军士筑土堙于外,如敌楼之状,亲自居之,以瞰城内,一举一动皆知。华元亦于城内筑土堙以向之。自秋九月围起,至明年之夏五月,彼此相拒九个月头,睢阳城中,粮草俱尽,人多饿死。华元但以忠义激劝其下,百姓感泣,甚至易子为食,拾骸骨为爨,全无变志。庄王没奈何了。军吏禀道:“营中只有七日之粮矣!”庄王曰:“吾不意宋国难下如此!”乃亲自登车,阅视宋城,见守陴军士,甚是严整,叹了一口气,即召公子侧议班师。
(宋国的华元因为解扬的话,修固城池,防守更坚。公子侧让军士在城外筑起土山,也像敌楼形状,亲自住在上面,用来鸟瞰城内,里面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华元也在城内筑起土山,和城外的相对。自从秋九月围城到第二年夏五月,彼此相拒九个月,睢阳城中,粮草都没了,饿死不少人。华元用忠义二字激励军民,百姓感动地流泪,甚至互相交换儿子食用,用人骨头做柴禾,没有变心的。庄王没有办法。军吏禀报:“营中只有七天的粮食了!”庄王说:“我没想到宋国这样难攻啊!”便亲自登上楼车,观望城内,见守城军士,严肃齐整,叹了一口气,便召公子侧商议班师回国。)
申犀哭拜于马前曰:“臣父以死奉王之命,王乃失信于臣父乎?”庄王面有惭色。申叔时时为庄王执辔在车,乃献计曰:“宋之不降,度我不能久耳。若使军士筑室耕田,示以长久之计,宋必惧矣。”庄王曰:“此计甚善!”乃下令:军士沿城一带起建营房,即拆城外民居,并砍伐竹木为之。每军十名,留五名攻城,五名耕种,十日一更番,军士互相传说。华元闻之,谓宋文公曰:“楚王无去志矣!晋救不至,奈何?臣请入楚营,面见子反,劫之以和,或可侥幸成事也。”宋文公曰:“社稷存亡,在此一行,小心在意!”
(申犀在马前哭拜说:“我的父亲用死来执行您的命令,大王难道对父亲失信吗?”庄王面带愧色。申叔时这时为楚王在车上执辔,便献计说:“宋不投降,是估计我们不能久呆。如果让军士造房耕地,以表示长久之计,宋必然害怕。”庄王说:“这个计策好!”于是下令,军士沿城一带建起营房,拆城外居民房子、砍伐竹木为材料。每十名军士,留五名攻城,五名耕种,十日一更换,并让军士互相传说这件事。华元听了,对宋文公说:“楚王没有回去的意思了!晋国救兵不到,怎么办?我请求去楚营,面见子反,把他劫来以求讲和,或许侥幸能成功。”宋文公说:“国家存亡在此一举,要小心在意!”)
华元探知公子侧在土堙敌楼上住宿,预得其左右姓名,及奉差守宿备细。捱至夜分,扮作谒者模样,悄地从城上缒下,直到土堙边。遇巡军击柝而来,华元问曰:“主帅在上乎?”巡军曰:“在。”又问曰:“已睡乎?”巡军曰:“连日辛苦,今夜大王赐酒一樽,饮之已就枕矣。”华元走上土堙,守堙军士阻之。华元曰:“我谒者庸僚也。大王有紧要机密事吩咐主帅。因适才赐酒,恐其醉卧,特遣我来当面叮嘱,立等回复。”军士认以为真,让华元登堙。堙内灯烛尚明,公子侧和衣睡倒。华元径上其床,轻轻的以手推之。公子侧醒来,要转动时,两袖被华元坐住了。急问:“汝是何人?”华元低声答曰:“元帅勿惊,吾乃宋国右师华元也。奉主公之命,特地夜至求和。元帅若见从,当世从盟好;若还不允,元与元帅之命,俱尽于今夜矣!”言毕,左手按住卧席,右手于袖中掣出雪白一柄匕首,灯光之下,晃上两晃。公子侧慌忙答曰:“有事大家商量,不须粗卤。”华元收了匕首,谢曰:“死罪勿怪!情势已急,不得从容也。”公子侧曰:“子国中如何光景?”华元曰:“易子而食,拾骨而爨,已十分狼狈矣。”公子侧惊曰:“宋之困敝,一至此乎?吾闻军事‘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子奈何以实情告我?”华元曰:“‘君子矜人之厄,小人利人之危。’元帅乃君子,非小人,元是以不敢匿情。”公子侧曰:“然则何以不降?”华元曰:“国有已困之形,人有不困之志。君民效死,与城俱碎,岂肯为城下之盟哉?倘蒙矜厄之仁,退师三十里,寡君愿以国从,誓无二志!”公子侧曰:“我不相欺,军中亦止有七日之粮矣。若过七日,城不下,亦将班师。筑室耕田之令,聊以相恐耳。明日我当奏知楚王,退军一舍;尔君臣亦不可失信。”华元曰:“元情愿以身为质,与元帅共立誓词,各无反悔。”二人设誓已毕,公子侧遂与华元结为兄弟,将令箭一枝付与华元,吩咐:“速行。”华元有了令箭,公然行走,直到城下,口中一个暗号,城上便放下兜子,将华元吊上城堙去了。华元连夜回复宋去,欢欢喜喜,专等明日退军消息。
(华元探听到公子侧在土山敌楼上住宿,预先打听到侧左右的人的名字,以及奉差守宿的详细情况。挨到深夜,扮作进见者的模样,悄悄地从城上下来,一直到土山前,遇上巡逻军士敲梆子过来,华元问:“主帅在上面吗?”巡逻的军士说:“在。”又问道:“已经睡了吗?”军士说:“连日辛苦,今日大王赐他一罇酒,喝完就睡了。”华元走上土山,守山的军士阻止他,华元说:“我是进见主帅的庸僚啊。大王有紧要机密事吩咐主帅。因为刚才大王赐酒,怕他醉后大睡,特意派我来当面叮嘱,大王等待回报呢。”军士信以为真,让华元登山,山上帐内灯还亮着,公子侧正和衣而睡。华元直接上了他的床,轻轻地用手推他,公子侧醒了,要转身时,两只袖子被华元坐住了。他急忙问:“你是谁?”华元低声答道:“元帅勿惊,我是宋国右师华元。奉主公的命令,特地夜里来求和。元帅如果允许,宋将世世代代与贵国和好,如果不允许,华元与元帅的性命,今夜全完了。”说完,左手按住卧席,右手从袖子中抽出一柄雪白的匕首,灯光之下,晃上两晃。公子侧慌忙答道:“有事大家商量,不许粗鲁。”华元收了匕首,感谢地说:“我这是死罪,请不要见怪!情况紧急,容不得慢慢来。”公子侧说:“你国中是什么光景?”华元说:“交换儿子吃,拾人骨头烧火,已经十分狼狈了。”公子侧大惊,说:“宋国的困苦到这种程度了?我听说军事上‘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你怎么把实情告诉我?”华元说:“‘君子怜人之厄,小人利人之危。’元帅是君子,不是小人,所以华元不敢隐匿实情。”公子侧说:“那么为什么不投降?”华元说:“‘国有已困之形,人有不困之志。’百姓愿为君王死,宁可与城俱亡。岂肯向贵国投降?如果蒙您的仁义之心怜悯,退兵三十里,宋君愿意做从属国,誓无二心!”公子侧说:“我也不欺骗你,楚军中只有七日的粮食了。如果过七天,城攻不下来也要回去。建房耕田的命令,是要吓唬你们。明日我当奏明楚王,退兵三十里,你们也不要失信。”华元说:“华元情愿做人质,与元帅一起立下誓言,都不要反悔。”二人发完誓,公子侧便与华元结为兄弟,并将令箭一支交给华元,吩咐:“快走!”华元有了令箭,大摇大摆,直到城下,口中发出一声暗号,城上便放下兜子,把华元吊上城去了。华元连夜将情况报告宋公,君臣欢欢喜喜,专等明日退军的消息。)
次早天明,公子侧将夜来华元所言,告于庄王,言:“臣之一命,几丧于匕首。幸华元仁心,将国情实告于我,哀恳退师;臣已许之。乞我王降旨!”庄王曰:“宋困惫如此,寡人当取此而归。”公子侧顿首曰:“我军止有七日之粮,臣已告之矣。”庄王勃然怒曰:“子何为以实情输敌?”公子侧对曰:“区区弱宋,尚有不欺人之臣;岂堂堂大楚,而反无之?臣故不敢隐讳。”庄王颜色顿霁曰:“司马之言是也!”即降旨退军,屯于三十里之外。申犀见军令已出,不敢复阻,捶胸大哭。庄王使人安慰之曰:“子勿悲,终当成汝之孝。”楚军安营已定,华元先到楚军,致宋公之命,请受盟约。公子侧随华元入城,与宋文公歃血为誓。宋公遣华元送申舟之棺于楚营,即留身为质。庄王班师归楚,厚葬申舟,举朝皆往送葬。葬毕,使申犀嗣为大夫。
(第二天天亮,公子侧把昨夜华元的话告诉庄公,说:“我的性命几乎丧在匕首下。幸亏华元存仁义之心,将国情实话告诉我,并哀求退兵,臣已允许了。求我王降旨!”庄王说:“宋国这样困苦疲惫,我应当攻破它再回师。”公子侧顿首说:“我军只有七日粮食,臣也告诉他了。”庄王勃然大怒说:“你为什么把实情告诉敌人?”公子侧回答说:“区区小宋,尚且有不欺骗人的大臣,怎么堂堂大楚反而没有?所以我不敢隐讳。”庄王顿时怒气消散,说:“司马的话对呀!”当即命令退兵,驻扎到三十里之外。申犀见君令已发出,不敢再阻挡,捶胸大哭。庄王派人安慰他说:“你不要悲哀,最后一定成全你的孝心。”楚军安完营,华元先到楚军中,转达宋文公的话,请求接受盟约。公子侧跟随华元进城,与宋文公歃血为盟。宋公派华元送申舟的棺柩到楚营,同时华元也留下做人质。庄王班师回楚,命厚葬申舟,满朝文武都去送葬。埋葬完毕,封申犀为大夫。)
华元在楚,因公子侧又结交公子婴齐,与婴齐相善。一日,聚会之间,论及时事,公子婴齐叹曰:“今晋、楚分争,日寻干戈,天下何时得太平耶?”华元曰:“以愚观之,晋、楚互为雌雄,不相上下,诚得一人合二国之成,各朝其属,息兵修好,生民免于涂炭,诚为世道之大幸!”婴齐曰:“此事子能任之乎?”华元曰:“元与晋将栾书相善,向年聘晋时,亦曾言及于此。奈无人从中联合耳。”明日,婴齐以华元之言,告于公子侧。侧曰:“二国尚未厌兵,此事殆未可轻议也。”华元留楚凡六年,至周定王十八年,宋文公鲍卒,子共公固立,华元请归奔丧,始返宋国。此是后话。
(华元在楚,通过公子侧又结交了公子婴齐,与婴齐特别好。一天,两人聚会时,谈论时事,公子婴齐叹道:“现在晋楚争雄,时常动干戈,天下何时才能太平呢?”华元说:“以我的愚见,晋楚互为雌雄,不相上下,如果能得到一人将两国联合起来,使各国朝拜自己的盟主,息兵修好,百姓免于涂炭,实在是各国的幸运!”婴齐说:“这件事你能胜任吗?”华元说:“我与晋将栾书要好,往年到晋送聘礼时,也曾说过这事。无奈没人从中联合。”第二天,婴齐把华元的话,告诉公子侧。侧说:“两个国家还没有厌战,这事有麻烦,不能轻意商量。”华元留楚六年,到周定王十八年,宋文公鲍逝去,儿子共公固继位,华元请求回国奔丧,才返回宋国。这是后话。)
却说晋景公闻楚人围宋,经年不解,谓伯宗曰:“宋之城守倦矣。寡人不可失信于宋,当往救之。”正欲发兵,忽报:“潞国有密书送到。”按潞国,乃赤狄别种,隗姓,子爵,与黎国为邻。周平王时,潞君逐黎侯而有其地,于是赤狄益强。此时潞子名婴儿,娶晋景公之娣伯姬为夫人。婴儿微弱,其国相酆舒,专权用事。先时,狐射姑奔在彼国,他是晋国勋臣,识多才广,酆舒还怕他三分,不敢放恣。自射姑死后,酆舒益无忌惮,欲潞子绝晋之好,诬伯姬以罪,逼其君使缢杀之。又与潞子出猎郊外,醉后君臣打弹为戏,赌弹飞鸟。酆舒放弹,误伤潞子之目,投弓于地,笑曰:“弹得不准,臣当罚酒一卮!”潞子不堪其虐,力不能制,遂写密书送晋,求晋起兵来讨酆舒之罪。谋臣伯宗进曰:“若戮酆舒,兼并潞地,因及旁国,尽有狄土,则西南之疆益拓,而晋之兵赋益充,此机不可失也。”景公亦怒潞子婴儿不能庇其妻,乃命荀林父为大将,魏颗副之,出车三百乘伐潞。
(却说晋景公听说楚人包围了宋国,一年也没解围,对伯宗说:“宋国守城的人都疲倦了,我对宋不能失信,应当前去救援。”正要发兵,忽听报告:“潞国有密信送到。”潞国乃是赤狄的另一支,姓隗,官职为爵,与黎国为邻。周平王时,潞国君王赶走黎侯才有了土地,后越来越强大。这时的潞子名婴儿,娶晋景公的妹妹伯姬为夫人。婴儿软弱,国相酆舒专权用事。开始, 狐射姑逃到潞国,他是晋国功臣,识多才广,酆舒害怕他三分,不敢放肆。自射姑死后,酆舒肆无忌惮,要潞子和晋国断绝关系,诬陷伯姬,逼婴儿将伯姬缢死。又与潞子在郊外打猎,醉后君臣做打弹游戏,用打飞鸟做赌。酆舒放弹误中潞子眼睛,他却把弓扔到地上,笑着说:“打得不准,应当罚酒一杯!”潞子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力量又不足以制服他,便写密信送到晋,求晋起兵来讨伐酆舒的罪行。谋臣伯宗进言:“如果杀酆舒,兼并潞国土地,然后再收服别的国家,赤狄的土地全归我有,拓展了西南的疆土,兵源赋税就更充足了,这个机会不能失掉。”景公也恼怒潞子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便命荀林父为大将,魏颗为副将,出动三百辆战车去讨伐潞国。)
酆舒率兵拒于曲梁,战败奔卫。卫穆公速方与晋睦,囚酆舒以献于晋军。荀林父令缚至绛都,杀之。晋师长驱直入潞城,潞子婴儿迎于马首,林父数其诬杀伯姬之罪,并执以归。托言曰:“黎人思其君久矣。”乃访黎候之裔,割五百家,筑城以居之,名为复黎,实则灭潞也。婴儿痛其国亡,自刎而死。潞人哀之,为之立祠。今黎城南十五里,有潞祠山是也。
(酆舒率兵在曲梁抵抗,战败后逃奔卫国。卫穆公速正与晋和好,用囚车把酆舒送给了晋军。荀林父下令把他绑到绛都杀掉。晋军长驱直入潞城,潞子婴儿在马前迎接,林父数说他杀伯姬的罪行,拿住他回国,并以“黎人思念他们的君王很久了”为托词,走访黎侯的后代,划出五百家,建城让他们居住,名为恢复黎国,实则灭掉了潞国。婴儿伤心自己国家灭亡,自刎而死。潞人哀悼他,为他立了祠堂。现在黎城南十五里处,有座潞祠山,就是那里。)
晋景公恐林父未能成功,自率大军屯于稷山。林父先至稷山献捷,留副将魏颗,略定赤狄之地。还至辅氏之泽,忽见尘头蔽日,喊杀连天,晋兵不知为谁。前哨飞报:“秦国遣大将杜回起兵来到。”按秦康公薨于周匡王之四年,子共公稻立,因赵穿侵崇起衅,秦兵围焦无功,遂厚结酆舒,共图晋国。共公立四年薨,子桓公荣立。此时乃秦桓公之十一年,闻晋伐酆舒,方欲起兵来救;又闻晋已杀酆舒,执潞子,遂遣杜回引兵来争潞地。
(晋景公担心林父不能成功,亲自率大军驻扎在稷山。林父先到稷山报捷,留副将魏颗,暂时管理赤狄的地方。走到辅氏之泽,忽然见到尘头蔽日,喊杀连天,晋兵不知是谁,前哨跑来报告:“秦国派遣大将杜回领兵到来。”自从秦康公死于周匡王四年,子共公稻继位,因为赵穿侵犯崇国挑衅,秦兵围困焦国无功,便用厚礼结交酆舒,共同对付晋国。共公继位四年死去,儿子桓公荣继位。这时是秦桓公十一年,听说晋伐酆舒,要起兵来攻,又听说晋已经杀了酆舒,掠走潞子,便派杜回引兵来争夺潞国的土地。)
那杜回是秦国有名的力士,生得牙张银凿,眼突金睛,拳似铜锤,脸如铁钵,虬须卷发,身长一丈有余。力举千钧,惯使一柄开山大斧,重一百二十斤。本白翟人氏。曾于青眉山,一日拳打五虎,皆剥其皮以归。秦桓公闻其勇,聘为车右将军。又以三百人破嵯峨山贼寇万余,威名大振,遂为大将。
(那杜回是秦国有名的大力士,生得牙张银凿,眼突金睛,拳似铜锤,脸如铁钵,虬须卷发,身高一丈有余。力举千钧,惯使一柄开山大斧,重一百二十斤。本是白翟人氏。曾在青眉山一天拳打五只老虎,并把皮都剥下来。秦桓公听说他勇猛,聘请担任右将军。他又以三百人破嵯峨山贼寇万人,威名大振,被聘为大将。)
魏颗排开阵势,等待交锋。杜回却不用车马,手执大斧,领着惯战杀手三百人,大踏步直冲入阵来。下砍马足,上劈甲将,分明是天降下神煞一般!晋兵从来未见此凶狠,遮拦不住,大败一阵。魏颗下令,扎住营垒,且莫出战。杜回领着一队刀斧手,在营外跳跃叫骂,一连三日,魏颗不敢出应。忽报本国有兵来到,其将乃颗弟魏錡也。錡曰:“主公恐赤狄之党,结连秦国生变,特遣弟来帮助。”魏颗述秦将杜回,如此恁般,勇不可当,正欲遣人请兵。魏錡不信,曰:“彼草寇何能为?来日弟当见阵,管取胜之。”
(魏颗排开阵势,等待交锋。杜回却不用车马,手拿大斧,领着善战杀手三百人,大踏步一直冲入阵来。下砍马腿,上劈将士,分明像上天降下神煞一般!晋兵从来没见到这样凶狠的人,遮拦不住,大败一阵,魏颗下令,扎住营垒,切莫出战。杜回领着一队刀斧手,在营外跳跃叫骂,一连三日,魏颗不敢应敌。忽报本国有兵来到,将领是魏颗的弟弟魏锜。锜说:“主公忧虑赤狄之党联结秦国闹事,特派我来帮助你。”魏颗述说秦将杜回,如此这般,勇不可当,正要派人回去请求增兵。魏锜不信,说: “他一个草寇能怎么样?来日弟弟上阵,管保取胜。”)
至明日,杜回又来挑战,魏錡忿然欲出,魏颗止之,不听。当下领着新来甲士,驱车直进,秦兵却四散奔走,魏錡分车逐之。忽然呼哨一声,三百个杀手,复合为一,都跟着杜回,大刀阔斧,下砍马足,上劈甲将。北边步卒随车行转,辂车不便转折,被他左右前后,觑便就砍,魏錡大败。亏着魏颗引兵接应,回营去了。
(第二天,杜回又来挑战,魏锜气愤地要应战,魏颗阻止他,他不听。当下领着新来的兵士,驱车直进,秦兵却四散奔去,奔魏锜用车分头追赶。忽然听到呼哨一声,三百杀手,合为一处,都跟着杜回,大刀阔斧,下砍马脚,上劈将士。北边步卒随车转,大战车不便转弯,被他左右前后,瞅准就砍, 魏锜大败。亏着魏颗引兵来接应,回营去了。)
是夜,魏颗在营中闷坐,左思右想,没有良策。坐至三更困倦,朦胧睡去,耳边似有人言“青草坡”三字,醒来不解其义;再睡,仍复如前。乃向魏錡言之。魏錡曰:“辅氏左去十里,有个大坡,名为青草坡,或者秦军合败于此地也。弟先引一军往彼埋伏,兄诱敌军至此,左右夹攻,可以取胜。”魏錡自去行埋伏之事。魏颗传令:“拔寨都起。”扬言:“且回黎城。”杜回果然来追,魏颗略斗数合,回车就走,渐渐引近青草坡来。一声炮响,魏錡伏兵俱起。魏颗复身转来,将杜回团团围住,两下夹攻。杜回全不畏惧,抡着一百二十斤的开山大斧,横劈竖劈,当者辄死,虽然众杀手颇有损伤,不能取胜。二魏督率众军,力战杜回不退。看看杀至青草坡中间,杜回忽然一步一跌,如油靴踏着层冰,立脚不住,军中发起喊来。魏颗举眼看时,遥见一老人,布袍芒履,似庄家之状,将青草一路挽结,以攀杜回之足。魏颗、魏錡双车碾到,二戟并举,把杜回搠倒在地,活捉过来。众杀手见主将被擒,四散逃奔,俱为晋兵追而获之,三百人逃不得四五十人。魏颗问杜回曰:“汝自逞英雄,何以见擒?”杜回曰:“吾双足似有物攀住,不能展动,乃天绝我命,非力不及也。”魏颗暗暗称奇。魏錡曰:“彼既有绝力,留于军中,恐有他变。”魏颗曰:“吾意正虑及此。”即时将杜回斩首,解往稷山请功。
(夜里,魏颗在营中闷坐,左思右想,没有良策。坐到三更困倦了,朦胧睡去,耳边好像有人说:“青草坡”三字,醒来不解其意;又睡了,还像前一次一样。便对魏锜说了这事。魏锜说:“从辅氏左边走十里,有个大坡,名为青草坡,或者秦军当败在此地。我先引一支军士去坡那里埋伏,哥哥诱敌军到此,左右夹攻,可以取胜。”魏锜自已去准备埋伏一事。魏颗传令:“把寨都拔了。”并扬言:“要回黎城。”杜回果然追来,魏颗招架了几个回合,回车就走,把敌人渐渐引到青草坡来。只听一声炮响,魏锜的伏兵四起。魏颗转过身来,将杜回团团围住,两下夹攻。杜回一点也不畏惧,抡起 一百二十斤的开山大斧,横劈竖劈,碰上便死,虽然众杀手损伤不少,晋军还是不能取胜。二魏率领众军士竭尽全力迎战杜回。眼看杀到青草坡中间, 杜回忽然一步一跌,犹如沺靴子踏着冰层,立不住脚,军中发起喊声来。魏颗举目看时,遥见一老人,布袍草鞋,像庄稼人模样,把青草绾结起来扔在路上,用来绊杜回的脚,魏颗、魏锜两辆战车赶到,举起两根戟,把杜回戳倒在地下,活捉过来,众杀手见主将被擒,四处逃奔,都被晋兵追赶捉住,三百人逃走的不到四五十人。 魏颗问杜回:“你自逞英雄,怎么还被擒住了?”杜回说:“我双脚像有什么东西绊住,不能迈步,这是天绝我,不是力不及呀。”魏颗感到奇怪。魏锜说:“他既有绝顶的力气,留在军中,恐怕不妥。”魏颗说:“我也正担心这事。”当即把杜回斩首,并带上首级去稷山请功。)
是夜,魏颗始得安睡,梦日间所见老人,前来致揖曰:“将军知杜回所以获乎?是老汉结草以御之,所以颠踬被获耳。”魏颗大惊曰:“素不识叟面,乃蒙相助,何以奉酬?”老人曰:“我乃祖姬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善嫁吾女,老汉九泉之下,感子活女之命,特效微力,助将军成此军功。将军勉之,后当世世荣显,子孙贵为王侯,无忘吾言。”
(这天夜里,魏颗才安心睡觉,梦见白天所出现的老人,前来作揖说:“将军知道杜回是怎么被捉住的吗?是老汉绾结草环绊住他的脚,才颠踬被捉。”魏颗吃惊地说:“向来不认识老叟,蒙您帮助,怎么报答呢?”老人说:“我是祖姬的父亲,你用先人的命令,很好地打发我女儿出嫁,老汉九泉之下,感谢你救了女儿的命,特来效力,帮助将军获得大功。将军自勉,以后世世荣华,子孙贵为王侯,不要忘了我的话。”)
原来魏颗之父魏犨,有一爱妾,名曰祖姬。犨每出征,必嘱魏颗曰:“吾若战死沙场,汝当为我选择良配,以嫁此女,勿令失所,吾死亦瞑目矣。”及魏犨病笃之时,又嘱颗曰:“此女吾所爱惜,必用以殉吾葬,使吾泉下有伴也。”言讫而卒。魏颗营葬其父,并不用祖姬为殉。魏錡曰:“不记父临终之嘱乎?”颗曰:“父平日吩咐必嫁此女,临终乃昏乱之言。孝子从治命,不从乱命。”葬事毕,遂择士人而嫁之。有此阴德,所以老人有结草之报。魏颗梦觉,述于魏錡曰:“吾当时曲体亲心,不杀此女,不意女父衔恩地下如此。”魏錡叹息不已。髯仙有诗云:
(原来魏颗的父亲魏犨有一爱妾,名叫祖姬。魏犨每次出征,都嘱咐魏颗说:“我要死在沙场,你一定选个好的人家,把祖姬嫁过去,我死也就瞑目了。”等到魏犨病危的时候,又叮嘱颗说:“这女子是我所钟爱的,一定用她来陪葬,使我在九泉之下也有伴儿。”说完死去。魏颗治葬时,并没有让祖姬殉葬。魏锜说:“你不记得父亲临终前的嘱咐了吗?”魏颗说:“父亲平时吩咐把此女嫁出去,临死时说的是胡话。孝子听从清醒时的命令,不听糊涂时的话。”葬事结束后,便把她嫁给一个很好的人家。有此阴德,所以老人有结草的回报。魏颗从梦中醒来,把这事述说给魏锜:“我当时曲解父亲的意思,没杀祖姬,想不到她父亲在地下这样感恩。”魏锜叹息不已。髯仙有诗写道:)
结草何人亢杜回?梦中明说报恩来。
劝人广积阴功事,理顺心安福自该。
秦国败兵,回到雍州,知杜回战死,君臣丧气。晋景公嘉魏颗之功,封以令狐之地,复铸大钟,以纪其事,备载年月。后人因晋景公所铸,因名曰“景钟”。晋景公复遣士会领兵攻灭赤狄余种,共灭三国:曰甲氏,曰留吁,及留吁之属国曰铎辰。自是赤狄之土,尽归于晋。
(秦国兵败,回到雍州,知道杜回战死,君臣丧气。晋景公嘉奖魏颗的功劳,把令狐的土地封给他,又铸大鼎,用来记载这事,注明年月。后人因为是景公所铸,敢名“景钟”。晋景公又派士会领兵消灭赤狄的另一支,灭了三国:甲氏、留吁以及留吁的附属国铎辰。从此赤狄的土地,全归晋国所有。)
时晋国岁饥,盗贼蜂起,荀林父访国中之能察盗者,得一人,乃郤氏之族,名雍。此人善于亿逆,尝游市井间,忽指一人为盗,使人拘而审之,果真盗也。林父问:“何以知之?”郤雍曰:“吾察其眉睫之间,见市中之物有贪色,见市中之人有愧色,闻吾之至,而有惧色,是以知之。”郤雍每日获盗数十人,市井悚惧,而盗贼愈多。大夫羊舌职谓林父曰:“元帅任郤雍以获盗也。盗未尽获,而郤雍之死期至矣。”林父惊问:“何故?”
(这时,晋国闹饥荒,盗贼四起,荀林父四处寻访善于识别盗贼的能人,得到一人,是郤氏家族的,名叫雍。这人善于识破盗贼,曾在市里游走,忽然指明一人是强盗,让人捉住审问, 果真是盗贼。林父问:“你怎么知道的?”郤雍说:“我察觉他眉睫之间,见到市中的财物有贪色,见到市中人有愧色,听说我来了,又有惧色,所以才知道。”可奇怪的是,郤雍每日抓获盗贼数十人,市里的人都非常害怕,而盗贼却反而更多了。大夫羊舌职对林父说:“元帅让郤雍捉强盗,强盗没捉尽,而郤雍的死期到了。”林父惊讶地问:“这是什么原因?”)
不知羊舌职说出甚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话说楚庄王大集群臣,计议却晋之事。公子侧进曰:“楚所善无如齐,而事晋之坚,无过于宋。若我兴师伐宋,晋方救宋不暇,敢与我争郑乎?”庄王曰:“子策虽善,然未有隙也。自先君败宋于泓,伤其君股,宋能忍之,及厥貉之会,宋君亲受服役。其后昭公见弑,子鲍嗣立,今十八年矣,伐之当奉何名?”公子婴齐对曰:“是不难。齐君屡次来聘,尚未一答。今宜遣使报聘于齐,竟自过宋,令勿假道,且以探之。若彼不较,是惧我也,君之会盟,必不拒矣。如以无礼之故,辱我使臣,我借此为辞,何患无名哉?”庄王曰:“何人可使?”婴齐对曰:“申无畏曾从厥貉之会,此人可使也。”
(话说楚庄王大集群臣,计议对付晋国的事情。公子侧进言:“和楚国要好的无非是齐国,而追随晋国最坚定的,没有超过宋国的。如果我们兴师伐宋,晋国忙着救宋,还敢和我们争夺郑国吗?”庄王说:“你的计策虽好,然而没有理由。自从先君在泓打败宋国,伤了宋王肱股,宋国忍耐了,到厥貉大会,宋君亲自服役。以后昭公被杀,子鲍继位,至今已十八年了,征伐它有什么名义呢?”公子婴齐回答:“这事不难。齐君屡次来请婚,尚没有一个答复。现在应当遣使者到齐国答谢,路过宋国时,向它借路,来试探它的反应。如果不计较,是畏惧我们,必然不拒绝君王会盟;如果认为我们无理,就会侮辱使臣,我们以此为辞,征伐它还忧虑没有理由吗?”庄王说:“谁可做使者呢?”婴齐回答:“申无畏曾赴厥貉大会,此人可为使者。”)
庄王乃命无畏如齐修聘。无畏奏曰:“聘齐必经宋国,须有假道文书送验,方可过关。”庄王曰:“汝畏阴绝使臣耶?”无畏答曰:“向者厥貉之会,诸君田于孟诸,宋君违令,臣执其仆而戮之,宋恨臣必深;此行若无假道文书,必然杀臣。”庄王曰:“文书上与汝改名曰申舟,不用无畏旧名可矣。”无畏犹不肯行,曰:“名可改,面不可改。”庄王恕曰:“若怒杀子,我当兴兵破灭其国,为子报仇!”无畏乃不敢复辞。
(庄王便命无畏到齐国去行聘礼。无畏说:“去齐国得经过宋国,须有借路文书,才能过关。”庄王说:“你怕宋国阻止使臣过吗?”无畏答道:“过去开厥貉大会时,众位君王在孟诸打猎,宋君违抗命令,我把他的仆人杀了, 宋王很恨我,这次去如果没有借路文书,必然会杀我。”庄王说:“文书上给你改了名字叫申舟,不用旧名就可以了。”无畏还是不肯去,说:“名可改,面容不可改。”庄王大怒:“如果杀你,我就兴兵消灭它,为你报仇。”无畏应允。)
明日,率其子申犀,谒见庄王曰:“臣以死殉国,分也;但愿王善视此子。”庄王曰:“此寡人之事,子勿多虑。”申舟领了出使礼物,拜辞出城。子犀送至郊外,申舟吩咐曰:“汝父此行,必死于宋。汝必请于君王,为我报仇,切记吾言!”父子洒泪而别。
(第二天,无畏领着儿子申犀,进见庄王说:“以死殉国,是我的本分,但愿大王照顾这孩子。”庄王说:“这是我的事,你不要多虑了。”申舟领了去齐国的礼物,拜辞庄王出了城。申犀送到郊外,申舟吩咐他:“你父此去,一定死在宋国。你必须请求楚王,为我报仇!你要牢记我的话。”父子洒泪而别。)
不一日,行至睢阳,关吏知是楚国使臣,要索假道文验。申舟答言:“奉楚王之命,但有聘齐文书,却没有假道文书。”关吏遂将申舟留住,飞报宋文公。时华元为政,奏于文公曰:“楚,吾世仇也。今遣使公然过宋,不循假道之礼,欺我甚矣!请杀之!”宋公曰:“杀楚使,楚必伐我,奈何?”华元对曰:“欺我之耻,甚于受伐,况欺我,势必伐我,均之受伐,且雪吾耻。”乃使人执申舟至宋廷,华元一见,认得就是申无畏,怒上加怒,责之曰:“汝曾戮我先公之仆,今改名,欲逃死耶?”申舟自知必死,大骂宋鲍:“汝奸祖母,杀嫡侄,幸免天诛;又妄杀大国之使,楚兵一到,汝君臣为齑粉矣!”华元命先割其舌,而后杀之。将聘齐的文书礼物,焚弃于郊外。从人弃车而遁,回报庄王。庄王方进午膳,闻申舟见杀,投箸于席,奋袂而起。即拜司马公子侧为大将,申叔时副之,立刻整车,亲自伐宋,使申犀为军正,从征。按申舟以夏四月被杀,楚兵以秋九月即造宋境,可谓速之至矣!潜渊有诗云:
(不到一日,来到睢阳,关吏知道是使者,要借路文书。申舟说:“奉楚王命令,只有去齐国的文书,没借路的文书。”关吏便把申舟留住,跑去报告宋文公。这时华元当政,对文公说道:“楚国与我国有世仇。现在公然派使者过宋,不遵循借路之礼,欺人太甚!请把他杀了。”宋公说:“杀了楚国的使者,楚国一定讨伐我们,那怎么办?”华元回答:“受欺负的耻辱胜过受讨伐的耻辱,况且有欺我之心,必有伐我之意,我们正好借楚国来伐的机会,报仇雪恨。”便让把申舟绑到朝廷,华元一见,认得是申无畏,怒上加怒,责问他:“你曾杀了我先王的仆人,现在改了名,是想逃死吗?”申无畏自知必死,大骂宋鲍:“你奸淫祖母,杀害亲侄,侥幸活着,又滥杀大国使臣,楚兵一到,你们君臣就要成为齑粉了!”华元命人先割了他的舌头,然后杀掉。将去齐的文书礼物,也在郊外烧了。跟从申舟的人弃车逃走,回报了楚王。庄王正在吃午饭,听说申舟被杀,把筷子扔到席子上,拂袖而起。便拜司马公子侧为大将,申叔时为副将,立即整理战车,亲自伐宋,命申犀为军正,跟随征敌。申舟四月被杀,楚兵九月就到了宋的境内,可谓神速了。陶渊明有诗云:)
明知欺宋必遭屯,君命如天敢惜身?
投袂兴师风雨至,华元应悔杀行人。
楚兵将睢阳城围困,造楼车高与城等,四面攻城。华元率兵民巡守,一面遣大夫乐婴齐奔晋告急。晋景公欲发兵救之。谋臣伯宗谏曰:“林父以六百乘而败于邲城,此天助楚也,往救未必有功。”景公曰:“当今惟宋与晋亲,若不救,则失宋矣。”伯宗曰:“楚距宋二千里之遥,粮运不继,必不能久。今遣一使往宋,只说:“‘晋已起大军来救。’谕使坚守。不过数月,楚师将去。是我无敌楚之劳,而有救宋之功也。”景公然其言,问:“谁能与我使宋国者?”大夫解扬请行。景公曰:“非子虎不胜此任也。”
(楚兵将睢阳围住,造的楼车和城墙一般高,四面攻城。华元一面率领兵民巡守,一面派大夫乐婴齐到晋国告急。晋景公要发兵援救。谋臣伯宗说:“林父有六百辆战车,都在邲城失败了,这是上天帮助楚,去救宋未必会成功。”景公说:“现在只有宋国和晋国亲近,如果不救,宋国也失去了。”伯宗说:“楚国距离宋国两千多里,粮草不足,不能久战。现在派使者去宋,只说:‘晋国己起大军来救援’,使宋坚守城池,不过几个月,楚军自会离去。那时我们没有与楚国为敌的辛苦,而有救宋国的功劳。”景公听了他的话,问:“谁能为我出使宋国?”大夫解扬请求前去。景公说:“只有子虎才能胜任!”)
解扬微服行及宋郊,被楚之游兵盘诘获住,献于庄王。庄王认得是晋将解扬,问曰:“汝来何事?”解扬曰:“奉晋侯之命,来谕宋国,坚守待救。”楚庄王曰:“原来是晋使臣!尔前者北林之役,汝为我将蔿贾所擒,寡人不杀,放汝回国;今番又来自投罗网,有何理说?”解扬曰:“晋、楚仇敌,见杀分也,又何说乎?”庄王搜得身边文书,看毕,谓曰:“宋城破在旦夕矣,汝能反书中之言,说汝国中有事,‘急切不能相救,恐误你国之事,特遣我口传相报。’如此,则宋人绝望,必然出降,省得两国人民屠戮之惨。事成之日,当封你为县公,留仕楚国。”解扬低头不应。庄王曰:“不然,当斩汝矣!”解扬本欲不从,恐身死于楚军,无人达晋君之命,乃佯许曰:“诺。”庄王升解扬于楼车之上,使人从旁促之。扬遂呼宋人曰:“我晋国使臣解扬也。被楚军所获,使我诱汝出降。汝切不可!我主公亲率大军来救,不久必至矣。”庄王闻其言,命速牵下楼车,责之曰:“尔既许寡人,而又背之,尔自无信,非寡人之过也。”叱左右斩讫报来。解扬全无惧色,徐声答曰:“臣未尝无信也。臣若全信于楚,必然失信于晋,假使楚有臣而背其主之言,以取赂于外国,君以为信乎?不信乎?臣请就诛,以明楚国之信,在外不在内!”庄王叹曰:“忠臣不惧死。’子之谓矣!”纵之使归。
(解扬着便装来到宋国的郊外,被楚国的哨兵抓住盘问,献给庄王。庄王认得是晋将解扬,问道:“你来做什么?”解扬说:“来告知宋国,坚守城池,等待救兵。”楚庄王说:“原来是晋国的使臣!在以前的北林战役时,你被我的将领蔿贾擒住,我没杀你,放你回国;现在又来自投罗网,有什么可说的?”解扬说:“晋楚仇敌,杀了是应该的,没什么可说的。”庄王命人搜出他身上的文书,看完后说:“宋国都城早晚就要攻破,你进城如能说‘国中有事,急切中不能来相救,怕误你国大事,特让我报口信。’这样,宋人绝望,必然出城投降,省去两国人民互相杀戮之苦。事成之后,封你做县公,在楚国做官。”解扬低头不语。庄王说:“否则,就杀掉你。”解扬本意不想答应,怕死在楚军中,无人传达晋君的命令,便假意答应说:“可以。”庄王命人把解扬升上楼车,命人从旁边催促他。解扬便向宋人大呼:“我是晋国使臣解扬,被楚军所获,让我引诱你们投降。你们切不可这样!我的主公亲自率大军来救,不久就到了。”庄王听到他的话,命速速降下楼车,责问他说:“你既答应我,而又违背,你自己不讲信义,这就不是我的过错了。”喝令左右立即将其杀掉。解扬全无惧色,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有失信,如果对楚讲信义,必然失信于晋。假如楚国有人违背了主人的话,来取得外国的贿赂,您认为是讲信义呢?还是不讲信义呢?请杀掉我,来证明楚国的信义,是对外而不是对内而言的。”庄王叹道:“真是忠臣不怕死呀!”便放他回国了。)
宋华元因解扬之告,缮守益坚。公子侧使军士筑土堙于外,如敌楼之状,亲自居之,以瞰城内,一举一动皆知。华元亦于城内筑土堙以向之。自秋九月围起,至明年之夏五月,彼此相拒九个月头,睢阳城中,粮草俱尽,人多饿死。华元但以忠义激劝其下,百姓感泣,甚至易子为食,拾骸骨为爨,全无变志。庄王没奈何了。军吏禀道:“营中只有七日之粮矣!”庄王曰:“吾不意宋国难下如此!”乃亲自登车,阅视宋城,见守陴军士,甚是严整,叹了一口气,即召公子侧议班师。
(宋国的华元因为解扬的话,修固城池,防守更坚。公子侧让军士在城外筑起土山,也像敌楼形状,亲自住在上面,用来鸟瞰城内,里面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华元也在城内筑起土山,和城外的相对。自从秋九月围城到第二年夏五月,彼此相拒九个月,睢阳城中,粮草都没了,饿死不少人。华元用忠义二字激励军民,百姓感动地流泪,甚至互相交换儿子食用,用人骨头做柴禾,没有变心的。庄王没有办法。军吏禀报:“营中只有七天的粮食了!”庄王说:“我没想到宋国这样难攻啊!”便亲自登上楼车,观望城内,见守城军士,严肃齐整,叹了一口气,便召公子侧商议班师回国。)
申犀哭拜于马前曰:“臣父以死奉王之命,王乃失信于臣父乎?”庄王面有惭色。申叔时时为庄王执辔在车,乃献计曰:“宋之不降,度我不能久耳。若使军士筑室耕田,示以长久之计,宋必惧矣。”庄王曰:“此计甚善!”乃下令:军士沿城一带起建营房,即拆城外民居,并砍伐竹木为之。每军十名,留五名攻城,五名耕种,十日一更番,军士互相传说。华元闻之,谓宋文公曰:“楚王无去志矣!晋救不至,奈何?臣请入楚营,面见子反,劫之以和,或可侥幸成事也。”宋文公曰:“社稷存亡,在此一行,小心在意!”
(申犀在马前哭拜说:“我的父亲用死来执行您的命令,大王难道对父亲失信吗?”庄王面带愧色。申叔时这时为楚王在车上执辔,便献计说:“宋不投降,是估计我们不能久呆。如果让军士造房耕地,以表示长久之计,宋必然害怕。”庄王说:“这个计策好!”于是下令,军士沿城一带建起营房,拆城外居民房子、砍伐竹木为材料。每十名军士,留五名攻城,五名耕种,十日一更换,并让军士互相传说这件事。华元听了,对宋文公说:“楚王没有回去的意思了!晋国救兵不到,怎么办?我请求去楚营,面见子反,把他劫来以求讲和,或许侥幸能成功。”宋文公说:“国家存亡在此一举,要小心在意!”)
华元探知公子侧在土堙敌楼上住宿,预得其左右姓名,及奉差守宿备细。捱至夜分,扮作谒者模样,悄地从城上缒下,直到土堙边。遇巡军击柝而来,华元问曰:“主帅在上乎?”巡军曰:“在。”又问曰:“已睡乎?”巡军曰:“连日辛苦,今夜大王赐酒一樽,饮之已就枕矣。”华元走上土堙,守堙军士阻之。华元曰:“我谒者庸僚也。大王有紧要机密事吩咐主帅。因适才赐酒,恐其醉卧,特遣我来当面叮嘱,立等回复。”军士认以为真,让华元登堙。堙内灯烛尚明,公子侧和衣睡倒。华元径上其床,轻轻的以手推之。公子侧醒来,要转动时,两袖被华元坐住了。急问:“汝是何人?”华元低声答曰:“元帅勿惊,吾乃宋国右师华元也。奉主公之命,特地夜至求和。元帅若见从,当世从盟好;若还不允,元与元帅之命,俱尽于今夜矣!”言毕,左手按住卧席,右手于袖中掣出雪白一柄匕首,灯光之下,晃上两晃。公子侧慌忙答曰:“有事大家商量,不须粗卤。”华元收了匕首,谢曰:“死罪勿怪!情势已急,不得从容也。”公子侧曰:“子国中如何光景?”华元曰:“易子而食,拾骨而爨,已十分狼狈矣。”公子侧惊曰:“宋之困敝,一至此乎?吾闻军事‘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子奈何以实情告我?”华元曰:“‘君子矜人之厄,小人利人之危。’元帅乃君子,非小人,元是以不敢匿情。”公子侧曰:“然则何以不降?”华元曰:“国有已困之形,人有不困之志。君民效死,与城俱碎,岂肯为城下之盟哉?倘蒙矜厄之仁,退师三十里,寡君愿以国从,誓无二志!”公子侧曰:“我不相欺,军中亦止有七日之粮矣。若过七日,城不下,亦将班师。筑室耕田之令,聊以相恐耳。明日我当奏知楚王,退军一舍;尔君臣亦不可失信。”华元曰:“元情愿以身为质,与元帅共立誓词,各无反悔。”二人设誓已毕,公子侧遂与华元结为兄弟,将令箭一枝付与华元,吩咐:“速行。”华元有了令箭,公然行走,直到城下,口中一个暗号,城上便放下兜子,将华元吊上城堙去了。华元连夜回复宋去,欢欢喜喜,专等明日退军消息。
(华元探听到公子侧在土山敌楼上住宿,预先打听到侧左右的人的名字,以及奉差守宿的详细情况。挨到深夜,扮作进见者的模样,悄悄地从城上下来,一直到土山前,遇上巡逻军士敲梆子过来,华元问:“主帅在上面吗?”巡逻的军士说:“在。”又问道:“已经睡了吗?”军士说:“连日辛苦,今日大王赐他一罇酒,喝完就睡了。”华元走上土山,守山的军士阻止他,华元说:“我是进见主帅的庸僚啊。大王有紧要机密事吩咐主帅。因为刚才大王赐酒,怕他醉后大睡,特意派我来当面叮嘱,大王等待回报呢。”军士信以为真,让华元登山,山上帐内灯还亮着,公子侧正和衣而睡。华元直接上了他的床,轻轻地用手推他,公子侧醒了,要转身时,两只袖子被华元坐住了。他急忙问:“你是谁?”华元低声答道:“元帅勿惊,我是宋国右师华元。奉主公的命令,特地夜里来求和。元帅如果允许,宋将世世代代与贵国和好,如果不允许,华元与元帅的性命,今夜全完了。”说完,左手按住卧席,右手从袖子中抽出一柄雪白的匕首,灯光之下,晃上两晃。公子侧慌忙答道:“有事大家商量,不许粗鲁。”华元收了匕首,感谢地说:“我这是死罪,请不要见怪!情况紧急,容不得慢慢来。”公子侧说:“你国中是什么光景?”华元说:“交换儿子吃,拾人骨头烧火,已经十分狼狈了。”公子侧大惊,说:“宋国的困苦到这种程度了?我听说军事上‘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你怎么把实情告诉我?”华元说:“‘君子怜人之厄,小人利人之危。’元帅是君子,不是小人,所以华元不敢隐匿实情。”公子侧说:“那么为什么不投降?”华元说:“‘国有已困之形,人有不困之志。’百姓愿为君王死,宁可与城俱亡。岂肯向贵国投降?如果蒙您的仁义之心怜悯,退兵三十里,宋君愿意做从属国,誓无二心!”公子侧说:“我也不欺骗你,楚军中只有七日的粮食了。如果过七天,城攻不下来也要回去。建房耕田的命令,是要吓唬你们。明日我当奏明楚王,退兵三十里,你们也不要失信。”华元说:“华元情愿做人质,与元帅一起立下誓言,都不要反悔。”二人发完誓,公子侧便与华元结为兄弟,并将令箭一支交给华元,吩咐:“快走!”华元有了令箭,大摇大摆,直到城下,口中发出一声暗号,城上便放下兜子,把华元吊上城去了。华元连夜将情况报告宋公,君臣欢欢喜喜,专等明日退军的消息。)
次早天明,公子侧将夜来华元所言,告于庄王,言:“臣之一命,几丧于匕首。幸华元仁心,将国情实告于我,哀恳退师;臣已许之。乞我王降旨!”庄王曰:“宋困惫如此,寡人当取此而归。”公子侧顿首曰:“我军止有七日之粮,臣已告之矣。”庄王勃然怒曰:“子何为以实情输敌?”公子侧对曰:“区区弱宋,尚有不欺人之臣;岂堂堂大楚,而反无之?臣故不敢隐讳。”庄王颜色顿霁曰:“司马之言是也!”即降旨退军,屯于三十里之外。申犀见军令已出,不敢复阻,捶胸大哭。庄王使人安慰之曰:“子勿悲,终当成汝之孝。”楚军安营已定,华元先到楚军,致宋公之命,请受盟约。公子侧随华元入城,与宋文公歃血为誓。宋公遣华元送申舟之棺于楚营,即留身为质。庄王班师归楚,厚葬申舟,举朝皆往送葬。葬毕,使申犀嗣为大夫。
(第二天天亮,公子侧把昨夜华元的话告诉庄公,说:“我的性命几乎丧在匕首下。幸亏华元存仁义之心,将国情实话告诉我,并哀求退兵,臣已允许了。求我王降旨!”庄王说:“宋国这样困苦疲惫,我应当攻破它再回师。”公子侧顿首说:“我军只有七日粮食,臣也告诉他了。”庄王勃然大怒说:“你为什么把实情告诉敌人?”公子侧回答说:“区区小宋,尚且有不欺骗人的大臣,怎么堂堂大楚反而没有?所以我不敢隐讳。”庄王顿时怒气消散,说:“司马的话对呀!”当即命令退兵,驻扎到三十里之外。申犀见君令已发出,不敢再阻挡,捶胸大哭。庄王派人安慰他说:“你不要悲哀,最后一定成全你的孝心。”楚军安完营,华元先到楚军中,转达宋文公的话,请求接受盟约。公子侧跟随华元进城,与宋文公歃血为盟。宋公派华元送申舟的棺柩到楚营,同时华元也留下做人质。庄王班师回楚,命厚葬申舟,满朝文武都去送葬。埋葬完毕,封申犀为大夫。)
华元在楚,因公子侧又结交公子婴齐,与婴齐相善。一日,聚会之间,论及时事,公子婴齐叹曰:“今晋、楚分争,日寻干戈,天下何时得太平耶?”华元曰:“以愚观之,晋、楚互为雌雄,不相上下,诚得一人合二国之成,各朝其属,息兵修好,生民免于涂炭,诚为世道之大幸!”婴齐曰:“此事子能任之乎?”华元曰:“元与晋将栾书相善,向年聘晋时,亦曾言及于此。奈无人从中联合耳。”明日,婴齐以华元之言,告于公子侧。侧曰:“二国尚未厌兵,此事殆未可轻议也。”华元留楚凡六年,至周定王十八年,宋文公鲍卒,子共公固立,华元请归奔丧,始返宋国。此是后话。
(华元在楚,通过公子侧又结交了公子婴齐,与婴齐特别好。一天,两人聚会时,谈论时事,公子婴齐叹道:“现在晋楚争雄,时常动干戈,天下何时才能太平呢?”华元说:“以我的愚见,晋楚互为雌雄,不相上下,如果能得到一人将两国联合起来,使各国朝拜自己的盟主,息兵修好,百姓免于涂炭,实在是各国的幸运!”婴齐说:“这件事你能胜任吗?”华元说:“我与晋将栾书要好,往年到晋送聘礼时,也曾说过这事。无奈没人从中联合。”第二天,婴齐把华元的话,告诉公子侧。侧说:“两个国家还没有厌战,这事有麻烦,不能轻意商量。”华元留楚六年,到周定王十八年,宋文公鲍逝去,儿子共公固继位,华元请求回国奔丧,才返回宋国。这是后话。)
却说晋景公闻楚人围宋,经年不解,谓伯宗曰:“宋之城守倦矣。寡人不可失信于宋,当往救之。”正欲发兵,忽报:“潞国有密书送到。”按潞国,乃赤狄别种,隗姓,子爵,与黎国为邻。周平王时,潞君逐黎侯而有其地,于是赤狄益强。此时潞子名婴儿,娶晋景公之娣伯姬为夫人。婴儿微弱,其国相酆舒,专权用事。先时,狐射姑奔在彼国,他是晋国勋臣,识多才广,酆舒还怕他三分,不敢放恣。自射姑死后,酆舒益无忌惮,欲潞子绝晋之好,诬伯姬以罪,逼其君使缢杀之。又与潞子出猎郊外,醉后君臣打弹为戏,赌弹飞鸟。酆舒放弹,误伤潞子之目,投弓于地,笑曰:“弹得不准,臣当罚酒一卮!”潞子不堪其虐,力不能制,遂写密书送晋,求晋起兵来讨酆舒之罪。谋臣伯宗进曰:“若戮酆舒,兼并潞地,因及旁国,尽有狄土,则西南之疆益拓,而晋之兵赋益充,此机不可失也。”景公亦怒潞子婴儿不能庇其妻,乃命荀林父为大将,魏颗副之,出车三百乘伐潞。
(却说晋景公听说楚人包围了宋国,一年也没解围,对伯宗说:“宋国守城的人都疲倦了,我对宋不能失信,应当前去救援。”正要发兵,忽听报告:“潞国有密信送到。”潞国乃是赤狄的另一支,姓隗,官职为爵,与黎国为邻。周平王时,潞国君王赶走黎侯才有了土地,后越来越强大。这时的潞子名婴儿,娶晋景公的妹妹伯姬为夫人。婴儿软弱,国相酆舒专权用事。开始, 狐射姑逃到潞国,他是晋国功臣,识多才广,酆舒害怕他三分,不敢放肆。自射姑死后,酆舒肆无忌惮,要潞子和晋国断绝关系,诬陷伯姬,逼婴儿将伯姬缢死。又与潞子在郊外打猎,醉后君臣做打弹游戏,用打飞鸟做赌。酆舒放弹误中潞子眼睛,他却把弓扔到地上,笑着说:“打得不准,应当罚酒一杯!”潞子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力量又不足以制服他,便写密信送到晋,求晋起兵来讨伐酆舒的罪行。谋臣伯宗进言:“如果杀酆舒,兼并潞国土地,然后再收服别的国家,赤狄的土地全归我有,拓展了西南的疆土,兵源赋税就更充足了,这个机会不能失掉。”景公也恼怒潞子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便命荀林父为大将,魏颗为副将,出动三百辆战车去讨伐潞国。)
酆舒率兵拒于曲梁,战败奔卫。卫穆公速方与晋睦,囚酆舒以献于晋军。荀林父令缚至绛都,杀之。晋师长驱直入潞城,潞子婴儿迎于马首,林父数其诬杀伯姬之罪,并执以归。托言曰:“黎人思其君久矣。”乃访黎候之裔,割五百家,筑城以居之,名为复黎,实则灭潞也。婴儿痛其国亡,自刎而死。潞人哀之,为之立祠。今黎城南十五里,有潞祠山是也。
(酆舒率兵在曲梁抵抗,战败后逃奔卫国。卫穆公速正与晋和好,用囚车把酆舒送给了晋军。荀林父下令把他绑到绛都杀掉。晋军长驱直入潞城,潞子婴儿在马前迎接,林父数说他杀伯姬的罪行,拿住他回国,并以“黎人思念他们的君王很久了”为托词,走访黎侯的后代,划出五百家,建城让他们居住,名为恢复黎国,实则灭掉了潞国。婴儿伤心自己国家灭亡,自刎而死。潞人哀悼他,为他立了祠堂。现在黎城南十五里处,有座潞祠山,就是那里。)
晋景公恐林父未能成功,自率大军屯于稷山。林父先至稷山献捷,留副将魏颗,略定赤狄之地。还至辅氏之泽,忽见尘头蔽日,喊杀连天,晋兵不知为谁。前哨飞报:“秦国遣大将杜回起兵来到。”按秦康公薨于周匡王之四年,子共公稻立,因赵穿侵崇起衅,秦兵围焦无功,遂厚结酆舒,共图晋国。共公立四年薨,子桓公荣立。此时乃秦桓公之十一年,闻晋伐酆舒,方欲起兵来救;又闻晋已杀酆舒,执潞子,遂遣杜回引兵来争潞地。
(晋景公担心林父不能成功,亲自率大军驻扎在稷山。林父先到稷山报捷,留副将魏颗,暂时管理赤狄的地方。走到辅氏之泽,忽然见到尘头蔽日,喊杀连天,晋兵不知是谁,前哨跑来报告:“秦国派遣大将杜回领兵到来。”自从秦康公死于周匡王四年,子共公稻继位,因为赵穿侵犯崇国挑衅,秦兵围困焦国无功,便用厚礼结交酆舒,共同对付晋国。共公继位四年死去,儿子桓公荣继位。这时是秦桓公十一年,听说晋伐酆舒,要起兵来攻,又听说晋已经杀了酆舒,掠走潞子,便派杜回引兵来争夺潞国的土地。)
那杜回是秦国有名的力士,生得牙张银凿,眼突金睛,拳似铜锤,脸如铁钵,虬须卷发,身长一丈有余。力举千钧,惯使一柄开山大斧,重一百二十斤。本白翟人氏。曾于青眉山,一日拳打五虎,皆剥其皮以归。秦桓公闻其勇,聘为车右将军。又以三百人破嵯峨山贼寇万余,威名大振,遂为大将。
(那杜回是秦国有名的大力士,生得牙张银凿,眼突金睛,拳似铜锤,脸如铁钵,虬须卷发,身高一丈有余。力举千钧,惯使一柄开山大斧,重一百二十斤。本是白翟人氏。曾在青眉山一天拳打五只老虎,并把皮都剥下来。秦桓公听说他勇猛,聘请担任右将军。他又以三百人破嵯峨山贼寇万人,威名大振,被聘为大将。)
魏颗排开阵势,等待交锋。杜回却不用车马,手执大斧,领着惯战杀手三百人,大踏步直冲入阵来。下砍马足,上劈甲将,分明是天降下神煞一般!晋兵从来未见此凶狠,遮拦不住,大败一阵。魏颗下令,扎住营垒,且莫出战。杜回领着一队刀斧手,在营外跳跃叫骂,一连三日,魏颗不敢出应。忽报本国有兵来到,其将乃颗弟魏錡也。錡曰:“主公恐赤狄之党,结连秦国生变,特遣弟来帮助。”魏颗述秦将杜回,如此恁般,勇不可当,正欲遣人请兵。魏錡不信,曰:“彼草寇何能为?来日弟当见阵,管取胜之。”
(魏颗排开阵势,等待交锋。杜回却不用车马,手拿大斧,领着善战杀手三百人,大踏步一直冲入阵来。下砍马腿,上劈将士,分明像上天降下神煞一般!晋兵从来没见到这样凶狠的人,遮拦不住,大败一阵,魏颗下令,扎住营垒,切莫出战。杜回领着一队刀斧手,在营外跳跃叫骂,一连三日,魏颗不敢应敌。忽报本国有兵来到,将领是魏颗的弟弟魏锜。锜说:“主公忧虑赤狄之党联结秦国闹事,特派我来帮助你。”魏颗述说秦将杜回,如此这般,勇不可当,正要派人回去请求增兵。魏锜不信,说: “他一个草寇能怎么样?来日弟弟上阵,管保取胜。”)
至明日,杜回又来挑战,魏錡忿然欲出,魏颗止之,不听。当下领着新来甲士,驱车直进,秦兵却四散奔走,魏錡分车逐之。忽然呼哨一声,三百个杀手,复合为一,都跟着杜回,大刀阔斧,下砍马足,上劈甲将。北边步卒随车行转,辂车不便转折,被他左右前后,觑便就砍,魏錡大败。亏着魏颗引兵接应,回营去了。
(第二天,杜回又来挑战,魏锜气愤地要应战,魏颗阻止他,他不听。当下领着新来的兵士,驱车直进,秦兵却四散奔去,奔魏锜用车分头追赶。忽然听到呼哨一声,三百杀手,合为一处,都跟着杜回,大刀阔斧,下砍马脚,上劈将士。北边步卒随车转,大战车不便转弯,被他左右前后,瞅准就砍, 魏锜大败。亏着魏颗引兵来接应,回营去了。)
是夜,魏颗在营中闷坐,左思右想,没有良策。坐至三更困倦,朦胧睡去,耳边似有人言“青草坡”三字,醒来不解其义;再睡,仍复如前。乃向魏錡言之。魏錡曰:“辅氏左去十里,有个大坡,名为青草坡,或者秦军合败于此地也。弟先引一军往彼埋伏,兄诱敌军至此,左右夹攻,可以取胜。”魏錡自去行埋伏之事。魏颗传令:“拔寨都起。”扬言:“且回黎城。”杜回果然来追,魏颗略斗数合,回车就走,渐渐引近青草坡来。一声炮响,魏錡伏兵俱起。魏颗复身转来,将杜回团团围住,两下夹攻。杜回全不畏惧,抡着一百二十斤的开山大斧,横劈竖劈,当者辄死,虽然众杀手颇有损伤,不能取胜。二魏督率众军,力战杜回不退。看看杀至青草坡中间,杜回忽然一步一跌,如油靴踏着层冰,立脚不住,军中发起喊来。魏颗举眼看时,遥见一老人,布袍芒履,似庄家之状,将青草一路挽结,以攀杜回之足。魏颗、魏錡双车碾到,二戟并举,把杜回搠倒在地,活捉过来。众杀手见主将被擒,四散逃奔,俱为晋兵追而获之,三百人逃不得四五十人。魏颗问杜回曰:“汝自逞英雄,何以见擒?”杜回曰:“吾双足似有物攀住,不能展动,乃天绝我命,非力不及也。”魏颗暗暗称奇。魏錡曰:“彼既有绝力,留于军中,恐有他变。”魏颗曰:“吾意正虑及此。”即时将杜回斩首,解往稷山请功。
(夜里,魏颗在营中闷坐,左思右想,没有良策。坐到三更困倦了,朦胧睡去,耳边好像有人说:“青草坡”三字,醒来不解其意;又睡了,还像前一次一样。便对魏锜说了这事。魏锜说:“从辅氏左边走十里,有个大坡,名为青草坡,或者秦军当败在此地。我先引一支军士去坡那里埋伏,哥哥诱敌军到此,左右夹攻,可以取胜。”魏锜自已去准备埋伏一事。魏颗传令:“把寨都拔了。”并扬言:“要回黎城。”杜回果然追来,魏颗招架了几个回合,回车就走,把敌人渐渐引到青草坡来。只听一声炮响,魏锜的伏兵四起。魏颗转过身来,将杜回团团围住,两下夹攻。杜回一点也不畏惧,抡起 一百二十斤的开山大斧,横劈竖劈,碰上便死,虽然众杀手损伤不少,晋军还是不能取胜。二魏率领众军士竭尽全力迎战杜回。眼看杀到青草坡中间, 杜回忽然一步一跌,犹如沺靴子踏着冰层,立不住脚,军中发起喊声来。魏颗举目看时,遥见一老人,布袍草鞋,像庄稼人模样,把青草绾结起来扔在路上,用来绊杜回的脚,魏颗、魏锜两辆战车赶到,举起两根戟,把杜回戳倒在地下,活捉过来,众杀手见主将被擒,四处逃奔,都被晋兵追赶捉住,三百人逃走的不到四五十人。 魏颗问杜回:“你自逞英雄,怎么还被擒住了?”杜回说:“我双脚像有什么东西绊住,不能迈步,这是天绝我,不是力不及呀。”魏颗感到奇怪。魏锜说:“他既有绝顶的力气,留在军中,恐怕不妥。”魏颗说:“我也正担心这事。”当即把杜回斩首,并带上首级去稷山请功。)
是夜,魏颗始得安睡,梦日间所见老人,前来致揖曰:“将军知杜回所以获乎?是老汉结草以御之,所以颠踬被获耳。”魏颗大惊曰:“素不识叟面,乃蒙相助,何以奉酬?”老人曰:“我乃祖姬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善嫁吾女,老汉九泉之下,感子活女之命,特效微力,助将军成此军功。将军勉之,后当世世荣显,子孙贵为王侯,无忘吾言。”
(这天夜里,魏颗才安心睡觉,梦见白天所出现的老人,前来作揖说:“将军知道杜回是怎么被捉住的吗?是老汉绾结草环绊住他的脚,才颠踬被捉。”魏颗吃惊地说:“向来不认识老叟,蒙您帮助,怎么报答呢?”老人说:“我是祖姬的父亲,你用先人的命令,很好地打发我女儿出嫁,老汉九泉之下,感谢你救了女儿的命,特来效力,帮助将军获得大功。将军自勉,以后世世荣华,子孙贵为王侯,不要忘了我的话。”)
原来魏颗之父魏犨,有一爱妾,名曰祖姬。犨每出征,必嘱魏颗曰:“吾若战死沙场,汝当为我选择良配,以嫁此女,勿令失所,吾死亦瞑目矣。”及魏犨病笃之时,又嘱颗曰:“此女吾所爱惜,必用以殉吾葬,使吾泉下有伴也。”言讫而卒。魏颗营葬其父,并不用祖姬为殉。魏錡曰:“不记父临终之嘱乎?”颗曰:“父平日吩咐必嫁此女,临终乃昏乱之言。孝子从治命,不从乱命。”葬事毕,遂择士人而嫁之。有此阴德,所以老人有结草之报。魏颗梦觉,述于魏錡曰:“吾当时曲体亲心,不杀此女,不意女父衔恩地下如此。”魏錡叹息不已。髯仙有诗云:
(原来魏颗的父亲魏犨有一爱妾,名叫祖姬。魏犨每次出征,都嘱咐魏颗说:“我要死在沙场,你一定选个好的人家,把祖姬嫁过去,我死也就瞑目了。”等到魏犨病危的时候,又叮嘱颗说:“这女子是我所钟爱的,一定用她来陪葬,使我在九泉之下也有伴儿。”说完死去。魏颗治葬时,并没有让祖姬殉葬。魏锜说:“你不记得父亲临终前的嘱咐了吗?”魏颗说:“父亲平时吩咐把此女嫁出去,临死时说的是胡话。孝子听从清醒时的命令,不听糊涂时的话。”葬事结束后,便把她嫁给一个很好的人家。有此阴德,所以老人有结草的回报。魏颗从梦中醒来,把这事述说给魏锜:“我当时曲解父亲的意思,没杀祖姬,想不到她父亲在地下这样感恩。”魏锜叹息不已。髯仙有诗写道:)
结草何人亢杜回?梦中明说报恩来。
劝人广积阴功事,理顺心安福自该。
秦国败兵,回到雍州,知杜回战死,君臣丧气。晋景公嘉魏颗之功,封以令狐之地,复铸大钟,以纪其事,备载年月。后人因晋景公所铸,因名曰“景钟”。晋景公复遣士会领兵攻灭赤狄余种,共灭三国:曰甲氏,曰留吁,及留吁之属国曰铎辰。自是赤狄之土,尽归于晋。
(秦国兵败,回到雍州,知道杜回战死,君臣丧气。晋景公嘉奖魏颗的功劳,把令狐的土地封给他,又铸大鼎,用来记载这事,注明年月。后人因为是景公所铸,敢名“景钟”。晋景公又派士会领兵消灭赤狄的另一支,灭了三国:甲氏、留吁以及留吁的附属国铎辰。从此赤狄的土地,全归晋国所有。)
时晋国岁饥,盗贼蜂起,荀林父访国中之能察盗者,得一人,乃郤氏之族,名雍。此人善于亿逆,尝游市井间,忽指一人为盗,使人拘而审之,果真盗也。林父问:“何以知之?”郤雍曰:“吾察其眉睫之间,见市中之物有贪色,见市中之人有愧色,闻吾之至,而有惧色,是以知之。”郤雍每日获盗数十人,市井悚惧,而盗贼愈多。大夫羊舌职谓林父曰:“元帅任郤雍以获盗也。盗未尽获,而郤雍之死期至矣。”林父惊问:“何故?”
(这时,晋国闹饥荒,盗贼四起,荀林父四处寻访善于识别盗贼的能人,得到一人,是郤氏家族的,名叫雍。这人善于识破盗贼,曾在市里游走,忽然指明一人是强盗,让人捉住审问, 果真是盗贼。林父问:“你怎么知道的?”郤雍说:“我察觉他眉睫之间,见到市中的财物有贪色,见到市中人有愧色,听说我来了,又有惧色,所以才知道。”可奇怪的是,郤雍每日抓获盗贼数十人,市里的人都非常害怕,而盗贼却反而更多了。大夫羊舌职对林父说:“元帅让郤雍捉强盗,强盗没捉尽,而郤雍的死期到了。”林父惊讶地问:“这是什么原因?”)
不知羊舌职说出甚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五十六回 萧夫人登台笑客 逢丑父易服免君
话说荀林父用郤雍治盗,羊舌职度郤雍必不得其死,林父请问其说。羊舌职对曰:“周谚有云:‘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慝者有殃。’恃郤雍一人之察,不可以尽群盗,而合群盗之力,反可以制郤雍,不死何为?”未及三日,郤雍偶行郊外,群盗数十人,合而攻之,割其头以去。荀林父忧愤成疾而死。晋景公闻羊舌职之言,召而问曰:“子之料郤雍当矣!然弭盗何策?”羊舌职对曰:“夫以智御智,如用石压草,草必罅生。以暴禁暴,如用石击石,石必两碎。故弭盗之方,在乎化其心术,使知廉耻,非以多获为能也。君如择朝中之善人,显荣之于民上,彼不善者将自化,何盗之足患哉?”景公又问曰:“当今晋之善人,何者为最?卿试举之。”羊舌职曰:“无如士会。其为人,言依于信,行依于义,和而不谄,廉而不矫,直而不亢,威而不猛。君必用之。”及士会定赤狄而还,晋景公献狄俘于周,以士会之功,奏闻周定王。定王赐士会以黻冕之服,位为上卿。遂代林父之任,为中军元帅,且加太傅之职,改封于范,是为范氏之始。士会将缉盗科条,尽行除削,专以教化劝民为善。于是奸民皆逃奔秦国,无一盗贼,晋国大治。
(话说荀林父用郤雍治理盗贼,羊舌职估计郤雍一定不得善终,林父询问原因。羊舌职回答:“周的谚语说:‘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依靠郤雍一人的侦察,不可能捉到所有的盗贼,而盗贼联合起来,反而可以收拾郤雍,这样还有不死的?”没到三天,郤雍偶尔在郊外行走,有十多个盗贼,群起而攻之,砍掉了他的脑袋。荀林父忧愤成疾而死。晋景公听说了羊舌职的话,召见他说:“你预料郤雍的话太准了!那么治理盗贼用什么计策?”羊舌职说:“你以智谋对付智谋,就像用石头去压草,草必然寻空隙生长。用暴力对付暴力,就像用石头击石头,都要撞碎的。所以平息盗贼的方法,在于感化思想,使他们知道廉耻,而不是捉的越多越好。您如果挑选朝中最善良的人,让他的荣誉在所有人之上,那些不善良的人自己也会变好,那样盗贼不是不足为患了吗?”景公又问:“当今晋国谁是最善良的人?你推举一下。”羊舌职说:“谁也不如士会。他的为人,言依于信,行依于义,和而不谄,廉而不矫,直而不亢,威而不猛。大王一定要用他。”等到士会平定赤狄回来,晋景公把狄的俘虏献给周王,并把士会的功劳报告给周定王。定王赐士会黻冕之服,封为上卿,便代替了林父的职位,为中军元帅,并且还加任太傅之职。把范的地方改封给他,这就是范氏的由来。士会把缉盗的法律,全部除掉,专以教育感化来劝民为善。于是奸民都逃到秦国,再没有一个盗贼。晋国终于得到治理。)
景公复有图伯之意。谋臣伯宗进曰:“先君文公,始盟践土,列国景从。襄公之世,犹受盟新城,未敢贰也。自令狐失信,始绝秦欢。及齐、宋弑逆,我不能讨,山东诸国,遂轻晋而附楚。至救郑无功,救宋不果,复失二国。晋之宇下,惟卫、曹寥寥三四国耳。夫齐、鲁天下之望,君欲复盟主之业,莫如亲齐、鲁。盍使人行聘于二国,以联属其情,而伺楚之间,可以得志。”晋景公以为然,乃遣上军元帅郤克,使鲁及齐,厚其礼币。
(这时,景公又有了当盟主的打算,谋臣伯宗进言说:“先君文公时,在践土第一次会盟,各国都敬从。襄公又在新城为盟主,哪个国家都没二心。自从令狐失信,才开始惹恼秦国。等到齐、宋两国杀国君,我们不去讨伐,山东各国,便轻视晋国而依附了秦国。到救郑国没成,救宋国未果,又失去了两国。晋的下属,除卫、曹等已经寥寥无几了。齐、鲁是天下的希望,君主要恢复盟主的大业,莫不如和齐鲁两国亲近。何不派人去这两国行聘礼,以联络感情,等待他们与楚国破裂,便可以得志。”晋景公认为他说得对,便派上将军元帅郤克,去鲁国和齐国,并带去很丰厚的礼物。)
却说鲁宣公以齐惠公定位之故,奉事惟谨,朝聘俱有常期。至顷公无野嗣立,犹循旧规,未曾缺礼。郤克至鲁修聘,礼毕,辞欲往齐。鲁宣公亦当聘齐之期,乃使上卿季孙行父,同郤克一齐启行。方及齐郊,只见卫上卿孙良夫,曹大夫公子首,也为聘齐来到。四人相见,各道来由,不期而会,足见同志了。四位大夫下了客馆。次日朝见,各致主君之意。礼毕,齐顷公看见四位大夫容貌,暗暗称怪,道:“大夫请暂归公馆,即容设飨相待。”四位大夫,退出朝门。
(却说鲁宣公因为齐惠公定位的缘故,恭谨地奉事齐国,定期朝拜和送礼。至顷公无野继位时,还是遵循规矩,未曾缺少过礼节。郤克到鲁国行聘礼完毕后,告辞要去齐国,鲁国此时也到了去齐国行聘礼的时间,便派上卿季孙行父同郤克一同启程。才到齐国郊外,只见卫国上卿孙良夫,曹国大夫公子首,也去齐国行聘礼。四人相见,各道来由,不期而会,可谓志同道合了。四位大夫住在公馆。第二天朝见齐侯,各致君主的美意。叙礼完毕,齐顷公见了四位大夫的容貌,暗暗称奇,说:“大夫暂请回公馆,容我设宴招待。”四位大夫听后,退出朝门。)
顷公入宫,见其母萧太夫人,忍笑不住。太夫人乃萧君之女,嫁于齐惠公。自惠公薨后,萧夫人日夜悲泣。顷公事母至孝,每事求悦其意,即闾巷中有可笑之事,亦必形容称述,博其一启颜也。是日,顷公干笑,不言其故。萧太夫人问曰:“外面有何乐事,而欢笑如此?”顷公对曰:“外面别无乐事,乃见一怪事耳!今有晋、鲁、卫、曹四国,各遣大夫来聘。晋大夫郤克,是个瞎子,只有一只眼光着看人。鲁大夫季孙行父,是个秃子,没一根毛发。卫大夫孙良夫,是个跛子,两脚高低的。曹公子首,是个驼背,两眼观地。吾想生人抱疾,五形四体,不全者有之。但四人各占一病,又同时至于吾国,堂上聚着一班鬼怪,岂不可笑?”萧太夫人不信,曰:“吾欲一观之可乎?”顷公曰:“使臣至国,公宴后,例有私享。来日儿命设宴于后苑,诸大夫赴宴,必从崇台之下经过。母亲登于台上,张帷而窃观之,有何难哉?”
(顷公入宫,见到母亲萧太夫人,忍不住笑了。太夫人是萧君的女儿,嫁于齐惠公。自惠公死后,萧夫人日夜悲泣。顷公很孝顺母亲,每件事都想使他高兴,即使闾巷中有可笑的事,也一定要形容讲叙,以博得她的一笑。这天,顷公光笑,不说明缘故,萧太夫人问:“外面有什么乐事,高兴成这样子?”顷公回答:“外面没有什么可笑的,只看见一桩怪事。今天有晋、鲁、卫、曹四国,各派大夫来行聘礼。晋大夫郤克是个瞎子,只用一只眼睛看人。鲁大夫季孙行父,是个秃子,没有一根头发。卫大夫孙良夫,是个跛子,两脚一高一低。曹公子首是个驼背,两只眼睛只是看地。我想人生得病,五形四体,不全的是有的。但是四人各占一种疾病,又同时来到我国,堂上聚着一班鬼怪,岂不可笑?”萧太夫人不信,说:“我想观看一下可以吗?”顷公说:“使臣到来,公宴后,按惯例还要分设小宴。来日儿命人在后苑设宴,诸大夫赴宴,必须从崇台之下经过。母亲登上高台,放下帷帐偷偷地观看,有什么难的?”)
话中略过公宴不题,单说私宴。萧太夫人已在崇台之上了。旧例:使臣来到,凡车马仆从,都是主国供应,以暂息客人之劳。顷公主意,专欲发其母之一笑,乃于国中密选眇者、秃者、跛者、驼者各一人,使分御四位大夫之车。郤克眇,即用眇者为御;行父秃,即用秃者为御;孙良夫跛,即用跛者为御;公子首驼,即用驼者为御。齐上卿国佐谏曰:“朝聘,国之大事。宾主主敬,敬以成礼,不可戏也。”顷公不听。车中两眇,两秃,双驼,双跛,行过台下,萧夫人启帷望见,不觉大笑,左右待女,无不掩口,笑声直达于外。
(略过公宴不提,单说私宴,萧太夫人已在崇台之上了。以前的惯例,使臣来到,凡是车马仆从,都由主人供应,以使客人暂时休息。顷公的意思是要让母亲一笑,便在国中秘密地选出瞎、秃、跛、驼各一人,让他们分别为四位大夫驾车。郤克瞎,即用瞎子为驭手;行父秃,即用秃子为驭手;孙良夫跛,即用跛子为驭手;公子首驼,即用驼子为驭手。齐国上卿国佐劝谏道:“朝聘,是国家的大事。宾恭主敬,敬才成礼,不可当儿戏。”顷公不听。车中两瞎、两秃、双驼、双跛,行过台下,萧夫人掀开帷帐观望,不觉大笑, 左右侍女,无不掩口,笑声直传到外面。)
郤克初见御者眇目,亦认为偶然,不以为怪。及闻台上有妇女嬉笑之声,心中大疑。草草数杯,即忙起身,回至馆舍,使人诘问:“台上何人?”“乃国母萧太夫人也。”须臾,鲁、卫、曹三国使臣,皆来告诉郤克,言:“齐国故意使执鞭之人,戏弄我等,以供妇人观笑,是何道理?”郤克曰:“我等好意修聘,反被其辱;若不报此仇,非丈夫也!”行父等三人齐声曰:“大夫若兴师伐齐,我等奏过寡君,当倾国相助。”郤克曰:“众大夫果有同心,便当歃血为盟。伐齐之日,有不竭力共事者,明神殛之!”四位大夫聚于一处,竟夜商量,直至天明,不辞齐侯。竟自登车,命御人星驰,各还本国而去。国佐叹曰:“齐患自此始矣!”史臣有诗云:
(郤克刚见到驭手是瞎子时,也认为是偶然的事,不以为怪。等听到台上有妇女嬉笑之声,心中大疑。草草喝了几杯酒,急忙起身,回到馆舍,派人盘问:“台上是什么人?”回答:“是国母萧太夫人。”一会儿功夫,鲁、卫、曹三国使臣都来告诉郤克,说:“齐国故意选驾车的人,戏弄我们,以供妇人观看耻笑,是什么道理?”郤克说:“我们好意来修好,反被他们侮辱,如果不报此仇,就不是大丈夫了!”行父等三人齐声说:“大夫如果兴师伐齐,我们回去都奏知本国君王,倾国相助。”郤克说:“众大夫果然都有这心思,便应当歃血为盟。伐齐之日,有不竭力共事的,让神灵处死他!”四位大夫聚在一起,商量一夜,直到天明,不辞齐侯,竞自登车,命驭手驾车飞驰,各还本国去了。国佐叹道:“齐国忧患从现在开始了!”史臣有诗云:)
主宾相见敬为先,残疾何当配执鞭?
台上笑声犹未寂,四郊已报起烽烟。
是时鲁卿东门仲遂,叔孙得臣俱卒。季孙行父为正卿,执政当权。自聘齐被笑而归,誓欲报仇。闻郤克请兵于晋侯,因与太傅士会主意不合,故晋侯未许,行父心下躁急,乃奏知宣公,使人往楚借兵。值楚庄王旅病薨,世子审即位,时年才十岁,是为共王。史臣有楚庄王赞云:
(这时鲁卿东门仲遂,叔孙得臣都已故去。季孙行父为正卿,执政当权。自聘齐被笑而归后,发誓报仇。听说郤克向晋侯请兵,因与太傅士会意见不一样,所以晋侯没答应,行父心中急躁,便奏知宣公,派人去楚借兵。值楚庄王旅病逝,世子审继位,才十岁,称为共王。史臣有称赞楚庄王的诗一首:)
于赫庄王,干父之蛊;始不飞鸣,终能张楚。樊姬内助,孙叔外辅;戮舒播义,衄晋觌武。窥周围宋,威声如虎;蠢尔荆蛮,桓文为伍!
楚共王方有新丧,辞不出师。行父正在愤懑之际,有人自晋国来述:“郤克日夜言伐齐之利,不伐齐难以图伯,晋侯惑之。士会知郤克意不可回,乃告老,让之以政。今郤克为中军元帅,主晋国之事,不日兴师报齐矣。”行父大喜,乃使仲遂之子公孙归父行聘于晋,一来答郤克之礼,二来订伐齐之期。鲁宣公因仲遂得国,故宠任归父,异于群臣。时鲁孟孙、叔孙、季孙三家,子孙众盛,宣公每以为忧。知子孙必为三家所凌,乃于归父临行之日,握其手密嘱之曰:“三桓日盛,公室日卑,子所知也。公孙此行,觑便与晋君臣密诉其情,倘能借彼兵力,为我逐去三家,情愿岁输币帛,以报晋德,永不贰志。卿小心在意,不可泄漏!”
(楚共王因有丧事,推辞不予出兵。行父正在愤懑之际,有人自晋国来说:“郤克日夜向晋侯说伐齐之利,不伐齐难以称霸诸侯,晋侯被迷惑了。士会知道郤克主意不可改变,便告老让权。现在郤克为中军元帅,主持晋国的事,不久,要兴师报复齐侯了。”行父大喜,便派仲孙之子公孙归父到晋国行聘,一来答谢郤克之礼,二来商订伐齐的时间。鲁宣公因仲遂而得到国君的位子,所以宠任归父,对他另眼相待。当时鲁国孟孙、叔孙、季孙三家,子孙多而且兴旺,宣公常忧虑此事。预料自己子孙必为三家所欺凌,便于归父临行之日,握住他的手私下嘱咐:“三桓日见兴盛,公室日见衰弱,你是知道的。公孙这次去,找个机会与晋国君臣密谈此事,如果能借助他们兵力,为我驱出三家,情愿每年进贡,以报晋国的恩德。永远没有二心。小心在意,不可泄漏!”)
归父领命,赍重赂至晋,闻屠岸贾复以谀佞得宠于景公,官拜司寇。乃纳赂于岸贾,告以主君欲逐三家之意。岸贾为得罪赵氏,立心结交栾、郤二族,往来甚密。乃以归父之言,告于栾书。书曰:“元帅方与季孙氏同仇,恐此谋未必协也。吾试探之。”栾书乘间言于郤克,克曰:“此人欲乱鲁国,不可听之。”遂写密书一封,遣人星夜至鲁,飞报季孙行父。行父大怒曰:“当年弑杀公子恶及公子视,皆是东门遂主谋,我欲图国家安靖,隐忍其事,为之庇护。今其子乃欲见逐,岂非养虎留患耶?”乃以郤克密书,面致叔孙侨如看之。侨如曰:“主公不视朝,将一月矣。言有疾病,殆托词也。吾等同往问疾,而造主公榻前请罪,看他如何?”亦使人邀仲孙蔑。蔑辞曰:“君臣无对质是非之理,蔑不敢往。”乃拉司寇臧孙许同行。三人行至宫门,闻宣公病笃,不及请见,但致问候而返。
(归父领命,备齐厚礼到晋国。听说屠岸贾又以谀佞得到景公的宠幸,官拜司寇。便贿赂岸贾,告诉主君欲逐三家之意。岸贾因为得罪了赵氏,一 心结交栾、郤二族,与他们交往密切。便把归父的话告诉了栾书。栾书说:“元帅与季孙氏对齐国有一样的仇恨,恐怕未必同意这个计谋,我试探一 下。”栾书找机会和郤克讲了。郤克说:“此人要乱晋国,不能听他的。”便写信一封,派人星夜去鲁,飞报季孙行父。行父愤怒地说:“当年杀公子恶及公子视,都是东门遂主谋,我为国家安宁,隐瞒了这事,还为他庇护。现在他的儿子又要追随他,这不是养虎遗患吗?”便把郤克的密信,当面交给叔孙侨如看了。侨如说:“主公不上朝,快一个月了。说有病,恐怕都是托词呀!我们同去探病,到主公床前请罪,看他如何?”派人去请孙蔑,蔑推辞说:“君臣之间没有对证是非的道理,我不敢去。”便拉司寇臧孙许同行。三人走到宫门,听说宣公病重,来不及进见,只表示问候,便回去了。)
次日,宣公报薨矣。时周定王之十六年也。季孙行父等拥立世子黑肱,时年一十三岁,是为成公。成公年幼,凡事皆决于季氏。季孙行父集诸大夫于朝堂,议曰:“君幼国弱,非大明政刑不可。当初杀嫡立庶,专意媚齐,致失晋好,皆东门遂所为也。仲遂有误国大罪,宜追治之。”诸大夫皆唯唯听命。行父遂使司寇臧孙许,逐东门氏之族。公孙归父自晋归鲁,未及境,知宣公已薨,季氏方治其先人之罪,乃出奔于齐国,族人俱从之。后儒论仲遂躬行弑逆,援立宣公,身死未几,子孙被逐,作恶者亦何益哉?髯翁有诗叹云:
(第二天,宣公死了。这是周定王十六年。季孙行父等拥立世子黑肱,他只有十三岁,就是鲁成公。成公年幼,凡事都取决于季氏。季孙行父在朝堂召集诸位大夫商议说:“君幼国弱,非明确政刑不可。当初杀嫡立庶,是为了献媚齐国,以致失去了晋国。这都是东门遂做的事。仲遂有误国大罪,应该追治。”诸大夫都唯命是从。行父便派司寇臧孙许,驱赶东门遂家族。公孙归父从晋国归来,没进国境,知宣公已死,季氏正处治先人之罪,便出奔齐国,族人都跟从了他。后儒议论仲遂弑杀君主,又立宣公,身死不久,子孙就被驱逐,作恶的有什么好处?髯翁有诗叹道:)
援宣富贵望千秋,谁料三桓作寇仇?
楹折“东门”乔木萎,独余青简恶名留。
鲁成公即位二年,齐顷公闻鲁与晋合谋伐齐,一面遣使结好于楚,以为齐缓急之助。一面整顿车徒,躬先伐鲁,由平阴进兵,直至龙邑。齐侯之嬖人卢蒲就魁轻进,为北门军士所获。顷公使人登车,呼城上人语之曰:“还我卢蒲将军,即当退师。”龙人不信,杀就魁,磔其尸于城楼之上。顷公大怒,令三军四面攻之,三日夜不息。城破,顷公将城北一角,不论军民,尽皆杀死,以泄就魁之恨。正欲深入,哨马探得卫国大将孙良夫,统兵将入齐境。顷公曰:“卫窥吾之虚,来犯吾界,合当反戈迎之。”乃留兵戍龙邑,班师而南。行至新筑界口,恰遇卫兵前队副将石稷已到,两下各结营垒。石稷诣中军告于孙良夫曰:“吾受命侵齐,乘其虚也。今齐师已归,其君亲在,不可轻敌。不如退兵,让其归路,俟晋鲁合力并举,可以万全。”孙良夫曰:“本欲报齐君一笑之仇,今仇人在前,奈何避之?”遂不听石稷之谏。是夜,率中军往劫齐寨。齐人也虑卫军来袭,已有整备。良夫杀入营门,劫了空营。方欲回车,左有国佐,右有高固,两员大将,围裹将来。齐侯自率大军掩至,大叫:“跛夫!且留下头颅!”良夫死命相持,没抵当一头处,正在危急。却得宁相、向禽两队车马,前来接应,救出良夫北奔。卫军大败。齐侯招引二将从后追来,卫将石稷之兵亦至,迎着孙良夫叫道:“元帅只顾前行,吾当断后。”良夫引军急走,未及一里,只见前面尘头起处,车声如雷。良夫叹曰:“齐更有伏兵,吾命休矣!”车马看看近前,一员将在车中鞠躬言曰:“小将不知元帅交兵,救援迟误,伏乞恕罪!”良夫问曰:“子何人也?”那员将答曰:“某乃守新筑大夫,仲叔于奚是也。悉起本境之众,有百余乘在此,足以一战,元帅勿忧。”良夫方才放心,谓于奚曰:“石将军在后,子可助之。”仲叔于奚应声麾车而去。
(鲁成公继位二年,齐顷公听说鲁国与晋国合谋伐齐,一面派使者和楚国结好,作为齐危急时的帮手。一面整顿战车,先伐鲁国,由平阴进军,直到龙邑。齐侯宠爱的卢蒲就魁轻敌冒进,被北门军士捉获。顷公派人登车,招呼城上人说:“还我卢蒲将军,立即退兵。”龙邑的人不信,杀了就魁,在城楼上把尸体肢裂了。顷公大怒,命令三军四面进攻,一连三昼夜,城被攻破。顷公将城西北角的人,不论军民全部杀死,以泄杀就魁之恨。正要深入,哨马探到卫国大将孙良夫,统兵将下齐国。顷公说:“卫国见我们国内空虚, 来进犯我国,应当掉过头迎击他们。”便留部分兵力把守龙邑,班师往南进发。行到新界口,正遇到卫军前头部队副将石稷来到,两下都建了营垒。石稷到中军告诉孙良夫说:“我接受命令攻占齐国,是想乘虚而入。现在齐军已回来了,顷公亲自带队,不可轻敌。不如退兵,让给他们归去的路,等到晋、鲁二国合力并举时,才会万无一失。”孙良夫说:“本来想报齐君一笑之仇,现在仇人就在面前,怎么能避呢?”便不听石稷的话,这天夜里率中军去劫齐营。齐人也料到卫军来偷袭,已有准备。良夫杀入营门,劫了空营;才要回车,左有国佐,右有高固,两员大将,围了上来。齐侯自己率大军来到,大叫:“跛子,留下头来!”良夫死命抵抗,正在危急时,却得到了宁相、向禽两队车马,前来接受。救出良夫往北逃奔。卫军大败。齐侯引两员大将从后面追来,卫将石稷的兵也到了,迎着孙良夫叫道:“元帅只管前进, 我来断后。”良夫引兵急走,不到一里,只见前面尘头大起,车声如雷。良夫叹道:“齐国还有伏兵,我性命完了!”车马眼看来到近前,一员将领在车中鞠躬道:“小将不知元帅打仗,救援来迟了,还请恕罪!”良夫问道: “你是何人?”那员将领回答:“我是守新筑的大夫仲叔于奚。率领本部所有军士,还有一百多辆战车,足可一战,元帅不要忧虑。”良夫这才放心,对于奚说:“石将军在后面,你可以帮助他。”仲叔于奚应声挥车去了。)
再说齐兵遇石稷断后之兵,正欲交战,见北路车尘蔽天,探是仲叔于奚领兵来到。齐顷公身在卫地,恐兵力不继,遂鸣金收军,止掠取辎重而回。石稷和于奚亦不追赶。卫侯因于奚有救孙良夫之功,欲以邑赏之。于奚辞曰:“邑不愿受,得赐‘曲县’‘繁缨’,以光宠于缙绅之中,于愿足矣。”按《周礼》:天子之乐,四面皆县,谓之“宫县”;诸侯之乐,止县三面,独缺南方,谓之“曲县”,亦曰“轩县”;大夫则左右县耳。“繁缨”,乃诸侯所以饰马者。二件皆诸侯之制,大夫不敢僭用。天奚自恃其功,以此为请。卫侯笑而从之,后来孔子修《春秋》,论此事,以为惟名器分别贵贱,不可假人。卫侯为失其赏矣!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再说齐兵遇到石稷断后的队伍,正要交战,见北面大路车尘蔽日,打探是仲叔于奚领兵来到。齐顷公身在卫地,担心兵力不足,便鸣金收军,掠取辎重而回。石稷和于奚也不追赶。后来与晋人打败齐军回国,卫侯因为于奚有救孙良夫的功劳,想封给他食邑。于奚推辞说:“我不愿意接受封邑, 如能赐给‘曲县’、‘繁缨’,从而荣耀缙绅之中,于奚就满足了。”按周礼:天子的居地,四周都有县,叫“宫县”,诸侯的居地,只有三面有县, 唯独南方没有,叫“曲县”,也叫“轩县”;大夫则左右有县,“繁缨”, 是诸侯装饰马用的。于奚的两个要求都是诸侯的待遇,于奚自恃有功,提出这样的要求。卫侯笑着答应了。孔子著《春秋》,论到这件事,认为只有名器能分别贵贱,不可给不应该给的人。卫侯赏赐不当!这是后话。)
却说孙良夫收拾败军,入新筑城中。歇息数日,诸将请示归期,良夫曰:“吾本欲报齐,反为所败,何面目归见吾主?便当乞师晋国,生缚齐君,方出我胸中之气!”乃留石稷等屯兵新筑,自己亲往晋国借兵。适值鲁司寇臧宣叔亦在晋请师。二人先通了郤克,然后谒见晋景公,内外同心,彼唱此和,不由晋景公不从。郤克虑齐之强,请车八百乘,晋侯许之。郤克将中军,解张为御,郑邱缓为车右。士燮将上军,栾书将下军,韩厥为司马。于周定王十八年夏六月,师出绛州城,望东路进发。臧孙许先期归报,季孙行父同叔孙侨如帅师来会,同至新筑。孙良夫复约会曹公子首。各军俱于新筑取齐,摆成队伍,次第前行,连接三十余里,车声不绝。
(却说孙良夫收拾败军,进入新筑城中。歇息数日,诸将请示回去的日期, 良夫说:“我本想报复齐国,反为齐国所败,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主公?应 当去晋国求兵,活捉齐君,方出我胸中之气!”便留石稷等屯兵在新筑,自 己亲自去晋国借兵。正遇上鲁国司寇臧宣叔也在晋国求兵。二人先和郤克通 话,然后去见晋景公,内外同心,彼此唱合,由不得景公不依从。郤克考虑 到齐国强大,请求战车八百辆,晋侯也答应了。郤克统帅中军,解张为驭手, 郑邱缓为车右。士燮统帅上军,栾书统帅下军,韩厥为司马。在周定王十八 年夏六月,从绛州城出兵,向东面进发。臧孙许先回鲁国报告,季孙行父和 叔孙侨如率兵一同到新筑。孙良夫又去约会曹公子首。各军都在新筑聚齐, 排列队伍,按次序前进,连接三十多里,车声不绝。)
齐顷公预先使人于鲁境上觇探,已知臧司寇乞得晋兵消息。顷公曰:“若待晋师入境,百姓震惊,当以兵逆之于境上。”乃大阅车徒,挑选五百乘,三日三夜,行五百余里,直到鞍地扎营。前哨报:“晋军已屯于靡笄山下。”顷公遣使请战,郤克许来日决战。大将高固请于顷公曰:“齐晋从未交兵,未知晋人之勇怯,臣请探之。”乃驾单车,径入晋垒挑战。有末将亦乘车自营门而出,高固取巨石掷之,正中其脑,倒于车上,御人惊走。高固腾身一跃,早跳在晋车之上,脚踹晋囚,手挽辔索,驰还齐垒,周围一转,大呼曰:“出卖余勇!”齐军皆笑。晋军中觉而逐之,已无及矣。高固谓顷公曰:“晋师虽众,能战者少,不足畏也。”
(齐顷公预先派人在鲁国边境上观测动静,已知道臧孙许借到晋兵的消息。顷公说:“如果等待晋军入境,百姓就会震惊,应当把他们挡在边境外。”便检查车仗,挑选出五百辆战车,三日三夜,行了五百里,一直到鞍地扎营。前哨报说:“晋军己在靡山下屯扎。”顷公派使者前去挑战,郤克答应明天决战。大将高固对顷公说:“齐、晋两国从来没交过兵,不知晋人是勇是怯,臣请求去探试一下。”于是驾驶单车,到晋营来挑战。晋国有一员末将也乘车从营门出来,高固拿块大石头打过去,正中那人脑袋,倒在车上,驾车的人惊慌逃跑。高固腾身一跃,早跳到晋将车上,脚踹晋车上的驭手,手挽辔索,飞驰齐营,转了一圈,大喊:“出卖我余下的勇气!”齐军都大笑。晋军发觉去追赶,已经来不及了。高固对顷公说:“晋军虽然人数多,能战斗的少,不足畏惧。”)
次日,齐顷公亲自披甲出阵,邴夏御车,逢丑父为车右。两家各结阵于鞍。国佐率右军以遏鲁,高固帅左军以遏卫、曹,两下相持,各不交锋,专候中军消息。齐侯自恃其勇,目无晋人,身穿锦袍绣甲,乘着金舆,令军士俱控弓以俟,曰:“视吾马足到处,万矢俱发。”一声鼓响,驰车直冲入晋阵。箭如飞蝗,晋兵死者极多。解张手肘,连中二箭,血流下及车轮,犹自忍痛,勉强执辔。郤克正击鼓进军,亦被箭伤左胁,摽血及屦,鼓声顿缓。解张曰:“师之耳目,在于中军之旗鼓,三军因之以为进退。伤未及死,不可不勉力趋战!”郑邱缓曰:“张侯之言是也!死生命耳!”郤克援袍连击,解张策马,冒矢而进。郑邱缓左手执笠,以卫郤克,右手奋戈杀敌。左右一齐击鼓,鼓声震天。晋军只道本阵已得胜,争先驰逐,势如排山倒海,齐军不能当,大败而奔。韩厥见郤克伤重,曰:“元帅且暂息,某当力追此贼!”言毕,招引本部驱车来赶,齐军纷纷四散。顷公绕华不注山而走。韩厥遥望金舆,尽力逐之。逢丑父顾邴夏曰:“将军急急出围,以取救兵,某当代将军执辔。”邴夏下车去了。晋兵到者益多,围华不注山三匝。逢丑父谓顷公曰:“事急矣!主公快将锦袍绣甲脱下,与臣穿之,假作主公。主公可穿臣之衣,执辔于旁,以误晋人之目。倘有不测,臣当以死代君,君可脱也。”顷公依其言。更换方毕,将及华泉,韩厥之车,已到马首。韩厥见锦袍绣甲,认是齐侯,遂手揽其绊马之索,再拜稽首曰:“寡君不能辞鲁、卫之请,使群臣询其罪于上国。臣厥忝在戎行,愿御君侯,以辱临于敝邑!”丑父诈称口渴不能答言,以瓢授齐侯曰:“丑父可为我取饮。”齐侯下车,假作华泉取饮,水至,又嫌其浊,更取清者。齐侯遂绕山左而遁,恰遇齐将郑周父御副车而至,曰:“邴夏已陷于晋军中矣!晋势浩大,惟此路兵稀,主公可急乘之!”乃以辔授齐侯,齐侯登车走脱。韩厥先遣人报入晋军曰:“已得齐侯矣!”郤克大喜。及韩厥以丑父献,郤克见之曰:“此非齐侯也!”郤克曾使齐,认得齐侯。韩厥却不认得,因此被他设计赚去。韩厥怒问丑父曰:“汝是何人?”对曰:“某乃车右将军逢丑父。欲问吾君,方才往华泉取饮者就是。”郤克亦怒曰:“军法:‘欺三军者,罪应死!’汝冒认齐侯,以欺我军,尚望活耶?”叱左右:“缚丑父去斩!”丑父大呼曰:“晋军听吾一言,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丑父免君于患,今且为戮矣!”郤克命解其缚,曰:“人尽忠于君,我杀之不祥。”使后车载之。潜渊居士有诗云:
(第二天,齐顷公亲自披甲出阵,邴夏驭车,逢丑父为车右。双方各在鞍地摆开阵势。国佐率右军阻止鲁军,高固帅左军阻止卫、曹两军,两下相持,都不交锋,专等中军消息。齐侯自侍兵士勇敢,目无晋人,身穿锦袍绣甲,乘着金舆,令军士都拉弓待命,说:“视我马足所到之处,万箭齐发。”一声鼓响,驰车直冲入晋阵。一时箭如飞蝗,晋兵死者极多。解张胳膊时连中两箭,血流到车轮上,还是忍痛勉强拉住缰绳。郤克正击鼓进军,也被箭伤了左胁,血淌到鞋上,鼓声顿时缓慢下来了。解张说:“军队的耳目,是中军的旗鼓,三军凭此或进或退。伤还未到死的程度,不可不全力鼓励士气。”郑邱缓说:“张侯的话对呀!死生由命吧!”郤克握住鼓锤狠擂,解张策马,冒着飞箭前进。郑邱缓左手拿着斗笠,用来保卫郤克,右手挥戈杀敌。左右一齐擂鼓,鼓声震天。晋军以为本阵已经得胜,争先恐后冲锋,势如排山倒海,齐军挡不住,大败而逃。韩厥见郤克伤势很重,说:“请元帅休息一下,我尽力追上这贼子!”说完,引本部军士驱车追赶,齐军纷纷逃散。顷公绕着华不注山奔走。韩厥远远望见金舆,带力追逐。逢丑父对邴夏说:“将军急速冲出包围,去取救兵,我替你驭车。”邴夏下车而去。晋兵来追的更多,围华不注山三圈。逢丑父对顷公说:“事情很危急了!主公快将锦袍绣甲脱下,给我穿上,假扮成主公,您穿上臣的衣服,在一旁执缰绳,来迷惑晋人。如果发生不测之事,我代君主去死, 您快逃脱吧。”顷公依从了他的话。更换完衣服,就快到华泉了。韩厥的车,已快碰到马脑袋了。韩厥见一人锦袍绣甲,以为是齐侯,便用手拉住马缰,行礼说:“我们主君不能推辞鲁、卫两国的请求,命令群臣到贵国问罪。我在军中恭候你,愿意为君侯驭车,回报您到敝邑的屈辱。”丑父假装口渴不能回答,把瓢给齐侯说:“丑父为我取点水来。”齐侯下车,装做去华泉取水,到了水边,嫌水混浊,又到另一处取清水。后来绕到山的左面逃走了,正好遇上齐将郑周父驾车来到,说:“邴夏已陷在晋军中了!晋军势力浩大,只有这条路兵力少,主公赶紧上车。”便把缰绳交给齐侯,然后登车走脱。韩厥先派人把消息报告晋军说:“已经抓获齐侯了。”郤克大喜。等韩厥把丑父献上,郤克见了说:“这不是齐侯呀!”郤克曾到过齐国,认识齐侯,韩厥却不认识,因此被他设计逃走。韩厥生气地问丑父说:“你是谁?”回答:“我是车右将军逢丑父。要问我的君王,方才去华泉取水的人就是。”郤克大怒,说: “军法:‘欺三军者,该当死罪!’你冒名齐侯,来欺骗我们,还想活吗?”喝叱左右:“拉出去斩了!”丑父大呼说:“晋军听我一句话,从现在起没有替君王赴死的了。丑父使君王免于受难,今天却被杀死了!”郤克命令解开绑他的绳子,说:“他对君王尽忠,我杀他怕不祥。”便用车将其载走。陶渊明有一首诗云:)
绕山戈甲密如林,绣甲君王险被擒。
千尺华泉源不竭,不如丑父计谋深。
后人名华不注山为金舆山,正以齐侯金舆驻此而得名也。
(后人叫华不注山为金舆山,正是因为齐侯金舆驻在此地而得名。)
顷公既脱归本营,念丑父活命之恩,复乘轻车驰入晋军,访求丑父,出而复入者三次。国佐、高固二将,闻中军已败,恐齐侯有失,各引军来救驾,见齐侯从晋军中出,大惊曰:“主公何轻千乘之尊,而自探虎穴耶?”顷公曰:“逢丑父代寡人陷于敌中,未知生死,寡人坐不安席,是以求之。”言未毕,哨马报:“晋兵分五路杀来了!”国佐奏曰:“军气已挫,主公不可久留于此。且回国中坚守,以待楚救之至可也。”齐侯从其言,遂引大军,回至临淄去了。
(顷公逃回本营,念丑父救命之恩,又乘轻率驰入晋军,寻找丑父,反复出入三次。国佐、高固二将,听说中军大败,恐怕齐侯有闪失,分别引大军来救驾,见齐侯从晋军中出来,大惊道:“主公为何不保重千乘之尊,而自探虎穴呢?”顷公说:“逢丑父代寡人陷在敌阵中,不知生死,我坐不安席,所以来寻找。”话没完,哨马报:“晋兵分五路杀来了!”国佐说:“士气已经受挫,主公不能久留在这里。暂且回国中坚守,等待楚国救兵的到来。”齐侯听了他的话,便引大军回到临淄去了。)
郤克引大军,及鲁、卫、曹三国之师,长驱直入,所过关隘,尽行烧毁,直抵国都,志在灭齐。
(郤克引大军,以及鲁、卫、曹三国之师,长驱直入,所过的关隘,全都烧毁,直抵齐国都,一心想灭掉齐国。)
不知齐国如何应敌,再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五十七回 娶夏姬巫臣逃晋 围下宫程婴匿孤
话说晋兵追齐侯,行四百五十里,至一地,名袁娄,安营下寨,打点攻城。齐顷公心慌,集诸臣问计。国佐进曰:“臣请以纪侯之甗及玉磬,行赂于晋,而请与晋平;鲁、卫二国,则以侵地还之。”顷公曰:“如卿所言,寡人之情已尽矣。再若不从,惟有战耳!”
(话说晋兵追赶齐侯,行军四百五十里,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袁娄,安营下寨,准备攻城。齐顷公发了慌,召集诸臣询问计策。国佐进言:“臣请求用纪侯的甗和玉磬,贿赂晋国,请晋息战;把侵占鲁、卫二国的土地归还他们。”顷公说:“像这样说,寡人的情意已全尽到了。如果晋国不答应,只 有战斗下去了!”)
国佐领命,捧着纪甗、玉磬二物,径造晋军。先见韩厥,致齐侯之意。韩厥曰:“鲁卫以齐之侵削无已,故寡君怜而拯之;寡君则何仇于齐乎?”国佐答曰:“佐愿言于寡君,返鲁、卫之侵地如何?”韩厥曰:“有中军主帅在,厥不敢专。”韩厥引国佐来见郤克,克盛怒以待之,国佐辞气俱恭。郤克曰:“汝国亡在旦夕,尚以巧言缓我耶?倘真心请平,只依我两件事。”国佐曰:“敢问何事?”郤克曰:“一来,要萧君同叔之女为质于晋;二来,必使齐封内垄亩尽改为东西行。万一齐异日背盟,杀汝质,伐汝国,车马从西至东,可直达也。”国佐勃然发怒曰:“元帅差矣!萧君之女非他,乃寡君之母,以齐、晋匹敌言之,犹晋君之母也。那有国母为质人国的道理?至于垄亩纵横,皆顺其地势之自然,若惟晋改易,与失国何异?元帅以此相难,想不允和议了。”郤克曰:“便不允汝和,汝奈我何?”国佐曰:“元帅勿欺齐太甚也!齐虽褊小,其赋千乘;诸臣私赋,不下数百。今偶一挫衄,未及大亏。元帅必不允从,请收合残兵,与元帅决战于城下!一战不胜,尚可再战;再战不胜,尚可三战。若三战俱败,举齐国皆晋所有,何必质母、东亩为哉?佐从此辞矣!”委甗、磬于地,朝上一揖,昂然出营去了。
(国佐领了命令,捧着纪甗、玉磬两件东西,直到晋军。先见韩厥,致齐侯之意。韩厥说:“齐国一再侵犯鲁、卫,所以我们国君怜悯而拯救他们;怎么能仇恨齐国呢?”国佐回答:“我愿意和我们国君说明,奉还侵占鲁、卫的土地如何?”韩厥说:“有中军主帅在,我不敢自行决定。”韩厥领国佐来见郤克,克盛怒以待。国佐言行都很恭谨,郤克说:“你的国家灭亡是早晚的事了,还想以巧言缓和吗?如果真心请和,只依我两件事。”国佐说:“请问何事?”郤克说:“一来,要萧君同叔的女儿来晋做人质;二来,必须把齐国境内的道路改为东西方向。万一齐国以后背弃盟约,杀你人质,伐你的国家,车马从西到东,可以直达。”国佐勃然大怒,说:“元帅的话错了!萧君之女不是别人,是我们国君的母亲,以齐晋平等而言,也如晋君的母亲,哪有国母去做人质的道理?至于道路的纵横,都是顺地势自然形成,如果按晋国的要求改变了,与失去国家有什么区别?元帅以此为难齐国,想是不允许议和了。”郤克说:“就是不允许议和,你能把晋国怎样?”国佐说:“元帅不要欺齐太甚了!齐国虽狭小,公家财富也有一千车,众大臣的财富,也不下数百车,现在偶然失败,也没有吃太大亏。元帅一定不允许,请让齐国收拾残兵,与元帅城下决一死战!一战不胜,尚可以再战,再战不胜,尚可以三战,如果三次决战都失败,整个齐国都归晋国所有,何必以国母为质,道路东西走向为理由呢?我现在告辞了!”把甗、磬放在地上, 朝上面做一揖,昂首阔步出营。)
季孙行父与孙良夫在幕后闻其言,出谓郤克曰:“齐恨我深矣,必将致死于我。兵无常胜,不如从之。”郤克曰:“齐使已去,奈何?”行父曰:“可追而还也。”乃使良马驾车,追及十里之外,强拉国佐,复转至晋营。郤克使与季孙行父、孙良夫相见,乃曰:“克恐不胜其事,以获罪于寡君,故不敢轻诺。今鲁、卫大夫合辞以请,克不能违也,克听子矣。”国佐曰:“元帅已俯从敝邑之请,愿同盟为信。齐认朝晋,且返鲁、卫之侵地。晋认退师,秋毫无犯。各立誓书。”郤克命取牲血共歃,订盟而别。释放逢丑父复归于齐。齐顷公进逢丑父为上卿。晋、鲁、卫、曹之师,皆归本国。宋儒论此盟,请郤克恃胜而骄,出令不恭,致触国佐之怒,虽取成而还,殊不足以服齐人之心也。
(季孙行父和孙良夫在幕后听到他的话,出来对郤克说:“齐国非常恨我们,必至于死地而后快。兵无常胜,不如答应他的要求。”郤克说:“齐的使者已经走了,怎么办?”行父说:“可以把他追回来。”便用良马驾车,追到十里以外,硬拉国佐转回晋营。郤克让他与季孙行父、孙良夫相见,说:“我恐怕不能做主这件事,怕在国君那里获罪,所以不敢轻意答应。现在鲁、卫大夫一同替齐请和,我不能再违背大家的意愿了,愿听从你的主张。”国佐说:“元帅已俯就敝邑的请求,请设盟约,齐国认可朝拜晋国,并且要退还侵占鲁、卫两国的土地。晋应该退兵,秋毫无犯。各自都立下誓书。”郤克便命歃血盟誓,订了盟约后辞别。晋释放逢丑父回齐。齐顷公把他提升为上卿。晋、鲁、卫、曹,都班师回国。宋儒议论这次订盟,认为郤克恃胜而骄横,出言不逊,以致触怒了国佐,虽然议和成功,殊不知不足以服齐人之心。)
晋师归献齐捷,景公嘉战鞍之功,郤克等皆益地。复作新上中下三军:以韩厥为新中军元帅,赵括佐之;巩朔为新上军元帅,韩穿佐之;荀骓为新下军元帅,赵旃佐之。爵皆为卿。自是晋有六军,复兴伯业。司寇屠岸贾见赵氏复盛,忌之益深。日夜搜赵氏之短,谐于景公。又厚结栾、郤二家,以为己援。此事且搁过一边,表白在后。
(晋师回国报告了战胜齐国一事,景公嘉奖“鞍之战”的功劳,郤克等都扩大了封地。并重新组织新的上中下三军:用韩厥做新军大元帅,赵括辅佐;巩朔为新上军元帅,韩穿辅佐;荀骓为新下军元帅,赵旃辅佐。爵位都是卿。自此晋国有六军,复兴霸主之业。司寇屠岸贾见赵氏又显赫起来,忌妒得更厉害了。日夜寻找赵氏的短处,暗中告诉景公。又厚贿栾、郤二家,做为自己的帮手。这事先搁过一边,在后面再说。)
齐顷公耻其兵败,吊死问丧,恤民修政,志欲报仇。晋君臣恐齐侵伐,复失伯业,乃托言齐国恭顺可嘉,使各国仍还其所侵之地。自此诸侯以晋无信义,渐渐离心。此是后话。
(齐顷公因败兵感到耻辱,他凭吊死者问候难者,爱民修政,立志要报仇。晋国君臣担心齐兵来进犯,失去霸主地位,便以齐国恭顺可嘉为名,让各国把齐侵占的土地再归还齐国。自此诸侯认为晋国没有信义,渐渐离心离德。这是以后的事情。)
且说陈夏姬嫁连尹襄老,未及一年,襄老从军于邲,夏姬遂与其子黑要烝淫。及襄老战死,黑要恋夏姬之色,不往求尸,国人颇有议论。夏姬以为耻,欲借迎尸之名,谋归郑国。申公屈巫遂赂其左右,使传语于夏姬曰:“申公相慕甚切,若夫人朝归郑国,申公晚即来聘矣。”又使人谓郑襄公曰:“姬欲归宗国,盍往迎之?”郑襄公果然遣使来迎夏姬。楚庄王问于诸大夫曰:“郑人迎夏姬何意?”屈巫独对曰:“姬欲收葬襄老之尸,郑人任其事,以为可得,故使姬往迎之耳。”庄王曰:“尸在晋,郑安从得之?屈巫对曰:“荀罃者,荀首之爱子也。罃为楚囚,首念其子甚切。今首新佐中军,而与郑大夫皇戍素相交厚,其必借郑皇戍居间,使讲解于楚,而以王子及襄老之尸,交易荀罃。郑君以邲之战,惧晋行讨,亦将借此以献媚于晋,此真情无疑矣。”话犹未华,夏姬入朝辞楚王,奏闻归郑之故。言下泪珠如雨,曰:“若不得尸,妾誓不返楚!”楚庄王怜而许之。
(且说陈夏姬嫁给连尹襄老,不到一年,襄老到邲出征,夏姬便和他的儿子黑要通奸。等到襄老战死,黑要贪恋夏姬的美色,不去收尸,国人议论纷纷。夏姬感到耻辱,想借收尸的机会,设法回到郑国。申公屈巫便贿赂她的左右,传话给夏姬:“申公十分思慕您,如果夫人早上回郑国,申公晚上就来迎娶。”又派人对郑襄公说:“夏姬要回到自己的国家,怎么不去迎接呢?”郑襄公果然派使者去迎接夏姬。楚庄王问诸大夫说:“郑人迎夏姬是什么意思?”屈巫独自回答:“夏姬想收葬襄老的尸体,郑人任凭她这样做,以为可以得到尸体,所以让夏姬去收尸。”庄王说:“尸体在晋国,郑国怎么能得到?”屈巫回答:“荀罃是荀首的爱子。罃被楚囚住,首很想念儿子,现在首新近辅佐中军,而与郑大夫皇戎有很厚的交情,他一定让郑皇戎从中周旋,使他说服楚,以王子和襄老的尸体,交换荀罃。郑君因为邲城一战,怕晋国讨伐,也将借此向晋国献媚,这是真情无疑的。”话还没说完,夏姬入朝向庄王告辞,说明归郑的原因。说着泪珠如雨,“如果收不到尸体,妾誓不返楚!”楚王觉得可怜而允许了。)
夏姬方行,屈巫遂致书于郑襄公,求聘夏姬为内子。襄公不知庄王及公子婴齐欲娶前因,以屈巫方重用于楚,欲结为姻亲,乃受其聘币,楚人无知之者。屈巫复使人至晋,通信于荀首,教他将二尸易荀罃于楚,以实其言。荀首致书皇戍,求为居间说合。庄王欲得其子公子榖臣之尸,乃归荀罃于晋,晋亦以二尸畀楚。楚人信屈巫之言为实,不疑其有他故也。及晋师伐齐,齐顷公请救于楚,值楚新丧,未即发兵。后闻齐师大败,国佐已及晋盟,楚共王曰:“齐之从晋,为楚失救之故,非齐志也。寡人当为齐伐卫、鲁,以雪鞍耻。谁能为寡人达此意于齐侯者?”申公屈巫应声曰:“微臣愿往!”共王曰:“卿此去经由郑国,就便约郑师:以冬十月之望,在卫境取齐,即以此期告于齐侯。可也。”
(夏姬刚走,屈巫便给郑襄公送信,请求把夏姬嫁给他做妻子。襄公不清楚庄王和公子婴齐曾要娶夏姬的事,认为屈巫在楚很受重用,要结为姻亲,便接受了屈巫的聘礼,楚国没人知道这事。屈巫又让人到晋,给荀首送信,教他用两具尸体到楚国换回荀罃,以证实自己说过的话正确。荀首送信给皇戎,求他从中说合。庄王要得到他的公子榖臣的尸体,便放荀罃回晋,晋国也把两具尸体还给楚国。楚人相信了屈巫说的是实话,没怀疑有其他的缘故。等到晋师讨伐齐国,齐顷公向楚国求救,正遇楚国有丧事,没有立即发兵。后听说齐军大败,国佐已经和晋国订盟,楚共王说:“齐国依附晋国,是因为楚国没有救援,不是齐国的本意。我应为齐国征伐卫、鲁两国,以雪‘鞍之战’的耻辱,谁能把我的意思表达给齐侯?”申公屈巫应声说:“小臣愿意去!”共王说:“爱卿此去经过郑国,顺便约郑的军队在十月十五日,在卫国聚齐,并把这个日期告知齐侯。”)
屈巫领命归家,托言往新邑收赋,先将家属及财帛,装载十余车,陆续出城。自己乘轺车在后,星驰往郑,致楚王师期之命。遂与夏姬在馆舍成亲,二人之乐可知矣!有诗为证:
(屈巫领命回到家中,扬言去新邑收赋税,先将家眷和财物,装在十多辆车上,陆续出城。自己坐一辆小车在后,星夜驰往郑国,交代了楚国起兵的日期。同时与夏姬在馆舍成亲,二人之乐可想而知。有诗为证:)
佳人原是老妖精,到处偷情旧有名。
采战一双今作配,这回鏖战定输赢。
夏姬枕畔谓屈巫曰:“此事曾禀知楚王否?”屈巫将庄王及公子婴齐欲娶之事,诉说一遍:“下官为了夫人,费下许多心机,今日得谐鱼水,生愿足!下官不敢回楚,明日与夫人别寻安身之处,偕老百年,岂不稳便?”夏姬曰:“原来如此。夫君既不回楚,那使齐之命,如何消缴?”屈巫曰:“我不往齐国去了。方今与楚抗衡,莫如晋国,我与汝适晋,可也。”
(夏姬在枕上对屈巫说:“这件事奏知楚王了吗?”屈巫把楚王、公子婴齐想娶她的事说了一遍:“下官为了夫人,费了很多心机,今日谐如鱼水,平生之愿已足。下官不敢回楚,明日与夫人到别处寻找安身之处,白头到老,岂不更稳妥?”夏姬说:“原来如此。夫君既不回楚,那出使齐国的命令,怎样交代?”屈巫说:“我不往齐国去了,现在与楚国抗衡的,就是晋国,我和你去晋国算了。”)
次早,修下表章一通,付与从人,寄复楚王,遂与夏姬同奔晋国。
(第二天早上,写下信件一封,交给随从,让寄给楚国,便与夏姬投奔晋国。)
晋景公方以兵败于楚为耻,闻屈巫之来,喜曰:“此天以此人赐我也!”即日拜为大夫,赐邢地为之采邑。屈巫乃去屈姓,以巫为氏,名臣,至今人称为申公巫臣。巫臣自此安居于晋。
(晋景公正以兵败楚国为耻辱,听说屈巫到来,大喜过望说:“这是上天赐给我这个人啊!”当天拜他为大夫,把邢地赐给他做采邑。屈巫便不再姓屈而姓巫,名字为臣,至今人们称他为申公巫臣。巫臣从此安居在晋国。)
楚共王接得巫臣来表,拆而读之,略云:
(楚共王接到巫臣来信,拆开阅读,大致说:)
蒙郑君以夏姬室臣,臣不肖,遂不能辞。恐君王见罪,暂寓晋国。使齐之事,望君王别遣良臣。死罪!死罪!
(蒙郑君把夏姬嫁给我做妻室,臣不肖,不能推辞,恐怕君王怪罪,暂时住在晋国。出使齐国的事,望君王另派胜任的人。死罪!死罪! )
共王见表,大怒,召公子婴齐、公子侧使观之。公子侧对曰:“楚、晋世仇,今巫臣适晋,是反叛也,不可不讨。”公子婴齐复曰:“黑要烝母,是亦有罪,宜并讨之。”共王从共言,乃使公子婴齐领兵抄没巫臣之族,使公子侧领兵擒黑要而斩之。两族家财,尽为二将分得享用。巫臣闻其家族被诛,乃遗书于二将,略云:
(共王见信大怒,召公子婴齐和公子侧看信,公子侧回答:“楚晋有世仇,现在巫臣去晋,是反叛,不能不讨伐。”公子婴齐又说:“黑要奸母,也有罪,应当一并讨伐。”共王听从了这话,便派公子婴齐领兵抄没巫臣的家族,派公子侧领兵捉住黑要杀掉。两族的家财,都为两人分享。巫臣听到家族被杀的消息,便写信给这两人,大致是:)
尔以贪谗事君,多杀不辜,余必使尔等疲于道路以死!
(你们以贪谗来侍奉君王,滥杀无辜,我一定让你们疲劳地死在路上!)
婴齐等秘其书,不使闻于楚王。
(婴齐等把信藏起来,不让楚王知道。)
巫臣为晋画策,请通好于吴国,因以车战之法,教导吴人。留其子狐庸仕于吴为行人,使通晋、吴之信,往来不绝。自此吴势日强,兵力日盛,尽夺取楚东方之属国。寿梦遂僭爵为王。楚边境被其侵伐,无宁岁矣。后巫臣死,狐庸复屈姓,遂留仕吴,吴用为相国,任以国政。
(巫臣为晋国筹划计策,请求和吴国友好,并把车战的方法,教给吴人。留儿子孤庸在吴为官,晋吴通信往来不绝。从此吴国势力日益强大,兵力日益强盛,把楚国在东方的属国都夺了过来。寿梦还自称为王。楚国边境常被吴国侵伐,没有太平的年月。后来巫臣死了,狐庸又用屈姓。便一直在吴国为官,吴国用他做相国,把国政交给他。)
冬十月,楚王拜公子婴齐为大将,同郑师伐卫,残破其郊。因移师侵鲁,屯于杨桥之地。仲孙蔑请赂之。乃括国中良匠及织女、针女各百人,献于楚军,请盟而退。晋亦遣使邀鲁侯同伐郑国,鲁成公复从之。周定王二十年,郑襄公坚薨,世子费嗣位,是为悼公。因与许国争田界,许君诉于楚,楚共王为许君理直,使人责郑。郑悼公怒,乃弃楚从晋。是年,郤克以箭伤失于调养,左臂遂损,乃告老;旋卒。栾书代为中军元帅。明年,楚公子婴齐帅师伐郑,栾书救之。
(十月,楚王拜公子婴齐为大将,和郑军讨伐卫国,攻占了卫国郊区。又去侵犯鲁国,在杨桥扎营。仲孙蔑前去贿赂楚国,把国中的良匠和善于织布、做针织的女子各一百人,献给楚军,与楚国订盟而归。晋国也派遣使者邀鲁 侯共同讨伐郑国,鲁成公答应了。周定王二十年,郑襄公坚死去,世子费继位,为悼公。因为与许国争疆界,许君去楚王那里告状,楚共王为许君争理,派人责备郑。郑悼公大怒,便弃开楚国依附晋国。这年,郤克因为没养好箭 伤,失去左臂,便告老还家,不久死去。栾书代替他为中军元帅。过一年,楚公子婴齐率军伐郑,栾书去援救。)
时晋景公以齐、郑俱服,颇有矜慢之心。宠用屠岸贾,游猎饮酒,复如灵公之日。赵同、赵括与其兄赵婴齐不睦,诬以淫乱之事,逐之奔齐,景公不能禁止。时梁山无故自崩,壅塞河流,三日不通。景公使太史卜之。屠岸贾行赂于太史,使以“刑罚不中”为言。景公曰:“寡人未常过用刑罚,何为不中?”屠岸贾奏曰:“所谓刑罚不中者,失入失出,皆不中也。赵盾弑灵公于桃园,载在史册,此不赦之罪,成公不加诛戮,且以国政任之。延及于今,逆臣子孙,布满朝中,何以惩戒后人乎?且臣闻赵朔、原、屏等,自恃宗族众盛,将谋叛逆。楼婴欲行谏沮,被逐出奔。栾、郤二家,畏赵氏之势,隐忍不言。梁山之崩,天意欲主公声灵公之冤,正赵氏之罪耳。”景公自战邲时,已恶同、括专横,遂惑其言。问于韩厥,厥对曰:“桃园之事,与赵盾何与?况赵氏自成季以来,世有大勋于晋。主公奈何听细人之言,而疑功臣之后乎?”景公意未释然。复问于栾书、郤锜。二人先受岸贾之嘱,含糊其词,不肯替赵氏分辩。景公遂信岸贾之言,以为实然。乃书赵盾之罪于版,付岸贾曰:“汝好处分,勿惊国人!”
(这时晋景公因为齐、郑都顺从自己便傲慢起来,宠用屠岸贾,每日游猎饮酒,像灵公在时一样。赵同、赵括与哥哥赵婴齐不和,诬谄婴齐有淫乱之事,逼迫他出奔齐国,景公制止不了。当时梁山无故崩陷,河流堵塞,三日不流通。景公让太史占卜这事。屠岸贾贿赂太史,让他说“刑罚不中”的 话。景公说:“我不曾用过刑罚,为什么说不中呢?”屠岸贾奏道:“所谓刑罚不中,失宽失严,都是不中。赵盾在桃园杀灵公,已记载在史册上,这是不赦乏罪,成公不如诛杀,而把国政交给他。一直延续到现在,逆臣子孙布满朝中,怎么能惩戒后人?况且臣听说赵朔、赵原、赵屏等,自以为宗族人多势强,打算谋反。婴齐要阻止他们,就被驱赶出去。栾郤两家畏惧赵氏的势力,默默忍耐着。梁山的崩陷,无疑是天意让主公为灵公鸣冤,惩罚赵氏的罪行。”景公从在邲打仗时起,就厌恶赵同、赵括的专权,屠岸贾这一席话听着非常顺耳,理所当然上了圈套。他把这事说给韩厥,韩厥回答:“桃园之事,与赵盾有什么关系?况赵氏自成季以来,世代为晋立下功勋。主公为什么听小人之言,而疑心功臣的后代呢?”景公的疑虑还没有消除,又去问栾书、郤锜。二人早受了屠岸贾的嘱托,含糊其词,不肯替赵氏分辩,景公便信了岸贾的话,以为真是这样。让人刻写赵盾的罪行,交给屠岸贾说:“你好好处理,不要惊动国人。”)
韩厥知岸贾之谋,夜往下宫,报知赵朔,使预先逃遁。朔曰:“吾父抗先君之诛,遂受恶名。今岸贾奉有君命,必欲见杀,朔何敢避?但吾妻见有身孕,已在临月,倘生女不必说了,天幸生男,尚可延赵氏之祀。此一点骨血,望将军委曲保全,朔虽死犹生矣。”韩厥泣曰:“厥受知于宣孟,以有今日,恩同父子。今日自愧力薄,不能断贼之头!所命之事,敢不力任?但贼臣蓄愤已久,一时发难,玉石俱焚,厥有力亦无用处。及今未发,何不将公主潜送公宫,脱此大难?后日公子长大,庶有报仇之日也。”朔曰:“谨受教!”二人洒泪而别。
(韩厥知道屠岸贾的阴谋后,连夜出宫,报知赵朔,让他先逃走。赵朔说:“我父亲反抗先君的杀害,留下了恶名。现在屠岸贾奉君王的命令,一定要杀死我,我怎么敢躲避?但我的妻子有了身孕,快要临产了。如果生女孩就不必说了,有幸生了男孩,还可以延续赵氏一脉,望将军替我保存这一点骨血,我赵朔虽死犹生。”韩厥哭泣着说:“我有今天,都是您提拔的,我们恩同父子。现在我自愧力量太小,不能斩断恶贼的头颅!您所说的事,我怎敢不效力?但贼人蓄谋已久,一旦发难,难免玉石俱焚,我有力量也无处使用了。现在事情还没发生,怎么不把公主暗中送回宫去,逃脱这场大难?以后公子长大了,一定会有报仇的时候。”赵朔说:“就按您说的办!”二人洒泪而别。)
赵朔私与庄姬约:“生女当名曰文,若生男当名曰武,文人无用,武可报仇。”独与门客程婴言之。庄姬从后门上温车,程婴护送,径入宫中,投其母成夫人去了。夫妻分别之苦,自不必说。
(赵朔私下与夫人庄姬约好:“生女孩,取名文,如果生男孩取名武,文人无用,武士可报仇。”又单独和门客程婴交代好。庄姬从后门上车,程婴护送,一直来到宫中,到母亲成夫人那里去了。夫妻分别之苦,就不必说了。)
比及天明,岸贾自率甲士,围了下宫。将景公所书罪版,悬于大门,声言:“奉命讨逆。”遂将赵朔、赵同、赵括、赵旃各家老幼男女,尽行诛戮。旃子赵胜,时在邯郸,独免;后闻变,出奔于宋。当时杀得尸横堂户,血浸庭阶。简点人数,单单不见庄姬。岸贾曰:“公主不打紧,但闻怀妊将产,万一生男,留下逆种,必生后患。”有人报说:“夜半有温车入宫。”岸贾曰:“此必庄姬也。”即时来奏晋侯,言:“逆臣一门,俱已诛绝,只有公主走入宫中。伏乞主裁!”景公曰:“吾姑乃母夫人所爱,不可问也。”岸贾又奏曰:“公主怀妊将产,万一生男,留下逆种,异日长大,必然报仇,复有桃园之事,主公不可不虑!”景公曰:“生男则除之。”岸贾乃日夜使人探伺庄姬生产消息。数日后,庄姬果然生下一男。成夫人吩咐宫中,假说生女。屠岸贾不信,欲使家中乳媪入宫验之。庄姬情慌,与其母成夫人商议,推说所生女已死。此时景公耽于淫乐,国事全托于岸贾,恣其所为。岸贾亦疑所生非女,且未死,乃亲率女仆,遍索宫中。庄姬乃将孤儿置于裤中,对天祝告曰:“天若灭绝赵宗,儿当啼;若赵氏还有一脉之延,儿则无声。”及女仆牵出庄姬,搜其宫,一无所见,裤中绝不闻啼号之声。岸贾当时虽然出宫去了,心中到底狐疑。或言:“孤儿已寄出宫门去了。”岸贾遂悬赏于门:“有人首告孤儿真信,与之千金;知情不言,与窝藏反贼一例,全家处斩。”又吩咐宫门上出入盘诘。
(到了第二天,屠岸贾亲自率领甲士,围了下宫。将景公所写的罪版悬在大门上,声言:“奉命讨伐逆叛。”便把赵朔、赵同、赵括、赵旃各家男女老幼,全部杀掉。赵旃的儿子赵胜当时在邯郸,只有他免于一死;后来听说事情有变,逃奔到宋国。当时杀得尸横堂户,血浸庭阶。查点人数,单不见庄姬。屠岸贾说:“公主倒不要紧,但听说她怀孕将临产,万一生个男孩,留下逆种,必生后患。”有人报说:“半夜有车入宫。”岸贾说:“这肯定是庄姬了。”便立即奏知晋侯,说:“逆臣一门都已杀尽,只有公主走进宫中,请主公裁定!”景公说:“我姑姑是母后夫人所喜欢的人,不可问罪。”屠岸贾又奏道:“公主怀孕将临产,万一生个男孩,留下逆种,他长大了,必然报仇,还要发生桃园之事,主公不可不虑!”景公说:“生男孩再除掉。”屠岸贾日夜派人探听庄姬临产消息。数日后,庄姬果然生一男孩。成夫人吩咐宫中人,谎说生了女孩。屠岸贾不信,想派自家奶娘去宫中验看。庄姬发慌,与母亲成夫人商议,推说所生女孩已死掉。这时景公沉湎在欢乐之中,国家大事都托付给屠岸贾,任他为所欲为。岸贾也怀疑孩子不是女的,并且没死,便亲自率女仆,把宫中搜索一遍。庄姬将孤儿放在裤子里,祷告说:“天如果要灭绝赵氏,儿就啼哭;若赵氏还有一脉可以延续, 儿就不要出声。”等女仆领出庄姬,搜查住处,一无所见,也没听到孩子的啼哭。岸贾当时虽然出宫去了,心中还是犯疑。有人说:“孤儿已送出宫了。”岸贾便在门上悬赏:“有谁第一个举报孤儿准确的消息的,赏给黄金一千两;知情不说的,与窝藏反贼同罪,全家处斩。”又吩咐对出入宫门的人要严加盘查。)
却说赵盾有两个心腹门客,一个是公孙杵臼,一个是程婴。先前闻屠岸贾围了下宫,公孙杵臼约程婴同赴其难。婴曰:“彼假托君命,布词讨贼,我等与之俱死,何益于赵氏?”杵臼曰:“明知无益。但恩主有难,不敢逃死耳!”婴曰:“姬氏有孕,若男也,吾与尔共奉之;不幸生女,死犹未晚。”及闻庄姬生女,杵臼泣曰:“天果绝赵乎!”程婴曰:“未可信也,吾当察之。”乃厚赂宫人,使通信于庄姬。庄姬知程婴忠义,密书一“武”字递出。程婴私喜曰:“公主果生男矣!”及岸贾搜索宫中不得,程婴谓杵臼曰:“赵氏孤在宫中,索之不得,此天幸也!但可瞒过一时耳。后日事泄,屠贼之将搜索。必须用计,偷出宫门,藏于远地,方保无虞。”杵臼沉吟了半日,问婴曰:“立孤与死难,二者孰难?”婴曰:“死易耳,立孤难也。”杵臼曰:“子任其难,我任其易,何如?”婴曰:“计将安出?”杵臼曰:“诚得他人婴儿,诈称赵孤,吾抱往首阳山中,汝当出首,说孤儿藏处。屠贼得伪孤,则真孤可免矣。”程婴曰:“婴儿易得也。必须窃得真孤出宫,方可保全。”杵臼曰:“诸将中惟韩厥受赵氏恩最深,可以窃孤之事托之。”程婴曰:“吾新生一儿,与孤儿诞期相近,可以代之。然子既有藏孤之罪,必当并诛,子先我而死,我心何忍?”因泣下不止。杵臼怒曰:“此大事,亦美事,何以泣为?”婴乃收泪而去。夜半,抱其子付于杵臼之手。即往见韩厥,先以“武”字示之,然后言及杵臼之谋。韩厥曰:“姬氏方有疾,命我求医。汝若哄得屠贼亲往首阳山,吾自有出孤之计。”
(却说赵盾有两个心腹门客,一个是公孙杵臼,一个是程婴。一听说屠岸 贾围了下宫,公孙杵臼约程婴一同赴难。程婴说:“他假托君命,编理由讨 贼,我等与主人同死,对赵氏有什么益处?”杵臼说:“明知无益,但是恩 公有难,不敢逃避一死。”程婴说:“姬氏有孕,如果是男孩,我与你共同 抚养;不幸生了女孩,再死也不晚。”当听说姬庄生个女孩,杵臼哭着说: “天真的要灭绝赵氏啊!”程婴说:“未必准确,我再察访一下。”便厚贿 宫中之人,让他和庄姬通信。庄姬知道程婴忠义,密写一个“武”字递出。 程婴暗中大喜,说道:“公主果真生个男孩!”当屠岸贾没搜出婴儿时,程 婴对杵臼说:“赵氏孤儿在宫中,没被查出来,这是上天赐给的幸运哪!但只可瞒过一时,以后事情泄露了,屠贼又要搜索。必须用计把孤儿偷出宫来,藏到远方,才可无忧。”杵臼沉吟半日,问程婴说:“抚养孤儿和赴死,二者哪个更难些?”程婴说:“死容易,抚养婴儿难。”杵臼说:“你承受难的,我承受容易的,怎么样?”程婴说:“有什么计策吗?”杵臼说:“寻得别人的婴儿诈说是赵氏的孤儿,我抱到首阳山中去,你去告发,说出孤儿的藏处。屠贼得到假孤儿,真孤儿就可以免死了。”程婴说:“假孤儿容易找到,但必须把真孤儿偷出宫,才能保全。”杵臼说:“诸将中唯有韩厥受赵氏之恩最深,可以将偷婴儿一事托付他。”程婴说:“我妻子新生一个儿子,与孤儿生日相近,可以代替。你既有匿藏孤儿之罪,必当一起被杀,先我而死,于心何忍?”因而哭泣不止。杵臼生气地说:“这是大事,也是美事,为什么哭呢?”程婴只好收泪而去。半夜,把自己儿子交给公孙杵臼。立刻又去见韩厥,先把“武”字给他看,然后说了公孙杵臼的计策。韩厥说:“姬氏得了病,命我去民间求医。你如果能使得屠贼亲自去首阳山,我自有偷出孤儿之计。”)
程婴乃扬言于众曰:“屠司寇欲得赵孤乎,曷为索之宫中?”屠氏门客闻之,问曰:“汝知赵氏孤所在乎?”婴曰:“果与我千金,当告汝。”门客引见岸贾,岸贾叩其姓氏。对曰:“程氏名婴,与公孙杵臼同事赵氏。公主生下孤儿,即遣妇人抱出宫门,托吾两人藏匿。婴恐日后事露,有人出首,彼获千金之赏,我受全家之戮,是以告之。”岸贾曰:“孤在何处?”婴曰:“请屏左右,乃敢言。”岸贾即命左右退避。婴告曰:“在首阳山深处,急往可得,不久当奔秦国矣。然须大夫自往。他人多与赵氏有旧,勿轻托也。”岸贾曰:“汝但随吾往,实则重赏,虚则死罪。”婴曰:“吾亦自山中来此,腹馁甚,幸赐一饭。”岸贾与之酒食。婴食毕,又催岸贾速行。
(程婴便在众人中扬言:“屠司寇要得赵氏婴儿,怎么到宫中去搜索呢?”屠氏门客听到了,问道:“你知道赵氏孤儿在哪吗?”程婴说:“如果给我千金,就告诉你。”门客引他见屠岸贾,问他姓名,他回答道:“我姓程名婴,与公孙杵臼一同伺奉赵氏。公主生下婴儿,当即让一妇人抱出宫门,托我们两人藏匿起来。我恐怕日后事情泄露,有人告发,他得千金,我全家遭难,所以来告知此事。”岸贾问:“孤儿在哪里?”程婴说:“请让左右退下,我才敢说。”岸贾命令身边的人退下。程婴说:“在首阳山深处,赶快去还能找到,否则,就要去秦国了。大夫最好亲自去,因为别人多和赵氏有交情,不要轻意托付别人。”岸贾说:“你得随我去,是实话就赏你,是谎话就犯死罪。”程婴说:“我也是从山中来的,饿极了,请给 点饭吃。”岸贾给他酒食。程婴吃完,又催岸贾快走。)
岸贾自率家甲三千,使程婴前导,径往首阳山。纡回数里,路极幽僻,见临溪有草庄数间,柴门双掩。婴指曰:“此即杵臼、孤儿处也。”婴先叩门,杵臼出迎,见甲士甚众,为仓皇走匿之状。婴喝曰:“汝勿走,司寇已知孤儿在此,亲自来取,速速献出,可也。”言未毕,甲士缚杵臼来见岸贾。岸贾问:“孤儿何在?”杵臼赖曰:“无有。”岸贾命搜其家,见壁室有锁甚固。甲士去锁,入其室,室颇暗。仿佛竹床之上,闻有小儿惊啼之声。抱之以出,锦绷绣褓,俨如贵家儿。杵臼一见,即欲夺之,被缚不得前。乃大骂曰:“小人哉,程婴也!昔下宫之难,我约汝同死,汝说:‘公主有孕,若死,谁作保孤之人!’今公主将孤儿付我二人,匿于此山,汝与我同谋做事,却又贪了千金之赏,私行出首。我死不足惜,何以报赵宣孟之恩乎?”千小人,万小人,骂一个不住。程婴羞惭满面,谓岸贾曰:“何不杀之?”岸贾喝令:“将公孙杵臼斩首!”自取孤儿掷之于地,一声啼哭,化为肉饼,哀哉!髯翁有诗云:
(岸贾亲自率家丁三千人,让程婴做向导,一直奔首阳山。山路极其幽僻,迂回数里,只见临溪有草房几间,柴门紧闭。程婴指着说:“这就是公孙杵臼和孤儿的住处。”程婴先叩门,杵臼出门相迎,见甲士很多,假做仓惶去匿藏之状。程婴喝道:“你别走,司寇已知道孤儿在此,亲自来取,快快献出来吧。”话没说完, 甲士缚住杵臼来见屠岸贾,屠岸贾问:“孤儿在哪?”杵臼抵赖说:“没有。”岸贾命令搜查。见隔壁锁得很严实,甲士便砸开锁,进到里面,室内很暗,竹床上仿佛有小孩啼哭声。抱出来一看,锦绷绣被,俨然似富贵人家的孩子。 杵臼一见,便要去夺,但被绑得不能动弹,便大骂:“小人啊,程婴!先前主公遇难时,我约你一同死,你说:‘公主有孕,如果死了,谁做保护孤儿的人?’现在公主把孤儿托付我二人,隐匿在山中,你与我同谋做事,却又贪图千金之赏,私自泄露。我死不足惜,怎样回报赵宣孟的恩情呢?”千小 人,万小人,骂个不停,程婴羞愧满面,对岸贾说:“为何还不杀他?”岸贾喝令:“将公孙杵臼斩首!”程婴自己抱起婴儿摔到地上,只听一声啼哭,变成了肉饼,哀哉!)
一线宫中赵氏危,宁将血胤代孤儿;
屠奸纵有弥天网,谁料公孙已售欺?
屠岸贾起身往首阳山擒捉孤儿,城中那一处不传遍,也有替屠家欢喜的,也有替赵家叹息的。那宫门盘诘,就怠慢了。韩厥却教心腹门客,假作草泽医人,入宫看病,将程婴所传“武”字,粘于药囊之上。庄姬看见,已会其意。诊脉已毕,讲几句胎前产后的套语,庄姬见左右宫人,俱是心腹,即以孤儿裹置药囊之中。那孩子啼哭起来,庄姬手抚药囊祝曰:“赵武,赵武!我一门百口冤仇,在你一点血泡身上,出宫之时,切莫啼哭!”吩咐已毕,孤儿啼声顿止,走出宫门,亦无人盘问。韩厥得了孤儿,如获至宝,藏于深室,使乳妇育之,虽家人亦无知其事者。
(屠岸贾起身去首阳山擒捉孤儿,城中哪一处不传遍,也有替屠家欢喜的,也有替赵家叹息的,那宫门盘问此事就怠慢了。韩厥叫心腹门客,假装是乡间的医生,进宫看病,将程婴所传的“武”字贴于药囊上。庄姬看见,已会 其意。诊脉完毕,讲几句胎前产后的套话,庄姬见左右宫人都是心腹,便把孤儿裹在药囊之中。那孩子啼哭起来,庄姬手抚药囊祈祷道:“赵武,赵武!我一门百口冤仇都寄托在你身上,出宫时,切莫啼哭!”吩咐已毕,孤儿啼 声立刻停止,走出宫门,也没人盘问。韩厥得了孤儿,如获至宝,藏在僻静的屋子里,让乳娘喂养,就是家里人也没有知道这事的。)
屠岸贾回府,将千金赏赐程婴。程婴辞不愿赏。岸贾曰:“汝原为邀赏出首,如何又辞?”程婴曰:“小人为赵氏门客已久,今杀孤儿以自脱,已属非义,况敢利多金乎?倘念小人微劳,愿以此金收葬赵氏一门之尸,亦表小人门下之情于万一也。”岸贾大喜曰:“子真信义之士也!赵氏遗尸,听汝收取不禁。即以此金为汝营葬之资。”程婴乃拜而受之。尽收各家骸骨,棺木盛殓,分别葬于赵盾墓侧。事毕,复往谢岸贾。岸贾欲留用之,婴流涕言曰:“小人一时贪生怕死,作此不义之事,无面目复见晋人,从此将糊口远方矣。”程婴辞了岸贾,往见韩厥。厥将乳妇及孤儿交付程婴。婴抚为己子,携之潜入盂山藏匿。后人因名其山曰藏山,以藏孤得名也。
(屠岸贾回到府中,用千金赏赐程婴,程婴推辞不愿接受。岸贾说:“你原来为了赏钱才出首,为什么推辞?”程婴说:“小人做赵氏门客很久了。今天杀了婴儿来解脱自己,已经是不义了,怎么敢图得这么多的金子呢?如果以为小臣有点功劳,请用这金子收葬赵氏一门尸体,也表表我这门人多少有点情义。”岸贾大喜说:“你真是信义之士啊!赵氏的遗体任你收拾。把这金子做为你营葬之资吧。”程婴便下拜接受。把各家尸骨全部收拾了,用棺木盛殓,分别葬在赵盾墓旁。办完事,又去岸贾那里道谢。岸贾想留用他,程婴流涕说:“小人一时贪生怕死,做了这无义之事,没有脸面再见晋人,从此将到远方糊口了。”程婴辞了岸贾,去见韩厥。厥将乳娘和孤儿交付程婴。程婴便携带赵武暗中来到盂山隐藏。后人因而给这座山起名为“藏山”,因为藏孤儿而得名。)
后三年,晋景公游于新田,见其土沃水甘,因迁其国,谓之新绛。以故都为故绛。百官朝贺,景公设宴于内宫,款待群臣。日色过晡,左右将治烛。忽然怪风一阵,卷入堂中,寒气逼人,在座者无不惊颤。须臾,风过,景公独见一蓬头大鬼,身长丈余,披发及地,自户外而入,攘臂大骂曰:“天乎!我子孙何罪,而汝杀之?我已诉闻于上帝,来取汝命!”言毕,将铜锤来打景公。景公大叫:“群臣救我!”拔佩剑欲斩其鬼,误劈自己之指,群臣不知为何,慌忙抢剑。景公口吐鲜血,闷倒在地,不省人事。
(过了三年,晋景公到新田游玩,见这里土沃水甜,因而把国都迁到这里,称作新绛。称故都为故绛。百官朝贺,景公在内宫设宴,款待群臣。日色过了申时,左右要点蜡烛。忽然一阵怪风卷入堂中,寒气逼人,在座的人无不惊颤。一会儿风过,景公独见一个蓬头大鬼,身长一丈多,披发长至地上,自门外而入,挥臂大骂:“天哪,我的子孙有什么罪过,而你把他们杀了?我已经告到上帝那儿,这就来取你的性命!”说完,用铜鎚来打景公。景公大叫:“群臣救我!”拔佩剑要斩那鬼,却误劈了自己的手指。群臣不知为什么,慌忙抢剑。景公口吐鲜血,闷倒在地,不省人事。)
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话说晋兵追齐侯,行四百五十里,至一地,名袁娄,安营下寨,打点攻城。齐顷公心慌,集诸臣问计。国佐进曰:“臣请以纪侯之甗及玉磬,行赂于晋,而请与晋平;鲁、卫二国,则以侵地还之。”顷公曰:“如卿所言,寡人之情已尽矣。再若不从,惟有战耳!”
(话说晋兵追赶齐侯,行军四百五十里,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袁娄,安营下寨,准备攻城。齐顷公发了慌,召集诸臣询问计策。国佐进言:“臣请求用纪侯的甗和玉磬,贿赂晋国,请晋息战;把侵占鲁、卫二国的土地归还他们。”顷公说:“像这样说,寡人的情意已全尽到了。如果晋国不答应,只 有战斗下去了!”)
国佐领命,捧着纪甗、玉磬二物,径造晋军。先见韩厥,致齐侯之意。韩厥曰:“鲁卫以齐之侵削无已,故寡君怜而拯之;寡君则何仇于齐乎?”国佐答曰:“佐愿言于寡君,返鲁、卫之侵地如何?”韩厥曰:“有中军主帅在,厥不敢专。”韩厥引国佐来见郤克,克盛怒以待之,国佐辞气俱恭。郤克曰:“汝国亡在旦夕,尚以巧言缓我耶?倘真心请平,只依我两件事。”国佐曰:“敢问何事?”郤克曰:“一来,要萧君同叔之女为质于晋;二来,必使齐封内垄亩尽改为东西行。万一齐异日背盟,杀汝质,伐汝国,车马从西至东,可直达也。”国佐勃然发怒曰:“元帅差矣!萧君之女非他,乃寡君之母,以齐、晋匹敌言之,犹晋君之母也。那有国母为质人国的道理?至于垄亩纵横,皆顺其地势之自然,若惟晋改易,与失国何异?元帅以此相难,想不允和议了。”郤克曰:“便不允汝和,汝奈我何?”国佐曰:“元帅勿欺齐太甚也!齐虽褊小,其赋千乘;诸臣私赋,不下数百。今偶一挫衄,未及大亏。元帅必不允从,请收合残兵,与元帅决战于城下!一战不胜,尚可再战;再战不胜,尚可三战。若三战俱败,举齐国皆晋所有,何必质母、东亩为哉?佐从此辞矣!”委甗、磬于地,朝上一揖,昂然出营去了。
(国佐领了命令,捧着纪甗、玉磬两件东西,直到晋军。先见韩厥,致齐侯之意。韩厥说:“齐国一再侵犯鲁、卫,所以我们国君怜悯而拯救他们;怎么能仇恨齐国呢?”国佐回答:“我愿意和我们国君说明,奉还侵占鲁、卫的土地如何?”韩厥说:“有中军主帅在,我不敢自行决定。”韩厥领国佐来见郤克,克盛怒以待。国佐言行都很恭谨,郤克说:“你的国家灭亡是早晚的事了,还想以巧言缓和吗?如果真心请和,只依我两件事。”国佐说:“请问何事?”郤克说:“一来,要萧君同叔的女儿来晋做人质;二来,必须把齐国境内的道路改为东西方向。万一齐国以后背弃盟约,杀你人质,伐你的国家,车马从西到东,可以直达。”国佐勃然大怒,说:“元帅的话错了!萧君之女不是别人,是我们国君的母亲,以齐晋平等而言,也如晋君的母亲,哪有国母去做人质的道理?至于道路的纵横,都是顺地势自然形成,如果按晋国的要求改变了,与失去国家有什么区别?元帅以此为难齐国,想是不允许议和了。”郤克说:“就是不允许议和,你能把晋国怎样?”国佐说:“元帅不要欺齐太甚了!齐国虽狭小,公家财富也有一千车,众大臣的财富,也不下数百车,现在偶然失败,也没有吃太大亏。元帅一定不允许,请让齐国收拾残兵,与元帅城下决一死战!一战不胜,尚可以再战,再战不胜,尚可以三战,如果三次决战都失败,整个齐国都归晋国所有,何必以国母为质,道路东西走向为理由呢?我现在告辞了!”把甗、磬放在地上, 朝上面做一揖,昂首阔步出营。)
季孙行父与孙良夫在幕后闻其言,出谓郤克曰:“齐恨我深矣,必将致死于我。兵无常胜,不如从之。”郤克曰:“齐使已去,奈何?”行父曰:“可追而还也。”乃使良马驾车,追及十里之外,强拉国佐,复转至晋营。郤克使与季孙行父、孙良夫相见,乃曰:“克恐不胜其事,以获罪于寡君,故不敢轻诺。今鲁、卫大夫合辞以请,克不能违也,克听子矣。”国佐曰:“元帅已俯从敝邑之请,愿同盟为信。齐认朝晋,且返鲁、卫之侵地。晋认退师,秋毫无犯。各立誓书。”郤克命取牲血共歃,订盟而别。释放逢丑父复归于齐。齐顷公进逢丑父为上卿。晋、鲁、卫、曹之师,皆归本国。宋儒论此盟,请郤克恃胜而骄,出令不恭,致触国佐之怒,虽取成而还,殊不足以服齐人之心也。
(季孙行父和孙良夫在幕后听到他的话,出来对郤克说:“齐国非常恨我们,必至于死地而后快。兵无常胜,不如答应他的要求。”郤克说:“齐的使者已经走了,怎么办?”行父说:“可以把他追回来。”便用良马驾车,追到十里以外,硬拉国佐转回晋营。郤克让他与季孙行父、孙良夫相见,说:“我恐怕不能做主这件事,怕在国君那里获罪,所以不敢轻意答应。现在鲁、卫大夫一同替齐请和,我不能再违背大家的意愿了,愿听从你的主张。”国佐说:“元帅已俯就敝邑的请求,请设盟约,齐国认可朝拜晋国,并且要退还侵占鲁、卫两国的土地。晋应该退兵,秋毫无犯。各自都立下誓书。”郤克便命歃血盟誓,订了盟约后辞别。晋释放逢丑父回齐。齐顷公把他提升为上卿。晋、鲁、卫、曹,都班师回国。宋儒议论这次订盟,认为郤克恃胜而骄横,出言不逊,以致触怒了国佐,虽然议和成功,殊不知不足以服齐人之心。)
晋师归献齐捷,景公嘉战鞍之功,郤克等皆益地。复作新上中下三军:以韩厥为新中军元帅,赵括佐之;巩朔为新上军元帅,韩穿佐之;荀骓为新下军元帅,赵旃佐之。爵皆为卿。自是晋有六军,复兴伯业。司寇屠岸贾见赵氏复盛,忌之益深。日夜搜赵氏之短,谐于景公。又厚结栾、郤二家,以为己援。此事且搁过一边,表白在后。
(晋师回国报告了战胜齐国一事,景公嘉奖“鞍之战”的功劳,郤克等都扩大了封地。并重新组织新的上中下三军:用韩厥做新军大元帅,赵括辅佐;巩朔为新上军元帅,韩穿辅佐;荀骓为新下军元帅,赵旃辅佐。爵位都是卿。自此晋国有六军,复兴霸主之业。司寇屠岸贾见赵氏又显赫起来,忌妒得更厉害了。日夜寻找赵氏的短处,暗中告诉景公。又厚贿栾、郤二家,做为自己的帮手。这事先搁过一边,在后面再说。)
齐顷公耻其兵败,吊死问丧,恤民修政,志欲报仇。晋君臣恐齐侵伐,复失伯业,乃托言齐国恭顺可嘉,使各国仍还其所侵之地。自此诸侯以晋无信义,渐渐离心。此是后话。
(齐顷公因败兵感到耻辱,他凭吊死者问候难者,爱民修政,立志要报仇。晋国君臣担心齐兵来进犯,失去霸主地位,便以齐国恭顺可嘉为名,让各国把齐侵占的土地再归还齐国。自此诸侯认为晋国没有信义,渐渐离心离德。这是以后的事情。)
且说陈夏姬嫁连尹襄老,未及一年,襄老从军于邲,夏姬遂与其子黑要烝淫。及襄老战死,黑要恋夏姬之色,不往求尸,国人颇有议论。夏姬以为耻,欲借迎尸之名,谋归郑国。申公屈巫遂赂其左右,使传语于夏姬曰:“申公相慕甚切,若夫人朝归郑国,申公晚即来聘矣。”又使人谓郑襄公曰:“姬欲归宗国,盍往迎之?”郑襄公果然遣使来迎夏姬。楚庄王问于诸大夫曰:“郑人迎夏姬何意?”屈巫独对曰:“姬欲收葬襄老之尸,郑人任其事,以为可得,故使姬往迎之耳。”庄王曰:“尸在晋,郑安从得之?屈巫对曰:“荀罃者,荀首之爱子也。罃为楚囚,首念其子甚切。今首新佐中军,而与郑大夫皇戍素相交厚,其必借郑皇戍居间,使讲解于楚,而以王子及襄老之尸,交易荀罃。郑君以邲之战,惧晋行讨,亦将借此以献媚于晋,此真情无疑矣。”话犹未华,夏姬入朝辞楚王,奏闻归郑之故。言下泪珠如雨,曰:“若不得尸,妾誓不返楚!”楚庄王怜而许之。
(且说陈夏姬嫁给连尹襄老,不到一年,襄老到邲出征,夏姬便和他的儿子黑要通奸。等到襄老战死,黑要贪恋夏姬的美色,不去收尸,国人议论纷纷。夏姬感到耻辱,想借收尸的机会,设法回到郑国。申公屈巫便贿赂她的左右,传话给夏姬:“申公十分思慕您,如果夫人早上回郑国,申公晚上就来迎娶。”又派人对郑襄公说:“夏姬要回到自己的国家,怎么不去迎接呢?”郑襄公果然派使者去迎接夏姬。楚庄王问诸大夫说:“郑人迎夏姬是什么意思?”屈巫独自回答:“夏姬想收葬襄老的尸体,郑人任凭她这样做,以为可以得到尸体,所以让夏姬去收尸。”庄王说:“尸体在晋国,郑国怎么能得到?”屈巫回答:“荀罃是荀首的爱子。罃被楚囚住,首很想念儿子,现在首新近辅佐中军,而与郑大夫皇戎有很厚的交情,他一定让郑皇戎从中周旋,使他说服楚,以王子和襄老的尸体,交换荀罃。郑君因为邲城一战,怕晋国讨伐,也将借此向晋国献媚,这是真情无疑的。”话还没说完,夏姬入朝向庄王告辞,说明归郑的原因。说着泪珠如雨,“如果收不到尸体,妾誓不返楚!”楚王觉得可怜而允许了。)
夏姬方行,屈巫遂致书于郑襄公,求聘夏姬为内子。襄公不知庄王及公子婴齐欲娶前因,以屈巫方重用于楚,欲结为姻亲,乃受其聘币,楚人无知之者。屈巫复使人至晋,通信于荀首,教他将二尸易荀罃于楚,以实其言。荀首致书皇戍,求为居间说合。庄王欲得其子公子榖臣之尸,乃归荀罃于晋,晋亦以二尸畀楚。楚人信屈巫之言为实,不疑其有他故也。及晋师伐齐,齐顷公请救于楚,值楚新丧,未即发兵。后闻齐师大败,国佐已及晋盟,楚共王曰:“齐之从晋,为楚失救之故,非齐志也。寡人当为齐伐卫、鲁,以雪鞍耻。谁能为寡人达此意于齐侯者?”申公屈巫应声曰:“微臣愿往!”共王曰:“卿此去经由郑国,就便约郑师:以冬十月之望,在卫境取齐,即以此期告于齐侯。可也。”
(夏姬刚走,屈巫便给郑襄公送信,请求把夏姬嫁给他做妻子。襄公不清楚庄王和公子婴齐曾要娶夏姬的事,认为屈巫在楚很受重用,要结为姻亲,便接受了屈巫的聘礼,楚国没人知道这事。屈巫又让人到晋,给荀首送信,教他用两具尸体到楚国换回荀罃,以证实自己说过的话正确。荀首送信给皇戎,求他从中说合。庄王要得到他的公子榖臣的尸体,便放荀罃回晋,晋国也把两具尸体还给楚国。楚人相信了屈巫说的是实话,没怀疑有其他的缘故。等到晋师讨伐齐国,齐顷公向楚国求救,正遇楚国有丧事,没有立即发兵。后听说齐军大败,国佐已经和晋国订盟,楚共王说:“齐国依附晋国,是因为楚国没有救援,不是齐国的本意。我应为齐国征伐卫、鲁两国,以雪‘鞍之战’的耻辱,谁能把我的意思表达给齐侯?”申公屈巫应声说:“小臣愿意去!”共王说:“爱卿此去经过郑国,顺便约郑的军队在十月十五日,在卫国聚齐,并把这个日期告知齐侯。”)
屈巫领命归家,托言往新邑收赋,先将家属及财帛,装载十余车,陆续出城。自己乘轺车在后,星驰往郑,致楚王师期之命。遂与夏姬在馆舍成亲,二人之乐可知矣!有诗为证:
(屈巫领命回到家中,扬言去新邑收赋税,先将家眷和财物,装在十多辆车上,陆续出城。自己坐一辆小车在后,星夜驰往郑国,交代了楚国起兵的日期。同时与夏姬在馆舍成亲,二人之乐可想而知。有诗为证:)
佳人原是老妖精,到处偷情旧有名。
采战一双今作配,这回鏖战定输赢。
夏姬枕畔谓屈巫曰:“此事曾禀知楚王否?”屈巫将庄王及公子婴齐欲娶之事,诉说一遍:“下官为了夫人,费下许多心机,今日得谐鱼水,生愿足!下官不敢回楚,明日与夫人别寻安身之处,偕老百年,岂不稳便?”夏姬曰:“原来如此。夫君既不回楚,那使齐之命,如何消缴?”屈巫曰:“我不往齐国去了。方今与楚抗衡,莫如晋国,我与汝适晋,可也。”
(夏姬在枕上对屈巫说:“这件事奏知楚王了吗?”屈巫把楚王、公子婴齐想娶她的事说了一遍:“下官为了夫人,费了很多心机,今日谐如鱼水,平生之愿已足。下官不敢回楚,明日与夫人到别处寻找安身之处,白头到老,岂不更稳妥?”夏姬说:“原来如此。夫君既不回楚,那出使齐国的命令,怎样交代?”屈巫说:“我不往齐国去了,现在与楚国抗衡的,就是晋国,我和你去晋国算了。”)
次早,修下表章一通,付与从人,寄复楚王,遂与夏姬同奔晋国。
(第二天早上,写下信件一封,交给随从,让寄给楚国,便与夏姬投奔晋国。)
晋景公方以兵败于楚为耻,闻屈巫之来,喜曰:“此天以此人赐我也!”即日拜为大夫,赐邢地为之采邑。屈巫乃去屈姓,以巫为氏,名臣,至今人称为申公巫臣。巫臣自此安居于晋。
(晋景公正以兵败楚国为耻辱,听说屈巫到来,大喜过望说:“这是上天赐给我这个人啊!”当天拜他为大夫,把邢地赐给他做采邑。屈巫便不再姓屈而姓巫,名字为臣,至今人们称他为申公巫臣。巫臣从此安居在晋国。)
楚共王接得巫臣来表,拆而读之,略云:
(楚共王接到巫臣来信,拆开阅读,大致说:)
蒙郑君以夏姬室臣,臣不肖,遂不能辞。恐君王见罪,暂寓晋国。使齐之事,望君王别遣良臣。死罪!死罪!
(蒙郑君把夏姬嫁给我做妻室,臣不肖,不能推辞,恐怕君王怪罪,暂时住在晋国。出使齐国的事,望君王另派胜任的人。死罪!死罪! )
共王见表,大怒,召公子婴齐、公子侧使观之。公子侧对曰:“楚、晋世仇,今巫臣适晋,是反叛也,不可不讨。”公子婴齐复曰:“黑要烝母,是亦有罪,宜并讨之。”共王从共言,乃使公子婴齐领兵抄没巫臣之族,使公子侧领兵擒黑要而斩之。两族家财,尽为二将分得享用。巫臣闻其家族被诛,乃遗书于二将,略云:
(共王见信大怒,召公子婴齐和公子侧看信,公子侧回答:“楚晋有世仇,现在巫臣去晋,是反叛,不能不讨伐。”公子婴齐又说:“黑要奸母,也有罪,应当一并讨伐。”共王听从了这话,便派公子婴齐领兵抄没巫臣的家族,派公子侧领兵捉住黑要杀掉。两族的家财,都为两人分享。巫臣听到家族被杀的消息,便写信给这两人,大致是:)
尔以贪谗事君,多杀不辜,余必使尔等疲于道路以死!
(你们以贪谗来侍奉君王,滥杀无辜,我一定让你们疲劳地死在路上!)
婴齐等秘其书,不使闻于楚王。
(婴齐等把信藏起来,不让楚王知道。)
巫臣为晋画策,请通好于吴国,因以车战之法,教导吴人。留其子狐庸仕于吴为行人,使通晋、吴之信,往来不绝。自此吴势日强,兵力日盛,尽夺取楚东方之属国。寿梦遂僭爵为王。楚边境被其侵伐,无宁岁矣。后巫臣死,狐庸复屈姓,遂留仕吴,吴用为相国,任以国政。
(巫臣为晋国筹划计策,请求和吴国友好,并把车战的方法,教给吴人。留儿子孤庸在吴为官,晋吴通信往来不绝。从此吴国势力日益强大,兵力日益强盛,把楚国在东方的属国都夺了过来。寿梦还自称为王。楚国边境常被吴国侵伐,没有太平的年月。后来巫臣死了,狐庸又用屈姓。便一直在吴国为官,吴国用他做相国,把国政交给他。)
冬十月,楚王拜公子婴齐为大将,同郑师伐卫,残破其郊。因移师侵鲁,屯于杨桥之地。仲孙蔑请赂之。乃括国中良匠及织女、针女各百人,献于楚军,请盟而退。晋亦遣使邀鲁侯同伐郑国,鲁成公复从之。周定王二十年,郑襄公坚薨,世子费嗣位,是为悼公。因与许国争田界,许君诉于楚,楚共王为许君理直,使人责郑。郑悼公怒,乃弃楚从晋。是年,郤克以箭伤失于调养,左臂遂损,乃告老;旋卒。栾书代为中军元帅。明年,楚公子婴齐帅师伐郑,栾书救之。
(十月,楚王拜公子婴齐为大将,和郑军讨伐卫国,攻占了卫国郊区。又去侵犯鲁国,在杨桥扎营。仲孙蔑前去贿赂楚国,把国中的良匠和善于织布、做针织的女子各一百人,献给楚军,与楚国订盟而归。晋国也派遣使者邀鲁 侯共同讨伐郑国,鲁成公答应了。周定王二十年,郑襄公坚死去,世子费继位,为悼公。因为与许国争疆界,许君去楚王那里告状,楚共王为许君争理,派人责备郑。郑悼公大怒,便弃开楚国依附晋国。这年,郤克因为没养好箭 伤,失去左臂,便告老还家,不久死去。栾书代替他为中军元帅。过一年,楚公子婴齐率军伐郑,栾书去援救。)
时晋景公以齐、郑俱服,颇有矜慢之心。宠用屠岸贾,游猎饮酒,复如灵公之日。赵同、赵括与其兄赵婴齐不睦,诬以淫乱之事,逐之奔齐,景公不能禁止。时梁山无故自崩,壅塞河流,三日不通。景公使太史卜之。屠岸贾行赂于太史,使以“刑罚不中”为言。景公曰:“寡人未常过用刑罚,何为不中?”屠岸贾奏曰:“所谓刑罚不中者,失入失出,皆不中也。赵盾弑灵公于桃园,载在史册,此不赦之罪,成公不加诛戮,且以国政任之。延及于今,逆臣子孙,布满朝中,何以惩戒后人乎?且臣闻赵朔、原、屏等,自恃宗族众盛,将谋叛逆。楼婴欲行谏沮,被逐出奔。栾、郤二家,畏赵氏之势,隐忍不言。梁山之崩,天意欲主公声灵公之冤,正赵氏之罪耳。”景公自战邲时,已恶同、括专横,遂惑其言。问于韩厥,厥对曰:“桃园之事,与赵盾何与?况赵氏自成季以来,世有大勋于晋。主公奈何听细人之言,而疑功臣之后乎?”景公意未释然。复问于栾书、郤锜。二人先受岸贾之嘱,含糊其词,不肯替赵氏分辩。景公遂信岸贾之言,以为实然。乃书赵盾之罪于版,付岸贾曰:“汝好处分,勿惊国人!”
(这时晋景公因为齐、郑都顺从自己便傲慢起来,宠用屠岸贾,每日游猎饮酒,像灵公在时一样。赵同、赵括与哥哥赵婴齐不和,诬谄婴齐有淫乱之事,逼迫他出奔齐国,景公制止不了。当时梁山无故崩陷,河流堵塞,三日不流通。景公让太史占卜这事。屠岸贾贿赂太史,让他说“刑罚不中”的 话。景公说:“我不曾用过刑罚,为什么说不中呢?”屠岸贾奏道:“所谓刑罚不中,失宽失严,都是不中。赵盾在桃园杀灵公,已记载在史册上,这是不赦乏罪,成公不如诛杀,而把国政交给他。一直延续到现在,逆臣子孙布满朝中,怎么能惩戒后人?况且臣听说赵朔、赵原、赵屏等,自以为宗族人多势强,打算谋反。婴齐要阻止他们,就被驱赶出去。栾郤两家畏惧赵氏的势力,默默忍耐着。梁山的崩陷,无疑是天意让主公为灵公鸣冤,惩罚赵氏的罪行。”景公从在邲打仗时起,就厌恶赵同、赵括的专权,屠岸贾这一席话听着非常顺耳,理所当然上了圈套。他把这事说给韩厥,韩厥回答:“桃园之事,与赵盾有什么关系?况赵氏自成季以来,世代为晋立下功勋。主公为什么听小人之言,而疑心功臣的后代呢?”景公的疑虑还没有消除,又去问栾书、郤锜。二人早受了屠岸贾的嘱托,含糊其词,不肯替赵氏分辩,景公便信了岸贾的话,以为真是这样。让人刻写赵盾的罪行,交给屠岸贾说:“你好好处理,不要惊动国人。”)
韩厥知岸贾之谋,夜往下宫,报知赵朔,使预先逃遁。朔曰:“吾父抗先君之诛,遂受恶名。今岸贾奉有君命,必欲见杀,朔何敢避?但吾妻见有身孕,已在临月,倘生女不必说了,天幸生男,尚可延赵氏之祀。此一点骨血,望将军委曲保全,朔虽死犹生矣。”韩厥泣曰:“厥受知于宣孟,以有今日,恩同父子。今日自愧力薄,不能断贼之头!所命之事,敢不力任?但贼臣蓄愤已久,一时发难,玉石俱焚,厥有力亦无用处。及今未发,何不将公主潜送公宫,脱此大难?后日公子长大,庶有报仇之日也。”朔曰:“谨受教!”二人洒泪而别。
(韩厥知道屠岸贾的阴谋后,连夜出宫,报知赵朔,让他先逃走。赵朔说:“我父亲反抗先君的杀害,留下了恶名。现在屠岸贾奉君王的命令,一定要杀死我,我怎么敢躲避?但我的妻子有了身孕,快要临产了。如果生女孩就不必说了,有幸生了男孩,还可以延续赵氏一脉,望将军替我保存这一点骨血,我赵朔虽死犹生。”韩厥哭泣着说:“我有今天,都是您提拔的,我们恩同父子。现在我自愧力量太小,不能斩断恶贼的头颅!您所说的事,我怎敢不效力?但贼人蓄谋已久,一旦发难,难免玉石俱焚,我有力量也无处使用了。现在事情还没发生,怎么不把公主暗中送回宫去,逃脱这场大难?以后公子长大了,一定会有报仇的时候。”赵朔说:“就按您说的办!”二人洒泪而别。)
赵朔私与庄姬约:“生女当名曰文,若生男当名曰武,文人无用,武可报仇。”独与门客程婴言之。庄姬从后门上温车,程婴护送,径入宫中,投其母成夫人去了。夫妻分别之苦,自不必说。
(赵朔私下与夫人庄姬约好:“生女孩,取名文,如果生男孩取名武,文人无用,武士可报仇。”又单独和门客程婴交代好。庄姬从后门上车,程婴护送,一直来到宫中,到母亲成夫人那里去了。夫妻分别之苦,就不必说了。)
比及天明,岸贾自率甲士,围了下宫。将景公所书罪版,悬于大门,声言:“奉命讨逆。”遂将赵朔、赵同、赵括、赵旃各家老幼男女,尽行诛戮。旃子赵胜,时在邯郸,独免;后闻变,出奔于宋。当时杀得尸横堂户,血浸庭阶。简点人数,单单不见庄姬。岸贾曰:“公主不打紧,但闻怀妊将产,万一生男,留下逆种,必生后患。”有人报说:“夜半有温车入宫。”岸贾曰:“此必庄姬也。”即时来奏晋侯,言:“逆臣一门,俱已诛绝,只有公主走入宫中。伏乞主裁!”景公曰:“吾姑乃母夫人所爱,不可问也。”岸贾又奏曰:“公主怀妊将产,万一生男,留下逆种,异日长大,必然报仇,复有桃园之事,主公不可不虑!”景公曰:“生男则除之。”岸贾乃日夜使人探伺庄姬生产消息。数日后,庄姬果然生下一男。成夫人吩咐宫中,假说生女。屠岸贾不信,欲使家中乳媪入宫验之。庄姬情慌,与其母成夫人商议,推说所生女已死。此时景公耽于淫乐,国事全托于岸贾,恣其所为。岸贾亦疑所生非女,且未死,乃亲率女仆,遍索宫中。庄姬乃将孤儿置于裤中,对天祝告曰:“天若灭绝赵宗,儿当啼;若赵氏还有一脉之延,儿则无声。”及女仆牵出庄姬,搜其宫,一无所见,裤中绝不闻啼号之声。岸贾当时虽然出宫去了,心中到底狐疑。或言:“孤儿已寄出宫门去了。”岸贾遂悬赏于门:“有人首告孤儿真信,与之千金;知情不言,与窝藏反贼一例,全家处斩。”又吩咐宫门上出入盘诘。
(到了第二天,屠岸贾亲自率领甲士,围了下宫。将景公所写的罪版悬在大门上,声言:“奉命讨伐逆叛。”便把赵朔、赵同、赵括、赵旃各家男女老幼,全部杀掉。赵旃的儿子赵胜当时在邯郸,只有他免于一死;后来听说事情有变,逃奔到宋国。当时杀得尸横堂户,血浸庭阶。查点人数,单不见庄姬。屠岸贾说:“公主倒不要紧,但听说她怀孕将临产,万一生个男孩,留下逆种,必生后患。”有人报说:“半夜有车入宫。”岸贾说:“这肯定是庄姬了。”便立即奏知晋侯,说:“逆臣一门都已杀尽,只有公主走进宫中,请主公裁定!”景公说:“我姑姑是母后夫人所喜欢的人,不可问罪。”屠岸贾又奏道:“公主怀孕将临产,万一生个男孩,留下逆种,他长大了,必然报仇,还要发生桃园之事,主公不可不虑!”景公说:“生男孩再除掉。”屠岸贾日夜派人探听庄姬临产消息。数日后,庄姬果然生一男孩。成夫人吩咐宫中人,谎说生了女孩。屠岸贾不信,想派自家奶娘去宫中验看。庄姬发慌,与母亲成夫人商议,推说所生女孩已死掉。这时景公沉湎在欢乐之中,国家大事都托付给屠岸贾,任他为所欲为。岸贾也怀疑孩子不是女的,并且没死,便亲自率女仆,把宫中搜索一遍。庄姬将孤儿放在裤子里,祷告说:“天如果要灭绝赵氏,儿就啼哭;若赵氏还有一脉可以延续, 儿就不要出声。”等女仆领出庄姬,搜查住处,一无所见,也没听到孩子的啼哭。岸贾当时虽然出宫去了,心中还是犯疑。有人说:“孤儿已送出宫了。”岸贾便在门上悬赏:“有谁第一个举报孤儿准确的消息的,赏给黄金一千两;知情不说的,与窝藏反贼同罪,全家处斩。”又吩咐对出入宫门的人要严加盘查。)
却说赵盾有两个心腹门客,一个是公孙杵臼,一个是程婴。先前闻屠岸贾围了下宫,公孙杵臼约程婴同赴其难。婴曰:“彼假托君命,布词讨贼,我等与之俱死,何益于赵氏?”杵臼曰:“明知无益。但恩主有难,不敢逃死耳!”婴曰:“姬氏有孕,若男也,吾与尔共奉之;不幸生女,死犹未晚。”及闻庄姬生女,杵臼泣曰:“天果绝赵乎!”程婴曰:“未可信也,吾当察之。”乃厚赂宫人,使通信于庄姬。庄姬知程婴忠义,密书一“武”字递出。程婴私喜曰:“公主果生男矣!”及岸贾搜索宫中不得,程婴谓杵臼曰:“赵氏孤在宫中,索之不得,此天幸也!但可瞒过一时耳。后日事泄,屠贼之将搜索。必须用计,偷出宫门,藏于远地,方保无虞。”杵臼沉吟了半日,问婴曰:“立孤与死难,二者孰难?”婴曰:“死易耳,立孤难也。”杵臼曰:“子任其难,我任其易,何如?”婴曰:“计将安出?”杵臼曰:“诚得他人婴儿,诈称赵孤,吾抱往首阳山中,汝当出首,说孤儿藏处。屠贼得伪孤,则真孤可免矣。”程婴曰:“婴儿易得也。必须窃得真孤出宫,方可保全。”杵臼曰:“诸将中惟韩厥受赵氏恩最深,可以窃孤之事托之。”程婴曰:“吾新生一儿,与孤儿诞期相近,可以代之。然子既有藏孤之罪,必当并诛,子先我而死,我心何忍?”因泣下不止。杵臼怒曰:“此大事,亦美事,何以泣为?”婴乃收泪而去。夜半,抱其子付于杵臼之手。即往见韩厥,先以“武”字示之,然后言及杵臼之谋。韩厥曰:“姬氏方有疾,命我求医。汝若哄得屠贼亲往首阳山,吾自有出孤之计。”
(却说赵盾有两个心腹门客,一个是公孙杵臼,一个是程婴。一听说屠岸 贾围了下宫,公孙杵臼约程婴一同赴难。程婴说:“他假托君命,编理由讨 贼,我等与主人同死,对赵氏有什么益处?”杵臼说:“明知无益,但是恩 公有难,不敢逃避一死。”程婴说:“姬氏有孕,如果是男孩,我与你共同 抚养;不幸生了女孩,再死也不晚。”当听说姬庄生个女孩,杵臼哭着说: “天真的要灭绝赵氏啊!”程婴说:“未必准确,我再察访一下。”便厚贿 宫中之人,让他和庄姬通信。庄姬知道程婴忠义,密写一个“武”字递出。 程婴暗中大喜,说道:“公主果真生个男孩!”当屠岸贾没搜出婴儿时,程 婴对杵臼说:“赵氏孤儿在宫中,没被查出来,这是上天赐给的幸运哪!但只可瞒过一时,以后事情泄露了,屠贼又要搜索。必须用计把孤儿偷出宫来,藏到远方,才可无忧。”杵臼沉吟半日,问程婴说:“抚养孤儿和赴死,二者哪个更难些?”程婴说:“死容易,抚养婴儿难。”杵臼说:“你承受难的,我承受容易的,怎么样?”程婴说:“有什么计策吗?”杵臼说:“寻得别人的婴儿诈说是赵氏的孤儿,我抱到首阳山中去,你去告发,说出孤儿的藏处。屠贼得到假孤儿,真孤儿就可以免死了。”程婴说:“假孤儿容易找到,但必须把真孤儿偷出宫,才能保全。”杵臼说:“诸将中唯有韩厥受赵氏之恩最深,可以将偷婴儿一事托付他。”程婴说:“我妻子新生一个儿子,与孤儿生日相近,可以代替。你既有匿藏孤儿之罪,必当一起被杀,先我而死,于心何忍?”因而哭泣不止。杵臼生气地说:“这是大事,也是美事,为什么哭呢?”程婴只好收泪而去。半夜,把自己儿子交给公孙杵臼。立刻又去见韩厥,先把“武”字给他看,然后说了公孙杵臼的计策。韩厥说:“姬氏得了病,命我去民间求医。你如果能使得屠贼亲自去首阳山,我自有偷出孤儿之计。”)
程婴乃扬言于众曰:“屠司寇欲得赵孤乎,曷为索之宫中?”屠氏门客闻之,问曰:“汝知赵氏孤所在乎?”婴曰:“果与我千金,当告汝。”门客引见岸贾,岸贾叩其姓氏。对曰:“程氏名婴,与公孙杵臼同事赵氏。公主生下孤儿,即遣妇人抱出宫门,托吾两人藏匿。婴恐日后事露,有人出首,彼获千金之赏,我受全家之戮,是以告之。”岸贾曰:“孤在何处?”婴曰:“请屏左右,乃敢言。”岸贾即命左右退避。婴告曰:“在首阳山深处,急往可得,不久当奔秦国矣。然须大夫自往。他人多与赵氏有旧,勿轻托也。”岸贾曰:“汝但随吾往,实则重赏,虚则死罪。”婴曰:“吾亦自山中来此,腹馁甚,幸赐一饭。”岸贾与之酒食。婴食毕,又催岸贾速行。
(程婴便在众人中扬言:“屠司寇要得赵氏婴儿,怎么到宫中去搜索呢?”屠氏门客听到了,问道:“你知道赵氏孤儿在哪吗?”程婴说:“如果给我千金,就告诉你。”门客引他见屠岸贾,问他姓名,他回答道:“我姓程名婴,与公孙杵臼一同伺奉赵氏。公主生下婴儿,当即让一妇人抱出宫门,托我们两人藏匿起来。我恐怕日后事情泄露,有人告发,他得千金,我全家遭难,所以来告知此事。”岸贾问:“孤儿在哪里?”程婴说:“请让左右退下,我才敢说。”岸贾命令身边的人退下。程婴说:“在首阳山深处,赶快去还能找到,否则,就要去秦国了。大夫最好亲自去,因为别人多和赵氏有交情,不要轻意托付别人。”岸贾说:“你得随我去,是实话就赏你,是谎话就犯死罪。”程婴说:“我也是从山中来的,饿极了,请给 点饭吃。”岸贾给他酒食。程婴吃完,又催岸贾快走。)
岸贾自率家甲三千,使程婴前导,径往首阳山。纡回数里,路极幽僻,见临溪有草庄数间,柴门双掩。婴指曰:“此即杵臼、孤儿处也。”婴先叩门,杵臼出迎,见甲士甚众,为仓皇走匿之状。婴喝曰:“汝勿走,司寇已知孤儿在此,亲自来取,速速献出,可也。”言未毕,甲士缚杵臼来见岸贾。岸贾问:“孤儿何在?”杵臼赖曰:“无有。”岸贾命搜其家,见壁室有锁甚固。甲士去锁,入其室,室颇暗。仿佛竹床之上,闻有小儿惊啼之声。抱之以出,锦绷绣褓,俨如贵家儿。杵臼一见,即欲夺之,被缚不得前。乃大骂曰:“小人哉,程婴也!昔下宫之难,我约汝同死,汝说:‘公主有孕,若死,谁作保孤之人!’今公主将孤儿付我二人,匿于此山,汝与我同谋做事,却又贪了千金之赏,私行出首。我死不足惜,何以报赵宣孟之恩乎?”千小人,万小人,骂一个不住。程婴羞惭满面,谓岸贾曰:“何不杀之?”岸贾喝令:“将公孙杵臼斩首!”自取孤儿掷之于地,一声啼哭,化为肉饼,哀哉!髯翁有诗云:
(岸贾亲自率家丁三千人,让程婴做向导,一直奔首阳山。山路极其幽僻,迂回数里,只见临溪有草房几间,柴门紧闭。程婴指着说:“这就是公孙杵臼和孤儿的住处。”程婴先叩门,杵臼出门相迎,见甲士很多,假做仓惶去匿藏之状。程婴喝道:“你别走,司寇已知道孤儿在此,亲自来取,快快献出来吧。”话没说完, 甲士缚住杵臼来见屠岸贾,屠岸贾问:“孤儿在哪?”杵臼抵赖说:“没有。”岸贾命令搜查。见隔壁锁得很严实,甲士便砸开锁,进到里面,室内很暗,竹床上仿佛有小孩啼哭声。抱出来一看,锦绷绣被,俨然似富贵人家的孩子。 杵臼一见,便要去夺,但被绑得不能动弹,便大骂:“小人啊,程婴!先前主公遇难时,我约你一同死,你说:‘公主有孕,如果死了,谁做保护孤儿的人?’现在公主把孤儿托付我二人,隐匿在山中,你与我同谋做事,却又贪图千金之赏,私自泄露。我死不足惜,怎样回报赵宣孟的恩情呢?”千小 人,万小人,骂个不停,程婴羞愧满面,对岸贾说:“为何还不杀他?”岸贾喝令:“将公孙杵臼斩首!”程婴自己抱起婴儿摔到地上,只听一声啼哭,变成了肉饼,哀哉!)
一线宫中赵氏危,宁将血胤代孤儿;
屠奸纵有弥天网,谁料公孙已售欺?
屠岸贾起身往首阳山擒捉孤儿,城中那一处不传遍,也有替屠家欢喜的,也有替赵家叹息的。那宫门盘诘,就怠慢了。韩厥却教心腹门客,假作草泽医人,入宫看病,将程婴所传“武”字,粘于药囊之上。庄姬看见,已会其意。诊脉已毕,讲几句胎前产后的套语,庄姬见左右宫人,俱是心腹,即以孤儿裹置药囊之中。那孩子啼哭起来,庄姬手抚药囊祝曰:“赵武,赵武!我一门百口冤仇,在你一点血泡身上,出宫之时,切莫啼哭!”吩咐已毕,孤儿啼声顿止,走出宫门,亦无人盘问。韩厥得了孤儿,如获至宝,藏于深室,使乳妇育之,虽家人亦无知其事者。
(屠岸贾起身去首阳山擒捉孤儿,城中哪一处不传遍,也有替屠家欢喜的,也有替赵家叹息的,那宫门盘问此事就怠慢了。韩厥叫心腹门客,假装是乡间的医生,进宫看病,将程婴所传的“武”字贴于药囊上。庄姬看见,已会 其意。诊脉完毕,讲几句胎前产后的套话,庄姬见左右宫人都是心腹,便把孤儿裹在药囊之中。那孩子啼哭起来,庄姬手抚药囊祈祷道:“赵武,赵武!我一门百口冤仇都寄托在你身上,出宫时,切莫啼哭!”吩咐已毕,孤儿啼 声立刻停止,走出宫门,也没人盘问。韩厥得了孤儿,如获至宝,藏在僻静的屋子里,让乳娘喂养,就是家里人也没有知道这事的。)
屠岸贾回府,将千金赏赐程婴。程婴辞不愿赏。岸贾曰:“汝原为邀赏出首,如何又辞?”程婴曰:“小人为赵氏门客已久,今杀孤儿以自脱,已属非义,况敢利多金乎?倘念小人微劳,愿以此金收葬赵氏一门之尸,亦表小人门下之情于万一也。”岸贾大喜曰:“子真信义之士也!赵氏遗尸,听汝收取不禁。即以此金为汝营葬之资。”程婴乃拜而受之。尽收各家骸骨,棺木盛殓,分别葬于赵盾墓侧。事毕,复往谢岸贾。岸贾欲留用之,婴流涕言曰:“小人一时贪生怕死,作此不义之事,无面目复见晋人,从此将糊口远方矣。”程婴辞了岸贾,往见韩厥。厥将乳妇及孤儿交付程婴。婴抚为己子,携之潜入盂山藏匿。后人因名其山曰藏山,以藏孤得名也。
(屠岸贾回到府中,用千金赏赐程婴,程婴推辞不愿接受。岸贾说:“你原来为了赏钱才出首,为什么推辞?”程婴说:“小人做赵氏门客很久了。今天杀了婴儿来解脱自己,已经是不义了,怎么敢图得这么多的金子呢?如果以为小臣有点功劳,请用这金子收葬赵氏一门尸体,也表表我这门人多少有点情义。”岸贾大喜说:“你真是信义之士啊!赵氏的遗体任你收拾。把这金子做为你营葬之资吧。”程婴便下拜接受。把各家尸骨全部收拾了,用棺木盛殓,分别葬在赵盾墓旁。办完事,又去岸贾那里道谢。岸贾想留用他,程婴流涕说:“小人一时贪生怕死,做了这无义之事,没有脸面再见晋人,从此将到远方糊口了。”程婴辞了岸贾,去见韩厥。厥将乳娘和孤儿交付程婴。程婴便携带赵武暗中来到盂山隐藏。后人因而给这座山起名为“藏山”,因为藏孤儿而得名。)
后三年,晋景公游于新田,见其土沃水甘,因迁其国,谓之新绛。以故都为故绛。百官朝贺,景公设宴于内宫,款待群臣。日色过晡,左右将治烛。忽然怪风一阵,卷入堂中,寒气逼人,在座者无不惊颤。须臾,风过,景公独见一蓬头大鬼,身长丈余,披发及地,自户外而入,攘臂大骂曰:“天乎!我子孙何罪,而汝杀之?我已诉闻于上帝,来取汝命!”言毕,将铜锤来打景公。景公大叫:“群臣救我!”拔佩剑欲斩其鬼,误劈自己之指,群臣不知为何,慌忙抢剑。景公口吐鲜血,闷倒在地,不省人事。
(过了三年,晋景公到新田游玩,见这里土沃水甜,因而把国都迁到这里,称作新绛。称故都为故绛。百官朝贺,景公在内宫设宴,款待群臣。日色过了申时,左右要点蜡烛。忽然一阵怪风卷入堂中,寒气逼人,在座的人无不惊颤。一会儿风过,景公独见一个蓬头大鬼,身长一丈多,披发长至地上,自门外而入,挥臂大骂:“天哪,我的子孙有什么罪过,而你把他们杀了?我已经告到上帝那儿,这就来取你的性命!”说完,用铜鎚来打景公。景公大叫:“群臣救我!”拔佩剑要斩那鬼,却误劈了自己的手指。群臣不知为什么,慌忙抢剑。景公口吐鲜血,闷倒在地,不省人事。)
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五十八回 说秦伯魏相迎医 报魏锜养叔献艺
话说晋景公被蓬头大鬼所击,口吐鲜血,闷倒在地。内侍扶入内寝,良久方醒。群臣皆不乐而散。景公遂病不能起。左右或言:“桑门大巫,能白日见鬼,盍往召之?”桑门大巫奉晋侯之召,甫入寝门,便言:“有鬼!”景公问:“鬼状何如?”大巫对曰:“蓬头披发,身长丈余,以手拍胸,其色甚怒。”景公曰:“巫言与寡人所见正合,言寡人枉杀其子孙,不知此何鬼也?”大巫曰:“先世有功之臣,其子孙被祸最惨者是也。”景公愕然曰:“得非赵氏之祖乎?”屠岸贾在旁,即奏曰:“巫者乃赵盾门客,故借端为赵氏讼冤,吾君不可听信,”景公嘿然良久,又问曰:“鬼可禳否?”大巫曰:“怒甚,禳之无益。”景公曰:“然则寡人大限何如?”大巫曰:“小人冒死直言,恐君之病,不能尝新麦也。”屠岸贾曰:“麦熟只在月内,君虽病,精神犹旺,何至如此?若主公得尝新麦,汝当死罪!”不由景公发落,叱之使出。
(话说晋景公被蓬头大鬼所击,口吐鲜血,闷倒在地上,内侍把他扶到寝室,好一会儿才醒过来。群臣不欢而散。从此,景公便卧床不起。他左右有人说:“桑门那儿有个巫神,白天能见到鬼,为何不把他召来?”桑门巫神奉命前来,刚迈进寝门,便说:“有鬼!”景公问:“鬼是什么样的?”巫神说:“蓬头披发,身长一丈多,用手拍胸,怒容满面。”景公说:“巫神说的和我见到的相符。说我屈杀了他的子孙,不知这鬼是哪一个?”巫神说:“先世有功之臣,他的子孙遭遇最惨的就是了。”景公愕然说:“难道是赵氏的祖宗吗?”屠岸贾正在一旁,便奏道:“巫神是赵氏的门客,所以借故为赵氏鸣冤,君主不可以听信这话。”景公默然良久,又问:“可以向鬼祀祷吗?”巫神说:“他愤怒已极,祀祷也无用。”景公说:“那么我的寿命如何?”巫神说:“小人冒死直言,恐怕君主尝不到新麦子了。”屠岸贾说:“麦熟就是月内的事,君王虽然有病,精神还旺盛,何至于这样严重?如果主公能尝到新麦,你就该当死罪!”不等主公发落,喝叱他出去。)
大巫去后,景公病愈深,晋国医生入视,不识其症,不敢下药。
(巫神走后,景公病得更厉害了,晋国医生前来,诊断不出是什么病,不敢下药。)
大夫魏锜之子魏相信于众曰:“吾闻秦有名医二人,高和、高缓,得传授于扁鹊,能达阴阳之理,善攻内外之症,见为秦国太医。欲治主公之病,非此人不可。盍往请之?”众曰:“秦乃吾之仇国,岂肯遣良医以救吾君哉?”魏相又曰:“恤患分灾,邻国之美事。某虽不才,愿掉三寸之舌,必得名医来晋。”众曰:“如此,则举朝皆拜子之赐矣!”
(大夫魏锜的儿子魏相对大家说:“我听说秦国有两位名医高和、高缓,曾得到扁鹊的传授,通阴阳之理,善于攻治内外之症,现在是秦国的太医。要治主公的病,非他们不可。为什么不去请他呢?”众人说:“秦国是我们的仇敌,怎么能派遣良医来救主公呢?”魏相又说:“扶持忧患,分担灾难,是邻国应做的美事。 我虽没有才能,愿动三寸不烂之舌,把名医请到晋国来。”众人说:“如果这样,满朝文武都感谢你了!”)
魏相即日束装,驰轺车,星夜往秦。秦桓公问其来意。魏相奏曰:“寡君不幸而沾狂病,闻上国有良医和、缓,有起死回生之术,臣特来敦请,以救寡君。”桓公曰:“晋国无理,屡败我兵,吾国虽有良医,岂救汝君哉?”魏相正色曰:“明公之言差矣!夫秦、晋,比邻之国,故我献公与尔穆公,结婚定好,世世相亲。尔穆公始纳惠公,复有韩原之来战;继纳文公,又有汜南之背盟。不终其好,皆尔为之。文公即世,穆公又过听孟明,欺我襄公之幼弱,师出崤山,袭我属国,自取败衄。我获三帅,赦而不诛,旋违誓言,夺我王官。灵、康之世,我一侵崇,尔即伐晋。及我景公问罪于齐,明公又遣杜回兴救齐之师。败不知惩,胜不知止,弃好寻仇,莫不由秦。明公试思:晋犯秦乎?秦犯晋乎?今寡君有负兹之忧,欲借针砭于高邻,诸臣皆曰:‘秦绝我甚,必不许。’臣曰:‘不然。秦君屡举不当,安知不悔于厥心?此行也,将假国手以修先君之旧好。’明公若不许,则诸臣之料秦者中矣!夫邻有恤患之谊,而明公废之;医有活人之心,而明公背之。窃为明公不取也。”秦桓公见魏相言辞慷慨,分剖详明,不觉起敬曰:“大夫以正见责寡人,敢不听教?”即诏太医高缓往晋。魏相谢恩,遂与高缓同出雍州,星夜望新绛而来。有诗为证:
(魏相当天整理装束,坐小车星夜奔往秦国。秦桓公问他的来意。魏相奏道:“寡君不幸得了大病,听说贵国良医高和、高缓有起死回生之术,臣特诚心来请,以便救我们国君之命。”桓公说:“晋国无理,屡次打败秦军,我国虽有良医,怎么能去救你的君王呢?”魏相正色道:“明公这话说得就差了!秦与晋是邻国,所以我们献公与你们穆公结成婚姻之好,世代相亲。你们穆公开始接纳惠公,却又有韩原之战;后来接纳文公,却又有汜南背盟 之事。之所以没有善始善终,都是由贵国所造成的。文公去世后,穆公又听孟明的话,欺负我襄公年幼,出兵崤山,袭击我们的属国,自取失败。我们捉获了贵国的三个元帅,都赦放了,你们却又很快违背自己的誓言,夺取我们王官。灵康在位时,我们每次进攻崇国,贵国便来伐晋。待到我们景公向齐国问罪,明公您又派遣杜回兴兵救齐。败了不知警戒,胜了不知适时而止,放弃友好翻脸成仇,莫不由秦国而起。明公试想:是晋国犯了秦国呢?还是秦国犯了晋国呢?现在我们君主有活不到年底的危险,想从贵国借针砭医治。诸臣都说:‘秦国和我们已断绝关系,一定不能答应。’臣说:‘不尽然。秦君有很多行动欠妥,怎么知道他心里不懊悔呢?这次去,借治病的国手来修复先君的旧好。’明公如果不答应,则被诸臣预料对了!邻居有扶危的情谊,而明公却把这一点废弃了:医生有救人之心,而明公却背道而驰。我认为明公不该这样做。”秦桓公见魏相言辞慷慨,剖析问题详尽,不由肃然起敬地说:“您用正确的意见责备我,敢不听从教诲吗!”便令太医高缓去晋国。魏相谢恩后,便与高缓同出雍州,星夜往绛州而来。有诗为证:)
婚媾于今作寇仇,幸灾乐祸是良谋。
若非魏相澜翻舌,安得名医到绛州?
时晋景公病甚危笃,日夜望秦医不至。忽梦有二竖子,从己鼻中跳出,一竖曰:“秦高缓乃当世之名医,彼若至,用药,我等必然被伤,何以避之?”又一竖子曰:“若躲在肓之上,膏之下,彼能奈我何哉?”须臾,景公大叫心膈间疼痛,坐卧不安。少顷,魏相引高缓至,入宫诊脉毕,缓曰:“此病不可为矣!”景公曰:“何故?”缓对曰:“此病居肓之上,膏之下,既不可以灸攻,又不可以针达;即使用药之力,亦不能及。此殆天命也。”景公叹曰:“所言正合吾梦,真良医矣?”厚其饯送之礼,遣归秦国。
(这时晋景公已经病危,日夜盼望秦国的医生。忽然梦到有二小人从自己的鼻中跳出,一个说:“秦高缓是当世名医,他如果到了,一用药,我等必然被伤,怎么才能躲避呢?”另一个说:“如果躲在肓之上,膏之下,他能把我们怎样?”一会儿的功夫,景公大叫心膈间疼痛,坐卧不安。很快魏相引高缓到了,入宫诊完脉,高缓说:“这病治不好了!”景公问:“什么原 因?”高缓答道:“这病在肓之上,膏之下,灸攻不到,针扎不到,就是用药的力量也达不到这里。这是天命。”景公叹道:“您所说的正是梦到的,真是良医啊!”下令为他饯行,准备礼物,并送他回秦国。)
时有小内侍江忠,伏侍景公辛苦,早间不觉失睡。梦见背负景公,飞腾于天上,醒来与左右言之。值屠岸贾入宫问疾,闻其梦,贺景公曰:“天者阳明,病者阴暗;飞腾天上,离暗就明,君之疾必渐平矣。”晋侯是日,亦自觉胸膈稍宽,闻言甚喜。忽报:“甸人来献新麦。”景公欲尝之,命饔人取其半,舂而屑之为粥。屠岸贾恨桑门大巫言赵氏之冤,乃秦曰:“前巫者言主公不能尝新麦,今其言不验矣,可召而示之。”景公从其言,召桑门大巫入宫,使岸贾责之曰:“新麦在此,犹患不能尝乎?”巫者曰:“尚未可知。”景公色变。岸贾曰:“小臣咒诅,当斩!”即命左右牵去。大巫叹曰:“吾因明于小术,以自祝其身,岂不悲哉!”左右献大巫之首,恰好饔人将麦粥来献,时日已中矣。景公方欲取尝,忽然腹胀欲泄,唤江忠:“负我登厕。”才放下厕,一阵心疼,立脚不住,坠入厕中。江忠顾不得污秽,抱他起来,气已绝矣。——到底不曾尝新麦,屈杀了桑门大巫,皆屠岸贾之过也!——上卿栾书,率百官奉世子州蒲举哀即位,是为厉公。众议江忠曾梦负公登天,后负公以出于厕,正应其梦,遂用江忠为殉葬焉。——当时若不言其梦,无此祝矣。口舌害身,不可不慎也!——因晋景公为厉鬼击死,晋人多有言赵门冤枉之事者,只为栾、郤二家,都与屠岸贾交通相善,只有一个韩厥,孤掌难鸣,是以不敢为赵氏伸冤。
(这时有小内侍江忠,因服侍景公辛苦,白天不自觉地睡了,梦见自己背着景公在天上飞腾,醒来与左右的人说这事。正在这时,屠岸贾来到宫中,听说梦情,祝贺景公说:“天是阳而且明,病是阴而且暗;飞腾上天,离暗就明,君王的病必然会逐渐好的。”晋侯这天也自觉得胸膈处稍宽敞,听了这话很高兴。忽然有人报告:“农人来献新麦。”景公想尝尝,命厨师取一点,舂净做粥。屠岸贾恨桑门巫神说了赵氏之冤,便奏道:“前日巫神说主公不能尝新麦,今天证明他的话不灵了,可以召来质问他。”景公听了他的话,召桑门巫神进宫,让岸贾责问他:“新麦就在眼前,还怕尝不到嘴吗?”巫神说:“还不好说。”景公听后脸上变色。岸贾说:“小臣诅咒君王,该杀!”便命左右拉出去斩首,巫神叹道:“我因精通一点巫术,而自取其祸,岂不悲哉!”左右很快献上巫神的首级,恰好厨师把麦粥送上,这时已到中午了。景公正要拿来吃,忽然腹胀要泄,唤江忠:“背我上厕所。”到厕所江忠把他放下,景公觉得一阵心疼,立不住脚,坠入厕坑中。江忠顾不得污臭,把他抱起来,已经气绝身亡。到底没吃上新麦,屈杀了桑门巫神,都是屠岸贾的过错呀!——上卿栾书率百官奉世子州蒲举哀即位,就是厉公。 众人议论,江忠曾梦背景公登天,后来背景公上厕所,正应其梦,便用江忠殉葬。——当时如果不说这梦,可能就没有这祸事了。口舌害身,不可不谨慎!因晋景公为厉鬼击死,晋国有很多人说赵门冤枉的事,只因为栾郤两家都与屠岸贾关系密切,只有个韩厥孤掌难鸣,所以不敢为赵氏伸冤。)
时宋共公遣上卿华元,行吊于晋,兼贺新君。因与栾书商议,欲合晋、楚之成,免得南北交争,生民涂炭。栾书曰:“楚未可信也。”华元曰:“元善于子重,可以任之。”栾书乃使其幼子栾鍼,同华元至楚,先与公子婴齐相见。婴齐见栾鍼年青貌伟,问于华元,知是中军元帅之子,欲试其才,问曰:“上国用兵之法何如?”鍼对曰:“整。”又问:“更有何长?”鍼答曰:“暇。”婴齐曰:“人乱我整,人忙我暇,何战不胜?二字可谓简而尽矣!”由此倍加敬重。遂引见楚王,定议两国通和,守境安民,动干戈者,鬼神殛之!遂订期为盟。晋士燮,楚公子罢,共歃血于宋国西门之外。
(这时宋共公派上卿华元,到晋国凭吊,并恭贺新君。因此与栾书商议,要把晋楚联合起来,免得南北争斗,生灵涂炭。栾书说:“楚国不可信。”华元说:“我和子重要好,可以承担这件事。”栾书便让幼子栾鍼同华元一起到楚国,先与婴齐相见。婴齐见栾鍼年青伟岸,便问华元,才知道此人是中军元帅之子,想试试他的才学,问道:“贵国用兵之法是什么?”栾鍼回 答:“整。”又问:“还有什么见长的?”鍼答:“暇。”婴齐说:“人乱 我整,人忙我暇,何战不胜?这两个字可谓简而全了!”因此更加敬重栾鍼。便将其引见给楚王,议定两国和好,各守境安民,有先动干戈的,鬼神殛之! 还订了会盟的日期。晋国的士燮,楚公子罢,在宋国西门外歃血盟誓。)
楚司马公子侧,自以不曾与议,大怒曰:“南北之不相通久矣!子重欲擅合成之功,吾必败之。”探知巫臣纠合吴子寿梦,与晋、鲁、齐、宋、卫、郑各国大夫会于钟离,公子侧遂说楚王曰:“晋、吴通好,必有谋楚之情。宋、郑俱从,楚之宇下一空矣。”共王曰:“孤欲伐郑,奈西门之盟何?”公子侧曰:“宋、郑受盟于楚,非一日矣,惟不顾盟,是以附晋。今日之事,惟利则进,何以盟为?”共王乃命公子侧帅师伐郑,郑复背晋从楚。此周简王十年事也。
(楚司马公子侧,认为这事不曾与自己商议,便大怒说:“南北不通好已经好久了!子重要享独自联合两国的功劳。我一定让他失败。”探知巫臣纠合吴子寿梦,与晋、鲁、齐、宋、卫、郑各国大夫在钟离相会,公子侧便对楚王说:“晋吴通好,必有算计楚国的意图。宋、郑都依从晋国,楚国的房檐下就空了。”共王说:“我想讨伐郑,那西门外的盟约怎么办?”公子侧说:“宋、郑接受楚国的盟约,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仍不顾盟约,又去依附晋国。现在的事,有利就图,还用顾及盟约吗?”共王便命公子侧率师伐郑,郑国又背晋国依从楚国。这是周简王十年的事。)
晋厉公大怒,集诸大夫计议伐郑。时栾书虽则为政,而三郤擅权。那三郤:乃郤锜、郤犨、郤至。郤锜为上军元帅,郤犨为上军副将,郤至为新军副将,犨子郤毅,至弟郤乞,并为大夫用事。伯宗为人,正直敢言,屡向厉公言:“郤氏族大势盛,宜分别贤愚,稍抑其权,以保全功臣之后。”厉公不听。三郤恨伯宗入骨,遂谮伯宗谤毁朝政。厉公信之,反杀伯宗。其子伯州犁奔楚,楚用为太宰,与之谋晋。厉公素性骄侈,兼好内外嬖幸甚多。外嬖胥童、夷羊五、长鱼矫、匠丽氏等一班少年,皆拜为大夫。内嬖美姬爱婢,不计其数。日事淫乐,好谀恶直,政事不修,群臣解体。士燮见朝政日非,不欲伐郑。郤至曰:“不伐郑,何以求诸侯?”栾书曰:“今日失郑,鲁、宋亦将离心,温季之言是也。”楚降将苗贲皇亦劝伐郑,厉公从其言,独留荀罃居守,遂亲率大将栾书、士燮、郤锜、荀偃、韩厥、郤至、魏锜、栾鍼等,出车六百乘,浩浩荡荡,杀奔郑国。一面使郤犨往鲁、卫各国,请兵助战。
(晋厉公大怒,召集众大夫商议伐郑的事。这时栾书虽然当政,却由三郤专权。那三郤是郤锜、郤犨、郤至。郤犨为上军元帅,郤犨为上军副将,郤至为新军副将,郤锜的儿子郤毅,郤至的弟弟郤乞,同是大夫。伯宗为人正直敢言,屡次向厉公说:“郤氏族大势盛,应当区分贤愚,适当抑制他们的权力,以保全功臣之后。”厉公不听。三郤恨伯宗入骨,便诬陷伯宗毁谤朝政。厉公相信了,反倒杀了伯宗。他的儿子伯州犁逃奔到楚国,楚国用他做太宰,与他计议对付晋国。厉公向来骄侈,内外所宠幸的人太多。外嬖有胥童、夷羊五、长鱼矫、匠丽氏等一班少年,都拜为大夫,内嬖美姬爱婢,不计其数。日日淫乐,喜欢谀媚,厌恶正直,不修政事,群臣离心。士燮见朝政一日不如一日,不打算再伐郑了。郤至说:“不伐郑,怎么能控制诸侯?”栾书说:“今日失掉郑,鲁、宋也将同我离心,温季的话对呀!”楚国降将苗贲皇也劝厉公伐郑,厉公依从了。独留下荀罃居守国都,亲自率大将栾书、士燮、郤锜、荀偃、韩厥、郤至、魏锜、栾鍼等,出战车六百辆,浩浩荡荡,杀奔郑国。一面派郤犨去鲁、卫各国,请兵助战。)
郑成公闻晋兵势大,欲谋出降。大夫姚钩耳曰:“郑地褊小,间于两大,只宜择一强者而事之,岂可朝楚暮晋,而岁岁受兵乎?”郑成公曰:“然则何如?”钩耳曰:“依臣之见,莫如求救于楚。楚至,吾与之夹攻,大破晋兵,可保数年之安也。”成公遂遣钩耳往楚求救。楚共王终以西门之盟为嫌,不欲起兵,问于令尹婴齐。婴齐对曰:“我实无信,以致晋师,又庇郑而与之争,勤民以逞,胜不可必,不如待之。”公子侧进曰:“郑人不忍背楚,是以告急。前不救齐,今又不救郑,是绝归附者之望也。臣虽不才,愿提一旅,保驾前往,务要再奏‘掬指’之功。”共王大悦,乃拜司马公子侧为中军元帅,令尹公子婴齐为左军,右尹公子壬夫将右军。自统亲军两广之众,望北进发,来救郑国。日行百里,其疾如风,早有哨马报之晋军。士燮私谓栾书曰:“君幼不知国事,吾伪为畏楚而避之,以儆君心,使知戒惧,犹可少安。”栾书曰:“畏避之名,书不敢居也。”士燮退而叹曰:“此行得败为幸,万一战胜,外宁必有内忧,吾甚惧之!”
(郑成公听说晋兵势力强大,准备出城投降。大夫姚钩耳说:“郑地狭小,介于两个大国中间,只应选择一个强国依附,岂可朝秦暮楚,年年受兵灾?”郑成公说:“那么怎么办呢?”钩耳说:“依臣的愚见,莫不如去楚国求救。楚兵到了,我们与他们夹攻,大破晋兵,可保数年的平安。”成公便派钩耳去楚国求救。楚共王要避西门盟约之嫌,不想派兵,征求令尹婴齐的意见。婴齐回答:“楚国没有信义,以致晋国出兵,如果又庇护郑国而与晋国争斗,劳民逞强,还不一定胜,不如看情况再说。”公子侧进言:“郑人不忍心背叛楚国,所以来告急。前日不救齐国,今日不救郑国,是使归附者绝望。臣虽无才能,愿带领一旅之师,保驾前往,一定再立‘掬指’之功。”共王大喜,便拜司马公子侧为中军元帅,令尹公子婴齐统帅左军,右尹公子壬夫统帅右军。自己统帅亲军两广之众,向北进发,来救郑国,每天行军百里,疾走如风。早有哨马报入晋军。士燮私自对栾书说:“君王年幼不知国事,我 等假意害怕楚兵而躲避开,来儆戒君心,使他知道警惕、畏惧,还可稍保安宁。”栾书说:“畏俱、逃避之名,我不敢当。”士燮退出后叹道:“这次兵败还是幸事,万一胜了,外边安宁,国中必有内患,令人担忧。”)
时楚兵已过鄢陵,晋兵不能前进,留屯彭祖冈,两下各安营下寨。来日,是六月甲午大尽之日,名为晦日。晦不行兵,晋军不做准备。五鼓漏尽,天色犹未大明,忽然寨外喊声大振。守营军士忙忙来报:“楚军直逼本营,排下阵势。”栾书大惊曰:“彼既压我军而阵,我军不能成列,交兵恐致不利。且坚守营垒,待从容设计以破之。”诸将纷纷议论,有言选锐突阵者,有言移兵退后者。时士燮之子名匄,年才一十六岁,闻众议不决,乃突入中军,禀于栾书曰:“元帅患无战地乎?此易事也。”栾书曰:“子有何计?”士匄曰:“传令牢把营门,军士于寨内暗暗将灶土尽皆削平,井用木板掩盖,不过半个时辰,结阵有余地矣。既成列于军中,决开营垒,以为战道,楚其奈我何哉?”栾书曰:“井灶乃军中急务,平灶塞井,何以为食?”匄曰:“先命各军预备干粮净水,足支一二曰,俟布阵已定,分拨老弱于营后另作井灶就之。”士燮本不欲战,见其子进计,大怒,骂曰:“兵之胜负,关系天命。汝童子有何知识,敢在此摇唇鼓舌?”遂拔戈逐之。众将把士燮抱住,士匄方能走脱。栾书笑曰:“此童子之智,胜于范孟也。”乃从士匄之计,令各寨多造干粮,然后平灶掩井,摆列阵势。准备来日交兵。胡曾咏史诗云:
(这时楚兵已过鄢陵,晋兵不能前进,便在彭祖冈停下,两边安营下寨。第二天,是六月甲午大尽之日,名为晦日。按常规晦日不动兵,晋军不做准备。五更时,天还没亮,忽然寨外喊声大振。守营军士急忙来报:“楚军直逼本营,排下阵势。”栾书大惊说:“他既然压住我军列阵,我军就不能成列,交战恐怕不利。暂时坚守营垒,待从容设计再破敌。”诸将纷纷议论,有说挑选精锐部队突围的,有说移兵后退的。这时土燮之子名匄,年纪才十六岁,听到众人议论不决,便入中军,禀报栾书说:“元帅忧虑没有战地吗?这事容易。”栾书说:“你有什么计策?”士匄说:“传令牢牢把住营门,军士在寨内暗暗将锅灶削平,把井用木板盖上,不过半个时辰,列阵还有余地。既然军队成列,再掘开营垒,作为战道,楚军能把我们怎么样?”栾书说:“井、灶是军中当务之急,平灶塞井,吃什么呢?”匄说:“先命各军预备干粮净水,尽可支撑一两日,等布完阵,分拨老弱兵士在营后另做井、灶使用。”士燮本来不想交战,见儿子献计大怒,骂道:“用兵胜败,关系天命。你一个童子,有什么知识,敢在这摇唇鼓舌?”便拔出长戈追逐。众将领把士燮抱住,士匄方才走脱。栾书笑着说:“这孩子的智慧胜过范孟了。”便听从士匄之计,命令各寨多造干粮,然后平灶填井,摆列阵势,准备来日交兵。胡曾咏史诗云:)
军中列阵本奇谋,士燮抽戈若寇仇;
岂是心机逊童子,老成忧国有深筹。
却说楚共王直逼晋营而阵,自谓出其不意,军中必然扰乱。却寂然不见动静,乃问于太宰伯州犁曰:“晋兵坚垒不动,子晋人也,必知其情。”州犁曰:“请王登辎车而望之。”楚王登辎车,使州犁立于其侧。王问曰:“晋兵驰骋,或左或右者何也?”州犁对曰:“召军吏也。”王曰:“今又群聚于中军矣。”州犁曰:“合而为谋也。”又望曰:“忽然张幕何故?”州犁曰:“虔告于先君也。”又望曰:“今又撤幕矣。”对曰:“将发军令也。”又望曰:“军中为何喧哗,飞尘不止?”对曰:“彼因不得成列,将塞井平灶,为战地耳。”又望曰:“车皆驾马矣,将士升车矣。”对曰:“将结阵也。”又望曰:“升车者何以复下?”对曰:“将战而祷神也。”又望曰:“中军势似甚盛,其君在乎?”对曰:“栾、范之族,挟公而阵,不可轻敌也。”楚王尽知晋国之情,乃戒谕军中,打点来日交锋之事。楚之降将苗贲皇亦侍于晋侯之侧,献策曰:“自令尹孙叔之死,军政无常。两广精兵,久不选换,老不堪战者,多矣。且左右二帅,不相和睦。此一战,楚可败也。”髯翁有诗云:
(却说楚共王直逼晋营列阵,自认为出其不意,晋军中必然扰乱。却寂然不见动静,便问太宰伯州犁说:“晋兵坚守营垒不动,你是晋人,必能知道其中的情况。”州犁说:“请君王登辎车观望一下。”楚王登车,让州犁站在 一旁。王问:“晋兵驰聘,或左或右是做什么的呢?”州犁说:“召集军吏。”王说:“现在又群聚在中军了。”州犁说:“集合商量计谋。”又望一望说:“忽然张开帷幕是做什么?”州犁说:“虔诚祷告先君呀。”又问:“现在又撤掉帷幕了?”回答:“要发军令了。”看一看又说:“军中为何喧哗?飞尘不止?”答:“他们因为不能列阵,在塞井平灶,做为战地。”又说:“车都驾马了,将士上车了。”回答:“要列阵了。”又望一望说:“上车后为何又下来了?”回答:“要开战而祷告神灵。”又望着说:“中军气势很盛,国君在吗?”答:“栾范之族,挟厉公而列阵,不可轻敌。”楚王了解了晋军情况,便通知、警告将士,准备明日交锋之事。楚国降将苗贲皇在 晋侯一旁,献计说:“自从令尹孙叔死后,楚军政不如以前了。两广精兵,很久没有选换了,老弱不能战斗者甚多。况且左右两军,互相不和。这次一定能打败楚国。”髯翁有诗写道:)
楚用州犁本晋良,晋人用楚是贲皇。
人才难得须珍重,莫把谋臣借外邦。
是日,两军各坚垒相持,未战。楚将潘党于营后试射红心,连中三矢,众将哄然赞美。适值养繇基至,从将曰:“神箭手来矣?”潘党怒曰:“我的箭何为不如养叔?”养繇基曰:“汝但能射中红心,未足为奇;我之箭能百步穿杨!”众将问曰:何为百步穿杨?”繇基曰:“曾有人将颜色认记杨树一叶,我于百步外射之,正穿此叶中心,故曰百步穿杨。”众将曰:此间亦有杨树,可试射否?”繇基曰:“何为不可。”众将大喜曰:“今日乃得观养叔神箭也!”乃取墨涂记杨枝一叶,使繇基于百步外射之,其箭不见落下。众将往察之,箭为杨枝挂住,其镞正贯于叶心。潘党曰:“一箭偶中耳!若依我说,将三叶次第记认,你次第射中,方见高手。”繇基曰:“恐未必能,且试为之。”潘党于杨树上高低不等,涂记了三叶,写个“一”“二”“三”字。养繇基也认过了,退于百步之外,将三矢也记个“一”“二”“三”的号数,以次发之,依次而中,不差毫厘。众将皆拱手曰:“养叔真神人也!”潘党虽然暗暗称奇,终不免自家要显所长,乃谓繇基由:“养叔之射,可谓巧矣!然杀人还以力胜,吾之射能贯数层坚甲,亦当为诸君试之。”众将皆曰:“愿观。”潘党教随行组甲之士,脱下甲来,叠至五层。众将曰:“足矣。”潘党命更迭二层,共是七层。众将想道:“七层甲,差不多有一尺厚,如何射得过?”潘党教把那七层坚甲,绷于射鹄之上。也立在百步之外,挽起黑雕弓,拈着狼牙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觑得端端正正,尽力发去。扑的一声,叫道:“着了!”只见箭上,不见箭落,众人上前看时,齐声喝采起来道:“好箭,好箭!”原来弓劲力深,这枝箭直透过七层坚甲,如钉钉物,穿的紧牢,摇也摇不动。潘党面有德色,叫军士将层甲连箭取下,欲以遍夸营中。养繇基且教:“莫动!吾亦试射一箭,未知何如?”众将曰:“也要看养叔神力。”繇基拈弓在手,欲射复止。众将曰:“养叔如何不射?”繇基曰:“只依样穿札,未为希罕,我有个送箭之法。”说罢,搭上箭,飕的射去,叫声:“正好!”这枝箭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恰恰的将潘党那一枝箭,兜底送出布鹄那边去了。繇基这枝箭,依旧穿于层甲孔内。众将看时。无不吐舌。潘党方才心服,叹曰:“养叔妙手,吾不及也!”史传上载楚王猎于荆山,山上有通臂猿,善能接矢。楚兵围之数重,王命左右发矢,俱为猿所接。乃召养繇基。猿闻繇基之名,即便啼号。及繇基到,一发而中猿心。其为春秋第一射手,名不虚传矣。潜渊有诗云:
(当天,两军各自坚守营垒相持不战。楚将潘党在营后试射靶心,连中三箭,众将哄然赞美。这时,养繇基也来了,众将说:“神箭手来了!”潘党大怒,说:“我射的箭为何不如养叔?”养繇基说:“你的箭虽射中靶心,却不足为奇;我的箭能百步穿杨!”众将问:“什么叫百步穿杨?”繇基说:“曾有人把颜色印记在杨树一片叶子上,我在百步之外射它,正穿此叶中心,所以叫百步穿杨。”众将说:“这里也有杨树,可以试射一下吗?”养繇基 说:“为什么不可以?”众将大喜,说:“今日能看到养叔神箭了!”便用墨涂在杨树的一片叶子上,繇基在百步之外一箭射出,箭没看到落下,众将前去察找,箭被杨树枝挂住,其头正穿叶心。潘党说:“碰巧射中一箭罢了! 如果依我说,将三片叶子按次序记好,你按此射中,方显出你是个高手。”养繇基说:“恐怕未必射中,且试试看。”潘党在杨树上,高低不等涂了三片叶子,写上“一”、“二”、“三”字。养繇基看过了,退到百步之外,将三支箭也记上“一”、“二”、“三”的号数,依次发箭,依次而中,不差毫厘。众将都拱手说:“养叔真神人哪!”潘党虽然暗中称奇,但还要显示自己所长,便对养繇基说:“养叔的箭技,可以说是太妙了!然而杀人还要以力取胜,我的箭能贯穿数层铠甲,也应当为诸君试试。”众将都说:“愿意观看。”潘党叫随行穿甲衣的士兵脱下铠甲来,垒了五层。众将说:“可以了。”潘党令再迭两层,共是七层,众将想道:“七层甲差不多有一尺厚,如何射得过去?”潘党叫把那七层坚固的铠甲绑在箭靶子上,也立在百步之外,挽起黑雕弓,拉住狼牙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瞄得端端正正,尽力发去,扑的一声,叫道:“着了!”只见箭起,不见箭落,众人向前看时,齐声喝起采来:“好箭!好箭!”原来弓劲力深,这枝箭直透过七层铠甲,如钉钉物,穿得坚牢,摇也摇不动。潘党面有傲色,叫军士把甲连箭一同取下,想在营中夸耀一下。养繇基却道:“莫动!我也试一箭,不知如何?”众将说:“也要看看养叔的神力。”养繇基拉弓在手,刚要射又停下来,众将说:“养叔为什么不射?”养繇基说:“只依样穿扎,不为稀罕,我有个送箭之法。”说罢,搭上箭,飕的射去,叫声“正好!”这枝箭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恰恰地把潘党那枝箭兜底送出靶子那边去了。养繇基这枝箭,依旧穿于层层铠甲孔内。众将看时,无不吐舌,潘党这才心服,叹道:“养叔妙手,我是赶不上的!”史传上记载楚王在荆山打猎,山上有通臂猿,善于接箭。楚兵数层包围,楚王命令左右开箭,都被猿接住,便召养繇基来。猿听到养繇基的名字,立即啼号起来,待养繇基到,一箭便射中猿心。他为春秋第一射手,名不虚传。陶渊明有诗写道:)
落乌贯虱名无偶,百步穿杨更罕有。
穿札将军未足奇,强中更有强中手。
众将曰:“晋、楚相持,吾王正在用人之际,两位将军,有此神箭,当奏闻吾王,美玉不可韫椟而藏。”乃命军士将箭穿层甲,抬到楚共王面前,养繇基和潘党一同过去。众将将两人先后赌射之事,细细禀知楚王:“我国有神箭如此,何愁晋兵百万?”楚王大怒曰:“将以谋胜,奈何以一箭侥幸耶?尔自恃如此,异日必以艺死!”尽收繇基之箭,不许复射。养繇基羞惭而退。
(众将说:“晋楚相持不下,我王正在用人之际,两位将军如此神箭,应当奏明我主,美玉不能藏在匣子里。”便令军士把箭穿的铠甲抬到楚共王的面前,养繇基和潘党一齐过去。众将把两人先后打赌射箭的事,细细禀告楚王:“我国有这样的神箭手,何愁晋兵百万?”楚王大怒,说:“大将以谋略取胜,怎么能以一箭侥幸呢?你们这般自傲,他日必因艺高致死!”尽收养繇基的箭,不许再射,养繇基羞愧而退。)
次日五鼓,两军中各鸣鼓进兵。晋上军元帅郤锜攻楚左军,与公子婴齐对敌。下军元帅韩厥攻楚右军,与公子壬夫对敌。栾书士燮各帅本部车马,中军护驾,与楚共王和公子侧对敌。这边晋厉公是郤毅为御,栾鍼为车右将军,郤至等引新军,为后队接应。那边楚共王出阵。上午本该乘右广,那右广却是养繇基为将,共王怪繇基恃射夸嘴,不用右广,反乘了左广。却是彭名为御,屈荡为车右将军。郑成公引本国车马为后队接应。
(第二天五更鼓响过,两军各鸣鼓进军。晋上军元帅郤锜攻楚左军,与公子婴齐对敌,下军元帅韩厥攻楚右军,与公子壬夫对敌。栾书、士燮各率本部车马,中军护卫王驾,与楚共王和公子侧对敌。晋厉公这边是郤毅为驭手, 栾鍼是车右将军,郤至等带领新军,做后队的接应。那边楚共王出阵,上午本该乘坐右广车,但右广是养繇基为将,共王怪他恃射艺夸口,不用右广,反乘了左广的车。彭名为驭手,屈荡为右车将军。郑成公引本国车马做后队接应。)
却说厉公头带冲天凤翅盔,身披蟠龙红锦战袍,腰悬宝剑,手提方天大戟,乘着金叶包裹的戎辂。右有栾书,左有士燮,展开军门,杀奔楚阵来。谁知阵前却有一窝泥淖,黎时时候,未曾看得仔细,郤毅御车勇猛,刚刚把晋侯车轮陷于淖中,马不能。楚共王之子熊茷,他少年好勇,领着前队,望见晋侯车陷,驱车飞赶过来。那边栾鍼忙跳下车,立于泥淖之中,尽平生气力,双手将两轮扶起,车浮马动,一步步挣出泥淖来。那边熊茷将次赶到。这里栾书的军马亦到,大喝:“小将不得无礼!”熊茷见旗上有“中军元帅”字,知是大军,吃了一惊,回车便走,被栾书追上,活捉过来。楚军见熊茷有失,一齐来救。却得士燮引兵杀出,后队郤至等俱到,楚兵恐堕埋伏,收兵回营。晋兵亦不追赶,各自归寨。哨马探听楚左军持重,晋上军不曾交战,下军战二十余合,互有杀伤。胜负未分,约定来日再战。栾书将熊茷献功,晋侯欲斩之。苗贲皇进曰:“楚王闻其子被擒,明日必来亲自出战,可囚熊茷于军前,往来诱之。”晋侯曰:“善。”一夜安息无话。
(却说厉公头带冲天凤翅盔,身披蟠龙红锦战袍,腰悬宝剑,手提方天大戟,乘着金叶包裹的战车。右有栾书,左有士燮,打开营门,杀奔楚阵来。谁知阵前却有一窝泥淖,黎明时候,未曾看得仔细,郤毅驭车勇猛,恰好把晋侯车轮陷于泥淖中,马不能走了。楚共王的儿子熊茷,少年好勇,领着前队,望见晋侯车陷进去,驱车飞赶过来。栾鍼忙跳下车,立在泥淖之中,用尽平生气力,双手把两个轮子抬起,车浮马动,一步步挣出泥淖来。那边熊茷紧接着赶到。这边栾书的车马也到,大喝:“小将不得无理!”熊茷见旗上有“中军元帅”字样,知是大军,吃了一惊,回车便走,被栾书追上,活捉过来。楚军见熊茷有闪失,一齐来救。恰好士燮引兵杀出。后队郤至等也全来到,楚兵怕中埋伏,收兵回营。晋兵也不追赶,各自归寨。哨马探听到楚左军持重,晋上军也不曾交战,下军战了二十多个回合,互相都有伤亡。胜负未分,约定来日再战。栾书献上熊茷邀功,晋侯要杀熊茷。苗贲皇进言:“楚王知道儿子被擒,明日必亲自出战,可把熊茷囚到军前,往来走动引诱楚王。”晋侯说:“好。”一夜安息无话。)
黎明,栾书命开营索战,大将魏锜告书曰:“吾夜来梦见天上一轮明月,遂弯弓射之,正中月心,射出月中一股金光,直泻下来。慌忙退步,下觉失脚,陷于营前泥淖之内,猛然惊觉。此何兆也?”栾书详之曰:“周之同姓为日,异姓为月。射月而中,必楚君矣。然泥淖乃泉壤之中,退入于泥,亦非吉兆。将军必慎之!”魏锜曰:“苟能破禁,虽死何恨!”栾书遂许魏锜打阵。楚将工尹襄出头。战不数合,晋兵推出囚车,在阵上往来。楚共王见其子熊茷被囚于阵,急得心生烟火,忙叫彭名鞭马上前,来抢囚车。魏望见,撇了尹襄,径追楚王,架起一枝箭,飕的射去,正中楚王的左眼。潘党力战,保得楚王回车。楚王负痛拔箭,其瞳子随镞而出,掷于地下。有小卒拾而献曰:“此龙睛,不可轻弃。”楚王乃纳于箭袋之中。晋兵见魏锜得利,一齐杀上。公子侧引兵抵死拒敌,救脱了楚共王。郤至围住了郑成公,赖御者将大旌藏于弓衣之内,成公亦走脱。时楚王怒甚,急唤神箭将军养繇基速来救驾。养繇基闻唤,慌忙驰到,身边并无一箭。楚王乃抽二矢付之曰:“射寡人乃绿袍虬髯者,将军为寡人报仇。将军绝艺,想不费多矢也。”繇基领箭,飞车赶入晋阵,正撞见绿袍虬髯者,知是魏锜。大骂:“匹夫有何本事,辄敢射伤吾主?”魏锜方欲答话,繇基发箭已到,正射中魏锜项下,伏于弓衣而死。栾书引军夺回其尸。繇基余下一矢,缴还楚王,奏曰:“仗大王威灵,已射杀绿袍虬髯将矣?”共王大喜,自解锦袍赐之,并赐狼牙箭百枝。军中称为“养一箭”,言不消第二箭也。有诗为证:
(黎明,栾书令开营挑战,大将魏锜对栾书说:“我夜里梦见天上一轮明月,便弯弓射它,正中月心,射出一股金光,直泻下来。慌忙退步,不觉失脚,陷在营前泥淖之内,猛然惊醒,这是什么征兆?”栾书详细询问之后,说:“周的同姓为日,异姓为月。射月而中,必定指楚君。然而泥淖是水浆,退入泥中,也不是吉兆,将军也必须小心。”魏锜说:“如果能破楚兵,就是死了也无怨恨!”栾书便允许魏锜打头阵。楚将工尹襄出来迎战。没有几个回合,晋兵推出囚车在阵上往来。楚共王见儿子熊茷被囚在阵中,急得七窍生烟,忙叫彭名打马上前,来抢囚车。魏锜望见,撇了尹襄径直追向楚王,架起一枝箭,飕一声射去,正中楚王左眼。潘党奋力抵挡,保得楚王回车。楚王忍痛拔箭,眼珠随箭而出,掉在地上。有个小兵捡起来献给楚王,说:“这是龙睛,不能丢弃。”楚王便放在箭袋之中。晋兵见魏锜得利,一齐杀 上来。公子侧领兵拼死拒敌,救出了楚王。郤至围住了郑成公,多亏驭者把大旗藏在弓袋之内,成公才得以走脱。这时楚王大怒,急唤神箭将军养繇基速来救驾。养繇基听令,慌忙驰过来,身边并没带一支箭。楚王便抽出两支箭交给他,说:“射我的是绿袍虬髯的人,将军为我报仇。将军身负绝艺,想必不用多费箭了。”养繇基领了箭,飞车跑入晋营,正撞上绿袍虬髯的人,知是魏锜,大骂:“匹夫有什么本事,胆敢射伤我的主公?”魏锜刚要答话,养繇基的箭已发到,正中魏锜项下,伏在弓袋上死去。栾书领兵夺回他的尸体。养繇基把剩下的一支箭交还楚王,奏道:“仰仗大王的威灵,已射死绿袍虬髯之将了!”共王大喜,解下身上的锦袍赐给他,并赐给他百只狼牙箭,军中称养繇基为“养一箭”,是说不需要射第二箭了。有诗为证:)
鞭马飞车虎下山,晋兵一见胆生寒;
万人丛里诛名将,一矢成功奏凯还。
却说晋兵追逐楚兵至紧,养繇基抽矢控弦,立于阵前,追者辄射杀之,晋兵乃不敢逼。楚将婴齐壬夫闻楚王中箭,各来接应,混战一场,晋兵方退。栾鍼望见令尹旗号,知是公子婴齐之军,请于晋侯曰:“臣前奉使于楚,楚令尹子重问晋国用兵之法,臣以‘整暇’二字对。今混战未见其整,各退未见其暇。臣愿使行人持饮献之,以践昔日之言。”晋侯曰:“善。”栾鍼乃使行人执酒榼,造于婴齐之军,曰:“寡君乏人,命持矛车右,故不得亲犒从者,使某代进一觞。”婴齐悟昔曰:“整、暇”之言,乃叹曰:“小将军可谓记事矣!”受其榼,对使饮之,谓使者曰:“来日阵前,当面谢也。”行人归述其语。栾鍼曰:“楚君中矢,其师尚未肯退,奈何?”苗贲皇曰:“搜阅车乘,补益士卒,秣马厉兵,修阵固列,鸡鸣饱食,决一死战,何畏乎楚?”时郤犨、栾黡从鲁、卫请兵回转,言二国各起兵来助,已在二十里远近。楚谍探知,报闻楚王。楚王大惊曰:“晋兵已众,鲁、卫又来,如之奈何?”即使左右召中军元帅公子侧商议。
(再说晋兵紧紧追逐楚兵,养繇基箭在弦上,立在阵前,射杀追者,晋兵便不敢逼近。楚将婴齐、壬夫闻楚王中箭,都来接应。混战一场,晋兵方退。栾鍼望见令尹旗号,知道是公子婴齐之军,请求晋侯说:“臣前些日子奉命 去楚国,楚令尹子重问晋国用兵之法,臣以“整、暇”二字回答,今天混战未见其整,退未见暇。臣愿意派行人拿水献给他们,以兑现过去说的话。”晋侯说:“好。”栾鍼便让行人拿酒器,到婴齐军前,并说:“我们国君缺少人手,令栾鍼在车右执矛,不能亲自来犒劳,使我代替他献酒一杯。”婴齐想到昔日“整、暇”的话,便感叹地说:“小将军真是好记性!”接过酒器,面对来使一饮而尽,并说:“来日阵前当面致谢。”行人回来说了这话。栾鍼说:“楚君中箭,他的军队还不肯退去,怎么办?”苗贲皇说:“检阅车辆,补充士卒,秣马厉兵,修阵固列,鸡鸣时饱食一顿,而后决一死战,还惧怕楚兵吗?”这时郤犨、栾黡从鲁、卫两国请兵回转,说两国都发兵前来相助,已在二十里左右了。楚军探子探知这些,报告楚王。楚王大惊,说:“晋兵已经够受的了,鲁、卫之兵又来了,怎么办?”便令左右召中军元帅公子侧商议。)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五十九回 宠胥童晋国大乱 诛岸贾赵氏复兴
话说楚中军元帅公子侧平日好饮,一饮百觚不止,一醉竟日不醒。楚共王知其有此毛病,每出军,必戒使绝饮。今日晋、楚相持,有大事在身,涓滴不入于口。是日,楚王中箭回寨,含羞带怒。公子侧进曰:“两军各已疲劳,明日且暂休息一日,容臣从容熟计,务要与主公雪此大耻。”公子侧辞回中军,坐至半夜,计未得就。有小竖名觳阳,乃公子侧贴身宠用的。见主帅愁思劳苦,客中藏有三重美酒,暖一瓯以进。公子侧嗅之,愕然曰:“酒乎?”觳阳知主人欲饮,而畏左右传说,乃诡言曰:“非酒,乃椒汤耳。”公子侧会其意,一吸而尽,觉甘香快嗓,妙不可言!问:“椒汤还有否?”觳阳曰:“还有。”觳阳只说椒汤,只顾满斟献上。公子侧枯肠久渴,口中只叫:“好椒汤!竖子爱我!”斟来便吞,正不知饮了多少,颓然大醉,倒于坐席之上。楚王闻晋令鸡鸣出战,且鲁、卫之兵又到,急遣内侍往召公子侧来,共商应敌之策。谁知公子侧沉沉冥冥,已入醉乡,呼之不应,扶之不起。但闻得一阵酒臭,知是害酒,回复楚王。楚王一连遣人十来次催并。公子侧越催得急,越睡得熟。小竖觳阳泣曰:“我本爱元帅而送酒,谁知反以害之!楚王知道,连我性命难保,不如逃之。”
(话说楚军元帅公子侧平日爱饮酒,每次饮酒不下百觚,醉得整日不醒。楚共王知道他有这个毛病,每次出兵,都告诫他不要饮酒。晋楚交战,重任在身,更不允许公子侧滴酒入口。这日,楚王中箭回营,又羞又怒。公子侧进言:“两军都已经疲惫了,明日休息一天,让我仔细考虑对策,务必为主公报仇雪恨。”公子侧辞别楚王回到中军帐中,坐到半夜一筹未展。他有名心腹小卒叫觳阳,见主帅愁思劳苦,便想到居处还藏三坛美酒,就热了一大杯送到公子侧面前,公子侧嗅了嗅,惊讶地问:“是酒吗?”谷阳知道主人要喝酒,但又怕左右传出去,便谎说:“不是酒,是椒汤。”公子侧领会他的好意,便一饮而尽,顿觉香甘无比,妙不可言!忙问:“辣椒汤还有吗?”觳阳说:“还有。”谷阳只说是“椒汤”,只顾满斟献上。公子侧枯肠久渴,口中只叫:“好椒汤,谷阳对我太好了!”斟上便倒进肚,真不知饮了多少。酩酊大醉,倒在床上,已入梦乡。楚王听说晋兵明日鸡叫时出战,而增援的鲁、卫两国的兵也到了。忙命人召公子侧共商抗敌之策。谁知公子侧烂醉如泥,叫而不应,扶而不起。只闻得一阵酒臭,知道他是醉了酒,赶紧回复楚王。接着又一连十多次派人来催促,哪知催得越紧睡得越熟。觳阳一见,哭着说:“我本是爱元帅而送酒,谁知反把他害了!楚王知道了,连我的性命也难保,不如早点逃走。”)
时楚王见司马不到,没奈何,只得召令尹婴齐计议。婴齐原与公子侧不合,乃奏曰:“臣逆知晋兵势盛,不可必胜,故初议不欲救郑,此来都出司马主张。今司马贪杯误事,臣亦无计可施。不如乘夜悄悄班师,可免挫败之辱。”楚王曰:“虽然如此,司马醉在中军,必为晋军所获,辱国非小。”乃召养繇基曰:“仗汝神箭,可拥护司马回国也。”当下暗传号令,拔寨都起,郑成公亲帅兵护送出境,只留养繇基断后。繇基思想道:“等待司马酒醒,不知何时?”即命左右便将公子侧扶起,用革带缚于车上,叱令逐队前行,自己率弓弩手三百人,缓缓而退。
(楚王见元帅不到,没办法,只得召令尹婴齐商议。婴齐历来和公子侧不和,对楚王说:“臣事先知道晋国兵强势众,不能马上取胜,所以当初商议时不主张救郑国。这次出师都是司马的主张。今日他又贪杯误事,臣下也无计可施了。不如趁黑夜悄悄班师回国,可免去失败的耻辱。”楚王说:“虽然如此,司马醉在军中,必然被晋军抓获,这辱国的事也非同小可。”于是召来养繇基说:“仗着你的神箭,可保元帅回国了。” 当下暗传号令,三军拔寨。郑成公亲自率兵护送出境,只留益繇基断后。他想:“等待元帅酒醒,不知何时?”便令左右将公子侧扶起,用皮带绑在车上,叱令军士速行追赶大队。自己率领弓箭手三百人,缓缓撤退。)
黎明,晋军开营索战,直逼楚营,见是空幕,方知楚军已遁去矣。栾书欲追之,士燮力言不可。谍者报:“郑国各处严兵固守。”栾书度郑不可得,乃唱凯而还。鲁、卫之兵,亦散归本国。”
(黎明时,晋军来到阵前挑战,直逼楚营,看到空的帐幕,才知道楚军已经逃去,栾书要追杀楚军,士燮极力阻止。这时探子来报:郑国各处都有兵固守。栾书估计一时攻不下郑国,便凯旋而归,鲁、卫的军兵也都各自回国。)
却说公子侧行五十里之程,方才酒醒。觉得身子绷急,大叫:“谁人缚我?”左右曰:“司马酒醉,养将军恐乘车不稳,所以如此。”乃急将革带解去。公子侧双眼尚然朦胧,问道:“如今车马往那里走?”左右曰:“是回去的路。”又问:“如何便回?”左右曰:“夜来楚王连召司马数次,司马醉不能起。楚王恐晋军来战,无人抵敌,已班师矣。”公子侧大哭曰:“竖子害杀我也!”急唤觳阳,已逃去不知所之矣。楚共王行二百里,不见动静,方才放心。恐公子侧惧罪自尽,乃遣使传命曰:“先大夫子玉之败,我先君不在军中;今日之战,罪在寡人,无与司马之事。”婴齐恐公子侧不死,别遣使谓公子侧曰:“先大夫子玉之败,司马所知也。纵吾王不忍加诛,司马何面目复临楚军之上乎?”公子侧叹曰:“令尹以大义见责,侧其敢贪生乎?”乃自缢而死。楚王叹息不已。此周简王十一年事。髯仙有诗言酒之误事。诗云:
(却说公子侧行了五十里的路程,他才醒酒,觉得身子绷紧,急得大叫:“谁敢绑我?”左右回答:“元帅酒醉,养将军怕您乘车不稳,所以如此。”急忙把革带给他解去。公子侧双眼朦胧地问道:“如今车马往哪里去?”左右道:“是回家的路。”又问:“为什么回去?”左右说:“昨夜,楚王一连召元帅数次,司马都醉卧不起,楚王恐怕晋军来战,无人抵抗,因此已班师回朝。”公子侧听了大哭道:“谷阳这小子害了我!”急唤谷阳,已不知去向。楚共王行了二百里,不见追兵,这才放心。他恐怕公子侧畏罪自杀,便使人传令:“先朝大夫子玉失败,先君不在军中;而今日之败,罪在我身上,没有司马的事。”婴齐恐怕公子侧不死,另派人对公子侧说:“先朝大夫子玉的失败,司马是知道的。就是大王不忍心加害你,你又有何面目指挥楚军呢?”公子侧听了叹道:“令尹以大义责备我,侧还敢贪生吗?”便自缢而死。楚王叹息不止。这是周简王十年的事。髯仙曾有诗言喝酒误事,写道:)
眇目君王资老谋,英雄谁想困糟邱?
竖儿爱我翻成害,谩说能消万事愁。
话分两头。却说晋厉公胜楚回朝,自以为天下无敌,骄侈愈甚。士燮逆料晋国必乱,郁郁成疾,不肯医治,使太祝祈神,只求早死。未几卒。子范匄嗣。时胥童巧佞便给,最得宠幸,厉公欲用为卿,奈卿无缺。胥童奏曰:“今三郤并执兵权,族大势重,举动自专,将来必有不轨之事,不如除之。若除郤氏之族,则位署多虚,但凭主公择爱而立之,谁敢不从?”厉公曰:“郤氏反状未明,诛之恐群臣不服。”胥童又奏曰:“鄢陵之战,郤至已围郑君,两下并车,私语多时,遂解围放郑君去了。其间必先有通楚事情。只须问楚公子熊茷,便知其实。”厉公即命胥童往召熊茷。
(却说晋厉公大胜楚军回朝,自以为天下无敌,更加骄侈。士燮早料到晋国必乱,忧郁成疾,又不肯医治,使太祝求神,只求速死。不多日故去。儿子范匄继承父职。这时胥童乖巧谀媚,最得厉公的宠幸,厉公想提他为卿,怎奈这个职位没有空缺。胥童奏道:“当今三郤都掌握兵权,族大势重,行动专横,将来必有不轨之事,不如除掉他们。如果除去郤氏之族,则有空位置,任凭主公安排心腹之人,谁敢不服?”厉公说:“郤氏没有明显的造反迹象,杀了恐怕群臣不服。”胥童又奏道:“鄢陵之战,郤至已经围住了郑君,两人并车而行,私语多时,然后放走了郑君。这期间必有私通楚国的事,只要问楚公子熊茷,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厉公便令胥童去召熊茷。)
胥童谓熊茷曰:“公子欲归楚乎?”茷对曰:“思归之甚,恨不能耳!”胥童曰:“汝能依我一事,当送汝归。”熊茷曰:“惟命。”胥童遂附耳言:“若见晋侯,问起郤至之事,必须如此恁般登答。……”熊茷应允。胥童遂引至内朝来见。晋厉公屏去左右,问:“郤至曾与楚私通否?汝当实言,我放汝回国。”熊茷曰:“恕臣无罪,臣方敢言。”厉公曰:“正要你说实话,何罪之有?”熊茷曰:“郤氏与吾国子重,二人素相交善,屡有书信相通,言:‘君侯不信大臣,淫乐无度,百姓胥怨,非吾主也。人心更思襄公,襄公有孙名周,见在京师。他日南北交兵,幸而师败,吾当奉孙周以事楚。’独此事臣素知之,他未闻也。”——按晋襄公之庶长子,名谈,自赵盾立灵公,谈避居于周,在单襄公门下。后谈生下一子,因是在周所生,故名曰周。当时灵公被弑,人心思慕文公,故迎立公子黑臀。黑臀传欢,欢传至州蒲。至是,州蒲淫纵无子,人心复思慕襄公。故胥童教熊茷使引孙周,以摇动厉公之意。——熊茷言之未已,胥童接口曰:“怪得前日鄢陵之战,郤犨与婴齐对阵,不发一矢,其交通之情可见矣。郤至明纵郑君,又何疑焉?主公若不信,何不遣郤至往周告捷,使人窥之,若果有私谋,必与孙周私下相会。”厉公曰:“此计甚当。”遂遣郤至献楚捷于周。
(胥童对熊茷说:“公子想回楚国吗?”熊茷答:“归心似箭,恨不得马上回去。”胥童说:“你如果依我一件事,便送你回去。”熊茷说:“遵从您的命令。”胥童便附耳说:“如果见到晋侯,问起郤至的事,必须如此这般回答。……”熊茷应允。胥童便把他引到朝内来见厉公。晋厉公屏去左右,问道:“郤至曾与楚私通吗?你老实说,我放你回国。”熊茷说:“恕臣无罪,臣才敢说。”厉公说:“正要你说实话,有什么罪?”熊茷说:“郤氏与我国子重,二人向来友好,屡有书信相通,说:‘君侯不信任大臣,淫乐无度,百姓都有怨言,不该是我的主公。人心都思襄公,襄公有孙名周,在京师中。他日南北交兵时,有幸兵败,我当劝引孙周来依附楚国。’我只知道这事,其他的不清楚。”──按晋襄公的庶生长子名谈,自从赵盾拥立灵公,谈避居在周,在单襄公门下。后来谈生下一子,因是在周所生,故名为周。当时灵公被杀,人心思慕文公,故迎立公子黑臀。黑臀传欢,欢传州蒲。到这时,州蒲淫纵无子,人心又思慕襄公。故胥童教熊茷引出孙周,以动摇厉公之心。——熊茷话没说完,胥童接口说:“怪不得前日鄢陵之战时,郤犨与婴齐对阵,不发一矢,其交情可见了。郤至公开放了郑君,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主 公如果不信,何不遣郤至去周告捷,派人窥视,如果有私谋,必与孙周私下相会。”厉公说:“这计谋很好。”便派郤至给周报捷。)
胥童阴使人告孙周曰:“晋国之政,半在郤氏,今温季来王都献捷,何不见之?他日公孙复还故国,也有个相知。”孙周以为然。郤至至周,公事已毕,孙周遂至公馆相拜。未免详叩本国之事,郤至一一告之,谈论半日而别。厉公使人探听回来,传说如此。熊茷所言,果然是实。遂有除郤氏之意,尚未发也。
(胥童暗中派人告诉孙周说:“晋国之政,一半在郤氏,现在温季来王都报捷,何不见见他?他日公孙再回故国时,也有个知音。”孙周信以为然。郤至到了周,公事已毕,孙周便到公馆相拜。未免详细叩问本国之事。郤至一一告诉他。谈论半日而别。厉公派人探听回来,说了如此情况。厉公认为熊茷所说是实。便有了除却郤氏之意,只是没有动手。)
一日,厉公与妇人饮酒,索鹿肉为馔甚急。使寺人孟张往市取鹿,市中适当缺乏。郤至自郊外载一鹿于车上,从市中而过。孟张并不分说,夺之以去。郤至大怒,弯弓搭箭,将孟张射死,复取其鹿。厉公闻之,怒曰:“季子太欺余也!”遂召胥童、夷羊五等一班嬖人共议,欲杀需郤至。胥童曰:“杀郤至,则郤錡、郤犨必叛,不如并除之。”夷羊五曰:“公私甲士,约可八百人,以君命夜帅以往,乘其无备,可必胜也。”长鱼矫曰:“三郤家甲,倍于公宫,斗而不胜,累及君矣。方今郤至兼司寇之职,,郤犨又兼士师,不如诈为狱讼,觑便刺之,汝等引兵接应可也。”厉公曰:“妙哉!我使力士清沸魋助汝。”
(一日,厉公与妇人饮酒,着急找鹿肉做菜肴,派寺人孟张去市中买鹿,市中当时没有。郤至正从郊外载回一头鹿,从市中经过。孟张并不分说,夺了便走。郤至大怒,弯弓搭箭,将孟张射死,又取回鹿。厉公听了,大怒,说:“季子欺我太甚!”便召胥童、夷羊五等一班嬖人共同商议,要杀郤至。胥童说:“杀郤至,郤锜、郤犨一定反叛,不如一并除掉。”夷五羊说:“宫中和我们私人的甲士约有八百人,奉君命夜间率他们去,乘其不备,可以取胜。”长鱼矫说:“三郤家丁,多于宫中,万一不胜,牵累了君王。如今郤至兼司寇职,郤犨又兼士师,不如诈说是狱讼,寻便行刺,你等引兵接应就是了。”厉公说:“妙哉!我让力士清沸魋协助你。”)
长鱼矫打听三郤是日在讲武堂议事,乃与清沸魋各以鸡血涂面,若争斗相杀者,各带利刀,扭结到讲武堂来,告诉曲直。郤犨不知是计,下坐问之。清沸魋假作禀话,捱到近身,抽刃刺犨,中其腰,扑地便倒。郤錡急拔佩刀来砍沸魋,却是长鱼矫接住,两个在堂下战将起来。郤至捉空趋出,升车而逃。沸魋把郤犨再砍一刀,眼见得不活了,便来夹攻郤錡。錡虽是武装,争奈沸魋有千斤力气的人,长鱼矫且是年少手活,一个人怎战得他两个人过,亦被沸魋擉倒。长鱼矫见走了郤至,道:“不好了!”我追赶他去。”也是三郤合当同日并命,正走之间,遇着胥童、夷羊五引着八百甲士来到,口中齐叫:“晋侯有旨,只拿谋反郤氏,不得放走了!”郤至见不是头,回车转来,劈面撞见长鱼矫。一跃上车。郤至早已心慌,不及措手,被长鱼矫乱砍,便割了头。清沸魋把郤錡、郤犨都割了头,血淋淋的三颗首级,提入朝门。有诗为证:
(长鱼矫打听三郤这天在讲武堂议事,便与清沸魋各以鸡血涂面,像争斗撕杀的人,各带利刀,扭结到讲武堂来,诉说曲直缘由。郤犨不知是计,下堂询问。清沸魋假装禀话,挨到郤犨近前,抽刀便刺。郤犨腰部中刀,扑倒在地。郤锜急忙拔佩刀来砍沸魋,却被长鱼矫接住,两个在堂下战了起来。郤至寻空跑出,坐车而逃。清沸魋把郤犨又砍一刀,眼见活不成了,便来夹攻郤锜。郤锜虽是武将,怎奈清沸魋有千钧力气,长鱼矫又是少年手快,一个人怎战得过他两个人,也被清沸魋打倒。长鱼矫见走了郤至,说:“不好了!我追赶他去。”也是三郤合当同日丧命,正走之间,遇着胥童、夷五羊引着八百甲丁到来,口中齐叫:“晋侯有旨,捉拿反贼郤氏,不得放走了!”郤至见不对头,回车转来,迎面撞见长鱼矫。长鱼矫一跃上车,郤至早已心慌,措手不及,被长鱼矫乱砍,便割了头。清沸魋把郤锜、郤犨都割了头,将血淋淋的三颗首级,提进朝门。有诗一首写道:)
无道君昏臣不良,纷纷嬖幸擅朝堂。
一朝过听馋人语,演武堂前起战场。
却说上军副将荀偃,闻本帅郤锜在演武堂遇贼,还不知何人。即时驾车入朝,欲奏闻讨贼。中军元帅栾书,不约而同,亦至朝门,正遇胥童引兵到来。书、偃不觉大怒,喝曰:“我只道何人为乱,原来是你鼠辈!禁地威严,甲士谁敢近前?还不散去!”胥童也不答话,即呼于众曰:“栾书、荀偃,与三郤同谋反叛,甲士与我一齐拿下,重重有赏!”甲士奋勇上前,围裹了书、偃二人,直拥至朝堂之上。厉公闻长鱼矫等干事回来,即时御殿。看见甲士纷纷,倒吃了一惊,问胥童曰:“罪人已诛,众军如何不散?”胥童奏曰:“拿得叛党书、偃,请主公裁决!”厉公曰:“此事与书、偃无与。”长鱼矫跪至晋侯膝前,密奏曰:“栾、郤同功一体之人,荀偃又是郤锜部将。三郤被诛,栾、荀二氏必不自安,不久将有为郤氏复仇之事。主公今日不杀二人,朝中不得太平。”厉公曰:“一朝而杀三卿,又波及他族,寡人不忍也!”乃恕书、偃无罪,还复原职。书、偃谢恩回家。长鱼矫叹曰:“君不忍二人,二人将忍于君矣!”即时逃奔西戎去了。
(却说上军副将荀偃,听说本帅郤锜在演武堂前遇贼,还不知是何人。当即驾车入朝,要奏知君王讨贼。中军元帅栾书不约而同也到朝门,正遇着胥童引兵到来。二人一见不觉大怒,喝道:“我道是何人做乱,原来是你等鼠辈!禁地威严,甲士谁敢近前?还不散去?”胥童也不答话,向甲丁呼唤说:“栾书、荀偃与三郤同谋反叛,甲士给我一齐拿下,重重有赏!”甲士奋勇向前,围裹了书、偃二人,将其直拥到朝堂之上。厉公听到长鱼矫等办事回来,当即来到御殿。看见甲士纷纷,倒吃了一惊,问胥童说:“众甲士怎么还不散?”胥童奏道:“拿得叛党栾书、荀偃,请主公裁决!”厉公说:“此事与书、偃无关。”长鱼矫跪在晋侯膝前,密奏道:“栾、郤是同功一体的人,荀偃又是郤锜部将。三郤被诛,栾、荀二人必然不能罢休,不久将有为郤氏报仇的事。主公今日不杀二人,朝中不得太平。”厉公说:“一 日杀死三卿,又波及他人,我不忍心哪!”便恕书、偃无罪,恢复原职。书、偃谢恩回家。长鱼矫叹道:“君不忍心杀二人,二人将忍心杀君!”当时便逃到西戎去了。)
厉公重赏甲士,将三郤尸首,号令朝门,三日,方听改葬。其郤氏之族,在朝为官者,姑免死罪,尽罢归田。以胥童为上军元帅,代郤锜之位,以夷羊五为新军元帅,代郤犫之位,清沸魋为新军副将,代郤至之位。楚公子熊茷释放回国。胥童既在卿列,栾书、荀偃羞与同事,每每称病不出。胥童恃晋侯之宠,不以为意。
(厉公重赏甲士,号令朝门,三郤尸首,三日后方可行葬。郤氏之族,在朝为官的,姑且免去死罪,全罢职归田。以胥童为上军元帅,接替郤锜之位。以夷羊五为新军元帅,接替郤犨之位,以清沸魋为新军副将,接替郤至之位。楚公子熊茷释放回国。胥童位列上卿,栾书、荀偃觉得与他同事感到羞愧,往往称病不出。胥童恃晋侯的宠幸,不以为意。)
一日,厉公同胥童出游于嬖臣匠丽氏之家。家在太阴山之南,离绛城二十余里,三宿不归。荀偃私谓栾书曰:“君之无道,子所知也。吾等称疾不朝,目下虽得苟安,他日胥童等见疑,复诬我等以怨望之名,恐三郤之祸,终不能免,不可不虑。”栾书曰:“然则何如?”荀偃曰:“大臣之道,社稷为重,君为轻。今百万之众,在子掌握,若行不测之事,别立贤君,谁敢不从?”栾书曰:“事可必济乎?”荀偃曰:“龙之在渊,没人不可窥也;及其离渊就陆,童子得而制之。君游于匠丽氏,三宿不返,此亦离渊之龙矣,尚何疑哉?”栾书叹曰:“吾世代忠于晋家,今日为社稷存亡,出此不得已之计,后世必议我为弑逆,我亦不能辞矣!”乃商议忽称病愈,欲见晋侯议事。预使牙将程滑,将甲士三百人,伏于太阴山之左右。
(一天厉公同胥童到嬖臣匠丽氏家出游。匠丽家在太阴山南,离绛城二十多里,在那里三宿未归。荀偃私下对栾书说:“君王无道,你是知道的。我等称病不上朝,眼下虽然可以苟安,他日胥童等起疑,也会以有怨言为名诬谄我们,恐怕三郤的祸灾,最终也免不了,不可不虑。”栾书说:“那怎么办呢?”荀偃说:“大臣之道,社稷为重,君为轻。现在百万之众,在你手掌握,如果行不测之事,另立贤君,谁敢不从?”栾书说:“事情可以成功吗?”荀偃说:“龙在深渊,没有人不敬仰害怕,等它到了陆地,童子都可以制服它。君王在匠丽氏家游玩,三宿不回来,已是离渊之龙,还有什么疑虑呢?”栾书叹道:“我家世代忠于晋主,今日为社稷存亡,出此不得已之计,后世必然要说我是弑君的叛逆,那我也不能推辞了!”便商议好以病愈为由,要见晋侯议事。预先派牙将程滑,带甲士三百人,埋伏在太阴山左右。)
二人到匠丽氏谒见厉公,奏言:“主公弃政出游,三日不归,臣民失望,臣等特来迎驾还朝。”厉公被强不过,只得起驾。胥童前导,书、偃后随。行至太阴山下,一声炮响,伏兵齐起。程滑先将胥童砍死。厉公大惊,从车上倒跌下来。书、偃吩咐甲士将厉公拿住。屯兵于太阴山下,囚厉公于军中。栾书曰:“范、韩二氏,将来恐有异言,宜假君命以召之。”荀偃曰:“善。”乃使飞车二乘,分召士匄、韩厥二将。使者至士匄之家,士匄问:“主公召我何事?”使者不能答。匄曰:“事可疑矣。”即遣心腹左右,打听韩厥行否。韩厥先以病辞。匄曰:“智者所见略同也。”栾书见匄厥俱不至,问荀偃:“此事如何?”偃曰:“子已骑虎背,尚欲下耶?”栾书点头会意。是夜,命程滑献鸩酒于厉公,公饮之而薨。即于军中殡殓,葬于翼城东门之外。士匄、韩厥骤闻君薨,一齐出城奔丧,亦不问君死之故。
(二人到匠丽氏家进见厉公,奏说:“主公弃政出游,三日不归,臣民失望,臣等特来迎驾还朝。”厉公被强迫不过,只得起驾。胥童做前导,栾书、荀偃随后。走到太阴山下,一声炮响,伏兵四起。程滑先将胥童砍死。厉公大惊,从车上跌倒下来。栾书吩咐甲士将厉公拿住。把兵屯在太阴山下,把厉公囚在军中。栾书说:“恐怕范、韩二氏会有异言,应该假传王命召他们。”荀偃说:“好!”便派飞车两辆,分别召士匄、韩厥两个将领,使者到士匄的家,士匄问:“主公召我有什么事?”使者答不上来。匄说:“事情可疑。”便派左右心腹,打听韩厥是否去了。韩厥以有病推辞没去。士匄说:“智者所见略同。”也没有去。栾书见匄、厥都不到,问荀偃:“这事怎么办?”荀偃说:“您已骑在虎背上,还想下来吗?”栾书点头会意。这天夜里,命程滑把毒酒献给厉公,厉公饮酒身亡。便在军中殡殓,葬在翼城东门外,士匄、韩厥突然听说君王已故,一齐出城奔丧,也不问君王死的原因。)
葬事既毕,栾书集诸大夫共议立君。荀偃曰:“三郤之死,胥童谤谓欲扶立孙周,此乃识也。灵公死于桃园,而襄遂绝后,天意有在,当往迎之。”群臣皆喜。栾书乃遣荀罂如京师,迎孙周为君。周是时十四岁矣,生得聪颖绝人,志略出众。见荀罂来迎,闻其备细,即日辞了单襄公,同荀罂归晋。行至地名清原,栾书、荀偃、士匄、韩厥一班卿大夫,齐集迎接。孙周开言曰:“寡人羁旅他邦,且不指望还乡,岂望为君乎?但所贵为君者,以命令所自出也。若以名奉之,而不遵其令,不如无君矣。卿等肯用寡人之命,只在今日,如其为然,听卿等更事他人。孤不能拥空名于上,为州蒲之续也。”栾书等俱战栗再拜曰:“群臣愿得贤君而事,敢不从命!”既退,栾书谓诸臣曰:“新君非旧比也,当以小心事之。”
(厉王葬事完毕后,栾书召集诸大夫商议立新君一事。荀偃说:“三郤的死,是胥童诽谤他们要扶立孙周,这乃是一种预言。灵公死于桃园,而襄公绝后,无意在此,应当去迎他。”群臣都表示赞同。栾书便派荀罂到京师,迎立孙周为君。周这时十四岁,生得聪明绝顶,才略出众。见荀罂来迎自己,询问详细后,当日就辞别单襄公,同荀罂一起回到晋国。走到清原,栾书、荀偃、士匄、韩厥一班卿大夫都聚集在这里迎接。孙周开言道:“我羁旅他邦,不指望还乡,怎么敢希望做君主呢?但是君主之所以高贵,因为自己可 以发号施令,如果大家只是在名义上奉侍君王,而不遵守命令,不如没有君王。众卿肯听我的命令,我今日就可就位,如其不然,听从众卿再拥立别人。 我不能在上边只有个空名,继续像州蒲那样。”栾书等都战栗再拜说:“群臣愿得贤君而事奉,怎敢不听从命令!”事后,栾书对诸臣说:“新君非旧君可比,应当小心事奉他。”)
孙周进了绛城,朝于太庙,嗣晋侯之位,是为悼公。即位之次日,即面责夷羊五、清沸魋等逢君于恶之罪,命左右推出朝门斩之,其族俱逐出境外。又将厉公之死,坐罪程滑,磔之于市。吓得栾书终夜不寐。次日,即告老致政,荐韩厥以自代。未几,惊忧成疾而卒。悼公素闻韩厥之贤,拜为中军元帅,以代栾书之位。
(孙周进了绛城,到太庙朝拜祖宗,继晋侯之位,就是悼公。即位的第二天,便当面遣责夷羊五、清沸魋等迎合君王恶欲的罪行,命左右推出朝门斩首,他们的家族都被驱逐到境外。又将厉公的死,归罪程滑,把他在市上处以极刑。吓得栾书彻夜不眠。第二天,便告老并交出政务,推荐韩厥代替自己。不久,由于惊骇成疾而亡。悼公平常就听说韩厥贤德,就拜他为中军元帅,来接替栾书的位置。)
韩厥托言谢恩,私奏于悼公曰:“臣等皆赖先世之功,得侍君左右。然先世之功,无有大于赵氏者。衰佐文公,盾佐襄公,俱能输忠竭悃,取威定伯。不幸灵公失政,宠信奸臣屠岸贾,谋杀赵盾,出奔仅免。灵公遭兵变,被弑于桃园。景公嗣立,复宠屠岸贾。岸贾欺赵盾已死,假称赵氏弑逆,追治其罪,灭绝赵宗,臣民惯怨,至今不平。天幸赵氏有遗孤赵武尚在,主公今日赏功罚罪,大修晋政,既已正夷羊五等之罚,岂可不追录赵氏之功乎?”悼公曰:“此事寡人亦闻先人言之,今赵武何在?”韩厥对曰:“当时岸贾索赵氏孤儿甚急,赵之门客曰公孙杵臼、程婴,杵臼假抱遗孤,甘就诛戮,以脱赵武;程婴将武藏匿于盂山,今十五年矣。”悼公曰:“卿可为寡人召之。”韩厥奏曰:“岸贾尚在朝中,主公必须秘密其事。”悼公曰:“寡人知之矣。”韩厥辞出宫门,亲自驾车,往迎赵武于盂山。程婴为御,当初从故绛城而出,今日从新绛城而入,城郭俱非,感伤不已。韩厥引赵武入内宫,朝见悼公。悼公匿于宫中,诈称有疾。
(韩厥以谢恩为名,私下见悼公并奏道:“臣等都依赖先世之功,才得以在君王左右,然而先世之功,没有大于赵氏的,赵衰辅佐文公,赵盾辅佐襄公,都能竭诚尽忠,树起晋国威信并建立霸业。不幸灵公失政,宠信奸臣屠岸贾,谋杀赵盾,盾出奔才免去一死。灵公遭兵变,在桃园被杀。景公继位,又宠屠岸贾。岸贾欺赵盾已死,假说赵氏要篡权杀君,追治赵盾的罪行,灭其九族,臣民愤怨,至今不平。幸运的是,赵氏遗孤赵武尚在,主公今日赏功罚罪,大修晋政,既然已正夷羊五等的罪行,为什么不能追寻赵氏的功劳 呢?”悼公说:“这事我也听先人说过,现在赵氏后人在哪?”韩厥答道:“当时屠岸贾搜查赵氏孤儿很急,赵氏门客有叫公孙杵臼、程婴的,杵臼抱假遗孤,甘心被杀,以解脱赵武; 程婴将赵武藏匿在盂山,现在已十五年了。 ”悼公说:“卿可为我召回他们。”韩厥说道:“屠岸贾尚在朝中,主公必须秘密行事。”悼公说:“我知道了。”韩厥辞出宫门,亲自驾车,到盂山迎赵武。在回归途中,程婴为赵武的驭手。想当初从故绛城而出,今日从新绛城而入,城廓面貌皆非,程婴自是感伤不已。韩厥引赵武入内宫,朝见悼公。悼公躲在宫中,诈称有病。)
明日,韩厥率百官入宫问安,屠岸贾亦在。悼公曰:“卿等知寡人之疾乎?只为功劳簿上有一件事不明,以此心中不快耳!”诸大夫叩首问曰:“不知功劳簿上,那一件不明?”悼公曰:“赵衰、赵盾,两世立功于国家,安忍绝其宗祀?”众人齐声应曰:“赵氏灭族,已在十五年前,今主公虽追念其功,无人可立。”悼公即呼赵武出来,遍拜诸将。诸将曰:“此位小郎君何人?”韩厥曰:“此所谓孤儿赵武也。向所诛赵孤,乃门客程婴之子耳。”屠岸贾此时魂不附体,如痴醉一般,拜伏于地上,不能措一词。悼公曰:“此事皆岸贾所为,今日不族岸贾,何以慰赵氏冤魂于地下?”叱左右:“将岸贾绑出斩首?”即命韩厥同赵武,邻兵围屠岸贾之宅,无少长皆杀之。赵武请岸贾之首,祭于赵朔之墓。国人无不称快。潜渊咏史诗曰:
(第二天,韩厥率百官入宫问安,屠岸贾也在。悼公说:“卿等知道我的病因吗?只因为功劳册上有一件事不明,所以心中不快呀!”诸大夫叩首问道:“不知道功劳册上,哪一件不明?”悼公说:“赵衰、赵盾,两代为国家立下大功,怎么能忍心断绝他们的宗祀?”众人齐声应道:“赵氏灭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现在主公虽然不忘赵氏功劳,但无人可立了。”悼公便呼赵武出来,向诸臣拜谢一遍。诸臣说:“这位小郎君是什么人呢?”韩厥说:“这就是孤儿赵武。过去所杀的赵氏孤儿,是门客程婴之子。”屠岸贾此时魂不附体,如痴醉一般,拜伏在地上,不能说出一句话。悼公说:“此事都是屠岸贾所为,今日不把岸贾灭族,怎么告慰地下的赵氏冤魂。”喝令左右:“把屠岸贾绑出斩首!”当即又令韩厥同赵武,领兵包围屠岸贾的住宅,无论年老年幼一律杀掉。赵武请求将岸贾的首级祭在赵朔墓前。国人无不称快,陶渊明有咏史诗写道:)
岸贾当时灭赵氏,今朝赵氏灭屠家。
只争十五年前后,怨怨仇仇报不差!
晋悼公既诛岸贾,即召赵武于朝堂,加冠,拜为司寇,以代岸贾之职。以前田禄,悉给还之。又闻程婴之义,欲用为军正。婴曰:“始吾不死者,以赵氏孤未立也。今已复宫报仇矣,岂可自贪富贵,令公孙杵臼独死?吾将往报杵臼于地下!”遂自刎而亡。赵武抚其尸痛哭,请于晋侯,殡殓从厚,与公孙杵臼同葬于云中山,谓之“二义”冢。赵武服齐衰三年,以报其德。有诗为证:
(晋悼公既然诛杀了屠岸贾,便在朝堂上召赵武,为其加冕,拜为司寇,以接替屠岸贾之职,以前的田禄,全都退还给他。悼公又听说程婴的忠义,要用他做正军,程婴说:“当初我没死,是因为赵氏孤儿没有长大。现在赵氏已官复仇报了,我怎么能贪富贵,让公孙杵臼自己去死呢?我去地下回报他。”便自刎而死。赵武抚着他的尸体痛哭,请示晋侯,殡殓从厚,与公孙杵臼一同葬在云中山,称作“二义”塚。赵武穿孝服三年,来报答程婴的恩德。有诗一首写道:)
阴谷深藏十五年,裤中儿报祖宗冤;
程婴杵臼称双义,一死何须问后先?
再说悼公既立赵武,遂召赵胜于宋,复以邯郸畀之。又大正群臣之位,贤者尊之,能者使之。录前功,赦小罪,百官济济,各称其职。且说几个有名的官员:韩厥为中军元帅,士匄副之;荀罂为上军元帅,荀偃副之;栾黡为下军元帅,士鲂副之;赵武为新军元帅,魏相副之;祁奚为中军尉,羊舌职副之;魏绛为中军司马;张老为候奄;韩无忌掌公族大夫;士渥浊为太傅;贾辛为司空;栾纠为亲军戎御;荀宾为车右将军;程郑为赞仆;铎遏寇为舆尉;籍偃为舆司马。百官既具,大修国政:蠲逋薄敛,济乏省役,振废起滞,恤鳏惠寡,百姓大悦。宋、鲁诸国闻之,莫不来朝。惟有郑成公因楚王为他射损其目,感切于心,不肯事晋。
(再说悼公既立赵武,便把赵胜从宋国召回,又把邯郸归还他。又大正群臣之位,尊贤者,用能者,追禄前功,赦免小罪。百官济济,各称其职。且说几个有名的官员:韩厥为中军元帅,士匄为副将;荀罂为上军元帅,荀偃为副将;栾黡为下军元帅,士鲂为副将;赵武为新军元帅,魏相为副将;祁奚为中军尉,羊舌职为副手;魏绛为中军司马;张志为候奄;韩无忌掌公族大夫;士渥浊为太傅;贾辛为司空;栾纠为亲军戎御;荀宾为车右将军;程郑为赞仆;铎遏寇为舆尉;籍偃为舆司马。百官就职,大修国政,免除债务并薄税轻敛,救济贫者并慰问役人,百废俱兴,抚恤鳏寡,百姓皆大欢喜。宋、鲁各国听到这些,纷纷来朝贺。唯有郑成公因楚王为自己伤损一只眼睛,感铭肺腑,不肯再依附晋国。)
楚共王闻厉公被弑,喜形于色,正思为复仇之举。又闻新君嗣位,赏善罚恶,用贤图治,朝廷清肃,内外归心,伯业将复兴,不觉喜变为愁。即召群臣商议,要去扰乱中原,使晋不能成伯。令尹婴齐束手无策。公子壬夫进曰:“中国惟宋爵尊国大,况其国介于晋、吴之间,今欲扰乱晋伯,必自宋始。今宋大夫鱼石、向为人、鳞朱、向带、鱼府五人,与右师华元相恶,见今出奔在楚。若资以兵力,用之伐宋,取得宋邑,即以封之,此以敌攻敌之计。晋若不救,则失诸侯矣;若救宋,必攻鱼石,我坐而观其成败,亦一策也。”共王乃用其谋。即命壬夫为大将,用鱼石等为向导,统大军伐宋。
(楚共王听到厉公被杀的消息,喜形于色,正考虑举兵复仇,又听说新君继位,赏善惩恶,用贤图治,朝廷清肃,内外归心,霸业将复兴,不觉变喜为忧。便召集群臣商议,要去扰乱中原,使晋国不能成为霸主。令尹婴齐束手无策。公子壬夫进言:“中国唯有宋爵高国大,况且它介于晋吴之间,现在要扰乱晋国成就霸业,必须从宋国开始。如今宋大夫鱼石、向为人、鳞朱、向带、鱼府五人,与右相华元不和,出逃在我国。如果资助他们兵力,用以伐宋,取得宋邑,便封给他们,这是以敌攻敌的计策。晋国要不援救,则失 去诸侯;要救宋国,必攻打鱼石等,我坐观成败,也是一策。”共王便用他的计谋。命壬夫为大将,用鱼石等为向导,统大军伐宋。)
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六十回 智武子分军肆敌 偪阳城三将斗力
话说周简王十三年夏四月,楚共王用右尹壬夫之计,亲统大军,同郑成公伐宋。以鱼石等五大夫为向导,攻下彭城。使鱼石等据之,留下三百乘,屯戍其地。共王谓五大夫曰:“晋方通吴,与楚为难,而彭城乃吴、晋往来之径。今留重兵助汝,进战则可以割宋国之封,退守亦可以绝吴、晋之使。汝宜用心任事,勿负寡人之托!”共王归楚。
(话说周简王十三年夏天四月,楚共王采用右尹壬夫的计策,亲自统率大军,和郑成公联合讨伐宋国。以鱼石等五位原宋朝大夫为向导,首先攻下了彭城。留下三百多辆战车,让鱼石等驻扎在这里。楚共王对五位大夫说:“彭城是吴国和晋国往来必经之路。如今留下重兵帮助你们,前进可以分割宋国的封地,退守也可以断绝吴晋两国的来往。如此重地,你等应该小心用事,不要辜负我的重托。”说完楚王回楚国去了。)
是冬,宋成公使大夫老佐帅师围彭城。鱼石统戍卒迎战,为老佐所败。楚令尹婴齐闻彭城被围,引兵来救。老佐恃勇轻敌,深入楚军,中箭而亡。婴齐遂进兵侵宋。宋成公大惧,使右师华元至晋告急。韩厥言于悼公曰:“昔文公之伯,自救宋始。兴衰之机,在此一举,不可以不勤也。”乃大发使,征兵于诸侯。悼公亲统大将韩厥、荀偃、栾黡等,先屯兵于台谷。婴齐闻晋兵大至,乃班师归楚。
(这年的冬天,宋成公派大夫老佐率师包围攻打彭城。鱼石等人迎战,被老佐打败。楚国令尹婴齐听说彭城被包围,就率兵来救援。宋国老佐骄傲轻敌,中箭而亡。于是婴齐率兵侵犯宋境。宋成公十分惊慌,派右师华元到晋国告急求援。朝厥对悼公说:“昔日文公成就霸业,是从救宋开始的。兴衰的机会就在此一举,我们不可以无动于衷。”于是传令各国诸侯派兵,悼公亲自统领大将韩厥、荀偃、栾黡等,先在台谷屯兵扎寨。婴齐听到了晋朝大军出征的消息,知道无力对抗,班师回国。)
周简王十四年,悼公帅宋、鲁、卫、曹、莒、邾、滕、薛八国之兵,进围彭城。宋大夫向戍使士卒登轈车,向城上四面呼曰:“鱼石等背君之贼,天理不容!今晋统二十万之众,蹂破孤城,寸草不留。汝等若知顺逆,何不擒逆贼来降?免使无辜被戮。”如此传呼数遍。彭城百姓闻之,皆知鱼石理亏,开门以纳晋师。时楚戍虽众,鱼石等不加优恤,莫肯效力。晋悼公入城,戍卒俱奔散。韩厥擒鱼石,栾黡、荀偃擒鱼府,宋向戍擒向为人、向带,鲁仲、孙蔑擒鳞朱,各解到晋悼公处献功。悼公命将五大夫斩首,安置其族于河东壶邱之地。遂移师问罪于郑。楚右尹壬夫侵宋以救郑,诸侯之师还救宋,因各散归。
(周简王十四年,悼公号令宋、鲁、卫、曹、莒、邾、滕、薛八国的兵士进攻彭城。宋国大夫向戍让士兵们登上战车,向城墙四面高呼:“鱼石背叛君王,天理不容!今晋公统帅二十万兵马,攻打孤城,玉石俱楚。你等不如擒拿逆贼,开城投降,免得无辜被杀。”喊声惊天动地,彭城的百姓听到了,都知道鱼石理亏,打开城门放晋国兵士入城。鱼石带的楚兵虽然人数不少,但早已人心涣散,没有人肯用力,各自逃命去了。悼公入城,韩厥抓住了鱼石,栾黡、荀偃抓住了鱼府,宋向戍擒住了向为人、向带,鲁仲孙蔑拿下了鳞朱,都带到晋悼公面前献功。悼公立刻传令,将五大夫斩首,把其家人安排在河东壶邱之地居住。然后又来到郑国兴师问罪。楚右尹壬夫为救郑侵宋,诸侯之师又去救宋,各自散回。)
是年,周简王崩,世子泄心即位,是为灵王。灵王自始生时,口上便有髭须,故周人谓之髭王。髭王元年夏,郑成公疾笃,谓上卿公子偪曰:“楚君以救郑之故,矢及于目,寡人未之敢忘。寡人死后,诸卿切勿背楚!”嘱罢,遂薨。公子偪等奉世子髡顽即位,是为僖公。
(这年,周简王死去,世子泄心继承了王位,号为灵王。灵王刚生下时,嘴上就长满胡须。所以周人送他外号髭王。髭王元年夏天,郑成公病死。死前对上卿公子偪说:“楚君为了救郑国,眼睛中箭,我终生难忘他的恩德。我死后你们千万不要背叛楚国。”叮嘱完就咽气了。他死后,公子偪拥立世子髡顽为君主,就是郑僖公。)
晋悼公以郑人未服,大合诸侯于戚以谋之。鲁大夫仲孙蔑献计曰:“郑地之险,莫如虎牢,且楚、郑相通之要道也。诚筑城设关,留重兵以逼之,郑必从矣。”楚降将巫臣献计曰:“吴与楚一水相通,自臣往岁聘吴,约与攻楚,吴人屡次侵扰楚属,楚人苦之。今莫若更遣一介,导吴伐楚,楚东苦吴兵,安能北与我争郑乎?”晋悼公两从之。时齐灵公亦遣世子光,同上卿崔杼来会所,听晋之命。悼公乃合九路诸侯兵力,大城虎牢,增置墩台。大国抽兵千人,小国五百三百,共守其地。郑僖公果然恐惧,始行成于晋。晋悼公乃还。
(晋悼公因为郑国人不服,又召集各国诸侯共同商讨对策。鲁国大夫仲孙蔑献上一计。他说:“郑地最险要的地方是虎牢,而且也是楚郑相通的重要通道,如果在此筑城设立关口,留重兵逼迫他们,郑国必然顺从我们。”楚国的降将巫臣也献计说:“吴和楚一水相通,不如说服吴国,联合攻楚,骚扰楚境,引起争斗。楚东面苦于吴国骚扰,又怎么能在北面和我们争郑国呢?”晋悼公听信了他俩的计策。这时,齐灵公派世子光和上卿崔杼来到晋国听从命令。于是悼公汇合九路诸侯的兵力,在虎牢地方筑城,增设军事设施。大国抽兵一千人,小国抽兵三、五百人,共同驻守此地。郑僖公果然害怕,表示要与晋国和好,晋悼公这才回朝。)
时中军尉祁奚年七十余矣,告老致政。悼公问曰:“孰可以代卿者?”奚对曰:“莫如解狐。”悼公曰:“闻解狐卿之仇也,何以举之?”奚对曰:“君问可,非问臣之仇也。”悼公乃召解狐,未及拜官,狐已病死。悼公复问曰:“解狐之外,更有何人?”奚对曰:“其次莫如午。”悼公曰:“午非卿之子耶?”奚对曰:“君问可,非问臣之子也。”悼公曰:“今中军尉副羊舌职亦死,卿为我并择其代。”奚对曰:“职有二子,曰赤,曰肹,二人皆贤,惟君所用。”悼公从其言,以祁午为中军尉,羊舌赤副之。诸大夫无不悦服。
(这时中军尉祁奚已经七十多岁了,向悼公要求告老还乡。悼公问他:“谁可以代替你的位职?”祁奚说:“只 有解狐。”悼公说:“听说解狐是你的仇人,为什么你还要推举他呢?”祁奚说:“主公是问谁可以胜任职务,并没有问谁是我的仇人呀!”悼公就召令解狐。可是还没等到拜官,解狐就病死了。悼公又问祁奚:“除解狐之外还有谁能胜任?”祁奚回答:“其次就是午了。”悼公说:“午不是你的儿子吗?”祁奚说:“君主让我推荐人才,并没有问谁是我的儿子呀!”悼公说:“今中军尉副羊舌职也死了,卿为我再推荐一人吧!”祁奚回答悼公说:“羊舌职有两个儿子,一个名叫赤,一个名叫盻,二人都忠勇。君主自己选用吧!”悼公听从了祁奚的意见,封祁午为中军尉,羊舌赤为副中军尉,众大夫无不心服口服。)
话分两头。再说巫臣之子巫狐庸,奉晋侯命,如吴见吴王寿梦,请兵伐楚。寿梦许之,使世子诸樊为将,治兵于江口。早有谍人报入楚国。楚令尹婴齐奏曰:“吴师从未至楚,若一次入境,后将复来。不如先期伐之。”共王以为然。婴齐乃大阅舟师,简精卒二万人,由大江袭破鸠兹,遂欲顺流而下。骁将邓廖进曰:“长江水溜,进易退难。小将愿率一军前行,得利则进,失利亦不至于大败。元帅屯兵于郝山矶,相机观变,可以万全。”婴齐然其策,乃选组甲三百人,被练袍者三千人,皆气强力大,一可当十者,大小舟共百艘,一声炮响,船头望东进发。早有哨船探知鸠兹失事,来报世子诸樊。诸樊曰:“鸠兹既失,楚兵必乘胜东下,宜预备之。”乃使公子夷昧,帅舟师数十艘,于东西梁山诱敌;公子馀祭,伏兵于采石港。邓廖兵过郝山矶,望梁山有兵船,奋勇前进。夷昧略战,即佯败东走。邓廖追过采石矶,遇诸樊大军,方接战,未十余合,采石港中炮声大振,馀祭伏兵从后夹攻,前后矢发如雨点,邓廖面中三矢,犹拔箭力战。夷昧乘艨艟大舰至,舰上俱精选勇士,以大枪乱捣乱船,船多覆溺。邓廖力尽被执,不屈而死。余军得逃者,惟组甲八十,被练甲者三百人而已。婴齐惧罪,方欲掩败为功。谁知吴世子诸樊乘胜,反进兵袭楚,婴齐大败而回,鸠兹仍复归吴。婴齐羞愤成疾,未至郢都,遂卒。史臣有诗云:
(再说巫臣的儿子巫孤庸,奉晋悼公的命令,到吴国会见吴王寿梦,请兵讨伐楚国。寿梦答应了,命世子诸樊为将,在江口练兵。楚国知道消息后,令尹婴齐报告楚王说:“吴国的兵将从来没进入楚地,如果一次攻入境内,以后将不可收拾,不如先讨伐他们。”楚共王认为可行,婴齐便检阅船只兵士,挑选精兵三万人,攻破吴人江上防地鸠兹,要顺流而下。骁将邓廖献策:“长江上打仗进容易,后退难,我愿率领一军前行,得利则进,失利也不至于大败,元帅驻扎在郝山矶,见机行事,可保万全。”婴齐同意了这个意见, 选身强力大、能以一当十的兵士,穿组甲的三百人,着练袍的三千人,大小船只百艘,一声炮响,向东进发。吴地早有探子把鸠兹失事的消息报给世子诸樊。诸樊说:“鸠兹已经失去,楚兵必然乘胜东下,应该号令部下做好准备。”让公子夷昧率领船只数十艘,在东西梁山诱敌;公子馀祭在采石港伏兵。邓廖领兵过郝山矶,看见梁山有船只,奋勇前进。夷昧刚接战,就假装失败向东逃去。邓廖追过采石矶,迎面遇上诸樊大军,接战不到十个回合,采石港中炮声大振,馀祭伏兵从后面夹攻而来,前后箭发像雨点一样,射向楚军。邓廖面中三箭,还拔箭拼命奋战。夷昧乘艨艟大船来到,船上都是精选的勇士,用大枪乱捅敌船,多数船只都翻了。邓廖力尽被擒,不屈而死。他的部下只有组甲者八十人,披练甲者三百人得以逃生。婴齐害怕被楚王怪罪,正要掩饰失败诈称立功,谁知吴世子诸樊又乘胜前进袭击楚军,夺回鸠 兹防地。婴齐大败而回,羞愤成疾,还没到郢都就死了。史臣有诗写道:)
乘车射御教吴人,从此东方起战尘。
组甲成擒名将死,当年错著族巫臣。
共王乃进右尹壬夫为令尹。壬夫赋性贪鄙,索赂于属国。陈成公不能堪,乃使辕侨如请服于晋。晋悼公大合诸侯于鸡泽,再会诸侯于戚。吴子寿梦亦来会好,中国之势大振。楚共王怒失陈国,归罪于壬夫,杀之。用其弟公子贞字子囊者,代为令尹。大阅师徒,出车五百乘伐陈。时陈成公午已薨,世子弱嗣位,是为哀公。惧楚兵威,复归附于楚。
(婴齐死后,楚共王命壬夫为令尹。壬夫生性卑鄙贪小,向属国陈国索取财物贿赂。陈成公难以忍受就让辕侨如到晋国,请求臣服晋悼公。晋悼公先在鸡泽会合诸侯,又再次在戚地会合。吴国世子寿梦也来修好,中国的势力大振。楚共王为失去陈国,杀死了壬夫,用其弟公子贞、字子囊接替了令尹职务,出动战车五百辆去讨伐陈国。陈成公午已死,世子弱继位,号为哀公。他害怕楚国的兵威,又向楚求和,重新归附了楚国。)
晋悼公闻之,大怒,欲起兵与楚争陈。忽报无终国君嘉父,遣大夫孟乐至晋,献虎豹之皮百个。奏言:“山戎诸国,自齐桓公征服,一向平靖。近因燕、秦微弱,山戎窥中国无伯,复肆侵掠。寡君闻晋君精明,将绍桓、文之业,因此宣晋威德,诸戎情愿受盟。因此寡君遣微臣奉闻,惟赐定夺。”悼公集诸将商议,皆曰:“戎、狄无亲,不如伐之。”昔者,齐桓公之伯,先定山戎,后征荆楚,正以豺狼之性,非兵威不能制也。”司马魏绛独曰:“不可。今诸侯初合,大业未定,若兴兵伐戎,楚兵必乘虚而生事,诸侯必叛晋而朝楚。夫夷狄,禽兽也。诸侯,兄弟也。今得禽兽而失兄弟,非策也。”悼公曰:“戎可和乎?”魏绛对曰:“和戎之利有五:戎与晋邻,其地多旷,贱土贵华,我以货易土,可以广地,其利一也;侵掠既息,边民得安意耕种,其利二也;以德怀远,兵车不劳,其利三也;戎、狄事晋,四邻震动,诸侯畏服,其利四也;我无北顾之忧,得以专意于南方,其利五也。有此五利,君何不从?”悼公大悦,即命魏绛为和戎之使,同孟乐先至无终国,与国王嘉父商议停当。嘉父乃号召山戎诸国,并至无终,歃血定盟:“方今晋侯嗣伯,主盟中华,诸戎愿奉约束,捍卫北方,不侵不叛,各保宁宇。如有背盟,天地不佑!”诸戎受盟,各各欢喜,以土宜献魏绛,绛分毫不受。诸戎相顾曰:“上国使臣,廉洁如此!”倍加敬重。魏绛以盟约回报悼公,悼公大悦。
(晋悼公听到后,十分愤慨,正要出兵和楚国争夺陈国,忽然来报无终国君嘉父派大夫孟乐来到晋国,献一百张虎豹兽皮,并向悼公说:“山戎各国,自从齐桓公征服以来,一向平静,但是近来因为燕国、秦国微弱,所以山戎蔑视中国无伯侯,又肆意掠夺。我们国君听说晋君精明,有才干和雄心,要继承齐桓公、晋文公的霸业,因此宣扬您的威德,山戎各国情愿受盟,因此派我来请您定夺。”悼公召集众将商议此事,多数人都说山戎各国非常野蛮,豺狼之性,不如发兵讨伐,用兵威来制住他们。独有司马魏绛说:“不行,现在诸侯刚刚联合,大业还没完成,如果用兵讨伐山戎,楚国必然乘虚生事,这样诸侯就会背叛晋国而去依附楚国。戎狄蛮夷就像是禽兽,而诸侯各国就像是兄弟,如果得禽兽而 失去兄弟,这不是良策。”悼公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就问:“可以和山戎 讲和吗?”魏绛说:“跟他们讲和有五利:戎与我国是近邻,土地广大,但货物缺少,我们可以用货物换土地,能广增土地,这是一利;讲和能安息侵扰掠夺,人民能安居乐业,耕种田园,这是二利;以德安抚夷狄,无战争之苦,这是三利;戎狄服从晋国,各国诸侯敬畏服气,这是四利;我们北面再无后顾之忧, 专心注意南方动向, 这是五利。有这五利, 君主还顾虑什么呢?”悼公大喜,命魏绛为大使,同孟乐先到无终国,和无终国王嘉父商量停当。嘉父经过一番号召,把山戎各国都召集到无终国内,饮血立誓。山戎表示:“愿意遵守和约,拥护晋悼公为盟主统领中华,不侵不叛,如有背盟,服从天地惩罚。”山戎各国接受议和后,各个欢喜,以宝物土特产等献给魏绛,魏绛分毫不收,诸戎互相赞叹:“中国使臣,真是廉洁。”对魏绛倍加尊敬。魏绛完成议和使命回来报告晋侯,悼公十分高兴。)
时楚令尹公子贞已得陈国,又移兵伐郑。因虎牢有重兵戍守,不走汜水一路,却由许国望颖水而来。郑僖公髡顽大惧,集六卿共议。那六卿:公子騑,字子驷;公子发,字子国;公子嘉,字子孔。三位俱穆公之子,于僖公为叔祖辈。公孙辄,字子耳,乃公子去疾之子;公孙虿,字子蟜,乃公子偃之子;公孙舍之,字子展,乃公子喜之子。三位俱穆公之孙,袭父爵为卿,于僖公为叔辈。——这六卿都是尊行,素执郑政。僖公髡顽心高气傲,不甚加礼,以此君臣积不相能。上卿公子騑尤为凿枘。今日会议之际,僖公主意,欲坚定以待晋救。公子騑开言曰:“谚云‘远水岂能救近火?’不如从楚。”僖公曰:“从楚,则晋师又至,何以当之?”公子騑对曰:“晋与楚谁怜我者?我亦何择于二国?惟强者则事之。今后请以牺牲玉帛,待于境外,楚来则盟楚,晋来则盟晋。两雄并争,必有大屈。强弱既分,吾因择强者而庇民焉,不亦可乎?”僖公不从其计,曰:“如驷言,郑朝夕待盟,无宁岁矣!”欲遣使求援于晋。诸大夫惧违公子騑之意,莫肯往者。僖公发愤自行,是夜,宿于驿舍。公子騑使门客伏而刺之,托言暴疾。立其弟嘉为君,是为简公。使人报楚曰:“从晋皆髡顽之意,今髡顽已死,愿听盟罢兵!”楚公子贞受盟而退。
(这时,楚国令尹公子贞已经夺得陈国,又移兵去讨伐郑国,由于虎牢关有重兵把守,不走汜水一路,想由许国往颖水而来。郑僖公髡顽害怕,召集六位上卿商议退敌之策。这六位上卿是:公子騑、公子发、公子嘉,他们三人都是穆公的儿子,是僖公的祖父辈,公子辄是公子去疾的儿子,公孙虿是公子偃的儿子,公孙舍之是公子喜的儿子,他们三人是穆公的孙子,承袭父亲的爵位任上卿,是僖公的叔辈。这六卿在朝中执政,颇受人尊敬。僖公却心高气傲,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因此君臣不和,尤其是上卿公子騑更是不满。今日集合商议大事,僖公的主意是闭门坚守,等待晋国来救援。公子騑却不同意,他认为“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如和楚国联盟。僖公不听他的计策,要派人去晋国求援,但是各位大臣都害怕违背了公子騑的意思,不肯前去。僖公怒气冲冲自己亲自去,半路上被公子騑派的门客刺死,谎称其路上暴病身亡。然后公子騑立自己的亲弟弟公子嘉为君主,号为简公。又让人去楚国说:“和晋国联盟都是髡顽的主意,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们愿和楚国联盟,请求罢兵。”楚公子贞接受了联盟,退兵回国。)
晋悼公闻郑复从楚,乃问于诸大夫曰:“今陈、郑俱叛,伐之何先?”荀罃对曰:“陈国小地偏,无益于成败之数。郑为中国之枢,自来图伯,必先服郑。宁失十陈,不可失一郑也。”韩厥曰:“子羽识见明决,能定郑者,必此人。臣力衰智耄,愿以中军斧铖让之。”悼公不许,厥坚请不已,乃从之。韩厥告老致政,荀罃遂代为中军元帅,统大军伐郑。兵至虎牢,郑人请盟,荀罃许之。比及晋师返旆,楚共王亲自伐郑,复取成而归。悼公大怒,问于诸大夫曰:“郑人反覆,兵至则从,兵撤复叛,今欲得其坚附,当用何策?”荀罃献计曰:“晋所以不能收郑者,以楚人争之甚力也。今欲收郑,必先敝楚,欲敝楚,必用‘以逸待劳’之策。”悼公曰:“何谓‘以逸待劳’之策?”荀罃对曰:“兵不可以数动,数动则疲;诸侯不可以屡勤,屡勤则怨。内疲而外怨,以此御楚,臣未见其胜也。臣请举四军之众,分而为三,将各国亦分派配搭。每次只用一军,更番出入,楚进则我退,楚退则我复进,以我之一军,牵楚之全军。彼求战不得,求息又不得,我无暴骨之凶,彼有道涂之苦。我能亟往,彼不能亟来,如是而楚可疲,郑可固也。”悼公曰:“此计甚善!”即命荀罃治兵于曲梁,三分四军,定更番之制。荀罃登坛出令,坛上竖起一面杏黄色大旆,上写“中军元帅智”——他本荀氏,为何却写“智”字?因荀罃、荀偃叔侄同为大将,军中一姓,嫌无分别。罃父荀首食采于智,偃父荀庚自晋作三行时,曾为中行将军,故又以智氏,中行氏别之。自此荀罃号为智罃,荀偃号为中行偃,军中耳目,就不乱了。这都是荀罃的法度。——坛下分立三军:
(晋悼公听说郑国又和楚国联盟,就问各位大夫:“如今陈国、郑国都背叛了我们,先讨伐哪个呢?”荀罃回答说:“陈国地小偏僻,于成败得失关系不大,而郑国是中国的中枢之地,自古以来,要图霸业,都必须先制服郑国,所以宁可失掉十个陈国,也不可以失去一个郑国。”韩厥听了,对晋君说:“他的见识高明果断,也只有他才能够制服郑国。我已经年老智衰,不能胜重任了,愿把中军元帅的职务让给荀罃。”悼公不允许,但韩厥主意坚决,毫无更改的口气,悼公只得同意韩厥告老回家。荀罃接替了中军元帅后,就统领大军去讨伐郑国。来到虎牢地方,郑国要求联盟,荀罃允许,带兵返回晋地。楚共王听说郑和晋联盟,又亲自领兵伐郑国,郑又归附楚国,讲和联盟,楚共王得胜而回。晋悼公大怒,问计于各位大夫:“郑人如此反复无常,大兵一到就求和,兵撤就背叛,用什么办法使郑国坚决依附晋国呢?” 荀罃献计说:“我们所以不能收服郑国,是楚人的实力和我们差不多,要收服郑国,必须先制住楚国。制楚要用‘以逸待劳’的策略。”悼公问:“何 为‘以逸待劳’?”荀罃回答:“兵将不可经常出动,否则就会疲劳。臣请把全部军队分成三路。把各国分成三个范围,和军队互相搭配。如有战事每次只出一军,轮番出战。楚进我就退,楚退我就进。我们用一军,就能牵制楚国整个军队,他们求战不得,求息不能,久而久之,必然疲劳,实力衰弱,郑国就会决心依服我国。”悼公赞成,命令荀罃在曲梁地方练兵。把军队分成三军,制定轮番出征的制度,荀罃亲自登坛发令,坛上树起杏黄色大旗,上面写着:“中军元帅智”。他本姓荀,为何写智字呢?原来荀罃、荀偃叔侄同为大将,军中一姓,怕无分别。他以父亲所居之地为姓,荀偃也因父亲曾经做过中行将军,而以中行为姓。从此,荀罃号为智罃,荀偃号为中行偃, 军中就不乱了。这都是荀罃的制度。——坛下分立三军:)
第一军,上军元帅荀偃,副将韩起,鲁、曹、邾三国以兵从,中军副将范匄接应;
(第一军,上军元帅荀偃,副将韩起,负责鲁、曹、邾三国兵事,中军副将范匄接应;)
第二军,下军元帅栾黡,副将士鲂,齐、滕、薛三国以兵从,中军上大夫魏颉拉应;
(第二军,下军元帅栾副黡将士鲂,负责齐、滕、薛三国兵事,中军上大夫魏颉接应;)
第三军,新军元帅赵武,副将魏相,宋、卫、郳三国以兵从,中军下大夫荀会接应。
(第三军,新军元帅赵武,副将魏相,负责宋、卫、郳三国兵事,中军下大夫荀会接应。)
荀罃传令:第一次上军出征,第二次下军出征,第三次新军出征。中军兵将,分配接应,周而复始。但取盟约归报,便算有功,更不许与楚兵交战。公子杨干,乃悼公之同母弟,年方一十九岁,新拜中军戎御之职,血气方刚,未经战阵。闻得治兵伐郑,磨拳擦掌,巴不得独当一队,立刻上前厮杀。不见智罃点用,心中一股锐气,按纳不住,遂自请为先锋,愿效死力。智罃曰:“吾今日分军之计,只要速进速退,不以战胜为功。分派已定,小将军虽勇,无所用之。”杨干固请自效。荀罃曰:“既小将军坚请,权于荀大夫部下接应新军。”杨干又道:“新军派在第三次出征,等待不及,求拨在第一军部下。”智罃不从。杨干恃自家是晋侯弟弟,径将本部车卒,自成一队,列于中军副将范匄之后。司马魏绛奉将令整肃行伍,见杨干越次成列,即鸣鼓告于众曰:“杨干故违将令,乱了行伍之序,论军法本该斩首。念是晋侯亲弟,姑将仆御代戮,以肃军政。”即命军校擒其御车之人斩之,悬首坛下,军中肃然。杨干素骄贵自然,不知军法;见御人被戮,吓得魂不附体,十分惧怕中,又带了三分羞,三分恼。当下驾车驰出军营,径奔晋悼公之前,器拜于地,诉说魏绛如此欺负人,无颜见诸将之面。悼公爱弟之心,不暇致详,遂拂然大怒曰:“魏绛辱寡人之弟,如辱寡人。必杀魏绛,不可纵也!”乃召中军尉副羊舌职往取魏绛。羊舌职入宫见悼公曰:“绛志节之士,有事不避难,有罪不避刑,军事已毕,必当自来谢罪,不须臣住。”
(荀罃还传令:第一次上军出征,第二次下军出征,第三次新军出征。中军的兵士分配接应。每次出征,不许和楚兵交战,只要取回各国盟约就算有功。公子杨干与晋悼公是一母所生,年龄十九岁,血气方刚。新到军中,听说要练兵讨伐郑国,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上战场厮杀。并自请为先锋,愿以死效力。智罃不允,让他在新军干事。新军排在第三次出征,杨干等不及,自以为是悼公的亲弟弟,就自作主张,把部下排列在第一军副将范匄的后面。 魏绛奉命整理队伍,见杨干越列,立刻鸣鼓告诉众将说:“杨干故意违抗军令,论军法本应该斩首,但看在晋侯的面上,用赶车的人代替杀头,以严肃军法。”立刻传令军校杀了他的赶车人,割下首级悬挂坛下,军中肃然。杨干吓得魂不附体,自觉羞辱无颜,当下驾车驰出军营,直奔内宫。看见哥哥悼公,哭拜在地,诉说魏绛如何欺负他,无颜再见人。悼公爱弟心切,也没问清情况,就勃然大怒道:“魏绛欺负我的弟弟,犹如欺辱我。我一定要杀了他,为弟弟雪耻。”立刻传令羊舌职去取魏绛。羊舌职进宫见悼公说:“魏绛是忠义之士,有事不躲避,有罪不怕罚,军事完毕,他必然亲自来谢罪,不需要我去。”)
顷刻间,魏绛果至,右手仗剑,左手执书,将入朝待罪。至午门,闻悼公欲使人取己,遂以书付仆人,令其申奏,便欲伏剑而死。只见两位官员,喘吁吁的奔至,乃是下军副将士鲂,主候大夫张老。见绛欲自刎,忙夺其剑曰:“某等闻司马入朝,必为杨公子之事,所以急趋而至,欲合词禀闻主公。不识司马为何轻生如此?”魏绛具说晋侯召羊舌大夫之意。二人曰:“此乃国家公事,司马奉法无私,何必自丧其身?不须令仆上书,某等愿代为启奏。”三人同至宫门,士鲂张老先入,请见悼公,呈上魏绛之书。悼公启而览之,略云:
(不一会儿,魏绛果然来谢罪,右手擎宝剑,左手托书。到了午门,听说悼公发怒,把书交给仆人面交晋侯,便要自刎而死。正在这时,下军副将士鲂,主候大夫张老奔跑而来,忙夺下宝剑,对魏绛说:“我俩听说司马回朝,必是为杨公子之事,所以急忙赶来。这是国家公事,司马执法无私, 是应该的,为什么还要轻生呢?不用仆人上书,我等愿去向君主说明。 ”三人同去宫门,士鲂、张老先进内宫,呈上魏绛书信,悼公启开细看,大略写道:)
君不以臣为不肖,使承中军司马之乏。臣闻:“三军之命,系于元帅;元帅之权,在乎命令。”有令不遵,有命不用,此河曲之所以无功,邲城之所以致败也。臣戮不用命者,以尽司马之职。臣自知上触介弟,罪当万死!请伏剑于君侧,以明君侯亲亲之谊。
(主公看重我,让我执掌中军司马之职。臣听说,三军之命,系于元帅一身,元帅的权力在于有令必行,有令不行,有命不遵,这是先前河曲之所以无功,邲城之所以失败的教训。臣所以诛杀不守命令的人,是为了尽司马的职责。臣自知触犯了主公的弟弟,罪该万死!愿伏剑死于君前,以谢君主对我的信任和情谊。)
悼公读罢其书,急问士鲂、张老曰:“魏绛安在?”鲂等答曰:“绛惧罪欲自杀,臣等力止之,见在宫门待罪!”悼公悚然起席,不暇穿履,遂跣足步出宫门,执魏绛之手,曰:“寡人之言,兄弟之情也。子之所行,军旅之事也。寡人不能教训其弟,以犯军刑,过在寡人,于卿无与,卿速就职。”羊舌职在旁大声曰:“君已恕绛无罪,绛宜退!”魏绛乃叩谢不杀之恩。羊舌职与士鲂、张老,同时稽首称贺曰:“君有奉法之臣如此,何患伯业不就?”四人辞悼公一齐出朝。悼公回宫,大骂杨干:“不知礼法,几陷寡人于过,杀吾爱将!”使内待押往公族大夫韩无忌处,学礼三月,方许相见。杨干含羞郁郁而去。髯翁有诗云:
(悼公读罢书信,急问:“魏绛在哪?”士鲂等回答:“魏绛害怕要自杀,臣等极力阻止,现在宫门外待罪。”悼公慌忙离坐,顾不得穿上鞋,光脚走出宫门,拉着魏绛的手说:“我所说的只是为了兄弟之情,你所行的是为了军旅大事。我不能教训弟弟遵守法令,这是我的过错,于你无关,请速回职位上去吧。”羊舌职在旁边大声说:“君主已恕你无罪,还不快退去。”魏绛谢罪后回军队去了。羊舌职和士鲂、张老同时向悼公称贺:“君主有这样的贤臣,何愁霸业不成。”悼公回到内宫,大骂杨干:“不知礼法,几乎陷我于不义,错杀我的爱将。”便让内侍把杨干押送到公族大夫韩无忌住处,学习礼法三个月,方可相见。杨干含羞,闷闷不乐而去。髯翁有诗写道:)
军法无亲敢乱行,中军司马面如霜;
悼公伯志方磨励,肯使忠臣剑下亡?
智罃定分军之令,方欲伐郑。廷臣传报:“宋国有文书到来。”悼公取览,乃是楚、郑二国相比,屡屡兴兵,侵掠宋境,以偪阳为东道,以此告急。上军元帅荀偃请曰:“楚得陈郑而复侵宋,意在与晋争伯也。偪阳为楚伐宋之道,若兴师先向偪阳,可一而下。前彭城之围,宋向戍有功,因封之以为附庸,使断楚道,亦一策也。”智罃曰:“偪阳虽小,其城甚固,若围而不下,必为诸侯所笑。”中军副将士匄曰:“彭城之役,我方伐郑,楚则侵宋以救之。虎牢之役,我方平郑,楚又侵宋以报之。今欲得郑,非先为固宋之谋不可。偃言是也。”荀罃曰:“二子能料偪阳必可灭乎?”荀偃、士偃同声应曰:“都在小将二人身上。如若不能成功,甘当军令!”悼公曰:“伯游倡之,伯瑕助之,何忧事济乎?”乃发第一军往攻偪阳,鲁、曹、邾三国皆以兵从。偪阳大夫妘斑献计曰:“鲁师营于北门,我伪启门出战,其师必入攻;俟其半入,下悬门以截之。鲁败,则曹、邾必惧,而晋之锐气亦挫矣。”偪阳子用其计。
(智罃定下分军法令后,正要讨伐郑国。边廷大臣传报:“宋国有文书到来。”悼公取来细看,原来是楚郑二国轮换,多次兴兵,侵犯宋境,都从东面偪阳地方经过,因此告急。上军元帅荀偃说:“楚国已经得到陈郑二国而又侵犯宋境,目的是想和晋国争霸业。偪阳是楚伐宋必经之路,如果率军队先攻偪阳,可一鼓而下。先前包围彭城时,宋国向戍有功,封他守卫,截断楚国必经之道,这也是一条良策。”智罃说:“偪阳虽小,但城墙特别坚固,如果攻不下,必然被诸侯笑话。”中军副将士匄说:“彭城之战,是因为我方讨伐郑国,楚国侵犯宋境是为了救郑国。虎牢的战斗,我们才与郑国会盟,楚国又侵占宋国报复。所以现在要得到郑国,必须保住宋国,荀偃的话是很有道理的。”荀罃问:“你二人能预料到一定能夺下偪阳吗?”二人同时应答:“都在小将二人身上,如不能成功,甘受军法处置。”悼公说:“伯游提倡,伯瑕拥护,何愁此事不能成功?”于是传令第一军去攻打偪阳,鲁、曹、邾三国都派兵相从。偪阳的大夫妘斑献计说:“鲁国军队在北门扎营,我假意开门应战,他们必然进攻城门,等到他们进城门一半时,放下悬门,从中间截断,鲁军败了,曹、邾一定害怕,这必然挫折晋国的锐气。”偪阳子同意了这个计策。)
却说鲁将孟孙蔑率其部将叔梁纥、秦堇父、狄虒弥等攻北门,只见悬门不闭,堇父同虒弥恃勇先进,叔梁纥继之。忽闻城上豁喇一声,将悬门当着叔梁纥头顶上放将下来。纥即投戈于地,举双手把悬门轻轻托起。后军就鸣金起来。堇父虒弥二将,恐后队有变,急忙回身。城内鼓角大振,妘斑引着大队人车,尾后追逐。望见一大汉,手托悬门,以出军将。妘斑大骇,想道:“这悬门自上放下,不是千斤力气,怎抬得住?若闯出去,反被他将门放下,可不利害!”且自停车观望。叔梁纥待晋军退尽,大叫道:“鲁国有名上将叔梁纥在此!有人要出城的,趁我不曾放手,快些出去!”城中无人敢应。妘斑弯弓搭箭,方欲射之。叔梁纥把双手一掀,就势撒开,那悬门便落了闸口。纥回至本营,谓堇父虒弥曰:“二位将军之命,悬于我之两腕也。”堇父曰:“若非鸣金,吾等已杀入偪阳城,成其大功矣。”虒弥曰:“只看明日,我要独攻偪阳,显得鲁人本事。”
(鲁将孟孙蔑率领其部将叔梁纥、秦堇父、狄虒弥等攻打北门,只见悬门没有关闭。堇父和虒弥恃勇当先闯了进去,叔梁纥后边紧跟,忽听城上一声巨响,悬门从叔梁纥的头顶上落下来,叔梁纥扔掉手中武器,举双手轻轻托起下落的悬门。后军鸣金,堇父、虒弥知后队有变,急忙回身。这时,城内鼓角之声震天动地,妘斑引着大队人马从后面追杀过来。见一大汉手托悬门正放将士出来,十分惊骇,想到:“这悬门从上往下放,没有千斤力气是抬不动的,如果闯出去,他要是放下悬门,那可就利害了。”他停车观望。叔梁纥等待晋军退完,大叫道:“鲁国有名上将叔梁纥在此,有要出城的人,趁我还没放手,快些出去。”城中无人敢答应,妘斑弯弓搭箭正要射他,叔梁纥双手一掀,躲向一边,那悬门便落了下来。鲁军回到本营,叔梁纥对堇父、虒弥说:“今日二位将军的性命,就悬在我的两个手腕上。”堇父说: “要不是鸣金,我等已杀进偪阳城大功告成了。”虒弥说:“明日我要独自攻打偪阳,显得我们鲁人的本事。”)
至次日,孟孙蔑整队向城上搦战,每百人为一队,狄虒弥曰:“我不要人帮助,只单身自当一队足矣。”乃取大车轮一个,以坚甲蒙之,紧紧束缚,左手执以为橹;右握大戟,跳跃如飞。偪阳城上,望见鲁将施逞勇力,乃悬布于城下,叫曰:“我引汝登城,谁人敢登,方见真勇。”言犹未已,鲁军队中一将出应曰:“有何不敢!”此将乃秦堇父也。即以手牵布,左右更换,须臾盘至城堞。偪阳人以刀割断其布,堇父从半空中蹋将下来。偪阳城高数仞,若是别人,这一跌,纵然不死,也是重伤。堇父全然不觉。城上布又垂下,问道:“再敢登么?”堇父又应曰:“有何不敢!”手借布力,腾身复上。又被偪阳人断布扑地,又一大跌。才爬起来,城上布又垂下,问道:“还敢不敢?”堇父声愈厉,答曰:“不敢不算好汉!”挽布如前。偪阳人看见堇父再坠再登,全无畏惧,倒着了忙。急割布时,已被堇父捞着一人,望城下一摔,跌个半熟。堇父亦随布坠下,反向城上叫道:“你还敢悬布否?”城上应曰:“已知将军神勇,不敢复悬矣。”堇父遂取断布三截,遍示诸队,众人无不吐舌。孟孙蔑叹曰:“诗云:‘有力如虎。’此三将足当之矣!”妘斑见鲁将凶猛,一个赛一个,遂不敢出战,吩咐军民竭力固守。
(到了第二天,孟孙蔑整队向城上叫战,每一百人为一队。狄虒弥说:“我不要任何人帮助,一人为一队足够了。”说完,取一个大车轮,用坚甲蒙上,紧紧的绑住,左手推着,右手握着战戟,如飞一样跳跃前进。偪阳城墙上的守卫者,看见鲁将施逞勇力,从城上放下一长布,叫道:“我帮你登城墙,哪个敢上,方是真勇敢。”话还没说完,鲁军队中走出一将,应声说:“这有什么不敢。”此人就是堇父。他双手牵布,左右轮换,不一会儿就到了城墙顶上,偪阳人用刀割断了布,堇父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如果是别人,就是 不摔死,也是重伤。堇父却安然无事。城墙上又放下布来,问道:“还敢登吗?”堇父又回答:“有什么不敢?”双手牵布,腾身又上。又被偪阳人割断布摔了下来。刚爬起,城上布又放下来,并问:“还敢不敢上?”堇父回答声更高:“不敢上不算好汉。”牵布又上。偪阳人见堇父几上几下,毫无惧色,反而着了慌,忙用刀割布时,已被堇父拉着一人,往城下摔去,跌个半死。堇父又随布掉下,反而向城墙上叫道:“你还敢放下布吗?”城上回答:“已经知道将军的神勇,不敢再放了。”堇父捡起三截断布,让大家看,众人无不吐舌。孟孙蔑感叹道:“诗说‘有力如虎’,这三将当之无愧了。”妘斑见鲁将凶猛勇敢,一个赛过一个,于是不敢出战,吩咐军民竭力守城。 )
各军自夏四月丙寅日围城,至五月庚寅,凡二十四日,攻者已倦,应者有余。忽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军中惊恐不安。荀偃、士匄虑水患生变,同至中军来禀智罃,欲求班师。
(两军从夏天四月丙寅日起,到五月庚寅,共二十四日,攻城的晋军已然疲倦,守城者仍不露败迹。忽然下起大雨,平地水深三尺,晋军将士惊恐不安。荀偃、士匄忧虑水患生变,二人一同来到中军向智罃报告,请求班师回国。)
不知智罃肯听从否,再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六十一回 晋悼公驾楚会萧鱼 孙林父因歌逐献公
话说晋及诸侯之兵,围了偪阳城二十四日,攻打不下。忽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荀偃、士匄二将,虑军心有变,同至中军,来禀智罃曰:“本意谓城小易克。今围久不下,天降大雨,又时当夏令,水潦将发。泡水在西,薛水在东,漷水在东北,三水皆与泗水相通。万一连雨不止,三水横溢,恐班师不便。不如暂归,以俟再举。”智罃大怒,取所凭之几,向二将掷之,骂曰:“老夫可曾说来,‘城小而固,未易下也。’竖子自任可灭,在晋侯面前,一力承当。牵帅老夫,至于此地!攻围许久,不见尺寸之效,偶然天雨,便欲班师。来由得你,去由不得你!今限汝七日之内,定要攻下Τ阳。若还无功,照军令状斩首!速去!勿再来见!”二将吓得面如土色,喏喏连声而退。谓本部军将曰:“元帅立下严限,七日若不能城,必取吾等之首。今我亦与尔等立限,六日不能破城,先斩汝等,然后自刭,以申军法。”众将皆面面相觑。偃、匄曰:“军中无戏言!吾二人当亲冒矢石,昼夜攻之,有进无限。”约会鲁、曹、邾三国,一齐并力。时水势稍退,偃、匄乘轈车,身先士卒,城上矢石如雨,全然不避。自庚寅日攻起,至甲午日,城中矢石俱尽。荀偃附堞先登,士匄继之,各国军将,亦乘势蚁附而上。妘斑巷战而死。智罃入城,偪阳君率群臣迎降于马首。智罃尽收其族,留于中军。计攻城至城破之日,才五日耳。若非智罃发怒,此举无功矣。髯翁有诗云:
(话说晋国和诸国的兵将,包围偪阳城二十四天,还没攻下,忽然天下大雨,平地水深三尺,荀偃、士匄二将军,怕军心有变,同到中军报告智罃说:“原想城小容易攻破,可至今没攻下,又正是夏季,泡水在西,薛水在东,漷水在东北,三水都和泗水相通,万一连着下雨,三水泛滥,恐怕进攻不利。不如暂时回师,等待时机再来。”智罃大怒,拿起面前的茶桌向二将扔出,骂道:“老夫曾说过城小坚固不易攻下,你们自以为能攻下,在晋侯面前一力承当。老夫无奈,来到此地。攻打这么久,寸土未得,偶然下雨,就要班师。来由得你,去由不得你!现在限你七日之内,定要攻下偪阳,如果还攻不下,照军令斩首!快走!不要再来见我!”二将吓得面如土色,连忙退下。对本部军将说:“元帅立下了限期,七月如果不能破城,必然斩我等首级。现在我也与你们立限,六日不能破城,先斩你们,然后自杀,以正军法。”众将相对无言。二人又说:“军中无戏言!我二人要亲自上阵,昼夜攻打,有进无退。”约会鲁、曹、邾三国,一齐用力。这时水势稍退,偃、匄二人乘战车,身先士卒,城上箭如雨下,毫不躲避,自庚寅日进攻起,到甲午日,城中的箭已打尽。荀偃先登上城墙,士匄跟上,各国兵将也乘势蜂拥而上,妘斑战死。智罃入城,偪阳君率领群臣在马前投降。智罃将其全部家族,收留在军中。从攻城到破城才五天。要不是智罃发怒,城还攻不下来。髯翁有诗写道:)
仗钺登坛无地天,偏裨何事敢侵权?
一人投杌三军惧,不怕隆城铁石坚。
时悼公恐偪阳难下,复挑选精兵二千人,前来助战。行至楚邱,闻智罃已成大功,遂遣使至宋,以偪阳之地封宋向戍。向戍同宋平公亲至楚邱,来见晋侯。向戍辞不受封,悼公乃归地于宋公。宋、卫二君,各设享款待晋侯。智罃述鲁三将之勇,悼公各赐车服,乃归。悼公以偪阳子助楚,废为庶人,选其族人之贤者,以主妘姓之祀,居于霍城。其秋,荀会卒,悼公以魏绛能执法,使为新军副将。以张老为司马。
(这时悼公怕攻不下偪阳,又选精兵二千人,前来助战。行到楚邱,听到智罃已成功,于是派使者到宋国,把偪阳之地封给宋向戍。向戍和宋平公亲自来楚邱会见晋侯,向戍推辞不受封,悼公就把偪阳归给宋公,宋、卫二君主各设宴招待晋侯。智罃叙述鲁国三将勇敢,悼公各有赏赐,然后回晋。悼公因偪阳子帮助楚,废为庶民,选其家族中贤人,主持妘姓家务,住在霍城。这年秋天,荀会死,悼公因魏能绛执法,封为新军副将,张老为司马。)
是冬,第二军伐郑,屯于牛首,复添虎牢之戍。适郑人尉止作乱,杀公子騑、公子发、公孙辄于西宫之朝。騑之子公孙夏,字子西;发之子公孙侨,字子产,各帅家甲攻贼,贼败走北宫。公孙虿亦率众来助,遂尽诛尉止之党,立公了嘉为上卿。栾黡请曰:“郑方有乱,必不能战,急攻之,可拔也。”智罃曰:“乘乱不义。”命缓其攻。公子嘉使人行成,智罃许之。比及楚公子贞来救郑,则晋师已尽退矣。郑复与楚盟。《传》称:“晋悼公三驾服楚。”此乃“三驾”之一。周灵王九年事也。
(冬天,第二军伐郑,驻扎牛首,又增加了虎牢的戍卫。正赶上郑人尉止作乱,杀了公子騑、公子发、公子辄。騑的儿子公子夏,发的儿子公子侨,各率家兵攻贼,贼败走。公子虿也率领众人来帮助,尽杀尉止之党,立公子嘉为上卿。栾黡请示说:“郑国内乱,不能迎战,马上进攻必然取胜。”智罃说:“趁乱攻打不道义。”命令暂缓攻城。公子嘉派人讲和,智罃允许。等到楚公子贞来救郑国时,晋师已经退走,郑国又和楚国联盟。史传称“晋悼公三驾服楚”,这次是“三驾”之一。这是周灵王九年的事情。)
明年夏,晋悼公以郑人未服,复以第三军伐郑。宋向戍之兵,先至东门,卫上卿孙林父帅师同郳人屯于北鄙,晋新军元帅赵武等,营于西郊之外,荀罃帅大军自北林而西,扬兵于郑之南门,约会各路军马,同日围郑。郑君臣大惧,又遣使行成。荀罃又许之,乃退师于宋地。郑简公亲至毫城之北,大犒诸军,与荀罃等歃血为盟,晋宋各军方散。此乃“三驾”之二。楚共王大怒,使公子贞往秦借兵,约共伐郑。时秦景公之妹,嫁为楚王夫人,两国有姻好。乃使大将嬴詹帅车三百乘助战。共王亲帅大军,望荥阳进发,曰:“此番不灭郑,誓不班师!”
(第二年夏天,晋悼公因郑国不服,又用第三军伐郑。宋向戍的兵先到东门,卫上卿孙林父率师同郳人驻扎在北边,晋新军元帅赵武等在西郊之外扎营,荀罃率领大军分布在郑国的南门,会同各路军马,同日包围郑国。郑国君臣害怕,又派使者来讲和,荀罃又答允了,就退师回宋地。郑简公亲自到亳城之北犒劳诸军,和荀罃等歃血为盟,晋、宋各军才散。此是“三驾”之二。楚共王大怒,让公子贞去秦国借兵,商定共同讨伐郑国。这时秦景公的妹妹嫁给楚王当夫人,两国有婚姻之好,秦就派大将嬴詹率战车三百辆助战。楚共王亲自统领大军向荥阳进发,说:“此番不灭郑国,誓不班师。”)
却说郑简公自毫城北盟晋而归,逆知楚军旦暮必至,大集群臣计议。诸大夫皆曰:“方今晋势强盛,楚不如也。但晋兵来甚缓,去甚速,两国未尝见个雌雄,所以交争不息。若晋肯致死于我,楚力不逮,必将避之,从此可专事于晋矣。”公孙舍之献策曰:“欲晋致死于我,莫如怒之。欲激晋之怒,莫如伐宋。宋与晋最睦,我朝伐宋,晋夕伐我。晋能骤来,楚必不能,我乃得有词于楚也。”诸大夫皆曰:“此计甚善!”正计议间,谍人探得楚国借兵于秦的消息来报。公孙舍之喜曰:“此天使我事晋也!”众人不解其意。舍之曰:“秦、楚交伐,郑必重困。乘其未入境,当往迎之,因导之使同伐宋国。一则免楚之患,二则激晋之来,岂非一举两得?”郑简公从其谋,即命公孙舍之乘单车星夜南驰。渡了颖水,行不一舍,正遇楚军,公孙舍之下车,拜伏于马首之前。楚共王厉色问曰:“郑反覆无信,寡人正来问罪,汝来却是何意?”舍之奏曰:“寡君怀大王之德,畏大王之威,所愿终身宇下,岂敢离遏?无奈晋人暴虐,与宋合兵,侵扰无已。寡君惧社稷颠覆,不能事君,姑与之和,以退其师。晋师既退,仍是大王贡献之邑也。恐大王未鉴敝邑之诚,特遣下臣奉迎,布其心腹。大王若能问罪于宋,寡君愿执鞭为前部,稍效犬马,以明誓不相背之意。”共王回嗔作喜曰:“汝君若从寡人伐宋,寡人又何说乎?”舍之又奏曰:“下臣束装之日,寡君已悉索敝赋,俟大王于东鄙,不敢后也。”共王曰:“虽然如此,但秦庶长约在荥阳城下相会,须与同事,方可。”舍之复奏曰:“雍州辽远,必越晋过周,方能至郑。大王遣一介之使,犹可及止。以大王之威,楚兵之劲,何必借助于西戎哉?”共王悦其言,果使人辞谢秦师,遂同公孙舍之东行。及有莘之野,郑简公帅师来会,遂同伐宋国,大掠而还。
(却说郑简公从亳城和晋国联盟回来之后,自知楚军早晚必来,召集群臣商议。众大夫都说:“当今楚国不如晋国势力强盛,但晋兵来日缓慢,去时迅速,两国未曾见胜负,所以战争不息。如果晋国能死心帮助我们,楚国力量不够,定会避让,从此就可以专心和晋国和好。”公孙舍之说:“如果让晋国死心帮助我们,不如伐宋以此激怒他们。宋国和晋国最合睦。我早上伐宋,晋晚上就能来伐我,晋国能立刻来,楚国不能,我们对楚就有说的了。”众大夫都说:“此计很好。”正商议间,探子来报告楚向秦借兵的消息,公孙舍之大喜道:“天意让我事晋啊!”众人不理解他的意思。舍之说:“秦、楚讨伐,郑必然陷入重围。乘他们还未入境,前往迎接,说服他们去伐宋国,一则免去楚的灾祸;二则激晋速来,难道不是一举两得吗?”郑简公赞成这个计策,命公孙舍之乘单车星夜南去。渡了颖水,行不到三十里,正好遇见楚军,公孙舍之下车拜倒在马前。楚共王厉声说:“郑反复无信,我正来问罪,你来是什么意思?”舍之回答:“我君感念大王恩德,害怕大王的军威,愿终身和好,岂敢离异?只是晋人与宋合兵来侵扰,我君主怕国家灭亡,暂且与他们和好,他们才能退兵。晋师既然退了,仍然是大王属下的城池。恐怕大王不了解我们的诚意,特让臣来迎接。大王如能向宋国问罪,我君愿执 鞭做前导,效犬马之劳,以表示不背叛的决心。”共王转怒为喜说:“你君如果和我伐宋,我又有什么说的呢?”公孙舍之又说:“我来的时候,国君已做好准备,在东边等待大王,不敢落后。”共王说:“虽然如此,但和秦庶长约定在荥阳城下相会,必须一同干事才行。”舍之又回答说:“雍州遥远,必须越过晋和周,才能到郑国。大王派一个大使,就能告诉秦国终止行兵。以大王的威信,楚兵的雄力,何必借助西戍的力量呢?”共王听了欢喜,果然派人辞谢了秦兵,然后同公孙舍之向东行去,到有莘野外和郑简公会合,一同去伐宋国,抢掠而回。)
宋平公遣向戍如晋,诉告楚、郑连兵之事。悼公果然大怒,即日便欲兴师。——此番又轮该第一军出征了。——智罃进曰:“楚之借师于秦者,正以连年奔走道路,不胜其劳也。我一岁而再伐,楚其能复来乎?此番得郑必矣。当示以强盛之形,坚其归志。”悼公曰:“善。”乃大合宋、鲁、卫、齐、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各国,一齐至郑,观兵于郑之东门。一路俘获甚众。——此师乃“三驾”之三也。郑简公谓公孙舍之曰:“子欲激晋之怒,使之速来,今果至矣,为之奈何?”舍之对曰:“臣请一面求成于晋,一面使人请救于楚。楚兵若能亟来,必当交战,吾择其胜者而从之。若楚不能至,吾受晋盟,因以重赂结晋,晋必庇我,又何楚之足患乎?”简公以为然。乃使大夫伯骈行成于晋;使公孙良霄太宰石耎如楚告曰:“晋师又至郑矣,从者十一国,兵势其盛,郑亡已在旦夕。君王若能以兵威慑晋,孤之愿也。不然,孤惧社稷不保,不得不即安于晋,惟君王怜之,恕之!”楚共王大怒,召公子贞问计。公子贞曰:“我兵乍归,喘息未定,岂能复发?姑让郑于晋,后取之,何患无日!”共王余怒未平,乃囚良霄、石耎于军府,不放归国。髯仙有诗云:
(宋平公派向戍到晋国,告诉楚、郑联兵的事。悼公果然大怒,立刻就要兴师问罪。这又轮到第一军出征了。智罃进言说:“楚国向秦国借兵,连年在道上奔波,不胜疲劳,我一年两次讨伐,楚国还能再来吗?这次一定能得到郑国。所以应当显示我们的强盛,促使他们坚决归顺我国。”悼公说:“好!”宣召宋、鲁、卫、齐、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各国一齐到郑,在郑 国东门交战,掠夺俘获很多。这次兴师就是“三驾”之三。郑简公对公孙舍之说:“你要激怒晋国让其速来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怎么办呢?”舍之回答:“臣请求一面向晋国求和,一面派人去楚国求救,楚兵如果速来,必然交战,我们选择胜利者而议和。如果楚国不来,我们和晋国联盟,重重地贿赂晋国,晋国必然保护我们,又何必害怕楚国呢?”简公同意。就派大夫伯骈去晋国 议和,又让公孙良霄、太宰石耎到楚国相告:“晋师联合十一国又来郑国,兵势雄厚,郑国亡在旦夕。君王以军威制住晋国,这是我们的愿望,不然,恐怕国家不保,不得不和晋国议和,请君王可怜原谅我们!”楚共王大怒,召公子贞问计。公子贞说:“我兵刚回来,喘息未定,怎么能又出发?暂且把郑国让给晋国,以后何愁夺回的一天!”共王余怒不息,就把良霄、石耎囚禁军府,不放回国。)
楚、晋争锋结世仇,晋兵迭至楚兵休。
行人何罪遭拘执?始信分军是善谋。
时晋军营于萧鱼,伯骈来至晋军,悼公召人,厉声问曰:“汝以行成哄我,已非一次矣。今番莫非又是缓兵之计?”伯骈叩首曰:“寡君已别遣行人先告绝于楚,敢有二心乎?”悼公曰:“寡人以诚信待汝,汝若再怀反覆,将犯诸侯之公恶,岂独寡人!汝且回去,与汝君商议详确,再来回话。”伯骈又奏曰:“寡君薰沐而遣下臣,实欲委国于君侯,君侯勿疑。”悼公曰:“汝意既决,交盟可也。”乃命新军元帅赵武,同伯骈入城,与郑简公歃血订盟。简公亦遣公孙舍之随赵武出城,与悼公要约。是冬十二月,郑简公亲入晋军,与诸侯同会,因请受歃。悼公曰:“交盟已在前矣,君若有信,鬼神鉴之,何必再歃?”乃传令:“将一路俘获郑人,悉解其缚,放归本国。禁诸军不得犯郑国分毫,如有违者,治以军法!虎牢戍兵,尽行撤去,使郑人自为守望。”诸侯皆谏曰:“郑未可恃也。倘更有反覆,重复设戍,难矣。”悼公曰:“久劳苦诸国将士,恨无了期。今当与郑更始,委以腹心,寡人不负郑,郑其负寡人乎?”乃谓郑简公曰:“寡人知尔苦兵,欲相与休息。今后从晋从楚,出于尔心,寡人不强。”简公感激流涕曰:“伯君以至诚待人,虽禽兽可格,况某犹人类,敢忘覆庇?再有异志,鬼神必殛!”简公辞去。明日使公孙舍之献赂为谢:乐师三人,女乐十六人,歌钟三十二枚,镈磬相副,针指女工三十人,軘车、广车共十五乘,他兵车复百乘,甲兵具备。悼公受之。以女乐八人,歌钟十二,赐魏绛曰:“子教寡人和诸戎、狄,以正诸华。诸侯亲附,如乐之和,愿与子同此乐也。”又以兵车三分之一赐智罃,曰:“子教寡人分军敝楚,今郑人获成,皆子之功。”绛、罃二将,皆顿首辞曰:“此皆仗君之灵与诸侯之劳,臣等何力之有?”悼公曰:“微二卿,寡人不能至此。卿勿固却。”乃皆拜受。于是十二国车马同日班师。悼公复遣使行聘各国,谢其向来用师之劳,诸侯皆悦。自此郑国专心归晋,不敢萌二三之念矣。史臣有诗云:
(当时,晋军在萧鱼扎营,伯骈来到军营,晋公召入,厉声问:“你用和盟哄我,并非一次了,难道今番又是缓兵之计?”伯骈叩首说:“我们国君已派人去楚国通知绝交,还敢有二心吗?”悼公说:“我以信义待你,你如果再生反复之心,将会引起各国的厌恶,不止我一人!你且回去,和郑君商议决定后,再来回话。”伯骈又说:“我君委派下臣,就是想把国家托付给君侯,请不要怀疑。”悼公说:“你主意既然已决定,可以交换盟约!”命令新军元帅赵武同伯骈入城,与郑简公歃血订盟。简公也派公孙舍之随赵武出城,向悼公要约。这年冬十二月,郑简公亲自来晋国和诸侯相会,又请求受歃。悼公说:“前已交换盟约,君如果守信用,鬼神相鉴,何必再立誓呢?”于是传令:“将一路抓获的郑人,全部放回本国。下令诸侯军队分毫不许侵犯郑国,如有违法者,军法治罪。”虎牢驻兵,全部撤走,交给郑人自己守卫。诸侯都劝阻说:“郑国不可信任,倘若再有反复,重新在虎牢驻兵就难了。”悼公说:“各将士长期征讨劳苦,恨无了期。以诚相待,我不负郑国,郑国难道能负我吗?”于是又对郑简公说:“我知你苦于战争,想要休息,今后归附晋国还是归附楚国,在于你自己,我不强迫你。”简公感激流泪说:“伯君这样以诚待人,就是禽兽也会感动,何况人呢?我不敢忘怀,再有异 志,鬼神必然惩罚!”简公辞别回郑后,让公孙舍之送来重礼,女乐十六人,乐师三人,歌钟三十二枚,针线女工三十人,軘车广车共十五辆,还有其他兵车百辆,兵甲都具备。悼公接受后,把女乐八人、歌钟十二,赐给魏绛说:“你教我和戎狄议和,使诸侯归附,如同音乐的合奏,我愿和你同享此乐!”又把兵车三分之一赐给智罃说:“你教我分军制楚,现在和郑国议盟成功, 都是你的功劳。”绛、罃二将叩头推辞说:“这都仗君主之灵和诸侯之劳,臣等有何力量?”悼公说:“没有你二位,我不能有今日,你们不要拒绝。”二将才拜谢接受。于是十二国车马同一天各回本国。悼公又派使者到各国,谢其一向用兵劳苦,各国诸侯都很高兴。从此郑国专心归服晋国,不敢有其他想法。史臣有诗写道:)
郑人反覆似猱狙,晋伯偏将诈力锄。
二十四年归宇下,方知忠信胜兵戈。
时秦景公伐晋以救郑,败晋师于栎,闻郑已降晋,乃还。
(这时秦景公伐晋救郑,在栎这一地方打败晋师,听说郑国投降晋国,就回国了。)
明年为周灵王十一年,吴子寿梦病笃,召其四子诸樊、馀祭、夷昧、季札至床前,谓曰:“汝兄弟四人,惟札最贤,若立之,必能昌大吴国。我一向欲立为世子,奈札固辞不肯。我死之后,诸樊传馀祭,馀祭传夷昧,夷昧传季札,传弟不传孙。务使季札为君,社稷有幸。违吾命者,即为不孝,上天不佑!”言讫而绝。诸樊让国于季札,曰:“此父志也。”季札曰:“弟辞世子之位于父生之日,肯受君位于父死之后乎?兄若再逊,弟当逃之他国矣。”诸樊不得已,乃宣明次传之约,以父命即位。晋悼公遣使吊贺。不在话下。
(周灵王十一年,吴子寿梦得重病将死,召来四个儿子诸樊、馀祭、夷昧、季札到床前,说:“你兄弟四人,只有札最贤,如果立他,必然使吴国昌盛。我一向要立他为世子。无奈札不肯。我死之后,诸樊传馀祭,馀祭传给夷昧,夷昧传季札,传弟不传孙。务必让札为君,使国家有幸。违我命者,就是不孝。上天也不保佑他!”说罢就死了。诸樊让国给季札说:“这是父亲的愿望。”季札说:“弟辞去世子之位是在父亲活着时,难道父亲死后我就肯受君位吗?兄如果再逊让,弟就逃往他国。”诸樊没办法,就宣告自己以父命即位。晋悼公派使者来吊孝。)
又明年为周灵王十二年,晋将智罃、士鲂、魏相,相继而卒。悼公复治兵于绵山,欲使士匄将中军,匄辞曰:“伯游长。”乃使中行荀偃代智罃之任,士匄为副。又欲使韩起将上军,起曰:“臣不如赵武之贤。”乃使赵武代荀偃之任,韩起为副。栾黡将下军如故,魏绛为副。其新军尚无帅。悼公曰:“宁可虚位以待人,不可以人而滥位。”乃使其军吏率官属卒乘,以附于下军。诸大夫皆曰:“君之慎于名器如此。”乃各修其职,弗敢懈怠。晋国大治,复兴文、襄之业。未几,废新军,并入三军,以守侯国之礼。
(周灵王十二年,晋将智罃、士鲂、魏相,先后死去。悼公又治兵于绵山, 要让士匄任中军元帅,士匄推辞说:“荀偃更擅长。”就让中行荀偃代替智罃的职务,士匄为副手。又要让韩起任上军元帅,他说:“我不如赵武贤。”于是让赵武代荀偃之职,韩起为副职。栾黡任下军如故,魏绛为副。新军还没有元帅,悼公说:“宁可空位等待人才,也不可以滥用人。”就让新军兵将归附下军。诸大夫都敬服说:“君王真用人慎重!”都各修其职,不敢轻心。晋国大治,复兴文襄之业。不久把新军并入三军,以守诸侯的礼节。)
是年秋九月,楚共王审薨,世子昭立,是为康王。吴王诸樊,命大将公子党帅师伐楚。楚将养繇基迎敌,射杀公子党,吴师败还。诸樊遣使告败于晋,悼公合诸侯于向以谋之。晋大夫羊舌肹进曰:“吴伐楚之丧,自取其败,不足恤也。秦、晋邻国,世有姻好,今附楚救郑,败我师于栎,此宜先报。若伐秦有功,则楚势益孤矣。”悼公以为然。使荀偃率三军之众,同鲁、宋、齐、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国大夫伐秦。晋悼公待于境上。秦景公闻晋师将至,使人以毒药数囊,沉于泾水之上流。鲁大夫叔孙豹,同莒师先济,军士饮水中毒,多有死者。各军遂不肯济。郑大夫公子蟜谓卫大夫北宫括曰:“既已从人,敢观望乎?”公子蟜帅郑师渡泾,北宫括继之。于是诸侯之师皆进,营于棫林。谍报:“秦军相去不远。”荀偃令各军:“鸡鸣驾车,视我马首所向而行!”下军元帅栾黡,素不服中行偃,及闻令,怒曰:“军旅之事,当集众谋,即使偃能独断,亦宜明示进退,乌有使三军之众,视其马首者?我亦下军之帅也,我马首欲东。”遂帅本部东归。副将魏绛曰:“吾职在从帅,不敢俟中行伯矣。”亦随栾黡班师。早有人报知中行偃。偃曰:“出令不明,吾实有过。令既不行,何望成功?”乃命诸侯之师,各归本国,晋师亦还。时栾鍼为下军戎右,独不肯归,谓范匄之子范鞅曰:“今日这役,本为报秦,若无功而返,是益耻也。吾兄弟二人,并在军中,岂可一时皆返?子能与我同赴秦师乎?”范鞅曰:“子以国耻为念,鞅敢不从!”乃各引本部驰入秦军。
(当年秋九月,楚共王审死,立世子昭,号为康王。吴王诸樊命大将公子党率师伐楚。楚将养繇基迎战,射死公子党,吴师大败而回。诸樊派使者向晋侯求救。晋大夫羊舌肹向悼公说:“吴伐楚自取其败,不值得同情。秦国和晋国是邻国,又有婚姻之好,如今却联合楚国救郑国,在栎打败我师,此仇应先报。如果伐秦成功,楚国必然孤立。”悼公认为对,就让荀偃率领三军,同鲁、宋、齐、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国大夫伐秦。晋悼公在境上等待。秦景公听说晋师就要到了,让人把毒药撒入泾水的上流。鲁大夫叔孙豹同莒师先到,兵士饮水中毒,多数人死去。各军见此,不肯前进。郑大夫公子蟜对卫大夫北宫括说:“既然已经归附晋国,怎么能观望呢?”公子蟜率郑师先渡,北宫括紧跟。于是诸国的军队全渡过泾水,在棫林扎营。探子报告:“离秦军相距不远。”荀偃命令各军:“鸡叫时驾车,看我马头方向而行!”下军元帅栾黡向来不服荀偃,听令怒道:“军旅大事,应和众人商议,即使他能独自做主,也应指示明白,哪能使三军将士看其马头呢?我也是下军元帅,我马头要向东。”于是领本部往东行。副将魏绛说:“我的职责是服从本帅,不敢响应荀偃。”也随栾黡而回,早有人报知荀偃。荀偃说:“出令不明,我有过错。令而不行,又怎能成功?”于是命诸侯的军队各回本国,自己率师回晋。栾鍼为下军戎右,独自不肯回晋国,对范匄的儿子范鞅说:“今日的战役,本是向秦报仇,如果无功而回,是耻辱。我兄弟二人,一同在军中,岂能都回去?你能和我同去战秦军吗?”范鞅说:“你以国耻为念,我哪敢不服从!”于是各引本部军马杀入秦军。)
却说秦景公引大将嬴詹及公子无地,帅车四百乘,离棫林五十里安营,正遣人探听晋兵进止。忽见东角尘头起处,一彪车马飞来,急使公子无地率军迎敌。栾鍼奋勇上前,范鞅助之,连刺杀甲将十余人。秦军披靡欲走,望其后军无继,复鸣鼓合兵围之。范鞅曰:“秦兵势大,不可当也!”栾鍼不听。嬴詹大军又到,栾鍼复手杀数人,身中七箭,力尽而死。范鞅脱甲,乘单车疾驰得免,栾鍼见范鞅独归,问曰:“吾弟何在?”鞅曰:“已没于秦军矣!”鍼大怒,拔戈直刺范鞅。鞅不敢相抗,走入中军。鍼随后赶到,鞅避去。其父范鞅迎谓曰:“贤婿何怒之甚也?”——黡妻栾祁,乃范匄之女,故以婿呼之。——黡怒气勃勃,不能制,大声答曰:“汝子诱吾弟同入秦师,吾弟战死,而汝子生还,是汝子杀吾弟也。汝必逐鞅,犹可恕,不然,我必杀鞅,以偿吾弟之命!”范匄曰:“此事老夫不知也,今当逐之。”范鞅闻其语,遂从幕后出奔秦国。秦景公问其来意,范鞅叙述始末。景公大喜,待以客卿之礼。一日,问曰:“晋君何如人?”对曰:“贤君也,知人而善任。”又问:“晋大夫谁最贤?”对曰:“赵武有文德,魏绛勇而不乱,羊舌肹习于《春秋》,张老笃信有智,祁午临事镇定,臣父匄能识大体,皆一时之选。其他公卿,亦皆习于令典,克守其官,鞅未敢轻议也。”景公又曰:“然则晋大夫中,何人先亡?”鞅对曰:“栾氏将先亡。”景公曰:“岂非以汰侈故乎?”范鞅曰:“栾黡虽汰侈,犹可及身,其子盈必不免。”景公曰:“何故?”鞅对曰:“栾武子恤民爱士,人心所归,故虽有弑君之恶,而国中不以为非,戴其德也。思召公者,爱及甘棠,况其子乎?若死,盈之善未能及人,而武之德已远,修黡之怨者,必此时矣。”景公叹曰:“卿可谓知存亡之故者也!”乃因范鞅而通于范匄,使庶长武聘晋,以修旧好,并请复范鞅之位。悼公从之,范鞅归晋。悼公以鞅及栾盈并为公族大夫,且谕栾黡勿得修怨。自此秦、晋通和,终春秋之世,不相加兵。有诗为证:
(秦景公带大将嬴詹和公子无地,率战车四百辆,在离棫林五十里的地方扎营,正派人探听晋军消息,忽见东南角一队车马杀来,忙让公子无地率军迎敌。栾鍼奋勇上前。范鞅后边助战,接连刺杀兵将十多人。秦军要撤退,看到晋军人少没有后援,又鸣鼓包围了晋军。范鞅劝栾鍼说:“秦兵势大,不可再战。”栾鍼不听。这时嬴詹大军又到,栾鍼刺杀数人,身中七箭,力尽而死。范鞅脱去战衣,乘单车逃回晋国。栾黡见范鞅自己回来,问:“我弟弟在哪里?”范鞅说:“已战死在秦军。”黡大怒,拔剑直刺范鞅,鞅不 敢反抗,走入中军,黡随后追到。范鞅躲避起来。他父亲范匄迎出来说:“贤婿为什么发怒?”——栾黡的妻子栾祁是范匄的女儿,因此称其为婿。栾黡不能控制怒火,大声回答:“你儿子引诱我弟弟同去秦军,我弟弟战死,而你儿子活着回来,是你儿子害了我弟弟,你必须把他撵走,不然我就杀了他,为我弟弟报仇。”范匄说:“此事老夫不知道,我撵他走。”范鞅听了忙逃奔秦国。秦景公问他来意,范鞅叙述经过。景公大喜,以客卿之礼对待范鞅。一日问他:“晋君是什么样的人呢?”范鞅回答:“是个贤君,知人而善任。”又问:“晋大夫谁最贤?”范鞅又回答:“赵武有文德,魏绛勇而不乱。羊舌肹熟悉《春秋》,张老笃信智谋,祁午遇事镇静,臣的父亲范匄能识大体。其他公卿也都学习法度典律,严守其职,范鞅不敢随便议论。”景公又说:“晋大夫中,何人先死?”范鞅说:“栾氏将先死。”景公说:“难道是太奢侈的原故?”鞅回答:“栾黡虽然奢侈,还可保自身,其儿子盈必不可免。”景公问:“为什么?”鞅说:“栾黡爱民惜兵,人心所向。所以虽有杀君之罪,而国中不以为然,都感戴他的恩德。黡如果死了,盈善良比不上他父亲,而武功更差远了,跟黡有仇的人,此时必报。”景公叹说:“你可算得上知道生死存亡了。”于是,利用范鞅与范匄沟通,派庶长武到晋,以修旧好。并请求晋国恢复范鞅之位。悼公同意,范鞅回到晋国,悼公让范鞅和栾盈并为公族大夫。传令栾黡不得结下怨仇。自此,秦晋通好,到春伙结束,不互相征战。有诗为证:)
西邻东道世婚姻,一旦寻仇斗日新。
玉帛既通兵革偃,从来好事是和亲。
是年,栾黡卒,子栾盈代为下军副将。
(这一年栾黡死,儿子栾盈接替父亲之职,为下军副将。)
话分两头。却说卫献公名衎,自周简王十年,代父定公即位。因居丧不戚,其嫡母定姜,逆知其不能守位,屡屡规谏,献公不听。及在位,日益放纵,所亲者无非谗谄面谀之人,所喜者不过鼓乐田猎之事。自定公之世,有同母弟公子黑肩,怙宠专政。黑肩之子公孙剽,嗣父爵为大夫,颇有权略。上卿孙林父,亚卿宁殖,见献公无道,皆与剽结交。林父又暗结晋国为外援,将国中器币宝货,尽迁于戚,使妻子居之。献公疑其有叛心,一来形迹未著,二来畏其强家,所以含忍不发。
(卫献公叫衎,自周简王十年,代其父亲定公继位。其生母定姜知他不能守住王位,多次规劝,献公不听。在位不管政事,日益放纵,亲近者无非都是阿谀小人,平日不过喜欢些鼓乐田猎之事。定公在世时,同母弟弟公子黑肩,受宠专政。黑肩的儿子公子剽,继父爵为大夫,很有权略。上卿孙林父,亚卿宁殖,见献公无道,都和剽交往。孙林父又暗中交结晋国为外援,将国中宝物,都迁往戚城,让妻子居住。献公怀疑他有叛心,一来表现不明显,二来畏惧他势大,所以隐忍不发。)
忽一日,献公约孙、宁二卿共午食。二卿皆朝服待命于门,自朝至午,不见使命来召,宫中亦无一人出来,二卿心疑。看看日斜,二卿饥困已甚,乃叩宫门请见。守阍内侍答曰:“主公在后圃演射,二位大夫若要相见,可自往也。”孙、宁二人心中大怒,乃忍饥径造后圃,望见献公方带皮冠,与射师公孙丁较射。献公见孙、宁二人近前,不脱皮冠,挂弓于臂而见之,问:“二卿今日来此何事?”孙、宁二人齐声答曰:“蒙主公约共午食,臣等伺候至今,腹且馁矣。恐违君命,是以来此。”献公曰:“寡人贪射,偶尔忘之。二卿且退,俟改日再约可也。”言罢,适有鸿雁飞鸣而过,献公谓公孙丁曰:“与尔赌射此鸿。”孙、宁二人,含羞而退。林父曰:“主公耽于游戏,狎近群小,全无敬礼大臣之意。我等将来必不免于祸,如何?”宁殖曰:“君无道,止自祸耳,安能祸人?”林父曰:“我意欲奉公子剽为君,子以为何如?”宁殖曰:“此举甚当,你我相机而动便了。”言罢各别。
(有一天,献公约请孙林父、宁殖二卿共进午饭。二人穿着朝服在门外等命,从早等到午间,不见来召,宫中也无一人出来,二卿心疑。看日已西斜,饥饿难忍,就敲宫门请见。内侍答说:“主公在后园射箭,二位大夫想见,可自己去。”孙林父、宁殖心中大怒,忍饥直到后园,见献公正带皮冠和射师公孙丁较量射箭。献公看见孙、宁二人近前,不脱皮冠,臂挂弓上前问:“二位今日来此何事?”孙、宁二人齐声回答:“蒙主公约共进午饭,臣等伺候到现在,腹中已饥饿,恐怕违抗君命,所以来此见君。”献公说:“我一心射箭,偶尔忘了这件事。二位且退下,等改日再约会吧。”话完,正好有鸿雁飞鸣而过。献公对公孙丁说:“咱俩赌射此鸿。”孙、宁二人含羞而退。孙林父说:“主公沉迷游戏,戏耍部下,对大臣全无尊敬之意,我等将来难免大祸,怎么办呢?”宁殖说: “君无道,自取之祸,怎么能连累别人?”林父说:“我想要公子剽为君,你认为如何?”宁殖说:“此举很对,你我见机行事吧?”说完二人分手。)
林父回家,饭毕,连夜径往戚邑,密唤家臣庾公差、尹公佗等,整顿家甲,为谋叛之计。遣其长子孙蒯,往见献公,探其口气。孙蒯至卫,见献公于内朝,假说:“臣父林父,偶染风疾,权且在河上调理,望主公宽宥。”献公笑曰:“尔父之疾,想因过饿所致,寡人今不敢复饿子。”命内待取酒相待,唤乐工歌诗侑酒。太师请问:“歌何诗?”献公曰:“《巧言》之卒章,颇切时事,何不歌之?”太师奏曰:“此诗语意不佳,恐非欢宴所宜。”师曹喝曰:“主公要歌便歌,何必多言!”原来师曹善于鼓琴,献公使教其嬖妾,嬖妾不率教,师曹鞭之十下,妾泣愬于献公,献公当嬖妾之前,鞭师曹三百,师曹怀恨在心,今日明知此诗不佳,故意欲歌之,以激孙蒯之怒。遂长声而歌曰:
(孙林父回家,饭后连夜直往戚城,密唤家臣庾公差、尹公佗等整顿家兵,为谋叛做准备。派其长子孙蒯去见献公,探听口气。孙蒯到卫,见献公在内朝,谎称:“我父偶染风寒,暂时在河上调理,望主公宽宥。”献公笑着说:“你父亲的病,想是因为饥饿所得,我今天再不敢让你又挨饿。”传命内侍取酒,让乐工诗歌伴酒。太师请问:“歌唱什么诗?”献公说:“《巧音》 里的最后一章,符合时事,何不歌唱这篇?”太师说:“此诗语意不佳,恐 怕不适合宴会。”师曹喝道:“主公要歌便歌,何必多说!”原来师曹善于鼓琴,献公让其教宠妾,宠妾不服教,师曹鞭打十下,妾哭诉献公,献公当宠妾之面鞭打师曹三百下,师曹怀恨在心,今日明知此诗不佳,故意要歌唱,以激起孙蒯之怒,然后放声而歌:)
彼何人斯,居河之糜?无拳无勇,职为乱阶。
献公的主意,因孙林父居于河上,有叛乱之形,故借歌以惧之。孙蒯闻歌,坐不安席,须臾辞去。献公曰:“适师遭所歌,子与尔父述之。尔父虽在河上,动息寡人必知,好生谨慎,将息病体。”孙蒯叩头,连声“不敢”而退。
(献公的意思,因孙林父居于河上,有叛乱危险,故意借歌提醒警告。孙蒯听歌,坐不安稳,不一会儿就要辞别回去。献公说:“刚才师曹所唱,你传给你父,你父虽然在河上,但他一举一动我必知,好生谨慎,将养病体。”孙蒯叩头,连声“不敢”而退。)
回戚,述于林父。林父曰:“主公忌我甚矣!我不可坐而待死。大夫蘧伯玉,卫之贤者,若得彼同事,无不济矣。”乃私至卫,往见蘧瑗曰:“主公暴虐,子所知也。恐有亡国之事,将若之何?”瑗对曰:“人臣事君,可谏则谏,不可谏则去之,他非瑗所知矣。”林父度瑗不可动,遂别去。瑗即日逃奔鲁国。
(回到戚城,告诉林父。林父说:“主公这样怀疑我,我不能坐而等死,大夫蘧伯王是卫国的贤人,如果和他共事,必然成功。”于是私下到卫,见蘧瑗说:“主公的残暴你是知道的,恐怕要发生亡国之事,该怎么办?”蘧瑗回答:“作为臣子,可劝说君王则劝说,不可劝就离去,其他事是不能做的?”林父知道不能与他共事,辞别而去。第二天蘧瑗逃奔鲁国。)
林父聚徒众于邱宫,将攻献公。献公惧,遣使至邱宫,与林父讲和,林父杀之。献公使视宁殖,已戒车将应林父矣。乃召北宫括,括推病不出。公孙丁曰:“事急矣!速出奔,尚可求复”。献公乃集宫甲约二百余人,为一队,公孙丁挟弓矢相从,启东门而出,欲奔齐国。孙蒯、孙嘉兄弟二人,引兵追及于河泽,大杀一阵,二百余名宫甲,尽皆逃散,存者仅十数人而已。赖得公孙丁善射,矢无虚发,近者辄中箭而死,保着献公,且战且走。二孙不敢穷追而返。才回不上三里,只见庾公差、尹公佗二将,引兵而至,言:“奉相国之命,务取卫侯回报。”孙蒯、孙嘉曰:“有一善箭者相随,将军可谨防之!”庾公差曰:“得非吾师公孙丁乎?”原来尹公佗学射于庾公差,公差又学射于公孙丁,三人是一线传授,彼此皆知其能。尹公佗曰:“卫侯前去不远,姑且追之。”约驰十五里,赶着了献公。因御人被伤,公孙丁在车执辔,回首一望,远远的便认得是庾公差了,谓献公曰:“来者是臣之弟子,弟子无害师之事,主公勿忧。”乃停车待之。庾公差既到,谓尹公佗曰:“此真吾师也。”乃下车拜见。公孙丁举手答之,麾之使去。庾公差登车曰:“今日之事,各为其主。我若射,则为背师,若不射,则又为背主,我如今有两尽之道。”乃抽矢叩轮,去其镞,扬声曰:“吾师勿惊!”连发四矢,前中轼,后中轸,左右中两旁,单单空着君臣二人,分明显个本事,卖个人情的意思。庾公差射毕,叫声:“师傅保重!”喝教回车。公孙丁亦引辔而去。尹公佗先遇献公,本欲逞艺,因庾公差是他业师,不敢自专。回至中途,渐渐懊悔起来,谓庾公差曰:“子有师弟之分,所以用情,弟子已隔一层,师恩为轻,主命为重。若无功而返,何以复吾恩主?”庾公差曰:“吾师神箭,不下养繇基,尔非其敌,枉送性命!”尹公佗不信庾公之言,当下复身来追卫侯。
(林父在邱宫聚集众人,要捉拿献公。献公害怕,派人来邱宫讲和,孙林父杀了来人。献公让人探听宁殖,他已经响应林父。于是召北宫括,宫括推病不出,公孙丁说:“事情很急迫,赶快出逃,将来可以复国。”献公马上召集宫中甲士,二百多人为一队。公孙丁持箭相从,开东门而出,要逃奔齐国。孙蒯、孙嘉兄弟二人引兵追到河泽,大杀一阵,二百多兵士全都逃散,只剩十几人。靠着公孙丁善于骑射,箭无虚发,近前人中箭而死,才保着献公边战边走。孙蒯兄弟不敢穷追返回。走不到三里,庾公差、尹公佗二将引 兵到,说:“奉相国之命,务必抓卫侯回报。”孙蒯、孙嘉说:“有一善射箭人护卫,将军小心。”庾公差说:“难道是我师傅公孙丁吗?”原来尹公佗学射于庾公差,公差又学射于公孙丁,三人是一线传授,彼此了解相互的 技艺。尹公佗说:“卫侯走不远,我们追去。”追赶约十五里,赶上了献公。因赶车人伤亡,公孙丁接替执鞭,回头一望,远远便认得出是庾公差,对献公说:“来人是臣的弟子,弟子不能杀害师傅,主公不要害怕。”就停车等候。庾公差对尹公佗说“真是我师”,然后下车拜见。公孙丁举手回礼,让他们离去。庾公差登车说:“今日之事,各为其主。我如果发射,就是背叛师父,如果不射,又是背主,我如今有两全之策。”然后把箭去掉箭头,大声说:“我师不要惊慌。”连发四箭,前中车横木,后中车横木,左右中两旁的横木,单空着车内君臣二人,分明是显个本事送个人情的意思。庾公差射完,叫声“师父保重啊”,喝令回车而去。公孙丁也赶车前行。尹公佗先遇献公,本要逞艺,因庾公差是他的业师,不敢自去,走到中途,渐渐后悔起来,对庾公差说:“你有师徒情份,所以放行,弟子隔了一层,师恩为轻,主公命令为重。如果无功而回,怎么回答我恩主?”庾公差说:“我师神箭不在养繇基之下,你不是他的对手,枉送性命。”尹公佗不相信他的话,当下转身来追赶卫献公。)
不知结末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第六十二回 诸侯同心围齐国 晋臣合计逐栾盈
话说尹公佗不信庾公之言,复身来追卫侯,驰二十余里,方才赶着。公孙丁问其来意,尹公佗曰:“吾师庾公,与汝有师弟之恩。我乃庾公弟子,未尝受业于子,如路人耳。岂可徇私情于路人,而废公义于君父乎?”公孙丁曰:“汝曾学艺于庾公,可想庾公之艺从何而来?为人岂可忘本!快快回转,免伤和气。”尹公佗不听,将弓拽满,望公孙丁便射。公孙丁不慌不忙,将辔授与献公,候箭到时,用手一绰,轻轻接住。就将来箭搭上弓弦,回射尹公佗。尹公佗急躲避时,扑的一声,箭已贯其左臂。尹公佗负痛,弃弓而走。公孙丁再复一箭,结果了尹公性命。吓得随行军士,弃车逃窜。献公曰:“若非吾子神箭,寡人一命休矣。”公孙丁仍复执辔奔驰。又十余里,只见后面车声震动,飞也似赶来。献公曰:“再有追兵,何以自脱?”正在慌急之际,后车看看相近,视之,乃同母之弟公子鱄专冒死起来从驾。献公方才放心,遂做一路奔至齐国。齐灵公馆之于莱城。宋儒有诗谓献公不敬大臣,自取奔亡。诗曰:
(话说尹公佗不信庾公的话,转身又来追卫侯,赶二十多里才赶上。公孙丁问他来意,尹公佗说:“我师庾公,和你有师徒之恩,我是庾公弟子,不曾和你直接学艺,和你就像陌路人一样,怎么能徇私情于陌路人,而废公义于君主呢?”公孙丁说:“你曾学艺于庾公,应该想想庾公的技艺从哪里来? 为人岂可忘本,快快回去,免伤和气。”尹公佗不听,举箭对公孙丁就射。公孙丁不慌不忙,把鞭递给献公,等箭到时,用手一伸,轻轻接住,就将来箭搭上弓弦,往回射尹公佗,尹公佗忙躲避时,扑的一声,箭中其左臂,尹公佗疼得弃箭而走,公孙丁又射一箭,结果了尹公佗性命。吓得随行兵士弃车逃窜。献公说:“若非你神箭,我性命难保。”公孙丁执鞭奔驰,又行了十多里,只见后面车声震动,飞也似赶来。献公说:“再有追兵,何以逃脱?”正在慌急之际,后车临近,仔细一看,原来是献公的同母弟弟公子鱄冒死赶来护驾,献公这才放心。于是一路逃奔齐国,齐灵公居在莱城。宋儒有诗说献公不敬大臣,自取奔亡,诗写道:)
尊如天地赫如神,何事人臣敢逐臣?
自是君纲先缺陷,上梁不正下梁蹲。
孙林父既逐献公,遂与宁殖合谋,迎公子剽为君,是为殇公。使人告难于晋。晋悼公问于中行偃曰:“卫人出一君复立一君,非正也。当何以处之?”偃对曰:“卫衎无道,诸侯莫不闻。今臣民自愿立剽,我勿与知,可也。”悼公从之。齐灵公闻晋侯不讨孙、宁逐君之罪,乃叹曰:“晋侯之志惰矣!我不乘此时图伯,更待何时?”乃帅师伐鲁北鄙,围郕,大掠而还。时周灵王之十四年也。
(孙林父赶走献公,然后和宁殖合谋,迎公子剽为君,这就是殤公。派人去晋国告难。晋悼公问中行偃说:“卫国赶走一君又立一君,这样并不合适,应当怎样处理呢?”中行偃回答:“卫侯无道,诸侯没有不听说的,今臣民自愿立剽,我们可以不干涉。”悼公听从了他的话。齐灵公听到晋侯不讨伐孙、宁废君之罪,感叹道:“晋侯之志已懒惰,我不趁此时图霸业,更待何时?”就率师伐鲁北鄙,围郕,抢掠而还,这时是周灵王十四年。)
原来齐灵公初娶鲁女颜姬为夫人,无子,其媵鬷姬,生子曰光,灵公先立为太子。又有嬖妾戎子,亦无子,其娣仲子生子曰牙,戎子抱牙以为己子,他姬生公子杵臼,无宠,戎子恃爱,要得立牙为太子,灵公许之。仲子谏曰:“光之立也久矣,又数会诸侯,今无故而废之,国人不服,后必有悔!”灵公曰:“废立在我,谁敢不服?”遂使太子光率兵守即墨。光去后,即传旨废之。更立牙为太子,使上卿高厚为太傅,寺人夙沙卫强而有智,以为少傅。鲁襄公闻齐太子光之废,遣使来请其罪。灵公不能答。反虑鲁国将来助光争国,所以与鲁为仇,首先加兵,欲以兵威胁鲁,然后杀光。此乃灵公无道之极也!鲁使人告急于晋,因悼公抱病,不能救鲁。
(原来齐灵公初时取鲁女颜姬为夫人,无儿子,随嫁人鬷姬生子名叫光,灵公先立他为太子。又有宠妾戎子,也无儿子,其弟妇仲子生的儿子名叫牙,戎子抱养牙为自己的孩子。又一妾生公子杵臼,不得宠,戎子仗着宠爱,要立牙为太子,灵公答应了。仲子劝阻说:“当初已立光为太子,又早已告知诸侯,今无故而废,国人不服,以后必然后悔!”灵公说:“废立在我,谁敢不服?”然后让太子光率兵守即墨,光离去后就传旨废了太子,改立牙为太子,让上卿高厚为太子师傅,寺人夙沙卫坚强而有智谋,任少傅。鲁襄公听说齐太子光被废,派人来问他有什么罪。灵公无话可答,反怕鲁国将来帮助光争位,所以和鲁为仇,首先用兵,想以兵威胁鲁国,然后杀光。这是齐灵公无道之极!鲁国派人向晋国告急,因悼公有病,不能救鲁。)
是冬,晋悼公薨,群臣奉世子彪即位,是为平公。鲁又使叔孙豹吊贺,且告齐患。荀偃曰:“俟来春当会诸侯,若齐不赴会,讨之未晚。”周灵王十五年,晋平公元年,大合诸侯于溴梁。齐灵公不至,使大夫高厚代。荀偃大怒,欲执高厚,高厚逃归。复兴师伐鲁北鄙,围防,杀守臣臧坚。叔孙豹再至晋国求救。平公乃命大将中行偃合诸侯之兵,大举伐齐。
(这年冬天,晋悼公死,群臣举世子彪继位,名为平公。鲁又派叔孙豹吊贺,并且诉说齐国侵掠之状。荀偃说:“应等到来年春天会合诸侯国,如果齐国不来赴会,讨伐他们也不晚。”周灵王十五年,晋平公元年,在溴梁会合诸侯,齐灵公本人不到,让大夫高厚来。荀偃大怒,要治罪高厚,高厚逃回齐国。齐灵公又兴师伐鲁北边城池围防,杀了守臣臧坚。叔孙豹再来晋国求救。平公就命大将中行偃会合诸侯兵将,共同伐齐。)
中行偃点军方回,是夜得一梦,梦见黄衣使者,执一卷文书,来拘偃对证。偃随之行,至一大殿宇,上有王者冕旒端坐。使者命偃跪于丹墀之下。觑同跪者,乃是晋厉公、栾书、程滑、胥童、长鱼矫、三郤一班人众。偃心下暗暗惊异。闻胥童等与三郤争辩良久,不甚分明。须臾狱卒引去,止留厉公、栾书、中行偃、程滑四人。厉公诉被弑始末。栾书辩曰:“下手者,程滑也。”程滑曰:“主谋皆出书、偃,滑不过奉命而已,安得独归罪于我?”殿上王者降旨曰:“此时栾书执政,宜坐首恶,五年之内,子孙绝灭。”厉公忿然曰:“此事亦由逆偃助力,安得无罪?”即起身抽戈击偃之首。梦中觉首坠于前,偃以手捧其首,跪而戴之,走出殿门,遇梗阳巫者灵臯,臯谓曰:“子首何歪也?”代为正之。觉痛极而醒,深以为异。
(中行偃点军回来,当夜做一梦,梦见黄衣使者,手拿一卷文书,拘偃去对证。偃跟随来到一大宫殿,上面有王者端望。使者命令他跪下,他偷看同跪者,有晋厉公、栾书、程滑、胥童、长鱼矫、三郤等众人。荀偃心中暗暗惊异,只听胥童和三郤争辩很久,却没太听明白。不大一会儿狱卒带他们出去,只留晋厉公、栾书、中行偃、程滑四人。厉公诉说被杀经过。栾书争辩:“是程滑下手杀的。”程滑说:“书、偃二人是主谋,滑不过是奉令行事,怎么单归罪于我呢?”殿上王者降旨说:“当时栾书执政,是首恶,五年之内,断绝子孙。”厉公忿然说:“中行偃帮助他谋权,怎么能无罪?”说完起身抽戈打偃的脑袋。梦中感觉头掉了下来,荀偃跪下用手捧头安在脖上子,走出殿门,遇见梗阳的巫人灵臯,灵臯对他说:“你的头为什么歪了?”替他正过来。偃感觉疼痛无比而醒,很是惊异。)
次日入朝,果遇见灵臯于途,乃命之登车,将夜来所梦,细述一遍。灵臯曰:“冤家已至,不死何为?”偃问曰:“今欲有事东方,犹可及乎?”皋对曰:“东方恶气太重,伐之必克,主虽死,犹可及也?”偃曰:“能克齐,虽死可矣!”乃帅师济河,会诸侯于鲁济之地。晋、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共十二路车马,一同往齐国进发。齐灵公使上卿高厚辅太子牙守国,自帅崔杼、庆封、析归父、殖绰、郭最、寺人夙沙卫等,引着大军,屯于平阴之城。城南有防,防有门,使析归父于防门之外,深掘壕堑,横广一里,选精兵把守,以遏敌师。寺人夙沙卫进曰:“十二国人心不一,乘其初至,当出奇击之。败其一军,则余军俱丧气矣。如不欲战,莫如择险要而守之,区区防门之堑,未可恃也。”齐灵公曰:“有此深堑,彼军安能飞渡耶?”
(第二天上朝,果然途中碰见灵臯,将夜中所梦之事,细说一遍。灵臯说:“冤家已到,不死干什么?”荀偃问:“东方有事要我去做,还来得及吗?”臯回答:“东方恶气太重,讨伐必胜,你虽死,还来得及。”荀偃说:“能攻克齐国,虽死无憾了。”于是率师到济河,在鲁济之地会合诸侯。晋、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共十二路车马,一同往齐国进发。齐灵公让上卿高厚辅助太子牙守国,自己率崔杼、庆封、析归父、殖绰、郭最、寺人夙沙卫等兵将,驻扎在平阳城。城南有防门,派析归父在防门之外,深掘土壕,宽约一里,选精兵把守,以挡敌师,寺人夙沙卫进谏说:“十二国人心不一,乘刚到,当出奇制胜打败一军,其余的都会丧气。要是不速战,不如选择险要地带坚守,小小防门之壕,不足以抗敌。”齐灵公说:“有此深壕,彼军怎么能飞渡呢?”)
却说中行偃闻齐师掘堑而守,笑曰:“齐畏我矣!必不能战,当以计破之。”乃传令使鲁、卫之兵,自须句取路,使邾、莒之兵,自城阳取路,俱由瑯琊而入。我等大兵,从平阴攻进,约定在临淄城下相会。四国领计去了。使司马张君臣,凡山泽险要之处,俱虚张旗帜,布满山谷,又束草为人,蒙以衣甲,立于空车之上,将断木缚于车辕,车行木动,扬尘蔽天,力士挽大旆引车,往来于山谷之间,以为疑兵。荀偃、士匄率宋郑之兵居中,赵武、韩起率上军,同滕薛之兵在右,魏绛、栾盈率下军,同曹、杞、小邾之兵在左,分作三路,命车中各载木石,步卒每人携土一囊。行至防门,三路炮声相应,各将车中木石,抛于堑中,加以土囊数万,把壕堑倾刻填平,大刀阔斧,杀将进去。齐兵不能当抵,杀伤大半。析归父几为晋兵所获,仅以身免。逃入平阴城中,告诉灵公,言:“晋兵三路填堑而进,势大难敌。”灵公始有惧色,乃登巫山以望敌军。见到处山泽险要之地,都有旗帜飘扬,车马驰骤,大惊曰:“诸侯之师,何其众也!且暂避之。”问诸将:“谁人敢为后殿?”夙沙卫曰:“小臣愿引一军断后,力保主公无虞。”灵公大喜。忽有二将并出奏曰:“堂堂齐国,岂无一勇力之士?而使寺人殿其师,岂不为诸侯笑乎?臣二人情愿让夙沙卫先行。”二将者,乃殖绰、郭最也,俱有万夫不当之勇。灵公曰:“将军为殿,寡人无后顾之忧矣。”夙沙卫见齐侯不用,羞惭满面而退,只得随齐侯先走。约行二十余里,至石门山,乃是险隘去处,两边俱是大石,只中间一条路径。夙沙卫怀恨绰、最二人,欲败其功,候齐军过尽,将随行马三十余匹,杀之以塞其路,又将大车数乘,联络如城,横截山口。
(荀偃听说齐师掘壕而守,笑说:“齐国害怕我们,必不迎战,当用计破。”就传令鲁、卫之兵,从须句取路,让邾、莒之兵从城阳取路,都由瑯琊而入。其余大队兵马,从平阴进攻,约定在临淄城下会合。四国领计去了,让司马张君臣,在山上险要之处,都虚张旗帜,布满山谷,又扎草人,蒙上衣甲,立在空车之上,将断木绑在车辕,车行木动,尘土遮天,力士举大旗引车。往来山谷之间,疑作大队兵马。荀偃、士匄率宋、郑兵士居中,赵武、韩起率上军和滕薛兵士在右,魏绛、栾盈率下军,和曹、杞、小邾之兵在左,分作三路,命车中各装木石,步兵每人带一袋土。行到防门,三路炮声齐响,各将车中木石抛在壕里,再加上数万袋土,倾刻填平,大刀阔斧杀了进去。齐兵抵挡不住,死伤大半。析归父几乎被晋军抓获,只身逃入平阴城中,告诉灵公:“晋兵三路填壕而进,势大难以抵抗。”灵公这时才害怕,就登上巫山看敌军,见山泽险要之处,到处都有旗帜飘扬,车马奔驰,大惊说:“诸侯之师,如此众多!暂且躲避吧。”问诸将:“谁人敢断后?”夙沙卫说:“小臣愿领一军断后,力保主公无事。”灵公大喜。忽有二将并列出奏,说:“堂堂齐国,难道无一勇士?而让寺人领军断后,岂不让诸侯笑话吗?臣二人情愿让夙沙卫先行。”这二将是殖绰、郭最,俱有万夫不挡之勇,灵公说:“将军断后,我无后顾之忧了。”夙沙卫见齐侯不用,羞愧满面而退,只得随齐侯先走。约行二十余里,到石门山,是险要关口,两边都是大石,在中间只有一条路径。夙沙卫怀恨殖绰、郭最二人,有意不让其成功,等先行齐军过尽,将随行三十余匹马杀了,堵塞在路口上,又把一些大车联在一起, 像城墙一样,挡住山口去路。)
再说绰、最二将,领兵断后,缓缓而退。将及石门隘口,见死马纵横,又有大车拦截,不便驰驱,乃相顾曰:“此必夙沙卫衔恨于心,故意为此。”急教军士搬运死马,疏通路径。因前有车阻,逐一匹要退后抬出,撇于空处,不知费了多少工夫。军士虽多,其奈路隘,有力无用。背后尘头起处,晋骁将州绰一军早到。殖绰方欲回车迎敌。州绰一箭飞来,恰射中殖绰的左肩。郭最弯弓来救,殖绰摇手止之。州绰见殖绰如此光景,亦不动手。殖绰不慌不忙,拔箭而问曰:“来将何人?能射殖绰之肩,也算好汉了!愿通姓名。”对曰:“吾乃晋国名将州绰也。”殖绰曰:“小将非别,齐国名将殖绰的便是。将军岂不闻人语云:‘莫相谑,怕二绰?’我与将军以勇力齐名,好汉惜好汉,何忍自相戕贼乎?”州绰曰:“汝言虽当,但各为其主,不得不然。将军若肯束身归顺,小将力保将军不死。”殖绰曰:“得无相欺否?”州绰曰:“将军如不见信,请为立誓!若不能保全将军之命,愿与俱死。”殖绰曰:“郭最性命,今亦交付将军。”言罢,二人双双就缚。随行士卒,尽皆投降。史臣有诗云:
(再说殖绰、郭最二将,领兵断后,缓缓而退。到石门山关口,见死马堵住路口,又有大车拦截,不能驰驱,二人相顾说:“这必是夙沙卫怀恨在心,故意这样做的。”急忙叫军士搬运死马、疏通道路。因前有车阻挡,抬走一匹马,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军士虽多,无奈路狭,有力使不上,背后尘土飞扬,晋军骁将州绰一军已到。殖绰刚要回车迎战州绰,见一箭飞来,躲避不及,恰射中殖绰的左肩。郭最弯弓来救,殖绰摇手止住。州绰见殖绰如此情景,也不动手。殖绰不慌不忙,拔箭而问:“来将是何人?能射我肩,也算好汉了,请通报姓名。”回答:“我是晋国名将州绰。”殖绰说:“小将不是别人,齐国名将殖绰便是我,将军没听人说:‘莫相谑,怕二绰?’我和将军以勇力齐名,好汉惜好汉,怎忍心自相残杀呢?”州绰说:“你所言虽对,但各为其主,不得不这样。将军如果肯归顺,小将一定保将军不死。”殖绰说:“你是否欺骗我?”州绰说:“将军如不相信,我为你立誓!如果不能保全你性命,愿和你同死。”殖绰说:“郭最性命今也交给将军。”说完,二人下马双双投降。随行兵士也都投降。)
绰、最赳赳二虎臣,相逢狭路志难伸;
覆军擒将因私怨,辱国依然是寺人。
州绰将绰、最二将解至中军献功,且称其骁勇可用。中行偃命暂囚于中军,候班师定夺。大军从平阴进发,所过城郭,并不攻掠,径抵临淄外郭之下。鲁、卫、邾、莒兵俱到。范鞅先攻雍门。雍门多芦荻,以火焚之。州绰焚申池之竹木。各军一齐俱火攻,将四郭尽行焚毁。直逼临淄城下,四面围住,喊声震地,矢及城楼。城中百姓慌乱。灵公十分恐惧,暗令左右驾车,欲开东门出走。高厚知之,疾忙上前,抽佩剑断其辔索,涕泣而谏曰:“诸军虽锐,然深入岂无后虞?不久将归矣。主公一去,都城不可守也。愿更留十日,如力竭势亏,走犹未晚。”灵公乃止。高厚督率军民,协力固守。
(州绰把绰、最二将押解到中军献功,并称二人骁勇可用。中行偃命令暂囚在中军,等班师回国决定。大军从平阴进发,所过之处,并不攻城,直达临淄城墙外。鲁、卫、邾、莒兵全到。范鞅先攻打雍门。雍门芦苇多,用火烧着。州绰烧了申池的竹木。各军一齐用火攻,把四面城墙一齐焚毁,直逼临淄城下,四面围住,喊声震地,箭射城楼。城中百姓慌乱,灵公十分惊恐,暗令左右驾车,要开东门出逃。高厚知道,急忙上前,抽出佩剑割断辔绳,涕泣劝阻说:“晋军虽然势猛,然而深入岂无后顾之忧?不久必回。主公一旦离去,都城就不能守了。愿主公再留十日,如力竭势败,再走不晚。”灵公听从了他的话。高厚督率军民,齐心协力固守临淄城。)
却说各兵围齐,至第六日,忽有郑国飞报来到,乃是大夫公孙舍之与公孙夏连名缄封,内中有机密至紧之事。郑简公发而视之,略云:
(却说各路兵马围攻齐国到第六日,忽然郑国有信飞速传到,是大夫公孙舍之与公孙夏联名缄封,内中有机密要紧的事。郑简公打开一看,略云:)
臣舍之,臣夏,奉命与子孔守国。不意子孔有谋叛之心,私自送款于楚,欲招引楚兵伐郑,己为内应。今楚兵已次鱼陵,旦夕将至。事在危急,幸星夜返旆,以救社稷!
(臣舍之、臣夏,奉命与子孔守国,不意子孔有谋反之心,私自送款于楚,欲招引楚兵伐郑,己为内应。今楚兵已达鱼陵,旦夕将到。事情危急,希望星夜回师,以救社稷。)
郑简公大惧,即持书至晋军中,送与晋平公看了。平公召中行偃议之。偃对曰:“我兵不攻不战,竟走临淄,指望乘此锐气,一鼓而下。今齐守未亏,郑国又有楚警,若郑国有失,咎在于晋,不如且归,为救郑之计。此番虽不曾破齐,料齐侯已丧胆,不敢复侵犯鲁国矣。”平公是其言,乃解围而去。郑简公辞晋先归。
(郑简公大惊,立刻持信到晋军中送与晋平公看了。平公召中行偃商议,偃说:“我兵不攻不战,直奔临淄,指望乘此锐气,一鼓而下。今齐军守城坚固,郑国又有急信,如果郑国有失,错在于晋国。不如暂时先回去救郑国。此番虽没破齐,料齐侯也已丧胆,不敢再侵犯鲁国了。”平公听从了他的话,于是解围而去。郑简公辞别晋军先行回国。
诸侯行至祝阿,平公以楚师为忧,与诸侯饮酒,不乐。师旷曰:“臣请以声卜之。”乃吹律歌《南风》,又歌《北风》。《北风》和平可听,《南风》声不扬,且多肃杀之声,旷奏曰:“《南风》不竞,其声近死,不惟无功,且将自祸。不出三日,当有好音至矣。”——师旷:字子野,乃晋国第一聪明之士。从幼好音乐,苦其不专,乃吸曰:“技之不精,由于多心;心之不一,由于多视。”乃以艾叶薰瞎其目,专意音乐。遂能察气候之盈虚,明阴阳之消长,天时人事,审验无差,风角鸟鸣,吉凶如见。为晋太师掌乐之官,平时为晋侯所深信,故行军必以相随。——至是闻其言,乃驻军以待之,使人前途远探。未三日,探者同郑大夫公孙虿来回报,言:“楚师已去。”晋平公讶问其详,公孙虿对曰:“楚自子庚代子囊为令尹,欲报先世之仇,谋伐郑国。公子嘉阴与楚通,许楚兵到日,诈称迎敌,以兵出城相会。赖公孙舍之、公孙夏二人,预知子嘉之谋,敛甲守城,严讥出入。子嘉不敢出会楚师。子庚涉颍水,不见内应消息,乃屯兵于鱼齿山下。值大雨雪,数日不止,营中水深尺余,军人皆择高阜处躲雨,寒甚,死者过半,士卒怨詈,子庚只得班师而回矣。寡君讨子嘉之罪,已行诛戮,恐烦军师,特遣下臣虿连夜奔告。”平公大喜曰:“子野真圣于音者矣。乃将楚伐郑无功,遍告诸侯,各回本国。史臣有诗赞师旷云:
(诸侯行到祝阿,平公忧虑楚军,和诸侯饮酒不乐。师旷说:“臣请用声乐算卜。”说完吹律歌《南风》,又歌《北风》。《北风》和平可听,《南风》声音不响,而且多肃杀之声。师旷奏说:“《南风》不好,声音近死,不光无功,而且他们自己有祸。不出三日,好消息就会到了。”师旷字子野,是晋国第一聪明人士。自幼好音乐,苦于自己钻不进去,感叹说:“技艺不精,由于多心;心不专一,由于看的多。”就用艾叶薰瞎双目,专心致志攻音乐。于是逐渐能察气候之盈虚,阴阳之消张,天时人事,验证无差,风角鸟鸣,吉凶预知,为晋太师掌管乐工,平时深受晋君相信,故行军必相随。听其言,晋军驻扎等待事变。让人去探听,不到三日,探者同郑大夫公孙虿来回报说:“楚师已去。”晋平公惊讶问详情,公孙虿回答说:“楚自子庚代替子囊为令尹,要报先世之仇,计划伐郑国。公子嘉暗通楚国,允诺楚兵到日,谎称迎敌,以兵出城相会。仗着公孙舍之、公孙夏二人,预料到了公孙嘉的阴谋,集中兵将守城,严禁人出入城门。子嘉不敢出城会楚军。子庚涉过颖水,不见内应消息。就屯兵在鱼齿山下。当时雨雪齐下,数日不止, 营中的水有一尺多深,军人都选择高处躲雨,由于寒冷,冻死有一半人。士兵怨恨,子庚只得班师而回。郑君已处罚子嘉的罪行,杀了他。恐怕麻烦诸国军师,特派下臣连夜奔告。”平公大喜说:“师旷真是通音乐的圣人。”于是将楚伐郑无功的消息告诉诸侯,各回本国。史臣有诗称赞师旷说:)
歌罢《南风》又《北风》,便知两国吉和凶。
音当精处通天地,师旷从来是瞽宗。
时周灵王十七年,冬十二月事也。比及晋师济河,已有十八年之春矣。
(这是周灵王十七年冬天十二月的事,等晋师到济河时,已到了十八年的春天了。)
中行偃行至中途,忽然头上生一疡疽,痛不可忍,乃逗于著雍之地。延至二月,其疡溃烂,目睛俱脱而死。坠首之梦,与梗阳巫者之言,至是俱验矣。殖绰、郭最乘偃之变,破械而出,逃回齐国去了。范匄同偃之子吴,迎丧以归。晋俟使吴嗣为大夫,以范匄为中军元帅,以吴为副将,仍以荀为氏,称荀吴。
(中行偃行到中途,忽然头上长一包,疼痛难忍,只得留在著雍地方。等到二月,其包溃烂,眼睛脱出而死。掉头之梦和梗阳巫者之梦都应验了。殖绰、郭最乘荀偃之死变故,破枷而出,逃回齐国去了,范匄和荀偃的儿子吴迎丧回晋。晋侯让吴嗣为大夫,以范匄为中军元帅,以吴为副将,仍以荀为姓,称荀吴。)
是年夏五月,齐灵公有疾,大夫崔杼与庆封商议,使人用温车,迎故太子光于即墨。庆封帅家甲,夜叩太傅高厚之门,高厚出迎,执而杀之。太子光同崔杼入宫,光杀戎子,又杀公子牙。灵公闻变大惊,呕血数升,登时气绝。光即位,是为庄公。寺人夙沙卫率其家属奔高唐,齐庄公使庆封帅师追之,夙沙卫据高唐以叛。齐庄公亲引大军围而攻之,月余不下。高唐人工偻,有勇力,沙卫用之以守东门。工偻知沙卫不能成事,乃于城上射下羽书,书中约夜半于东北角伺候大军登城。庄公犹未准信。殖绰、郭最请曰:“彼既相约,必有内应。小将二人愿往,当生擒奄狗,以雪石门山阻隘之恨!”庄公曰:“汝小心前往,寡人自来接应。”绰、最引军至东北角,候至夜半,城上忽放长绳下来,约有数处。绰、最各附绳而上,军士陆续登城。工偻引着殖绰,竟来拿夙沙卫。郭最便去砍开城门,放齐兵入城。城中大乱,互相杀伤,约有一个更次方定。齐庄公入城,工偻同殖绰绑缚夙沙卫解到。庄公大骂:“奄狗!寡人何负于汝,汝却辅少夺长?今公子牙何在!汝既为少傅,何不相辅于地下?”夙沙卫垂首无言。庄公命牵出斩之,以其肉为醢,遍赐从行诸臣。即用工偻守高唐,班师而退。
(这年夏五月,齐灵公有病,大夫崔杼暗与庆封商议,让人用滑车到即墨迎太子光。庆封率家丁,夜叩太傅高厚的门,高厚迎出,被抓住杀了。太子光同崔杼入宫,光杀戎子,又杀公子牙。灵公听变大惊,吐血数升,气绝而亡。光登位,是为庄公。寺人夙沙卫率领家丁跑往高唐,齐庄公让步庆封率师追赶,夙沙卫占据高唐反叛。齐庄公亲率大军攻城,月余仍攻不下来。高唐人工偻,有勇力,沙卫用他守东门。工偻知沙卫不能成大事,就在城上用箭射下书信,信中约定半夜在东北角等候大军登城。庄公犹豫。殖绰、郭最说:“他既相约,必有内应,小将二人愿往,活捉奄狗,以雪石门山阻关之 恨!”庄公说:“你们小心前往,我前去接迎。”绰、最领兵到东北角,等到半夜,城上好几处忽放长绳下来,绰、最各附绳而上,军士陆续登城。工偻引着殖绰来抓夙沙卫。郭最便去砍开城门,放齐兵入城。城中大乱,互相杀伤,约有一个更次才平静。齐庄公入城,工偻和殖绰押夙沙卫已到。庄公大骂:“奄狗!我何负于你,你却辅少夺长?今公子牙何在?你既然是少傅为什么不追随于地下?”夙沙卫低头无言。庄公命拉出斩首,砍成肉酱,赐给随行诸臣,然后用工偻守高唐,班师退回。)
时晋上卿范匄,以前番围齐,未获取成,乃请于平公,复率大军侵齐。才济黄河,闻齐灵公凶信,乃曰:“齐新有丧,伐之不仁!”即时班师。早有人报知齐国。大夫晏婴进曰:“晋不伐我丧,施仁于我,我背之不义,不如请成,免两国干戈之苦。”——那晏婴,字平仲,身不满五尺,乃是齐国第一贤智之士。——庄公亦以国家粗定,恐晋师复至,乃从婴之言,使人如晋谢罪,请盟。晋平公大合诸侯于澶渊,范匄为相,与齐庄公歃血为盟,结好而散。自此年余无事。
(此时晋上卿范匄,因前番围齐没有成功,就向平公请求再率大军侵齐。才到黄河,听齐灵公凶信,就说:“齐国有丧,伐之不仁。”立刻班师,早有人报知齐国。大夫晏婴进谏说:“晋不伐我丧,施仁于我,我背晋不义,不如请和,免两国刀兵相向之苦。”那晏婴字平仲,身高不到五尺,是齐国第一贤士。庄公也因国家初定,恐怕晋军再来,就听从了晏婴的话,派人到晋谢罪请求和盟。晋平公大会诸侯在亶渊,范匄为相,和齐庄公歃血为盟,和好而散,自此一年多无事。)
却说下军副将栾盈,乃栾黡之子。黡乃范匄之婿,匄女嫁黡,谓之栾祁。栾氏自栾宾、栾成、栾枝、栾盾、栾书、栾黡,至于栾盈,顶针七代卿相,贵盛无比。晋朝文武,半出其门,半属姻党。魏氏有魏舒,智氏有智起,中行氏有中行喜,羊舌氏有叔虎,籍氏有籍偃,箕氏有箕遗,皆与栾盈声势相倚,结为死党。更兼盈自少谦恭下士,散财结客,故死士多归之。如州绰、邢蒯、黄渊、箕遗,都是他部下骁将。更有力士督戎,力举千多钧,手握二戟,刺无不中,是他随身心腹,寸步不离的。又有家臣辛俞、州宾等,奔走效劳者不计其数。
(却说下军副将栾盈,是栾黡的儿子,黡是范匄的姑爷,匄女嫁了栾黡,称为栾祁。栾家从栾宾、栾成、栾枝、栾盾、栾书、栾黡到栾盈,做了七代卿相,兴盛无比。晋朝文武,一半出其门,一半属姻亲。再加上栾盈年少而谦恭下士,散财结客,所以勇士多归附其门下。如州绰、邢蒯、黄渊、箕遗,都是他部下骁将。更有力士督戍,力举千钧,手握二戟,杀无不中,是他的贴身心腹,寸步不离。又有辛俞、州宾等家臣,奔走效劳者不计其数。)
栾黡死时,其夫人栾祁,才及四旬,不能守寡。因州宾屡次入府禀事,栾祁在屏后窥之,见其少俊,遂密遣侍儿道意,因与私通。栾祁尽将室中器币,赠与州宾。盈从晋侯伐齐,州宾公然宿于府中,不复避忌。盈归,闻知其事,尚碍母亲面皮,乃把他事,鞭治内外守门之吏,严稽家臣出入。栾祁一来老羞变怒,二则淫心难绝,三则恐其子害了州宾性命。因父范匄生辰,以拜寿为名,来至范府,乘间诉其父曰:“盈将为乱,奈何?”范匄询其详,栾祁曰:“盈尝言‘鞅杀吾兄,吾父逐之,复纵之归国,不诛已幸,反加宠位。今父子专国,范氏日盛,栾氏将衰,吾宁死,与范氏誓不两立!’日夜与智起、羊舌虎等,聚谋密室,欲尽去诸大夫,而立其私党。恐我泄其消息,严敕守门之吏,不许与外家相通。今日勉强来此,异日恐不得相见!吾以父子恩深,不敢不言。”时范鞅在旁,助之曰:“儿亦闻之,今果然矣。彼党羽至盛,不可不防也。”一子一女,声口相同,不由范匄不信。乃密奏于平公,请逐栾氏。
(栾黡死时,夫人栾祁才四十多岁,不能守寡,因为州宾屡次入府议事,栾祁在屏后偷看,见他年少俊美,就暗让侍儿传言,二人遂苟私通之事。栾祁将室中器币赠给州宾。栾盈跟晋侯去伐齐,州宾公然睡在府中,不再避忌。栾盈回来后听说此事,碍着母亲脸面,借口别的事,鞭打内外守门人,严禁家臣出入。栾祁一来恼羞成怒,二则淫心难忍,三则恐怕儿子害了州宾性命。在父亲范匄生日那天,以拜寿为名,来到范府,找机会告诉父亲说:“栾盈要作乱,怎么办?”范匄询问详情。栾祁说:“他常说范鞅杀我兄,被我父赶走,今又回国。不杀他已万幸,反而更受宠爱,现在父子专国,范家兴盛,栾家衰弱,我宁死也和范家势不两立’。他日夜和智起、羊舌虎等在密室谋划,要除尽诸大夫,而立其私党。恐怕我泄漏消息,严令守门人,不许与外家相通。今日勉强来此,异日恐不得相见,我因父子恩深,不敢不说。”这时范鞅在旁,帮助说:“儿也听说是这样。他党羽很多,不可不防。”一子一女,口气相同,不由范匄不信。就密告平公,请求赶走栾氏。)
平公私问于大夫阳毕。阳毕素恶栾黡而睦于范氏,乃对曰:“栾书实弑厉公;黡世其凶德,以及于盈,百姓昵于栾氏久矣。若除栾氏,以明弑逆之罪,而立君之威,此国家数世之福也。”平公曰:“栾书援立先君,盈罪未著,除之无名,奈何?”阳毕对曰:“书之援立先君,以掩罪也。先君忘国仇而徇私德,君又纵之,滋害将大。若以盈恶未著,宜翦除其党,赦盈而遣之。彼若求逞,诛之有名;若逃死于他方,亦君之惠也。”平公以为然,召范匄入宫,共议其事。范匄曰:“盈未去而翦其党,是速之为乱也。君不如使盈往筑著邑之城,盈去,其党无主,乃可图矣。”平公曰:“善。”乃遣栾盈往城著邑。
(平公私问大夫阳毕,阳毕向来亲近范氏而疏远栾盈,就回答说:“栾书杀厉公;栾黡续承其凶德,一直到栾盈,百姓亲近栾氏很久了,如果除掉栾氏,以明叛逆之罪,而立君威,这是国家数世之福。”平公说:“栾书援立先君,栾盈罪不明显,没有理由除掉,怎么办?”阳毕说:“栾书援立先君,是为掩盖罪行。先君忘国仇而徇私德,现君又放纵他,危害更大。如果栾盈罪不明显,应翦除他的党羽,宽恕他,撵他出境,他如果逞强,诛杀有名;如果逃奔他乡,也是君的恩惠。”平公认可,就召范匄入宫,共议这事。范匄说:“栾盈没去而翦除其党,是加速作乱。君不如让栾盈去建筑著邑之城,盈去,其党无主,就可图了。”平公说:“好!”就派栾盈去著邑。)
盈临行,其党箕遗谏曰:“栾氏多怨,主所知也。赵氏以下宫之难怨栾氏,中行氏以伐秦之役怨栾氏,范氏以范鞅之逐怨栾氏,智朔夭死,智盈尚少,而听于中行,程郑嬖于公,栾氏之势孤矣。城著非国之急事,何必使子?子盍辞之,以观君意之若何,而为之备。”栾盈曰:“君命,不可辞也。盈如有罪,其敢逃死?如其无罪,国人将怜我,孰能害之?”乃命督戎为御,出了绛州,望著邑而去。
(栾盈行前,他的同伙箕遗劝阻说:“栾氏多怨恨,你也知道。赵氏因下宫之难怨恨栾氏,中行氏因伐秦怨恨栾氏,范氏因范鞅被赶怨恨栾氏,智朔早死,智盈年少而听命中行,程郑被主公宠爱,唯有栾氏势孤。筑著邑不是国家重要事,何必派你去?你突然推辞,看君的意思如何,来作为准备。”栾盈说:“君命不可推辞,我如有罪,哪敢逃死?如无罪,国人将可怜我,谁能害我?”就命督戎为御,出了绛州,往著邑而去。)
盈去三日,平公御朝,谓诸大夫曰:“栾书昔有弑逆之罪,未正刑诛。今其子孙在朝,寡人耻之!将若之何?”诸大夫同声应曰:“宜逐子。”乃宣布栾书罪状,悬于国门,遣大夫阳毕,将兵往逐栾盈。其宗族在国中者,尽行逐出,收其栾邑。栾乐、栾鲂率其宗人,同州绰、邢蒯,俱出了绛城,竟往奔栾盈去了。叔虎拉了箕遗、黄渊随后出城,城门已闭,传闻将搜治栾氏之党,乃商议各聚家丁,欲乘夜为乱,斩东门而出。赵氏有门客章铿,居与叔虎家相邻,闻其谋,报知赵武。赵武转报范匄。匄使其子范鞅,率甲士三百,围叔虎之第。
(栾盈走了三天,平公上朝,对诸大夫说:“栾书从前有杀君之罪,还未正法。如今他的儿子在朝上,我感到可耻!怎么办?”众大夫同声说:“应该赶走。”于是宣布栾书罪状,挂于国门,派大夫阳毕,带兵去赶栾盈。在国中的栾盈家族,尽行赶出,没收栾城。栾乐栾鲂率领家族,和州绰、邢蒯都出了绛城,奔栾盈去了。叔虎拉了箕遗黄渊随后出城,见城门已闭,说是搜查栾氏之党,就商议各聚家丁,要乘夜叛乱,从东门杀出。赵氏有门宫章铿,和叔虎是邻居,听到后报告了赵武。赵武转报范匄,范匄让儿子范鞅, 率三百甲士,包围了叔虎住处。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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