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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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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一 三月 24, 2014 12:56 pm

第六十三回  老祁奚力救羊舌  小范鞅智劫魏舒


   话说箕遗正在叔虎家中,只等黄渊到来,夜半时候,一齐发作。却被范鞅领兵围住府第,外面家丁,不敢聚集,远远观望,亦多有散去者。叔虎乘梯向墙外问曰:“小将军引兵至此,何故?”范鞅曰:“汝平日党于栾盈,今又谋斩关出应,罪同叛逆,吾奉晋侯之命,特来取汝。”叔虎曰:“我并无此事,是何人所说?”范鞅即呼章铿上前,使证之。叔虎力大,扳起一块墙石,望章铿当头打去,打个正着,把顶门都打开了。范鞅大怒,教军士放火攻门。叔虎慌急了,向箕遗说:“我等宁可死里逃生,不可坐以待缚。”遂提戟当先,箕遗仗剑在后,发声喊,冒火杀出。范鞅在火光中,认得二人,教军士一齐放箭。此时火势熏灼,已难躲避,怎当得箭如飞蝗,二人纵有冲天本事,亦无用处,双双被箭射倒。军士将挠钩搭出,已自半死,绑缚车中。救灭了火。只听得车声辚辚轠轠,火炬烛天而至,乃是中军副将荀吴,率本部兵前来接应。中途正遇黄渊,亦被擒获。范、荀合兵一处,将叔虎、箕遗、黄渊,解到中军元帅范匄处。范匄曰:“栾党尚多,只擒此三人,尚未除患,当悉拘之!”乃复分路搜捕。绛州城中,闹了一夜。直至天明,范鞅拘到智起、籍偃、州宾等,荀吴拘到中行喜、辛俞及叔虎之兄羊舌赤,弟羊舌肹,都囚于朝门之外,俟候晋平公出朝,启奏定夺。
   (话说箕遗正在叔虎家中,只等黄渊到来,半夜时候好举事,却被范鞅领兵包围了住处,外面家丁,不敢上前,远远观望,有很多人散去。叔虎乘梯向墙外问:“小将军引兵来此有何事?”范鞅说:“你平日和栾盈同党,今又想斩关出应,和叛逆同罪,我奉晋侯之命,特来拿你。”叔虎说:“我并无此事,是谁说的?”范鞅招呼章铿上前做证。叔虎力大,搬起一块墙石,向章铿头上打去,正好打中,把脑门都打碎了。范鞅大怒,让军士放火攻门。叔虎急慌了,向箕遗说:“我等宁可死里逃生,不可坐着等死。”然后提戟当先,箕遗仗剑在后,喊一声,冒火杀出。范鞅在火光中,认出二人,让军士一齐放箭。此时火势冲天,已难躲避,又怎挡箭如飞蝗,二人纵有天大本事,也无用处,双双被箭射倒。军士用钩搭出,已半死,绑在车中。救灭了火,听得车声响,无数火把而至,原来是中军副将荀吴,率本部兵前来接应。中途正遇黄渊,也被抓获。兵合一起,把叔虎、箕遗、黄渊,押到中军元帅范匄处。范匄说:“栾党很多,只抓此三人,还未除患,应当再搜查!”又分路搜捕。绛州城中闹了一夜。到天明,范鞅抓到智起、籍偃、州宾等,荀吴抓到中行喜、辛俞,和叔虎兄羊舌赤,弟羊舌肹,都囚在朝门外,等候晋平公出朝再决定如何发落。)

   单说羊舌赤,字伯华;羊舌肹字叔问,与叔虎虽同是羊舌职之子,叔虎是庶母所生。当初叔虎之母,原是羊舌夫人房中之婢,甚有美色,其夫欲之,夫人不遣侍寝。时伯华、叔向俱已年长,谏其母勿妒。夫人笑曰:“吾岂妒妇哉!吾闻有甚美者,必有甚恶。深山大泽,实生龙蛇。恐其生龙蛇,为汝等之祸,是以不遣耳。”叔向等顺父之意,固请于母,乃遣之。一宿而有孕,生叔虎。及长成,美如其母,而勇力过人。栾盈自幼与之同卧起,相爱宛如夫妇。他是栾党中第一个相厚的,所以兄弟并行囚禁。
   (羊舌赤字伯华,羊舌肹字叔向,二人和叔虎虽同是羊舌职之子,叔虎却是庶母生的。当初叔虎的母亲,原是羊舌夫人房中婢女,很美,羊舌想要她,夫人就不让她侍寝。这时伯华叔向都已长成,劝母亲不要妒忌。夫人笑着说:“我岂是妒妇!我听说很美的人,必有很恶的地方。深山大泽,才生龙蛇。 恐怕她生龙蛇,祸害你们,所以不用她。”叔向等顺从父意,出劝其母,才让她侍寝,一夜而怀孕,生叔虎。等长成,美如其母,勇力过人。栾盈自幼和他同起同卧,相爱如夫妇。因他和栾盈交情最厚,所以兄弟都被囚禁。)

   大夫乐王鲋,字叔鱼,其时方嬖幸于平公。平日慕羊舌赤肹兄弟之贤,意欲纳交而不得。至是,闻二人被囚,特到朝门,正遇羊舌肹,揖而慰之曰:“子勿忧,吾见主公,必当力为子请。”羊舌肹嘿然不应。乐王鲋有惭色。羊舌赤闻之,责其弟曰:“吾兄弟毕命于此,羊舌氏绝矣!乐大夫有宠于君,言无不从,倘借其片语,天幸赦宥,不绝先人之宗,汝奈何不应,以失要人之意。”羊舌肹笑曰:“死生,命也。若天意降佑,必由祁老大夫,叔鱼何能为哉?”羊舌赤曰:“以叔鱼之朝夕君侧,汝曰‘不能’;以祁老大夫之致政闲居,而汝曰‘必由之’。吾不知其解也!”羊舌肹曰:“叔鱼,行媚者也。君可亦可,君否亦否。祁老大夫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岂独遗羊舌氏乎?”
   (大夫乐王鲋,字叔鱼,正被平公宠幸。平日羡慕羊舌赤、羊舌肹兄弟之 贤,想交纳而没机会。这时,闻听二人被囚,特意到朝门,正遇羊舌肹,施 礼安慰说:“你不要忧愁,我见主公,必竭力为你开脱。”羊舌肹冷笑不理。 乐王鲋面有愧色。羊舌赤听了,责备弟弟说:“我兄弟绝命在此,羊舌氏无 后了!乐大夫正受宠,君王面前,言无不从,假如借他求情,老天保佑,不 绝先人宗脉,你为何不应,拒绝人家好意。”羊舌肹笑道:“生死有命,如 果天意保佑,也必然由祁老大夫出面,乐王鲋何能?”羊舌赤说:“乐王鲋 朝夕在君王面前,你说 ‘不能’,可祁老大夫正在闲居,而你却说 ‘必由他’, 我实是不理解呀!”羊舌肹说:“乐王鲋爱献媚,君说行他就行,君否他也 否。而祁老大夫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对羊舌氏岂能例外?”)

   少顷,晋平公临朝,范匄以所获栾党姓名奏闻。平公亦疑羊舌氏兄弟三人皆在其数,问于乐王鲋曰:“叔虎之谋,赤与肹实与闻否?”乐王鲋心愧叔向,乃应曰:“至亲莫如兄弟,岂有不知?”平公乃下诸人于狱,使司寇议罪。时祁奚已告老,退居于祁。其子祁午与羊舌赤同僚相善,星夜使人报信于父,求其以书达范匄,为赤求宽。奚闻信,大惊曰:“赤与肹,皆晋国贤臣,有此奇冤,我当亲往救之。”乃乘车连夜入都,未及与祁午相会,便叩门来见范匄。匄曰:“大夫老矣,冒风露而降之,必有所谕。”祁奚曰:“老夫为晋社稷存亡而来,非为别事。”范匄大惊,问曰:“不知何事关系社稷,有烦老大夫如此用心?”祁奚曰:“贤人,社稷之卫也。羊舌职有劳于晋室,其子赤、肹,能嗣其美。一庶子不肖,遂聚而歼之,岂不可惜!昔郤芮为逆,郤缺升朝。父子之罪,不相及也,况兄弟乎?子以私怨,多杀无辜,使玉石俱焚,晋之社稷危矣。”范匄蹴然离席曰:“老大夫所言甚当。但君怒未解,匄与老大夫同诣君所言之。”于是并车入朝,求见平公,奏言:“赤、肹与叔虎,贤不肖不同,必不与闻栾氏之事。且羊舌之劳,不可废也。”平公大悟,宣赦,赦出赤、肹二人,便复原职。智起、中行喜、籍偃、州宾、辛俞皆斥为庶人。惟叔虎与箕遗、黄渊处斩。赤、肹人蒙赦,入朝谢恩,事毕,羊舌赤谓其弟曰:“当往祁老大夫处一谢。”肹曰:“彼为社稷,非为我也,何谢焉?”竟登车归第。
   (不一会儿,晋平公临朝,范匄报告栾党姓名。平公也怀疑羊舌赤、肹和叔虎同谋,就问乐王鲋说:“叔虎计谋,赤和肹知道否?”因乐王鲋不满羊舌肹,就回答说:“至亲莫如兄弟,岂能不知?”平公就把众人下在狱里,让司寇议罪。当时祁奚已告老,在祁居住。儿子祁午和羊舌赤友好,星夜派人给父亲报信,求父亲写书给范匄,为羊舌赤求情。祁奚看信大惊说:“赤和肹都是晋国良臣,有此奇冤,我应亲自去救。”连夜乘车进都城,没来得及和祁午相会,就来见范匄。匄说:“老大夫身体不便,冒风寒而来,必有事相告。”祁奚说:“老夫为国家存亡而来,并非私事。”范匄大惊,离席而问:“不知何事关系国家,有烦老大夫指教。”祁奚说:“贤士用来保护国家。羊舌职对晋室有功,其子赤、肹能继承父德,因一庶子犯罪,三人都处斩,岂不可惜!昔郤芮叛逆,郤缺升朝。父和子不相连累,何况兄弟呢?你因私怨,滥杀无辜,玉石俱焚,晋国危险了。”范匄肃然说:“老大夫所言极对,但君王不了解,匄和老大夫一同面见君主。”二人并车入朝,求见平公,同说:“叔虎三兄弟,好坏不一、赤、肹必不知道密谋之事。况且羊舌氏的功劳,也不可忘掉。”平公觉悟,赦了赤、肹二人,恢复原职。智起、中行喜、籍偃、州宾全罚为庶人。只有叔虎、箕遗、黄渊被处斩。赤、肹二人得救,入朝谢恩。完事之后,羊舌赤对弟弟说:“应去谢祁老大夫。”肹说:“他是为国家,并非为我,谢什么?”竟登车回府。)

   羊舌赤心中不安,自往祁午处,请见祁奚。午曰:“老父见过晋君,即时回祁去矣,未尝少留须臾也。”羊舌赤叹曰:“彼固施不望报者,吾自愧不及肹之高见也!”髯翁有诗云:
   (羊舌赤心中不定,自己到祁午处请见祁奚。祁午说:“老父见过晋君后,就立刻回祁地去了,不曾留下片刻。”羊舌赤叹到:“他施恩不图报酬,我不如肹有见识啊!”髯翁有诗说:)

   尺寸微劳亦望酬,拜恩私室岂知羞?
   必如奚肹才公道,笑杀纷纷货赂求。

   州宾复与栾祁往来,范匄闻之,使力士刺杀州宾于家。

   (州宾又和栾祁往来,范匄听说后,派力士去他家刺死了州宾。)

   却说守曲沃大夫胥午,昔年曾为栾书门客。栾盈行过曲沃,胥午迎款,极其殷勤。栾盈言及城著,胥午许以曲沃之徒助之。留连三日,栾乐等报信已至,言:“阳毕领兵将到。”督戎曰:“晋兵若至,便与交战,未必便输与他。”州绰、邢蒯曰:“专为此事,恐恩主手下乏人,吾二人特来相助。”栾盈曰:“吾未尝得罪于君,特为怨家所陷耳。若与拒战,彼有辞矣。不如逃之,以俟君之见察。”胥午亦言拒战之不可。即时收拾车乘,盈与午洒泪而别,出奔于楚。比及阳毕兵到著邑,邑人言:“盈未曾到此,在曲沃已出奔了。”阳毕班师而归,一路宣布栾氏之罪。百姓皆知栾氏功臣,且栾盈为人,好施爱士,无不叹惜其冤者。
   (却说守曲沃的大夫胥午曾当过栾书门客。栾盈路过曲沃,胥午迎接,款待极其殷勤。栾盈说要筑城,胥午应允让曲沃人帮助。呆了三日,栾乐等报信已到,说:“阳毕领兵就要到了。”督戎说:“晋兵如果到来,就是交战,也不一定输给他。”州绰、邢蒯说:“专为此事,恐怕恩主手下缺人,我二人特来帮助。”栾盈说:“我不曾得罪过君主,定是因为仇家陷害。如果应战,他就有说的了。不如逃走,等待君主明白。”胥午也赞同。立刻收拾车辆,洒泪而别,出奔楚国去了。阳毕领兵到著邑时,邑人说:“栾盈未曾到此,在曲沃就出奔了。”阳毕班师而回,一路上宣扬栾氏罪状。百姓都知道栾氏是功臣,而且栾盈为人,爱士好施,所以没有人不叹息他冤枉的。)

   范匄言于平公,严禁栾氏故臣,不许从栾盈,从者必死!家臣辛俞初闻栾盈在楚,乃收拾家财数车出城,欲往从之。被守门吏盘住,执辛俞以献于平公。平公曰:“寡人有禁,汝何犯之?”辛俞再拜言曰:“臣愚甚,不知君所以禁从栾氏者,诚何说也?”平公曰:“从栾氏者无君,是以禁之。”辛俞曰:“诚禁无君,则臣知免于死矣。臣闻之:‘三世仕其家,则君之,再世,则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臣自祖若父,以无大援于国,世隶于栾氏,食其禄,今三世矣。栾氏固臣之君也。臣惟不敢无君,是以欲从栾氏,又何禁乎?且盈虽得罪,君逐之而不诛,得无念其先世犬马之劳,赐以生全乎?今羁旅他方,器用不肯,衣食不给,或一朝填于沟壑,君之仁德,无乃不终?臣之此去,尽臣之义,成君之仁,且使国人闻之曰:‘君虽危难,不可弃也。’于是禁无君者,大矣。”平公悦其言曰:“子姑留事寡人,寡人将以栾氏之禄禄子。”辛俞曰:“臣固言之矣:‘栾氏,臣之君也。’舍一君,又事一君,其何以禁无君者?必欲见留,臣请死!”平公曰:“子往矣!寡人姑听子,以遂子之志。”辛俞再拜稽首,仍领了数车辎重,昂然出绛州城而去。史臣有诗称辛俞之忠。诗曰:

   (范匄向平公说,严禁栾氏旧臣跟从栾盈,从者处死!家臣辛俞听说栾盈在楚,就收拾数车家财出城,要去跟随栾盈。被守门兵士盘问,押辛俞到平公面前。平公说:“寡人有禁令你为什么违犯?”辛俞拜说:“下臣愚蠢,不知君为了什么,禁止随从栾氏?”平公说:“追随栾氏,就是目中无君,所以禁止。”辛俞回答:“如果是这样,臣就免于一死了。臣听说:‘三世仕其家则君之,再世则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臣自祖父到父亲,无大功于国家,隶属栾家,食其俸禄,今已经三世,栾氏自然就是臣的君了。臣不敢无君,所以要随从栾氏,君为什么禁止呢?栾盈虽有罪,君赶走他而不诛杀,无非君念其先世犬马之劳而赐他全生,如今他寄居异乡,器具没有,衣食不给,一朝倒在沟中,君的仁德,岂不终止了?臣这次去,尽臣之义,成君之仁,而且国人听了会说:‘君虽危难,不可背弃。’这样比禁止跟从他好处大多了。”平公听了欢喜说:“你留下服侍我,我将按栾氏的俸禄给你。”辛俞说: “臣意已坚。栾氏,臣之君,弃一君又事一君,还怎么禁令目中无君的人呢?一定要留我,臣就请死。”平公说:“你去吧!我听你的,成全你的志向。”辛俞拜谢,仍带领车辆,昂然出绛州城而去。史臣有诗称辛俞之忠,诗说:)

   翻云覆雨世情轻,霜雪方知松柏荣。
   三世为臣当效死,肯将晋主换栾盈?

   却说栾盈栖楚境上数月,欲往郢都见楚王,忽转念曰:“吾祖父宣力国家,与楚世仇,倘不相容,奈何?”欲改适齐,而资斧空乏,却得辛俞驱辎重来到,得济其用。遂修整车从,望齐国进发。此周灵王二十一年事也。

   (却说栾盈在楚境内呆了几月,要往郢都见楚王,忽转念说:“我祖父效力国家,和楚世代有仇,万一不相容,如何是好?”要去投奔齐国,物资又缺乏,正好辛俞来到,接济其用。然后整顿车马,向齐国进发。这是周灵王二十一年的事。)

再说齐庄公为人,好勇喜胜,不屑居人之下,虽然受命澶渊,终以平阴之败为耻。尝欲广求勇力之士,自为一队,亲率之以横行天下。由是于卿大夫士之外,别立“勇爵”,禄比大夫,必须力举千斤,射穿七札者,方与其选。先得殖绰、郭最,次又得贾举、邴师、公孙傲、封具、铎甫、襄尹、偻堙等,共是九人。庄公日日召至宫中,相与驰射击刺,以为笑乐。
(再说齐庄公为人,好勇喜胜,不甘居人下。虽然在澶渊受命,但始终以平阴之败为耻。常想广求勇士,成立一队,亲自率领横行天下。于是在卿大夫士之外,别立“勇爵”,俸禄和大夫一样。必须力举千斤,能一箭射穿七块木片的人才能入选。先得到殖绰、郭最,次又得到贾举、邴师、公孙傲、封具、铎甫、襄尹、偻堙等,共有九人。庄公天天把他们召到宫中,相互驰射,以此为乐。)

一日,庄公视朝,近臣报道:“今有晋大夫栾盈被逐,来奔齐国。”庄公喜曰:“寡人正思报晋之怨,今其世来奔,寡人之志遂矣。”欲遣人往迎之。大夫晏婴出奏曰:“不可,不可!小所以事大者,信也。吾新与晋盟,今乃纳其逐臣,倘晋人来责,何以对之?”庄公大笑曰:“卿言差矣!齐、晋匹敌,岂分小大?昔之受盟,聊以纾一时之急耳。寡人岂终事晋,如鲁、卫、曹、邾者耶?”遂不听晏婴之言,使人迎栾盈入朝。盈谒见稽首,哭诉其见逐之繇。庄公曰:“卿勿忧,寡人助卿一臂,必使卿复还晋国。”栾盈再拜称谢。庄公赐以大馆,设宴相款。州绰、邢蒯侍于栾盈之傍,庄公见其身大貌伟,问其姓名,二人以实告。庄公曰:“向日平阴之役,擒我殖绰、郭最者非尔耶?”绰、蒯叩首谢罪。庄公曰:“寡人慕尔久矣!”命赐酒食。因谓盈曰:“寡人有求于卿,卿不可辞。”盈对曰:“苟可以应君命者,即发肤无所爱。”庄公曰:“寡人无他求,欲暂乞二勇士为伴耳。”栾盈不敢拒,只得应允,怏怏登车,叹曰:“幸彼未见督戎,不然,亦为所夺矣!”

(一日庄公视朝,近臣报告说:“晋大夫栾盈被赶出,投奔齐 国。”庄公大喜,说:“我正思报晋之怨,今其世臣来投奔,我的志向实现了。”就要派人前往迎接,大夫晏婴说:“不可!不可!小国事大国,必须讲信用。我们刚和晋结盟,就收纳罪臣,如果晋人责问,怎么回答呢?”庄公大笑说:“你说错了!齐晋匹敌,何分大小?昔日受盟,是解一时之急。我岂能像鲁、卫、曹、邾那样,始终归附晋国吗?”于是不听晏婴之言,派人迎栾盈入朝。栾盈拜见,哭诉被赶出经过。庄公说:“卿莫忧愁,我助你一臂之力,务必让你返回晋国。”栾盈再拜称谢。庄公赐馆舍居住,设宴款待。州绰、邢蒯立在栾盈身后,庄公见其伟岸,问姓名,二人相告。庄公说:“我慕名很久了。”命令赐给他们酒食,对栾盈说:“我有求于卿,你不可推辞。”栾盈说:“只要君王喜欢,我连自己的头发、皮肤都可以贡献出来。”庄公说:“我别无他求,要暂借二位勇士为伴。”栾盈不敢拒绝,只好答应。登车后叹道:“幸亏他未见到督戎,不然,也要夺去了。”)

庄公得州绰、刑蒯,列于“勇爵”之末,二人心中不服。一日,与殖绰、郭最同侍于庄公之侧,二人假意佯惊,指绰、最曰:“此吾国之囚,何得在此?”郭最应曰:“吾等昔为奄狗所误,须不比你跟人逃窜也。”州绰怒曰:“汝乃我口中之虱,尚敢跳动耶?”殖绰亦怒曰:“汝今日在我国中,也是我盘中之肉矣。”刑蒯曰:“既然汝等不能相容,即当复归吾主。”郭最曰:“堂堂齐国,难道少了你两人不成!”四人语硬面赤,各以手抚佩剑,渐有相并之意。庄公用好言劝解,取酒劳之。谓州绰、刑蒯曰:“寡人固知二卿不屑居齐人之下也。”乃更“勇爵”之名为“龙”“虎”二爵,分为左右。右班“龙爵”,州绰、刑蒯为首,又选得齐人卢蒲癸王何。使列其下。左班“虎爵”,则以殖绰、郭最为首,贾举等七人,依旧次序。众人与其列者,皆以为荣,惟州、邢、殖、郭四人,到底心下各不和顺。时崔杼、庆封以援立庄公之功,位皆上卿,同执国政。庄公常造其第,饮酒作乐,或时舞剑射棚,无复君臣之隔。
(庄公得到州绰、邢蒯,列在“勇爵”最后,二人心中不服。一日,和殖绰、郭最同侍庄公之侧,二人假意吃惊,指着殖绰、郭最说:“此是我国囚犯,因何在此?”郭最应道:“我等昔为奄狗所误,不像你们跟人逃窜。”州绰怒道:“你是我口中虱子,还敢乱跳吗?”殖绰也怒道:“你今日在我国,也是我盘中之肉。”邢蒯说:“既然你等不能相容,我们就回到我主身边去。”郭最说:“堂堂齐国,难道少了你们二人就不成了吗?”四人面红耳赤,各抚佩剑,有相拼之意。庄公好言劝解,用酒慰劳,对州绰、邢蒯说:“我知道二卿不甘居于齐人之下。”于是更改“勇爵”之名为“龙”“虎”二爵,分为左右。右班“龙爵”,州绰、邢蒯为首,又选齐人卢蒲癸、王何,列其后;左班“虎爵”以殖绰、郭最为首,贾举等七人依旧排列。众人和排列者,都以为荣,唯有州绰、邢蒯、殖绰、郭最四人,心中还是不和。当时,崔杼、庆封因援立庄公有功,职位都是上卿,同执国政。庆公常去他们府中,饮酒作乐或舞剑,没有什么君臣之隔。)

单说崔杼之前妻,生下二子,曰成,曰疆,数岁而妻死。再娶东郭氏,乃是东郭偃之妹,先嫁与棠公为妻,谓之棠姜。生一子,名曰棠无咎。那棠姜有美色,崔杼因往吊棠公之丧,窥见姿容,央东郭偃说合,娶为继室。亦生一子,曰明。崔杼因宠爱继室,遂用东郭偃、棠无咎为家臣,以幼子崔明托子。谓棠姜曰:“俟明长成,当立为适子。”此一段话,且搁过一边。
(单说崔杼的前妻,生下二子,一个叫成,一个叫疆,不几年妻死。再娶东郭氏,是东郭偃妹子,先嫁给棠公为妻,呼为棠姜。生一子名叫棠无咎。棠姜貌美,崔杼因去吊棠公丧事,看见棠姜姿色,就央求东郭偃说合,娶为继室,也生一子,叫明。崔杼因宠爱继室,就用东郭偃、棠无咎为家臣,把幼子崔明托付他们,对棠姜说:“等明长大,当立为世子。”此话先搁过一边不谈。)

且说齐庄公一日饮于崔杼之室,崔杼使棠姜俸酒,庄公悦其色,乃厚赂东郭偃,使之通意,乘间与之私合。来往多遍,崔杼渐渐知觉,盘问棠姜。棠姜曰:“诚有之。彼挟国君之势以临我,非一妇人所敢拒也了。”杼曰:“然则汝何不言?”棠姜曰:“妾自知有罪,不敢言耳。”崔杼嘿然久之,曰:“此事与汝无干。”自此有谋弑庄公之意。
(且说齐庄公一日在崔杼家饮酒,崔杼让棠姜敬酒,庄公看她色美,就贿赂东郭偃,传达心意,二人乘机私通,来往多次。崔杼渐渐知觉,盘问棠姜。棠姜说:“有这事。他以国君之势要我,不是一妇人敢抗拒的。”崔杼说:“然而你为何不告诉我?”棠姜说:“妾自知有罪,不敢说。”崔杼默然良久,说:“此事和你无关。”自此有谋杀庄公之意。)

周灵王二十二年,吴王诸樊求婚于晋,晋平公以女嫁之。齐庄公谋于崔杼曰:“寡人许纳栾盈,未得其便。闻曲沃守臣,乃栾盈之厚交,今欲以送媵为名,顺便纳栾盈于曲沃,使之袭晋。此事如何?”崔杼衔恨齐侯,私心计较,正欲齐侯结怨于晋,待晋侯以兵来讨,然后委罪于君,弑之以为媚晋之计。今日庄公谋纳栾盈,正中其计。乃对曰:“曲沃人虽为栾氏,恐未能害晋。主公必然亲率一军,为之后继。若盈自曲沃而入,主公扬言伐卫,由濮阳自南而北,两路夹攻,晋必不支。”庄公深以为然。以其谋告于栾盈,栾盈甚喜。家臣辛俞谏曰:“俞之从主,以尽忠也;亦愿主之忠于晋君也!”盈曰:“晋君不以我为臣,奈何?”辛俞曰:“昔纣囚文王于羑里,文王三分天下,以服事殷。晋君不念栾氏之勋,黜逐吾主,糊口于外,谁不怜之?一为不忠,何所容于天地之间耶?”栾盈不听。辛俞泣曰:“吾主此行,必不免!俞当以死相送!”乃拔佩刀自刎而死。史臣有赞云:
(周灵王二十二年,吴王诸樊向晋求亲,晋平公把女儿嫁给了他。齐庄公向崔杼问计说:“我许纳栾盈,一直没有机会。听说曲沃守臣是栾盈密友。今以送妾为名,顺便纳栾盈在曲沃,让他袭击晋国,此事如何?”崔杼怀恨齐侯,私心计较,正要齐侯和晋侯结仇,好让晋侯讨伐齐国,然后问罪于君,杀齐侯向晋献功。今日庄公问计,正中下怀,就说:“曲沃人虽是栾氏,恐怕仍不能害晋。主公必须亲领一军为后继。如果栾盈自曲沃而进,主公扬言伐卫,由濮阳自南而北,两路夹攻,晋国必然不能支持。”庄公深以为然。把计谋告诉栾盈,栾盈欢喜。辛俞劝阻说:“我跟随主人是为了尽忠;也愿主人忠于晋君!”栾盈说:“晋君不让我为臣,有什么办法?”辛俞说:“昔纣囚文王于羑里,文王三分天下,以服事殷。晋君不念栾氏的功勋,赶出我主,逃亡在外,谁不可怜?可一旦不忠,就不能容于天地间了。”栾盈不听。辛俞哭泣说:“我主此行,必不免死!辛俞当以死相送!”就拔佩剑自刎而死。史臣赞扬他说:)

盈出则从,盈叛则死,公不背君,私不背主。卓哉辛俞,晋之义士!庄公遂以宗女姜氏为媵,遣大夫析归父,送之于晋。多用温车,载栾盈及其宗族,欲送至曲沃。州绰、邢蒯请从。庄公恐其归晋,乃使殖绰、郭最代之,嘱曰:“事栾将军,犹事寡人也。”行过曲沃,盈等遂易服入城。夜叩大夫胥午之门,午惊异,启门而出,见栾盈,大惊曰:“小恩主安得到此?”盈曰:“愿得密室言之。”午乃迎盈入于深室之中。盈执胥午之手,欲言不言,不觉泪下。午曰:“小恩主有事,且共商议,不须悲泣。”盈乃收泪告曰:“吾以范、赵诸大夫所陷,宗祀不守。今齐侯怜其非罪,致我于此,齐兵且踵至矣。子若能兴曲沃之甲,相与袭绛,齐兵攻其外,我等攻其内,绛可入也。然后取诸家之仇我者而甘心焉!因奉晋侯以和于齐。栾氏复兴,在此一举!”午曰:“晋势方强,范、赵、智、荀诸家又睦,恐不能侥幸,徒以自贼,奈何?”盈曰:“吾有力士督戎,一人可当一军,且殖绰、郭最,齐国之雄;栾乐、栾鲂,强力善射;晋虽强,不足惧也。昔我佐魏绛于下军,其孙舒每有请托,我无不周旋,彼感吾意,每思图报,若更得魏氏为内助,此事可八九矣。万一举事不成,虽死无恨!”午曰:“俟来日探人心何如,乃可行也。”盈等遂藏于深室。
(盈出则从,盈叛则死,公不背君,私不背主。卓哉辛俞,晋之义士!齐庄公就以宗女姜氏作为陪嫁的人,派大夫析归父送到晋国。多用温车,载栾盈和其宗族,要送到曲沃。州绰、邢蒯请求跟随。庄公怕二人归晋,让殖绰、郭最代替。嘱咐说:“服事栾将军,就和服事我一样。”行过曲沃,栾盈等换服入城,半夜敲胥午之门,胥午惊异,开门而出,见是栾盈,大惊说:“小恩主怎么到此?”栾盈说:“到密室相告。”胥午领栾盈到密室中。栾盈拉着胥午的手,欲说难言,不觉泪下。胥午说:“小恩主有事共同商议, 不要悲泣。”栾盈收泪告诉说:“我因范、赵诸大夫所害,宗祀不能守。今齐侯怜我没有罪,带我到此,齐兵接着就到。你如果能出曲沃之兵,共同袭击绛城,齐兵攻其外,我军攻其内,绛城能破。然后,拿获陷害我的仇家才甘心,再奉晋侯和于齐。栾氏复兴,在此一举。”胥午说:“晋势力强,范、赵、智、荀诸家又和睦,恐怕不会侥幸成功,徒然自做叛贼怎么办?”栾盈说:“我有力士督戎一人,可当一军,殖绰、郭最,齐国之雄,栾乐、栾鲂,力大善射,晋国虽强,不足害怕。昔日我在下军辅佐魏绛时,其孙子魏舒有事托我,我事事周旋,他感念我,常思图报。如果魏舒为内助,此事可成八九。万一事不成,虽死无恨!”胥午说:“等来日探探人心如何,方可行事。”然后,把栾盈等藏于密室之中。)

至次日,胥午托言梦共太子,祭于其祠,以馂余飨其官属,伏栾盈于壁后。三觞乐作,胥午命止之,曰:“共太子之冤,吾等忍闻乐乎?”众皆嗟叹。胥午曰:“臣子,一例也。今栾氏世有大功,同朝谮而逐之,亦何异共太子乎?”众皆曰:“此事通国皆不平,不知孺子犹能返国否?”胥午曰:“假如孺子今日在此,汝等何以处之?”众皆曰:“若得孺子为主,愿为尽力,虽死无悔!”坐中多有泣下者。胥午曰:“诸君勿悲,栾孺子见在此。”栾盈从屏后趋出,向众人便拜,众人俱拜。盈乃自述还晋之意:“若得重到绛州城中,死亦瞑目!”众人俱踊跃愿从。是日,畅饮而散。
(次日,胥午假说梦见了共太子,到其祠祭奠,把吃剩下的食物赐给官兵吃,栾盈伏在壁后。三觞酒乐,胥午命停止,说:“共太子奇冤,我等忍心听乐吗?”众人叹息。胥午又说:“今栾氏世代有功于晋,而满朝文武都赶他出境,何异于共太子?”众人都说:“此事全国都抱不平,不知孺子能回来吗?”胥午说:“假如孺子今日在此,你等怎么处置?”众人都说:“如果保孺子为主,愿尽力,死而不悔!”坐中多有流泪者。胥午说:“诸君不要悲伤,栾孺子现在就在这里。”栾盈从壁后走出,向众人便拜,众人回礼。栾盈说:“如能重回绛州城,死也瞑目!”众人都踊跃愿随,这日畅饮而散。)

次日,栾盈写密信一封,托曲沃贾人,送至绛州魏舒处。舒亦以范,赵所行太过,得此密信,即写回书,言:“某裹甲以待,只等曲沃兵到,即便相迎。”栾盈大喜。胥午搜括曲沃之甲,共二百二十乘,栾盈率之。栾之族人能战者皆从,老弱俱留曲沃。督戎为先锋,殖绰、栾乐在右,郭最、栾鲂在左,黄昏起行,来袭绛都。自曲沃至绛,止隔六十余里,一夜便到。坏郭而入,直抵南门,绛人犹然不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刚刚掩上城门,守御一无所设,不消一个时辰,被督戎攻破,招引栾兵入城,如入无人之境。
(第二天,栾盈写密信一封,托曲沃商人,送到绛州魏舒家。魏舒也认为范、赵所做之事太过分,得此密信,立刻回书说:“我穿甲衣等待,曲沃兵到,立即相迎。”栾盈见信大喜。胥午招集曲沃之兵,共二百二十乘,由栾盈率领。栾氏族人能打仗的都去,老弱者留在曲沃。督戎为先锋,殖绰、栾乐在右,郭最、栾鲂在左,黄昏时起行,来袭击绛都。曲沃到绛城,只有六十多里,一夜就到。攻毁了外城墙,直达南门。绛城人不知道,正是“迅雷不及掩耳”,刚关上城门,守卫一无所设。不到一个时辰,被督戎攻破,引栾兵进城,如入无人之境。)

时范匄在家,朝饔方彻,忽然乐王鲋喘吁而至,报言:“栾氏已入南门。”范匄大惊,急呼其子范鞅敛甲拒敌。乐王鲋曰:“事急矣!奉主公走固宫,犹可坚守。”固宫者,晋文公为吕郤焚宫之难,乃于公宫之东隅,别筑此宫,以备不测,广宽十里有余,内有宫室台观,积粟甚多,轮选国中壮甲三千人守之,外掘沟堑,墙高数仞,极其坚固,故曰固宫。范匄忧国中有内应。鲋曰:“诸大夫皆栾怨家,可虑惟魏氏耳。若速以君命召之,犹可得也。”范匄以为然。乃使范鞅以君命召魏舒,一面催促仆人驾车。乐王鲋又曰:“事不可知,宜晦其迹。”时平公有外家之丧,范匄与乐王鲋,俱衷甲加墨缞,以絰蒙其首,诈为妇人,直入宫中,奏知平公,即御公以入于固宫。
(范匄在家刚吃完早饭,忽然乐王鲋忽匆匆来报信说:“栾氏已进南门。”范匄大惊,急唤其子范鞅敛兵拒敌。乐王鲋说:“事 情危险!护主公去固宫,还可坚守。”固宫是晋文公为吕郤焚宫之难,在公宫的东面另筑此宫,以防不测,宽广十里有余,内有宫室台阁,积粮很多; 精选国中壮甲三千人守卫,外掘沟壕,墙高数丈,极其坚固,起名固宫。范匄忧虑,怕国中有内应。乐王鲋说:“国中诸大夫都和栾氏有怨,可忧虑的唯有魏舒,如果速以君命相召,还可防备。”范匄认为有理,就命范鞅以君命召魏舒来,一面催促仆人驾车。乐王鲋又说:“事不可泄,应该不留痕迹。”当时,正好平公有外家之丧,范匄和乐王鲋,都内穿甲衣,外穿黑色孝衣,蒙上脸面,装作妇人,直入宫中,告知平公,慌忙进入固宫。)

却说魏舒家在城北隅,范鞅乘轺车,疾驱而往,但见车徒已列门外,舒戎装在车,南向将往迎栾盈矣。范鞅下车,急趋而进曰:“栾氏为逆,主公已在固宫,鞅之父与诸大臣,皆聚于君所,使鞅来迎吾子。”魏舒未及答语,范鞅踊身一跳,早已登车,右手把剑,左手牵魏舒之带,唬得魏舒不敢做声。范鞅喝令:“速行!”舆人请问:“何往?”范鞅厉声曰:“东行往固宫!”于是车徒转向东行,径到固宫。
(却说魏舒家在城北角,范鞅乘小马车疾驰而往。但见车辆已到门外,魏舒戎装待发。范鞅下车,急走到面前说:“栾氏叛逆,主公已在固宫,我的父亲和诸大臣,都守在君前,特派我来接你。”没等魏舒答话,范鞅踊身一跃登上车,右手把剑,左手牵魏舒衣带,吓得魏舒不敢做声。范鞅喝令:“快走!”赶车人问:“往何处去?”范鞅厉声说:“去固宫。”于是车转向东行,一直来到固宫。)

未知后事何如,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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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六 四月 05, 2014 8:57 pm

第六十四回  曲沃城栾盈灭族  且于门杞梁死战


   却说范匄虽遣其子范鞅,往迎魏舒,未知逆顺如何,心中委决不下。亲自登城而望,见一簇车徒,自西北方疾驱而至,其子与魏舒同在一车之上,喜曰:“栾氏孤矣!”即开宫门纳之。魏舒与范匄相见,兀自颜色不定。匄执其手曰:“外人不谅,颇言将军有私于栾氏,匄固知将军之不然也。若能共灭栾氏者,当以曲沃相劳。”舒此时已落范氏牢笼之内,只得唯唯惟命,遂同谒平公,共商议应敌之计。须臾,赵武、荀吴、智朔、韩无忌、韩起、祁午、羊舌赤、羊舌肹、张孟趯诸臣,陆续而至,皆带有车徒,军势益盛。固宫止有前后两门,俱有重关。范匄使赵、荀两家之军,协守南关二重;韩无忌兄弟,协守北关二重;祁午诸人,周围巡儆。匄与鞅父子,不离平公左右。
   (却说范匄虽然派遣儿子范鞅前去迎魏舒,不知是否顺利,心中焦虑不安。他亲自登上城楼观望,见一簇战车、士卒,自西北方疾驰而来,范鞅和魏舒同乘一车,欣喜地说:“栾氏孤立了!”便打开宫门接他们进来。魏舒和范匄相见,还面色不定。范匄握着他的手说:“别人不了解真情,都说将军私结栾氏,我深知将军不会这样。如果能一起灭掉栾氏,一定把曲沃给将军以做酬劳。”魏舒这时已落在范氏牢笼之内,只得唯唯听命,便和范匄一起谒见晋平公,共同商议应敌策略。不多时,赵武、荀吴、智朔、韩无忌、韩起、祁午、羊舌赤、羊舌肹、张孟趯诸臣,也陆续到来,都带有战车、士兵,军势益盛。固宫只前后两门,每门都有两重关口。范匄使赵、荀两家协助宫内卫士守南关,韩无忌兄弟协助守北关,祁午等人周围巡查。范匄、范鞅父子不离平公左右。)

   栾盈已入绛城,不见魏舒来迎,心内怀疑。乃屯于市口,使人哨探,回报:“晋侯已住固宫,百官皆从,魏氏亦去矣。”栾盈大怒曰:“舒欺我,若相见,当手刃之!”即抚督戎之背曰:“用心往攻固宫,富贵与子共也!”督戎曰:“戎愿分兵一半,独攻南关;恩主率诸将攻北关,且看谁人先入。”此时殖绰、郭最,虽则与盈同事,然州绰、刑蒯却是栾盈带往齐国去的,齐侯作兴了他,绰、最每受其奚落,俗语云“怪树怪丫叉”,绰、最与州、邢二将有些心病,原原本本,未免迁怒到栾盈身上。况栾盈口口声声只夸督戎之勇,并无俯仰绰、最之意,绰、最怎肯把热气去呵他冷面,也有坐观成败的意思,不肯十分出力。栾盈所靠,只是督戎一人。当下督戎手提双戟,乘车经往固宫,要取南关。在关外阅看形势,一驰一骤,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分明似一位黑煞神下降。晋军素闻其勇名,见之无不胆落。赵武啧啧叹羡不已。武部下有两员骁将,叫做解雍、解肃,兄弟二人,皆使长枪,军中有名。闻主将叹羡,心中不服曰:“督戎虽勇,非有三头六臂,某弟兄不揣,欲引一枝兵下关,定要活捉那厮献功!”赵武曰:“汝须仔细,不可轻敌。”
   (栾盈已攻入绛城,不见魏舒来迎,心内怀疑。他驻兵在市场 口,派人打探,探子回报说:“晋君已去固宫,百官相随,魏舒也去了。”栾盈大怒说:“魏舒欺骗我,如果相遇,我一定亲手杀了他。”他又用手抚着督戎背脊说:“全力攻打固宫,我和你共享富贵。”督戎说:“戎愿分兵一半,独攻固宫南关,请恩主率诸将攻北关,看谁先攻入。”这时,齐将殖绰、郭最虽和栾盈共事,但因为栾盈带州绰、邢蒯二人去齐国时,齐庄公见州、邢二人武艺超群,甚为宠爱,殖绰、郭最每每受州、邢奚落。殖绰、郭最二人由此迁怒栾盈。再加上栾盈口口声声只夸督戎勇武,没有看重殖绰、郭最之意,他们又怎肯为他卖力,遂生坐观成败之心。栾盈所依靠的,只剩督戎一人。当下督戎手提双戟,乘车直往固宫,要攻取南关。他在关外察看形势,往来驰骋,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分明像一位黑煞神降临。晋军素闻其勇猛,现在见到,无不心丧胆落。赵武也对督戎赞叹不已。他手下有两员骁将,解雍、解肃兄弟,都使长枪,很有名气。二人听主将赞叹督戎,心中不服说:“督戎即使勇猛,并无三头六臂,我兄弟不知深浅,要引一支兵下关,一定能活捉那厮献功。”赵武说:“你二人要小心,不可轻敌。”)

   二将装束齐整,飞车出关,隔堑大叫:“来将是督将军否?可惜你如此英勇,却跟随叛臣。早早归顺,犹可反祸为福。”督戎闻叫大怒,喝教军士填堑而渡。军士方负土运石,督戎性急,将双戟按地,尽力一跃,早跳过堑北。二解倒吃了一惊,挺枪来战督戎。督戎舞戟相迎,全无惧怯。解雍的驾马,早被督戎一戟打去,折了背脊,车不能动。连解肃的驾马,嘶鸣起来,也不行走。二解欺他单身,跳下车来步战。督戎两板大戟,一左一右,使得呼呼的响。解肃一枪刺来,督戎一戟拉去;戟势去重,磅的一声,那枝枪砬为两段。解肃撇了枪杆便走。解雍也着了忙,手中迟慢,被督戎一戟刺倒。便去追赶解肃。解肃善走,径奔北关,缒城而上。督戎赶不着,退转来要结果解雍,已被军将救入关去了。督戎气忿忿的,独立挺戟而立,叫道:“有本事的,多着几个出来,一总厮杀,省得费了工夫!”关上无人敢应。督戎守了一会,仍回本营,吩咐军士,打点明日攻关。
   (二人装束齐整,飞驾战车出关,隔着护城河大叫:“来将可是督将军?可惜你如此英勇,却追随叛臣。早早归顺,还可反祸为福。”督戎闻听大怒,喝令军卒填河而渡。军士背土运石,督戎性急,将双戟向地上一按,全力一跳,跳到河北。二解吃惊,忙挺枪迎战。督戎挥舞双戟,全然不惧。解雍战车驾马,被督戎一戟打断脊背,车无法行动。解肃车上的马,也嘶鸣起来不肯走动。 二解欺督戎孤身,跳下战车步战。督戎两支大戟,一左一右,使得呼呼生风。解肃一枪刺来,督戎挥戟相迎,戟重势猛,解肃长枪“乒”一声断为两截。解肃弃枪而走。解雍也着了急,手下一慢,被督戎一戟刺倒。督戎又追赶解肃。解肃能跑,直奔北关,由城上军士垂下绳子救了上去。督戎未赶上,转身回来要结果解雍,却已被军将救入城里。督戎气冲冲地独自挺戟而立,叫道:“有本事的,多出来几个,一块厮杀,省得费工夫。”关上无人敢答应。 他守了一会儿,回归本营,吩咐军卒准备明天攻关。)

   是夜,解雍伤重而死,赵武痛惜不已。解肃曰:“明日小将再决一战,誓报兄仇,虽死不恨!”荀吴曰:“我部下有老将牟登,他有二子,牟刚、牟劲,俱有千斤之力,见在晋侯麾下侍卫。今夜使牟登唤来,明日同解将军出战,三人战一个,难道又输与他?”赵武曰:“如此甚好!”荀吴自去吩咐牟登去了。

   (当夜解雍伤重死去,赵武非常痛惜。解肃说:“明天小将再与督戎决战,誓报杀兄之仇,即使战死也毫无遗憾。”荀吴说:“我部下老将牟登,二子牟刚、牟劲俱有千斤之力,现在晋侯身旁侍卫。今夜让牟登把他们召来,明日同解将军一齐出战,三人 战一个,难道还输给他?”赵武同意,荀吴自去吩咐牟登办理。)

   次早,牟刚、牟劲俱到。赵武看之,果然身材魁伟,气象狰狞,慰劳了一番,命解肃一同下关。那边督戎,早把坑堑填平,直逼关下搦战。这里三员猛将,开关而出。督戎大叫:“不怕死的都来!”三将并不打话,一枝长枪,两柄大刀,一齐都奔督戎。督戎全无惧怯。杀得性起,跳下车来,将双戟飞舞,尽着气力,落戟去处,便有千钧之重。牟劲车轴,被督戎打折,只得也跳下车来,着了督戎一戟,打得稀烂。牟刚大怒,拼命上前,怎奈戟风如箭,没处进步。老将牟登,喝叫:“且歇!”关上鸣起金来。牟登亲自出关,接应牟刚、解肃进去。督戎教军士攻关,关上矢石如雨,军士多有伤损,惟督戎不动分毫,真勇将也。
   (第二天一早,牟刚、牟劲同到。赵武一看,果然身材魁梧,相貌狰狞,慰问二人一番,让解肃同他们一起下关。督戎早把护城河填平,直逼关下挑战。这三员猛将开关而出,督戎大叫:“不怕死的都来!”三将并不打话,一支长枪,两把大刀齐奔督戎。督戎全不惧怕,杀得性起,跳下战车,将双戟尽力飞舞,戟落之处,便有千钧之重。牟劲车轴被督戎打折,只得也跳下车,着了督戎一戟,打得稀烂。牟刚大怒,拼命上前,怎奈戟风似箭,无法攻进。老将牟登喝叫:“且住!”关上鸣金收兵。牟登又亲自出关,接应牟刚、解肃进去。督戎叫军卒抢关,关上箭石如雨,军卒受伤极多,督戎毫发无损。)

   赵武与荀吴连败二阵,遣人告急于范匄。范匄曰:“一督戎胜他不得,安能平栾氏乎?”是夜秉烛而坐,闷闷不已。有一隶人侍侧,叩首而问曰:“元帅心怀郁郁,莫非忧督戎否?”范匄视其人,姓斐名豹,原是屠岸贾手下骁将斐成之子,因坐屠党,没官为奴,在中军服役。范匄奇其言,问曰:“尔若有计除得督戎,当有重赏。”斐豹曰:“小人名在丹书,枉有冲天之志,无处讨个出身。元帅若于丹书人除去豹名,小人当杀督戎,以报厚德。”范匄曰:“尔若杀了督戎,吾当请于晋侯,将丹书尽行焚弃,收尔为中军牙将。”斐豹曰:“元帅不可失信。”范匄曰:“若失信,有如红日!但不知用车徒多少?”斐豹曰:“督戎向在绛城,与小人相识,时常角力赌胜。其人恃勇性躁,专好独斗,若以车徒往,不能胜也。小人情愿单身下关,自有擒督戎之计。”范匄曰:“汝莫非去而不返?”斐豹曰:“小人有老母,今年七十八岁,又有幼子娇妻,岂肯罪上加罪,作此不忠不孝之事?如有此等,亦如红日!”范匄大喜,劳以酒食,赏兕甲一副。
   (赵武、荀吴连败二阵,派人向范匄告急。范匄说:“一个督戎胜不了,安能平灭栾氏?”当夜秉烛而坐,闷闷不乐。一名奴仆在身旁服侍,叩头问道:“元帅心怀忧郁,莫不因为督戎?”范匄看这人,姓斐名豹,原为屠岸贾手下骁将斐成之子,屠岸贾专权为恶被灭族,斐豹受株连,充为官奴,在中军服役。范匄惊奇他的话,说道:“你如果有计策除掉督戎,定有重赏。”斐豹说:“小人名列记载屠岸贾叛党的丹书中,徒有冲天之志,却无处讨个官职。元帅如能在丹书中除去斐豹之名,小人定杀督戎,以报深恩大德。”范匄说:“你如杀掉督戎,我定向晋侯请求,将丹书全部焚毁,用你为中军牙将。”斐豹说:“元帅万勿失信。”范匄说:“我要失信,日落我落!但不知你要用多少战车、军卒?”斐豹说:“督戎过去在绛城,和小人相识,时常角力赌胜。其人凭仗勇猛,性格急躁,专好独斗,如果用战车、兵卒前往,很难取胜。小人情愿单身下关,自有擒督戎之计。”范匄说:“你不是去而不回吧?”斐豹说:“小人有老母,年已七十八,又有幼子娇妻,岂肯罪上加罪,为不忠不孝之事?如果那样,也日落我落。”范匄大喜,慰劳酒 饭,并赏斐豹一副犀甲。)

   次日,斐豹穿甲于内,外加练袍,札缚停当。头带韦弁,足穿麻屦,腰藏利刃,手中提一铜锤,重五十二斤,来辞范匄曰:“小人此去,杀得督戎,奏凯而回。不然,亦死于督戎之手,决不两存。”范匄曰:“我当亲往,看汝用力。”即时命驾车,使斐豹骖乘,同至南关。赵武、荀吴接见,诉以“督戎如此英雄,连折二将。”范匄曰:“今日斐豹单身赴敌,只看晋侯福分。”言犹未已,关下督戎大呼搦战。斐豹在关上呼曰:“督君还认得斐大否?”——豹行大,故自称斐大,乃昔年彼此所呼也。——督戎曰:“斐大,汝今还敢来赌一死生么?”斐豹曰:“他人怕你,我斐豹不怕你!你把兵车退后,我与你两人,只在地下赌斗,双手对双手,兵器对兵器,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也落得个英名传后。”督戎曰:“此论正合吾意。”遂将军士约退。这里关门开外,单单放一个斐豹出来。两个就在关下交战,约二十余合,未分胜败。斐豹诈言道:“我一时急急,可暂住手。”督戎那里肯放。斐豹先瞧见西边空处,有一带短墙,捉个空隙就走。督戎随后赶来,大喝:“走向那里去?”范匄等在关上,看见督戎往追斐豹,慌捏一把汗。准知斐豹却是用计,奔近短墙,扑的跳将进去。督戎见斐豹进墙去了,亦逾墙而入。只道斐豹在前面,却不知斐豹隐身在一棵大树之下,专等督戎进墙,出其不意,提起五十二斤的铜锤,自后击之,正中其脑。脑浆迸裂,扑地便倒,兀自把右脚飞起,将斐豹胸前兕甲碾去一片。斐豹争拔出腰间利刃,剁下首级,复跳墙而出。关上望见斐豹手中,提有血淋淋的人头,已知得胜,大开关门。解、牟刚引兵杀出,栾军大败,一半杀了,一半投降,逃去者十无一二。范栾仰天沥酒曰:“此晋侯之福也!”即酌酒亲赐斐豹,就带他往见晋侯。晋侯赏以兵车一乘,注功绩第一。潜渊先生有诗云:
   (次日,斐豹将犀甲穿在里面,外罩白绢袍,扎束妥当,头戴皮冠,脚穿麻鞋,腰藏利刃,手提五十二斤重一个铜锤,向范匄告辞:“小人此去,杀得督戎,凯旋归来,否则即死于督戎之手,决不两存。”范匄说:“我一定亲身前往,看你为国效力。”他立刻命手下驾车,让斐豹为自己的骖乘,同到南关。赵武、荀吴迎见,讲督戎英雄,已连折二将。范匄说:“今日斐豹只身赴敌,也只能看国君福份了。”话未说完,关下督戎大呼叫战。斐豹在关上喊道:“督君还认得我斐豹吗?”督戎说:“斐豹,你今天还敢来赌一场生死吗?”斐豹说:“别人怕你,我斐豹不怕你!你把兵车退后,我和你两人,只在地下赌斗,双手对双手,兵器对兵器,拼个你死我活,也好英名传后世。”督戎说:“这正合我意。”便命军士后退。关门打开,单放出斐豹一人。两人在关下交战二十余合,未分胜败。斐豹扯谎说:“我要解手,可暂歇。”督戎哪里肯放。斐豹先瞧见西边空处有一道矮墙,瞅个空就跑。督戎随后赶来,大叫:“哪里逃?”范匄等人在关上,看见督戎追赶斐豹,不觉都捏了一把汗。谁知斐豹却是用计,跑近矮墙,翻身跳进。督戎见斐豹进去,也跳墙而入,只以为斐豹在前面,不知斐豹隐身一棵大树下,等督戎进墙,出其不意提起五十二斤的铜锤从后打去,正中督戎脑袋。督戎脑浆迸裂,扑地便倒,还把右脚飞起,将斐豹前胸犀甲踢掉一片。斐豹急拔腰间利刃,剁下督戎首级,跳墙而出。关上望见斐豹手提血淋淋人头,已知得胜,大开关门。解肃、牟刚领兵杀出,栾军大败,一半被杀,一半投降,逃走的十无一二。范匄仰天向地上洒酒说:“这真是晋侯的洪福呵!”便亲手斟酒赏给斐豹,又带他往见晋平公。晋平公赏赐斐豹一辆战车,记他头功。陶渊明对此有诗说:)
   
   督戎神力世间无,敌手谁知出隶夫。
   始信用人须破格,笑他肉食似雕瓠!

   再说栾盈引大队车马,攻打北关,连接督戎捷报,盈谓其下曰:“吾若有两督戎,何患固宫不破耶?”殖绰践郭最之足,郭最以目答之,各低头不语。惟有栾乐、栾鲂,思欲建功,不避矢石。韩无忌、韩起,因前关屡败,不敢轻出,只是严守。

   (再说栾盈带大队人马攻打北关,连接督戎捷报,对部下说:“我要有两个督戎,何愁固宫不破?”殖绰踩了一下郭最的脚,郭最用目光回答,二人低头不语。只有栾乐、栾鲂想要建功,不避箭石。韩无忌、韩起因前关屡败,不敢轻动,只严加防守。)

   到第三日,栾盈得败军之报,言:“督戎被杀,全军俱没。”吓得手足无措,方请殖绰、郭最商议。绰、最笑曰:“督戎且失利,况我曹乎?”栾盈垂泪不已。栾乐曰:“我等死生,决于今夜,当今将士毕聚北门,于三更之后,悉登轈车,放火烧关,或可入也。”栾盈从其计。
   (到了第三天,栾盈得到失败的消息,说:“督戎被杀,整个军队完了。”吓得手足无措,才请殖绰、郭最商议。二人笑道:“督戎尚且失败,何况我们?”栾盈垂泪不止。栾乐说:“我等死生,决定在今夜,应令将士全集聚到北门,三更之后,全登上轈车,放火烧关,或许能攻进去。”栾盈听从了他的计议。)


晋侯喜督戎之死,置酒庆贺,韩无忌、韩起俱来献觞上寿,饮至二更方散。才回北关,点视方毕,忽然车声轰起,栾氏军马大集,轈车高与关齐,火箭飞蝗般射来,延烧关门。火势凶猛,关内军士,存礼不牢,栾乐当先,栾鲂继之,乘势遂占了外关。韩无忌等退守内关,遣人飞报中军求救。范匄命魏舒往面关,替回荀吴一枝军马,往北关帮助二韩。遂回晋侯登台北望,见栾兵屯于外关,寂然无声,范匄曰:“此必有计。”传令内关用心防御。守至黄昏,栾兵复登轈车,仍用火器攻门。这里预备下皮帐,帐用牛皮为之,以水浸透,撑开遮蔽,火不能入。乱了一夜,两下暂息。范匄曰:“贼已逼近,倘久而不退,齐复乘之,国必殆矣。”遂命其子范鞅,率斐豹引一枝军,从南关转至北门,从外而攻,刻定时辰,约会二韩守关;荀吴率牟刚引一枝兵,从内关杀出外关,腹背夹攻,教他两下不能相顾。使赵武、魏舒,移兵屯于关外,以防南逸。调度已毕,奉晋侯登台观战。范鞅临行,请于匄曰:“鞅年少望轻,愿假以中军旗鼓。”匄许之。鞅仗剑登军,建旆而行。方出南关,谓其下曰:“今日之战,有进无退!若兵败,吾先自刭,必不令诸君独死!”众皆踊跃。
(晋平公高兴杀死督戎,摆酒庆贺,韩无忌、 韩起也来参加,饮到二更才散。韩无忌、韩起回到北关,检查完毕,忽听车声轰鸣,栾氏军马大集,轈车的高度和关的高低差不多,火箭飞蝗般射来,烧着关门,火势渐渐凶猛。关内军卒不敌,栾乐当先,栾鲂紧跟,乘势占了外关。韩无忌等人退守内关,派人飞报中军求救。范匄命令魏舒往南关,替下荀吴军马到北关帮助二韩。范匄和晋平公登台北望,见栾军屯扎外关,寂寂无声,说道:“此必有诡计。”传令关内用心防御。到黄昏,栾军重登轈车,依然用火器攻门。关内预备牛皮大帐,用水浸透,撑开遮蔽,火进不去。混乱了一夜,双方暂时停息。范匄说:“贼兵已迫近,如久不退去,齐国再乘机进攻,国家一定危亡。”便命令儿子范鞅,令斐豹带一支队伍,从南关转到北关,从外进攻,约定时刻,留二韩守关,由荀吴率牟刚带一支兵从内关杀出,前后夹攻,让栾军两下无法相顾。再派赵武、魏舒屯兵关外,以防栾军南逃。调度完毕,范匄侍奉晋平公登台观战。范鞅临行,向范匄请求说:“孩儿年少,声望甚轻,请允许我借用父亲的中军旗鼓。”范匄答应了。范鞅仗剑登车,立起中军旗号而行。刚出南关,他对部下说:“今日之战,有进无退!如果兵败,我先自刎,一定不让各位独死!”众人都慷慨激昂起来。 )

却说荀吴奉范匄将令,使将士饱食结束,专等时侯。只见栾兵纷纷扰扰,俱退出外关,心知外兵已到,一声鼓响,关门大开,牟刚在前,荀吴在后,甲士步卒,一齐杀出。栾盈亦虑晋军内外夹攻,使栾鲂用铁叶车,塞外门之口,分兵守之。荀吴之兵,不能出外。范鞅兵到,栾乐见大旆,惊曰:“元帅亲至乎?”使人察之,回报曰:“小将军范鞅也。”乐曰:“不足虑矣!”乃张弓挟矢,立于车中,顾左右曰:“多带绳索,射倒者则牵之。”驰入晋军,左射右射,发无不中。其弟栾荣同在车中,谓曰:“矢可惜也!多射无名。”乐乃不射。少顷,望见一车远远而来,车中一将,韦弁练袍,形容古怪。栾荣指曰:“此人名斐豹,即杀我督将军者,可以射之。”栾乐曰:“俟近百步,汝当为我喝采!”言未毕,又一车从旁经过,栾乐认得,车中乃是小将军范鞅,想道,“若射得范鞅,却不胜如斐豹?”乃驱车逐范鞅而射之。栾乐之箭,从来百发百中,偏是这一箭射个落空。范鞅回顾,见是栾乐,大骂:“反贼!死在头上,尚敢射我?”栾乐便教回车退走。他不是怕惧范鞅,因射他不着,欲回车诱他赶来,觑得亲切,好端的放箭。谁知殖绰、郭最亦在军中,忌栾乐善射,惟恐其成功,一见他退走,遂大呼曰:“栾氏败矣!”御人闻呼,又错认别枝兵败了,举头四望,辔乱马逸。路上有大槐根,车轮误触之而覆,把栾乐跌将出来。恰恰的斐豹赶到,用长戟钩之,断其手肘。可怜栾乐是栾族第一个战将,今日死于槐根之侧,岂非天哉!髯翁有诗云:
(荀吴奉范匄将令,让将士饱食,穿好衣甲,等待时刻到来。见栾兵乱乱纷纷,全退出外关,荀吴知外面范鞅之军已到。一声鼓响,关门大开,牟刚在前,荀吴在后,战车、步兵一齐杀出。栾盈也顾虑晋军内外夹攻,派栾鲂用铁叶车堵住外关门口,分兵把守。荀吴之兵,冲不到城外。范鞅兵到,栾盈看见中军大旗,吃惊道:“元帅范匄亲自出马了吗?”派人探察,回报说:“是小将范鞅。”栾乐说:“不值得顾虑!”就张弓带箭,站在战车上,回头对左右说:“多带绳索,射倒就捆上。”他说着攻入范鞅军中,左右开弓, 射无不中。他弟弟栾荣同在车中,对他说:“可惜箭了,大多射些无名之辈。”栾乐才不射。一会儿,望见一辆战车远远而来,车中一将,皮冠绢袍,形容古怪。栾荣指着说:“这人叫斐豹,就是杀死督戎的那人,可以射他。”栾乐说:“等接近到百步,你一定会为我喝彩!”话未说完,又一辆战车从旁经过,栾乐认得车中是范鞅,想道:如果射中范鞅,却不胜似斐豹?便驱车追着范鞅而射。栾乐射箭,从来百发百中,偏偏这一箭射空。范鞅回顾,见 是栾乐,大骂:“反贼,死到临头,还敢射我!”栾乐命令回车退走,并非惧怕范鞅,打算回车引诱范鞅来赶,等范鞅赶近,看准再射。谁知殖绰、郭最也在军中,忌恨栾乐善射,怕他成功,一见他退走,便大喊起来:“栾氏败了!”栾乐的御手听到喊声,又错认另一支兵败了,抬头四下观望,缰绳错乱,战马惊跑。车轮碰到路上的大槐树根,车翻了,把栾乐跌出来。恰好斐豹赶到,用长戟勾住栾氏,砍断他胳膊。可怜栾乐为栾氏第一名战将,死在槐树根旁边。髯翁对此有诗说:)

猿臂将军射不空,偏教一矢误英雄。
老天已绝栾家祀,肯许军中建大功?

栾荣先跳下来,不敢来救栾乐,急逃而免。殖绰、郭最难回齐国,郭最奔秦,殖绰奔卫。

(栾荣跳下车,不敢救栾乐,急急逃走,免掉一死。殖绰、郭最难回齐国,郭最出逃秦国,殖绰出逃到卫国。)

栾盈闻栾乐之死,放声大哭,军士无不哀涕。栾鲂守不住门口,收兵保护栾盈,望南而奔。荀吴与范鞅合兵,从后追来,盈鲂同曲沃之众,抵死拒敌,大杀一场,晋兵才退。盈、鲂亦身带重伤,行至南门,又遇魏舒引兵拦住。栾盈垂泪告曰:“魏伯独不忆下军共事之日乎?盈知必死,然不应死于魏伯之手也!”魏舒意中不忍,使车徒分列左右,让栾盈一路。栾盈、栾鲂引着残兵,急急奔回曲沃去了。须臾,赵武军到,问魏舒曰:“栾孺子已过,何不追之?”魏舒曰:“彼如釜中之鱼,瓮中之鳖,自有疱人动手。舒念先人僚谊,诚不忍操刀也!”赵武心中恻然,亦不行追赶。
(栾盈听到栾乐死讯,放声大哭,军士无不哀伤哭泣。栾鲂守不住关门,收兵保护栾盈,往南逃去。荀吴和范鞅合兵,从后追来,栾盈、栾鲂同曲沃军众,拼死拒敌,大杀一场,晋兵才退回。栾盈、栾鲂也身带重伤,行到南门,又遇魏舒率兵拦住。栾盈垂泪哭着问:“将军不记得你我在下军共事之日了吧?我知道自己必死,但不该死在将军之手啊!”魏舒心中不忍,命令战车、士卒分列左右,让给栾盈一条路。栾盈、栾鲂急急忙忙奔回曲沃去了。不多时,赵武率军队来到,问魏舒说:“栾盈已逃过,何不追他?”魏舒说:“他好像釜中之鱼,瓮中之鳖,自有厨子动手。我顾念我的先人和他先人的同僚情谊,实在不忍心操刀啊!”赵武心中伤感,也不追赶。)

范匄闻栾盈已去,知魏舒做人情,置之不言。乃谓范鞅曰:“从盈者,皆曲沃之甲,此去必还曲沃。彼爪牙已尽,汝率一军围之,不忧不下也。”荀吴亦愿同往,范匄许之。二将帅车三百乘,围栾盈于曲沃。范匄奉晋平公复回公宫,取丹书焚之,因斐豹得脱隶籍者二十余家。范匄遂收斐豹为牙将。
(范匄听说栾盈已逃开,知是魏舒做了人情,放下不说。他又对范鞅说:“随从栾盈的人都是曲沃的甲士,这回逃走,一定回曲沃。他的爪牙已尽,你率一军包围,不愁攻不下来。”荀吴也愿一同前往,范匄答应了。二将率领三百辆战车,把栾盈围困在曲沃。范匄侍奉晋平公回到宫中,取丹书烧毁,由于斐豹的缘故,得以脱奴隶籍的有二十多家。范匄收斐豹作为牙将。)

话分两头。却说齐庄公自打发栾盈转身,便大选车徒,以王孙挥为大将,申鲜虞副之,州绰、邢蒯为先锋,晏氂为合后,贾举、邴师等随身扈贺,择吉出师。先侵卫地,卫人儆守,不敢出战。齐兵也不攻城,遂望帝邱而北,直犯晋界,围朝歌,三日取之。庄公登朝阳山犒军。遂分军为二队:王孙挥同诸将为前队,从左取路孟门隘;庄公自率“龙”“虎”二爵为后队,从右取路共山;俱于太行山取齐。一路杀惊,自不必说。刑蒯露宿共山之下,为毒蛇所螫,腹肿而死。庄公甚惜之。不一日,两军俱至太行,庄公登山以望二绛,正议袭绛之事。闻栾盈败走曲沃,晋侯悉起大军将至,庄公曰:“吾志不遂矣!”遂观兵于少水而还。守邯郸大夫赵胜,起本邑之兵追之。庄公只道大军来到,前队又已先发,仓皇奔走,只留晏氂断后。氂兵败,被赵胜斩之。
(却说齐庄公自从打发栾盈动身,便大选战车、士卒,以王孙挥为大将,申鲜虞为副将,州绰、邢蒯为先锋,晏氂为合后,贾举、邴师等护驾,择定吉日出师。齐兵先侵入卫国地界,卫国人小心防守,不敢出战。齐兵也不攻城,向帝邱而北去,一直进犯晋国地界,围朝歌,经三日攻取了它。齐庄公登上朝阳山犒赏军队。他又分军为二队:王孙挥同诸将为前队,从左路攻取孟门隘;庄公自率“龙”、“虎”二爵为后队,从右路攻取共山。定好到太行山聚集会合。一路杀人抢掠,自不必说。邢蒯露宿共山之下,被毒蛇咬伤,腹肿而死,庄公甚为惋惜。不一日,两军均到太行,庄公登山望新旧二绛,正商议袭取绛城之事,突然听到栾盈败走曲沃,晋平公起大军将到,齐庄公说:“我大志不能实现了!”于是在少水阅军后归国。晋国把守邯郸的大夫赵胜,起本城之兵追赶。齐庄公只道大军来到,自己前队又已先走,便仓皇逃走,只留晏氂断后。晏氂兵败,为赵胜所杀。)

范鞅、荀吴,围曲沃月余。盈等屡败不胜,城中死者过半,力尽不能守,城遂破。胥午伏剑而死。栾盈、栾荣俱被执。盈曰:“吾悔不用辛俞之言,乃至于此!”荀吴欲囚栾盈,解至绛城。范鞅曰:“主公优柔不断,万一乞哀而免之,是纵仇也。”乃夜使人缢杀之,并杀栾荣,尽诛灭栾氏之族。惟栾鲂缒城而遁,出奔宋国去了。鞅等班师回秦,平公命以栾氏之事,播告于诸侯。诸侯多遣人来称贺。史臣有赞云:
(范鞅、荀吴围困曲沃一月有余。栾盈屡战不胜,城里死伤过半,无力拒守,城被攻破。胥午以剑自刎而死,栾盈、栾荣被捉住。栾盈说:“我悔恨不听用辛俞的话,乃至到这一地步。”荀吴想囚禁栾盈将其押解到绛城。范鞅说:“主公优柔寡断,万一栾盈哀求而得赦免,是放纵仇敌。”便于夜里派人将他勒死,同时杀栾荣,尽灭栾氏宗族。只有栾鲂用绳子缒下城墙逃走,逃亡到宋国去了。范鞅等人班师回奏,平公命令将栾氏之事,通告各国,列国诸侯多派人来庆贺。史官对此有赞说:)

宾傅桓叔,枝佐文君,传质及书。世为国桢。黡一汰侈,遂坠厥勋;盈虽好士,适殒其身。保家有道,以诫子孙。

于是范匄告老,赵武代之为政。不在话下。

(这时范匄告老,赵武代替他主持晋国政事。)

再说齐庄公以伐晋未竟其功,雄心不死,还至齐境,不肯入,曰:“平阴之役,莒人欲自其乡袭齐,此仇亦不可不报也!乃留屯于境上,大搜车乘。州绰、贾举等,各赐坚车五乘,名为“五乘之宾”。贾举称临淄人华周、杞梁之勇,庄公即使人召之。周、梁二人来见,庄公赐以一车,使之同乘,随军立功。华周退而不食,谓杞梁曰:“君之立‘五乘之宾’,以勇故也。君之召我二人,亦以勇故也。彼一人而五乘,我二人而一乘,此非用我,乃辱我耳!盍辞之他往乎?杞梁曰:“梁家有老母,当禀命而行之。杞梁归,告其母。母曰:“汝生而无义,死而无名,虽在“五乘之宾”,人孰不笑汝!汝勉之,君命不可逃也。”杞梁以母之语述于华周。华周曰:“妇人不忘君命,吾敢忘乎?遂与杞梁共车,侍于庄公。
(再说齐庄公由于伐晋未能成功,雄心不死,回到齐国边境,却不肯进去,说:“平阴之战时,莒国人要偷袭齐国,此仇不能不报!”就在边境上屯兵,大收车辆。各赐州绰、贾举等人坚车五辆,名为“五乘之宾”。贾举称赞临淄人华周、杞梁勇猛,庄公就派人征召他们。华周、杞梁二人来见,庄公赏赐战车一辆,让二人共同乘坐,随军立功。华周退下后,不吃饭,对杞梁说:“国君立‘五乘之宾’,因为这些人勇猛。国君召我们二人,也因为勇猛。他们一人五辆,我二人一辆,这不是用我们,乃是侮辱我们!何不离开这里而到别处去?”杞梁说:“我有老母在堂,要禀告得到允许再走。”杞梁回家告诉母亲,他母亲说:“你活着没有道义,死去也无声名,即使列在‘五乘之宾’中,人们谁不耻笑你!你努力吧,国君的命令不可逃避。”杞梁把母亲的话讲给华周。华周说:“妇人还不忘国君的命令,我敢忘记吗?”就和杞梁共乘一车,侍奉齐庄公。)

庄公休兵数日,传令留王孙挥统大军,屯扎境上,单用“五乘之宾”及选锐三千,衔枚卧鼓,往袭莒国。华周、杞梁自请为前队。庄公问曰:“汝用甲乘几何?”华周、杞梁曰:“臣等二人,只身谒君,亦愿只身前往。君所赐一车,已足吾乘矣。”庄公欲试其勇,笑而许之。华周、札梁约更番为御,临行曰:“更得一人为戎右,可当一队矣。”有小卒挺身出曰:“小人愿随二位将军一行,不知肯提挈否?”华周曰:“汝何姓名?”小卒对曰:“某乃本国人隰侯重也。慕二位将军之义勇,是以乐从。”三人遂同一乘,建一旗一鼓,风驰而去。先到莒郊,露宿一夜。
(庄公休兵数日,传令留王孙挥统帅大军屯驻边境,单用“五乘之宾”及精选的兵士三千人,衔枚息鼓,前去偷袭莒国。华周、杞梁请求让他们作前队。庄公问:“你们用多少战车、甲士?”华周、杞梁说:“臣二人只身拜见君主,也愿只身前往。君主所赐一辆战车,已足够我们乘坐。”庄公要试验他们的勇武,笑着答应了。华周、杞梁议定轮番作御手驾车,临行时说:“再得一人为车上戎右,足可顶一队了。”有一名小兵挺身说:“小人愿随二位将军一行,不知能否提挈我?”华周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兵回答说:“我是本国人,名隰侯重,仰慕二位将军义勇,所以愿意跟从。”三人便同乘一辆兵车,建一旗一鼓,风驰电掣,到达莒城郊外,露宿一夜。)

次早,莒黎比公知齐师将到,亲率甲士三百人巡郊,遇华周、杞梁之车,方欲盘问。周、梁目大呼曰:“我二人,乃齐将也,谁敢与我决斗?”黎比公吃了一惊,察其单车无继,使甲士重重围之。周、梁谓隰侯重曰:“汝为我击鼓勿休!”乃各挺长戟,跳下车来,左右冲突,遇者辄死,三百甲士,被杀伤了一半。黎比公曰:“寡人已知二将军之勇矣!不须死战,愿分莒国与将军共之!”周、梁同声对曰:“去国归敌,非忠也;受命而弃之,非信也。深入多杀者,为将之事,若莒国之利,非臣所知!”言毕,奋戟复战。黎比公不能当,大败而走。
(次日早晨,莒国国君黎比公知道齐军将到,亲率甲士三百人到城外巡查,遇到华周、杞梁的兵车,正要盘问,华周、杞梁瞪着眼睛大叫:“我二人是齐国将军,谁敢和我们决斗?”黎比公吃了一惊,察看出他们单车来到,并无后队,让甲士层层包围。华周对隰侯重说:“你为我们击鼓,不要停!”华周和杞梁各挺长戟跳下车,左右冲击,遇者即死,三百甲士,被杀伤一半。黎比公说:“寡人已了解二位将军的勇猛了!不必死战,我愿分莒国与二位将军共有!”华周、杞梁同声回答:“叛离国家,归附敌人,是不忠;接受命令却弃之不顾,是不讲信义。深入敌境,多杀敌人,是将军当做之事,至于共分莒国的利益,不是我们所知道的!”说完,奋勇挥戟重战。黎比公抵挡不住,大败而逃。)

齐庄公大队已到,闻知二将独战得胜,使人召之还,曰:“寡人已知二将军之勇唉!不必更战,愿分齐国,与将军共之!”周、梁同声对曰:“君立‘五乘之宾’,而吾不与焉,是少吾勇也。又以利啖我,是污吾行也。深入多杀者,为将之事,若齐国之利,非臣所知!”乃揖去使者,弃车步行,直逼且于门。黎比公令人于狭道掘沟炙炭,炭火腾焰,不能进步。隰侯重曰:“吾闻古之士,能立名于后世者,惟捐生也。吾能使子逾沟。”乃仗楯自伏于炭上,令二子乘之而进。华周杞梁既逾沟,回顾隰侯重,已焦灼矣。乃向之而号。杞梁收泪,华周哭犹未止。杞梁曰:“汝畏死耶?何哭之久也?”华周曰:“我岂怕死者战?此人之勇,与我同也,乃能先我而死,是以哀之!”黎比公见二将已越火沟,急召善射者百人,伏于门之左右,俟其近,即攒射之。华周、杞梁直前夺门,百矢俱发,二将冒矢突战,复杀二十七人。守城军士,环立城上,皆注矢下射。杞梁重伤先死。华周身中数十箭,力尽被执,气犹未绝,黎比公载归城中。有诗为证:
(齐庄公大队已到,听说二将得胜,派人召他们回来说:“寡人已了解二位将军的勇武了!不用再战,我愿分齐国和二位将军共有!”华周、杞梁同声回答:“君主建立‘五乘之宾’,我们不在其中,这是君主以为我们不够勇猛。又用利益引诱我们,是污辱我们的品行。深入敌方,多杀敌人,是将军当做之事,至于共分齐国的利益,不是臣子所知道的!”二人恭敬地让使者离开,弃车步行,直逼莒城的且于门。黎比公令人在狭路上挖沟,沟中燃起炭火,火焰飞腾,人无法过。隰侯重说:“我听说古代的士人,能立名于后世,只有捐弃生命。我能使二位过沟。”说完拿着盾牌伏在炭火上,让二人从上面过去。华周、杞梁跳过沟,回头看隰侯重,已烧焦了,不禁号啕痛哭。杞梁泪停了,华周哭泣未止。杞梁说:“你怕死吗?为何哭那么久?”华周曰:“我岂是怕死的人呢?此人的勇猛和我们相同,竟能比我们先死,所以为他哀伤!”黎比公见二将已过了火沟,急召善射箭的一百多人埋伏在城门左右,等华周、杞梁靠近,便一齐开弓放箭。华周、杞梁一直向前,要夺城门,百箭齐发,二将冒着箭雨奋战,又杀死二十七人。守城士兵,环立城墙上,用箭射下。杞梁受重伤先死,华周身中数十箭。力尽被擒,气还未断,黎比公用车将他载入城中。有诗为证:

争羡赳赳五乘宾,形如熊虎力千钧。
谁知陷阵捐躯者,却是单车殉义人!

却说齐庄公得使者回信,知周、梁有必死之心,遂引大队前进。至且于门,闻三人俱已战死,大怒,便欲攻城。黎比公遣使至齐军中谢曰:“寡君徒见单车,不知为大国所遣,是以误犯。且大国死者三人,敝邑被杀者已百余人矣。彼自求死,非敝邑敢于加兵也。寡君畏君之威,特命下臣百拜谢罪,愿岁岁朝齐,不敢有贰。”庄公怒气方盛,不准行成。黎比公复遣使相求,欲送还周,并归杞梁之尸,且以金帛犒军。庄公犹未许。忽传王孙挥有急报至,言:“晋侯与宋、鲁、卫、郑各国之君,会于夷仪,谋伐齐国。请主公作速班师。”庄公得此急信,乃许莒成。莒黎比公大出金帛为献,以温车载华周,以辇载杞梁之尸,送归齐军,惟隰侯重尸在炭中,已化为灰烬,不能收拾。

(齐庄公得到使者回信,知道华周、杞梁有必死之心,就领大队迅速前进。兵到且于门,听说三人都已战死,大怒,便要攻城。黎比公派使者到齐军中谢罪说:“寡君只见单车,不知是贵国派来的,所以误犯。况且贵国死三人,敝国被杀的已百余人了。他们自求死,不是我们大胆使用兵器所致。敝国国君惧怕贵国国君之威,特命下臣百拜谢罪,愿意今后年年向齐朝贡,不敢有二心。”庄公怒气正盛,不准。黎比公再派使臣恳求,要送还华周,并归还杞梁尸身,而且出金帛犒劳齐军。庄公仍然不答应。突然,王孙挥有急信到,说:“晋平公和宋、鲁、卫、郑各国国君,在夷仪相会,策划攻打齐国,请主公尽快班师。”庄公得到这急信,才答应同莒国讲和。黎比公拿出大量金帛献给齐军,用温车拉着华周,用乘辇拉着杞梁尸体,送还齐军。只有隰侯重尸体在炭中已化成灰烬,无法收拾。)

庄公即日班师,命将杞梁殡于齐郊之外。庄公方入郊,适遇杞梁之妻孟姜,来迎夫尸。庄公停车,使之吊之。孟姜对使者再拜曰:“梁若有罪,敢辱君吊?若其无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郊非吊所,下妾敢辞!”庄公大惭曰:“寡人之过也!”乃为位于杞梁之家而吊焉。孟姜奉夫棺,将窆于城外。乃露宿三日,抚棺大恸,涕泪俱尽,继之以血。齐城忽然崩陷数尺,——由哀恸迫切,精诚之所感也。后世传秦人范杞梁差筑长城而死,其妻孟姜女送寒衣至城下,闻夫死痛哭,城为之崩。盖即齐将杞梁之事,而误传之耳。华周归齐,伤重,未几亦死。其妻哀恸,倍于常人。按《孟子》称:“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正谓此也。史臣有诗云:
(庄公即日班师回国,命令将杞梁停殡在齐城郊外。庄公才进城郊,正碰上杞梁之妻孟姜来迎丈夫尸体。庄公停车,派人吊唁。孟姜对使者拜了两拜说:“杞梁如果有罪,岂敢蒙国君吊唁?如 果无罪,杞家还有先人传下的陋居。郊外不是吊唁的场所,妾不敢接待。”庄公极为惭愧地说:“这是寡人的过错。”便在杞梁之家设好灵位,进行吊唁。孟姜送丈夫的棺材于城外落葬。她露宿三天,抚棺大哭,眼泪哭干,接着流血。齐城城墙忽然崩塌几尺,这是由于孟姜哀哭悲切、精诚感动而造成的。后代传说秦朝人范杞梁被派修长城而死,他的妻子孟姜女送寒衣到长城下,听说丈夫已死,放声痛哭,长城被她哭塌了。这是将齐将杞梁之事误传而成。华周回到齐国,因为伤重,不久也死了。他的妻子悲伤痛哭超过普通人。)

忠勇千秋想杞梁,颓城悲恸亦非常。
至今齐国成风俗,嫠妇哀哀学孟姜。

按此乃周灵王二十二年之事。是年大水,谷水与洛水斗,黄河俱泛滥,平地水深尺余。晋侯伐齐之议遂中止。

(这是周灵王二十二年的事。当年发大水,谷水和洛水争河道,黄河泛滥,平地水深一尺多。晋平公讨伐齐国的计划也就中止了。)

却说齐右卿崔杼恶庄公之淫乱,巴不得晋师来伐,欲行大事,已与左卿庆封商议事成之日,平分齐国,乃闻水阻,心中郁郁。庄公有近侍贾竖,尝以小事,受鞭一百,崔杼知其衔怨,乃以重赂结之,凡庄公一动一息,俱令相报。
(齐国右卿崔杼厌恶齐庄公淫乱,巴不得晋军攻打,要趁机办大事,已和左卿庆封商议好,事成之后平分齐国,听说晋军攻齐计划被大水阻止,心中郁郁不乐。庄公有个近侍贾竖,曾因小事被庄公打了一百鞭;崔杼知道他对庄公怨恨,便送他许多财宝和他结交,庄公一举一动,让他都报告给自己。)

毕竟崔杼做出甚事来,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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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日 四月 13, 2014 3:01 pm

第六十五回  弑齐光崔庆专权  纳卫衎宁喜擅政


   话说周灵王二十三年,夏五月,莒黎比公因许齐侯岁岁来朝,是月,亲自至临淄朝齐。庄公大喜,设飨于北郭,款待黎比公。崔氏府第,正在北郭。崔杼有心拿庄公破绽,诈称寒疾不能起身,诸大夫皆侍宴,惟杼不往,密使心腹叩信于贾竖。竖密报云:“主公只等席散,便来问相国之病。”崔杼笑曰:“君岂忧吾病哉?正以吾病为利,欲行无耻之事耳。”乃谓其妻棠姜曰:“我今日欲除此无道昏君!汝若从吾之计,吾不扬汝之丑,当立汝子为适嗣;如不从吾言,先斩汝母子之首。”棠姜曰:“妇人,从夫者也。子有命,焉敢不依?”崔杼乃使棠无咎,伏甲士百人于内室之左右,使崔成、崔疆伏甲于门之内;使东郭偃伏甲于门之外。分拨已定,约以鸣钟为号。再使人送密信于贾竖:“君若来时,须要如此恁般。……”
   (话说周灵王二十三年五月,莒国国君黎比公亲自到临淄朝拜齐国。齐庄公大喜,在北门设宴款待黎比公。崔杼府第正在北门一带,他有心捉住庄公破绽,谎称自己得寒病不能起身。众大夫都侍奉庄公参加宴会,崔杼不去,暗中派心腹向贾竖打听消息。贾竖密报说:“主公只等散席,便来问候相国的病情。”崔杼笑着说:“国君哪里是为我的病情担忧呢?正以为我的病有利于他,要行无耻之事罢了。”他便对妻子棠姜说:“我今天要除掉这个无道昏君!你如果听从我的计议,我不宣扬你的丑事,还一定立你生的儿子为 嫡嗣;如不听我的话,先斩你母子二人首级。”棠姜说:“妇人,是服从丈夫的,夫君有命令,怎敢不依从?”崔杼就派棠无咎率领甲士百人埋伏在内室左右,派崔成、崔疆在大门内埋伏甲士,派东郭偃在门外埋伏甲士。分派已定,又约定以敲钟为号。他又派人送密信给贾竖:“国君如果来时,要如此这般。……”)

   且说庄公爱棠姜之色,心心念念,寝食不忘,只因崔杼防范稍密,不便数数来往。是日,见崔杼辞病不至,正中其怀,神魂已落在棠姜身上。燕享之仪,了事而已。事毕,趋驾往崔问疾。阍者谬对曰:“病甚重,方服药而卧。”庄公曰:“卧于何处?”对曰:“卧于外寝”。庄公大喜,竟入内室。时州绰、贾举、公孙傲、偻堙四人从行。贾竖曰:“君之行事,子所知也。盍待于外,无混入以惊相国。”州绰等信以为然,遂俱止于门外。惟贾举不肯出,曰:“留一人何害?”乃独止堂中。贾竖闭中门而入。阍者复掩大门,拴而锁之。庄公至内室,棠姜艳妆出迎。未交一言,有侍婢来告:“相国口燥,欲索蜜汤”。棠姜曰:“妾往取密即至也。”棠妾同侍婢自侧户冉冉而去。庄公倚槛待之,望而不至;乃歌曰:
   (庄公喜爱棠姜美色,心中思念,寝食不忘,只因崔杼防范细密,不便频繁往来。这天,见崔杼因病不来,正中下怀,神魂早已飞到棠姜身边。宴会的仪式,不过敷衍了事罢了。宴会结束,庄公乘车飞往崔家探病。崔家守门人骗庄公说:“相国病很重,刚吃过药躺着。”庄公问:“躺在什么地方?”回答说:“躺在外面房中。”庄公大喜,竟进内室。这时州绰、贾举、公孙傲、偻堙四人随行,贾竖说:“主公做的事,各位都清楚。何不在外面等着,不要进去以致惊动了相国。”州绰等人以为他说的对,就都停在门外。只有贾举不肯出去,说:“留一个人有什么妨碍?”就独自呆在堂上。贾竖关上中门进去了。守门人又关上大门,上好闩,并且加了锁。庄公到内室,棠姜浓妆艳抹出迎。二人未来得及说话,侍女来报告:“相国口干,要喝蜜水。”棠姜说:妾去拿蜜水后就回来。”棠姜同侍女从旁门慢慢走了。庄公靠着门槛等棠姜,等一会儿不见她回来,就唱道:)

   室之幽兮,美所游兮。室之邃兮,美所会兮。不见美兮,忧心胡底兮!

   歌方毕,闻廊下有刀戟之声。庄公讶曰:“此处安得有兵?”呼贾竖不应。须臾间,左右甲士俱起。庄公大惊,情知有变,急趋后户,户已闭。庄公力大,破户而出,得一楼登之。棠无咎引甲士围楼,声声只叫:“奉相国之命,来拿淫贼!”庄公倚槛谕之曰:“我,尔君也;幸舍我去!”无咎曰:“相国有命,不敢自专”。庄公曰:“相国何在?愿与立盟,誓不相害!”无咎曰:“相国病不能来也。”庄公曰:“寡人知罪矣!容至太庙中自尽,以谢相国,何如?”无咎又曰:“我等但知拿奸淫之人,不知有君。君既知罪,即请自裁,毋徒取辱。”庄公不得已,从楼牖中跃出,登花台,欲逾墙走。无咎引弓射之,中其左股,从墙上倒坠下来。甲士一齐俱上,刺杀庄公。

   (刚唱完,听见走廊有刀戟的声音。庄公惊讶说:“这地方怎会有兵器?”便召呼贾竖,不见答应。不一会儿,左右甲士全出。庄公大惊,知道有变故,急急往后门跑,而门已关上。庄公力大,破门而出,跑到一座楼上。棠无咎领甲士包围楼,连连大叫:“奉相国命令,来拿淫贼!”庄公靠栏杆向众人传话:“我是你们国君,望你们放开我,赶快离开!”无咎说:“相国有命令,我不敢自做主张。”庄公说:“相国何在,寡人愿和他订立盟约,誓不害他!”无咎说:“相国病重不能来。”庄公说:“寡人知罪了!容我到太庙中自尽,以向相国谢罪怎么样?”无咎又说:“我等只知捉拿奸淫之人,不知有国君。国君既然已经知罪,就请自杀,不要再自取污辱。”庄公没办法,从楼窗中跳出,登上花台,要跳墙逃跑。无咎开弓射他,射中左腿,从墙上倒栽下来。甲士一齐上前刺死庄公。)

   无咎即使人鸣钟数声。时近黄昏,贾举在堂中侧耳而听,忽见贾竖启门,携烛而出曰:“室中有贼,主公召尔。尔先入,我当报州将军等。”贾举曰:“与我烛。”贾竖授烛,丢手坠地,烛灭。举仗剑摸索,才入中门,遇绊索踬地。崔疆从门旁突出,击而杀之。
   (棠无咎就派人敲钟。这时已近黄昏,贾举在堂中侧耳倾听,忽见贾竖开门,拿着烛火出来说:“室内有贼,主公召你。你先进去,我要告诉州绰将军等人。”贾举说:“给我烛火。”贾竖递过烛火,失手掉在地上,烛火熄灭。贾举仗剑摸索,才入中门,遇绳索绊倒在地上。崔疆从门旁猛地出来,杀死贾举。)

   州绰等在门外,不知门内之事。东郭偃伪为结好,邀至旁舍中,秉烛具酒肉,且劝使释剑乐饮,亦遍饮从者。忽闻宅内鸣钟,东郭偃曰:“主公饮酒矣。”州绰曰:“不忌相国乎?”偃曰:“相国病甚,谁忌之?”有顷,钟再鸣,偃起曰:“吾当入视。”偃去,甲士悉起。州绰等急简兵器,先被东郭偃使人盗去了。州绰大怒,视门前有升车石,磔以投入。偻堙适趋过,误中堙,折其一足,惧而走。公孙傲拔系马柱而舞,甲士多伤。众人以火炬攻之,须发尽燎。时大门忽启,崔成、崔疆复率甲自内而出,公孙傲以手拉崔成,折其臂,崔疆以长戈刺傲,立死,并杀偻堙。州绰夺甲士之戟,复来寻斗,东郭偃大呼:“昏君奸淫无道,已受诛戮,不干众人之事,何不留身以事新主?”州绰乃投戟于地曰:“吾以羁旅亡命,受齐侯知己之寓,今日不能出力,反害偻堙,殆天意也!惟当舍一命以报君宠,岂肯苟活,为齐、晋两国所笑乎?”即以头触石垣三四,石破,头亦裂。邴师闻庄公之死,自刭于朝门之外。封具缢于家。铎父与襄伊相约,往哭庄公之尸。中路闻贾举等俱死,遂皆自杀。髯翁有诗云:
   (州绰等人在门外,不知道门里的事。东郭偃假装与他们交结,将其请到旁屋中,点亮烛火,摆上酒肉,劝州绰放下宝剑饮酒,又挨个给其他人敬酒。突然听到宅内钟响,东郭偃说:“主公喝上酒了。”州绰说:“不顾忌相国了吗?”东郭偃说:“相国病得厉害,谁还顾忌他?”一会儿,钟又响了,东郭偃说:“我得进去看看。”东郭偃离开,埋伏的甲士全出来了。州绰等人急拿兵器,早已被东郭偃派人偷走了。州绰大怒,看门前有上车石,便弄碎了用来打人。偻堙刚好跑过,州绰误中偻堙,打断了他的一条腿。公孙傲拔出拴马的柱子挥舞起来,崔杼的许多甲士被伤。众人用火炬攻他们,胡须、头发都烧着了。这时大门突然开了,崔成、崔疆又率甲士自门里杀出,公孙傲用手撕扯崔成,折断他一条胳膊。崔疆用长戈刺公孙傲,将其杀死,又杀死偻堙。州绰从甲士手中夺过戟,又来战斗,东郭偃大叫:“昏君奸淫无道,已被诛杀,不干众人的事,何不留下性命以侍奉新国君?”州绰把戟丢弃到地上说:“我从晋国亡命到这里,受齐侯知遇之恩,今日不能尽力,反害死了偻堙,大概是天意吧!只有舍一命以报答主公宠爱,岂能苟且求活,被齐、晋两国所笑?”就用脑袋向石墙上撞三四次,石头碎了,州绰脑袋也破裂了。邴师听说庄公死了,自刎在朝门之外。封具在家里上吊而死。铎父和襄尹约好,前去哭庄公之尸,半路上听说贾举等人都死了,二人一齐自杀。髯翁对此事有诗说:)

   似虎如龙勇绝伦,因怀君宠命轻尘。
   私恩只许私恩报,殉难何曾有大臣。

   时王何约卢薄癸同死,癸曰:“无益也,不如逃之,以俟后图。幸有一人复国,必当相引。”王何曰:“请立誓!”誓成,王何遂出奔莒国。卢薄癸将行,谓其弟卢薄嫳曰:“君子之勇爵,以自卫也。与君同死,何益于君?我去,子必求事崔庆而归我,我因以为君报仇,如此,则虽死不虚矣!”嫳许之。癸乃出奔晋国。卢蒲嫳遂求事庆封,庆封用为家臣。申鲜虞出奔楚,后仕楚为右尹。

   (王何约卢薄癸同死,卢薄癸说:“没用,不如逃走,以待将来再做打算。我二人侥幸有一人复国,一定要请另一个回来共事。”王何说:“让我们立誓吧!”立誓完毕,王何就逃亡到莒国。卢蒲癸走前对弟弟卢蒲嫳说:“国君设立‘勇爵’,用来自卫。和国君同死,对国君有什么好处?我离开后,你一定想法服侍崔、庆两家,想法使我回国,我便趁机为国君报仇,如能这样,即使死了也不虚度人生了!”卢蒲嫳答应了,卢蒲癸就逃亡到晋国。卢蒲嫳设法让庆封任用自己,庆封用他做了家臣。申鲜虞逃亡到楚国,后在楚做官,当了右尹。)

   时齐国诸大夫闻崔氏作乱,皆闭门待信,无敢至者。惟晏婴直造崔氏,入其室,枕庄公之股,放声大哭,既起,又踊跃三度,然后趋出。棠无咎曰:“必杀晏婴,方免众谤。”崔杼曰:“此人有贤名,杀之,恐失人心。”晏婴遂归,告于陈须无曰:“盍议立君乎?”须无曰:“守有高、国,权有崔、庆,须无何能为?”婴退,须无曰:“乱贼在朝,不可与共事也。”驾而奔宋。晏婴复往见高止、国夏,皆言:“崔氏将至,且庆氏在,非吾所能张主也。”婴乃叹息而去。
   (齐国诸家大夫听说崔氏作乱,都闭门等消息,没有敢到现场的。只有晏婴直到崔家,进入室中,枕在庄公腿上放声大哭。起来后,又跳跃三次,然后跑出。棠无咎说:“一定得杀晏婴,才能免得众人胡说。”崔杼说:“此人有贤明的名声,杀了恐怕丧失人心。”晏婴回去,告诉陈须无说:“何不商议立国君呢?”陈须无说:“掌握地方的有高、国两家,掌权的有崔、庆两家,须无能有什么作为?”晏婴退出,陈须无说:“乱贼在朝上,不可和他们一起共事。”便乘车到了宋国。晏婴又前去见高止、国夏,二人都说:“崔氏将要来了,而且庆氏在,不是我能作主的。”晏婴叹息着 离开了。)

   未几,庆封使其子庆舍,搜捕庄公余党,杀逐殆尽。以车迎崔杼入朝,然后使召高、国,共议立君之事。高、国让于崔、庆,庆封复让于崔杼。崔杼曰:“灵公之子杵臼,年已长,其母为鲁大夫叔孙侨如之女,立之,可结鲁好。”众人皆唯唯。于是迎公子杵臼为君,是为景公。时景公年幼,崔杼自立为右相,立庆封为左相。盟群臣于太公之庙,刑牲歃血,誓其众曰:“诸君有不与崔、庆同者,有如日!”庆封继之,高、国亦从其誓。轮及晏婴,婴仰天叹曰:“诸君能忠于君,利于社稷,而婴不与同心者,有如上帝!”崔、庆俱色变。高、国曰:“二相今日之举,正忠君、利社稷之事也。”崔、庆乃悦。时莒黎比公尚在齐国,崔、庆奉景公与黎比公之盟。黎比公乃归莒。
   (不久,庆封让他的儿子庆舍搜捕庄公余党,或杀死,或驱逐,几乎全光了。庆封用车迎接崔杼入朝,然后派人召高、国二家,一起商议立国君的事情。高、国二家推由崔、庆二家作主,庆封又推让崔杼作主。崔杼说:“灵公之子杵臼,已长成,他母亲为鲁国大夫叔孙侨如的女儿,立杵臼可以结好鲁国。”众人唯唯答应。于是,迎立杵臼为国君,这就是齐景公。当时景公年幼,崔杼自立为右相,封庆封为左相,召群臣在姜太公庙盟誓,杀牲畜,歃血盟誓说:“众人有不和崔氏、庆氏一条心的,日落即落!”庆封接 着宣誓,高氏、国氏也按誓词说了。轮到晏婴,他仰天叹息说:“诸君能忠于国君,有利国家,而晏婴不和各位同心,必受天帝惩罚!”崔杼、庆封脸色变了。高止、国夏说:“两位相国今天的举动,正是忠于国君、有利国家的好事。”崔杼、庆封都高兴了。这时莒国黎比公还在齐国,崔杼、庆封请齐景公和黎比公订盟,黎比公才回莒国。)

   崔杼命棠无咎敛州绰、贾举等之尸,与庄公同葬于北郭,减其礼数,不用兵甲,曰:“恐其逞勇于地下也。”命太史伯以疟疾书庄公之死,太史伯不从,书于简曰:“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杼见之大怒,杀太史。太史有弟三人,曰仲、叔、季。仲复书如前,杼又杀之;叔亦如之,杼复杀之;季又书,杼执其简谓季曰:“汝三兄皆死,汝独不爱性命乎?若更其语,当免汝。”季对曰:“据事直书,史氏之职也。失职而生,不如死?昔赵穿弑晋灵公,太史董狐,以赵盾位为正卿,不能讨贼,书曰:“赵盾弑其君夷皋。’盾不为怪,知史职不可废也。某即不书者,天下必有书之者。不书不足以盖相国之丑,而徒贻识者之笑,某是以不爱其死,惟相国裁之!”崔杼叹曰:“吾惧社稷之陨,不得已而为此。虽直书,不必谅我。”乃掷简还季。季捧简而出,将至史馆,遇南史氏方来,季问其故。南史氏曰:“闻汝兄弟俱死,恐遂没夏五月乙亥之事,吾是以执简而来也。”季以所书简示之,南史氏乃辞去。髯翁读史至此,有赞云:
   (崔杼命令棠无咎收州绰、贾举等人尸首,和庄公一同葬在北郭,省减礼仪,不用武器、甲胃陪葬,说:“怕他们在地下逞勇。”崔杼命令太史伯记载庄公因疟疾而死,太史伯不听从,在竹简上写道:“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崔杼见了大怒,杀太史伯。太史伯有三个弟弟,分别叫仲、叔、季。仲的记载和太史伯记的一样,崔杼又杀了他;叔仍然一样记,崔杼也把他杀了;季又那样写,崔杼拿着竹简问他:“你三个哥哥都死了,你不可惜自己性命吗?如果改变记载的话语,我就免你一死。”季回答说:“按事实记载,是史官的职责,放弃职责而活,不如死!从前赵穿杀死晋灵公,太史董狐认为,赵盾为正卿,不能处分杀死国君的贼人,记载道:‘赵盾弑其君夷皋。’赵盾不怪罪他,知道史官的责任不能废弃。我即使不写,天下也一定会有记载的人。不写,不能掩盖相国 的丑行,而白白招惹知事理的人耻笑。我因此不可惜自己死去,请相国处置! ”崔杼叹息说:“我怕国运衰落,不得已而做这事。即使直写事实,人们也一 定能体谅我。”就把竹简扔给季。季捧着竹简出来,将到史馆,碰到南史氏刚来,季问南史氏来的原因,南史氏说:“听说你们兄弟都死了,我怕因此而忘却了夏五月乙亥的事,所以带竹简来了。”季把自己写的竹简给他看,他告辞回去了。髯翁读史至此,赞叹道:)

   朝纲纽解,乱臣接迹;斧钺不加,诛之以笔。不畏身死,而胃溺职;南史同心,有遂无格。皎日青天,奸雄夺魄。彼哉谀语,差此史册!

   崔杼愧太史之笔,乃委罪贾竖而杀之。

   (崔杼面对太史之笔,不免羞愧,推罪于贾竖,将他杀死。)

   是月,晋平公以水势既退,复大合诸侯于夷仪,将为伐齐之举。崔杼使左相庆封以庄公之死,告于晋师,言:“群臣惧大国之诛,社稷不保,已代大国行讨矣。新君杵臼,出自鲁姬,愿改事上国,勿替旧好。所攘朝歌之地,仍归上国,更以宗器若干,乐器若干为献。”诸侯亦皆有赂。平公大悦,班师而归。诸侯皆散。自此晋、齐复合。时殖绰在卫,闻州绰、刑蒯皆死,复归齐国。卫献公衎出奔在齐,素闻其勇,使公孙丁以厚币招之;绰遂留事献公。此事搁过一边。
   (这个月里,晋平公由于水势已退,又在夷仪大会诸侯,以进行讨伐齐国之举。崔杼派左相庆封将庄公已死的消息告诉给晋军,说:“齐国群臣怕大国惩罚,国家不保,已代替大国实行讨伐了。新国君杵臼出自鲁姬,愿改为侍奉上国,不废旧时盟好。所夺朝歌之地, 仍归还上国,并用宗庙器物若干,乐器若干献给上国。”对各路诸侯,齐国均有礼物。晋平公极为高兴,班师回国,诸侯尽散。从此晋、齐重新联合。这时殖绰在卫国,听说州绰、邢蒯都死了,又回到齐国。卫献公衍流亡齐国,一向听说殖绰勇敢,让公孙丁多用钱财相召,殖绰便效力于卫献公。)

   是年,吴王诸樊伐楚,过巢,攻其门。巢将牛臣隐身于短墙而射之,诸樊中矢而死。群臣守寿梦临终之戒,立其弟余祭为王。余祭曰:“吾兄非死于巢也,以先王之言,国当次及,欲速死以传季弟,故轻生耳。”乃夜祷于天,亦求速死。左右曰:“人所欲者,寿也。王乃自祈早死,不亦违于人情乎?”余祭曰:“昔我先人太王,废长立幼,竟成大业。今吾兄弟四人,以次相承,若俱考终命,札且老矣。吾是以求速也。”此段话且搁过一边。
   (这年吴王诸樊攻打楚国,过巢地,攻城门。巢地守将牛臣隐身在矮墙内射箭,诸樊中箭而死。吴国群臣遵守寿梦临终之言,立诸樊弟弟余祭为王。余祭说:“我哥哥不是死在巢地守将之手,由于先王有言,国家按兄弟次序相传,他想快死而把君位传给小弟,所以轻生。”余祭夜里向天祷告,也请求快死。左右说:“人所希望的是长寿,大王竟然自求早死,不有些悖于人情吗?”余祭说:“从前我的先祖太王废长立幼,终成大业。现在我们兄弟四人,按次序继承王位,如果都长寿而终,幼弟季札将要到老才能即位,所以我求快死。”)

却说卫大夫孙林父、宁殖既逐其君衎,奉其弟剽为君。后宁殖病笃,召其子宁喜谓曰:“宁氏自庄、武以来,世笃忠贞。出君之事,孙子为之,非吾意也。而人皆称曰:‘孙、宁’。吾恨无以自明,即死,无颜见祖父于地下!子能使故君复位,盖吾之愆,方是吾子。不然,吾不享汝于祀矣。”喜泣拜曰:“敢不勉图!”殖死,喜嗣为左相,自是日以复国为念。奈殇公剽屡会诸侯,四境无故;上卿孙林父又是献公衎的嫡仇,无间可乘。
(却说卫国大夫孙林父、宁殖驱逐卫献公衎,***公之弟剽为国君。后来宁殖病重,召他儿子宁喜说:“宁氏从庄公、武公以来,世世代代忠君为国。逐出国君之事,是孙林父所为,并不是我的本心。而人们都称‘孙宁’,我遗憾于没法自明,就是死了,也没有面目见祖父、父亲于地下!你如能使旧国君复位,遮盖我的罪过,才不愧是我的儿子。否则,我死后也不享用你的祭祀。”宁喜哭拜说:“孩儿怎敢不努力实现!”宁殖死了,宁喜接替父亲任左相,从此每天以帮助卫献公复国为念。无奈卫殇公剽屡会诸侯,四方无事;上卿孙林父又是献公死敌,无隙可乘。)

周灵王二十四年,卫献公袭夷仪据之,使公孙丁私入帝邱城,谓宁喜曰:“子能反父之意,复纳寡人,卫国之政,尽归于子,寡人但主祭祀而已。”宁喜正有遣嘱在心,今得此信,且有委政之言,不胜之喜。又思:“卫候一时求复,故以甜言相哄,倘归而悔之,奈何?公子鱄专贤而有信,若得他为证明,他日定不相负。”乃为复书,密付来使,书中大约言:“此乃国家大事,臣喜一人,岂能独力承当?子鲜乃国人所信,必得他到此面订,方有商量。”——子鲜者,公子鱄之字也。——献公谓公子鱄曰:“寡人复国,全由宁氏,吾弟必须为我一行。”子鱄口虽答应,全无去意。献公屡屡促之,鱄对曰:“天下无无政之君。君曰‘政由宁氏’,异日必悔之。是使鱄失信于宁氏也,鱄所以不敢奉命。”献公曰:“寡人今窜身一隅,犹无政也。倘先人之祀,延及子孙,寡人之愿足矣,岂敢食言,以累吾弟。”鱄对曰:“君意既决,鱄何敢避事,以败君之大功。”乃私人帝邱城,来见宁喜,复申献公之约。宁喜曰:“子鲜若能任其言,喜敢不任其事!”鱄向天誓曰:“鱄若负此言,不能食卫之粟。”喜曰:“子鲜子誓,重于泰山矣。”公子鱄回复献公去了。
(周灵王二十四年,卫献公偷袭夷仪并占据了这块地方,派公孙丁私进帝邱城,对宁喜说:“您如能与你父亲心意不同,重让寡人回国,卫国的政事全归您控制,寡人只主持祭祀而已。”宁喜正有父亲遗嘱在心,现在得到这个消息,又有委与政事的话,不胜欣喜。又想:“卫侯一时求得复回,所以用甜言蜜语相哄,如果归来后悔,怎么办?公子鱄贤而有信,如得到他为证明,将来卫侯定不能相负。”便写回信,密付来使,信中大略说:“这是国家大事,臣宁喜一人怎能独立承担?子鲜为国人信任,一定得他到来当面相订,才能商量。”——子鲜是公子鱄的字。献公对公子鱄说:“寡人复国,全仗宁氏,弟弟必须为我走一趟。”公子鱄口上虽答应,却没有动身的意思。献公屡屡催促他,他回答说:“天下没有不管政事的国君,您说‘政事由宁代管’,来日一定后悔。您这是使我失信于宁氏,所以我不能奉命而行。”献公说:“寡人现在逃身在外,就如同没有政事。如能祭祀先人,延续子孙,我的心愿就满足了,怎敢食言以致牵累我弟弟?”公子鱄回答说:“国君心意既然决定,鱄怎敢躲避事情,以致国君大事失败?”公子鱄就私进帝邱城,来见宁喜,重申献公之约。宁喜说:“子鲜如果能承担这话,宁喜敢不承担这事?”公子鱄向天立誓说:“鱄如违背此言,不能吃卫国所产粮食。”宁喜说:“子鲜的誓言重于泰山。”公子鱄去回复献公。)

宁喜以殖之遗命,告于蘧瑗。瑗掩耳而走曰:“瑗不与闻君之出,又敢与闻其入乎?”遂去卫适鲁。喜复告于大夫石恶、北宫遗,二人皆赞成之。喜乃告于右宰谷,谷连声曰:“不可,不可!新君之立,十二年矣,未有失德。今谋复故君,必废新君,父子得罪于两世,天下谁能容之?”喜曰:“吾受先人遗命,此事断不可已。”右宰谷曰:“吾请往见故君,观其为人视往日如何,而后商之。”喜曰:“善。”右宰谷乃潜往夷仪,求见献公。献公方濯足,闻谷至,不及穿履,徒跣而出,喜形于面,谓谷曰:“子从左相处来,必有好音矣。”谷对曰:“臣以便道奉侯,喜不知也。”献公曰:“子第为寡人致左相,速速为寡人图成其事。左相纵不思复寡人,独不思得卫政乎?”谷对曰:“所乐为君者,以政在也。政去,何以为君?”献公曰:“不然。所谓君者,受尊号,享荣名;美衣玉食,崇阶华宫;乘高车,驾上驷;府库充盈,使令满前;入有嫔御姬侍之奉,出有田猎毕弋之娱;岂必劳心政务,然后为乐哉?”谷嘿然而退。复见公子鱄,谷述献公之言,鱄曰:“君淹恤日久,苦极望甘,故为此言。夫所谓君者,敬礼大臣,录用贤能,节财而用之,恤民而使之,作事必宽,出言必信,然后能享荣名,而受尊号,此皆吾君之所熟闻也。”右宰谷归,谓宁喜曰:“吾见故君,其言粪土耳!无改于旧。”喜曰:“曾见于鲜否?”谷曰:“子鲜之言合道,然非君所能行也。”喜曰:“吾恃子鲜矣。吾有先臣之遗命,虽知其无改,安能已乎?”谷曰:“必欲举事,请俟其间。”
(宁喜将宁殖遗命告诉给蘧瑗,蘧瑗掩耳跑开说:“我没有听说国君的出走,又怎敢听说他回来的事呢?”便离开卫国,到鲁国去了。宁喜又告诉给大夫石恶、北宫遗,二人都赞成。宁喜又告诉右宰谷,谷连声说:“不行,不行!新国君立十二年了,没有丧失仁德。现在谋划恢复旧国君,一定得废新国君,你们父子得罪两代国君,天下谁能容你?”宁喜说:“我受先父遗命,此事决不能中止。”右宰谷说:“请让我去见见旧国君,看看他的为人比往日如何,然后商量。”宁喜说:“好吧!”右宰谷悄悄到夷仪,求见献公。献公正在洗脚,听说右宰谷到,不顾穿鞋,赤脚出来,喜形于色,对右宰谷说:“先生从左相那来,一定有好消息。”右宰谷应对说:“臣在路上就便而来,宁喜不知。”献公说:“你替我致意左相,快快为寡人谋成其事。左相纵然不想使寡人回去,还不想得到卫国的政权吗?”右宰谷回答说:“人所以乐意做国君,因为政权在。政事没了,凭什么做国君?”献公说:“不然。所谓国君,受尊号,享美名,锦衣玉食,住台阶高高的华美的房屋,乘高车,驾好马,仓库充满钱物,眼前到处是使用的人,进内有嫔妃侍女,出外可以射猎,难道一定得为政务操心然后才快乐吗?”右宰谷瞧不起地退出,见公子鱄,转述献公的话,公子鱄说:“国君淹滞时间太长了,苦极而盼甜,所以说这种话。所谓国君,敬重大臣,录用贤才,节约财物而使用,体恤百姓而使派,作事一定宽厚,说话一定诚实,然后能享美名,受尊号,这些都是我们国君所熟知的。”右宰谷回去对宁喜说:“我见到旧国君,他说的话如粪土,和原来没两样。”宁喜说:“你看见子鲜了吗?”右宰谷说:“子鲜的话合乎道理,然而不是国君能实行的。”宁喜说:“我靠子鲜了。我有国君先臣的遗命,即使知道国君没改变,又怎能停止呢?”右宰谷说:“一定要举事,请等机会。”)

时孙林父年老,同其庶长子孙蒯居戚,留二子孙嘉、孙襄在朝。周灵王二十五年,春二月,孙嘉奉殇公之命,出使聘齐,惟孙襄居守。适献公又遗公孙丁来讨信,右宰谷谓宁喜曰:“子欲行事,此其时矣。父兄不在,襄可取也,得襄,则子叔无能为矣。”喜曰:“子言正合吾意。”遂阴集家甲,使右宰谷同公孙丁帅之,以伐孙襄。孙氏府第壮丽,亚于公宫,墙垣坚厚,家甲千人,有家将雍鉏、褚带二人,轮班值日巡警。
(这时孙林父年老,和庶出的长子孙蒯住在戚邑,留下两个儿子孙嘉、孙襄在朝。周灵王二十五年二月,孙嘉奉卫殇公命令出使齐国,只孙襄留守。正赶上献公又派公孙丁来讨信,右宰谷对宁喜说:“您想行事,这是时候了。孙家父兄不在,孙襄可以攻取,得到孙襄,孙林父就无能为力了。”宁喜说:“您的话正合我意。”于是就暗中集聚家中甲士,使右宰谷和公孙丁率领他们攻打孙襄。孙氏府第壮丽,和国君宫殿匹敌,墙垣坚厚,家中甲士千人,有家将雍鉏、褚带二人,轮班值日巡警。)

是日,褚带当班,右宰谷兵到,褚带闭门登楼问故。谷曰:“欲见舍人,有事商议。”褚带曰:“议事何须用兵?”欲引弓射之。谷急退,帅卒攻门。孙襄亲至门上,督视把守。褚带使善射者,更番迭进,将弓持满,临楼牖而立,近者辄射之,死者数人。雍鉏闻府第有事,亦起军丁来接应。两下混乱,互有杀伤。右宰谷度不能取胜,引兵而回。孙襄命开门,亲自驰良马追赶,遇右宰谷,以长铙挽其车。右宰谷大呼:“公孙为我速射!”公孙丁认得是孙襄,弯弓搭箭,一发正中其胸,却得雍、褚二将军齐上,救回去了。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这天褚带当班,右宰谷兵到,褚带关门上门楼问原因。右宰谷说:“要见舍人,有事商议。”褚带说:“商议事何须用兵?”要开弓而射,右宰谷急退,领兵攻门。孙襄亲到门上,督促守卫。褚带派能射箭的人,轮番上前,将弓拉满,面对楼窗站着,有人靠近就射,射死了数人。雍鉏听说府中有事,也起兵来接应。双方混战,互有死伤。右宰谷考虑不能取胜,领兵退回。孙襄命令开门,亲自驾着骏马追赶,遇右宰谷,便用挠钩拉他的战车。右宰谷大叫:“公孙给我快射!”公孙丁认得是孙襄,弯弓搭箭,一发射中孙襄前胸,雍、褚二将齐上,救了回去。胡曾先生咏史诗说:)

孙氏无成宁氏昌,天教一矢中孙襄。
安排兔窟千年富,谁料寒灰发火光!

右宰谷转去,回复宁喜,说:“孙家如此难攻,若非公孙神箭,射中孙襄,追兵还不肯退。”宁喜曰:“一次攻他不下,第二次越难攻了。既然箭中其主,军心必乱,今夜吾自往攻之。如再无攻,即当出奔,以避其祸。我与孙氏,已无两立之势矣。”一面整顿车仗,先将妻子送出效外,恐一时兵败,脱身不及。一面遣人打听孙家动静。约莫黄昏时候,打探者回报:“孙氏府第内有号哭之声,门上人出入,状甚仓皇。”宁喜曰:“此必孙襄伤重而亡也。”言未毕,北宫遗忽至,言:“孙襄已死,其家无主,可速攻之。”时漏下已三更,宁喜自行披挂,同北宫遗、右宰谷、公孙丁等,悉起家众,重至孙氏之门。雍鉏、褚带方临尸哭泣,闻报宁家兵又到,急忙披挂,已被攻入大门,鉏等急闭中门,奈孙氏家甲,先自逃散,无人协定,亦被攻破。雍鉏后墙而遁,奔往戚邑去了;褚带为乱军所杀。

(右宰谷回去,报告宁喜,说孙家这样难攻,若非公孙丁神箭射中孙襄,追兵还不肯退。宁喜说:“一次攻不下,第二次越发难攻了。既然射中其主,军心一定混乱,今天夜里我亲自去攻打。如果再不成功,就应出逃以避祸。我和孙家,已不可能并立了。”他一面整顿车仗,把妻子孩儿送出郊外,以免一时兵败,来不及脱身,又一面派人打听孙家动静。黄昏时,探子回来报告:“孙氏府内有号哭声,门上人出入,样子极为慌张。”宁喜说:“这一定是孙襄伤重而死。”话未说完,北宫遗突然来到,说:“孙襄已死,其家无主,可赶快攻打。”这时已到三更,宁喜自己披挂好,同北宫遗、右宰谷、公孙丁等率领所有家人,重新来到孙家门口。雍鉏褚带正面对孙襄尸体哭泣,听说宁家兵又到,急忙披挂,大门已被攻破。雍鉏等人忙关闭中门,无奈孙家甲士,先已逃散,无人助守,中门也被攻开。雍鉏跳过后墙逃出,奔往戚邑;褚带被乱军杀死。)

其时天已大明,宁喜灭孙襄之家,断襄之首,携至公宫,来见殇公,言:“孙氏专政日久,有叛逆之情,某已勒兵往讨,得孙襄之首矣。”殇公曰:“孙氏果谋叛,奈何不令寡人闻之?既无寡人在目,又来见寡人何事?”宁喜起立,抚剑言曰:“君乃孙氏所立,非先君之命,群臣百姓,复思故君,请君避位,以成尧、舜之德。”殇公怒曰:“汝擅杀世臣,废置任意,真乃叛逆之臣也!寡人南面为君,已十三载,宁死不能受辱!”即操戈以逐宁喜。喜趋出宫门。殇公举目一看,只见刀枪济济,戈甲森森,宁家之兵,布满宫外,慌忙退步。宁喜一声指麾,甲士齐上,将殇公拘住。世子角闻变,仗剑来救,被公孙丁赶上,一戟刺死。宁喜传令,囚殇以于太庙,逼使饮鸩而亡。此周灵王二十五年,春二月,辛卯日事也。宁喜使人迎其妻子,复归府第。乃集群臣于朝堂,议迎立故君。各官皆到,惟有太叔仪乃是卫成公之子,卫交公之孙,年六十余,独称病不至。人问其故,仪曰:“新旧皆君也。国家不幸有此事,老臣何忍与闻乎?”
(这时天已大亮,宁喜灭掉孙襄之家,斩下孙襄首级,带到宫中,来见殇公说:“孙氏专权日久,有叛逆之心,我已带兵去征讨,取下孙襄首级了。”殇公说:“孙氏果真谋反,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既然眼中没有我,又来见我做什么?”宁喜站起身,按着剑说:“主公为孙氏所立,并非先君的命令,群臣百姓,又思念旧君,请您避位,以成尧、舜禅让那样的功德。”殇公生气说:“你擅自杀掉世家大臣,任意废立国君,真是叛逆之臣!我面南为君一十三年,宁死也不能受辱!”就拿起戈追宁喜,宁喜跑出宫门。殇公抬眼一看,只见刀枪济济,戈乾森森,宁家兵布满宫外,慌忙退步。宁喜一声指挥,甲士齐上,把殇公擒住。殇公世子角听到变乱,仗剑来救,被公孙丁赶上,一戟刺死。宁喜传令,把殇公囚在太庙里,逼他饮毒酒而死。这是周灵王二十五年二月辛卯日的事。宁喜派人迎回妻儿,回归府中。他在朝堂召集群臣,商议迎立旧国君。各官都到,只有卫成公之子、卫文公之孙,六十余岁的太叔仪称病不到。人们问他,他说:“新旧都是国君, 国家不幸有这种事,我怎么能忍心听说呢?”)

宁喜迁殇公之宫眷于外,扫除宫室,即备法驾,遣石宰谷、北宫遗同公孙丁,往夷仪迎接献公。献公星夜驱驰,三日而至。大夫公孙免余,直至境外相见。献公感其远迎之意,执其手曰:“不图今日复为君臣。”自此免余有宠。诸大夫皆迎于境内,献公自车揖之。既谒庙临朝,百官拜贺,太叔仪尚称病不朝。献公使人责之曰:“太叔不欲寡人返国乎?何为拒寡人?”仪顿首对曰:“昔君之出,臣不能从,臣罪一也;君之在外,臣不能怀贰心,以通内外之言,罪二也;及君求入,臣又不能与闻大事,罪三也。君以三罪责臣,臣敢逃死!”即命驾车,欲谋出奔。献公亲往留之。仪见献公,垂泪不止,请为殇公成丧,献公许之,然后出就班列。
(宁喜把殇公家眷迁到宫外,扫除宫室,准备车驾,派右宰谷、北宫遗同公孙丁往夷仪迎接献公。献公连夜奔驰,三天到达。大夫公孙免余一直到境外相见。献公感谢他远迎之意拉住他的手说: “不想今日你我重为君臣。”从此公孙免余受宠。众大夫都在境内迎候,献公在车上揖谢。拜谒太庙之后,献公升朝,百官拜贺,太叔仪仍然称病不上朝。献公派人责备他说:“太叔不想要我返回国家吗?为什么拒绝我?”太叔仪叩首应对说:“从前国君外出,臣不能追随,这是一罪;国君在外,臣不能对殇公怀二心而通内外之信息,这是二罪;到了国君要回来,臣又不能参加大事,这是三罪。国君用这三罪斥责臣,臣岂敢逃避一死!”便打算逃亡。献公亲自去挽留他。太叔仪见到献公,流泪不止,请求为殇公治丧,献公答应了,太叔仪才出来,进入朝班。)

献公使宁喜独相卫国,凡事一听专决,加食邑三千室。北宫遗、右宰谷、石恶、公孙免余等,俱增秩禄。公孙丁、殖绰有从亡之劳,公孙无地、公孙臣,其父有死难之节,俱进爵大夫。其他太叔仪、齐恶、孔羁、褚师申等,俱如旧。召蘧瑗于鲁,复其位。
(献公让宁喜一人为卫国之相,所有事情全听他决断,加封他食邑三千户。北宫遗、右宰谷、石恶、公孙免余等人都加爵增俸。公孙丁、殖绰有跟随逃亡的功劳,公孙无地、公孙臣,他们的父亲都为献公而死,几人都进爵位为大夫。太叔仪、齐恶、孔羁、褚师申等人,都官爵如旧,又从鲁国召回蘧瑗,恢复他的职位。)

却说孙嘉聘齐而回,中道闻变,径归戚邑。林父如献公必不干休,乃以戚邑附晋,诉说宁喜弑君之恶,求晋侯做主。恐卫侯不日遣兵伐戚,乞赐发兵,协力守御。晋平公以三百人助之。孙林父使晋兵专戍茅氏之地。孙蒯谏曰:“戍兵单薄,恐不能拒卫人,奈何?”林父笑曰:“三百人不足为吾轻重,故委之东鄙。若卫人袭杀晋戍,必然激晋之怒,不愁晋人不助我也。孙蒯曰:“大人高见,儿万不及。”宁喜闻林父请兵,晋仅发三百人,喜曰:“晋若真助林父,岂但以三百人塞责哉?”乃使殖绰将选卒千人,往袭茅氏。
(再说孙嘉出使齐国回来,路上听到变故,直接回戚邑。孙林父知道献公一定不会干休,便将戚邑归附晋国,诉说宁喜弑杀国君的罪恶,请晋平公做主;又怕卫献公不日发兵攻打戚邑,请求晋平公派兵帮助抵御,晋平公出三百人帮助他。孙林父让晋兵独力防守茅氏地方。孙蒯劝谏说:“晋兵力量单薄,怕抵挡不住卫兵,怎么办?”孙林父笑着说: “三百人对我们无足轻重,所以派在东方边境。如果卫国攻杀晋兵,必然激起晋国的愤怒,那就不愁晋国不帮助我们了。”孙蒯说:“大人见地高明,孩儿万万不及。”宁听喜说孙林父请求晋国出兵,晋国只派了三百人,高兴地说:“晋国如果真帮助孙林父,怎么会只用三百人敷衍塞责呢?”就派殖绰挑选精兵千人,去袭击茅氏。)

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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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 页 2 Empty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帖子 由 Admin 周六 四月 26, 2014 11:46 am

第六十六回 杀宁喜子鱄出奔 戮崔杼庆封独相

   话说殖绰帅选卒千人,去袭晋戍,三百人不勾一扫,遂屯兵于茅氏,遣人如卫报捷。林父闻卫兵已入东鄙,遣孙蒯同雍鉏引兵救之。探知晋戍俱已杀尽,又知殖绰是齐国有名的勇将,不敢上前拒敌,全军而返,回复林父。林父大怒曰:“恶鬼尚能为厉,况人乎?一个殖绰不能与他对阵,倘卫兵大至,何以御之?汝可再往,如若无功,休见我面!”孙蒯闷闷而出,与雍鉏商议,雍鉏曰:“殖绰勇敌万夫,必难取胜,除非用诱敌之计方可。”孙蒯曰:“茅氏之西,有地名圉村,四周树木茂盛,中间一村人家。村中有小小土山,我使人于山下掘成陷坑,以草覆之,汝先引百人与战,诱至村口,我屯兵于山上,极口詈骂,彼怒,必上山来擒我,中吾计矣。”雍鉏如其言,帅一百人驰往茅氏,如探敌之状,一遇殖绰之兵,佯为畏惧,回头便走。殖绰恃勇,欺雍鉏兵少,不传令开营,单带随身军甲数十人,乘轻车追去。雍鉏弯弯曲曲,引至圉村,却不进村,径打斜往树林中去了。殖绰也疑心林中有伏,便教停车。只见土山之上,又屯着一簇步卒,约有二百人数,簇拥着一员将。那员将小小身材,金鍪绣甲,叫着殖绰的姓名,骂道:“你是齐邦退下来的歪货!栾家用不着的弃物!今挨身在我卫国吃饭,不知羞耻,还敢出头!岂不晓得我孙氏是八代世臣,敢来触犯!全然不识高低,禽兽不如!”殖绰闻之大怒。卫兵中有人认得的,指道:“这便是孙相国的长子,叫做孙蒯。”殖绰曰:“擒得孙蒯,便是半个孙林父了。”那土山平稳,颇不甚高。殖绰喝教:“驱车!”车驰马骤,刚刚到山坡之下,那车势去得凶猛,踏着陷坑,马就牵车下去,把殖绰揿下坑中。孙蒯恐他勇力难制,预备弓驾,一等陷下,攒箭射之。可怜好一员猛将,今日死于庸人之手!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多在阵前亡。”有诗为证:
   (话说殖绰率领精兵千人,去袭击戍守茅氏的晋兵,三百人当然不堪一击。殖绰便把兵驻在茅氏,派人回卫国报捷。孙林父听说卫兵已进入东部边境,派孙蒯和雍鉏领兵救援。孙、雍二人探知晋兵全被杀光,又知道殖绰是齐国有名的猛将,不敢上前对敌,全军返回,报告孙林父。孙林父非常生气地说:“一个殖绰就不能和他对阵,如果卫兵大至,怎么抵御?你们得再前往,如果无功,不要再回来见我!”孙蒯闷闷不乐退出,和雍鉏商议。雍鉏说:“殖 绰勇猛,能敌万人,我们一定难以胜他,除非用诱敌之计才行。”孙蒯说:“茅氏西边有个地方叫圉村,四周树木茂盛,中间住着一村人家。村中有个小小土山,我派人在山下挖成陷阱,用草在上面盖好,你先领一百人和他战斗,把他引诱到村口,我领兵扎在山上,大声骂他,他一生气,一定上山来捉我,就中我们计策了。”雍鉏按着孙蒯的话,率领一百人奔往茅氏,做出侦察敌情的样子,一遇殖绰军队,伪装害怕,回头便跑。殖绰凭着自己勇力,欺负雍鉏兵少,没有传令开营,仅带随身军兵数十人,乘轻车追赶。雍鉏绕 着弯跑,把殖绰引到圉村,却不进去,一直斜进树林中去了。殖绰倒也怕林中有埋伏,便叫停车。只见土山上面,又驻扎着一队步兵,约有二百人,簇拥着一员将官。那员将官小小身材,戴着金头盔,穿着绣花犀甲,叫着殖绰的姓名,破口大骂:“你是齐国不要的歪货!晋国栾家用不着的废物!现在栖身在我们卫国混饭吃,不知羞耻,还敢出头!岂不晓得我孙氏为卫国八代世臣,竟敢来冒犯!全不知高低上下,禽兽不如!”殖绰听得极为恼火。卫兵中有人认得孙蒯的,指着说:“这就是孙相国的长子,名叫孙蒯。”殖绰 说:“擒到孙蒯,便等于半个孙林父了。”那土山地势平稳,也不很高。殖绰大喝一声:“驱车上去!”马驰车飞,刚刚到山坡之下,殖绰战车去势凶猛,碰到陷坑,马拉着车掉了下去,把殖绰翻进坑中。孙蒯怕他勇猛难制,已安排好弓箭,等他一掉下去,乱箭齐发。可怜一员猛将,死在庸人之手!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多在阵前亡。”有诗为证:)

   神勇将军孰敢当?无名孙蒯已奔忙。
   只因一激成奇绩,始信男儿当自强。

   孙蒯用挠钩搭起殖绰之尸,割了首级,杀散卫军,回报孙林父。林父曰:“晋若责我不救戍卒,我有罪矣。不如隐其胜而以败告。”乃使雍鉏如晋告败。

   (孙蒯用挠钩搭上殖绰尸体,割下首级,杀散卫军,回去报告给孙林父。孙林父说:“晋国如果责备我们不救晋兵,我们有罪过,不如隐瞒胜利而只报告失败。”就派雍鉏到晋国去报告失败之事。)

   晋平公闻卫杀其戍卒,大怒,命正卿赵武,合诸大夫于澶渊,将加兵于卫。卫献公同宁喜如晋,而诉孙林父之罪,平公执而囚之。齐大夫晏婴,言于齐景公曰:“晋侯为孙林父而执卫侯,国之强臣,皆将得志矣。君盍如晋请之,寓莱之德,不可弃也。”景公曰:“善。”乃遣使约会郑简公一同至晋,为卫求解。晋平公虽感其来意,然有林父先入之言,尚未肯统口。晏平仲私谓羊舌肹曰:“晋为诸侯之长,恤患补阙,扶弱抑强,乃盟主之职也。林父始逐其君,既不能讨,今又为臣而执君,为君者不亦难乎?昔文公误听元咺之言,执卫成公归于京师,周天子恶其不顺,文公愧而释之。夫归于京师,而犹不可,况以诸侯囚诸侯乎?诸君子不谏,是党臣而抑君,其名不可居也。婴惧晋之失伯,敢为子私言之。”肹乃言于赵武,固请于平公,乃释卫侯归国。尚未肯释宁喜。右宰谷劝献公饰女乐十二人,进于晋,以赎喜。晋侯悦,并释喜。喜归,愈有德色,每事专决,全不禀命。诸大夫议事者,竟在宁氏私第请命,献公拱手安坐而已。
   (晋平公听说卫国杀了他们驻在茅氏的兵卒,极为生气,命令正卿赵武,在澶渊会合众大夫,准备向卫国发兵。卫献公和宁喜来到晋国,当面讲诉孙林父罪过,晋平公将卫献公和宁喜抓起来,加以囚禁。齐国大夫晏婴对齐景公说:“晋侯为了孙林父而囚禁卫国国君,各国势力强大的臣子都将得志了。主公何不到晋国去替卫国国君求情?当年卫国国君被废,亡命我国,我国让他住在莱城,为他修客馆,这一恩惠不能白白丢弃。”景公说:“好。”就派使者约会郑简公一同到晋国,解救卫献公。晋平公虽然为齐景公来意所感动,然而有孙林父的话先入为主,不肯通融。晏婴私下对羊舌肹说:“晋国为诸侯之长,救济有患难的,帮助有缺失的,扶助弱小,抑制强横,是盟主的职责。孙林父当初放逐国君,盟主就没有讨伐,现在又为了臣子而囚禁国君,当国君不也太为难了吗?从前贵国文公误听元咺的话,抓住卫成公送到周天子的京师,周天子厌恶这种不好的作法,文公惭愧,放了卫成公。抓别国君主送交周天子还不行,何况以诸侯囚禁诸侯呢?贵国各位君子不劝谏晋侯,这是臣下结党而压抑君主,这种名声不可有啊!晏婴怕晋国丢失霸主地 位,才敢和先生私下说。”羊舌肹就把这些话说给赵武,坚持向平公请求,平公才放了卫献公回国,但还不肯释放宁喜。右宰谷劝卫献公装饰歌女十二人,进献晋平公,以便赎回宁喜。晋平公见了非常喜欢,放了宁喜。宁喜回国后,愈加显出对国君有恩德的脸色,每每有事,都是自己独断决定,全不向卫献公禀报。众大夫商议事情,竟然到宁喜私宅请示,献公不过垂手安坐而已。)

   时宋左师向戍,与晋赵武相善,亦与楚令尹屈建相善。向戍聘于楚,言及昔日华元欲为晋、楚合成之事。屈建曰:“此事甚善,只为诸侯各自分党,所以和议迄于无成。若使晋、楚属国互相朝聘,欢好如同一家,干戈可永息矣。”向戍以为然。乃倡议晋、楚二君,相会于宋,面定弭后交见之约。楚自共王至今,屡为吴国侵扰,边境不宁,故屈建欲好晋以专事于吴。而赵武亦因楚兵屡次伐郑,指望和议一成,可享数年安息之福。两边皆欣然乐从,遂遣使往各属国订期。晋使至于卫国,宁喜不通知献公,径自委石恶赴会。

   (这时宋国的左师向戍和晋国赵武结好,也和楚国令尹屈建结好。向戍出使楚国,说到从前宋国人华元要为晋、楚两国结好的事。屈建说:“这事很好,只是诸侯各自分党,所以和议迄今不成。如果能让晋、楚的属国互相朝聘,欢好如同一家,战争可以永远停止了。”向戍认为是这样,便倡议晋、楚二国国君在宋国相会,当面议定消除战争,让各自属国向对方朝贡的盟约。楚国从共王到现在,屡屡被吴国侵扰,边境不得安宁,所以屈建愿和晋国和好而专门对付吴国。而赵武也因为楚兵屡次攻打郑国,指望这次和议一成,可享几年太平之福。两边都高兴地听从向戍的建议,便派使臣前往各自的属国商订日期。晋国使臣到了卫国,宁喜不通知卫献公,自行派石恶赴会。)

   献公闻之,大怒,诉于公孙免余。免余曰:“臣请以礼责之。”免余即往见宁喜,言:“会盟大事,岂可使君不与闻?”宁喜艴然曰:“子鲜有约言矣,吾岂犹臣也乎哉?”免余回报献公曰:“喜无礼甚矣!何不杀之?”献公曰:“若非宁氏,安有今日?约言实出自寡人,不可悔也。”免余曰:“臣受主公特达之知,无以为报,请自以家属攻宁氏,事成则利归于君,不成则害独臣当之。”献公曰:“卿斟酌而行,勿累寡人了也。”免余乃往见其宗弟公孙无地、公孙臣曰:“相国之专,子所知也。主公犹执硁硁之信,隐忍不言,异日养成其势,祸且倚于孙氏矣。奈何?”无地与臣同辞而对曰:“何不杀之?”免余曰:“吾言于君,君不从也。若吾等伪为作乱,幸而成,君之福;不成,不过出奔耳。”无地曰:“吾弟兄愿为先驱。”免余请歃血为信。
   (卫献公听说后很生气,和公孙免余说了。公孙免余说:“请让臣下以礼责备他。”公孙免余就去见宁喜,说:“诸侯会盟这是大事,岂可不让国君知道?”宁喜不高兴地说:“当初子鲜有誓约,我怎能还以臣下身份服侍国君?”公孙免余回报献公说:“宁喜无礼太厉害了,为什么不杀了他?”献公说:“如果不是宁氏,我怎会有今天?誓约的话我确实说过,不能悔改。”公孙免余说:“臣下受主公特殊知遇之恩,没有办法报答,请允许我自率家丁攻打宁家,事情办成,好处归主公,事情不成,由我独自承担祸害。”献公说:“爱卿细致考虑后再行动,不要牵累我。”公孙免余就去见他本家弟弟公孙无地、公孙臣说:“相国的专权,兄弟们都了解,主公还固执地坚守信用,隐忍不说,异日养成宁家的势力,为祸恐怕比孙氏更严重,怎么办好?”公孙无地和公孙臣同声回答:“为什么不杀了他?”公孙免余说:“我对国君说了,国君不听从。如果我们假装作乱,天幸事成,国君之福;不成,不过逃往别国罢了。”公孙无地说:“我们弟兄愿为前驱。”公孙免余提出三人歃血为信。)

   时周灵王二十六年,宁喜方治春宴。无地谓免余曰:“宁氏治春宴,必不备,吾请先尝之,子为之继。”免余曰:“盍卜之?”无地曰:“事在必行,何卜之有?”无地与臣悉起家众以攻宁氏。宁氏门内,设有伏机,——伏机者,掘地为深窟,上铺木板,别以木为机关,触其机,则势从下发,板启而入陷,日间去机,夜则设之——是日因春宴,家属皆于堂中观优,无守门者,乃设机以代巡警。天地不知,误解其机,陷于窟中。宁氏大惊,争出捕贼,获无地。公孙臣挥戈来救。宁氏人众,臣战败被杀。宁喜问无地曰:“子之此来,何人主使?”无地瞋目大骂曰:“汝恃功专恣,为臣不忠,吾兄弟特为社稷诛尔。事之不成,命也!岂由人主使耶?”宁喜怒,缚无地于庭柱,鞭之至死,然后斩之。右宰谷闻宁喜得贼,夜乘车来问。宁氏方启门,免余帅兵适至,乘之而入。先斩右宰谷于门。宁氏堂中大乱,宁喜惊忙中,遽问:“作贼者何人?”免余曰:“举国之人皆在,何问姓名乎?”喜惧而走,免余夺剑逐之,绕堂柱三周,喜身中两剑,死于柱下。免余尽灭宁氏之家,还报献公。
   (这时是周灵王二十六年。宁喜正设春宴,公孙无地对公孙免余说:“宁家设春宴,一定不防备,请让我先试一下,您为后继。”公孙免余说:“何不占卜一下?”公孙无地说:“事在必行,还占卜什么?”公孙无地和公孙臣起全家人众攻打宁家。宁家门内,设有机关,在地上挖成深坑,上面铺好木板,另有木头做机关,触碰机关,就会从下面翻起木板,使人陷进,白天撤掉机关,夜里就装设上。这天因为春宴,家中人都在堂上观看演出,没有守门的,就装设机关以代替巡查警卫。公孙无地不了解,误碰机关,落在坑中。宁家大惊,争相出来抓人,擒住了公孙无地。公孙臣挥戈来救,宁家人多,公孙臣战败被杀。宁喜问公孙无地说:“先生这次来,是谁主使?”公孙无地瞪眼大骂说:“你倚仗功劳,专横独断,任意而为,为臣不忠,我们兄弟特来为国家杀你,事情不成,是命!难道用人主使吗?”宁喜生气了,把公孙无地绑在庭中柱子上,鞭打至死,然后斩下首级。右宰谷听说宁喜抓到贼人,连夜乘车来慰问。宁家才开门,正好公孙免余领兵到达,先在门口杀了右宰谷乘机会进去。宁家堂上大乱,宁喜惊慌忙乱中急问:“当贼来的是谁?”公孙免余说:“整个都城的人都在,何必问姓名?”宁喜害怕,拔腿就跑,公孙免余抢过剑追他,绕着大堂上柱子跑了三圈,宁喜身中两剑,死在柱子下。公孙免余灭了宁氏家族,回去报告给献公。)

   献公命取宁喜及右宰谷之尸,陈之于朝。公子鱄闻之,徒跣入朝,抚宁喜之尸,哭曰:“非君失信,我实欺子。子死,我何面目立卫之朝乎?”呼天长号者三,遂趋出,即以牛车载其妻小,出奔晋国。献公使人留之,鱄不从。行及河上,献公复使大夫齐恶驰驿追及之,齐恶致卫侯之意,必要子鱄回国。子鱄曰:“要我还卫,除是宁喜复生方可!”齐恶犹强之不已,子鱄取活雉一只,当齐恶前,拔佩刀剁落雉头,誓曰:“鱄及妻子,今后再覆卫地,食卫粟,有如此雉!”齐恶知不可强,只得自回。子鱄遂奔晋国,隐于邯郸,与家人织屦易粟而食,终身不言一“卫”字。史臣有诗云:
   (献公命令将宁喜和右宰谷的尸体陈列在朝中。公子鱄听说这事,光着脚跑到朝中,抚着宁喜尸身,哭着说:“不是国君不守信用,实在是我欺骗了您。您死了,我还有什么脸面立在卫国朝堂上呢?”呼天叫地,长号几声,就跑出去了,便用牛车拉着妻儿老小,往晋国逃去。献公派人挽留他,他不肯。他走到河上,献公又派大夫齐恶快车追上,齐恶代卫献公向他致意,一定要他回国。他说:“要我回卫国,除非是宁喜复生才行!”齐恶还不停地强劝,公子鱄抓到一只野鸡,在齐恶面前拔出佩刀剁掉野鸡的头,立誓说:鱄和妻子儿女,今后要再踏上卫国土地,吃卫国种的粮食,和这野鸡一样!”齐恶知道没法勉强,只好自己回去了。公子鱄就跑到晋国,隐居在邯郸,和家里人一起编草鞋换粮吃,终身不说一个“卫”字。史官对此有诗说:)

   他乡不似故乡亲,织屦萧然竟食贫。
   只为约言金石重,违心恐负九泉人。

   齐恶回复献公,献公感叹不已,乃命收殓二尸而葬之。欲立免余为正卿,免余曰:“臣望轻,不如太叔。”乃使太叔仪为政,自此卫国稍安。

   (齐恶回报卫献公,献公感叹不止,才传命收拾宁喜、右宰谷尸体安葬。他要立公孙免余为正卿,公孙免余说:“臣资望太轻,不如太叔仪。”卫献公就让太叔仪主持卫国政务,从此卫国才渐渐安定。)

   话分两头。却说宋左师向戍,倡为弭兵之会,面议交见之事。晋正卿赵武,楚令尹屈建,俱至宋地,各国大夫陆续俱至。晋之属国鲁、卫、郑,从晋营于左;楚之属国蔡、陈、许,从楚营于右。以车为城,各据一偏。宋是地主,自不必说。议定:照朝聘常期,楚之属朝聘于晋,晋之属亦朝聘于楚。其贡献礼物,各省其半,两边分用。其大国齐、秦,算做敌体与国,不在属国之数,各不相见。晋属小国,如:邾、莒、滕、薛、楚属小国,如:顿、胡、沈、麇,有力者自行朝聘,无力者从附庸一例,附于邻近之国。遂于宋西门之外,歃血订盟。楚屈建暗暗传令,衷甲将事,意欲劫盟,袭杀赵武,伯州犁固谏乃止。赵武闻楚衷甲,以问羊舌肹,预备对敌之计。羊舌肹曰:“本为此盟,以弭兵也。若楚用兵,彼先失信于诸侯,诸侯其谁服之!子守信而已,何患焉。”及将盟,楚屈建又欲先歃,使向戍传言于晋。向戍造晋军,不敢出口,其从人代述之。赵武曰:“昔我先君文公,受王命于践土,绥服四国,长有诸夏。楚安得先于晋?”向戍还述于屈建。建曰:“若论王命,则楚亦尝受命于惠王矣。所以交见者,谓楚、晋匹敌也。晋主盟已久,此番合当让楚。若仍先晋,便是楚弱于晋了,何云敌国?”向戍复至晋营言之。赵武犹未肯从,羊舌肹谓赵武曰:“主盟以德不以势,若其有德,歃虽后,诸侯戴之。如其无德,歃虽先,诸侯叛之。且合诸侯以弭兵为名,夫弭兵,天下之利也,争歃则必用兵,用兵则必失信,是失所以利天下之意矣。子姑让楚。”赵武乃许楚先歃,定盟而散。时卫石恶与盟,闻宁喜被杀,不敢归卫,遂从赵武留于晋国。自是晋、楚无事。不在话下。
  (却说宋国左师向戍,提倡开消除战争大会,当面商议晋、楚两国各让属国朝拜对方之事。晋国正卿赵武、楚国令尹屈建,都到宋国,各国大夫也陆续到来。晋国的属国鲁、卫、郑等国,随晋国在左面立营;楚国的属国蔡、陈、许等国,随楚国在右面立营。用战车做城墙,各据一方。宋国是东道主,自不必说。双方议定,按照朝聘的日期,楚国的属国朝拜晋国,晋国的属国也朝拜楚国。各国贡献的礼物,各省一半,两边分用。至于大国齐国、秦国,算做同等的友好国,不在属国之数。晋国属下小国,如邾国、莒国、滕国、薛国,楚国属下小国,如顿国、胡国、沈国、麇国,有财力的自行向晋、楚朝贡,无财力的按附庸国算,附属在邻近国家。双方就在宋国都城西门外,歃血订立盟约。楚国屈建暗暗传令,让将士内穿衣甲,想要劫盟,攻杀赵武,伯州犁坚持劝谏,才没那么办。赵武听说楚国人内穿衣甲,去问羊舌肹,并计议对敌办法。羊舌肹说:“本是为了消弭战争才进行这次订盟。如果楚国用兵,会在诸侯中丧失信义,谁还服从它!您坚守信义吧,有什么怕的?”到订盟时,屈建又要首先歃血,让向戍传话给晋国。向戍到晋军中,不敢出口,他的随从代为说出。赵武说:“从前我国先君文公,在践土接受周天子命令,安抚四方国家,在华夏各国中为长,楚国怎么能在晋国之前歃血?”向戍回去把话说给屈建,屈建说:“要说周天子命令,那么楚国也曾经从周惠王那里接受过。所以叫属国交换朝贡,是说楚国和晋国平等。晋国主持会盟已很长时间,这回理应让给楚国。要是仍然让晋国在先,就是楚国比晋国弱了,还说什么平等?”向戍又到晋国军营说了,赵武还不同意。羊舌肹对赵武说:“主持会盟凭仁德,不凭势力,如果有仁德,歃血即使在后,诸侯 也拥戴。如果没有仁德,歃血即使在前,诸侯也会叛离。况且会合诸侯名为消除战争,消除战争有利于天下,争先歃血一定用兵,用兵就一定会丧失信义,也就是丧失有利于天下之心了。您姑且让一让楚国吧”赵武才答应楚国先歃血,订立盟约后会议解散。这时卫国石恶参加会盟,听说宁喜被杀死,不敢回卫国,便随从赵武留在晋国。从此晋国、楚国之间无战事。)

再说齐右相崔杼,自弑庄公,立景公,威震齐国。左相庆封性嗜酒,好田猎,常不在国中。崔杼独秉朝政,专恣益甚,庆封心中阴怀嫉忌。崔杼原许棠姜立崔明为嗣,因怜长子崔成损臂,不忍出口。崔成窥其意,请让嗣于明,愿得崔邑养老。崔杼许之。东郭偃与棠无咎不肯,曰:“崔,宗邑也,必以授宗子。”崔杼谓崔成曰:“吾本欲以崔予汝,偃与无咎不听,奈何?”崔成诉于其弟崔疆。崔疆曰:“内子之位,且让之矣,一邑尚吝不予乎?吾父在,东郭等尚然把持;父死,吾弟兄求为奴仆不能矣。崔成曰:“姑浼左相为我请之。”成、疆二人求见庆封,告诉其事。庆封曰:“汝父惟偃与无咎之谋是从,我虽进言,必不听也。异日恐为汝父之害,何不除之?”成、疆曰:“某等亦有此心,但力薄,恐不能济事。”庆封曰:“容更商之。”成、疆去,庆封召卢蒲嫳述二子之言。卢蒲嫳曰:“崔氏之乱,庆氏之利也。”庆封大悟。过数日,成、疆又至,复言东郭偃、棠无咎之恶。庆封曰:“汝若能举事,吾当以甲助子。”乃赠之精甲百具,兵器如数。成、疆大喜,夜半率家众披甲执兵,散伏于崔氏之近侧。东郭偃、棠无咎每日必朝崔氏,候其入门,甲士突起,将东郭偃、棠无咎攒戟刺死。
(再说齐国右相崔杼,从杀庄公,立景公起,威震齐国。左相庆封性好饮酒,好射猎,常不在都城中。崔杼独掌朝政,专权独断,恣意妄为,庆封心中暗怀嫉妒。崔杼原来答应棠姜立崔明为继承人,因可怜长子崔成损失一条胳膊,不忍心说出口。崔成察觉出父亲之意,请求将继承人位置让给崔明,自己愿到崔邑养老。崔杼答应了。东郭偃和棠无咎不同意,说:“崔邑是宗族之邑,一定得给继承人。”崔杼对崔成说:“我本来要把崔邑给你,东郭偃和棠无咎不肯听从,怎么办?”崔成讲给弟弟崔疆听,崔疆说:“嗣子的 位子已经让给他们了,一座城邑还吝啬不给吗?我父亲在,东郭偃等人还这样把持;父亲死了,我们弟兄求做奴仆恐怕都办不到了。”崔成说:“暂且央求左相庆封替我请求一下。”二人求见庆封,把事告诉他。庆封说:“你们父亲只有东郭偃和棠无咎的主意才听,我即便进言,也一定不会听。为避免他们来日成为你们父亲的祸害,为什么不除掉他们?”崔成、崔疆说:“我们也有这心,只是力量小,怕不能成事。”庆封说:“容我再商量商量。”崔成、崔疆离开了,庆封召卢蒲嫳讲了崔家二子的话。卢蒲嫳说:“崔家的 祸乱是庆家的好事。”庆封醒悟。过几天,崔成、崔疆又来了,重说东郭偃、棠无咎的坏话。庆封说:“你们如果能起事,我一定用铠甲帮助你们。”就赠送二人精制铠甲一百副,兵器数目相同。崔成、崔疆大喜,半夜率家中众人穿上铠甲,拿着兵器,分散埋伏在崔杼府第近旁。东郭偃,棠无咎每天一定朝拜崔杼,等他进门,甲士突起,将二人乱戟刺死。)

崔杼闻变,大怒,急呼人使驾车,舆仆逃匿皆尽,惟圉人在厩。乃使圉人驾马,一小竖为御,往见庆封,哭诉以家难。庆封佯为不知,讶曰:“崔、庆虽为二氏,实一体也。孺子敢无上至此!子如欲讨,吾当效力。”崔杼信以为诚,乃谢曰:“倘得除此二逆!以安崔宗,我使明也拜子为父。”庆封乃悉起家甲,召卢蒲嫳使率之,吩咐:“如此如此。……”卢蒲嫳受命而往。崔成、崔疆,见卢蒲嫳兵至,欲闭门自守。卢蒲嫳诱之曰:“吾奉左相之命而来,所以利子,非害子也。”成谓疆曰:“得非欲除孽弟明乎?”疆曰:“容有之。”乃启门纳卢蒲嫳。入门,甲士俱入。成、疆阻遏不住,乃问嫳曰:“右相之命何如?”嫳曰:“左相受汝父之诉,吾奉命来取汝头耳!”喝令甲士:“还不动手!”成、疆未及答言,头已落地。卢蒲嫳纵甲士抄掳其家,车马服器,取之无遗,又毁其门户。棠姜惊骇,自缢于房。惟崔明先在外,不及于难。
(崔杼听到变乱十分生气,急叫人安排驾车,车夫、仆人都逃光了,只有马夫在,就让马夫套马,一名家僮赶车,去见庆封,哭着讲述家中的祸难。庆封假装不知情,惊讶地说:“崔、庆虽然是两家,实际为一体。不懂事的小子竟敢目无尊长到这地步!您如要讨伐,我一定效力。”崔杼信以为真,便道谢说:“如能除掉这二个逆子,安定崔氏宗族,我让崔明拜您为父。”庆封便集聚家中全部甲士,召来卢蒲嫳,让他率领,吩咐“如此如此……”卢蒲嫳接受命令前往。崔成、崔疆看见卢蒲嫳兵到,要关门自守。卢蒲嫳诱骗他们说:“我奉左相的命令而来,是要帮助你们,不是害你们。”崔成对崔疆说:“莫非要除掉罪孽的弟弟崔明?”崔疆说:“或许有这意思。”二人开门让卢蒲嫳进来。卢蒲嫳进门,甲士全都跟入。崔成、崔疆阻止不住,便问卢蒲嫳:“左相的命令是什么?”卢蒲嫳回答说:“左相接受你们父亲的诉请,要我来取你们的脑袋! ”随即喝令甲士:“还不动手!”崔成、崔疆未来得及答话,头已落地。卢蒲嫳纵容甲士抄掠崔家,车马、服饰、器物,都取走了,又毁坏崔家门窗。棠姜惊怕,在房中自缢。只有崔明先在外面,没碰上大难。)

卢蒲嫳悬成、疆之首于车,回复崔杼。杼见二尸,且愤且悲,问嫳曰:“得无震惊内室否?”嫳曰:“夫人方高卧未起。”杼有喜色,谓庆封曰:“吾欲归,奈小竖不善执辔,幸借一御者。”卢蒲嫳曰:“某请为相国御。”崔杼向庆封再三称谢,登车而别。行室府第,只见重门大开,并无一人行动。比入中堂,直望内室,窗户门闼,空空如也。棠姜悬梁,尚未解索。崔杼惊得魂不附体,欲问卢蒲嫳,已不辞而去矣。遍觅崔明不得,放声大哭曰:“吾今为庆封所卖,吾无家矣,何以生为?”亦自缢而死。杼之得祸,不说惨乎?髯翁有诗曰:

(卢蒲嫳把崔成、崔疆首级悬在车上,回报崔杼。崔杼看见两个儿子的尸体,又愤怒又悲痛,问卢蒲嫳说:“没有震惊内室吧?”卢蒲嫳说:“夫人正高睡未起。”崔杼面有喜色,对庆封说:“我要回家,只是小僮不会驾车,望借一位车夫。”卢蒲嫳说:“请允许我为相国驾车。”崔杼向庆封再三道谢,登车告别。走到自家府第,只见重门大开,并无一人走动。到了中堂,直望内室,窗门开着,空空如也。棠姜吊在梁上,还未被人解开绳子。崔杼吓得魂不附体,要问卢蒲嫳,已不辞而别。崔杼到处寻找崔明,找不到,放声大哭说:“我今天被庆封出卖,我没有家了,还活什么?”也上吊而死。崔杼得祸,不也太惨了吗?髯翁对此有诗说:)

昔日同心起逆戎,今朝相轧便相攻。
莫言崔杼家门惨,几个奸雄得善终!

崔明半夜,潜至府第,盗崔杼与棠姜之尸,纳于一柩之中,车载以出,掘开祖墓之穴,下其柩,仍加掩覆,惟圉人一同做事,此外无知者。事毕,崔明出奔鲁国。庆封奏景公曰:“崔杼实弑先君,不敢不讨也。”景公唯唯而已。庆封遂独相景公。以公命召陈须无复归齐国。须无告老,其子陈无宇代之。此周灵王二十六年事也。

(崔明半夜潜回府中,偷出崔杼和棠姜的尸体,装在一个棺材里,用车拉出,挖开祖坟,把棺材下到坟穴里面,仍然掩埋好,只有马夫和他一同做,此外没有知道的人。事情办完,崔明逃亡到鲁国。庆封启奏齐景公说:“崔杼确实杀了先前的国君,我不敢不讨伐他。”齐景公连连答应。这样,庆封就成为齐景公唯一的相国,又用景公命令召陈须无重回齐国。陈须无告老,他的儿子陈无宇代替。这是周灵王二十六年的事。)

时吴、楚屡次相攻,楚康王治舟师以伐吴,吴有备,楚师无功而还。吴王余祭,方立二年,好勇轻生,怒楚见伐,使相国屈狐庸,诱楚之属国舒鸠叛楚。楚令尹屈建帅师伐舒鸠,养繇基自请为先锋。屈建曰:“将军老矣!舒鸠蕞尔国,不忧不胜,无相烦也。”养繇基曰:“楚伐舒鸠,吴必救之。某屡拒吴兵,熟知军情,愿随一行,虽死不敢!”屈建见他说个“死”字,心中恻然。基又曰:“某受先王知遇,尝欲以身报国,恨无其地。今须发惧改,脱一旦病死牖下,乃令尹负某矣。”屈建见其意已决,遂允其请,使大夫息桓助之。

(这时吴、楚两国多次互相攻打,楚康王建立水军攻伐吴国,吴国有准备,楚军无功而回。吴王余祭,才立二年,好勇轻生,恼怒楚国攻伐吴国,派相国屈狐庸引诱楚国的属国舒鸠背叛楚国。楚国令尹屈建率领军队攻打舒鸠,养繇基自己请任先锋。屈建说:“将军老了!舒鸠蕞尔小国,不愁打不败它,不用麻烦老将军了。”养繇基说:“楚国讨伐舒鸠,吴国一定救它,我多次抗击吴兵,熟知军情,愿意随您一行,即使死了,也毫无遗憾!”屈建见他说出一个“死”字,心中不乐。养繇基又说:“我受先王知遇,曾想以身报国,遗憾的是没有用武的地方。现在胡子头发都白了,假使有一天病死在窗下,就是令尹有负于我了。”屈建见他心意已决,就答应了他的请求,派大夫息桓协助他。)

养繇基行至离城,吴王之弟夷昧同相国屈狐庸,率兵来救。息桓欲俟大军,养繇基曰:“吴人善水,今弃舟从陆,且射御非其长,乘其初至未定,当急击之。”遂执弓贯矢,身先士卒,所射辄死,吴师稍却。基追之,遇狐庸于车,骂曰:“叛国之贼!敢以面目见我耶?”欲射狐庸。狐庸引车而退,其疾如风,基骇曰:“吴人亦善御耶?恨不早射也。”说犹未毕,只见四面铁叶车围裹将来,把基困于垓心。乘车将士,皆江南射手,万矢齐发,养繇基死于乱箭之下。楚共王曾言其恃艺必死,验于此矣。息桓收拾败军,回报屈建。建叹曰:“养叔之死,乃自取也!”乃伏精兵于栖山,使别将子疆以私属诱吴交锋,才十余合遂走,狐庸意其有伏不追。夷昧登高望之,不见楚军,曰:“楚已遁矣!”遂空壁逐之。至栖山之下,子疆回战,伏兵尽起,将夷昧围住,冲突不出。却得狐庸兵到,杀退楚兵,救出夷昧。吴师败归。屈建遂灭舒鸠。
(养繇基走到离城,吴王弟弟夷昧同相国屈狐庸领兵来救舒鸠。息桓要等楚国大军,养繇基说:“吴国人擅长水战,现在舍船上陆,而射箭、驾车非他们所长,乘他初到没安稳,应当赶快打他。”他便拈弓射箭,身先士卒,被射中的人即死,吴军渐渐退却。养繇基追击吴军,遇到屈狐庸在兵车上,便骂道:“叛国贼!还有脸面见我?”要射屈狐庸。屈狐庸驾车退走,快得像风一样,养繇基吃惊地说:“吴国人也会驾车了吗?遗憾没有早射。”话未说完,只见四面铁叶车围裹上来,把他困在中间。车上的将士都是江南 射手,万箭齐发,养繇基死在乱箭之下。楚共王曾说他自恃善射必死,在这里应验了。息桓收拾败兵,回报屈建。屈建叹息说:“养叔的死,是自取的。”他就命令精兵埋伏在栖山,派别将子疆用私属亲兵引诱吴军交锋,刚战斗十余合就跑,屈狐庸想到有埋伏不追赶。夷昧登高观看,不见楚军,说:“楚国人逃跑了!”便带出全部军兵追击。到栖山下,子疆回身再战,伏兵尽起,将夷昧困难。夷昧冲不出去,正好屈狐庸兵到,杀退楚兵,救出夷昧。吴军战败,屈建就灭了舒鸠。)

明年,楚康王复欲伐吴,乞师于秦,秦景公使弟公子鍼帅兵助之。吴盛兵以守江口,楚不能入,以郑久服事晋,遂还师侵郑。楚大夫穿封戍,擒郑将皇颉于阵。公子围欲夺之,穿封戍不与。围反诉于康王,言:“已擒皇颉,为穿封戍所夺。”未几,穿封戍解皇颉献功,亦诉其事。康王不能决,使太宰伯州犁断之。犁奏曰:“郑囚乃大夫,非细人也,问囚自能言之。”乃立囚于庭下,伯州犁立于右,公子围与穿封戍立于左,犁拱手向上曰:“此位是王子围,寡君之介弟也。”复拱手向下曰:“此位为穿封戍,乃方城外之县尹也。谁实擒汝?可实言之!”皇颉已悟犁之意,有心要奉承王子围,伪张目视围,对曰:“颉遇此位王子不胜遂被获。”穿封戍大怒,遂于架上抽戈欲杀公子围,围惊走,戍遂之不及。伯州犁追上,劝解而还。言于康王,两分其功,复自置酒,与围、戍二人讲和。今人论狥私曲庇之事,辄云:“上下其手。”——盖本伯州犁之事也。后人有诗叹云:
(第二年,楚康王又要攻打吴国,求秦国发兵,秦景公派弟弟公子鍼领兵助楚。吴国大军守住江口,楚军攻不进去,因为郑国久已服侍晋国,就回军侵略郑国。楚国大夫穿封戍在阵上活捉了郑国将军皇颉,楚将公子围想将其抢走,穿封戍不给。公子围反向康王诉说:“我已活捉皇颉,被穿封戍抢走。”不久,穿封戍押皇颉献功,也说这事。康王不能断定,让太宰伯州犁审断。伯州犁启奏楚王说:“郑国俘虏是大夫,不是小人物,问俘虏自然能清楚。”就让俘虏站在庭下,伯州犁站在右边,公子围和穿封戍站在左边,伯州犁拱手向上说:“这位是王子围,我们国君的庶弟。”又拱手向下说:“这位是方城山外的县尹。谁活捉了你,可按实说。”皇颉已明白伯州犁之意,有心奉承王子围,假装睁眼看公子围,回答说:“皇颉遇到这位王子, 战败被捉。”穿封戌大怒,就从架上抽戈要杀公子围,公子围惊跑,穿封戍未追上。伯州犁赶上,劝解回来。报告给康王后,平分其功,又亲自摆酒为二人讲和。后人有诗感叹说:)

斩擒功绩辨虚真,私用机门媚贵臣。
幕府计功多类此,肯持公道是何人!

却说吴之邻国名越,子爵,乃夏王禹之后裔,自无余始封,自夏历周,凡三十余世,至于允常。允常勤于为治,越始强盛,吴忌之。余祭立四年,始用兵伐越,获其宗人,刖其足,使为阍,守“余皇”大舟。余祭观舟,醉卧,宗人解余祭之佩刀,刺杀余祭。从人始觉,其杀宗人。余祭弟夷昧,以次嗣立,以国政任季札。札请戢兵安民,通好上国,夷昧从之。乃使札首聘鲁国,求观五代及列国之乐,札一一评品,辄当其情,鲁人以为知音,次聘齐,与晏婴相善。次聘郑,与公孙侨相善。及卫,与蘧瑗相善。遂适晋,与赵武、韩起,魏舒相善。所善皆一时贤臣,札之贤亦可知矣。

(却说吴国的邻国越国,在周初分封列国时定为子爵,是夏王大禹的后代,从无余开始受封,从夏到周,共三十余代,传到允常。允常勤于治国,越国开始强盛,吴国忌怕它。吴王余祭立四年,开始用兵攻打越国,擒获越王族人,砍掉双脚,让他作守门人,看守大船“余皇”。余祭乘船游玩,喝醉了躺着,越王族人解下余祭的佩刀,杀了余祭,侍从们发觉,一起杀了越王族 人。余祭弟夷昧,按次序即位,把国家政事委任给季札。季札请休兵安民,与中原大国通好。夷昧听从,就派季札首先出使鲁国,请求观看尧、舜、夏、商、周五代及列国乐舞,季札一一品评,合于实情,鲁国人把他当做知音。接着出使齐国,和晏婴交好。然后出使郑国,和公孙侨,也就是郑国有名的贤臣子产交好。到卫国,和蘧瑗交好。又到晋国,和赵武、韩起、魏舒交好。所交好的都是一时贤臣,季札的贤明也就可知了。)

要知后事,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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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二 五月 06, 2014 10:19 pm

第六十七回  卢蒲癸计逐庆封  楚灵王大合诸侯


   话说周灵王长子名晋,字子乔,聪明天纵,好吹笙,作凤凰鸣。立为太子。年十七,偶游伊洛,归而死。灵王甚痛之。有人报道:“太子于缑岭上,跨白鹤吹笙,寄语土人曰:‘好谢天子,吾从浮丘公住嵩山,甚乐也!不必怀念。’”——浮丘公,古仙人也。灵王使人发其冢,惟空棺耳,乃知其仙去矣。至灵王二十七年,梦太子晋控鹤来迎,既觉,犹闻笙声在户外。灵王曰:“儿来迎我,我当去矣。”遗命传位次子贵,无疾而崩。贵即位,是为景王。是年,楚康王亦薨。令尹屈建与群臣共议,立其母弟麇为王。未几,屈建亦卒,公子围代为令尹。此事叙明,且搁过一边。
   (周灵王长子名晋,字子乔,天生聪明,喜好吹笙,会吹出凤凰鸣叫的声音。王子晋被立为太子,十七岁时,偶然到伊阙、洛水游玩,回来后就死了。周灵王极为伤心。有人报告说:“太子在缑岭上,跨着白鹤吹笙,告诉当地土人说:‘为我向天子致意,我跟着浮丘公住在嵩山,非常快乐,不必想我。’”——浮丘公是古时的仙人。灵王派人打开王子晋的坟,只有空棺,知道他已成仙而去。到灵王二十七年,梦见太子晋带着鹤来迎接,醒了以后,还听见在门外有笙声。灵王说:“儿子来迎接我,我要离开。”传命让次子王子贵继承王位,无病而逝。王子贵即位,这就是周景王。这年,楚康王也死了,令尹屈建和群臣一起商议,立康王的同母弟弟麇为王。不久,屈建去世,公子围代替他作令尹。)

   再说齐相国庆封,既专国政,益荒淫自纵。一日,饮于卢蒲嫳之家,卢蒲嫳使其妻出而献酒,封见而悦之,遂与之通。因以国政交付于其子庆舍,迁其妻妾财币于卢蒲嫳之家。封与嫳妻同宿,嫳亦与封之妻妾相通,两不禁忌。有时两家妻小,合做一处,饮酒欢谑,醉后罗唣,左右皆掩口,封与嫳不以为意。嫳请召其兄卢蒲癸于鲁,庆封从之。癸既归齐,封使事其子庆舍。舍膂力兼人,癸亦有勇,且善谀,故庆舍爱之,以其女庆姜妻癸。翁婿相称,宠信弥笃。癸一心只要报庄公之仇,无同心者,乃因射猎,极口夸王何之勇。庆舍问:“王何今在何处?”癸曰:“在莒国。”庆舍使召之。王何归齐,庆舍亦爱之。自崔、庆造乱之后,恐人暗算,每出入,必使亲近壮士执戈,先后防卫,遂以为例。庆舍因宠信卢蒲癸、王何,即用二人执戈,余人不敢近前。
   (再说齐国相国庆封,独掌国政之后,越来越狂放荒淫。一天,在卢蒲嫳家喝酒,卢蒲嫳让妻子出来敬酒,庆封看到就喜欢上了,便和她私通。庆封因此把国家政事交付给儿子庆舍,把妻妾、财物都搬到卢蒲嫳家里,庆封和卢蒲嫳妻子同睡,卢蒲嫳也和庆封的妻妾私通,两下都不禁忌。有时,两家妻妾聚在一起,饮酒作乐,玩耍戏谑,醉后胡闹,左右无不掩口而笑,庆封和卢蒲嫳也毫不在意。卢蒲嫳请求把他哥哥卢蒲癸从鲁国召回来,庆封听从了。卢蒲癸回到齐国,庆封让他服侍庆舍。庆舍膂力超人,卢蒲癸也有勇力,而且颇会阿谀奉承,庆舍因此很喜欢他,就把女儿庆姜嫁给卢蒲癸做妻子。二人丈人女婿相称,庆舍对卢蒲癸宠爱更深。卢蒲癸一心要为齐庄公报仇,但没有同心的人,就在一次打猎时,极力向庆舍赞扬王何勇猛。庆舍问:“王何现在哪里?”卢蒲癸回答:“在莒国。”庆舍便派人召王何。王何回齐国后,庆封对他也很宠爱。崔、庆二家作乱以后,庆封恐怕遭人暗算,每逢出入,一定派亲近壮士手拿武器前后防卫,渐渐成了惯例。庆舍因为宠信卢蒲癸、王何,就用二人执戈护卫,其他人不敢到跟前。)

   旧规:公家供卿大夫每日之膳,例用双鸡。时景公性爱食鸡跖,一食数千,公卿家效之,皆以鸡为食中之上品,鸡价腾贵,御厨以旧额不能供应,往庆氏请益。卢蒲嫳欲扬庆氏之短,劝庆舍勿益,谓御厨曰:“供膳任尔,何必鸡也?”御厨乃以鹜代之。仆辈疑鹜非膳品,又窃食其肉。
   (齐国原来规矩,公家供给卿、大夫家每天两只鸡吃。这时齐景公喜欢吃鸡跖,一顿饭用数千只鸡,各高官家都效仿,把鸡看成食物中最好的。鸡价飞涨,御厨因为原来规定的钱数不够用,到庆舍那里请求增加。卢蒲嫳要张扬庆氏的过错,劝庆舍不要多给,对御厨说:“供应国君的膳食任你处理,何必一定要鸡呢?”御厨便用鸭代替,仆人们以为鸭不是给国君吃的,偷着把肉吃了。)

   是日,大夫高虿,字子尾;栾灶,字子雅,侍食于景公。见食品无鸡,但鹜骨耳,大怒曰:“庆氏为政,刻减公膳,而慢我至此!”不食而出。高虿欲往责庆封,栾灶劝止之。早有人告知庆封,庆封谓卢蒲嫳曰:“子尾子雅怒我矣!将若之何?”卢蒲嫳曰:“怒则杀之,何惧焉!”卢蒲嫳告其兄癸。癸与王何谋曰:“高、栾二家,与庆氏有隙,可借助也。”何乃夜见高虿,诡言庆氏谋攻高、栾二家。高虿大怒曰:“庆封实与崔杼同弑庄公。今崔氏已灭,惟庆氏在,吾等当为先君报仇。”王何曰:“此何之志也!大夫谋其处,何与卢蒲氏谋其内,事蔑不济矣。”高虿阴与栾灶商议,伺间而发。陈无宇、鲍国、晏婴等,无不知之,但恶庆氏之专横,莫肯言者。卢蒲癸与王何卜攻庆氏,卜者献繇词曰:
   (这天,大夫高虿、栾灶陪侍景公饮食,见食中没有鸡,只有鸭骨头,非常生气地说:“庆氏当政,竟敢克扣国君的膳食,而且轻慢我们到这种地步!”没有吃饭就出去了。高虿要去斥责庆封,栾灶劝住了。早已有人 把事情报告给庆封,庆封对卢蒲嫳说:“高虿、栾灶生我的气了,怎么办好?”卢蒲嫳说:“生气就杀了他们,有什么怕的!”卢蒲嫳又把事情告诉给哥哥卢蒲癸。卢蒲癸和王何商量说:“高、栾二家和庆氏有隔阂,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王何夜里去见高虿,谎称庆氏正考虑攻打高、栾二家。高虿大怒说:“庆封实际上是和崔杼一同杀了庄公,现在崔氏已被消灭,只有庆氏在,我们应当替先君庄公报仇。”王何说:“这正是我王何的志向!请高大夫在外谋划,我和卢蒲氏在内谋划,事情没有不成之理。”高虿暗中和栾灶商议,寻找机会发难,陈无宇、鲍国、晏婴等人没有不知道的,只是都讨厌庆氏专横,没一个人肯和庆氏说。卢蒲癸和王何为攻打庆氏的事占卜,占卜人献出卜辞:)

   虎离穴,彪见血。

   癸以龟兆问于庆舍曰:“有欲攻仇家者,卜得其兆,请问吉凶?”庆舍视兆曰:“必克。虎与彪,父子也;离而见血,何不克焉?所仇者何人?”癸曰:“乡里之平人耳。”庆舍更不疑惑。

   (卢蒲癸拿卜辞问庆舍说:“有要攻打仇家的人,占卜时得到这样的卜辞,请问你认为事情吉凶如何?”庆舍看了一下说:“一定成功。虎和彪是父子,一个离去,一个见血,攻打的人怎么会不成功?他的仇人是谁?”卢蒲癸说:“乡里的普通人罢了。”庆舍毫不疑惑。)

   秋八月,庆封率其族人庆嗣、庆遗,往东莱田猎,亦使陈无宇同往。无宇别其父须无,须无谓曰:“庆氏祸将及矣!同行恐与其难,何不辞之?”无宇对曰:“辞则生疑,故不敢。若诡以他故召我,可图归也。”遂从庆封出猎。去讫,卢蒲癸喜曰:“卜人所谓‘虎离穴’者,此其验矣。”将乘尝祭举事。陈须无知之。恐其子与于庆封之难,诈称其妻有病,使人召无宇归家。无宇求庆封卜之,暗中褥告,却通陈庆氏吉凶。庆封曰:“此乃‘灭身’之卦,下克其上,卑克其尊,恐老夫人之病,未得痊也。”无宇捧龟,涕泣不止,庆封怜之,乃遣归。庆嗣见无宇登车,问:“何往?”曰:“母病不得不归。”言毕而驰。庆嗣谓庆封曰:“无宇言母病,殆诈也。国中恐有他变,夫子当速归!”庆封曰:“吾儿在彼何虑?”无宇既济河,乃发梁凿舟,以绝庆封之归路,封不知也。
   (中秋八月,庆封领着他的族人庆嗣、庆遗,到东莱去打猎,也叫陈无宇同去。陈无宇和父亲陈须无告别,陈须无对他说:“庆氏大祸将要到了!跟着一起去恐怕也遭难,你何不推辞不去?”陈无宇说:“推辞会使他怀疑,所以不敢。如果父亲谎称有别的原因叫我,我可以设法回来。”于是,陈无宇随庆封去打猎。庆封等人都走了以后,卢蒲癸高兴地说:“占卜人所说的‘虎离穴’已经应验了。”准备在尝新粮的祭祀时起事。陈须无知道后,怕他儿子与庆封一同遇祸,假说妻子重病,派人叫陈无宇回家。陈无宇借口预测母亲病情,请求庆封占卜,暗中祷告,请神明从中显示出庆氏的吉凶。庆封占卜后说:“这是‘灭身之卦。下克上,卑克尊,恐怕老夫人的病,难以好了。”陈无宇捧着占卜用的龟甲,流泪不止,庆封可怜他,就打发他回去。庆嗣见陈无宇上车,问道:“到哪去呀?”陈无宇说:“母亲病重,我不得不回。说完就飞驰而去。庆嗣对庆封说:“陈 无宇说他母亲病重,恐怕是假的。都城中恐怕要有别的变乱,相国应当赶快回去!”庆封说:“我儿子在那里,有什么可担心的?”陈无宇渡过河以后,拆了桥,毁了船,以断绝庆封归路。庆封不知道。)

   时八月初旬将尽矣。卢蒲癸部署家甲,忽忽有战斗之色。其妻庆姜谓癸曰:“子有事而不谋于我,必不捷矣!”癸笑曰:“汝妇人也,安能为我谋哉?”庆姜曰:“子不闻有智妇人胜于男子乎?武王有乱臣十人,邑姜与焉。何为不可谋也?”癸曰:“昔郑大夫雍纠,以郑君之密谋,泄于其妻雍姬,卒致身死君逐,为世大戒。吾甚惧之!”庆姜曰:“妇人以夫为天,夫唱则妇随之,况重以君命乎?雍姬惑于母言,以害其夫,此闺阃之蝥贼,何足道哉?”癸曰:“假如汝居雍姬之地,当若何?”庆姜曰:“能谋,则共之;即不能,亦不敢泄。”癸曰:“今齐侯苦庆氏之专,与栾、高二大夫谋逐汝族,吾是以备之。汝勿泄也。”庆姜曰:“相国方出猎,时可乘矣。”癸曰:“欲俟尝祭之日。”庆姜曰:“夫子刚愎自任,耽于酒色,怠于公事,无以激之,或不出,奈何?妾请往止其行,彼之出乃决矣。”癸曰:“吾以性命托子,子勿效雍姬也。”庆姜往告庆舍曰:“闻子雅子尾将以尝祭之隙,行不利于夫子,夫子不可出也!”庆舍怒曰:“二子者,譬如禽兽,吾寝处之!谁敢为难?艰有之,吾亦何惧!”庆姜归报卢蒲癸,预作准备。
   (这时,八月上旬快过完了。卢蒲癸部署家中甲士,急匆匆有战斗迹象,他妻子庆姜对他说:“您有事而不和我商量,一定成功不了!”卢蒲癸笑着说:“你是女人,哪里会为我谋划出计策呢?”庆姜说:“您没听说有智妇人胜过男人吗?周武王手下有十名乱臣,邑姜参与平定了他们。什么叫不能谋划出计策来呀?”卢蒲癸说:“从前郑国厉公之时,大夫雍纠把国君和他的密谋泄露给妻子雍姬,雍姬告诉父亲祭足,以致雍纠自身被祭足杀死,郑厉公也被流放。这事成为世人之大戒,我非常害怕这样。”庆姜说:“女人把丈夫当做天,丈夫开头,妻子必须跟随,何况又加上国君的命令呢?雍姬被母亲的话弄胡涂了,因此谋害丈夫,这是闺阁中的蝥贼,哪里值得一提呀?”卢蒲癸说:“假如你处在雍姬的地位,该怎么办呢?”庆姜说:“能出谋献策就和丈夫一起办,就是不能,也不敢泄露出去。”卢蒲癸说:“现在国君为庆氏专权而苦恼,和栾灶、高虿两位大夫一起谋划驱逐你们家族,我正为此做准备,你不要泄露出去。”庆姜说:“相国正外出打猎,时机可乘。”卢蒲癸说,“要等尝新粮的祭祀那天。”庆姜说:“我父亲刚愎自用,沉溺酒色,懒怠于公事,不激他一下,就可能不出来,那怎么办?请让我去说不让他出来,他就一定会出来。”卢蒲癸说:“我把性命托给您了,您可不要学雍姬那样。”庆姜去告诉庆舍说:“听说高虿、栾灶将要趁着尝新粮的祭祀之机,采取对您不利的行动,您千万不要出去。”庆舍生气说:“那两个家伙好比是禽兽,我要剥下他们的皮铺着睡觉!谁敢和我为难?就算有,我又怕什么!”庆姜回去报告卢蒲癸,进行准备。)

   至期,齐景公行尝祭于太庙,诸大夫皆从,庆舍莅事,庆绳主献爵,庆氏以家甲环守庙宫。卢蒲癸、王何执寝戈,立于庆舍之左右,寸步不离。陈、鲍二家,有圉人善为优戏,故意使在鱼里街上搬演。庆氏有马,惊而逸走,军士逐而得之,乃尽絷其马,解甲释兵,共往观优。栾、高、陈、鲍四族家丁,俱集于庙门之外,卢蒲癸托言小便,出外约会停当,密围太庙。癸复入,立于庆舍之后,倒持其戟,以示高虿。虿会意,使从人以闼击门扉三声,甲士蜂拥而入。庆舍惊起,尚未离坐,卢蒲癸从背后刺之,刃入于胁;王何以戈击其左肩,肩折。庆舍目视王何曰:“为乱者乃汝曹乎?”以右手取俎壶投王何,何立死。卢蒲癸呼甲士先擒庆绳杀之。庆舍伤重,负痛不能忍,只手抱庙柱摇撼之,庙脊俱为震动,大叫一声而绝。景公见光景利害,大惊,欲走避。晏婴密奏曰:“群臣为君故,欲诛庆氏以安社稷,无他虑也。”景公言才心定,脱了祭服,登车,入于内宫。卢蒲癸为首,同四姓之甲,尽灭庆氏之党。各姓分守城门,以拒庆封,防守严密,水泄不通。
   (到了那天,齐景公在太庙举行祭祀,各大夫和庆舍都参加了,庆绳主管献酒杯之事,庆氏用家中甲士把太庙团团守住。卢蒲癸、王何手持贴身侍卫用的寝戈,站在庆舍左右,寸步不离。陈氏、鲍氏两家有马夫会做戏,就故意让他们在鱼里街上表演。庆氏有匹马受惊而跑开了,军士追回来后,把马都拴在一起,解开铠甲,放下武器,同去看做戏。栾、高、陈、鲍四个家族的壮丁,全到太庙门外集合,卢蒲癸借口小便,出外约定妥当,秘密包围了太庙。卢蒲癸回到庙内,站在庆舍身后,倒拿着戟,向高虿示意。高虿看明后,派随从在小门那里连拍三声门板,甲士蜂涌而入。庆舍吃惊地站起来,还未离开座位,卢蒲癸从背后刺他,刀刺进腋下;王何又用戈打庆舍左肩,打断肩骨。庆舍用眼睛看着王何说:“作乱的就是你们吗?”用右手拿祭祀用的俎壶打王何,王何立刻死了。卢蒲癸召呼甲士先捉住庆绳杀了。庆舍伤重、疼痛难以忍受,一只手抱住柱子摇撼,太庙的屋脊都震动了,大叫一声,死去了。景公看见情形厉害,大吃一惊要跑开躲避。晏婴暗暗回奏说:“群臣为了主公的政事,要诛杀庆氏以安定国家,没有别的打算。”景公才安下心,脱下祭祀穿的衣服,登车回到宫内。卢蒲癸为首,和四家的甲士杀尽庆氏同党。各家分别把守城门,以便抵御庆封,防守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却说庆封田猎而回,至于中途,遇庆舍逃出家丁,前来告乱。庆封闻其子被杀,大怒,遂还攻西门。城中守御严紧,不能攻克,卒徒渐渐逃散。庆封惧,遂出奔鲁国。齐景公使人让鲁,不当收留作叛之臣。鲁人将执庆封以畀齐人,庆封闻而惧,复奔吴国。吴王夷昧,以朱方居之,厚其禄入,视齐加富,使伺察楚国动静。鲁大夫子服何闻之。谓叔孙豹曰:“庆封又富于吴,殆天福淫人乎?”叔孙豹曰:“‘善人富,谓之赏;淫人富,谓之殃。’庆氏之殃至矣,又何福焉。”
   (庆封打猎回来,在半路遇到逃出的庆舍家丁前来报告变乱。庆封听说儿子被杀,大为恼怒,就回都城攻打西门。城里防守严密,无法攻下,庆封手下兵卒渐渐逃散。庆封害怕了,就逃亡到鲁国。齐景公派人谴责鲁国,说不应该收留作乱的臣子。鲁国要抓庆封送给齐国人,庆封听说后很害怕,又逃到吴国。吴王夷昧让他住在朱方,给他极厚的俸禄,比在齐国时更富,让他察探楚国动静。鲁国大夫子服何听说后,对叔孙豹说:“庆封又在吴国富贵了,莫非老天保佑淫邪的人?”叔孙豹说:“‘善人富,叫作赏;淫人富, 叫作殃。’庆氏的祸殃到了,什么福啊?”)

   庆封既奔,于是高虿、栾灶为政,乃宣崔、庆之罪于国中,陈庆舍之尸于朝以殉,求崔杼之柩不得,悬赏购之:“有能知柩处来献者,赐以崔氏之拱璧。”崔之圉人贪其璧,遂出首。于是发崔氏祖墓,得其柩,斫之,见二尸,景公欲并陈之。晏婴曰:“戮及妇人,非礼也。”乃独陈崔杼之尸于市,国人聚观,犹能认识,曰:“此真崔子矣!”诸大夫分崔、庆之邑,以庆封家财,俱在卢蒲嫳之室,责嫳以淫乱之罪,放之于北燕,卢蒲癸亦从之。二氏家财,悉为众人所有。惟陈无宇一无所取。庆氏之庄,有木材百余车,众议纳之陈氏。无宇悉以施之国人。由是国人咸颂陈氏之德。此周景王初年事也。
   (庆封既然流亡,于是高虿、栾灶主持齐国政事,就在都城内宣布崔、庆二家的罪行,把庆舍的尸体暴在朝中。找崔杼的棺材找不到,悬赏求购,说有能知道崔杼棺材之处来报告的,就把崔家的拱璧赏给他。当时帮崔明埋棺材的马夫贪得那块宝玉,便出首了。于是发掘崔家祖坟,将崔杼的棺材砍开,看见崔杼和棠姜两个尸首,景公要将他俩一起暴在朝堂上,晏婴说:“戮尸戮到女人,不合于礼。”便只把崔杼的尸体陈在市上,城中人聚集观看,还能看出,说:“这真是崔杼呀!”各家大夫分了崔、庆两家采邑,因为庆封家财物都在卢蒲嫳家,就斥责卢蒲嫳淫乱,把他流放到北燕,卢蒲癸也随着去,二家的家财全被众人占有了。只有陈无宇一无所取。庆氏的庄上有一百多车木材,众人商议给陈家。陈无宇把它们全分给都城之人,因此齐国都城的人都颂扬陈氏的仁德。这是周景王初年发生的事。)

   其明年,栾灶卒,子栾施嗣为大夫,与高虿同执国政。高虿忌高厚之子高止,以二高并立为嫌,乃逐高止。止亦奔北燕。止之子高竖,据卢邑以叛,景公使大夫闾邱婴帅师围卢。高竖曰:“吾非叛,惧高氏之不祀也。”闾邱婴许为高氏立后,高竖遂出奔晋国。闾邱婴复命于景公。景公乃立高酀,以守高傒之祀。高虿怒曰:“本遣闾邱,欲除高氏。去一人,立一人,何择焉?”乃谮杀闾邱婴。诸公子子山、子商、子周等,皆为不平,纷纷讥议。高虿怒,以他事悉逐之,国中侧目。未几,高虿卒,子高疆嗣为大夫。高疆年幼,未立为卿,大权恶归于栾施矣。此段话且搁过一边。
   (第二年,栾灶死了,他儿子栾施继承父亲职位为大夫,和高虿共同掌握国政。高虿忌恨高厚的儿子高止,认为二高并立不好,就驱逐高止,高止也逃到北燕。高止的儿子高竖占据卢邑叛变,齐景公派大夫闾邱婴领兵包围了卢邑。高竖说:“我不是叛乱,我怕高家后代不存。”闾邱婴答应为高氏立后人,高竖就逃亡到晋国去了。闾邱婴向齐景公回报,景公便立高酀以存高傒一脉。高虿生气地说:“本来派闾邱婴为除去高止一家,去掉一个,又立一个,有什么区别呢!”就向景公进谗言杀了闾邱婴。公子子山、子商、子周等人都忿忿不平,纷纷议论讥刺。高虿很生气,就用别的借口将他们都赶跑了,齐国京城的人对高虿都不敢正眼相看。不久,高虿死,他儿子高强继承他为大夫。高强年幼,未被立为卿,大权全都归栾施掌握。)

   是时,晋、楚通和,列国安息。郑大夫良霄,字伯有,乃公子去疾之孙,公孙辄之子,时为上卿执政。性汰侈,嗜酒,每饮辄通宵。饮时恶见他人,恶闻他事,乃窟地为室,置饮具及钟鼓于中,为长夜之饮。家臣来朝者,皆不得见。日中乘醉入朝,言于郑简公,欲遣公孙黑往楚修聘。公孙黑方与公孙楚争娶徐吾犯之妹,不欲远行,来见良霄求免。阍人辞曰:“主公已进窟室,不敢报也。”公孙黑大怒,遂悉起家甲,乘夜同印段围其第,纵火焚之。良霄已醉,众人扶之上车,奔雍梁。良霄方醒,闻公孙黑攻已,大怒。居数日,家臣渐次俱到,述国中之事,言:“各族结盟,以拒良氏,惟国氏、罕氏不与盟。”霄喜曰:“二氏助我矣!”乃还攻郑之北门。公孙黑使其侄驷带,同印段率勇士拒之。良霄战败,逃于屠羊之肆,为兵众所杀,家臣尽死。公孙侨闻良霄死,亟趋雍梁,抚良霄之尸而哭之曰:“兄弟相攻,天乎,何不幸也!”尽敛家臣之尸,与良霄同葬于斗城之村。公孙黑怒曰:“子产乃党良氏耶?”欲攻之。上卿罕虎止之曰:“子产加礼于死者,况生者乎?礼,国之干也,杀有礼,不祥!”黑乃不攻。郑简公使罕虎为政,罕虎曰:“臣不如子产。”乃使公孙侨为政。时周景王之三年也。
   (这时晋、楚二国和好,各国安定。郑国大夫良霄,字伯有,是公子去疾之孙,公孙辄之子,任上卿执政,他奢侈、贪酒,一饮便是通宵。他喝酒时讨厌见人,厌恶听事,就在地下挖洞,装修好,把酒具和钟鼓放在其中,做长夜之饮,家臣来朝拜的,都不接见。中午时分,他乘醉入朝,对郑简公说,要派公孙黑出使楚国。公孙黑正和公孙楚争娶徐吾犯的妹妹,不想远行,来见良霄,请求不让他去。守门人说:“主人已进洞中,不敢禀报。”公孙黑很生气,便召集家中甲士,连夜和印段包围了良霄府第,放火焚烧。良霄已醉了,众人扶他上车,跑到雍梁。良霄刚醒,听说公孙黑攻打自己,极为生气。过几天,家臣渐渐到了,讲述都城里的事说:“各家已结成联盟,以便对付良氏,只有国氏、罕氏不参加联盟。”良霄高兴地说:“这二家帮助我了!”就回攻郑城的北门。公孙黑派侄子驷带和印段率领勇士抵抗。良霄战败,逃到屠羊的店中,被众兵杀死,家臣也全死了。公孙侨听说良霄死了,急忙跑到雍梁,抚着良霄尸体哭着说:“兄弟相攻,天意吧!多么不幸啊!”又把良霄所有家臣的尸首收敛起来,和良霄一起葬在斗城之村。公孙黑生气说:“子产是良氏一党吗?”便要攻打。上卿罕虎拦阻说:“子产加礼给死者,何况活着的人呢?礼,这是国家的根本,杀有礼的人不吉利!”公孙黑才没有攻打。郑简公让罕虎执政。罕虎说:“臣不如子产。”郑简公便让公孙侨执政。)

   公孙侨既执郑政,乃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尚忠俭,抑泰侈。公孙黑乱政,数其罪而杀之。又铸《刑书》以威民,立乡校以闻过。国人乃歌诗曰:
   (公孙侨掌握郑国政权后,才使得城中乡野都有章法,上下有制度,田地都有疆界和水道,居民都有组织,崇尚忠诚节俭,仰制奢侈浪费。公孙 黑破坏国家政事,公孙侨历数他的罪状后处死。公孙侨又制订并公布法律条文,使国家在人民中存威望,又设立乡校,让人聚集议论,以便听到自己过错。人们作诗歌颂他说:)

   我有子弟,子产海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一日,郑人出北门,恍惚间遇见良霄,身穿介胄,提戈而行;曰:“带与段害我,我必杀之!”其人归,述于他人,遂患病。于是国中风吹草动,便以为良霄来矣!男女皆奔走若狂。如避戈矛。未几,驷带病卒。又数日,印段亦死。国人大惧,昼夜不宁。公孙侨言于郑君,以良霄之子良止为大夫,主良氏之祀,并立公子嘉之子公孙泄,于是国中讹言顿息。行人游吉,字子羽,问于侨曰:“立后而讹言顿息,是何故也?”侨曰:“凡凶人恶死,其魂魄不散,皆能为厉。若有所归依,则不复然矣。吾方祀,为之归也。”游吉曰:“若然,立良氏可矣,何以并立公孙泄?岂虑子孔亦为厉乎?”侨曰:“良霄有罪,不应立后;若因为厉而立之,国人皆惑于鬼神之说,不可以为训。吾托言于存七穆之绝祀,良、孔二氏并立,所以除民之惑也。”游吉乃叹服。

   (一天,有个人走出北门,恍惚间遇见了良霄,身穿甲胄,提戈而走,说:“驷带和印段害我,我一定要杀他们!”这人回家讲给别人听,并因此得病。于是郑国都城中风吹草动,便以为良霄来了,男男女女,奔跑如同发狂了一 样,好像在躲避刀枪。不久驷带病死,又几天印段也死了。城中人非常害怕,日夜不安。公孙侨告诉郑简公,让良霄之子良止任大夫,主持良家祭祀,又立公子嘉之子公孙泄,于是城中谣言立刻消失了。行人游吉,字子羽,问公孙侨:“立后嗣就使谣言立刻消失了,这是什么原因呢?”公孙侨说:“凡是凶人暴死,他的魂灵不散,都能化做恶鬼。如果有所归依,就不再那样了。我给他们立后嗣,就是为了他们有所归依。”游吉说:“要是这样,为良氏立后嗣就行了,为什么同时立公孙泄?难道是怕公子嘉的魂灵也成为恶鬼吗?”公孙侨说:“良霄有罪,不应该为他立后嗣,如果因为是恶鬼而为他立,人们都会被鬼神之说惑乱,不可以为法则。我借口为穆公的七枝后裔中灭绝的立后嗣,良、孔二家并立,用来避免百姓的惑乱。”游吉听后,深为叹服。)

   再说周景王二年,蔡景公为其世子般娶楚女芈氏为室。景公私通于氏。世子般怒曰:“父不父,则子不子矣!”乃伪为出猎,与心腹内侍数人,潜伏于内室。景公只道其子不在,遂入东宫,径造芈氏之室。世子般率内侍突出,砍杀景公,以暴疾讣于诸侯,遂自立为君,是为灵公。史臣论般以子弑父,千古大变。然景公淫于子妇,自取悖逆,亦不能无罪也。有诗叹云:
   (周景王二年,蔡景公给他的世子般娶楚国女子芈氏为妻室。景公和芈氏私通。世子般非常愤怒,寻思:“父亲不像父亲样,那么儿子也就不像儿子样了!”就假装出去打猎,和几名心腹内侍潜藏在内室中。景公只道儿子不在,就进入东宫,直到芈氏的住处。世子般率内侍突然出现,砍死景公,用 “得暴病”向各诸侯国发讣告,并自立为国君,这就是蔡灵公。史官有诗感叹说:)

   新台丑行污青史,蔡景如何复蹈之?
   逆刃忽从宫内起,因思急子可怜儿!

   蔡世子般虽以暴疾讣于诸侯,然弑逆之迹,终不能掩。自本国传扬出来,各国谁不晓得。但是时盟主偷惰,不能行诛讨之法耳!

   (蔡灵公虽然以父亲暴病而死讣告诸侯,但杀父之事,终究遮不住。从本国传说出来,各国谁不晓得?只是这时盟主懒惰,不能诛讨而已。)

   其年秋,宋宫中夜失火,夫人乃鲁女伯姬也。左右见火至,禀夫人避火。伯姬曰:“妇人之义,傅母不在,宵不下堂。火势虽迫,岂可废义?”比及傅母来时,伯姬已焚死矣。国人皆为叹息。时晋平公以宋有合成之功,怜其被火,乃大合诸侯于澶渊,各出财币以助宋。宋儒胡安定论此事,以为不讨蔡世子弑父之罪,而谋恤宋灾,轻重失其等矣。此平公所以失霸也。
   (这年秋天,宋国宫中半夜失火,国君夫人为鲁国女子伯姬。左右见火烧到,请夫人躲避。伯姬说:“妇人的道德,傅母不在,夜间不能下堂。火势即使紧迫,岂可因而废弃道德?”等到傅母来时,伯姬已被烧死。宋国都城 中人都替她叹息。晋平公因为宋国使晋、楚和解有功,同情它遭火灾,便在澶渊大会诸侯,让各国出财物帮助宋国。)

   周景王四年,晋、楚以宋之盟,故将复会于虢。时楚公子围代屈建为令尹。围乃共王之庶子,年齿最长,为人桀骜不恭,耻居人下,恃其才器,阴畜不臣之志,欺熊麇微弱,事多专决。忌大夫薳掩之忠直,诬以谋叛,杀之而并其室。交结大夫薳罢、伍举为腹心,日谋篡逆。尝因出田郊外,擅用楚王旌旗,行至芋邑,芋尹申无宇数其僭分,收其旌旗于库,围稍戢。至是,将赴虢之会,围请先行聘于郑,欲娶丰氏之女。临行,谓楚王熊麇曰:“楚已称王位,在诸侯之上。凡使臣乞得用诸侯之礼,庶使列国知楚之尊。”熊麇许之。
   (周景王四年,晋、楚二国根据在宋国签订的盟约,又要在虢地会盟。这时楚国公子围已接替屈建任令尹,他是楚共王庶出的儿子,年纪最大,为人桀骜不驯,耻于居人之下,仗自己的才干、气度,欺负楚王熊麇势力微弱,政事多由自己专断而行,且有不臣之心。他忌恨大夫薳掩忠贞正直,诬陷薳掩谋反,杀了他并且兼并其家族。他交结大夫薳罢、伍举为心腹,每日计谋篡位。曾经因为到郊外打猎,擅自用楚王旗号,走到芋邑,芋邑守尹申无宇指责他僭越,把旗帜收进库中,公子围稍稍收敛。将去虢地赴会时,公子围要先出使郑国,娶丰氏女儿。临行,他对楚王熊麇说:“楚国已称王,名位在诸侯列国之上,使臣就该用诸侯之礼,以使各国知道楚国的尊贵。”熊麇答应了。)

   公子围遂僭用国君之仪,衣服器用,拟于侯伯,用二人执戈前导。将及郑郊,郊人疑为楚王,惊报国中。郑君臣俱大骇,星夜匍匐出迎,及相见,乃公子围也。公孙侨恶之,恐其一入国中,或生他变,乃使行人游吉辞以城中舍馆颓坏,未及修葺,乃馆于城外。公子围使伍举入城,议婚丰氏,郑伯许之。既行聘,筐篚甚盛。临娶时,公子围忽萌袭郑之意,欲借迎女为名,盛饰车乘,乘机行事。公孙侨曰:“围之心不可测,必去众而后可。”游吉曰:“吉请再往辞之。”于是游吉往见公子围曰:“闻令尹将用众迎,敝邑褊小,不足以容从者,请除地于城外,以听迎妇之命。”公子围曰:“君辱贶寡大夫围,赐以丰氏之婚,若迎于野外,何以成礼?”游吉曰:“礼,军容不入国,况婚姻乎?令尹若必用众,以壮观瞻,请去兵备。”伍举密言于围曰:“郑人知备我矣,不如去兵。”乃使士卒悉弃弓矢,垂櫜而入。迎丰氏于馆舍,遂赴会所。
   (公子围就僭用国君的礼仪,衣服器物与侯、伯所用相同,并且用二人持戈在前为先导。将到郑国都城郊外,郊外的人怀疑是楚王到了,惊讶地 报告都城。郑国君臣极为惊骇,连夜出城匍匐在地上迎接,等相见一看,发现是公子围。公孙侨很是讨厌他,怕他进入城中又生出其他事端,就派行人游吉用城内客馆损坏,没来得及修好为托辞,把公子围安排在城外。公子围派伍举进城,商议和丰家订婚之事,郑简公答应了。下聘之时,财礼丰盛。到娶亲时,公子围突然产生偷袭郑国的心思,要借迎亲为名义,多用车辆,乘机起事。公孙侨说:“公子围的心思难以推测,一定不能使其多人进城。”游吉说:“请让我再去推辞一下。”于是游吉去见公子围说:“听说令尹将用大批人马迎亲,敝城狭小,没法容纳众多的随从,请在城外准备地方,以听凭令尹迎亲。”公子围说: “承蒙郑国国君降福于我,赐给我丰氏的婚姻,如果在野外迎亲,怎么成礼数呢?”游吉说:“按着礼数,军队不进入都城,何况结婚仪式呢?令尹一定要用多人以壮观瞻,请除去兵备。”伍举秘密对公子围说:“郑国人已经戒备我们了,不如除去兵备。”公子围就让士兵都不带弓箭,倒垂着箭囊进城,把丰氏迎接到馆舍,然后去赴会。)

晋赵武及宋、鲁、齐、卫、陈、蔡、郑、许各国大夫,俱已先在。公子围使人言于晋曰:“楚晋有盟在前,今此翻寻好,不必再立誓书,重复歃血。但将盟宋旧约,表白一番,令诸君勿忘足矣。”祁午谓赵武曰:“围之此言,恐晋争先也。前番让楚先晋,今番晋合先楚,若读旧书,楚常先矣。子以为何如?”赵武曰:“围之在会,缉蒲为王营,威仪与楚王无二。其志不惟外亢,将有内谋,不如姑且听之,以骄其志。”祁午曰:“虽然,前番子木衷甲赴会,幸而不发,今围更有甚焉,吾子宜为之备。”赵武曰:“所以寻好者,寻弭兵之约也。武知有守信而已,不知其他。”既登坛,公子围请读旧书,加于牲上。赵武唯唯。既毕事,公子围遽归。诸大夫皆知围之将为楚君也。史臣有诗云:
(晋国上卿赵武和宋、鲁、齐、卫、陈、蔡、郑、许各国大夫,都已先到那里公子围派人向晋国说:“楚国、晋国有盟约在前,现在这次就不必重立誓书再行歃血,只把在宋国订立的旧盟约宣读一下,让各位不要忘记就可以了。”祁午对赵武说:“公子围这话,是怕晋国争先歃血。前回让楚国在晋国之前,这回理应晋国在先,如果宣读旧盟约,楚国总占先了。您以为怎样?”赵武说:“公子围来会盟,住处修得像王宫,威仪和楚王没两样。他的心不只是抗外,而且要在国内谋反,不如姑且听他的,让他更加骄傲。”祁午说:“就算这样,上回屈建令军士内穿衣甲与会,天幸没有发作,现在公子围更厉害了,您应该对这做点准备。”赵武说:“所以要继续修好,以维护消除战争的盟约。我赵武只知道守信用而已,不管其他的事。”到登坛之时,公子围提出宣读旧誓书,并放在祭品上。赵武连连答应。会盟结束,公子围急急回国,各国大夫都知道他将要作楚国国君。史官对此有诗说:)

任教贵倨称公子,何事威仪效楚王?
列国尽知成跋扈,郏敖燕雀尚怡堂。

赵武心中,终以读旧书先楚为耻,恐人议论,将守信之语,向各国大夫再三分剖,说了又说。及还过郑,鲁大夫叔孙豹同行,武复言之。豹曰:“相君谓弭兵之约,可终守乎?”武曰:“呈等偷食,朝夕图安,何暇问久远?”豹退,谓郑大夫罕虎曰:“赵孟将死矣!其语偷,不为远计,且年未五十,而谆谆焉如八九十岁老人,其能久乎?”未几,赵武卒,韩起代之为政。不在话下。

(赵武心里终究以宣读旧誓书、让楚国占先为耻辱,怕人议论,把守信义的话,向各国大夫再三分辩,说了又说。回国时经过郑国,鲁国大夫叔孙豹和他同行,赵武又说了。叔孙豹说:“相国所说消除战争的信约,能守信到底吗?”赵武说:“我们这些人混饭吃,早晚图个安逸,哪顾得久远呢?”叔孙豹向郑国大夫罕虎说:“赵武快要死了!他说话苟且不为长久之计,并且年纪未到五十岁,却唠唠叨叨像个八九十岁的老人,能长久吗?”不久,赵武死了, 韩起代替他执掌晋国政权。)

再说楚公子围归国,值熊麇抱病在宫。围入宫问疾,托言有密事启奏,遣开嫔侍,解冠缨加熊麇之颈,须臾而死。麇有二子,曰幕,曰平复,闻变,挺剑来杀公子围,勇力不敌,俱为围所杀。麇弟右尹熊比,字子干;宫厩尹熊黑肱,字子晰,闻楚王父子被杀,惧祸,比出奔晋,黑肱出奔郑。公子围讣于诸侯曰:“寡君麇不禄即世,寡大夫围应为后。”伍举更其辞曰:“共王之子围为长。”围于是嗣即王位,改名熊虔,是为灵王。以薳罢为令尹,郑丹为右尹,伍举为左尹,斗成然为郊尹。太宰伯州犁有公事在郏,楚王虑其不服,使人杀之。因葬楚王麇于郏,谓之郏敖,以薳启疆代为太宰。立长子禄为世子。灵王既得志,愈加骄恣,有独霸中原之意。使伍举求诸侯于晋;又以丰氏女族微,不堪为夫人,并求婚于晋侯。晋平公新丧赵武,惧楚之强,不敢违抗,一一听之。
(公子围回到楚国,正值熊麇有病呆在宫里。公子围入宫探问病情,假托有密事启奏,把妃嫔宫女打发开,解了系帽子的带子勒住熊麇脖子,一会儿,熊麇就死了。熊麇有两个儿子,熊幕和熊平夏,听到变故,拿剑来杀公子围,勇力不敌,也都被公子围杀了。熊麇弟弟,右尹熊比,字子干,宫厩尹熊黑肱,字子晰,听到楚王父子被杀,怕大祸降到自己头上,熊比逃亡到晋国,熊黑肱逃亡到郑国。公子围派人向各国说:“敝国国君熊麇不幸辞世,大夫公子围应为后嗣。”伍举将“大夫公子围”改为“共王的儿子中,公子围居长”。于是公子围继承王位,改名熊虔,这就是楚灵王。他任命薳罢作令尹,郑丹作右尹,伍举作左尹,斗成然作郊尹。太宰伯州犁有公事在郏地,灵王怕他不服,派人杀了。于是把熊麇埋葬在郏地,并为他改名叫郏敖。灵王用薳启疆作太宰。他把长子熊禄立为世子。楚灵王志向实现,越发骄横,任意而为,有独霸中原之心。他派伍举出使晋国,要晋国把各国交他统领;又认为丰氏女子家族微弱,不配做夫人,向晋平公求亲。晋平公因为刚刚死了赵武,怕楚国的强大,不敢违抗,一一同意。)

周景王六年,为楚灵王之二年,冬十二月,郑简公、许悼公如楚,楚灵王留之,以待伍举之报。伍举还楚复命,言:“晋侯二事俱诺。”灵王大悦,遣使大征会于诸侯,约以明年春三月为会于申。郑简公请先往申地,迎待诸侯。灵王许之。至次年之春,诸国赴会者,接踵不绝。惟鲁、卫托故不至,宋遣大夫向戍代行。其他蔡、陈、徐、滕、顿、胡、沈、小邾等国君,俱亲身赴会。
(周景王六年,是楚灵王二年,这年冬天十二月,郑简公、许悼公到了楚国,楚灵王留下他们,等待伍举回报。伍举回来后向灵王报告说:“二件事晋侯全答应了。”灵王高兴非常,派使臣赴各国提出大会诸侯,约定明年三月在申地相会。郑简公请求先到申地去,以便准备迎接招待诸侯,灵王答应。到第二年春天,诸侯赴会的,一个接一个到了。只有鲁、卫二国托故不到,宋国派大夫向戍代替。其他蔡、陈、徐、滕、顿、胡、沈、小邾等国国君都亲身到会。)

楚灵王大率兵车,来至申地,诸侯俱来相见。右尹伍举进曰:“臣闻欲图霸者,必先得诸侯;欲得诸侯者,必先慎礼。今吾王始求诸侯于晋,宋向戍,郑公孙侨,皆大夫之良,号为知礼者,不可不慎也。”灵王曰:“古者合诸侯之礼何如?”伍举曰:“夏启有钧台之享,商汤有景亳之命,周武有孟津之誓,成王有岐阳之搜,康王有酆宫之朝,穆王有涂山之会,齐桓公有召陵之师,晋文公有践土之盟,此六王二公所以合诸侯者,莫不有礼,惟君所择。”灵王曰:“寡人欲霸诸侯,当用齐桓公召陵之礼,但不知其礼如何?”伍举对曰:“夫六王二公之礼,臣闻其名,实未之习也。以所闻齐桓公伐楚,退师召陵,楚使先大夫屈完如齐师,桓公大际八国车乘,以众强夸示屈完,然后合诸侯与屈完盟会。今诸侯新服,吾王亦惟示以众强之势,使其怖畏,然后征会讨贰,不敢不从矣。”灵王曰:“寡人欲用兵诸侯,效桓公伐楚之事,谁当先者?”伍举对曰:“齐庆封弑其君,逃于吴国,呈不讨其罪,又加宠焉,处以朱方之地,聚族而居,富于其旧,齐人愤怨。夫吴,我之仇也。若用兵伐吴,以诛庆封为名,则一举而两得矣。”灵王曰:“善。”
(楚灵王亲率大批兵车来到申地,诸侯都来见面。右尹伍举向灵王进言说:“臣听说要图霸业,必先得到诸侯归服;要得到诸侯归服,一定要在礼数上谨慎。现在我王刚开始向晋国要求得到诸侯,宋国的向戍,郑国的公孙侨,都是大夫中的佼佼者,有知礼的名声,不能不小心对待他们。”灵王说,“古时会合诸侯的礼数如何?”伍举说:“夏启有钧台之会,商汤有景毫之会,周武王有孟津之会,成王有岐阳之会,康王有酆宫之会,穆王有涂山之会,齐桓公有召陵集合诸侯军队,晋文公有践土会盟,这六王二公会合诸侯,各有自己的礼数,请大王挑选。”灵王说:“寡人要称霸诸侯,应 该用齐桓公召陵之会的礼数,只是不知他具体是怎么办的。”伍举回答说:“六王二公的礼数,臣听说过名目,实在未曾演习过。从我所听的说,齐桓公攻打我们楚国,退军到召陵,我国大夫屈完到齐军中,齐桓公大列八国兵车,向屈完夸耀强大,然后集聚诸侯和屈完订盟。现在诸侯刚刚服从,我王也应该显示强大,使他们害怕,然后召集大会,讨伐有贰心的,他们就不敢不服从了。”灵王说:“寡人要向诸侯用兵,效仿齐桓公攻打我国的事,应当先打谁?”伍举回答说:“齐国庆封杀了国君,逃到吴国,吴王不声讨他的罪行,还加以宠信,把朱方那块地方给他,让他召集家族住在那里,比原来还富,齐国人很愤恨。吴国又是我国仇敌。如果起兵攻吴,用诛杀庆封为名义,那就一举两得了。”灵王说:“好。”)

于是盛陈车乘,以恐胁诸侯,即申地为会盟,以徐君是吴姬所出,疑其附吴,系之三日,徐子愿为伐吴向导,乃释之。使大夫屈申,率诸侯之师伐吴,围朱方,执齐庆封,尽灭其族。屈申闻吴人有备,遂班师,以庆封献功。灵王欲戮庆封,以徇于诸侯。伍举谏曰:“臣闻‘无瑕者,可以戮人。’若戮庆封,恐其反唇而稽也。”灵王不听,乃负庆封以斧钺,绑示军前,以刀按其颈,迫使自言其罪曰:“各国大夫听者:无或如齐庆封弑其君,弱其孤,以盟其大夫。”庆封遂大声叫曰:“各国大夫听者:无或如楚共王之庶子围,弑其君兄之子麇而代之,以盟诸侯。”观者皆掩口而笑。灵王大惭,使速杀之。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于是楚灵王陈列兵车,用来恐吓威胁诸侯,就在申地会盟。因为徐国国君的母亲是吴国王族,就怀疑他依附吴国,把他抓起来三天。他愿意当攻打吴国的向导,才得释放。楚灵王派大夫屈申,率领各国军队一起攻打吴国,包围朱方,捉拿了齐国的庆封,将他灭族,屈申听说吴国人有防备,便班师回申地,用庆封献功。灵王要在诸侯面前杀庆封,伍举劝止说:“臣听说自己没毛病,才可以杀别人,如果杀庆丰,恐怕他要反唇相讥。”灵王不听,就把斧钺放在庆封身上,把他绑缚军前,用刀按着他的脖子,强迫他自己讲自己的罪过,说这样的话:“各国大夫听着,不要像我齐国庆封这样杀自己的国君,削弱国君遗孤,以和大夫结成联盟。”庆封却大声叫道:“各国大夫听着,不要像楚共王的庶出儿子公子围这样,杀死作国君的哥哥的儿子熊麇而代替他,然后和诸侯结盟。”观看的人都止不住掩口而笑。楚灵王恼羞成怒,叫赶快将其杀掉。胡曾先生咏史诗说:)

乱贼还将乱贼诛,虽然势屈肯心输?
楚虔空白夸天讨,不及庄王戮夏舒。

灵王自申归楚,怪屈申从朱方班师,不肯深入,疑其有贰心于吴,杀之。以屈生代为大夫。薳罢如晋,迎夫人姬氏以归,薳罢遂为令尹。

(楚灵王从申地回到楚国,怪罪屈申从朱方班师到申地,不肯深入吴国,怀疑他有和吴国勾结之心,就把他杀了,用屈生代替他任大夫。薳罢到晋国去,为灵王从晋国接来夫人姬氏,薳罢就作了令尹。)

是年冬,吴王夷昧帅师伐楚,入棘、栎、麻,以报朱方之役。楚灵王大怒,复起诸侯之师伐吴。越君允常恨吴侵掠,亦使大夫常寿过帅师来会。楚将薳启疆为先锋,引舟师先至鹊岸,为吴人所败。楚灵王自引大兵,至于罗汭。吴王夷昧,使其宗弟蹶繇犒师。灵王怒而执之,将杀其血,以衅军鼓。先使人问曰:“汝来时曾卜吉凶否?”蹶繇对曰:“卜之甚吉!”使者曰:“君王将取汝血,以衅军鼓,何吉之有?”蹶繇对曰:“吴所卜,乃社稷之事,岂为一人吉凶哉?寡君之遣繇犒师,盖以察王怒之疾徐,而为守御之缓急。君若欢焉,好迎使臣,使敝邑忘于儆备,亡无日矣。若以使臣衅鼓,敝邑知君之震怒,而修其武备,于以御楚有余矣。吉孰大焉!”灵王曰:“此贤士也!”乃赦之归。
(这年冬天,吴王夷昧率领军队攻打楚国,攻进棘、栎、麻等地,用来报复楚军攻打朱方一战。楚灵王十分生气,又调各国军队攻打吴国。越国国君允常恨吴国常侵略抢劫自己,也派大夫常寿过领兵来参加。楚将薳启疆为先锋,带领水军先到鹊岸,被吴国人打败。楚灵王自己统率大军,到达罗汭。吴王夷昧派遣同宗弟弟蹶繇来慰劳楚国军队以求和。楚灵王把蹶繇抓起来,想杀了他,用他的血涂在军鼓上。先派人问蹶繇说:“你来的时候曾经占卜吉凶了吗?”蹶繇回答说:“占卜了,大吉大利!”那人说:“我们君王要用你的血进行涂军鼓的仪式,有什么吉利?”蹶繇回答说: “吴国所占卜的,乃是为国家大事,哪里是为我一个人的吉凶呢?我们国君派我来劳军,是为了察看楚王生气快还是慢,以决定我们防守的缓急。楚王如果好好接待使臣,让敝国忘了防备,我们国家灭亡就没有几天了。如果用使臣的血涂鼓,敝国知道楚国国君大怒,一定修整军备,抵抗楚国定然绰绰有余,还有什么比这更吉利的吗?”灵王说:“这人是贤士!”就放他回去了。)

楚兵至吴界,吴设守甚严,不能攻入而还。灵王乃叹曰:“向乃枉杀屈申矣!”灵王既归,耻其无功,乃大兴土木,欲以物力制度,夸示诸侯。筑一宫名曰章华,广袤四十里,中筑高台,以望四方,台高三十仞,曰章华台,亦名三休台。——以其高峻,凡登台必三次休息,始陟其颠也。其中宫室亭榭,极其壮丽,环以民居。凡有罪而逃亡者,皆召使归国,以实其宫。宫成,遣使征召四方诸侯,同来落成。
(楚国军队到了吴国都城地界,吴国守卫甚严,楚军没法攻进而撤兵。灵王叹道:“过去屈杀屈申了!”灵王回国后,为出兵无功而耻辱,就大兴土木,要用物力和制度向诸侯们显耀。修筑一处宫殿,名叫章华,广阔四十里,中间修起高台,以观望四方,台高三十仞,叫章华台,又叫三休台,因为他高大,每次登台必须休息三次,才能登上台顶。其中的宫室亭台,极其华丽,周围建筑民居。 凡是有罪逃亡国外的,都召回来,充实修建宫殿的劳力。章华宫修成,灵王派使者征召四方诸侯,同来参加落成庆典。)

不知诸侯几位到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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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 页 2 Empty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帖子 由 Admin 周六 五月 10, 2014 5:39 pm

第六十八回 贺虒祁师旷辨新声 散家财陈氏买齐国


话说楚灵王有一癖性,偏好细腰,不问男女,凡腰围粗大者,一见便如眼中之钉。既成章华之宫,选美人腰细者居之,以此又名曰细腰宫。宫人求媚于王,减食忍饿,以求腰细,甚有饿死而不悔者。国人化之,皆以腰粗为丑,不敢饱食。虽百官入朝,皆用软带紧束其腰,以免王之憎恶。灵王恋细腰之宫,日夕酣饮其中,管弦之声,昼夜不绝。
(楚灵王有一怪癖,特别喜欢细腰的人,不论男女,只要是腰围粗大,他一见就如同眼中之钉。章华宫建成后,选细腰的美人住在里面,因此又叫做细腰宫。宫人想得到灵王喜欢,减食忍饿以求腰细,甚至有饿死而不后悔的。楚国都城的人受了影响,皆把腰粗当成丑,不敢吃饱饭。就是百官上朝,都用软带紧紧勒住腰,以免灵王讨厌。灵王迷恋细腰宫,日夜在其中醉饮;音乐的声音,白天黑夜不断。)

一日,登台作乐,正在欢宴之际,忽闻台下喧闹之声。须臾,潘子臣拥一位官员至前,灵王视之,乃芋尹申无宇也。灵王惊问其故。潘子臣奏曰:“无宇不由王命,闯入王宫,擅执守卒,无礼之甚。责在于臣,故拘使来见,惟我王详夺!”灵王问申无宇曰:“汝所执何人?”申无宇对曰:“臣之阍人也。托使守阍,乃逾墙盗臣酒器,事觉逃窜,访之岁余不得。今窜入王宫,谬充守卒,臣是以执之。”灵王曰:“既为寡人守宫,可以赦之。”申无宇对曰:“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王以下,公、卿、大夫、士、皂、舆、僚、仆、台,递相臣服,以上制下,以下事上,上下相维,国以不乱。臣有阍人,而臣不能行其法,使借王宫以自庇,苟得所庇,盗贼公行,又谁禁之!臣宁死不敢奉命。”灵王曰:“卿言是也。”遂命以阍人畀无宇,免其擅执之罪。无宇谢恩而出。
(一天,灵王登台作乐,正在欢宴之际,忽然听到台下喧闹的声音。一会儿,潘子臣拥着一位官员到跟前,灵王一看,是芋尹申无宇。灵王吃惊地问原因,潘子臣启奏说:“申无宇不经大王命令,闯入王宫,随便捉拿把守王宫的士兵,太无礼了。守卫王宫的重任在臣身上,所以抓住他来见我王,请定夺。”灵王问申无宇说:“你抓的是什么人?”申无宇回答说:“那是我家中守门的人。让他守门,他跳墙入内,偷了我家酒器,事情败露后逃跑了,我察访一年多都没找到。现在他混进王宫,蒙骗而当上守兵,我所以抓他。”灵王说:“这人既然为我守卫王宫,可以饶了吧。”申无宇应答说:“上天有十个太阳,人有十个等级。从王以下,公、卿、大夫、士、皂、舆、僚、仆、台,一个等级一个等级依次服从,以上控制下,以下服事上,上下相连,国家才不会乱。我有守门人,可是我不能对他行法,让他借王宫作为庇护所,盗贼公行,又有谁能禁止呢?我宁死不敢奉大王命令。”灵王说:“贤卿说的对呵!”就命令把守门人交给申无宇,免除申无宇随便抓人的罪过,申无宇谢恩出去。)

越数日,大夫薳启疆邀请鲁昭公至,楚灵王大喜。启疆奏言:“鲁侯初不肯行,臣以鲁先君成公与先大夫婴齐盟蜀之好,再三叙述,胁以攻伐之事,方始惧而束装。鲁侯习于礼仪,愿我王留心,勿贻鲁笑。”灵王问曰:“鲁侯之貌如何?”启疆曰:“白面长身,须垂尺余,威仪甚可观也。”灵王乃密传一令,精选国中长躯长髯,出色大汉十人,伟其衣冠,使习礼三日,命伪傧相,然后接见鲁侯。鲁侯乍见,错愕不已。遂同游章华之宫,鲁侯见土木壮丽,夸奖之声不绝。灵王曰:“上国亦有此宫室之美乎?”鲁侯鞠躬对曰:“敝邑褊小,安敢望上国万分之一?”灵王面有骄色。遂陟章华之台。怎见得台高?有诗为证:
(过几天,大夫薳启疆邀请鲁昭公到了楚国,楚灵王大喜。薳启疆启奏说:“鲁侯开始不肯来,我把鲁国先代国君成公和当时我国大夫婴齐在蜀地结盟之事再三叙述,又用攻打其国相威胁,他才害怕而整装来我国。鲁国国君熟悉礼仪,望我王留心,不要被鲁国讥笑。”灵王问:“鲁侯的相貌怎样?”薳启疆说:“他脸白身高,胡须垂下一尺余长,威仪可观。”灵王就密传一道命令,精选国中长身长须,相貌出众的大汉十人,让他们穿戴整齐出众,演习礼仪三天,用作仪仗人员,然后接见鲁昭公。鲁昭公刚一见面,惊愕不 止,便一同游览章华宫。鲁昭公见建筑壮丽,不住夸奖。灵王说:“贵国也有这样美丽的宫殿吗?”鲁昭公鞠躬回答说:“敝国狭小,怎敢企望赶上贵国的万分之一。”灵王面带骄傲,一同登章华台。怎见得台高?有诗为证:)

高台半出云,望望高不极。
草木无参差,山河同一色。

台势高峻逶迤,盘数层而上,每层俱有明廊曲槛。预选楚中美童,年二十以内者,装束鲜丽,略如妇人,手捧雕盘玉斝,唱郢歌劝酒,金石丝竹,纷然响和。既升绝顶,乐声嘹亮,俱在天际,觥筹交错,粉香相逐,飘飘乎如入神仙洞府,迷魂夺魄,不自知其在人间矣。大醉而别,灵王赠鲁侯以“大屈”之弓。“大屈”者,弓名,乃楚库所藏之宝弓也。

(台势高峻,道路曲折,盘旋许多圈上去,每层都有明亮的走廊,曲屈的栏杆。其中预先选好的美丽男童,年纪在二十以下,穿着艳丽,仿佛女子,手捧雕盘玉杯,唱着郢地的歌劝酒,各种乐器,纷纷奏响。登上台顶,乐声嘹亮,响彻天边,酒杯交错,粉香相逐,使人飘飘然如同进入神仙洞府,魂魄俱失,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人间了。二人大醉后告别,灵王赠鲁昭公一张楚国珍藏的,名叫大屈的宝弓。)

次日,灵王心中不舍此弓,有追悔之意,与薳启疆言之。启疆曰:“臣能使鲁侯以弓还归于楚。”启疆乃造公馆,见鲁侯,佯为不知,问曰:“寡君昨宴好之际,以何物遗君?”鲁侯出弓示之。启疆见弓,即再拜称贺。鲁侯曰:“一弓何足为贺?”启疆曰:“此弓名闻天下,齐、晋与越三国,皆遣人相求,寡君嫌有厚薄,未敢轻许。今特传之于君。彼三国者,将望鲁而求之。鲁其备御三邻,慎守此宝。敢不贺乎?”鲁侯蹴然曰:“寡人不知弓之为宝,若此,何敢登受?”乃遣使还弓于楚,遂辞归。伍举闻之,叹曰:“吾王其不终乎!以落成召诸侯,诸侯无有至者,仅一鲁侯辱临,而一弓之不忍,甘于失信。夫不能舍己,必将取人,取人必多怨,亡无日矣。”此周景王十年事也。
(第二天,灵王心中又舍不得这张弓了,有后悔之心,和薳启疆说了。薳启疆说:“臣能让鲁国国君把弓还给楚国。”他就到鲁昭公居住的馆舍,拜见鲁昭公,装作不知道赠送弓的事,问道:“敝国国君昨日宴会之时,用什么赠给君侯?”鲁昭公拿出大屈弓给他看。薳启疆见到弓,就拜了两拜向鲁昭公道贺。鲁昭公说:“一张弓有什么值得道贺的?”薳启疆说:“这张弓名传天下,齐、晋和越三国都派人相求,敝国国君怕显出厚薄,没敢随便答应给谁。现在特给君侯,那三国将要向鲁国求取,望鲁国防备这三个强大的邻国,小心地守住这宝物。我怎能不道贺?”鲁侯跺脚说:“我不知道这张弓是宝物,如这样,我怎敢领受?”就派使臣把弓还给楚国,告辞回去。伍举听说这事,叹息说:“我们国王不得善终啊!用落成典礼召集诸侯,诸侯没有来的,只有鲁国国君来了,而一张弓都舍不得,甘心失掉信义。舍不得自己的东西,一定会从别人那里抢夺,抢夺一定多结仇敌,离死不远了。”这是发生在周景王十年的事。)

却说晋平公闻楚以章华之宫,号召诸侯,乃谓诸大夫曰:“楚,蛮夷之国,犹能以宫室之美,夸示诸侯,岂晋而反不如耶?”大夫羊舌肹进曰:“伯者之服诸侯,闻以德,不闻以宫室。章华之筑,楚失德也,君奈何效之!”平公不听,乃于曲沃汾水之傍,起造宫室,略仿章华之制,广大不及,而精美过之,名曰虒祁之宫。亦遣使布告诸侯。髯翁有诗叹云:
(晋平公听说楚用章华宫召集诸侯,就对众大夫说:“楚国是蛮夷之国,还能用宫室的壮美向诸侯夸耀,难道晋国反而不如它?”大夫羊舌肹进言说:“霸主能使诸侯服从,只听说凭仁德,没听说凭着宫殿的。建筑章华宫,是楚国失德,国君为什么跟着学?”平公不听,就在曲沃汾水旁边,起造宫室,大略仿造章华宫的规模,大小赶不上章华宫,而精美则超过,起名虒祁之宫, 也派使臣遍告诸侯。髯翁有诗感叹说: )

章华筑怨万民愁,不道虒祁复效尤。
堪笑伯君无远计,却将土木召诸侯!

列国闻落成之命,莫不窃笑其为者,然虽如此,却不敢不遣使来贺。惟郑简公因前赴楚灵王之会,未曾朝晋,卫灵公元新嗣位,未见晋侯,所以二国之君,亲自至晋。二国中又是卫君先到。

(各国听到参加落成典礼的命令,没有不偷着讥笑晋平公所做所为的,虽然这样,却不敢不派使臣来庆贺。只有郑简公因先前参加楚灵王召集的盟会,未曾朝拜晋国,卫灵公刚即位,未见过晋平公,所以二人亲自到晋国,二人中又是卫灵公先到。)

单表卫灵公行至濮水之上,天晚宿于驿舍,夜半不能成寝,耳中如闻鼓琴之声,乃披衣起坐,倚枕而听之。其音甚微,而泠泠可辨,从来乐工所未奏,真新声也。试问左右,皆曰:“弗闻。”灵公素好音乐,有太师名涓,善制新声,能为四时之曲,灵公爱之,出入必使相从。乃使左右召师涓。师涓至,曲犹未终。灵公曰:“子试听之,其状颇似鬼神。”师涓静听,良久声止。师涓曰:“臣能识其略矣。更须一宿,臣能写之。”灵公乃复留一宿,夜半,其声复发。师涓援琴而习之,尽得其妙。
(卫灵公走到濮水,天晚住在驿站。半夜里睡不着,耳中仿佛听到弹琴的声音,就披上衣服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听。那声音甚小,却又清楚可辨,为乐工从来不曾演奏过的,是一只新曲调。他问左右,都说没听见。灵公一向喜欢音乐,有个乐工名叫师涓,会创造新曲子,能制作四季的曲调,灵公喜欢他,进进出出一定让他跟随。灵公派左右召师涓。师涓到来,那曲子还未完。灵公说:“你听一下,这好像是鬼神演奏的。”师涓静听,好久曲子才终了,他说:“我能了解这曲子大概了,再用一夜,我能记下来。”灵公又留他住一夜,到半夜,那乐声又出现了。师涓拿琴练习,完全了解了曲调的美妙。)

既至晋,朝贺礼毕,平公设宴于虒祁之台。酒酣,平公曰:“素闻卫有师涓者,善为新声,今偕来否?”灵公起对曰:“现在台下。”平公曰:“试为寡人召之。”灵公召师涓登台。平公亦召师旷,相者扶至。二人于阶下叩首参谒。平公赐师旷坐,即令师涓坐于旷之傍。平公问师涓曰:“近日有何新声?”师涓奏曰:“途中适有所闻,愿得琴而鼓之。”平公命左右设几,取古桐之琴,置于师涓之前。涓先将七弦调和,然后拂指而弹。才奏数声,平公称善。曲未及半,师旷遽以手按琴曰:“且止。此亡国之音,不可奏也。”平公曰:“何以见之?”师旷奏曰:“殷末时,乐师名延者,与纣为靡靡之乐,纣听之而忘倦,即此声也。及武王伐纣,师延抱琴东走,自投于濮水之中。有好音者过此,其声辄自水中而出。涓之途中所闻,其必在濮水之上矣。”卫灵公暗暗惊异。平公又问曰:“此前代之乐,奏之何伤?”师旷曰:“纣因淫乐,以亡其国,此不祥之音,故不可奏。”平公曰:“寡人所好者,新声也。涓其为寡人终之。”师涓重整弦声,备写抑扬之态,如诉如泣。平公大悦,问师旷曰:“此曲名为何调?”师旷曰:“此所谓《清商》也。”平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清商》虽悲,不如《清徵》。”平公曰:“《清徵》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古之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今君德薄,不当听此曲。”平公曰:“寡人酷嗜新声,子其无辞。”
(到晋国后,朝拜庆贺结束,晋平公设宴在虒祁之台。酒酣之时,平公说:“一向听说卫国有师涓会创造新曲,现在他同来了吗?”卫灵公起身回答:“此人现在台下。”平公说:“请替我把他召上来。”卫灵公召师涓上台,平公召来师旷。二人在台阶下叩头参拜,平公让师旷坐下,又叫师涓坐在师旷旁边。平公向师涓说:“近日你有什么新曲子?”师涓启奏说:“途中正好听到新曲,请给我琴演奏一下。”平公命令左右摆上几案,拿出古桐做的琴,放在师涓身前。师涓先将七根弦调好,然后伸指而弹,才奏几声,平公 叫好。曲子未奏一半,师旷突然用手按住琴说:“且停,这是亡国之曲,不能演奏。”平公说:“你怎么知道?”师旷启奏说:“殷商末年,有个名叫延的乐师,为纣王奏靡靡之音,纣王听之忘倦,就是这个曲子。等到周武王伐纣,乐师延抱琴东逃,自投濮水之中。有喜欢音乐的人经过那里,那曲调就从水里出现。师涓途中听的,一定是在濮水上了。”卫灵公暗暗惊奇。平公又问道:“这是前代音乐,演奏一下有什么妨碍?”师旷说:“纣王因为贪恋音乐而亡国,这是不吉祥的曲调,所以不能奏。”平公说:“寡人喜好的是新曲,师涓为寡人演奏到头吧!”师涓重整琴弦,极力表现乐曲的抑扬顿挫,如诉说,如哭泣。平公极为高兴,问师旷说:“这曲子叫什么名?”师旷说:“这就是所说的《清商》曲。”平公说:“《清商》是最哀婉动人的罢?”师旷说:“《清商》虽然悲伤,还赶不上《清徵》。”平公说:“可以听一听《清徵》吗?”师旷说:“不可以。古人听《清徵》的,都是有道德而仁义的国君,现在国君德薄,不该听这只曲子。”平公说:“我特别喜欢新曲调,你不要推辞吧!”)

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一群,自南方来,渐集于宫门之栋,数之得八双。再奏之,其鹤飞鸣,序立于台之阶下,左右各八。三奏之,鹤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声达霄汉。平公鼓掌大悦,满坐生欢,台上台下,观者莫不踊跃称奇。平公命取白玉卮,满斟醇酿,亲赐师旷,旷接而饮之。平公叹曰:“音至《清徵》,无以加矣!”师旷曰:“更不如《清角》。”平公大惊曰:“更有加于《清徵》者乎?何不并使寡人听之?”师旷曰:“《清角》更不比《清徵》,臣不敢奏也。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驾象车而御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清尘,雨师洒道,虎狼前驱,鬼神后随,螣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自后君德日薄,不足以服鬼神,神人隔绝。若奏此声,鬼神毕集,有祸无福。”平公曰:“寡人老矣!诚一听《清角》,虽死不恨。”师旷因辞。平公起立,迫之再三。师旷不得已,复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云从西方而起,再奏之,狂风骤发,裂帘幕,摧俎豆,屋瓦乱飞,廊柱俱拔。顷之,疾雷一声,大雨如注,台下水深数尺,台中无不沾湿。从者惊散,平公恐惧,与灵公伏于廊室之间。良久,风息雨止,从者渐集,扶携两君下台而去。
(师旷不得已,操琴演奏。刚一演奏,有一群黑鹤从南飞来,渐渐集在宫门的梁上,一共有八对。接着演奏,那些鹤飞鸣起来,整齐地站在台下阶梯前,左右各八只。演奏到最后,鹤伸脖而鸣,展翼起舞,发出的声响与音乐相和,声音直达霄汉。平公极为高兴而鼓掌,满坐欢乐,台上台下没有不欢呼称赞的。平公命令拿白玉杯,斟满醇酒,亲手赏给师旷,师旷接过喝了。平公感叹说:“音乐到《清徵》,无以复加了!”师旷说:“还不如《清角》。”平公大惊说:“还有比《清徵》更妙的吗?何不一齐让我听听?”师旷说:“《清角》不比《清徵》,我不敢演奏。从前黄帝在泰山会合鬼神,乘着象和蛟龙拉的车,毕公在旁,蚩尤在前,风伯清扫灰尘,雨师向道路洒水,虎狼前面引路,鬼神后面跟随,螣蛇伏在地面,凤凰遮在天上,大会鬼神,制作《清角》。从那以后,君主道德一天比一天薄,不足以使鬼神服从,神与人就隔绝了。如果奏这支曲子,鬼神全来,有祸无福。”平公说:“我已经老了!真想听一下《清角》,即使死了也不遗憾。”师旷坚决推辞。平公站起来,再三催促。师旷不得已,重新操琴演奏。刚一演奏,有黑云从西方而来,接着演奏,狂风突发,撕裂帘幕,摧坏器皿,屋瓦乱飞,柱子全被拔起,一会,一声响雷,大雨如注,台下水深数尺,台上无不沾湿。从人惊散,平公恐惧,和卫灵公趴在走廊和屋子之间。好一阵, 风停雨注,侍从渐渐聚回,扶着两位国君下台离开。)

是夜,平公受惊,遂得心悸之病。梦中见一物,色黄,大如车轮,蹒跚而至,径入寝门。察之,其状如鳖,前二足,后一足,所至水涌。平公大叫一声曰:“怪事!”忽然惊醒,怔忡不止。及旦,百官至寝门问安。平公以梦中所见告之。群臣皆莫能解。须臾,驿使报:“郑君为朝贺,已到馆驿。”平公遣羊舌肹往劳。羊舌肹喜曰:“君梦可明矣。”众问其故,羊舌兮曰:“吾闻郑大夫子产,博学多闻,郑伯相礼,必用此人,吾当问之。”
(这天夜里,平公受惊,就得了心跳的毛病。梦中见到一物,黄色,有车轮大小,摇摇晃晃而来,直进寝室之门。他细看一下,这怪物样子像鳖,前面两只脚,后面一只脚,所到之处大水涌出。平公大叫一声“怪事”,忽然惊醒,恐惧忧虑不止。到天亮,百官到寝室门前问安,平公把梦中所见告诉群臣,没有一个人能说明白。一会儿驿使禀报:“郑国国君来朝拜、庆贺, 已到馆驿。”平公派羊舌肹前去问候。羊舌肹高兴地说道:“主公的梦可以明白了。”众人问原因,羊舌肹说:“我听说郑国大夫子产,博学多闻,郑国国君主持礼仪时,一定用此人,我该问问他。”)

肹至馆驿致饩,兼道晋君之意,病中不能相见。时卫灵公亦以同时受惊,有微恙告归。郑简公亦遂辞归,独留公孙侨候疾。羊舌肹问曰:“寡君梦见有物如鳖,黄身,三足,入于寝门,此何祟也?”公孙侨曰:“以侨所闻,鳖三足者,其名曰‘能’。昔禹父曰鲧,治水无功,舜摄尧政,乃殛鲧于东海之羽山,截其一足,其神化为‘黄能’,入于羽渊。禹即帝位,郊祀其神。三代以来,祀典不缺。今周室将衰,政即帝位,郊祀其神。三代以来,祀典不缺。今周室将衰,政在盟主,宜佐天子,以祀百神。君或者未之祀乎?”羊舌肹以其言告于平公。平公命大夫韩起,祀鲧如郊礼。平公病稍定,叹曰:“子产真博物君子也!”以莒国所贡方鼎赐之。公孙侨将归郑,私谓羊舌肹曰:“君不恤民隐,而效楚人之侈,心已僻矣,疾更作,将不可为。吾所对,乃权词以宽其意也。”
(羊舌肹到馆驿送上饮食,并道晋平公问候之意,说平公因在病中,不能相见。卫灵公因和晋平公同时受惊,得了小病,告辞回国。郑简公也已辞别,只留下公孙侨候侍。羊舌肹问:“敝国国君梦见有个怪物像鳖,黄色的身子,三条腿,进到寝室之门,这是什么鬼怪?”公孙侨说:“据我所知,三条腿的鳖,它名叫‘能’。从前大禹的父亲鲧治水无功,舜代尧执政,在东海的羽山杀鲧,砍掉他一条腿。 他的精灵化为‘黄能’,潜到羽渊里。禹即位后,用郊祀之礼祭祀他,夏、商、周以来,祭祀他的典礼不缺。现在周王室衰落,政事由盟主主持,应该辅佐周天子,祭祀百神。贵国国君或者没祭祀他吧?”羊舌肹把公孙侨的话告诉给平公,平公命大夫韩起,用郊祀之礼祭祀鲧。平公病情渐渐稳定,感叹说:“子产真是博物的君子啊!”把莒国贡来的方鼎赏赐给他。公孙侨将要回郑国,私下对羊舌肹说:“贵国国君不顾人民的穷困,而效仿楚国人的奢侈,心已不正,病还要发作,将没法治。我上次应对的话,是宽他的心的。”)

其时有人早起,过魏榆地方,闻山下有若数人相聚之声,议论晋事。近前视之,惟顽石士余块,并无一人。既行过,声复如前。急回顾之,声自石出。其人大惊,述于土人。土人曰:“吾等闻石言数日矣。以其事怪,未敢言也。”此语传闻于绛州。平公召师旷问曰:“石何以能言?”旷对曰:“石不能言,乃鬼神凭之耳。夫鬼神以民为依,怨气聚于民,则鬼神不安,鬼神不安,则妖兴。今君崇饰宫室,以竭民之财力,石言其在是乎?”平公嘿然。师旷退,谓羊舌肹曰:“神怒民怨,君不久矣!侈心之兴,实起于楚,虽楚君之祸,可计日而俟也。”月余,平公病复作,竟成不起。自筑虒祁宫至薨日,不及三年,又皆在病困之中,枉害百姓,不得安享,岂不可笑。史臣有诗云:
(这时有早起的人经过魏榆地方,听到山下好像有数人聚会的声音,正在议论晋国之事。走近前一看,只有十余块石头,并无一人。走过去后,声音和方才一样,急忙回头看,声音从石头中发出。这人大惊,告诉给当地人。当地人说:“我们听石头说话有几天了,因为事情奇怪,没敢说。”这话传到绛州,平公召师旷问:“石头为什么能说话?”师旷应对说:“石头不能说话,是鬼神凭借它。鬼神以人民为依靠,怨气在人民中聚集,鬼神就会不安,就有妖怪出现。现在主公大修宫室,把百姓财富弄光了,石头说话可能就因为这吧!”平公冷笑一声,师旷退出,和羊舌肹说:“神怒人怨,国君不久于人世了!奢侈心理产生,实在开始于楚国,楚国国君的灾祸,可计日而待了。 ”一个多月后,晋平公的病又犯了,终于不治。从筑虒祁宫到死那天,不到三年,又都在重病困苦之中。史官对此有诗说:)

崇台广厦奏新声,竭尽民脂怨黩盈。
物怪神妖催命去,虒祁空自费经营!

平公薨后,群臣奉世子夷嗣位,是为昭公。此是后话。

(平公死后,群臣奉世子夷即位,就是晋昭公。)

再说齐大夫高疆,自其父虿逐高止,谮杀闾邱婴,举朝皆为不平,及疆嗣为大夫,年少嗜酒,栾施亦嗜酒,相得甚欢,与陈无宇、鲍国踪迹少疏,四族遂分为二党。栾、高二人每聚饮,醉后辄言陈鲍两家长短。陈、鲍闻之,渐生疑忌。忽一日,高疆因醉中鞭扑小竖,栾施复助之。小竖怀恨,乃乘夜奔告陈无宇,言:“栾、高欲聚家众,来袭陈、鲍二家,期在明日矣。”复奔告鲍国,鲍国信之,忙令小竖往约陈无宇,共攻栾、高。无宇授甲于家众,即时登车,欲诣鲍国之家。途中遇见高疆,亦乘车而来。疆已半醉,在车中与无宇拱手,问:“率甲何往?”无宇谩应曰:“往讨一叛奴耳!”亦问:“子良何往?”疆对曰:“吾将饮于栾氏也。”既别,无宇令舆人速骋,须臾,遂及鲍门。只见车徒济济,戈甲森森,鲍国亦贯甲持弓,方欲升车矣。二人合做一处商量。无宇述子良之言:“将饮于栾氏,未知的否,可使人探之。”鲍国遣使往栾氏觇视,回报:“栾、高二位大夫,皆解衣去冠,蹲踞而赛饮。”鲍国曰:小竖方语妄矣。”无宇曰:“竖言虽不实,然子良于途中见我率甲,问我何往,我谩应以将讨叛奴。今无所致讨,彼心必疑,倘先谋逐我,悔无及矣。不如乘其饮酒,不做准备,先往袭之。”鲍国曰:“善。”
(再说齐国大夫高强,由于他父亲高虿驱逐高止,说坏话让国君杀了闾邱婴,满朝不平;到高强继续为大夫,年少而喜欢喝酒,栾施也喜欢喝酒,二人相处甚好,和陈无宇、鲍国交结较少,四家大姓便分成两党。栾、高二人每逢聚饮,醉后就说陈、鲍两家长短。陈、鲍两家听说后,渐生疑忌。忽然有一天,高强在醉中鞭打一名小僮,栾施也帮助打。小僮怀恨,乘夜跑去告诉陈无宇说:“栾、高二人要聚集家丁来偷袭陈、鲍二家,日期约定在明天。”又跑去告诉鲍国,鲍国相信了,忙命令小僮去请陈无宇,共同攻打栾、高二家。陈无宇向家中人发了兵甲,立刻登车,要到鲍国家。途中遇见高强也乘车而来。高强已半醉,在车中和陈无宇拱手,问:“领着甲士往哪去?”陈无宇骗他说:“去讨伐一个叛变的奴才!”也问他:“子良去哪?”高强回答:“我要到栾家饮酒。”二人告别,陈无宇令车夫快赶,一会儿就到了鲍家门口,只见兵车人众济济,戈甲森森,鲍国也穿甲拿弓,正要上车。二人聚在一起商量,陈无宇复述高强的话说:“他说要到栾家饮酒,不知是否是真的,可派人探探。”鲍国派人到栾家偷看,回报说:“栾、高二位大夫都脱去衣帽,蹲着比赛喝酒。”鲍国说:“小僮的话是假的。”陈无宇说:“小僮的话虽不真实,可是高强在路上见我领着甲士,问我去哪,我骗他说要讨伐叛变的奴才,现在如果哪也不去讨伐,他心里一定怀疑,如果先图谋驱逐我们,可就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如乘他喝酒没有准备,先去偷袭。”鲍国说:“好!”)

两家甲士同时起行,无宇当先,鲍国押后,杀向栾家,将前后府门团团围住。栾施方持巨觥欲吸,闻陈、鲍二家兵到,不觉觥坠于地。高疆虽醉,尚有三分主意,谓栾施曰:“亟聚家徒,授甲入朝,奉主公以伐陈、鲍,无不克矣。”栾施乃悉聚家众。高疆当先,栾施在后,从后门突出,杀开一条血路,径奔公宫。陈无宇、鲍国恐其挟齐侯为重,紧紧追来。高氏族人闻变,亦聚众来救。景公在宫中,闻四族率甲相攻,正不知事从何起,急命阍者紧闭虎门,以宫甲守之。使内待召晏婴入宫。栾施高疆攻虎门不能入,屯于门之右;陈鲍之甲,屯于门之左,两下相持。
(两家甲士同时出发,陈无宇当先,鲍国押后,杀往栾家,把栾府前后门团团围住。栾施正拿大杯要喝,听说陈、鲍二家兵到,不觉将杯掉到地上。高强虽然醉了,还有三分主意,对栾施说:“赶快召集家人,发给兵甲上朝,奉主公讨伐陈无宇、鲍国,没有不胜的。”栾施就把家众全部聚齐,高强当先,栾施在后,从后门冲出,杀开一条血路,直奔齐宫。陈无宇、鲍国怕他们挟持齐侯而自重,紧紧追来。高氏族人听说变乱,也聚众人来救。齐景公在宫内,听说四个大族率领甲士互相攻杀,正不知从何而起,急命守门人紧闭虎门,让宫中甲士守卫。他又派内侍召晏婴入宫。栾施、高强进攻虎门不成,驻扎在虎门右边;陈、鲍二家甲士,驻扎在左边,两下对峙。)

须臾,晏婴端冕委弁,驾车而至。四家皆使人招之,婴皆不顾,谓使者曰:“婴惟君命是从,不敢自私。”阍者启门,晏婴入见。景公曰:“四族相攻,兵及寝门,何以待之?”晏婴奏曰:“栾、高怙累世之宠,专行不忌,已非一日。高止之逐,闾邱之死,国人胥怨,今又伐寝门,罪诚不宥。但陈、鲍不候君命,擅兴兵甲、亦不为无罪也。惟君裁之!”景公曰:“栾、高之罪,重于陈、鲍,宜去之。谁堪使者?”晏婴对曰:“大夫王黑可使也。”景公传命,使王黑以公徒助陈、鲍攻栾、高,栾、高兵败,退于大衢。国人恶栾高者,皆攘臂助战。高疆酒犹未醒,不能力战。栾施先奔东门,高疆从之。王黑同陈、鲍追及,又战于东门。栾、高之众,渐渐奔散,乃夺门而出,遂奔鲁国。陈、鲍逐两家妻子,而分其家财。
(一会儿,晏婴衣帽端正,驾车而到。四家都派人招呼他,他都不看,对使者说:“我晏婴只听从国君命令,不敢自行私作主张。”守门人开了门,晏婴进内见国君。景公说:“四家相攻,兵到宫门,怎么办呢?”晏婴启奏说:“栾、高二家依仗国君累世恩宠,专断独行,毫无顾忌,已不是一天了。高止遭驱逐,闾邱婴被杀,都城之人都怨恨,现在又攻打宫门,罪恶不能宽赦。但陈无宇、鲍国不等国君命令,擅自兴兵,也不是没有罪。请主公裁决!”景公说:“栾、高的罪过比陈、鲍重,应该除掉。谁可以一用呢?”晏婴回答说:“大夫王黑可用。”景公传命令,让王黑率领国君的人马帮助陈、鲍攻打栾、高,栾、高二人兵败,退到大道上。都城中恨栾、高的人都捋袖伸臂助战。高强酒还未醒,不能力战。栾施先往东门跑,高强也跟着。王黑和陈、鲍追上他们,又在东门打起来。栾、高的人渐渐跑散,二人夺门而出,就逃亡到鲁国。陈无宇、鲍国驱逐两家家属,分占了家财。)

晏婴谓陈无宇曰:“子擅命以逐世臣,又专其利,人将议子。何不以所分得者,悉归诸公,子无所利,人必以让德称子,所得多矣。”无宇曰:“多谢指教!无宇敢不从命。”于是将所分食邑及家财,尽登簿籍,献于景公。景公大悦。景公之母夫人曰孟姬,无宇又私有所献。孟姬言于景公曰:“陈无宇诛翦强家,以振公室,利归于公,其让德不可没也。何不以高唐之邑赐之?”景公从其言,陈氏始富。陈无宇有心要做好人,言:“群公子向被高虿所逐,实出无辜,宜召而复之。”景公以为然。无宇以公命召子山、子商、子周等,凡幄幕器用,及从人之衣屦,皆自出家财,私下完备,遣人分头往迎。诸公子得归故国,已自欢喜,及见器物毕具,知是陈无宇所赐,感激无已。无宇又大施恩惠于公室,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悉以私禄分给之。又访求国中之贫约孤寡者,私与之粟。凡有借贷,以大量出,以小量入。贫不能偿者,即焚其券。国中无不颂陈氏之德,愿为效死而无地也。史臣论:陈氏厚施于民,乃异日移国之渐,亦由君不施德,故臣下得借私恩小惠,以结百姓之心耳。有诗云:
(晏婴对陈无宇说:“您是奉国君之命而驱逐世臣,又独得其利,人们将议论您。何不将分得的财物全归国君,您没分好处,人们必用谦让仁德称赞您,得到的就多了。”陈无宇说:“多谢指教,无宇岂敢不听您的命令。”于是他把分得的食邑及家财,全登在簿上,献给景公。景公非常高兴。对景公的母亲孟姬,陈无宇又另有所献。孟姬对景公说:“陈无宇诛剪强族,振兴公室,好处归给国君,他的谦让仁德不可埋没,何不把高唐赐给他作采邑?”景公认为对。陈氏才开始富起来。陈无宇有心要做好人,进言说:“诸公子被高虿驱赶出去,实在无辜,应该召回并恢复他们的职位。”陈无宇以齐景公名义召回子山、子商、子周等人,凡是帷幕器物,以及随从用的衣、鞋,他都用自己财物私下准备好,并派人分头迎接。各公子得回故国,已是欢喜,现在看见家中用具都置办齐全,知是陈无宇所给,感激不尽。陈无宇又大施恩惠给国君族人,凡是公子、公孙无俸禄的,他全用自己俸禄分给。他又访求都城中贫困孤寡之人,私下给他们粮食。凡国人借贷,借出时用较大量具,收回时用较小量具;贫穷无力偿还的,他就把债券烧了。全国上下没人不颂扬陈家恩德的,都愿意为他效死。后人有诗说:)

威福君权敢上侵,辄将私惠结民心。
请看陈氏移齐计,只为当时感德深。

景公用晏婴为相国,婴见民心悉归陈氏,私与景公言之,劝景公宽刑薄敛,兴发补助,施泽于民,以挽留人心。景公不能从。

(齐景公用晏婴为相国,晏婴见民心全归陈氏,私下和景公说,劝景公放宽刑罚,少征赋税,对穷困的人予以补济帮助,施恩惠于百姓,以便挽留人心,景公不能接受实行。)

话分两头。再说楚灵王成章华之宫,诸侯落成者甚少,闻晋筑虒祁宫,诸侯皆贺,大有不平之意,召伍举商议,欲兴师以侵中原。伍举曰:“王以德义召诸侯,而诸侯不至,是其罪也。以土木召诸侯,而责其不至,何以服人?必欲用兵以威中华,必择有罪者征之。方为有名。”灵王曰:“今之有罪者何国?”伍举奏曰:“蔡世子般弑其君父,于今九年矣。王初合诸侯,蔡君来会,是以隐忍不诛。然弑逆之贼,虽子孙犹当伏法,况其身乎?蔡近于楚,若讨蔡而兼其地,则义利两得矣。”说犹未了,近臣报:“陈国有讣音到,言陈侯溺已薨。公子留嗣位。”伍举曰:“陈世子偃师,名在诸侯之策;今立公子留,置偃师于何地?以臣度之,陈国必有变矣。”
(再说楚灵王建成章华宫,诸侯去参加落成典礼的人甚少,他又听说晋平公修筑了虒祁宫,诸侯都庆贺,大有不平之心,召伍举商议,要兴兵以侵中原。伍举说:“大王用道德仁义召会诸侯,而诸侯不来,是他们的罪过。用土木召会诸侯,而指责他们不到,怎么能使人心服呢?大王一定要用兵,以在中华立威,必须挑选征讨有罪过的,才算师出有名。”灵王说:“现在有罪的是哪一国?”伍举启奏说:“蔡国世子般杀了他的君父,到现在九年了。大王第一次会合诸侯,蔡国国君亲来赴会,所以隐忍住没有声讨他。但杀上作乱的贼人,即使是作乱者子孙也应该接受惩处,何况作乱者本人呢?蔡国靠近楚国,如果讨伐蔡国国君而又兼并他的土地,那么道义和利益,两者我们都可以得到。”话还没有说完,楚王近臣来秉报:“陈国有讣告到了,说陈国国君溺已死,公子留继承了国君之位。”伍举说:“陈国世子偃师,名字列在诸侯的册子上,现在立公子留为国君,把偃师置于何地?以臣考虑,陈国一定有变乱了。”)

毕竟陈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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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 页 2 Empty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帖子 由 Admin 周一 五月 12, 2014 8:58 pm

第六十九回  楚灵王挟诈灭陈蔡  晏平仲巧辩服荆蛮


   话说陈哀公,名溺,其元妃郑姬,生子偃师,已立为世子矣。次妃,生公子留;三妃,生公子胜。次妃善媚得宠,既生留,哀公极其宠爱,但以偃师已立,废之无名。乃以其弟司徒公子招,为留太傅,公子过为少傅,嘱付招、过:“异日偃师当传位于子留。”
   (陈哀公名溺,他的正妃郑姬生子偃师,已经立为世子。次妃生公子留,三妃生公子胜。次妃多媚得宠,公子留出生后,哀公极其宠爱他,只是因为偃师已被立为世子,找不到理由废除他。陈哀公便让自己的弟弟官居司徒的公子招任公子留的太傅,公子过为少傅,嘱咐公子招和公子过说:“将来偃师应该传位给公子留。”)

   周景王十一年,陈哀公病废在床,久不视朝。公子招谓公子过曰:“公孙吴且长矣,若偃师嗣位,必复立吴为世子,安能及留?是负君之托也。今君病废已久,事在吾等掌握,及君未死,假以君命,杀偃师而立留,可以无悔。”公子过以为然,乃与大夫陈孔奂商议。孔奂曰:“世子每日必入宫问疾三次,朝夕在君左右,命不可假也。不若伏甲于宫巷,俟其出入,乘便刺之,一夫之力耳。”过遂与招定计,以其事托孔奂,许以立留之日,益封大邑。孔奂自去阴召心腹力士,混于守门人役数内,阍人又认做世子亲随,并不疑虑。世子偃师问安毕,夜出宫门,力士灭其火,刺杀之。宫门大乱。须臾,公子招同公子过到,佯作惊骇之状,一面使人搜贼,一面倡言:“陈侯病笃,宜立次子留为君。”陈哀公闻变,愤恚自缢而死。史臣有诗云:
   (周景王十一年,陈哀公重病卧床,很长时间不上朝。公子招对公子过说:“公孙吴将长成人了,如果偃师继承国君之位,一定又 立公孙吴为世子,怎么能传给公子留?这样我们就辜负了国君的托付。现在国君久病,事情在我们掌握,趁国君未死,我们假传国君的命令,杀掉偃师,立公子留,就可以不致将来后悔了。”公子过认为对,就和大夫陈孔奂商议。陈孔奂说:“世子每天一定到宫里问候病情三次,早晚在国君左右,没法假传命令。不如在宫巷中埋伏甲士,等他进出时,就便刺杀,不过用一人之力。”公子过就和公子招定计,把这事托付陈孔奂,答应立公子留之日,增加陈孔奂的封邑。陈孔奂暗招心腹力士,混在守卫宫门的人中间,守卫又以为是世子亲随,并不怀疑。世子偃师向陈哀公问安之后,夜出宫门,陈孔奂的力士把他灯火弄灭,刺死了他。宫门大乱。一会儿,公子招和公子过到了,假装出惊骇的样子,一面派人搜查贼人,一面倡议说:“国君病重,应该立国君的次子公子留为君。”陈哀公听到变乱,气愤得自缢而死。史官对此有诗说:)

   嫡长宜君国本安,如何宠庶起争端?
   古今多少偏心父,请把陈哀仔细看!

   司徒招奉公子留主丧即位,遣大夫于徵师以病薨赴告于楚。时伍举侍于灵王之侧,闻陈已立公子留为君,不知世子偃师下落,方在疑惑。忽报:“陈侯第三子公子胜同侄儿公孙吴求见。”灵王召之,问其来意。二人哭拜于地。公子胜开言:“嫡兄世子偃师,被司徒招与公子过设谋枉杀,致父亲自缢而死。擅立公子留为君,我等恐其见害,待来相投。”灵王诘问于徵师。徵师初犹抵赖,却被公子胜指实,无言可答。灵王怒曰:“汝即招、过之党也!”喝教刀斧手,将徵师绑下斩讫。伍举奏曰:“王已诛逆臣之使,宜奉公孙吴以讨招、过之罪,名正言顺,谁敢不服?既定陈国,次及于蔡,先君庄王之绩,不足道也。”灵王大悦。乃出令兴师伐陈。公子留闻于徵师见杀,惧祸,不愿为君,出奔郑国去了。或劝司徒招:“何不同奔?”招曰:“楚师若至,我自有计退之。”

   (司徒公子招侍奉公子留主持丧事、即位,派大夫于徵师到楚国报告说陈哀公病死。这时伍举侍奉在楚灵王身旁,听说陈国已经立公子留为国君,不知原世子偃师怎样了,正在疑惑。忽然有人禀报:“陈侯第三子公子胜和侄儿公孙吴请求进见。”楚灵王召见他们,问他们来意如何。二人哭着拜倒在地,公子胜开言说:“嫡兄世子偃师,被司徒公子招和公子过设阴谋屈杀,以致我父亲自缢而死。他们又擅自立公子留为国君,我们怕他们加害,特来投奔大王。”楚灵王责问于徵师,于徵师开始还抵赖,却被公子胜指实,无话可答。灵王大怒,对于徵师说:“你就是公子招、公子过同党!”喝令刀斧手把徵师绑出斩首。伍举忽奏:“大王既已杀逆臣的使者,应该用公孙吴以讨伐公子招、公子过的罪行,名正言顺,谁敢不服?安定陈国以后,再接着到蔡国。大王做这两件事,我国前代国君、五霸之一的庄王的业绩,在大王面前也不值一谈了。”灵王极为高兴,就下令起兵讨代陈国。公子留听说于徵师被杀,怕大祸临头,不愿作国君,逃亡到郑国去了。有人劝公子招:“你为什么不逃走?”公子招说:“楚国军队要到来,我自然有计策让它退回。”)

   却说楚灵王大兵至陈。陈人皆怜偃师之死,见公孙吴在军中,无不踊跃,咸箪食壶浆,以迎楚师。司徒招事急,使人请公子过议事。过来,坐定,问曰:“司徒云‘有计退楚’,计将安出?”招曰:“退楚只须一物,欲问汝借。”过又问:“何物?”招曰:“借汝头耳!”过大惊,方欲起身。招左右鞭捶乱下,将过击倒,即拔剑斩其首,亲自持赴楚军,稽首诉曰:“杀世子立留,皆公子过之所为。招今仗大王之威,斩过以献,惟君赦臣不敏之罪!”灵王听其言词卑逊,心中已自欢喜。招又膝行而前,行近王座,密奏曰:“昔庄王定陈之乱,已县陈矣,后复封之,遂丧其功。今公子留惧罪出奔,陈国无主,愿大王收为郡县,勿为他姓所有也。”灵王大喜曰:“汝言正合吾意。汝且归国,为寡人辟除宫室,以候寡人之巡幸。”司徒招叩谢而去。公子胜闻灵王放招还国,复来哭诉,言:“造谋俱出于招,其临时行事,则过使大夫孔奂为之。今乃委罪于过,翼以自解,先君、先太子目不瞑于地下矣。”言罢,痛哭不已,一军为之感动。灵王慰之曰:“公子勿悲,寡人自有处分。”
   (楚灵王大兵到陈国,陈国人都同情偃师被害,见公孙吴在军队里,没有不欢腾的,都献上饭食、饮水,迎接楚军。公子招见事情紧急,派人请公子过来商议。公子过到来后,就问道:“司徒说‘有计策让楚军退回’不知是什么样的计策呢?”公子招说:“让楚国退军只需要一件东西,想和您借。”公子过又问:“什么东西?”公子招说:“借用你的脑袋!”公子过大惊,正要起身,公子招左右棒棍齐下,把公子过打倒,公子招就拔剑斩下公子过首级,亲自拿到楚军,向灵王叩头说:“杀世子,立公子留,都是公子过干 的。招仗大王之威,斩公子过献上,望大王赦免臣的不聪明的罪过。”楚灵王听他言语谦卑和逊,心中已喜欢。公子招又用膝盖向前爬,靠近楚灵王座位,密奏说:“从前贵国庄王平定陈国之乱,已把陈国变成楚国的郡县,后来又封还陈国,便丧失了功绩。现在公子留害怕出逃,陈国无主,请大王收为郡县,不要再让别姓人占着了。”灵王高兴地说:“你的话正合我心。你先回国,为寡人扫除宫殿,以等寡人巡幸。”公子招叩谢离开。公子胜听说灵王放公子招回国,又来哭诉说:“设计阴谋全出于公子招,具体办事的人则为公子过和大夫陈孔奂干的。现在他竟然把罪推给公子过,希望解脱自己,敝国先君、先世子在地下也不能瞑目。”说完,痛哭不止,军队都被他感动了。灵王安慰他说:“公子不要悲伤,寡人自然会有处置。”)

   次日,司徒招备法驾仪从,来迎楚王入城。灵王坐于朝堂,陈国百官俱来参谒。灵王唤陈孔奂至前,责之曰:“戕贼世子,皆汝行凶,不诛何以儆众!”叱左右将孔奂斩讫。与公子过二首,共悬于国门。复诮司徒招曰:“寡人本欲相宽,奈公论不容何?今赦汝一命,便可移家远窜东海。”招仓皇不敢措辩,只得拜辞。灵王使人押往越国安置去讫。公子胜率领公孙吴,拜谢付贼之恩。灵王谓公孙吴曰:“本欲立汝,以延胡公之祀。但招、过之党尚多,怨汝必深,恐为汝害,汝姑从寡人归楚。”乃命毁陈之宗庙,改陈国为县。以穿封戌争郑囚皇颉事,不为谄媚,使守陈地,谓之陈公。陈人大失望。髯翁有诗叹云:
   (次日,公子招准备车驾仪仗,来迎接楚灵王进城。灵王坐在朝堂上,陈国百官都来参拜。灵王叫陈孔奂到前面,斥责说:“杀害世子,是你行凶,不杀你怎么警众!”命令左右将陈孔奂斩了,和公子过一起悬首城门。灵王又讥讽公子招说:“寡人本想宽恕你,可公论不容,我也没办法。现在饶你一命,你可以搬家,远远逃到东海去。”公子招惊慌失措,不敢申辩,只得拜谢告辞。灵王派人将公子招押送到越国去了。公子胜领公孙吴拜谢讨贼之恩,灵王对公孙吴说:“本想立你为国君,以延续你们祖先胡公的祭祀。只是公子招、公子过同党还很多,一定深恨你,恐怕你会受害,你姑且随我回楚国吧!”楚灵王就下令毁掉陈国宗庙,设陈国为县。灵王想起早先穿封戍和自己争郑国囚犯皇颉的事,认为穿封戍为人刚直、不肯谄媚,就派他把守陈地,称为陈公。陈国人非常失望。髯翁有诗感叹说:)

   本兴义旅诛残贼,却爱山河立县封。
   记得蹊田夺牛语,恨无忠谏似申公!

   灵王携公孙吴以归,休兵一载,然后伐蔡。伍举献谋曰:“蔡般怙恶已久,忘其罪矣。若往讨,彼反有词,不如诱而杀之。”灵王从其计。乃托言巡方,驻军于申地,使人致币于蔡,请灵公至申地相会。使人呈上国书,蔡侯启而读之。略云:

   (楚灵王带公孙吴回国,歇兵一年,然后攻打蔡国。伍举献计说:“蔡国国君般作恶多年,已忘了自己的罪行。如果去征讨,他反会有话说,不如把他诱骗来杀掉。”灵王按计行事,便假托巡视各处,驻军在申地,派人送礼物给蔡灵公,请他到申地相会。使臣到蔡国,呈递了国书,蔡灵公打开来看,大略说:)

   寡人愿望君侯之颜色,请君侯辱临于申。不腆之仪,预以犒从者。
   (寡人想见君侯一面,请君侯下临申地。很不像样的一点礼物,就供君侯赏给下人吧!)

   蔡侯将戎车起行。大夫公孙归生谏曰:“楚王为人,贪而无信。今使人之来,币重而言卑,殆诱我也。君不可往!”蔡侯曰:“蔡之地不能当楚之一县,召而不往,彼若加兵,谁能抗之?”归生曰:“然则请立世子而后行。”蔡侯从之,立其子有为世子,使归生辅之监国。即日命驾至申,谒见灵王。灵王曰:“自此地一别,于今八年矣,且喜君丰姿如旧。”蔡侯对曰:“般荷上国辱收盟籍,以君王之灵,镇抚敝邑,感恩非浅,闻君王拓地商墟,方欲驰贺,使命下临,敢不趋承。”灵王即于申地行宫,设宴款待蔡侯大陈歌舞,宾主痛饮甚乐。复迁席于他寝,使伍举劳从者于外馆。蔡侯欢饮,不觉酕醄大醉。壁衣中伏有甲士,灵王掷杯为号,甲士突起,缚蔡侯于席上。蔡侯醉中,尚不知也。灵王使人宣言于众曰:“蔡般弑其君父,寡人代天行讨。从者无罪,降者有赏,愿归者听。”原来蔡侯待下,极有恩礼,从行诸臣,无一人肯降者。灵王一声号令,楚军围裹将来,俱被擒获。蔡侯方才酒醒,知身被束缚,张目视灵王曰:“般得何罪?”灵王曰:“汝亲弑其父,悖逆天理,今日死犹晚矣。”蔡侯叹曰:“吾悔不用归生之言也!”灵王命将蔡侯磔死,从死者共七十人,舆、隶最贱者,俱诛不赦。大书蔡侯般弑逆之罪于版,宣布国中。遂命公子弃疾,统领大军,长驱入蔡。宋儒论蔡般罪固当诛,然诱而杀之,非法也。髯翁有诗云:
   (蔡灵公乘兵车要走,大夫公孙归生劝谏说:“楚王为人,贪婪而不讲信义。现在派使者来我国,礼重而言词谦卑,大概是诱骗我们,国君不可去。”蔡灵公说:“蔡国的地方不够楚国一县,来召我我却不去,他若用兵,谁能抵挡得住?”归生说:“那么请主公先立世子,然后再走。’蔡灵公接受了建议,立他儿子公子有为世子,派归生辅助世子有监国。蔡灵公即日动身,到申地,拜谒楚灵王。灵王说:“从此地一别,到现在八年了,很高兴君侯风采如旧时一样。”蔡灵公回答说,“我蒙上国赐恩,被收在盟会载册之中、借君王之威灵,镇守敝国,感恩非浅。听说君王开疆辟土到商墟,正要赶来恭贺,君王派使臣光临,岂敢不来为君王奔走驱使?”楚灵王就在申地行宫设宴款待蔡灵公,歌舞大盛,宾主痛饮极为欢乐。又移席到别处,让伍举在馆舍之外慰劳蔡灵公随从之人。蔡灵公欢饮,不觉醺然大醉。四壁遮帷里埋伏着甲士,楚灵王掷杯为号,甲士突然跳出,在席上把蔡灵公绑了。蔡灵公醉中还不知道。灵王派人向众人宣布说:“蔡国国君般杀其君父,寡人代天施以惩罚。随从之人无罪,投降的有赏,愿回国的随便。”蔡灵公待下人极有恩德礼遇,从行的臣子没有一人肯归降楚国。楚灵王一声号令,楚军包围上来,蔡灵公随从之人都被抓住。蔡灵公才醒过来,知被绑住,睁眼看楚灵王说:“我有何罪?”楚灵王说:“你亲自杀死父亲,违背天理,今天就是死也晚了。”蔡灵公叹息说:“我后悔没听归生的话啊!”楚灵王命令将蔡灵公车裂处死,随从而死的七十多人,最低等的车夫、奴隶,也都被杀不赦。楚灵王又大写蔡灵公杀父为逆之罪于木板上,在城中宣布,又命公子弃疾统领大军,长驱直入攻打蔡国。髯翁对此有诗说:)

   蔡般无父亦无君,呜鼓方能正大伦。
   莫怪诱诛非法典,楚灵原是弑君人。

   却说蔡世子有,自其父发驾之后,旦晚使谍者探听。忽报蔡侯被杀,楚兵不日临蔡,世子有即时纠集兵众,授兵登埤。楚兵至,围之数重。公孙归生曰:“蔡虽久附于楚,然晋、楚合成,归生实与载书。不若遣人求救于晋,倘惠顾前盟,或者肯来相授。”世子有从其计,寡国人能使晋者。蔡洧之父蔡略,从蔡侯于申,在被杀七十人之中。洧欲报父雠,应寡而出。领了国书,乘夜缒城北走,直达晋国,来见晋昭公,哭诉其事。昭公集群臣问之。荀吴奏曰:“晋为盟主,诸侯依赖以为安。既不救陈,又不救蔡,盟主之业堕矣。”昭公曰:“楚虔暴横,吾兵力不逮,奏何?”韩起对曰:“虽知不逮,可坐视乎?何不合诸侯以谋之?”

   (蔡国世子有从父亲走了之后,早晚派侦探打听。忽然听说灵公被杀,楚兵不日将到蔡国,他立即召集军兵,发给兵器,登上城墙防守。楚兵一到,将城层层围住。公孙归生说:“蔡国虽然很久以来就附属于楚国,可是晋、楚两国已经合盟,归生参加,列名盟书之上。不如派人向晋国求救,如果晋国好心顾念前盟,或者能来援救。”世子有听从他的计策,召募都城中能出使晋国的人。蔡洧的父亲蔡略随从蔡灵公去申地,在被杀的七十人之中。蔡洧要报父仇,应召而出,领了国书,乘夜用绳子吊下城墙北行,直达晋国见晋昭公,哭诉事情。晋昭公召集群臣问他们。荀吴启奏说:“晋国是盟主,诸侯赖以得到安宁。已经没救陈国,又不救蔡国,盟主的绩业就完了。”晋昭公说:“楚国国君虔强暴蛮横,我国兵力不如他,怎么办?”韩起应对说,“即使知道不如他,就能坐视不问吗?为什么不会合诸侯而商量一下?”)

   昭公乃命韩起约诸国会于厥慭。宋、齐、鲁、卫、郑、曹,各遣大夫至会所听命。韩起言及救蔡之事,各国大夫人人伸舌,个个摇首,没一个肯担当主张的。韩起曰:“诸君畏楚如此,将听其蚕食乎?倘楚兵由陈、蔡渐及诸国,寡君亦不敢与闻矣。”众人面面相觑,莫有应者。时宋国右师华亥在会,韩起独谓华亥曰:“盟宋之役,汝家先右师实倡其谋,约定南北弭兵;有先用兵者,各国共伐之。今楚首先败约,加兵陈、蔡、汝袖手不发一言,非楚无信,乃尔国之欺谩也。”华亥觳觫对曰:“下国何敢欺谩,得罪主盟?但蛮夷不顾信义,下国无知之何耳。今各国久驰武备,一旦用兵,胜负未卜。不若遵弭兵之约,遣一使为蔡请宥,楚必无辞。”韩起见各国大夫俱有惧楚之意,料救蔡一事,鼓舞不来,乃商议修书一封,遣大夫狐父,径至申城,来见楚灵王。蔡洧见各国不肯发兵救蔡,号泣而去。狐父到申城将书呈上,灵王拆书看之,略云:
   (晋昭公就命令韩起约各国在厥慭相会。宋、齐、鲁、卫、郑、曹等国,各派大夫到会所听命,韩起说到救蔡之事,各国大夫人人伸舌,个个摇头,没一个肯承担的。韩起说:“各位怕楚国到这地步,将听任他逐步蚕食吗?如果楚兵由陈、蔡而渐渐攻到各国,敝国国君也不敢管了。”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回答。宋国右师华亥参加了会议,韩起单独和华亥说:“你们国家先右师向戍倡议谋略,约定南北消除战争,有先用兵的,各国一起讨伐它。现在楚国首先毁约,向陈国、蔡国用兵,你袖手不发一言。不是楚国没信义,是你们国家进行欺骗。”华亥战战兢兢回答说:“下国怎敢进行欺骗而得罪盟主?但蛮夷楚国不顾信义,下国没办法对付它。现在各国军备久已松驰,一旦用兵,胜败难说。不如遵守消除战争的盟约,派一名使臣为蔡国请求宽恕,楚国一定没话说。”韩起见各国大夫都有怕楚国之心,估计救蔡国一事鼓动不起来,就商议写信一封,派大夫狐父直到申城见楚灵王。蔡洧见各国不肯发兵救蔡国,哭号而去。狐父到申城把信呈上,楚灵王开信看,大略说:)

   日者,宋之盟,南北交见,本以弭兵为名。虢之会,再申旧约,鬼神临之。寡君率诸侯恪守成言,不敢一试干戈。今陈、蔡有罪,上国赫然震怒,兴师往讨,义愤所激,聊以从权。罪人既诛,兵犹未解,上国其何说之辞?诸国大夫执政,皆走集敝邑,责寡君以拯溺解纷之义,寡君愧焉!犹惧以征发师徒,自干盟约,遣下臣起合诸大夫共此尺书,为蔡请命。倘上国惠顾前好,存蔡之宗庙,寡君及同盟,咸受君赐,岂惟蔡人。
  (当日在宋国会盟,南北各使属国朝见对方盟主,本来以消除战争为 目的。虢地会盟,重申旧有盟约,鬼神共知。敝国国君率领各国坚守盟约之言,不敢动一下兵戈。现在陈、蔡国君有罪,贵国勃然大怒,起兵讨伐,义愤所激,事情可以变通。罪人已杀,兵仍未离,贵国有什么辩解的说辞?各国执政大夫,都跑到敝地集会,用救弱解乱的道义谴责敝国国君,敝国国君感到羞愧,但仍然怕征发兵卒违背盟约,派小臣韩起会合各国大夫修此一信,为蔡国请命。如贵国顾念先前的友好,保存蔡国的宗庙,敝国国君及同盟各国,全受到贵国国君的好处,岂只是蔡国人受惠。)

   书末,宋、齐各国大夫,俱署有名字。灵王览毕笑曰:“蔡城旦暮且下,汝以空言解围,以三尺童子待寡人耶?汝去回复汝君,陈、蔡乃孤家属国,与汝北方无与,不劳照管。”狐父再欲哀恳,灵王遽起身入内,亦无片纸回书。狐父怏怏而回。晋君臣虽则恨楚,无可奈何。正是:
   (信的后面,宋、齐等国大夫,都签署了名字。楚灵王看完笑着对狐父说:“蔡国都城早晚就要拿下,你用空话解围,拿我当三尺童子吗?你去回禀你们国君,陈、蔡是我国属国,和你们北方无关,不劳照管。”狐父再要苦求,灵王猛然起身进里面去了,无片纸回信。狐父怏怏而回。晋国君臣虽然痛恨楚国,但也无可奈何。正是:)

   有力无心空负力,有心无力枉劳心。
   若还心力齐齐到,涸海移山孰敢禁!

   蔡洧回至蔡国,被楚巡军所获,解到公子弃疾帐前。弃疾胁使投降,蔡洧不从,乃囚于后军。弃疾知晋救不至,攻城益力。归生曰:“事急矣!臣当拚一命,径往楚营,说之退兵。万一见听,免至生灵涂炭。”世子有曰:“城中调度,全赖大夫,安可舍孤而去?”归生对曰:“殿下若不相舍,臣子朝吴可使也。”世子召朝吴至,含泪遣之。

   (蔡洧回到蔡国,被楚国巡查士兵抓获,押到公子弃疾帐前。弃疾胁迫他投降,他不肯,楚国把他囚禁在后军。弃疾知道晋国不派救兵,攻城越发凶猛。归生说:“事情危急了!臣要拼上一条性命直到楚营,游说他们退兵。万一肯听,也可免遭生灵涂炭。”世子有说:“城中调度,全仗大夫,怎么可以扔下我离去呢?”归生回答说:“殿下如果不肯舍我,臣的儿子朝吴可派。”世子有召来朝吴,含泪派他前往。)

   朝吴出城,往见弃疾,弃疾待之以礼。朝吴曰:“公子重兵加蔡,蔡知亡矣。然未知罪之在也。若以先君般失德,不蒙赦宥,则世子何罪?蔡之宗社何罪?幸公子怜而察之!”弃疾曰:“吾亦知蔡无灭亡之道,但受命攻城, 若无功归报,必得罪矣。”朝吴曰:“吴更有一言,请屏左右。”弃疾曰:“汝第言之,吾左右无妨也。”朝吴曰:“楚王得国非正,公子宁不知之?凡有人心,莫不怨愤!又内竭脂膏于土木,外竭筋骨于干戈,用民不恤,贪得无厌,昔岁灭陈,今复诱蔡。公子不念君雠,奉其驱使,怨黩方作,公子将分其半矣!公子贤明著誉,且有‘当璧’之祥,楚人皆欲得公子为君,诚反戈反向,诛其弑君虐民之罪,人心响应,谁能为公子抗者!孰与事无道之君,敛万民之怨乎?公子倘幸听遇计,吴愿率死亡之余,为公子先驱。”弃疾怒曰:“匹夫敢以巧言离间我君臣,本该斩首,姑寄汝头于颈上,传语世子,速速面缚出降,尚可保全余喘也。”叱左右牵朝吴出营。
   (朝吴出城见弃疾,弃疾以礼相待。朝吴说:“公子重兵来到蔡国,蔡国知道必然灭亡,只是不知罪过所在。如果因为先前的国君般失德,不被宽赦,可是世子有什么罪?蔡国的宗庙有什么罪?万 望公子怜悯而详察。”弃疾说:“我也知道蔡国没有灭亡之理,但是受命令攻城,如果无功回报,一定获罪。”朝吴说:“我还有一句话,请您让左右都退下。”弃疾说:“你尽管说吧,我的左右没有妨碍。”朝吴说:“楚王得到国家也不是正路,公子难道不知道这个?凡是有人心的人,没有不怨恨气愤的!楚王又在国内竭尽民脂民膏大兴土木,在国外竭尽战士血肉和生命进行战争,使用人民不知体洫,贪得无厌,上年灭陈国,现在又诱杀蔡国国君。公子不念贵国先君被害之仇供他驱使,人民怨恨起来,公子也要分担一半了!公子贤明,颇有声誉,又有‘当璧而拜’的祥瑞,楚国人都想由公子做国君,公子真能反戈向内,声讨楚王杀君害民之罪,人心一定响应,谁能成为和公子对抗的人呢?这和侍奉无道昏君,招致万民怨恨比怎么样?公子如能听在下愚计,我愿率蔡国剩下的人做公子前驱。”弃疾生气说:“匹夫竟敢用巧言离间我们君臣!本应斩首,暂时寄下你的脑袋,替我传话给世子有,快快自己绑上出来投降,还可留一口气。”吆喝左右把朝吴拉出营去。)

   原来当初楚共王有宠妾之子五人:长曰熊昭,即康王;次曰围,即灵王虔;三曰比,字子干;四曰黑肱,字子皙;末即公子弃疾也。共王欲于五子之中,立一人为世子,心中不决,乃大祀群神,奉璧密祷曰:“请神于五人中,择一贤而有福者,使主社稷。”乃以璧密埋于太室之庭中,暗记其处,使五子各端戒三日后,五更入庙,次第谒祖。视其拜当璧处者,即神所选立之人矣。康王先入,跨过埋璧,拜于其前。灵王拜时,手肘及于璧上。子干、子皙,去璧甚远。弃疾时年尚幼,使傅母抱之入拜,正当璧纽之上。共王心知神佑弃疾,宠爱益笃。因共王薨时,弃疾年尚未长,所以康王先立,然楚大夫闻埋璧之事者,无不知弃疾之当为楚王矣。今日朝吴说及“当璧”之祥,弃疾恐此语传扬,为灵王所忌,故佯怒而遣之。
   (原来当初楚共王无嫡子,只有宠妾生的五个儿子:老大熊昭,即楚康王,老二公子围,即楚灵王熊虔;老三熊比,字子干;老四黑肱,字子晰;最小的即公子弃疾。共王要在五个儿子中立一人为世子,心里决定不下来,便隆重大事祭祀群神,捧着璧暗中祷告说:“请求神灵在五人之中,选出一个贤明而有福气的,让他主持国家。”就把璧秘密埋在太庙的屋中,暗记其处,让五个儿子各斋戒三天后,五更时进入大庙,按长幼顺序依次拜谒祖先神位,看谁拜谒时在璧上,就是神所选立的人。康王先入,跨过埋着的璧,在它前面拜。灵王拜时,手肘在璧的上面。子干、子晰二人,离璧甚远。弃疾当时年纪还小,让保姆抱进来拜谒,正在璧纽之上。共王心中知道神灵保佑弃疾, 宠爱更加厉害。由于共王死时,弃疾还未长大,所以康王先立为国君,可是听说埋璧之事的楚国大夫,没有不知道弃疾该做楚王的。今天朝吴说到“当璧而拜”的祥瑞,弃疾害怕这话传出去被楚灵王忌恨所以假装生气赶走了他。)

   朝吴还入城中,述弃疾之语。世子有曰:“国君死社稷,乃是正理。某虽未成丧嗣位,然既摄位守国,便当与此城相为存亡,岂可屈膝雠人,自同奴隶乎?”于是固守益力。自夏四月围起,直至冬十一月,公孙归生积劳成病,卧不能起,城中食尽,饿死者居半,守者疲困,不能御敌。楚师蚁附而上,城遂破。世子端坐城楼,束手受缚。弃疾入城,抚慰居民;将世子有上了囚车,并蔡洧解到灵王处报捷。以朝吴有当璧之言,留之不遣。未几,归生死,朝吴遂留事弃疾。此周景王十四年事也。
   (朝吴回到城里,讲了弃疾的话。世子有说:“国君为国家而死,乃是正理。我虽未完成父亲的丧事而即位,可是已经摄政守国,就应当和这城一起存亡,岂能向仇人屈膝,自作奴隶呢?”于是坚守更为用力。从楚军夏天四月包围开始,直到冬天十一月,公孙归生积劳成病,卧床不起,城中吃的光了,有一半人饿死,守城人又饿又累,不能对敌。楚国士兵像蚂蚁一样爬上城墙,城被攻破了。世子有端坐城楼,束手接受捆绑。弃疾进城,安抚居民,把世子有押上囚车,和蔡洧一起送到灵王处报捷。因为朝吴曾说“当璧而拜”的话,留下他没送往楚国。不久,归生死了,朝吴就留下服事弃疾。这是周景王十四年的事。)

   时灵王驾已回郢,梦有神人来谒,自称九冈山之神,曰:“祭我,我使汝得天下。”既觉大喜,遂命驾至九冈山。适弃疾捷报到,即命取世子有弃作牺牲,杀以祭神。申无宇谏曰:“昔宋襄用鄫子于次睢之社,诸侯叛之。王不可蹈其覆辙!”灵王曰:“此逆般之子,罪人之后,安得比于诸侯?正当六畜用之耳。”申无宇退而叹曰:“王汰虐已甚,其不终乎!”遂告老归田去讫。
   (这时楚灵王已回郢都,梦见神人来拜访,自称是九冈山的神,说:“祭祀我,我让你得到天下。”醒后大喜,就命令起驾到九冈山。正好弃疾捷报到,灵王就命令拿世子有当作祭祀用品,杀了祭神。申无宇劝止说:“从前宋襄公杀鄫国国君在次睢祭祀土神,诸侯就都背离了他。大王不可蹈此覆辙!”灵王说:“他是叛逆般的儿子,罪人的后代,怎么能和诸侯相比,正该象牲畜一样使用。”申无宇退下叹息说:“王上暴虐太厉害了,大概不会善终!”就告老回家。)

   蔡洧见世子被杀,哀泣三日。灵王以为忠,乃释而用之。蔡洧之父,先为灵王所杀,阴怀复雠之志,说灵王曰:“诸侯所以事晋而不事楚者,以晋近而楚远也。今王奄有陈、蔡,与中华接壤,若高广其城,各赋千乘,以威示诸侯,四方谁不畏服?然后用兵吴、越,先服东南,次图西北,可以代周而为天子。”灵王悦其谀言,日渐宠用。于是重筑陈、蔡之城,倍加高广,即用弃疾为蔡公,以酬其灭蔡之功。又筑东西二不羹城,据楚之要害,自以天下莫强于楚,指顾可得天下。召太卜将守龟卜之,问:“寡人何日为王?”太卜曰:“君既已称王矣,尚何问?”灵王曰:“楚、周并立,非真王也。得天下者,方为真王耳。”太卜蒸龟,龟裂。太卜曰:“所占无成。”灵王掷龟于地,攘臂大呼曰:“天乎,天乎!区区天下,不肯与我,生我熊虔何用?”蔡洧奏曰:“事在人为耳,彼朽骨者何知。”灵王乃悦。
  (蔡洧见世子有被杀,哀哭三天。灵王认为他忠君,就释放而任用了他。蔡洧因为父亲先被灵王所杀,私怀复仇之心,就鼓动灵王 说:“诸侯所以服事晋国而不服事楚国,是因为离晋国近,离楚国远。现在大王占领了陈国、蔡国之地,和中原相接,如果加高扩大城墙,各置千辆兵车,向各国示威,四方谁敢不服?然后向吴国、越国用兵,先征服东南,后图攻西北,可以代替周朝而成为天子。”灵王对他的阿谀奉承的话非常喜欢,一天比一天宠信。于是重新修建陈、蔡的城墙,扩大一倍,加高一倍,就用弃疾做蔡公,以酬劳他灭掉蔡国的功绩。又修筑东西两座不羹城,据守楚国的要害,从此天下没有比楚国更强大的了。灵王以为指日可得天下,召太卜 用龟甲占卜,问:“我何日为王?”太卜说:“君王已称王了,还问什么?”灵王说:“楚国和周朝并立,不是真王。得到整个天下,才是真王。”太卜用火烧龟甲,龟甲裂开。太卜说:“占卜之事不成。”灵王把龟甲扔到地上,捋胳膊大叫:“天啊,天啊!区区天下,不肯给我,生我熊虔有什么用?”蔡洧启奏:“事在人为,那烂骨头知道什么?”灵王就又欢喜起来。)

   诸侯畏楚之强,小国来朝,大国来聘,贡献之使,不绝于道。就中单表一人,乃齐国上大夫晏婴,字平仲,奉齐景公之命,修聘楚国。灵王谓群下曰:“晏平仲身不满五尺,而贤名闻于诸侯。当今海内诸国,惟楚最盛,寡人欲耻辱晏婴,以张楚国之威,卿等有何妙计?”太宰薳启疆密奏曰:“晏平仲善于应对,一事不足以辱之,必须如此如此。……”灵王大说。薳启疆夜发卒徒于郢城东门之傍,另凿小窦,刚刚五尺,吩咐守门军士:“候齐国使臣到时,却将城门关闭,使之由窦而入。”不一时,晏婴身穿破裘,轻车赢马,来至东门。见城门不开,遂停车不行,使御者呼门。守者指小门示之曰:“大夫出入此窦,宽然有余,何用启门?”晏婴曰:“此狗门,非人所出入也!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使人国者,还须从人门入。”使者以其言,飞报灵王。王曰:“吾欲戏之,反被其戏矣。”乃命开东门,延之入城。晏子观看郢都,城郭坚固,市井稠密,真乃地灵人杰,江南胜地也。怎见得?宋学士苏东坡有《咏荆门》诗为证:

    (诸侯畏惧楚国的强大,小国都来朝贡,大国也派使臣修好,进贡的使臣,路上不断。其中有一人乃是齐国上大夫晏婴,字平仲,奉齐景公命令,出使楚国修好。楚灵王对群臣说: “晏平仲身不满五尺,可是贤名传遍各国诸侯。当今海内各国,只我们楚国最强,我要羞辱晏婴一番,以显示楚国的威风,各位爱卿有何妙计?”太宰薳启疆密奏说:“晏平仲善于应对,一件事不足以羞辱他,必须如此如此。……”灵王极为高兴。薳启疆连夜派人,在郢城东门旁边,另外开凿一个小洞,刚好五尺高,吩咐守门军士说:“等齐国使 臣到达时,要把城门关闭,叫他从洞中进城。”不一时,晏婴身穿破裘,轻车瘦马来到东门,见城门不开,就停车不动,让车夫叫门。守门人指着洞告诉他说:“大夫从这个洞出入,宽敞有余,哪里用开城门?”晏婴说:“这是狗门,不是人出入的!出使狗国,从狗门进;出使人国的,还得从人门进。”楚国使者把他的话飞报楚灵王,灵王说:“我要戏弄他,反被他戏弄了。”就命打开东门,请晏婴进城。晏婴看郢都城墙坚固,市井稠密,真是地灵人杰,大江以南的胜地。怎见得?有宋代学士苏东坡咏荆门之诗为证:)

   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
   北客随南广,吴樯开蜀船。
   江侵平野断,风掩白沙旋。
   欲问兴亡意,重城自古坚。

   晏婴正在观览,忽见有车骑二乘,从大衢来,车上俱长躯长鬣,精选的出色大汉,盔甲鲜明,手握大弓长戟,状如天神,来迎晏子,——欲以形晏子之短小。晏子曰:“今日为聘好而来,非为攻城,安用武士!”叱退一边,驱车直进。将入朝,朝门外有十余位官员,一个个峨冠博带,济济彬彬,列于两行。晏子知是楚国一班豪杰,慌忙下车。众官员向前逐一相见,权时分左右叙立,等候朝见。就中一后生,先开口问曰:“大夫莫非夷维晏平仲乎?”晏子视之,乃斗韦龟之子斗成然也,官拜郊尹,晏子答曰:“然。大夫有何教益?”成然曰:“吾闻齐乃太公所封之国,兵甲敌于秦、楚,货财通于鲁、卫。何自桓公一霸之后,篡夺相仍,宋、晋交伐,今日朝晋暮楚,君臣奔走道路,殆无宁岁?夫以齐侯之志,岂下桓公;平仲之贤,不让管子。君臣合德,乃不思大展经纶,丕振旧业,以光先人之绪,而服事大国,自比臣仆,诚愚所不解也。”晏子扬声对曰:“夫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夫自周纲失驭,五霸迭兴,齐、晋霸于中原,秦霸西戎,楚霸南蛮,虽曰人材代出,亦是气运使然。夫以晋文雄略,丧次被兵;秦穆强盛,子孙遂弱;庄王之后,楚亦每受晋、吴之侮;岂独齐哉?寡君知天运之盛衰,达时务之机变,所以养兵练将,待时而举。今日交聘,乃邻国往来之礼,载在王制,何谓臣仆?尔祖子文,为楚名臣,识时通变,倘子非其嫡裔耶?何言之悖也。”成然满面羞惭,缩颈而退。

   (晏婴正在观看,忽见两辆车从大道而来,车上都是精选的出色壮汉,高身量,长胡须,盔甲鲜明,手握大弓长戟,样子好像天神,来接晏子,意在显出晏子的矮小。晏子说:“今天为修好而来,不是打仗,为什么用武士?”将这些人喝退一旁,驱车直进。将上朝堂时,朝门外十余名楚国官员,一个个高冠宽带,济济楚楚,列成两行。晏子知道这些都是楚国一些杰出人士,慌忙下车。众官一一上前相见,暂时分列左右,等候朝见。其中一个年轻的,先开口问:“大夫莫非夷维晏平仲吗?”晏子看他,是斗韦龟之子斗成然,官拜郊尹。晏子回答:“是在下,大夫有何见教?”计成然说:“我听说齐国是姜太公所封之国,军兵与秦、楚匹敌,财物和鲁、卫流通,为什么从齐桓公做霸主后,篡权夺位不断,宋国、晋国交相攻伐,到现在,朝结晋国,暮交楚国,君臣在路奔忙,几乎没有安宁的岁月了呢?凭齐国国君的志向,岂比桓公低,平仲的贤明,也不让管仲,君臣在一起,竟不想大展经纶,继承、振兴往日的业绩,以发扬光大先人的传统,却服事我们大国,自比臣仆,实在是愚昧,在下没法理解。”晏子扬声回答:“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从周王室失去对天下的控制,五霸先后兴起,齐、晋称霸中原,秦国称霸西戎,楚国称霸南疆,虽说人材辈出,也是气数造成的。凭晋文公雄才大略,死后就被秦兵攻打;秦穆公强盛,子孙就弱下来;楚国庄王之后,也每每受晋国、吴国的侮辱;哪里仅仅是齐国呢?敝国国君,懂得天运的盛衰,知道时势的变化,所以养兵练将,等待时机而起。今天我出使修好,是邻国往来的礼节,记载在先王制度中,说什么臣仆?你祖先子文是楚国名臣,了解时势,通达权变,先生你大概不是他嫡系后裔吧?为什么说话这么荒谬呢!”斗成然满脸羞惭,缩着脖子退回。)

   须臾,左班中一士问曰:“平仲固自负识时通变之士,然崔、庆之难,齐臣自贾举以下,效节死义者无数,陈文子有马十乘,去面违之,子乃齐之世家,上不能计贼,下不能避位,中不能致死,何恋恋于名位耶?”晏子视之,乃楚上大夫阳匄,字子瑕,乃穆王之曾孙也。晏子即对曰:“抱大节者,不拘小谅;有远虑者,岂固近谋?吾闻:‘君死社稷,臣当从之。’今先君庄公,非为社稷而死;其从死者,皆其私昵。婴虽不才,何敢厕身宠幸之列,以一死沽名哉?且人臣遇国家之难,能则图之,不能则去之。吾之不去,欲定新君,以保宗祀,非贪位也。使人人尽去,国事何赖?况君父之变,何国无之?子谓楚国诸公在朝列者,人人皆讨贼死难之士乎?”这一句语,暗指着楚熊虔弑君,诸臣反戴之为君,但知责人,不知责己。公孙瑕无言可答。
   (一会儿,左边一人发难说:“平仲固然自负是识时务、通机变的人,不过崔杼、庆封作乱,齐国臣子从贾举以下,尽节为义而死的无数,陈文子有马不过能驾十辆车,也离开这些人。先生是齐国世家,上不能讨贼,下不能避位,中不能死节,为什么恋恋不舍职 位呢?”晏子看他,是楚国上大夫阳匄,字子瑕,楚穆王曾孙。晏子就回答说:“怀抱大节的人,不拘守小的诚实,有远虑的人,哪里会顾虑眼下?我听说,国君为国而死,臣下应当随死。现在敝国先君庄公,不是为国而死;随他死的,都是他私人的亲信。我晏婴即便不才,怎么敢列身在宠幸人之中,用一死沽名钓誉呢?而且臣子遇到国家有难,能则图谋解决,不能就离开。我没有离开,因为要确立新国君,以保存国君宗族祭祀有人,不是贪图职位。假使人人都离开,国事还靠谁?况且国君遇到变乱,哪一国没有?先生是说楚国在朝的各位都是讨贼为君难而死的志士吗?”这一句话,暗指楚国熊虔杀君,群臣反而拥戴他作国君,只知责人,不知责己的意思。公孙瑕没话可答。)

   少顷,右班中又一人出曰:“平仲!汝云‘欲定新君,以保宗祀’,言太夸矣。崔、庆相图,栾、高、陈、鲍相并,汝依违观望其间,并不见出奇画策,无非因人成事。尽心报国者,止于此乎?”晏子视之,乃右尹郑丹,字子革。晏子笑曰:“子知其一,未知其二。崔、庆之盟,婴独不与。四族之难,婴在君所。宜刚宜柔,相机而动,主于保全君国,此岂旁观者所得而窥哉?”
   (一会儿,右边又一个人出来说:“平仲!你说‘要确立新国君,以保国君宗族祭祀有人’,话太夸张了。崔氏、庆氏互相图谋,栾、高、陈、鲍四家互相并吞,你依违观望其间,并不见你出什么谋略计策,无非因人成事而已。尽心报国的人,就止于这样吗?”晏子看他,是右尹郑丹,字子革。晏子笑着说:“先生知其一,不知其二。崔、庆二家联盟,我晏婴独不参加。四家作乱,我晏婴在国君处。应该刚强还是柔和,看时机而行动,主要在保全君主、国家,这岂是旁观的人所能看清的吗?”)

左班中又一人出曰:“大丈夫匡时遇主,有大才略,必有大规模。以愚观平仲,未免为鄙吝之夫矣。”晏子视之,乃太宰薳启疆也。晏子曰:“足下何以知婴鄙吝平?”启疆曰:“大丈夫身仕明主,贵为相国,固当美服饰,盛车马,以彰君之宠锡。奈何敝裘赢马,出使外邦,岂不足于禄食耶?且吾闻平仲,少服狐裘,三十年不易。祭祀之礼,豚肩不能掩豆,非鄙吝而何?”晏子抚掌大笑曰:“足下之见,何其浅也!婴自居相位以来,父族皆衣裘,母族皆食肉,至于妻族,亦无冻馁。草莽之士。待婴而举火者,七十余家。吾家虽俭,而三族肥,身似吝,而群士足。以此彰君之宠锡,不亦大乎?”
(左边又一人出来说:“大丈夫匡正时势,得遇君主,有大才略,一定有大的抱负,依在下愚见,平仲未免为鄙陋、吝啬的人。”晏子看他,是太宰薳启疆。晏子说:“足下怎么知道我鄙陋、吝啬呢?”薳启疆说:“大丈夫为明主作官,贵为相国,必然服饰华美,车马壮观,以显示国君的恩赏,为什么破裘瘦马出使外国,难道 是俸禄不够用吗?而且我听说平仲少年时穿的狐裘,三十年未换,举行祭祀时,猪腿盖不住祭祀的器具,不是鄙陋、吝啬是什么?”晏子拍掌大笑说:“足下的见解,何其浮浅!我晏婴从居相位以来,父亲一族都穿皮裘,母亲一族都有肉吃,至于妻子一族,也没有受冻挨饿的。草野的士人,等晏婴送东西而点火做饭的有七十余家。我家虽然俭朴,而父、母、妻三族人衣食丰足;本人好像吝啬,而群士衣食丰足,用这显示国君的恩赏,不是更大吗?”)

言未毕,右班中又一人出,指晏子大笑曰:“吾闻成汤身长九尺,而作贤王;子桑力敌万夫,而为名将。古之明君达士,皆由状貌魁梧,雄勇冠世,乃能立功当时,垂名后代。今子身不满五尺,力不胜一鸡,徒事口舌,自以为能,宁不可耻!”晏子视之,乃公子真之孙囊瓦,字子常,见为楚王车右之职。婴乃微微而笑,对曰:“吾闻秤锤虽小,能压千斤;舟桨空长,终为水役。侨如身长而戮于鲁,南宫万绝力而戮于宁,足下身长力大,得无近之?婴自知无能,但有问则对,又何敢自逞其口舌耶?”囊瓦不能复对。忽报:“令尹薳罢来到。”众人俱拱立候之。伍举遂揖晏子,入于朝门,谓诸大夫曰:“平仲乃齐之贤士,诸君何得以口语相加?”
(话未说完,右边又一人出来,指着晏子大笑说:“我听说商汤身高九尺而作贤王,子桑力敌万人而成名将。古代的明君贤士都因为状貌魁梧,雄勇冠世,才能立功当时,名传后代。现在先生身不满五尺,力量抓不到一只鸡,只会用口舌,自以为能,难道不觉可耻吗?”晏子看他,是公子真的孙子囊瓦,字子常,现为楚王车右。晏婴微微而笑,回答说:“我听说秤锤虽然小,却能压千斤,船上的桨虽长,始终在水中服役。公孙侨如身长而在鲁国被杀,南宫万力气绝大而在宋国身亡,足下身长力大,大概和他们相近吧?我晏婴自知无能,但有问必答,又怎么敢自逞口舌呢?”囊瓦不能再对答。忽然有人传报:“令尹薳罢来到。”众人都拱手而立等候。伍举就揖让晏子走进朝门,对众大夫说:“平仲乃是齐国的贤士,各位何必以口舌言语相争呢?”)

须臾,灵王升殿,伍举引晏子入见。灵王一见晏子,遽问曰:“齐国固无人耶?”晏子曰:“齐国中呵气成云,挥汗成雨,行者摩肩,立者并迹,何谓无人?”灵王曰:“然则何为使小人来聘吾国?”晏子曰:“敝邑出使有常典,贤者奉使贤国,不肖者奉使不肖国,大人则使大国,小人则使小国。臣小人,又最不肖,故以使楚。”楚王惭其言,然心中暗暗惊异。使事毕,适郊人献合欢橘至,灵王先以一枚赐婴,婴遂带皮而食。灵王鼓掌大笑曰:“齐人岂未尝橘耶?何为不剖?”晏子对曰:“臣闻‘受君赐者,瓜桃不削,橘柑不剖。’今蒙大王之赐,犹吾君也,大王未尝谕剖,敢不全食?”灵王不觉起敬,赐坐命酒。
(不长时间,楚灵王升殿,伍举引晏子入见。灵王一见晏子,突然问:“齐国本来就没人吗?”晏子就说:“齐国都城中呼气成云,挥汗成雨,走路的人摩肩接踵,站着的人一个挨一个,怎么说无人?”灵王说:“那么为什么派一个小人来出使我国?”晏子说:“敝国派遣使者有固定规则,贤人奉命出使贤国,不贤的人奉命出使不贤的国家,大人就出使大国,小人就出使小国。臣是小人,又最不贤,所以出使楚国。”楚灵王被他的话说得很羞惭,然而心中对他暗暗惊异。接见使臣的仪式完毕,正好城郊的人献合欢橘到, 楚灵王先把一只赏赐给晏婴,晏婴就带皮吃了。楚灵王鼓掌大笑说:“齐国人难道没有尝过橘子吗?为什么不剥开?”晏子回答说:“臣听说:‘接受君主的赏赐,瓜、桃不能削皮,橘柑不能剥开。’今天蒙大王赏赐,和我们国君一样,大王不曾下令叫我剥开,我怎么敢不整个吃呢?”楚灵王不觉对晏婴敬佩起来,命他坐下,赏给酒食。)

少顷,武士三四人,缚一囚从殿下而过。灵王遽问:“囚何处人?”武士对曰:“齐国人。”灵王曰:“所犯何罪?”武士对曰:“坐盗。”灵王乃顾谓晏子曰:“齐人惯为盗耶?”晏子知其故意设弄,欲以嘲己,乃顿首曰:“臣闻‘江南有橘,移之江北,则化而为枳。’所以然者,地土不同也。今齐人生于齐,不为盗;至楚,则为盗,楚之地土使然,于齐何与焉?”灵王嘿然,良久,曰:“寡人本将辱子,今反为子所辱矣。”乃厚为之礼,遣归齐国。
(又一会儿,三四名武士绑着一名犯人从殿下经过。楚灵王突然问道:“犯人是什么地方人?”武士回答说:“齐国人?”楚灵王说:“所犯的是什么罪?”武士回答说:“犯了盗窃罪。”灵王就回头对晏子说:“齐国人习惯做盗贼吗?”晏子知道他是故意侮辱齐国,要用来嘲笑自己,就叩头说:“我听说:‘江南有橘树,把它移栽到江北,就变化而成为枳树。’所以会这样的原因,是土地不同。现在齐国人生活在齐国,不做盗贼,到楚国,就当盗贼,楚国的土地使他这样,和齐国有什么关系?”灵王苦笑了挺长一阵时间,说:“我本来要羞辱先生,现在反而被先生羞辱了。”就送了很厚的礼物,打发他回齐国。)

齐景公嘉晏婴之功,尊为上相,赐以千金之裘,欲割地以益其封,晏子皆不受。又欲广晏子之宅,晏子亦力辞之。一日,景公幸晏子之家,见其妻,谓晏子曰:“此卿之内子耶?”婴对曰:“然。”景公笑曰:“嘻!老且丑矣!寡人有爱女,年少而美,愿以纳之于卿。”婴对曰:“人以少姣事人者,以他年老恶,可相托也。臣妻虽老且丑,然向已受其托矣,安忍倍之?”景公叹曰:“卿不倍其妻,况君父乎?”于是深信晏子之忠,益隆委任。
(齐景公赞赏晏婴的功劳,尊其为上相,赏给他价值千金的皮裘,要割地增加他的封邑,晏子都不接受。又要扩大晏子住宅,晏子也极力推辞。一天,景公到晏子家,看见他妻子,对晏子说:“这是你的妻子吗?”晏婴回答:“是。”景公笑着说:“唉!又老又丑!寡人有爱女,年少貌美,愿意嫁给你。”晏婴回答:“人凭年轻貌美服事人,以求将来老丑时可相托。臣妻虽然老丑,可是从前我已受她托付,怎么忍心背弃?”景公叹息说:“你不肯背弃妻子,何况国君呢?”于是深信晏子的忠诚,越发信任他。)

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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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五 五月 23, 2014 3:08 pm

第七十回    杀三兄楚平王即位  劫齐鲁晋昭公寻盟
   话说周景王十二年,楚灵王既灭陈、蔡,又迁许、胡、沈、道、房、申六小国于荆山之地,百姓流离,道路嗟怨。灵王自谓天下可唾手而得,日夜宴息于章华之台,欲遣使至周,求其九鼎,以为楚国之镇。右尹郑丹曰:“今齐、晋尚强,吴、越未服,周虽畏楚,恐诸侯有后言也。”灵王愤然曰:“寡人几忘之。前会申之时,赦徐子之罪,同于伐吴,徐旋附吴,不为尽力。今寡人先伐徐,次及吴,自江以东,皆为楚属,则天下已定其半矣。”乃使薳罢同蔡洧奉世子禄居守,大阅车马,东行狩于州来,次于颍水之尾。使司马督率车三百乘伐徐,围其城。灵王大军屯于乾溪,以为声援。时周景王之十五年,楚灵王之十一年也。
   (周景王十二年,楚灵王灭陈、蔡二国后,又把许、胡、沈、道、房、申六个小国迁移到荆山,百姓流离失所,道路上一片伤心怨恨之声。灵王自以为天下唾手可得,日夜在章华台上宴乐,要派使者到周王那里索要象征九州的九鼎,作为楚国镇国之物。右尹郑丹说:“今天齐国、晋国还很强大,吴国、越国仍未臣服,周王室虽然畏惧楚国,恐怕各国要有后话。”灵王愤恨地说:“寡人几乎忘了,从前在申地会盟时,赦免了徐国国君之罪,一同攻打吴国,徐国很快又依附于吴国,不为我尽力。现在我先讨伐徐国,接着伐吴,从长江往东,都属于楚国,那么天下已定下一半了。”他就派薳罢同蔡 洧奉世子熊禄守国,自己大张旗鼓地检阅车马,往东走到州来,驻扎在颍水边上。他派司马督率领三百辆兵车攻打徐国,包围了徐国国都。灵王大军屯驻乾溪,以作声援。这时为周景王十五年,楚灵王十一年。)

   冬月,值大雪,积深三尺有余。怎见得?有诗为证:
   (到冬天,赶上下大雪,积雪厚达三尺多。有诗为证:)

   彤云蔽天风怒号,飞来雪片如鹅毛。
   忽然群峰失青色,等闲平地生银涛。
   千树寒巢僵鸟雀,红炉不煖重裘薄。
   比际从军更可怜,铁衣冰凝悉难著。

   灵王问左右:“向有秦国所献‘复陶裘’,‘翠羽被’,可取来服之。”左右将裘被呈上。灵王服裘加被,头带皮冠,足穿豹舄执紫丝鞭,出帐前看雪。有右尹郑丹来见,灵王去冠被,舍鞭,与之立而语。灵王曰:“寒甚!”郑丹对曰:“王重裘豹舄,身居虎帐,犹且苦寒,况军士单褐露踝,顶兜穿甲,执兵于风雪之中,其苦何如?王何不返驾国都,召回伐徐之师;俟来春天气和暖,再图征进,岂不两便?”灵王曰:“卿言甚善!然吾自用兵以来,所向必克,司马旦晚必有捷音矣。”郑丹对曰:“徐与陈、蔡不同。陈、蔡近楚,久在宇下,而徐在楚东北三千余里,又附吴为重。王贪伐徐之功,使三军久顿于外,受劳冻之苦,万一国有内变,军士离心,窃为王危之。”灵王笑曰:“穿封戍在陈,弃疾在蔡,伍举与太子居守,是三楚也。寡人又何虑哉?”言未毕,左史倚相趋过王前,灵王指谓郑丹曰:“此博物之士也。凡《三坟》、《五典》、《八索》、《九邱》,无不通晓,子革其善视之。”郑丹对曰:“王之言过矣。昔周穆王乘八骏之马,周行天下,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谏止王心,穆王闻谏返国,得免于祸。臣曾以此诗问倚相,相不知也。本朝之事,尚然不知,安能及远乎?”灵王曰:“《祈招》之诗如何?能为寡人诵之否?”郑丹对曰:“臣能诵之。诗曰:‘祈招之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灵王曰:“此诗何解?”郑丹对曰:“愔愔者,安和之貌。言祈父所掌甲兵,享安和之福,用能昭我王之德音,比于玉之坚,金之重。所以然者,由我王能恤民力,适可而止,去其醉饱过盈之心故也。”灵王知其讽已,默然无言。良久,曰:“卿且退,容寡人思之。”是夜,灵王意欲班师。忽谍报:“司马督屡败徐师,遂围徐。”灵王曰:“徐可灭也。”遂留乾溪。自冬逾春,日遂射猎为乐,方役百姓筑台建宫,不思返国。

   (灵王问左右:“从前秦国贡献的‘复陶裘’、‘翠羽披’可拿来穿。”左右把裘披呈上,灵王穿裘加披,头带皮冠,足穿豹皮鞋,手握紫色丝鞭,出帐看雪。右尹郑丹来拜见,灵王脱掉冠、披,放下鞭子,和他站着说话。灵王说:“太冷了!”郑丹回答说:“大王重裘豹皮鞋,身在虎帐,还冷得不好受,何况军士穿着单衣,露出脚踝,戴铁盔,穿铁甲,拿着兵器站在风雪之中呢?大王何不驾车返回国都,召回攻徐国的军队,等来年春天天气和暖,再图进兵,岂不两好?”灵王说:“卿说的很好!可是我从用兵以来,所向必克,司马督早晚一定有好消息。”郑丹应对说:“徐国和陈、蔡不同。陈、蔡二国靠近楚国,久在庇护之下,而徐国在楚国东北三千多里,又依附吴国而自重。大王想成就讨伐徐国的功业,使三军久停在外,受劳累、寒冻之苦,万一国内有变乱,军士离心。我个人认为,这事危险。”灵王笑着说:“穿封戍在陈地,弃疾在蔡地,伍举和太子守国,这好比有三个楚国,我有什么忧虑的?”话未说完,左史倚相跑着经过灵王面前,灵王指着他对郑丹说:“他是博物之士,所有《三坟》、《五典》、《八索》、《九邱》等古书,没有不通晓的,子革好好照看他。”郑丹说:“大王的话过头了。从前周穆王乘八骏遍游天下,祭公谋父作《祈招》这首诗,用来劝止穆王之心,穆王听从劝谏返回都城,才能免掉祸患。我曾经拿这首诗问倚相,他却不知道。本朝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能了解到远古呢?”灵王说:“《祈招》这首诗怎么说,能替寡人朗诵出来吗?”郑丹答道:“我能朗诵。诗说:‘祈招之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灵王说:“这诗怎么讲?”郑丹应对说:“愔愔,是安适和乐的样子。说祈父所掌管的军兵,享受安适和乐的幸福生活,用来显示君王美好的声誉,可以和宝玉的坚牢、黄金的贵重相比。所以能这样,由于君王能爱惜民力,适可而止,去掉贪欲过满之心的缘故。”灵王知道他讽刺自己,默默无言,好久才说:“卿先退下,容我想想。”这天夜里,灵王心想班师。突然探马回报:“司马督屡屡打败徐国军队,已经围困住徐国都城。”灵王说:“徐国能灭。”就留在了乾溪,从冬天到春天,每天以射猎为乐,驱使百姓修台建宫,不想回都城。)

   时蔡大夫归生之子朝吴,臣事蔡公弃疾,日夜谋复蔡国,与其宰观从商议。观从曰:“楚王黩兵远出,久而不返,内虚外怨,此天亡之日也。失此机会,蔡不可复封矣。”朝吴曰:“欲复蔡,计将安出?”观从曰:“逆虔之立,三公子心皆不服,独力不及耳。诚假以蔡公之命,召子干、子晰,如此恁般,……楚可得也。得楚,则逆虔之巢穴已毁,不死何为?及嗣王之世,蔡必复矣。”朝吴从其谋,使观从假传蔡公之命,召子干于晋,召子晰于郑,言:“蔡公愿以陈蔡之师,纳二公子于楚,以拒逆虔。”子干、子晰大喜,齐至蔡郊,来会弃疾。观从先归报朝吴。朝吴出郊谓二公子曰:“蔡公实未有命,然可劫而取也。”子干、子晰有惧色。朝吴曰:“王佚游不返,国虚无备,而蔡洧念杀父之仇,以有事为幸。斗成然为郊尹,与蔡公相善,蔡公举事,必为内应。穿封戍虽封于陈,其意不亲附王,若蔡公召之,必来。以陈、蔡之众,袭空虚之楚,如探囊取物,公子勿虑不成也。”这几句话,说透利害,子午、子晰方才放心,曰:“愿终听教。”朝吴请盟,乃刑牲歃血,誓为先君郏赘报仇。口中说誓,虽则如此,誓书上却把蔡公装首,言欲与子干、子晰共袭逆虔。掘地为坎,用牲加书于上而埋之。事毕,遂以家众导子干、子晰袭入蔡城。
   (这时,蔡国大夫归生的儿子朝吴,服侍灵王任命的蔡公弃疾,日夜考虑恢复蔡国,和他的家宰观从商议。观从说:“楚王穷兵黩武而远出,久久不回,内里空虚,外面怨恨,这是老天灭亡他的时刻。失掉这个机会,蔡国就没法重建了。”朝吴说:“要恢复蔡国,该用什么计策?”观从说:“叛逆熊虔自立为王,另外三名公子心都不服,只是力量不够。如能借蔡公弃疾的命令,召子干、子晰,如此这般,……楚国都城可得。得到都城,熊虔的巢穴已毁掉,他不死干什么?到下一个楚王的时候,蔡国一定能够恢复。”朝吴听从他的计议,让他假传蔡公弃疾的命令,从晋国召来子干,从郑国召来子晰,说:“蔡公愿意用陈、蔡二地的军队,送二位公子回楚国,以对抗叛逆熊虔。”子干,子晰大喜,一齐到蔡城郊外来会弃疾。观从先回来报告朝吴,朝吴到郊外对两名公子说:“蔡公实在没有命令,然而可以劫持他取得。”子干、子晰面露恐惧,朝吴说:“楚王游乐不归,都城中空虚无备,而蔡洧念杀父之仇,以有事为幸,计成然为郊尹,和蔡公交好,蔡公举事,他一定作内应。穿封戍虽封在陈地,他的心不亲近楚王,如果蔡公召他,一定前来。凭着陈、蔡两地这么多军队,袭击空虚的楚国都城,如探囊取物,公子不要怕事情不成功。”这几句话说透利害,子千、子晰才放心,说:“愿始终听您教导。”朝吴请二人盟誓,就杀牲畜敌血,誓为先代国君郏敖报仇。嘴上说誓虽然如此,誓书上却把蔡公放在最前面,说要和子干、子晰共同袭击叛逆熊虔。三人挖地为坑,把誓书放在祭牲上面埋好。事毕之后,朝吴让家丁领子干、子晰进入蔡城。)

   蔡公方朝餐,猝见二公子到,出自意外,大惊,欲起避。朝吴随至,直前执蔡公之袂曰:“事已至此,公将何往?”子干、子晰抱蔡公大哭,言:“逆虔无道,弑兄杀侄,又放逐我等,我二人此来,欲借汝兵力,报兄之仇,事成,当以王位属子。”弃疾仓皇无计,答曰:“且请从容商议。”朝吴曰:“二公子馁矣,有餐且共食。”子干、子晰食讫,朝吴使速行。遂宣言于众曰:“蔡公实召二公子,同举大事,已盟于郊,遣二公子先行入楚矣。”弃疾止之曰:“勿诬我!”朝吴曰:“郊外坎牲载书,岂无有见之者?公勿讳,但速速成事,共取富贵,乃为上策。”朝吴乃复号于市曰:“楚王无道,灭我蔡国,今蔡公许复封我,汝等皆蔡百姓,岂忍宗祀沦亡?可共随蔡公赶上二公子。一同入楚。”蔡人闻呼,一时俱集,各执器械,集于蔡公之门。朝吴曰:“人心已齐,公宜急抚而用之,不然有变!”弃疾曰:“汝迫我上虎背耶?计将安出?”朝吴曰:“二公子尚在郊,宜急与之合,悉起蔡众。吾往说陈公,帅师从公。”弃疾从之。子干、子晰率其众与蔡公合。
   (蔡公弃疾正吃早饭,猛见二位公子到,出乎意外, 大惊,要站起来躲避。朝吴跟着到了,上前拉住蔡公袖子说:“事已至此,您要到哪去?”子干、子晰抱住蔡公大哭说:“叛逆熊虔无道,杀兄杀侄,又流放我们,我们二人这次来,要借你兵力为哥哥报仇,事成之后,一定把王位给您。”弃疾惊慌失措,回答说:“请慢慢商议商议。”朝吴说:“二位公子饿了,有饭一起吃吧。”子干、子晰吃完,朝吴让他们快走,就向众人宣布说:“蔡公召来二位公子,共举大事,已在郊外盟誓,派二位公子先行入楚。”弃疾制止说:“不要诬赖我!”朝吴说:“郊外坑中埋牲与誓书,难道没人看见吗?您不必再隐讳,只有快快成事,共取富贵,才是上策。”朝吴又在街上大喊道:“楚王无道,灭我蔡国,现在蔡公答应我们复国,你们都是蔡国百姓,难道能忍心宗族祭把沦亡?可一起随蔡公赶上二位公子,共同进入楚国。”蔡城人听见呼喊,一时都集合起来,各拿器械,聚到蔡公门口。朝吴说:“人心已齐,您应赶快安抚使用,不然要有变乱!”弃疾说:“你逼迫我上虎背吗?该用什么办法?”朝吴说:“二位公子还在郊外,应赶快和他们会合,把蔡国军兵民众集合起来。我去游说陈公穿封戍,让他率领军队随你而行。”弃疾答应了。子干、子晰率领手下众人和蔡公会合。)

   朝吴使观从星夜至陈,欲见陈公。路中遇陈人夏啮,——乃夏征舒之玄孙,与观从平素相识,——告以复蔡之意。夏啮曰:“吾在陈公门下用事,亦思为复陈之计,今陈公病已不起,子不必往见。子先归蔡,吾当率陈人为一队。”观从回报蔡公。朝吴又作书密致蔡洧,使为内应。蔡公以家臣须务牟为先锋,史猈副之,使观从为向导,率精甲先行。恰好陈夏啮亦起陈众来到。夏啮曰:“穿封戍已死,吾以大义晓谕陈人,特来助义。”蔡公大喜,使朝吴率蔡人为右军,夏啮率陈人为左军,曰:“掩袭之事,不可迟也!”乃星夜望郢都进发。蔡洧闻蔡公兵到,先遣心腹出城送款。斗成然迎蔡公于郊外。令尹薳罢方欲敛兵设守。蔡洧开门以纳蔡师,须务牟先入,呼曰:“蔡公攻杀楚王于乾溪,大军已临城矣?”国人恶灵王无道,皆愿蔡公为王,无肯拒敌者。薳罢欲奉世子禄出奔,须务牟兵已围王宫,薳罢不能入,回家自刎而死。哀哉!胡曾先生有诗云:
   (朝吴派观从星夜赶往陈城,要见陈公。观从路上遇到陈国人夏啮,这人是夏征舒的玄孙,和观从平素相识。观从告诉夏啮恢复蔡国之心。夏啮说:“我在陈公门下做事,也在商量恢复陈国的办法。现在陈公重病已起不来,您不必去见他了。您先回蔡国,我一定率领陈国人为一队。”观从回报蔡公。朝吴又写信密致蔡洧,让他做内应。蔡公用家臣须务牟为先锋,史猈任副先锋,派观从为向导官,率领精兵先行。恰好陈国夏啮也起陈兵来到。夏啮说:“穿封戍已死,我用大义告诉陈国人,特来助行义举。”蔡公大喜,派朝吴统率蔡国人为右军,夏啮统率陈国人为左军,说:“偷袭之事,不可迟慢。”就星夜往郢都进发。蔡洧听说蔡公兵到,先派心腹出城投降,斗成然也到郊外迎接蔡公。令尹薳罢正要聚兵安排防守,蔡洧已打开城门,让蔡公军队进城。须务牟抢先进去,喊道:“蔡公在乾溪攻杀楚王,大兵已到郢城了!”都城的人厌恶灵王无道,都愿蔡公为王,没有肯抵抗的。薳罢要奉世子禄出逃,须务牟兵已包围王宫,薳罢进不去,回家自刎而死,胡曾先生对此有诗说:)

   漫夸私党能扶主,谁料强都已酿奸。
   若遇郏赘泉壤下,一般恶死有何颜?

   蔡公大兵随后俱倒,攻入王宫,遇世子禄及公子罢敌,皆杀之。蔡公扫除王宫,欲奉子干为王;子干辞。蔡公曰:“长幼不可废也。”子干乃即位,以子晰为令尹,蔡公为司马。朝吴私谓蔡公曰:“公首倡义举,奈何以王位让人耶?”蔡公曰:“灵王犹在乾溪,国未定也,且越二兄而自立,人将议我。”朝吴已会其意,乃献谋曰:“王卒暴露已久,必然思归,若遣人以利害招之,必然奔溃。大军继之,王可擒也。”蔡公以为然。乃使观从往乾溪,告其众曰:“蔡公已入楚,杀王二子,奉子干为王矣。今新王有令:‘先归者,复其田里;后归者,劓之;有相从者,罪及三族;或以饮食馈献,罪亦如之。’”军士闻之,一时散其大半。

   (蔡公大兵随后齐到,攻入王宫,遇见世子禄和公子罢敌,都杀了。蔡公清扫好王宫,要奉子干为王,子干推辞。蔡公说:“长幼不可废。”子干才即位,让子晰当令尹,蔡公为司马。朝吴私下对蔡公说:“您首倡义举,为什么把王位让给别人呢?”蔡公说:“灵王还在乾溪,国事未定,而且越过两个哥哥自立,人们将要议论我。”朝吴已领会他的心意,就献计说:“楚王士兵 在外已久,一定想回来,如果派人用利害相招,必然逃散。大军接着攻打,楚王可以抓获。”蔡公以为对,就派观从去乾溪,告诉众兵说:“蔡公已进入郢都,杀了国王两个儿子,奉子干为王了。现在新王有令:“先回去的恢复他的土地,让他回故里,后回去的处以劓刑,有跟随旧王的,灭三族,或者有将酒饭献给旧王的,罪过和跟随的一样。”军士听说,一时散去大半。)

   灵王尚醉卧于乾溪之台,郑丹慌忙入报。灵王闻二子被杀,自床上投身于地,放声大哭。郑丹曰:“军心已离,王宜速反!”灵王拭泪言曰:“人之爱其子,亦如寡人否?”郑丹曰:“鸟兽犹知爱子,何况人也?”灵王叹曰:“寡人杀人子多矣!人杀吾子,何足怪!”少顷,哨马报:“新王遣蔡公为大将,同斗成然率陈、蔡二国之兵,杀奔乾溪来了。”灵王大怒曰:“寡人待成然不薄,安敢叛吾?宁一战而死,不可束手就缚!”遂拔寨都起,自夏口从汉水而上,至于襄州,欲以袭郢。士卒一路奔跳,灵王自拔剑杀数人,犹不能止,比到訾梁,从者才百人耳。灵王曰:“事不济矣?”乃解其冠服,悬于岸柳之上。郑丹曰:“王且至近郊,以察国人之向背何如?”灵王曰:“国人皆叛,何待察乎?”郑丹曰:“若不然,出奔他国,乞师以自救,亦可。”灵王曰:“诸侯谁爱我者?吾闻大福不再,徒自取辱。”郑丹见不从其计,恐自已获罪,即与倚相私奔归楚。
   (灵王还醉卧在乾溪的亭台上,郑丹慌忙进去报告。灵王听说两个儿子被杀,从床上跳到地下,放声大哭。郑丹说:“军心已散,大王应该赶快回去!”灵王擦着眼泪说:“人爱自己的孩子,也像我这样吗?”郑丹说:“鸟兽还知道爱子,何况人呢?”灵王感叹说:“我杀别人的孩子太多了!人家杀我孩子,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一会儿,哨马报告:“新王派遣蔡公为大将,同斗成然率陈、蔡二国的兵,杀向乾溪来了。”灵王大怒说:“我待斗成然不薄,怎么敢背叛我?宁可一战而死,不能束手就擒!”他就下令拔寨,起动全军,自夏口沿汉水而上,到达襄州,要攻郢都。士卒一路逃跑,灵王亲自拔剑杀了数人,仍然止不住,等到了訾梁,随从的才一百人。灵王说:“事情不行了!”就解下自己衣帽,挂在岸边柳树上。郑丹说:“大王且到郢都近郊,察看一下都城的人心向背怎么样?”灵王说:“都城的人都叛变了,何必察看?”郑丹说:“若不然,出逃他国,求兵以自救也行。”灵王说:“诸侯谁是爱我的人?我听说‘大福不会第二次来,’那样做,不过白白去 自寻侮辱。”郑丹见灵王不听从他的计议,怕自己获罪,就和倚相私逃回郢都。)

   灵王不见了郑丹,手足无措,徘徊于釐泽之间,从人尽散,只剩单身。腹中饥馁,欲往乡村觅食,又不识路径。村人也有晓得是楚王的,因闻逃散的军士传说,新王法令甚严,那个不怕,各远远闪开。灵王一连三日,没有饮食下咽,饿倒在地,不能行动。单单只有两目睁开,看著路傍,专望一识面之人,经过此地,使是救星。忽遇一人前来,认得是旧时守门之吏,比时唤作涓人,名畴。灵王叫道:“畴,可救我!”渭人畴见是灵王呼唤,只得上前叩头。灵王曰:“寡人饿三日矣!汝为寡人觅一盂饭,尚延寡人呼吸之命。”畴曰:“百姓皆惧新王之令,臣何从得食?”灵王叹气一口,命畴近身而坐,以头枕其股,且安息片时。畴候灵王睡去,取土块为枕以代股,遂奔逃去讫。灵王醒来,唤畴不应,摸所枕,乃土块也。不觉呼天痛哭,有声无气。须臾,又有一人乘小车而至,认得灵王声音,下车视之,果是灵王。乃拜倒在地,问曰:“大王为何到此地位?”灵王流泪满面,问曰:“卿何人也?”其人奏曰:“臣姓申名亥,乃芋尹申无宇之子也。臣父两次得罪于吾王,王赦不诛。臣父往岁临终嘱臣曰:‘吾受王两次不杀之恩,他日王若有难,汝必舍命相从!’臣牢记在心,不敢有忘。近传闻郢都已破,子干自立,星夜奔至乾溪,不见吾王,一路追寻到此,不期天遣相逢。今遍地皆蔡公之党,王不可他适。臣家在棘村,离此不远,王可暂至臣家,再作商议。”乃以干糒跪进,灵王勉强下咽,稍能起立。申亥扶之上车,至于棘村。灵王平昔住的是章华之台,崇宫邃室,今日观看申亥农庄之家,筚门蓬户,低头而入,好生凄凉,泪流不止。申亥跪曰:“吾王请宽心。此处幽僻,无行人来往,暂住数日,打听国中事情,再作进退。”灵王悲不能语。申亥又跪进饮食,灵王只是啼哭,全不沾唇,亥乃使其亲生二女侍寝,以悦灵王之意。王衣不解带。一夜悲叹,至五更时分,不闻悲声。二女启门报其父曰:“王已自缢于寝所矣。”胡曾先生咏史诗曰:
   (灵王不见了郑丹,手足无措,在釐泽之间徘徊,跟从的人都散了,只剩单身一人。腹中饥饿,要到乡村里找点饭吃,又不认识道路。村中人也有知道是楚王的,因为听逃散的士兵说,新王法令甚严,哪个人不害怕,各自远远闪开。灵王一连三天没有饭食下咽,饿倒在地,不能行动。单单只剩两只眼睛睁着,看着路旁,专盼有一个识得一面的人经过这里,便是救星。忽然有一人前来,灵王认得是旧日守门小官涓人畴,便叫道:“救救我!”涓人畴见是灵王招呼,只得上前叩头。灵王说:“寡人饿三天了,你替我找一碗饭来,还能延长我的命。”涓人畴说:“百姓都怕新王的禁令,我到哪儿弄 吃的?”灵王叹一口气,让涓人畴坐到跟前,用头枕着他的腿,休息了一会儿。涓人畴等灵王睡着,拿土块代替腿让灵王枕着,逃开了。灵王醒来,叫涓人畴不见答应,摸自己枕的,见是土块,不觉呼天抢地大哭,却又哭得有声无气。一会儿,又有一个人乘小车来到,识得灵王声音,下车见果然是灵王,就拜倒在地,问道:“大王为什么弄到这种地步?”灵王满脸流泪问:“你是何人?”那人启奏说,“臣姓申名亥,是芋尹申无宇的儿子。我的父亲两次得罪你,你都赦免不杀。那年他临终嘱咐我说,‘我受大王两次不杀之恩,他日大王要是有难,你一定要舍命相随!’臣牢记在心,不敢忘了。 近来传闻郢都已被攻破,立子干为王,我连夜跑到乾溪,没有见到你,一路追寻到这里,不想天让我们君臣相逢。现在遍地都是蔡公党羽,大王不可到别处去。臣家在棘村,离这不远,大王可暂时到臣家中,再作商议。”说着把干粮跪着进给灵王,灵王勉强下咽,渐渐能站起来。申亥扶他上车,到了棘村。灵王平时住惯章华台,高高的宫殿,深深的房屋,今日看申亥庄户人 家,草木编的门户,低头而进,十分凄凉,泪流不止。申亥跪着说:“请我王放宽心。这地方避静,没有行人来往,大王先住几天,打听打听都城里的事,再想办法。”灵王悲哀得说不出话。申亥又跪献饮食,灵王只是哭,全 不沾唇。申亥让他两个亲生女儿侍奉灵王睡觉,想使灵王高兴。灵王衣带不解,一夜伤心悲叹,到五更时,才听不见他的声音。二个女儿开门告诉父亲:“大王已自缢在住处了。”)

   茫茫衰草没章华,因笑灵王昔好奢。
   台土未干箫管绝,可怜身死野人家。

   申亥闻灵王之死,不胜悲恸,乃亲自殡殓,杀其二女以殉葬焉。后人论申亥感灵王之恩,葬之是矣,以二女殉,不亦过乎?有诗叹曰:

   (申亥听说灵王死了,不胜悲痛,就亲自殡殓,杀了两个女儿殉葬。有人作诗对此悲叹说:)

   章华霸业已沉沦,二女何辜伴穸窀。
   堪恨暴君身死后,余殃犹自及闺人。

   时蔡公引着斗成然、朝吴、夏啮众将,追灵王于乾溪。半路遇着郑丹、倚相二人,述楚王如此恁般……“今侍卫俱散,独身求死,某不忍见,是以去之。”蔡公曰:“汝今何往?”二人曰:“欲还国中耳。”蔡公曰:“公等且住我军中,同访楚王下落,然后同归可也。”蔡公引大军寻访,及于訾梁,并无踪迹。有村人知是蔡公,以楚王冠服来献,言:“三日前,于岸柳上得之。”蔡公问曰:“汝知王生死否?”村人曰:“不知。”蔡公收其冠服,重赏之而去。蔡公更欲追寻,朝吴进曰:“楚王去其衣冠,势穷力敝,多分死于沟渠,不足再究。但子干在位,若发号施令,收拾民心,不可图矣。”蔡公曰:“然则若何?”朝吴曰:“楚王在外,国人未知下落,乘此人心未定之时,使数十小卒,假称败兵,绕城相呼,言:‘楚王大兵将到!’再令斗成然归报子干,如此如此。子干、子晰,皆懦弱无谋之辈,一闻此信,必惊惶自尽。明公徐徐整旅而归,稳坐宝位,高枕无忧,岂不美哉?”蔡公然之。乃遣观从引小卒百余人,诈作败兵,奔回郢都,绕城而走,呼曰:“蔡公兵败被杀,楚王大兵,随后便至?”国人信以为实,莫不惊骇。须臾,斗成然至,所言相同。国人益信,皆上城了望。成然奔告子干,言:“楚王甚怒,来讨君擅立之罪,欲如蔡般、齐庆封故事。君须早自为计,免致受辱,臣亦逃命去矣。”言讫,奔狂而出。子干乃召子晰言之,子晰曰:“此朝吴误我也。”兄弟相抱而哭。宫外又传:“楚王兵已入城!”子晰先拔佩剑,刎其喉而死。子干慌迫,亦取剑自刭。宫中大乱,宦官宫女,相惊自杀者,横于宫掖,号哭之声不绝。斗成然引众复入,扫除尸首,率百官迎接蔡公。国人不知,尚疑来者是灵王;及入城,乃蔡公也,方悟前后报信,皆出蔡公之计。

   (这时蔡公领着斗成然、朝吴、夏啮众将,在乾溪追寻灵王,半路上遇到郑丹、倚相两人,说灵王如此这般,……现在侍卫全逃散了,只身求死,我不忍心看见,所以离开了他。蔡公说:“你们现在去哪里?”二人说:“要回都城里去。”蔡公说:“你们先住在我的军队中,一起访求楚王下落,然 后同回郢都好了。”蔡公领大军寻访,到了訾梁,不见踪影。有村里人知道是蔡公,把灵王的衣帽献上说,“三天前,在岸边柳树上得的。”蔡公问他说:“你知楚王生死吗?”村里人说:“不知。”蔡公收下农帽,给村里人重赏后离开了。朝吴进言说:“楚王去掉衣帽,势穷力尽,多半死在沟中,不值得再寻了。只是子干在位, 如果发号施令, 收买民心, 事情就没法办了。”蔡公说:“那怎么办呢?”朝吴说:“楚王在外,都城中人不知他下落,乘这人心未定之时,派数十名士卒,假说是败兵,绕着城墙呼喊说:‘楚王大兵快到了!’再让斗成然回去报告子干,子干、子晰都是懦弱无能之辈,一听这消息,准保惊慌自杀。明公您慢慢整兵而归,稳坐宝位,高枕无忧,岂不好吗?”蔡公听从了,就派观从领兵卒一百多人,假装成败兵,跑回郢都,绕着城墙边跑边喊:“蔡公兵败被杀,楚王大兵,随后就到!”都城里人信以为真,没有不惊怕的,一会儿,斗成然到,说的相同。城里人更信了,都上城瞭望。斗成然跑去报告子干说:“楚王极为恼怒,来讨伐您擅自自立为王之罪,要像对蔡灵公和齐国庆封那样对付您。您要早定计策,免遭侮辱,我也逃命去了。”说完,狂跑而出。子干召来子晰说了,子晰说:“这都是朝吴害的我们呀!”兄弟相抱大哭。宫外又传说:“楚王大兵已经进城!”子晰先拔出佩剑,割断喉管而死。子干慌急,也拿剑自杀。宫中大乱,宦官宫女,惊慌自杀的,尸横宫中,哭号的声音不断。斗成然带众人重进宫中,清除尸首,领百官迎接蔡公。城中人不知道,还怀疑来的是灵王:到进城后,只见蔡公,才明白前后报信,都出于蔡公的计策。)

   蔡公既入城,即位,改名熊居,是为平王。昔年共王曾祷于神,当璧而拜者为君,至是果验矣。国人尚未知灵王已死,人情汹汹,尝中夜讹传王到,男女皆惊起,开门外探。平王患之,乃密与观众谋,使于汉水之傍,取死尸加以灵王冠服,从上流放至下流,诈云:“已得楚王尸首,殡于訾梁。”归报平王,平王使斗成然往营葬事,谥曰灵王。然后出榜安慰国人,人心始定。后三年,平王复访求灵王之尸,申亥以葬处告,乃迁葬焉。此是后话。
   (蔡公入城后即位,改名熊居,这就是楚平王。都城的人还不知灵王已死,人心泛泛,曾夜间谣传灵王到,男男女女惊起,开门向外探看。平王有些忧虑,就暗中和观从商量,让他在汉水边上找个死尸,加上灵王衣帽,从上游放到下游,假说已得灵王尸首,停殡在訾梁,归报平王。平王派斗成然去安葬,谥为灵王。然后出榜安慰郢都人民,人心才安定下来。三年后,平王又寻访灵王的尸体,申亥把埋葬之处告诉使者,才又给灵王迁葬。)

   却说司马督等围徐,久而无功,惧为灵王所诛,不敢归,阴与徐通,列营相守。闻灵王兵溃被杀,乃解围班师。行至豫章,吴公子光,率师要击,败之,司马督与三百乘悉为吴所获。光乘胜取楚州来之邑,此皆灵王无道之所致也。
   (司马督等人围困徐国都城,久久无功,怕被灵王诛杀,不敢回国,暗中和徐国联络,各自安营相守。听说灵王兵败被杀,就解围班师。走到豫章,吴国公子光领兵袭击,打败他们,司马督和三百辆兵车全被吴国俘获。公子光又乘胜来攻打楚国州来。)

   再说楚平王安集楚众,以公子之礼,葬子干、子晰。录功用贤,以斗成然为令尹。阳匄,字子瑕,为左尹。念薳掩伯州犁之冤死,乃以犁子却宛为右尹,掩弟薳射薳越俱为大夫。朝吴、夏啮、蔡洧俱拜下大夫之职。以公子鲂敢战,使为司马。时伍举已卒,平王嘉其生前有直谏之美,封其子伍奢于连,号曰连公。奢子尚亦封于棠,为棠宰,号曰棠君。其他薳启疆郑丹等一班旧臣,官职如故。欲官观从,从言其先人开卜:“愿为卜尹。”平王从之,群臣谢恩,朝吴与蔡洧独不谢,欲辞官而去。平王问之,二人奏曰:“末辅吾王兴师袭楚,欲复蔡国,今王大位已定,而蔡之宗祀,未沾血食,臣何面目立于王之朝乎?昔灵王以贪功兼并,致失人心,王反其所为,方能令人心悦服。欲反其所为,莫如复陈蔡之祀。”平王曰:“善。”乃使人访求陈蔡之后,得陈世子偃师之子名吴,蔡世子有之子名庐,乃命太史择吉,封吴为陈侯,是为陈惠公,庐为蔡侯,是为蔡平公,归国奉宗祀。朝吴蔡洧随蔡平公归蔡,夏啮随陈惠公归陈。所率陈蔡之众,各从其主,厚加犒劳。前番灵王掳掠二国重器货宝,藏于楚库者,悉给还之。其所迁荆山六小国,悉令还归故土,秋毫无犯。各国君臣上下,欢声若雷,如枯木之再荣,朽骨之复活。此周景王十六年事也。髯翁有诗云;
   (楚平王安抚众人,用公子之礼为子干、子晰安葬。他又按功行赏,任用贤能,用斗成然作令尹,阳匄为左尹,念薳掩、伯州犁含冤而死,就用伯州犁的儿子郤宛任右尹,薳掩的弟弟薳射、薳越都作大夫。朝吴、夏啮、蔡洧都授下大夫的官职。因为公子鲂能作战,用为司马。这时伍举已死,平王赞赏他生前有直言敢谏的美德,把连地封给他的儿子伍奢,号称连公。伍奢的儿子伍尚也封在棠地作棠宰,号称棠君。其余薳启疆、郑丹等一些旧臣,官职照旧。想让观从作官,观从说他的先人从事占卜,他愿意任卜尹,平王同意了。群臣谢恩。朝吴和蔡洧不谢,要辞掉官职离开。平王问他们,二人启 奏说:“本来辅助我王起兵攻袭楚国,是要恢复蔡国。现在大王王位已定,而蔡国的宗族祭祀仍未进行,我有什么脸面站在大王的朝庭上呢?从前灵王由于贪功兼并别国,以致丧失人心,大王改变他的做法,才能令人心悦诚服。如果要改变他的做法,不如恢复陈、蔡二国。”平王说:“好。”就使人访求陈、蔡国君的后裔,得到陈国世子偃师的儿子公孙吴,蔡国世子有的儿子公孙庐,就命令太史选择吉日,封公孙吴为陈国国君,这就是陈惠公,公孙庐为蔡国国君,这就是蔡平公。陈惠公、蔡平公二人各回本国,朝吴、蔡洧随蔡平公回蔡国,夏啮随陈惠公回陈国。平王让所率陈、蔡的军民,各归本国国君,并厚加犒劳。前番灵王抢掠的二国珍宝、财物,藏在楚国库中的,全部归还。灵王迁往荆山的许、胡等六个小国,也全让他们重回故土,秋毫无犯,各国君臣上下,欢呼声如雷,好像枯树再度开花,朽骨重新复活一样。这是周景王十六年的事,髯翁对此有诗说:)

   枉竭民脂建二城,留将后主作人情。
   早知故物仍还主,何苦当时受恶名。

   平王长子名建,字子木,乃蔡国郧阳封人之女所生,时年已长,乃立为世子,使连尹伍奢为太师。有楚人费无极,素事平王,善于贡谀,平王宠之,任为大夫。无极请事世子,乃以为少师。以奋扬为东宫司马。平王既即位,四境安谧,颇事声色之乐。吴取州来,王不能报。无极虽为世子少师,日在平王左右,从于淫乐。世子建恶其谄佞,颇疏远之。令尹斗成然恃功专恣,无极谮而杀之,以阳匄为令尹。世子建每言成然之冤,无极心怀畏惧,由是阴与世子建有隙。无极又荐鄢将师于平王,使为右领,亦有宠。这段情节,且暂搁起。

   (平王长子名建,字子木,是蔡国郧阳封人之女所生,这时已长大,就立为世子,让连尹伍奢作他的太师。楚地有个人叫费无极,一向服事平王,善于阿谀奉承,平王对他非常宠信,任其为大夫。无极请平王让他服事世子,平王就让他任少师,又用奋扬作东宫司马。平王即位后,四方安宁,便沉溺于声色淫乐之中。吴国攻取州来,他不能报仇。费无极虽然作了太子少师,却每天在平王左右,跟随平王淫乐。世子建讨厌他谄佞奸邪,很疏远他。令尹斗成然依仗功劳专权,任意而为,费无极向平王进谗言把他杀了,由阳匄任令尹。世子建常说斗成然冤枉,费无极心怀惧怕,因此暗中和世子建生出 裂痕。费无极又把鄢将师推荐给平王,让他作了右领,也受宠信。)

   话分两头。再说晋自筑虒祈宫之后,诸侯窥其志在苟安,皆有贰心。昭公新立,欲修复先人之业,闻齐侯遣晏婴如楚修聘,亦使人征朝于齐。齐景公见晋、楚多事,亦有意乘间图伯,欲观晋昭公之为人,乃装束如晋,以勇士古冶子从行。方渡黄河,其左骖之马,乃景公所最爱者,即令圉人于从舟取至,系于船头,亲督圉人饲料。忽大雨骤至,波涛汹涌,舟船将覆。有大鼋舒头于水面,张开臣口,抢向船头,衔左骖之马,入于深渊。景公大惊。古冶子在侧,言曰:“君勿惧也,臣请为君索之。”乃解衣裸体,拔剑跃于水中,凌波踢浪而去。载沉载浮,顺流九里,望之无迹。景公叹曰:“冶子死矣!”少顷,风浪顿息,但见水面流红。古冶子左手挽骖马之尾,右手提血沥沥一颗鼋头,浴波而出。景公大骇曰:“真神勇也!先君徒设勇爵,焉有勇士如此哉!”遂厚赏之。
   (再说晋国从修筑虒祁宫之后,诸侯看出它志在苟且偷安,都有了贰心。昭公即位不久,要修复先世的绩业,听说齐景公派晏婴出使楚国修好,也派使臣去要求齐国来朝拜盟主。齐景公见晋、楚两国多事,也有心乘机图谋霸业,要看看晋昭公的为人,就整理好行装往晋国去,用勇士古冶子随行。渡黄河时,他的驾车的左马,是他最喜爱的,就令马夫从随从的船中拉到自己船上,亲自监督马夫喂它。突然大雨骤下,水上波涛汹涌,船几乎要翻。一只大鼋在水里探出头来,张开大口抢向船头,将马咬住拉向深渊。景公大吃一惊。古冶子在旁边说:“主公不必害怕,臣去为主公抢回。”他就脱光衣 服,拔剑跳到水里,踏波踢浪离开,一会儿沉下,一会浮上,顺水漂流了八九里,慢慢不见踪影。景公痛惜说:“古冶子死了!”一会儿,风浪停了,只见水面已染红,只见古冶子左手拉马尾,右手提着血淋淋的鼋头,凌波而出。景公极为惊奇地说:“真神勇呀!前代国君庄公空设勇爵之名,哪里有勇士像古冶子这样的呢!”就重重地赏了他。)

   即至绛州,见了晋昭公,昭公设宴享之。晋国是荀吴相礼,齐国是晏婴相礼。酒酣,晋侯曰:“筵中无以为乐,请为君侯投壶赌酒。”景公曰:“善”。左右设壶进矢,齐侯拱手让晋侯先投。晋侯举矢在手,荀吴进辞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晋侯投矢,果中中壶,将余矢弃掷于地。晋臣皆伏地称:“千岁!”齐侯意殊不怿,举失亦效其语曰:“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扑的投去,恰在中壶,与晋矢相并,齐侯大笑,亦弃余矢。晏婴亦伏地呼:“千岁!”晋侯勃然变色。荀吴谓齐景公曰:“君失言矣!今日辱贶敝邑,正以寡君世主夏盟之故。君曰‘代兴’,是何言也?”晏婴代答曰:“盟无常主,惟有德者居焉。昔齐失霸业,晋方代之。若晋有德,谁敢不服?如其无德,吴、楚亦将迭进,岂惟敝邑!”羊舌肹曰:“晋已师诸侯矣,安用壶矢?此乃荀伯之失言也!”荀吴自知其误,嘿然不语。齐臣古冶子立于阶下,厉声曰:“日昃君劳,可辞席矣!”齐侯即逊谢而出,次日遂行。羊舌肹曰:“诸侯将有离心,不以威胁之,必失霸业。”晋侯以为然。乃大阅甲兵之数,总计有四千乘,甲士三十万人。羊舌肹曰:“德虽不足,而众可用也。”于是先遣使如周,请王臣降临为重。因遍请诸侯,约以秋七月,俱集平邱相会。诸侯闻有王臣在会,无敢不赴者。
   (到绛州,齐景公会见了晋昭公,晋昭公设宴款待。晋国是荀吴作赞礼,齐国是晏婴作赞礼。酒酣之时,晋昭公说:“筵席上无以为乐,请让我和君侯投壶赌酒。”齐景公说:“好!”左右放好壶,拿出箭。齐景公拱手让晋昭公先投,晋昭公拿箭在手,荀吴上颂辞说:“有酒如同淮河,有肉如同水中的沙洲,我们国君投中,作诸侯之师。”晋昭公投出箭,果然扔进中间的壶里,将别的箭扔在地上。晋国群臣都伏在地上高呼千岁。齐景公很不高兴, 拿着箭也学着荀吴的话说:“有酒如同渑水,有肉如同高岗,我如果投中,和君侯交替而兴为诸侯师。”就扑的一声投去,也投在中间的壶里,和晋昭公的箭相并,齐景公大笑,也扔下其余的箭。晏婴也伏在地上高呼千岁。晋昭公勃然大怒,荀吴对齐景公说:“君侯失言了,承蒙今日光临敝国,正因为敝国国君世代主持会盟之事。君侯说‘交替而兴’,这叫什么话呀?”晏婴代齐景公回答说:“盟会没有经常的主持人,只有有德的人才能胜任。从前齐国失掉霸业,晋国才能替代。如果晋国有德,谁敢不服?如果无德,吴国、楚国也会递进,岂只是敝国!”羊舌肹说:“晋国已为诸侯之师,何必用壶和箭呢?这是荀伯失言。”荀吴自知失误,冷笑不语。齐国大臣古冶子站在台阶下,厉声说:“太阳偏西,君侯劳累,可离席了!”齐景公就歉谢而出,第二天就走了。羊舌肹说:“各国将要离心,不用威力胁迫,一定会丧失霸业。”晋昭公认为很对,就大阅军兵,总计有战车四千辆,甲士三十万人。羊舌肹说:“威德即使不足,可是兵多可以一用。”晋昭公就先派使臣到周王室,请周王派大臣光临以自重,于是遍请诸侯,约定秋天七月都到平邱相会。诸侯听说有周王之臣在会,没有敢不参加的。)

   至期,晋昭公留韩起守国,率荀吴、魏舒、羊舌肹、羊毛鲋、籍谈、梁丙、张骼、智跞等,尽起四千乘之众,望濮阳城进发。连络三十余营,遍卫地皆晋兵。周卿士刘献公挚先到。齐、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路诸侯毕集,见晋师众盛,人人皆有惧色。既会,羊舌肹捧盘盂进曰:“先臣赵武,误从弭兵之约,与楚通好。楚虔无信,自取陨灭。今寡君欲效践土故事,徼惠于天子,以镇抚诸夏。请诸君同歃为信!”诸侯皆俯首曰:“敢不听命!”惟齐景公不应。羊舌肹曰:“齐侯岂不愿盟耶?”景公曰:“诸侯不服,是以寻盟;若皆用命,何以盟为?”羊舌肹曰:“践土之盟,不服者何国?君若不从,寡君惟是甲车四千乘,愿请罪于城下。”说犹未毕,坛上鸣鼓,各营俱建起大旆。景公虑其见袭,乃改辞谢曰:“大国既以盟不可废,寡人敢自外耶?”于是晋侯先歃,齐、宋以下相继。刘挚王臣,不使与盟,但监临其事而已。邾、莒以鲁国屡屡侵伐,诉于晋侯。晋侯辞鲁昭公于会,执其上卿季孙意如,闭之幕中。子孙惠伯私谓荀吴曰:“鲁地十倍邾、莒,晋若弃之,将改事齐、楚,于晋何益?且楚灭陈、蔡不救,而复弃兄弟之国乎?”荀吴然其言,以告韩起。起言于晋侯,乃纵意如奔归。自是诸侯益不直晋,晋不复能主盟矣。史臣有诗叹云:
   (到会期,晋昭公留韩起守卫都城,率领荀吴、魏舒、羊舌肹、羊舌鲋、籍谈、梁丙、张骼,智跞等,将四千辆兵车全带上,望濮阳城进发,连络三十余营,整个卫国地方都是晋兵。周王室卿士刘献公挚先到,齐、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十二路诸侯全来了,见晋兵强盛人多,大家都露出恐惧的面色。开会之时,羊舌肹捧着盘、盂上前面说:“本国先臣赵武,错误地进行签订消除战争的盟约,和楚国结好。楚国熊虔不讲信义,自取灭亡。现在敝国国君要效法践土盟会的旧事,请天子施降恩惠,以镇抚华夏诸国,请各位君侯一同歃血为信!”诸侯都低头说:“岂敢不听贵国命令!”只有齐景公不回答。羊舌肹说:“齐国君侯难道不愿意订盟吗?”齐景公说:“诸侯不服从,所以才寻求盟会;如果都能听命令,还订盟做什么?”羊舌肹说:“当年践土之盟,有哪一国不服从?现在君侯如果不听从,敝国国君只有这四千辆兵车,愿意在城下向君侯请罪。”话还未说完,坛上击鼓声响起,晋军各营都树起大旗。齐景公怕被袭击,就改话谢罪说:“贵国既然以为订盟之事不可荒废,寡人岂敢自己例外呢?”于是晋昭公领头歃血,齐国、宋国以下各国一个接一个进行。刘献公挚是周王室大臣,不让他参加歃血订盟之事,只光临监看其事而已。邾国、莒国把鲁国屡屡侵略攻打他们的事向晋昭公控诉。晋昭公将鲁昭公驱出会议,把鲁国上卿季孙意如抓起来,关在帐幕里。子服惠伯私下对荀吴说:“鲁国土地十倍于邾、莒二国,晋国如弃绝它,它将要改而服事齐国、楚国,对晋国有什么好处?况且,楚灵王当年灭掉陈国、蔡国,晋国不救,现在又要抛弃传统上兄弟一样的国家吗?”荀吴认为他说的对,把话告诉了韩起;韩起对晋昭公说了,就放季孙意如回鲁国。从此,诸候越发不尊崇、服从晋国,晋国不再能主持会盟了。史官有诗感叹说:)

   侈心效楚筑虒祁,列国离心复示威。
   壶矢有灵侯统散,山河如故事全非!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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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日 五月 25, 2014 12:13 pm

第七十一回  晏平仲二桃杀三士  楚平王娶媳逐世子


   话说齐景公归自平邱,虽然惧晋兵威,一时受歃,已知其无远大之谋,遂有志复桓公之业。谓相国晏婴曰:“晋霸西北,寡人霸东南,何为不可?晏婴对曰:“晋劳民用兴筑,是以失诸侯。君欲图伯,莫如恤民。”景公曰:“恤民何如?”晏婴对曰:“省刑罚,则民不怨;薄赋敛,则民知恩。古先王春则省耕,补其不足,夏则省敛,助其不给。君何不法之?”景公乃除去烦刑,发仓禀以贷贫穷,国人感悦。于是征聘于东方诸侯。徐子不从,乃用田开疆为将,帅师伐之。大战于蒲隧,斩其将赢爽,获甲士五百余人。徐子大惧,遣使行成于齐。齐侯乃约郯子、莒子同徐子,结盟于蒲隧,徐以甲父之鼎赂之。晋君臣虽知,而不敢问。齐自是日强,与晋并霸。
   (齐景公从平邱回来,虽然因为惧怕晋国的兵威,不得已一时接受了结盟的要求,可是也看出了晋昭公没什么远大的抱负和谋略,于是有心要复兴桓公的霸业。景公对相国晏婴说:“晋侯称霸西北,咱们称霸东南,有什么不可以呢?”晏婴回答说:“晋国大兴土木,修建宫殿,劳民伤财,也使诸侯离心离德。您要想谋求霸业,没有比爱护百姓更重要的了。”景公说:“那怎么才是爱护百姓呢?”晏婴回答说:“减少刑罚,老百姓就不会怨恨;减轻赋税,老百姓就会感恩戴德。您的先祖就是这样做的,您为什么不效法他呢?”于是景公就下令解除多余的刑罚,打开粮仓把粮食借给贫困的百姓, 百姓们又高兴又感激。国里边的事安顿好以后,景公就去拉拢征召东方的诸侯。徐子不听景公的***,景公就派田开疆为大将,统帅军队去讨伐。两军在蒲隧打了一仗,田开疆杀了徐国的大将嬴爽,俘虏了五百多名士兵。徐子很害怕,就派使者到齐国去求和。齐景公就约莒子、郯子同徐子在蒲隧结盟。徐子又用“甲父之鼎”贿赂齐国。晋国的君臣虽然知道了这事,可是没敢深究。从此齐国一天比一天强盛,慢慢地可以和晋国并肩称霸了。)

   景公录田开疆平徐之功,复嘉古冶子斩鼋之功,仍立“五乘之宾”以旌之。田开疆复举荐公孙捷之勇。那公孙捷生得面如靛染,目睛突出,身长一丈,力举千钧。景公见而异之。遂与之俱猎于桐山。忽视山中赶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虎咆哮发喊,飞奔前来,径扑景公之马。景公大惊。只见公孙捷从车上跃下,不用刀枪,双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项皮,右手挥拳,只一顿,将那只大虫打死,救了景公。景公嘉其勇,亦使与“五乘之宾”。公孙捷遂与田开疆、古冶子结为兄弟,自号“齐邦三杰”。挟功持勇,口出大言,凌铄闾里,简慢公卿。在景公面前,尝以尔我相称,全无礼体。景公惜其才勇,亦姑容之。
   (蒲隧结盟之后,景公给田开疆记了大功,又嘉奖了古冶子斩鼋鱼的功劳,仍然立了“五乘之宾”的大旗以示表彰。田开疆又向景公举荐了一个叫公孙捷的勇士。这个公孙捷生得身长一丈,脸上蓝里透紫,紫中透蓝,就像用靛蓝染过似的,两个眼球都突到眼框外边来了,能够力举千钧。景公见到他的模样挺奇特,就带着他一块到桐山去打猎。忽然,从山里窜出一只吊眼白颜虎,张着大嘴咆哮着飞奔过来,直扑景公的马,把景公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公孙捷一下子从车上跳下来,不用刀枪,攥着两个拳头直奔猛虎,左手揪住猛虎的后脖梗,右手挥拳一顿猛打,竟把那只猛虎活活打死,救了景公。景公赞赏他的勇武,也奖给他一面“五乘之宾”旗帜。公孙捷于是和田开疆、古冶子结为兄弟,号称“齐邦三杰”,挟功恃勇,口出狂言,欺压乡里,怠慢公卿,在景公面前,还尝以你我相称,全没有一点礼貌体统。景公因为爱惜他是个勇士,不怪罪他。)

   时朝中有个佞臣,唤做梁邱据,专以先意逢迎,取悦于君。景公甚宠爱之。据内则献媚景公,以固其宠;外则结交三杰,以张其党。况其时陈无宇厚施得众,已伏移国之兆。那田开疆与陈氏是一族,异日声势相倚,为国家之患。晏婴深以为忧,每欲除下,但恐其君不听,反结了三人之怨。
   (这时朝中还有个大臣叫梁邱据,专门以逢迎拍马讨景公的喜欢,景公非常宠爱他。梁邱据在朝里献媚取悦景公,以巩固景公对他的宠信;在朝外着意结交三杰,以扩大他们的帮派势力。况且这时候陈无宇用厚赠财物等办法很得众望,已经潜伏着危害国家的征兆,那田开疆和陈氏本是一族,将来互相勾联依赖,恐怕就要成为国家的祸患。晏婴为这事深感忧虑,不止一次想除掉这几个祸根,只是担心景公不乐意,反和这几个人结下仇怨。)

   忽一日,鲁昭公以不合于晋之故,欲结交于齐,亲自来朝。景公设宴相待。鲁国是叔孙婼相礼,齐国是晏婴相礼,三杰带剑,立于阶下,昂昂自若,目中无人。二君酒至半酣,晏子奏曰:“园中金桃已熟,可命荐新,为两君寿。”景公准奏,宣园吏取金桃来献。晏子奏曰:“金桃难得之物,臣当亲往监摘。”晏子领钥匙去讫。景公曰:“此桃自先公时,有东海人,以臣核来献,名曰‘万寿金桃’,出自海外度索山,亦名“蟠桃”,植这三十余年,枝叶虽茂,花而不实。今岁结有数颗,寡人惜之,是以封锁园门。今日君侯降临,寡人不敢独享,特取来与贤君臣共之。”鲁昭公拱手称谢。
   (忽然有一天,鲁昭公因为和晋昭公弄不到一块儿,想和齐国结交,就亲自到齐国来拜访。景公摆下酒宴热情招待。在迎接宾客的仪式中,鲁国赞礼的是叔孙婼,齐国赞礼的是晏婴。三杰佩带着宝剑,站在台阶下面,扬着脑袋挺着肚子,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两位国君正喝得高兴,晏子忽然说道:“果园里的金桃已经熟了,可以取来做敬献的礼物,祝二位君王长寿。”景公同意,就叫看果园的官员去取金桃。晏子说:“金桃可是很难得的物品,我应该亲自去监督采摘。”说着晏子领了钥匙就到果园去了。景公对鲁昭公说:“这桃子还是先父在世的时候,有个从东海来的人,带来个巨大的桃核来敬献,说是叫‘万寿金桃’,出自海外的度索山,也叫‘蟠桃’。到现在种了三十多年,枝叶虽然一直很茂盛,可就是只开花,不结果。碰巧今年结了几个桃子,我挺珍惜,就叫人把果园的门给锁上了。今天君侯降临,我不敢独享,特地取来和您君臣一块享用。”鲁昭公拱着手连声道谢。)

   少顷,晏子引着园吏,将雕盘献上。盘中堆着六枚桃子,其大如碗,其赤如炭,香气扑鼻,真珍异之果也。景公问曰:“桃实止此数乎?”晏子曰:“尚有三四枚未熟,所以只摘得六枚。”景公命晏子行酒。晏子手捧玉爵,恭进鲁侯之前,左右献上金桃,晏子致词曰:“桃实如斗,天下罕有;两君食之,千秋同寿!”鲁侯饮酒毕,取桃一枚食之,甘美非常,夸奖不已。次及景公,亦饮酒一杯,取桃食讫。景公曰:“此桃非易得之物,叔孙大夫,贤名著于四方,今又有赞礼之功,宜食一桃。”叔孙婼跪奏曰:“臣之贤,万不及相国。相国内修国政,外服诸侯,其功不小。此桃宜赐相国食之,臣安敢僭?”景公曰:“既叔孙大夫推让相国,可各赐酒一杯,桃一枚。”二臣跪而领之,谢恩而起。晏子奏曰:“盘中尚有二桃,主公可传令诸臣中,言其功深劳重者,当食此桃,以彰其贤。”景公曰:“此言甚善!”即命左右传谕,使阶下诸臣,有自信功深劳重,堪食此桃者,出班自奏,相国评功赐桃。
   (过了一会儿,晏子领着看果园的官员回来,献上了一个雕花的盘子。只见盘子里堆着六个桃子,一个个像饭碗那么大,像炭火那么红,香气扑鼻,真是一种珍稀奇异的鲜果。景公问道:“桃子就这么几个吗?”晏子回答说:“还有三四个没熟的,所以只摘了这六个。”景公就命晏子依次斟酒。晏子手捧着玉做的酒器,恭敬地走到鲁侯的面前,让手下人献上金桃,晏子致词说:“桃实如斗,天下罕有;两君食之,千秋同寿!”鲁侯把酒喝完了,拿过一个桃子咬了一口,只觉得又香又甜,不住嘴地夸奖。等鲁侯吃完了桃,晏子又走到景公面前,景公也喝了一杯酒,拿了一个桃子吃了。景公说:“这桃可是稀罕东西,叔孙大夫一向以贤德闻名四方,今天又有赞礼的功劳,理应吃一个桃子。”叔孙婼跪下说道:“臣下的贤德,比起晏婴相国相差何止万倍。相国内修国政,外服诸侯,劳苦功高,这桃子应该赐给相 国吃,我怎么敢越位呢?”景公说:“既然叔孙大夫推让相国,干脆赐给你们俩每人一杯酒,一个桃。”二人跪下接受了,谢了恩站起来。晏子说:“盘子里还有两个桃,主公可传令给诸位大臣,谁说出自己立的功劳最大,就应该让谁吃这桃,以作为奖励。”景公说:“这话说得有理!”当即叫手下人传令,让排列在台阶下的大臣们,有自信功劳最大有资格吃金桃的人,自己站出来报功,由相国晏婴评判赐桃。)

   公孙捷挺身而出,立于筵上而言曰:“昔从主公猎于桐山,力诛猛虎,其功若何?”晏子曰:“擎天保驾,功莫大焉!可赐酒一爵,食桃一枚,归于班部。”古冶子奋然便出曰:“诛虎未足为奇。吾曾斩妖鼋于黄河,使君危而复安,此功若何?”景公曰:“此时波涛汹涌,非将军斩绝妖鼋,必至覆溺,此盖世奇功也!饮酒食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进酒赐桃。只见田开疆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奉命伐徐,斩其名将,俘甲首五百余人,徐君恐惧,致赂乞盟。郯、莒畏威,一时皆集,奉吾君为盟主,此功可以食桃乎?”晏子奏曰:“开疆之功,比于二将,更自十倍。争奈无桃可赐,赐酒一杯,以待来年。”景公曰:“卿功最大,可惜言之太迟,以此无桃,掩其大功。”田开疆按剑而言曰:“斩鼋打虎,小可事耳!吾跋涉千里之外,血战成功,反不能食桃,受辱于两国君臣之间,为万代耻笑,何面目立于朝廷之上耶?”言讫,挥剑自刎而死。公孙捷大惊,亦拔剑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田君功大,反不能食。夫取桃不让,非廉也;视人之死而不能从,非勇也。”言讫,亦自刎。古冶子奋气大呼曰:“吾三人义均骨肉,誓同生死,二人已亡,吾独苟活,于心何安?”亦自刎而亡。景公急使人止之,已无及矣。
   (景公的命令一下,只见公孙捷挺身而出,大声说道:“以前我曾跟主公到桐山去打猎,赤手空拳打死猛虎,这功劳怎么样?”晏子说:“能够擎天保驾,没有比这更大的功劳了!可以喝一杯酒,吃一个桃。”古冶子愤愤然站出来说:“杀死老虎有什么可稀奇的?我曾经在黄河里斩过鼋鱼精,使主公转危为安,这功劳又怎么样?”景公说:“当时波涛汹涌,要不是将军斩了那妖怪,我肯定会因为翻船落水而被淹死,这确实算得上是盖世奇功!喝酒吃桃,还有什么疑问吗?”晏子慌忙给古冶子敬酒献桃。这时,只见田开疆撩着衣襟大步站出来说:“我曾奉命讨伐徐国,斩了他们的名将,俘虏了 五百多人,徐国的君王闻风丧胆,赶紧派人送来财物乞求结盟。郯、莒两国也因此害怕齐国的兵威,很快联名推举主公当了盟主。凭我这功劳,能不能吃个金桃?”晏子听了这话,转脸对景公说:“开疆的功劳,比起刚才那两位将军,可更强了十倍。只可惜现在已经没桃可赐了,只好先喝一杯酒,等明年再赐桃吧。”景公说:“开疆的功劳最大,可惜说得太晚了,因为没桃可赐,把他的大功都给埋没了。”田开疆按着宝剑说道:“斩鼋鱼打虎,不过是些小事而已!我千里跋涉,血战成功,反倒不能吃上金桃,以至受辱于两国君臣之间,被万代耻笑,我还有什么脸面站在朝廷上呢?”说罢,拔出宝剑自刎而死。公孙捷见此情景,大吃一惊,也拔出宝剑高声说道:“我们仗着一点小功就要吃金桃,田君功劳最大,反倒没有吃到。取桃不知道谦让,就是没有廉耻;看见朋友这样死去而不能相从,就不是勇士。”说完,也挥剑自刎而死。古冶子这时也大声呼喊道:“我们三人情同骨肉,誓同生死,他们两个已经死了,剩我一个苟活在世上,怎么能够安心?”说着也拔剑自刎而亡。景公虽然急忙叫人拦阻,可是已然来不及了。)

   鲁昭公离席而起曰:“寡人闻三臣皆天下奇勇,可惜一朝俱尽矣。”景公闻言嘿然,变色不悦。晏婴从容进曰:“此皆吾国一勇之夫,虽有微劳,何足挂齿?”鲁侯曰:“上国如此勇将,还有几人?”晏婴对曰:“筹策庙堂,威加万里,负将相之才者数十人;若血气之勇,不过备寡君鞭策之用而已,其生死何足为齐轻重哉!”景公意始释然。晏子更进觞于两君,欢饮而散。三杰墓在荡阴里。后汉诸葛孔明《梁父吟》,正咏其事:
   (鲁昭公这时候离开席位站起来说:“我听说三位大臣都是天下最神奇的勇士,可惜一天就都死光了。”景公听了这话,半天没言声,心里堵得慌,脸色都变了。晏子接过鲁侯的话茬儿说:“这几个人都是我国的一勇之夫,虽然立过一些小功,又何足挂齿?”鲁侯说:“贵国像这样的勇将,还有几位?”晏子回答说:“筹谋划策在朝廷以内,威加于万里之外,能够担当将相重任的人才,我们国里还有几十个。像这样的一勇之夫,他们的生死对我们齐国来说,又有什么分量呢?”景公听了这话,心里才稍感宽慰。晏子于是又依次给两位君王劝酒,直到欢饮而散,那三杰就埋葬在齐都东门外的荡 阴里。后汉诸葛亮写的《梁父吟》,说的就是这件事: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中阴谋,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者?相国齐晏子。

   鲁昭公别后,景公召晏婴问曰:“卿于席间,张大其辞,虽然存了齐国一时体面,只恐三杰之后,难乎其继。如之奈何?”晏子对曰:“臣举一人,足兼三杰之用。”景公曰:“何人?”曰:“有田穰苴者,文能附众,武能威敌,真大将之才也!”景公曰:“得非田开疆一宗乎?”晏子对曰:“此人虽出田族,然庶孽微贱,不为田氏所礼,故屏居东海之滨。君欲选将,无过于此。”景公曰:“卿既知其贤,何不早闻?”晏子对曰:“善仕者不但择君,兼欲择友。田疆、古冶辈血气之夫,穰苴岂屑与之比肩哉?”景公口虽唯唯,终以田、陈同族为嫌,踌躇不决。

   (鲁昭公走了以后,景公把晏子叫来问道:“你在酒席上云山雾罩夸大其辞,虽然为咱们齐国保住了一时的体面,可是三杰死后,恐怕再想找到像他们那样的人才就难了,这可怎么办呢?”晏子回答说:“我保举一人,足能抵得上三杰的功用。”景公问:“是谁呀?”晏子说:“有个叫田穰苴的人,文能使众望所归,武能使强敌丧胆,真正是个大将之才!”景公说:“是不是和田开疆同宗同族?”晏子回答说:“这个人虽然也算田氏一族,但是因为出身微贱,一向不被田氏正宗看在眼里,所以迁居在东海之滨。您要想选拔良将,没有比他更好的了。”景公说:“你既然知道他是个人才,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晏子回答说:“重视自己前途的人不但选择君主,也要选择朋友。田开疆、古冶子之辈都是恃勇的匹夫,那田穰苴怎么屑于和他们站在一起?”景公听了这话,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因为田陈同族,总感到有点儿别扭,对田穰苴的任用与否也因此而犹豫不决。)

   忽一日,边吏报道:“晋国探知三杰俱亡,兴兵犯东阿之境;燕国亦乘机侵扰北鄙。”景公大惧。于是令晏子以缯帛诣东海之滨,聘穰苴入朝。苴敷陈兵法,深合景公之意,即日拜为将军,使帅车五百乘,北拒燕、晋之兵。穰苴请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里之中,骤然授以兵权,人心不服。愿得吾君宠臣一人,为国人素所尊重者,使为监军,臣之令乃可行也。”景公从其言,命嬖大夫庄贾,往监其军。苴与贾同时谢恩而出。至朝门之外,庄贾问穰苴出军之期,苴曰:“期在明日午时,某于军门专候同行,勿过日中也。”言毕别去。
   (忽然有一天,边关发来战报说:“晋国探听到三杰俱已去世,便发兵侵犯东阿边境;燕国也乘机侵扰北部边界。”景公听了大惊失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于是就命晏子带着麻布绸缎到东海之滨,召请田穰苴入朝。田穰苴入朝后,详详细细讲述了自己的用兵之法,正对景公的心思,当即授予他将军的职位,命他统帅五百辆战车,到北部边境去抗击燕晋的兵马。田穰苴请求说:“我一向地位卑贱,主公把我从寒街陋巷里提拔起来,一下子给了我这么大的兵权,恐怕人心不服。请您派一位宠臣,同时也是位素来受人尊重的大臣来当监军,我的命令才好行得通。”景公同意了他的请求,就让宠臣大夫庄贾当了监军。两人同时谢恩走出大殿。到了朝门以外,庄贾问田穰苴出兵的日期,田穰苴说:“定在明日午时,我在军营里专门等您同行,您可别过了时候。”说完道别走了。)

   至次日午前,穰苴先至军中,唤军吏立木为表,以察日影;因使人催促庄贾。贾年少,素骄贵,恃景公宠幸,看穰苴全不在眼。况且自为监军,只道权尊势敌,缓急自由。是日,亲戚宾客,俱设酒饯行,贾留连欢饮,使者连催,坦然不以为意。穰苴候至日影移西,军吏已报未牌,不见庄贾来到,遂吩咐将木表放倒,倾去漏水,竟自登坛誓众,申明约束。号令方完,日已将晡。遥见庄贾高车驷马,徐驱而至,面带酒容。既到军门,乃从容下车,左右拥卫,踱上将台。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田穰苴提前来到军营,叫军士立了一根木头作为标志,用来观察太阳的影子,又叫人去催促庄贾。庄贾少年得志,一向很骄贵,仗着景公的宠幸,根本没把穰苴放在眼里。况且自己是监军,心里觉得地位不在穰苴以下,来得早点晚点没什么关系。又赶上这天亲戚朋友都为他设宴饯行,只喝得酒酣耳热,使者连连催促,他却一点儿都不在乎。田穰苴一直等到太阳的影子偏西,军士报告说已经过了中午,还不见庄贾来到,就叫人放倒了木头,自己独自登上点将台召集军队誓师,并宣布了各项规定和纪律。等到这些事情都办完了,已经快黄昏了。这时候才老远看见庄贾坐着四匹马拉的豪华车,不慌不忙地来了,脸上红扑扑地带着酒意。到了军营门口,庄贾慢悠悠地下了车,由手下人前呼后拥着迈着方步上了点将台。)

     穰苴端然危坐,并不起身,但问“监军何故后期?”庄贾拱手而对曰:“今日远行,蒙亲戚故旧携酒饯送,是以迟迟也。”穰苴曰:“夫为将者,受命之日,即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秉枹鼓,犯矢石,则忘其身。念敌国侵凌,边境骚动,吾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以三军之众,托吾两人,冀旦夕立功,以救百姓倒悬之急,何暇与亲旧饮酒为乐载?”庄贾尚含笑对曰:“幸未误行期,元帅不须过责。”穰苴拍案大怒曰:“汝倚仗君宠,怠慢军心,倘临敌如此,岂不误了大事!”即召军政司问曰:“军法期而后至,当得何罪?”军政司曰:“按法当斩!”庄贾闻一“斩”字,才有惧意,便要奔下将台。穰苴喝教手下,将庄贾捆缚,牵出辕门斩首。唬得庄贾滴酒全无,口中哀叫讨饶不已。左右从人,忙到齐侯处报信求救。连景公也吃一大惊,急叫梁邱据持节往谕,特免庄贾一死;吩咐乘轺车疾驱,诚恐缓不及事。——那时,庄贾之首,已号令辕门了。梁邱据尚然不知,手捧符节,望军中驰去。穰苴喝令阻住,问军政司曰:“军中不得驰车,使者当得何罪?”答曰:“按法亦当斩!”梁邱据面如土色,战做一团,口称:“奉命而来,不干某事。”穰苴曰:“既有君命,难以加诛;然军法不可废也。”乃毁车斩骖,以代使者之死。梁邱据得了性命,抱头鼠窜而去。于是大小三军,莫不股栗。穰苴之兵,未出郊外,晋师闻风遁去。燕人亦渡河北归。苴追击之,斩首万余。燕人大败,纳赂请和。班师之日,景公亲劳于郊,拜为大司马,使掌兵权。史臣有诗云:
   (田穰苴在台上正襟危坐,并没有站起来迎接,只问了一句:“监军为什么来晚了?”庄贾冲他拱拱手回答说:“今天要出远门,承亲朋故旧摆酒饯行,因此多耽误了会儿。”穰苴说:“一个大将接受命令的时候,就会忘了自己的家庭;受到军纪约束的时候,就会忘了自己的亲属;敲着战鼓冒着敌人的刀剑奋勇前进的时候,就会忘了自己的生命。如今敌人进犯,骚扰边境,我们的主公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把三军将士托咐给我们两个,只盼望我们能早早立功打胜仗,把老百姓从痛苦和危急中解救出来,你怎么还有闲功夫喝酒作乐呢?”庄贾还嘻皮笑脸地回答说: “幸好还没耽误出发的日期, 您不必发这么大的火。”穰苴听了这话,气得一拍桌子说:“你倚仗着主公的恩宠,竟敢怠慢军心,倘若打起仗来也这样,岂不误了大事!”当时叫来军队里的司法官问道:“按照军法定好了时间而没有按时到的,该判什么罪?”司法官回答说:“应该斩首。”庄贾听到“斩首”两个字,心里才真害怕了,就要从台上跑下来。田穰苴大声命令手下,把庄贾五花大绑捆了,牵出营门斩首。只吓得庄贾一点儿酒意都没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喊饶命。庄贾的手下人赶忙跑到景公那里去报信求救,把景公也给吓了一跳,急忙叫梁邱据去传自己的命令,特免庄贾一死,还嘱咐他坐轻便快捷的小车赶紧去,唯恐去晚了耽误事。这时庄贾的人头已经被砍下来挂在营门上了。梁邱据不知道庄贾已经死了,还一个劲儿地驾着车朝军营跑,一直闯进了军营里面。田穰苴高声叫人把车拦住,问司法官说:“军营里面不能驾车乱跑,这个使者应该判什么罪?”回答说:“按照军法也该斩首!”梁邱据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缩成一团,连忙说道:“我是奉君命来的,这不关我的事。”田穰苴说:“既然是主公的命令,不好把他处死,但是军法却不能不执行。”于是便命令把车砸了把马宰了,代替使者受刑。梁邱据捡了一条活命,抱头鼠窜逃了回去。大小三军见了这阵势,一个个直吓得两腿发抖。田穰苴的兵马 还没到效外,晋国的军队听说他治军有方就赶紧撤走了。燕国的军队也匆忙渡河回去了。田穰苴下令追击,杀了一万多敌兵。燕国军队大败而回,赶忙派人送礼物来讲和。凯旋那天,景公亲自到城外慰劳田穰苴和他的部下,拜他为大司马,掌管军权。史官有诗评论此事说:)

   宠臣节使且罹刑,国法无私令必行,
   安得穰苴今日起,大张敌忾慰苍生。

   诸侯闻穰苴之名,无不畏服。景公内有晏婴,外有穰苴,国治兵强,四境无事,日惟田猎饮酒,略如桓公任管仲之时也。

   (从此以后,诸侯听到田穰苴的名字,没有不害怕不佩服的。景公内有晏婴,外有田穰苴,国治兵强,周边无战事,每天除了打猎就是喝酒,真有点儿像桓公任用管仲时那样自在。)

  一日,景公在宫中与姬妾饮酒,至夜,意犹未畅,忽思晏子,命左右将酒具移于其家。前驱往报晏子曰:“君至矣!”晏子玄端束带,执笏拱立于大门之外。景公尚未下车,晏子前迎,惊惶而问曰:“诸侯得无有故乎?国家得无有故乎?”景公曰:“无有。”晏子曰:“然则君何为非时而夜辱于臣家?”景公曰:“相国政务烦劳,今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声,不敢独乐,愿与相国共享。”晏子对曰:“夫安国家,定诸侯,臣请谋之。若夫布荐席,除簠簋者,君左右自有其人,臣不敢与闻也。”
   (一天,景公在宫里和姬妾们喝酒,喝到半夜意犹未尽,忽然想起晏子,就叫手下人把酒具都搬到他家。前边的人跑着去报告晏子说:“主公到了!”晏子赶忙穿戴整齐,双手拿着笏板,恭恭敬敬站在大门外等着。景公还没下车,晏子迎上前去,惊奇不安地问:“诸侯有什么变故吗?国家有什么变故吗?”景公说:“没有。”晏子问:“那您深更半夜屈尊到我的家里有什么事吗?”景公说:“相国政务烦劳,今天我准备了美酒和音乐,不敢独自取乐,想和相国一块儿享用。”晏子回答说:“要是为了治理朝政,安邦定国的事,我一定会尽力为您谋划;要是为了陪您一起吃吃喝喝,您手下自会有这样的人,我可不敢参与。”)

   景公命回车,移于司马穰苴之前,前驱报如前。司马穰苴冠缨披甲,操戟拱立于大门之外,前迎景公之车,鞠躬而问曰:“诸侯得无有兵乎?大臣得无有叛者乎?”景公曰:“无有。”穰苴曰:“然则昏夜辱于臣家者,何也?”景公曰:“寡人无他,念将军军务劳苦,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乐,思与将军共之耳。”穰苴对曰:“夫御寇敌,诛悖乱,臣请谋之。若夫布荐席,陈簠簋,君左右不乏,奈何及于介胄之土耶?”景公意兴索然。左右问曰:“将回宫乎?”景公曰:“可移于梁邱大夫之家。”前驱驰报,亦如前。景公车未及门,梁邱据左操琴,右挈竽,口中行歌而迎景公于巷口。景公不悦,于是解衣卸冠,与梁邱据欢呼于丝竹之间,鸡鸣而返。
   (景公听了这话,又命手下把车赶到大司马田穰苴家,前边的人又赶紧去报信。田穰苴披挂整齐,手持画戟规规矩矩站在大门口,等景公的车到了,急忙迎上前去鞠躬问道:“诸侯中是不是有人派军队来进攻了?大臣中是不是有人叛乱了?”景公说:“没有。”田穰苴问:“那您这么晚到我的家有什么事吗?”景公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将军这些天军务劳苦,我准备了美酒,音乐,想和将军一起享用。”田穰苴回答说:”要是为了抵抗敌寇、诛杀乱贼的事,您尽管来找我;要是为了陪您一起吃喝,您手下不乏其人,怎么找到我们武将的头上来了?”景公听了这话,真是扫兴极了,手下人问:“这就回宫吗?”景公说:“可以再去梁邱据大夫家看看。”前边的人又急忙去报信。景公的车还没到门口,梁邱据左手提着琴,右手拿着竿,嘴里唱着歌,一直迎到巷口。景公不由心花怒放,于是脱了外衣,摘了帽子,和梁邱据在丝竹声中尽情享乐,鸡叫了才回去。)

     明日,晏婴穰苴同入朝谢罪,且谏景公不当夜饮于人臣之家。景公曰:“寡人无二卿,何以治吾国?无梁邱据,何以乐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职,二卿亦勿与寡人之事也。”史臣有诗云:
   (第二天,晏子和田穰苴同时入朝谢罪,并劝景公不该夜里到臣子家喝酒。景公说:“我没有你们两位,怎么治理我的国家?没有梁邱据,又怎么娱乐我的身心?我不敢妨碍两位的公事,你们也别干预我的私事。”史官有诗写道:)

   双柱擎天将相功,小臣便辟岂相同?
   景公得士能专任,赢得芳名播海东。

   是时中原多故,晋不能谋,昭公立六年薨,世子去疾即位,是为顷公。顷分初年,韩起、羊舌肹俱卒。魏舒为政,荀跞、范鞅用事,以贪冒闻。祁氏家臣祁胜,通于邬臧之室,祁盈执祁胜。胜行赂于荀跞。跞谮于顷公,反执祁盈。羊舌食我党于祁氏,为之杀祁胜。顷公怒,杀祁盈、食我,尽灭祁、羊舌二氏之族,国人冤之。其后,鲁昭公为强臣季孙意如所逐,荀跞复取货于意如,不纳昭公。于是齐景公合诸侯于鄢陵,以谋鲁难,天下俱高其义。齐景公之名,显于诸侯。此是后话。

   (当时中原多有战乱,晋国没办法应付,昭公去世后世子去疾即位,就是晋顷公。顷公初年,韩起、羊舌肹相继去世。魏舒执政,荀跞、范鞅掌权。祁氏的家臣祁胜和邬臧的妻室私通,被祁盈抓起来了。祁胜手下人贿赂了荀跞,荀跞到顷公面前说祁盈的坏话,反把祁盈抓走了。羊舌食我和祁氏来往极为密切,结果为了祁盈把祁胜给杀了。顷公大怒,一气之下把祁盈和羊舌食我都给砍了,还把祁、羊舌两族来了个满门抄斩,弄得老百姓都为他们叫屈。以后鲁昭公被强臣季孙意如赶下台,荀跞又接受了意如的贿赂,不收留昭公。于是齐景公联合诸侯在鄢陵聚会,一起谋划如何解决鲁国的内部纷争,天下因此都很崇敬景公的仁义,景公的名声从此在诸侯中受到赞誉。这些都是后话了。)

   却说周景王十九年,吴王夷昧在位四年,病笃,复申父兄之命,欲传位于季札。札辞曰:“吾不受位明矣!昔先君有命,札不敢从,富贵于我,如秋风之过耳,吾何爱焉?”遂逃归延陵。群臣奉夷昧之子州于为王,改名曰僚,是为王僚。诸攀之子名光,善于用兵,王僚用之为将。与楚战于长岸,杀楚司马公子鲂,楚人惧,筑城于州来,以御吴。
   (周景王十九年,吴王夷昧在位四年,病得很厉害,又记起父兄的嘱咐,想传位给季札。季札辞谢说:“我不接受君位不是早就讲明白了吗?从前先君有命令,我都不敢听从。荣华富贵对我来说,就像秋风从耳边吹过,有什么可爱的?”说完就逃避回延陵去了。大臣们又侍奉夷昧的儿子州于为王,改名叫僚,就是王僚。诸樊的儿子叫光,善于用兵,王僚就任用他当了将军,和楚国在长岸打了一仗,杀了楚国的司马公子鲂,楚人很害怕,就在州来那地方修筑城池,以抵御吴国。)

     时费无极以谗佞得宠。蔡平公庐,已立嫡子朱为世子,其庶子名东国,欲谋夺嫡,纳货于无极。无极先谮朝吴,逐之奔郑。及蔡平公薨,世子朱立。无极诈传楚王之命,使蔡人逐朱,立东国为君。平王问曰:“蔡人何以逐朱?”无极对曰:“朱将叛楚,蔡人不愿,是以逐之。”平王遂不问。无极又心忌太子建,欲离间其父子,而未有计。一日,奏平王曰:“太子年长矣,何不为之婚娶?欲求婚,莫如秦国。秦,强国也,而睦于楚;两强为婚,楚势益张矣。”平王从之,遂遣费无极往聘秦国,因为世子求婚。
   (这时费无极以阿谀拍马得到楚平王的宠信。蔡平公庐,已经立了嫡子朱为世子。平公的庶子叫东国,想谋夺世子的位置,就给费无极送了厚礼。等到平公一死,世子朱即位,费无极就假传楚王的命令,让蔡国人赶走了世子朱,立东国为国君。后来楚平王问费无极:“蔡国人为什么要赶走世子朱?”费无极回答说:“世子朱想要背叛楚国,蔡国人不愿意,为这把他赶走了。” 平王也不深究。费无极的心里一直忌恨太子建,总想离间他们父子,可始终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一天,他向平王建议说:“太子已经长大了,为什么不给他成亲呢?想求婚,没有比秦国更好的了。秦国是个强国,和咱们楚国也很和睦。如果两个强国结了亲,那咱们的势力就会越来越大了。”平王听从了他的意见, 就派他到秦国去为太子求婚。)

   秦哀公召群臣谋其可否。群臣皆言:“昔秦、晋世为婚姻,今晋好久绝,楚势方盛,不可不许。”秦哀公遂遣大夫报聘,以长妹孟嬴许婚。——今俗家小说称为无祥公主者是也。公主之号,自汉代始有之,春秋时焉有此号哉?——平王复命无极领金珠彩币,往秦迎娶。无极随使者入秦,呈上聘礼。哀公大悦,即诏公子蒲送孟嬴至楚,装资百辆,从媵之妾数十余人。孟嬴拜辞其兄秦伯而行。
   (秦哀公把大臣们都召来,商量是否答应这门亲事。大臣们都说:“以前咱们秦国和晋国世代结亲,如今和晋国好久没有交往了,而楚国的势力正在强盛,这门亲事不能拒绝。”秦哀公就派人去楚国回聘,答应把大妹妹孟嬴嫁过去。平王又命费无极带着金珠彩币,到秦国去迎亲。秦哀公很高兴,当即命公子蒲送孟嬴到楚国,还带了上百辆车的嫁妆,几十名陪嫁的侍女。)

   无极于途中,察知孟嬴有绝世之色;又见媵女内有一人,仪容颇端,私访其来历,乃是齐女,自幼随父宦秦,遂入宫中,为孟嬴侍妾。无极访得备细,因宿馆驿,密召齐女谓曰:“我相你有贵人之貌,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太子正妃,汝能隐吾之计,管你将来富贵不尽。”齐女低首无言。
   (费无极在迎亲的途中,打听到孟嬴是个绝代佳人,又看见陪嫁的侍女中,有一个长得很端庄秀丽。暗地里一查访,这女子本是齐国人,从小随着在秦国作官的父亲,后来被选到宫里,当了孟嬴的侍女。费无极打探清楚后,等到了馆驿,就派人悄悄把这个齐女叫来,对她说:“我看你有贵人之相,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太子正妃,你要是能按我说的去做,保你将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齐女低着头不说话。)

无极先一日行,趋入宫中,回奏平王,言:“秦女已到,约有三舍之远。”平王问曰:“卿曾见否?其貌若何?”无极知平王是酒色之徒,正要夸张秦女之美,动其邪心,恰好平王有此一问,正中其计。遂奏早:“臣阅女子多矣,未见有如孟嬴之美者。不但楚国后宫,无有其对,便是相传古来绝色,如妲己、骊姬,徒有其名,恐亦不如孟嬴之万一矣!”平王闻秦女之美,面皮通红,半晌不语,徐徐叹曰:“寡人枉自称王,不遇此等绝色,诚所谓虚过一生耳!”无极请屏左右,遂密奏曰:“王慕秦女之美,何不自取之?”平王曰:“即聘为子妇,恐碍人伦。”无极奏曰:“无害也。此女虽聘于太子,尚未入东宫,王迎入宫中,谁敢异议?”平王曰:“群臣之口可钳,何以塞太子之口?”无极奏曰:“臣观从媵之中,有齐女才貌不凡,可充作秦女。臣请先进秦女于王宫,复以齐女进于东宫,嘱以毋漏机关,则两相隐匿,而百美俱全矣。”平王大喜,嘱无极机密行事。
   (费无极提前一天到了楚国,赶回宫里报告平王说:“秦女已经到了,离这儿还有一百来里。”平王问:“你有没有看见她的相貌如何?”费无极知道平王是个酒色之徒,正要夸张秦女的美貌,以招惹平王的邪念,平王这么一问,正中下怀,就回答说:“臣下见过的女子多了,可从来没见过像孟嬴这么美的。不但咱们楚国的后宫没一个比得上她的,就是从古至今相传的绝色美女,如妲己、褒姒,恐怕也是徒有虚名,不及孟嬴之万一!”平王听他这么一说,禁不住脸上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才慢慢叹了口气说:“我枉自称王,没遇上这样的绝色美女,真是白活了一辈子!”费无极请平王叫侍从们退下,然后悄悄对平王说:“您要真喜欢孟嬴,何不自己把她要过来?”平王说:“既然已经说好嫁给我儿子做媳妇,这么办恐怕有伤人伦。”费无极说:“没关系。孟嬴虽然聘给太子,可还没进东宫,您把她接过来,谁又敢说别的?”平王说:“大臣们的嘴可以堵上,太子的嘴又怎么堵得上呢?”费无极说:“臣下看见陪嫁的侍女当中,有个齐国的女子才貌不凡, 可以冒充秦女。您可以先把秦女接到王宫,再把齐女接到东宫,嘱咐她别泄漏机密,两边都隐瞒好了,就百美俱全了。”平王心花怒放,叮嘱他一定要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

   无极谓公子蒲曰:“楚国婚礼,与他国异。先入宫见舅姑,而后成婚。”公子蒲曰:“惟命。”无极遂命并车将孟嬴及妾媵,俱送入王宫,留孟嬴而遣齐女。令宫中侍妾扮作秦媵,齐女假作孟嬴,令太子建迎归东宫成亲。满朝文武及太子,皆不知无极之诈。孟嬴问:“齐女何在?”则云:“已赐太子矣。”潜渊咏史诗云:
   (费无极回来后就对公子蒲说:“我们楚国的婚礼,和别的国家不一样,要先进宫拜见公婆,然后再举行婚礼。”公子蒲说:“一切听从贵国的安排。” 费无极就吩咐手下人,用有帷幕的小车,把孟嬴及陪嫁侍女都送到王宫,然后留下孟嬴,让齐女出宫。又命宫里的侍妾扮成秦国的侍女,陪着假孟嬴一起到东宫和太子成亲。满朝文武和太子,都不知道无极在里边做了手脚。孟嬴问:“齐女去哪了?”回答说:“已经赏给太子了。”后人有一首咏史诗写道:)

   卫宣作俑是新台,蔡国奸淫长逆胎。
   堪恨楚平伦理尽,又招秦女入宫来。

   平王恐太子知秦女之事,禁太子入宫,不许他母子相见。朝夕与秦女在后宫宴乐,不理国政。外边沸沸扬扬,多有疑秦女之事者。

   (平王惟恐太子知道孟嬴的事,就禁止太子入宫,不许他母子见面。自己一天到晚和孟嬴在后宫宴饮作乐,不理国政。外边沸沸扬扬,不少人对这事有怀疑。)

无极恐太子知觉,或生祸变,乃告平王曰:“晋所以能久霸天下者,以地近中原故也。昔灵王大城陈、蔡,以镇中华,正是争霸之基。今二国复封,楚仍退守南方,安能昌大其业?何不令太子出镇城父,以通北方?王专事南方,天下可坐而策也。”平王踌躇未答。无极又附耳密言曰:“秦婚之事,久则事泄。若远屏太子,岂不两得其利?”平王恍然大悟,遂命太子建出镇城父,以奋扬为城父司马,谕之曰:“事太子如事寡人也!”伍奢知无极之谗,将欲进谏。无极知之,复言于平王,使伍奢往城父辅助太子。太子行后,平王遂立秦女孟嬴为夫人;出蔡姬归于郧。太子到此,方知秦女为父所换,然无可奈何矣。
   (费无极生怕太子知道这事,惹出灾祸,就对平王说:“晋国之所以能久霸天下,原因就在于他们接近中原。从前灵王大战陈蔡,以镇中华,就是为了争夺称霸的基础。现在楚国仍退守南方,怎么能够光大霸业?不如让太子出去镇守城父,打开北方的通路,大王专门治理南方,咱们就有希望得天下了。”平王犹豫了半天没回答。费无极又附到平王耳朵边说:“和秦女成亲的事,时间一长,难免泄漏出去。如果把太子送到远外,岂不两全其美?”平王恍然大悟。于是命太子建出去镇守城父,又任用奋扬为城父司马,吩咐他说:“你侍奉太子一定要像侍奉我一样!”伍奢一猜就知道是费无极出的 坏主意,就要上殿劝阻平王。费无极知道了这事,又跑到平王那儿撺掇,让伍奢到城父去辅助太子。太子走后,平王就立孟嬴为夫人,把蔡姬赶回郧地去了。直到这时,太子才知道孟嬴让父亲给掉换了,可是也无可奈何了。)

   孟嬴虽蒙王宠爱,然见平王年老,心甚不悦。平王自知非匹,不敢问之。逾年,孟嬴生一子,平王爱如珍宝,遂名曰珍。珍周岁之后,平王始问孟嬴曰:“卿自入宫,多愁叹,少欢笑,何也?”孟嬴曰:“妾承兄命,适事君王。妾自以为秦、楚相当,青春两敌。及入宫庭,见王春秋鼎盛,妾非敢怨王,但自叹生不及时耳!”平王笑曰:“此非今生之事,乃宿世之姻契也。卿嫁寡人虽迟,然为后则不知早几年矣。”孟嬴心惑其言,细细盘问宫人,宫人不能隐瞒,遂言其故。孟嬴凄然垂泪。平王觉其意,百计媚之,许立珍为世子。孟嬴之意稍定。
   (孟嬴虽然受到平王的宠爱,但是见到平王年纪大了,心里也很不高兴。平王自知原来就不是嫁给他的,也不敢多问。过了一年,孟嬴生了个儿子,平王爱如珍宝,于是就给他取名叫珍。珍一周岁以后,平王才问孟嬴说:“你自从入宫,多愁叹,少欢笑,这是为什么呢?孟嬴说:“我奉了哥哥的命令,到这儿来侍奉您。原以为秦楚相当,青春相配,直到进宫以后,才知道您已经是这样的年纪了。我并不埋怨您,只怨自己生的不是时候啊!”平王笑着说:“看来这也是前世的姻缘。你嫁给我虽然晚了几年,可是你当王后却早了几年呀!”孟嬴听了这话有点儿迷惑不解,仔细盘问宫女,宫女见实在瞒不住了,才把这事的前前后后告诉她。孟嬴凄然泪下。平王看出了她的心思,变着法儿讨她喜欢,又许愿把珍立为世子,孟嬴这才慢慢定下心来。)

   费无极终以太子建为虑,恐异日嗣位为王,祸必及己,复乘间谮于平王曰:“闻世子与伍奢有谋叛之心,阴使人通于齐、晋二国,许为之助,王不可不备。”平王曰:“吾儿素柔顺,安有此事?”无极曰:“彼此秦女之故,久怀怨望。今在城父缮甲厉兵有日矣。常言穆王行大事,其后安享楚国,子孙繁盛,意欲效之。王若不行,臣请先辞,逃死于他国,免受诛戮。”平王本欲废建而立少子珍,又被无极说得心动,便不信也信了,即欲传令废建。无极奏曰:“世子握兵在外,若传令废之,是激其反也。太师伍奢是其谋主,王不如先召伍奢,然后遣兵袭执世子,则王之祸患可除矣。”平王然其计,即使人召伍奢。
   (费无极始终为太子的事担忧,生怕将来他继承了王位,自己就要遭殃,于是又找个机会在平王面前讲他的坏话:“臣下听说世子和伍奢有谋反之心,暗地里派人勾结齐晋两国,大王不能不防备。”平王说:“我儿子素来柔顺,怎么会有这种事?”费无极说:“他因为孟嬴的事,已经怨恨您很久了。如今在城父秣马厉兵也有些日子了。从前穆王就曾办过这种废立的事,才能安 享楚国,子孙繁盛,请您效法他。如若不然,臣下这就辞官,逃往别国,以免将来被害。”平王本来就想废建立珍,又被费无极说动了心,干脆不信也信了。马上就要传令除掉太子建。费无极又说:“世子在外边掌握着兵权,要是现在传令把他废了,那不是激他造反吗?太师伍奢是他的谋主,您不如先召回伍奢,然后派兵拿世子,大王的祸患就可以除掉了。”平王听从了他的奸计,当即派人召伍奢回来。)

奢至,平王问曰:“建有叛心,汝知之否?”伍奢素刚直,遂对曰:“王纳子妇已过矣!又听细人之说,而疑骨肉之亲,于心何忍?”平王惭其言,叱左右执伍奢而囚之。无极奏曰:“奢斥王纳妇,怨望明矣。太子知奢见囚,能不动乎?齐、晋之众,不可当也。”平王曰:“吾欲使人往杀世子,何人可遣?”无极对曰:“他人往,太子必将抗斗。不若密谕司马奋扬,使袭杀之。”平王乃使人密谕奋扬,曰:“杀太子,受上赏;纵太子,当死!”
(伍奢回来以后,平王问他:“建有背叛之心,你知道不知道?”伍奢一向为人刚直,就回答说:“大王把儿媳妇据为己有,已经够过分的了!现在 又听小人的谗言,反而怀疑自己的亲生骨肉,您心里落忍吗?”平王被他说得恼羞成怒,喝叫军士把伍奢拿下关了起来。费无极又火上烧油说:“伍奢 当面骂您霸占儿媳,对您的怨恨还不明白吗?太子要是知道伍奢被关起来了,能不动手吗?齐国晋国的军队不好对付啊!”平王说:“我想派人去杀世子,派谁去合适?”费无极回答说:“别人去,太子一定会反抗。不如密令司马奋扬,让他找机会刺杀太子。”平王就派人密令奋扬:“杀了太子,重赏;放了太子,处死!”)

奋扬得令,即时使心腹私报太子,教他:“速速逃命,无迟顷刻!”太子建大惊。时齐女已生子名胜,建遂与妻子连夜出奔宋国。奋扬知世子已去,使城父人将自己囚系,解到郢都,来见平王,言:“世子逃矣!”平王大怒曰:“言出于余口,入于尔耳,谁告建耶?”奋扬曰:“臣实告之。君王命臣曰:‘事建如事寡人。’臣谨守斯言,不敢贰心,是以告之。后思罪及于身,悔已无及矣!”平王曰:“你既私纵太子,又敢来见寡人,不畏死乎?”奋扬对曰:“既不能奉王之后命,又畏死而不来,是二罪也。且世子未有叛形,杀之无名,苟君王之子得生,臣死为幸矣。”平王恻然,似有愧色,良久曰:“奋扬虽违命,然忠直可嘉也!”遂赦其罪,复为城父司马。史臣有诗云:
(奋扬得到密令,当时就派心腹偷偷去报告太子,叫他:“速速逃命,一刻也别耽搁!”太子建大吃一惊。这时齐女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叫胜,太子建 于是携妻带子连夜逃奔宋国。奋扬得知太子已然逃走,便让人把自己捆了,押到郢都,来见平王,说:“世子逃跑了!”平王大怒说:“密令出于我口,入于你耳,还能有谁告诉他呢?”奋扬说:“臣下把实话告诉您。大王曾经命令我说:‘侍奉太子一定要像侍奉我一样。’臣下一直牢牢记着这句话,不敢有二心,因此就把密令告诉他了。后来一想这罪过可能会落到我身上,后悔也来不及了!”平王说:“你既然私自放走了太子,怎么还敢来见我,难道不怕死吗?”奋扬回答说:“既然不能完成您后来交给我的任务,再怕死不来,那不是二罪归一吗?况且没瞧出世子有背叛的迹象,杀之无名,倘若能保全您儿子的一条性命,臣下死了也是值得的。”平王听了这话心里很悲哀,也有些惭愧,半天才说:“奋扬虽然违抗命令,但却忠直可嘉!”于是免了他的罪,还让他当城父司马。后人有诗称赞奋扬说:)

无辜世子已偷生,不敢逃刑就鼎烹。
谗佞纷纷终受戮,千秋留得奋扬名。

平王乃立秦女所生之子珍为太子,改费无极为太师。

(事后,平王立孟嬴生的儿子珍为太子,任命费无极为太师。)

无极又奏曰:“伍奢有二子,曰尚、曰员,皆人杰也。若使出奔吴国,必为楚患。何不使其父以免罪召之?彼爱其父,必应召而来;来则尽杀之,可免后患。”平王大喜,狱中取出伍奢,令左右授以纸笔,谓曰:“汝教太子谋反,本当斩首示众;念汝祖父有功于先期,不忍加罪。汝可写书,召二子归朝,改封官职,赦汝归田。”伍奢心知楚王挟诈,欲召其父子同斩。乃对曰:“臣长子尚,慈温仁信,闻臣召必来。少子员,少好于文,长习于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蒙垢忍震,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安肯来耶?”平王曰:“汝但如寡人之言,作书往召;召而不来,无与尔事。”奢念君父之命,不敢抗违,遂当殿写书,略云:
(费无极又对平王说:“伍奢有两个儿子,一个叫伍尚,一个叫伍员,都是才能出众的人。如果让他们逃到宋国,必然是楚国的祸患。何不以免除伍奢的罪名为诱饵,把他们骗来?他们爱自己的父亲,必然一叫就来,来了就一齐杀掉,后患就可以免除了。”平王就叫人把伍奢从牢房里押来,给他纸笔,对他说:“你鼓动太子谋反,本该斩首示众。念你祖父对先朝有功,我不忍心判你的罪。你可以写封信,叫你的两个儿子回朝,封官给他们,让你回家乡养老。”伍奢心里明白这是平王设的圈套,想把他们父子一网打尽,就回答说:“臣下的大儿子伍尚慈温仁信,我一叫准来。可小儿子伍员,小时候习文,长大了练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还能含冤忍辱,成就大事。像他这样有先见之明的人,怎么肯来呢?”平王说:“我只要你听我的话,写信去叫他们;来与不来,和你没关系。”伍奢觉得这是君父的命令,不敢违抗,只好写信,信里说:)

书示尚、员二子:吾因进谏忤旨,待罪缧绁。吾王念我祖父有功先朝,免其一死,将使群臣议功赎罪,改封尔等官职。尔兄弟可星夜前来。若违命延迁,必至获罪。书到速速!

伍奢写毕,呈上平王看过,缄封停当,仍复收狱。

(伍奢写完了,呈上来让平王看了一遍,封好了,仍旧把伍奢送回牢房。)

平王遣鄢将师为使,驾驷马,持封函印绶,往棠邑来。伍尚已回城父矣。鄢将师再至城父,见伍尚,口称:“贺喜!”尚曰:“父方被囚,何贺之有?”鄢将师曰:“王误信人言,囚系尊公,今有群臣保举,称君家三世忠臣,王内惭过听,外愧诸侯之耻,反拜尊王为相国,封二子为侯,尚赐鸿都侯,员赐盖侯。尊公久系初释,思见二子,故复作手书,遣某奉迎。必须早早就驾,以慰尊公之望。”伍尚曰:“父在囚系,中心如割,得免为幸,何敢贪印绶哉?”将师曰:“此王命也,君其勿辞。”伍尚大喜,乃将父书入室,来报其弟伍员。
(平王派鄢将师为使者,驾着四匹马拉的车,带着书信印绶到棠邑去。没想到伍尚已经回城父了,鄢将师又赶到城父,一见伍尚就说:“我给你贺喜来了! ”伍尚说:“我父亲刚被囚禁,有什么喜可贺!”鄢将师说:“大王误听了小人的谗言,把令尊关了起来。如今群臣保举,说你家三代全是忠臣。大王因为惭愧,反拜令尊当了相国,封你为鸿都侯,封伍员为盖侯。令尊关了这么久刚放出来,很想见见你们哥俩,所以又亲笔写信,派我来接你们。你们一定要早早启程,好叫老人家安心。”伍尚说:“父亲被囚,我们心如刀割,如今被免罪已经是万幸了,怎么敢再贪图封赐呢?”鄢将师说:“这是大王的命令,您就别推辞了。”伍尚很高兴,就把父亲的信拿到内室,去告诉弟弟伍员。)

不知伍员肯同赴召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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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二 六月 03, 2014 2:59 pm

第七十二回  棠公尚捐躯奔父难  伍子胥微服过昭关


   话说伍员字子胥,监利人,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乃世子太师连尹奢之子,棠君尚之弟。尚与员俱随其父奢于城父。鄢将师奉楚平王之命,欲诱二子入朝,先见了伍尚,因请见员。尚乃持父手书入内,与员观看,曰:“父幸免死,二子封侯,使者在门,弟可出见之。”员曰:“父得免死,已为至幸。二子何功,而复封侯?此诱我也。往必见诛!”尚曰:“父见有手书,岂相诳哉?”员曰:“吾父忠于国家,知我必欲报仇,故使并命于楚,以绝后虑。”尚曰:“吾弟乃臆度之语。万一父书果是真情,吾等不孝之罪何辞?”员曰:“兄且安坐,弟当卜其吉凶。”
   (伍员字子胥,监利人氏,生得身高一丈,膀大腰圆,浓眉如墨,目光如电,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伍尚拿着父亲的亲笔信,到里屋给伍 员看,说:“父亲已经幸免一死,大王还给咱们两个封了侯,使者就在门口,你出去见见他。”伍员说:“父亲免死已经是万幸了。咱们两个有什么功劳,值得再给咱俩封侯?这是在引诱欺骗咱们。去了一定被杀!”伍尚说:“现有父亲的亲笔信,怎么是骗咱们呢?”伍员说:“父亲一生忠于国家,知道我肯定要报仇,因此让咱们一起赴死,以绝后患。”伍尚说:“弟弟的话不过是猜测而已。万一父亲真想见咱们,这不孝的罪名咱们可没有办法辩解。”伍员说:“哥哥您先坐一会儿,我去算一卦看看吉凶。”)

员布卦已毕,曰:“今日甲子日,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相受。主君欺其臣,父欺其子。去且就诛,何封侯之有哉?”尚曰:“非贪侯爵,思见父耳。”员曰:“楚人畏吾兄弟在外,必不敢杀吾父。兄若误往,是速父之死也。”尚曰:“父子之爱,恩从中出。若得一面而死,亦所甘心!”于是伍员乃仰天叹曰:“与父俱诛,何益于事?兄必欲往,弟从此辞矣!”尚泣曰:“弟将何往?”员曰:“能报楚者,吾即从之。”尚曰:“吾之智力,远不及弟。我当归楚,汝适他国。我以殉父为孝,汝以复仇为孝。从此各行其志,不复机见矣!”伍员拜了伍尚四拜,以当永诀。
   (伍员算完卦回来,说:“今天是甲子日,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能相通。主君欺骗臣,父欺骗子。去了一定没命,哪还有封侯的事呢?”伍尚 说:“我并不是贪图爵位,是想见父亲一面。”伍员说:“平王害怕咱们兄弟在外,肯定不敢杀害咱们的父亲。哥哥要是去了,父亲反倒会死得快些。”伍尚说:“父子之爱发自内心。要是能见父亲一面,我死也甘心!”伍员听了这话仰天长叹说:“和父亲一起去让人家杀,这又何必呢?哥哥一定要去,兄弟我从此就和你告别了!”伍尚流着眼泪问:“弟弟要到哪儿去呢?”伍员说:“谁能为我报仇,我就去投奔他。”伍尚说:“我的才智远不如你。我应该回郢都,你就到别的国家去吧。我以身殉父尽孝,你为父报仇尽孝。从此咱们各自按自己的志向办事,再也不能见面了!”伍员给伍尚磕了四个头,以示永别。)

   尚拭泪出见鄢将师,言:“弟不愿封爵,不能强之。”将师只得同伍尚登车。既见平王,王并囚之。伍奢见伍尚单身归楚,叹曰:“吾固知员之不来也!”无极复奏曰:“伍员尚在,宜急捕之,迟且逃矣。”
   (伍尚擦着眼泪出来见鄢将师,说:“我弟弟不愿封爵,我也不能勉强他。”鄢将师只好和伍尚坐车回来了。刚见到平王,平王就命令把他们父子关在一起。伍奢见只有伍尚一个人来,叹了口气说: “我早就知道员儿是不会来的!”费无极又对平王说:“伍员还在,应该马上把他抓来,迟了他就会逃掉。”)

平王准奏,即遣大夫武城黑,领精卒二百人,往袭伍员。
   (平王立刻派大夫武城黑,带着二百名精兵,前去捉拿伍员。)

员探知楚兵来捕己,哭曰:“吾父兄果不免矣!”乃谓其妻贾氏曰:“吾欲逃奔他国,借兵以报父兄之仇,不能顾汝,奈何?”贾氏睁目视员曰:“大丈夫含父兄之怨,如割肺肝,何暇为妇人计耶?子可速行,勿以妾为念!”遂入户自缢。伍员痛器一场,藁葬其尸。即时收拾包裹,身穿素袍,贯弓佩剑而去。
   (伍员探听到楚兵来抓自己,放声大哭道:“我的父亲兄长果然不免于难了!”就对妻子贾氏说:“我要逃奔别国,借兵为父兄报仇,不能照顾你了,这可怎么办?”贾氏瞪着眼睛看着伍员说:“大丈夫怀着父兄遇难的仇恨,就像被人割去了肝肺,哪还有功夫为女人打算?你马上走,不要挂念我!”说完走进内室自缢而亡。伍员痛哭一场,草草安葬了妻子。然后收拾包裹,换上白袍,挂上弓,佩上剑,匆匆走了。)

未及半日,楚兵已至,围其家,搜伍员不得,度员必东走,遂命御者疾驱追之。约行三百里,及于旷野无人之处。员乃张弓布矢,射杀御者,复注矢欲射武城黑。黑惧,下车欲走。伍员曰:“本欲杀汝。姑留汝命归报楚王,欲存楚国宗祀,必留我父兄之命。若其不然,吾必灭楚,亲斩楚王之头,以泄吾恨!”
   (走了没过半日,楚兵就到了,把伍家包围起来,搜了半天也没搜出伍员。武城黑估摸他一定会向东走,就命令驾车的士兵赶快往东边追。大约追了有三百里,来到一处没有人迹的荒野。伍员挽弓搭箭,一箭射死了驾车的士兵,又搭箭要射武城黑。武城黑吓坏了,跳下车就要跑。伍员冲着他说:“我本来想杀你,现在暂且留你一条性命,回去告诉楚王,要想保住楚国的宗庙,就要留下我父兄的性命。如若不然,我一定会灭亡楚国,亲手砍下楚王的脑袋来泄恨!”)

武城黑抱头鼠窜,归报平王,言:“伍员已先逃矣。”平王大怒,即命费无极,押伍奢父子于市曹斩之。临刑,伍尚唾骂无极,谗言惑主,杀害忠良。伍奢止曰:“见危授命,人臣之职。忠佞自有公论,何以詈为!但员儿不至,吾虑楚国君臣,自今以后,不得安然朝食矣。”言罢,引颈受戮。百姓观者,无不流涕。是日天昏日暗,悲风惨冽。史臣有诗云:
   (武城黑抱头鼠窜,跑回来报告平王说:“伍员已经逃跑了。”平王大怒,当即命令费无极,把伍奢父子押到商肆集中的地方斩首。临刑前,伍尚大骂费无极谗言惑主,杀害忠良。伍奢劝他说:“为了国家的安危献出生命,是做臣子的职责。忠奸自有公论,用不着咱们唾骂他!只是员儿不到,我担心楚国的君臣,从今以后再也过不了安生的日子了。”说完,引颈受死。围观的百姓,没有不掉泪的。这天天昏地暗,悲风惨惨。后人有诗写道:)

   惨惨悲风日失明,三朝忠裔忽遭抗。
   楚庭从此皆谗佞,引得吴兵入郢城。

   平王问:“伍奢临刑有何怨言?”无极曰:“并无他语,但言伍员不至,楚国君臣不能安食也。”平王曰:“员虽走,必不远,宜更追之。”乃遣左司马沈尹戍率三千人,穷其所往。伍员行及大江,心生一计,将所穿白袍,挂于江边柳树之上,取双履弃于江边,足换芒鞋,沿江直下。宛尹戍追到江口,得其袍履,回奏:“伍员不知去向。”无极进曰:“臣有一计,可绝伍员之路。”王问:“何计?”无极对曰:“一面出榜四处悬挂,不拘何人,有能捕获伍员来者,赐粟五万石,爵上大夫;容留及纵放者,全家处斩。诏各路关津渡口,凡来往行人,严加盘诘。又遣使遍告列国诸侯,不得收藏伍员。彼进退无路,纵一时不能就擒,其势已孤,安能成其大事哉?”平王悉从其计。画影图形,访拿伍员,各关隘十分紧急。

   (行刑之后,平王问费无极:“伍奢临刑时有什么怨言?”费无极说:“没讲别的,只说伍员没来,楚国君臣不得安生。”平王说:“伍员虽然逃走, 可一定跑不远,应该加紧追捕。”就派左司马沈尹戍率三千人,朝着伍员跑的方向一直追下去。伍员跑到长江边,心生一计,把身上穿的白袍,挂以江边的柳树上,又把两只官靴丢在江边,然后换上草鞋,沿江直下。沈尹戍追到江边,捡到了伍员的衣服鞋子,回来报告说:“伍员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费无极对平王说:“臣下有条计策,可以断绝伍员的生路。”平王问:“什么计策?”费无极回答说:“大王可以派人四处张贴榜文,不管什么人,只要能把伍员抓来,就赏小米五万石,封上大夫;谁要敢容留放走伍员,就全家处斩。同时下令各路关卡渡口,对来往行人严加盘查。除此之外,您再派使臣遍告列国诸侯,谁也不许收留伍员。伍员进退不能,就是一时抓不到他,也已势单力孤,还能办成什么大事吗?”平王照计而行,画影图形,捉拿伍员,各个关卡把守得十分严紧。)

   再说伍员沿江东下,一心欲投吴国,奈路途遥远,一时难达。忽然想起:“太子建逃奔宋国,何不从之?”遂望睢阳一路而进。行至中途,忽见一簇车马前来。伍员疑是楚兵截路,不敢出头,伏于林中察之,乃故人申包胥也,与员有八拜之交,因出使他国回转,在此经过。伍员趋出,立于车左。包胥慌忙下车相见,问:“子胥何故独行至此?”伍员把平王枉杀父兄之事,哭诉一遍。包胥闻之,恻然动容,问曰:“子今何往?”员曰:“吾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吾将奔往他国,借兵伐楚,生嚼楚王之肉,车裂无极之尸,方泄此恨!”包胥劝曰:“楚王虽无道,君也;子累世食其禄,君臣之分定矣。奈何以臣而仇君乎?”员曰:“昔桀、纣见诛于其臣,惟无道也。楚王纳子妇,弃嫡嗣,信谗佞,戮忠良,吾请兵入郢,乃为楚国扫荡污秽,况又有骨肉之仇乎?若不能灭楚,誓不立于天地之间!”包胥曰:“吾欲教子报楚,则为不忠;教子不报,又陷子于不孝。子勉之!行矣!朋友之谊,吾必不漏泄于人。然子能覆楚,吾必能存楚;子能危楚,吾必能安楚。”伍员遂辞包胥而行。
   (再说伍员沿着江边风风火火往下游走,一心要想投奔吴国,怎奈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哪到得了。半路上忽然想起:“太子建逃到宋国,我何不先 到宋国去找他。”于是就一直朝着睢阳的方向走了下去。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队马车迎面而来。伍员怀疑是楚兵拦截,不敢露面,趴在树林子里仔细 一看,原来是老朋友申包胥。这申包胥和伍员有八拜之交,因为出使别国回来,从此处经过。伍员快步走过去,站在车旁边。申包胥急忙跳下车和他见 礼,然后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伍员就把平王屈杀父兄的事哭诉了一遍。申包胥听了, 脸上充满了悲伤,问伍员: “那你现在去哪儿呢?”伍员说:“我听说有句话叫‘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要投奔别国,借兵伐楚,生吃楚王的肉,车裂费无极的尸体,才能解我心头之恨!”申包胥劝他说:“平王虽然无道,可他是君主。你世代做的都是他家的官,君臣的缘分早就定了。为什么要以臣恨君呢?”伍员说:“当年桀纣被他的大臣们杀掉,就因为他是无道的昏君。平王霸占儿子的媳妇,废除太子,听信谗言,残害忠良, 我搬兵攻打郢都,是为楚国扫荡污秽,何况我还要为父兄报仇呢? 如果不能灭亡楚国,我誓不为人!”申包胥说:“我要是劝你向楚国报仇,就是不忠;我要是劝你不报仇,又害你担个不孝的罪名。望你好自为之!走吧!为了朋友的交情,我决不把你的行踪告诉任何人。可是我要告诉你,你要能灭亡楚国,我就能保存楚国;你有本领使楚国危险,我就有本领使楚国安全。”伍员于是告别了申包胥,继续往宋国走。)

   不一日,到了宋国,寻见了太子建,抱头而哭,各诉平王之过恶。员曰:“太子曾见宋君否?”建曰:“宋国方有乱,君臣相攻,吾尚未通谒也。”
   (没过几天,伍员就到了宋国,找到太子建后,俩人抱头痛哭,各自诉说了平王的恶行。伍员说:“您见到宋元公了吗?”太子说:“宋国刚发生内 乱,君巨互相攻击,我还没来得及通报谒见呢。”)

   却说宋君名佐,乃宋平公嬖妾之子。平公听寺人伊戾之谗,杀太子痤而立佐。周景王十三年,平公薨,佐嗣立,是为元公。元公为人,貌丑而性柔,多私无信。恶世卿华氏之强,与公子寅、公子御戎、向胜、向行等,谋欲除去之。向胜泄其谋于向宁,宁与华向、华定、华亥相善,谋先期作乱。华亥乃伪为有疾,群臣皆来问疾。华亥执公子寅与御戎杀之,囚向胜、向行于仓廪之中。
   (宋元公叫佐,乃是宋平公宠妾生的儿子。平公听信了奸臣伊戾的谗言,杀太子痤而立佐。周景王十三年,平公死了,佐继承了君位,就是宋元公。 元公相貌丑陋,性情柔弱,为人自私又不讲信义。元公讨厌世代为官、势力强大的华氏家族,就和公子寅、公子御戎、向胜、向行等商量,打算要除掉
他们。向胜把他们的密谋泄露给向宁,向宁和华向、华定、华亥交情不错,就谋划着抢先动手。于是华亥假装成有病,等大臣们都来探望时,就把公子 寅和御戎抓起来杀了,又把向胜、向行关在仓库里。)

   元公闻之,亟驾车亲至华氏之门,请释二向。华亥并劫元公,索要世子及亲臣为质,方从其请。元公曰:“周、郑交质,自昔有之。寡人以世子质于卿家,卿之子亦应质于寡人。”华氏商议,将华亥之子无戚,华定之子启,向宁之子向罗,质于公所。元公亦召世子栾,与母弟辰,公子地,质于华亥之家。华亥始释向胜、向行,从元公还朝。
   (元公听说了,急忙坐着车亲自来到华家,请求放了二向。华亥把元公也给关了起来,口口声声要元公把儿子和亲属作为人质,才答应他的要求。元 公说:“周郑交换人质,当年就曾有过。我把儿子放在你家做人质,你家也应该把儿子放在我那儿做人质。”华家一商量,就把华亥的儿子无戚,华定 的儿子启,向宁的儿子罗,放到元公那儿。元公也把世子栾,母亲的弟弟辰, 公子地,放到华亥家。华亥才把向胜、向行放了,跟着元公一起回朝。)

   元公与夫人,心念世子栾,每日必至华氏,视世子食毕方归。华亥嫌其不便,欲送世子归宫。元公甚喜。向宁不肯曰:“所以质太子者,惟不信也。若质去,祸必至矣。”元公闻华亥中悔,大怒,召大司马华费遂,将帅甲攻华氏。费遂对曰:“世子在彼,君不念耶?”元公曰:“死生有命,寡人不能忍其耻辱!”费遂曰:“君意既决,老臣安敢庇其私族,以违君命哉?”即日整顿兵甲。元公遂将所质华无、华启、向罗,尽皆斩首,将攻华氏。
   (元公和夫人心里惦记世子栾,每天必到华家,看着世子吃完饭才回来,华亥嫌麻烦,就想把世子送回去。元公听说了很高兴。向宁不愿意,对华亥 说:“咱们把太子当作人质,就是因为信不过元公。要是人质一走,大祸就要临头了。”元公听说华亥中途变卦,非常气愤,就命令大司马华费遂,领 着军队去攻打华氏。华费遂说:“世子在他们手里,您难道不怕他遇害吗?”元公说:“死生听天由命,我不能再忍受这种耻辱了!”华费遂说:“主公已经下了决心,老臣怎么敢包庇华氏家族,违抗命令呢?”当天就把兵马整顿好了。元公又把华无戚、华启、向罗几个人质全都杀了,然后准备进攻华家。)

华登素善于华亥,奔往告之。华亥忙集家甲迎战,兵败。向宁欲杀世子,华亥曰:“得罪于君,又杀君子,人将议我。”乃尽归其质,与其党出奔陈国。
   (华登一向和华亥关系密切,连忙跑去告诉他。华亥赶紧召集自家的人马迎战,战败了。向宁要杀世子,华亥说:“得罪了君王,又要杀他的儿子, 别人都要说我的坏话。”于是就把人质都送了回去,然后投奔陈国去了。)

   华费遂有三子,长华貙,次年多僚,华登其第三子也。多僚与貙不睦,因华氏之乱,谮于元公,言:“华貙实与亥、定向谋,今自陈召之,将为内应。”元公信之,使寺人宜僚告于费遂。费遂曰:“此必多僚谮言也。君既疑貙,则请逐之。”华貙之家臣张匄,微闻其事,讯于宜僚。宜僚不肯言。张匄拔剑在手,曰:“汝若不言,吾即杀汝!”宜僚惧,尽吐其实。张匄报于华貙,请杀多僚。华貙曰:“登出奔,已伤司马之心矣。吾兄弟复相残,何以自立?吾将避之。”华貙往辞其父,张匄从行。恰好费遂自朝中出,多僚为之御车。张匄一见,怒气勃发,拔佩剑砍杀多僚。劫华费遂同出卢门,屯于南里。使人至陈,招回华亥、向宁等一同谋叛。宋元公拜乐大心为大将,率兵围南里。华登如楚借兵,楚平王使薳越帅师来救华氏。伍员闻楚师将到,曰:“宋不可居矣!”乃与太子建及其母子,西奔郑国。有诗为证:
   (华费遂一共有三个儿子,长子华貙 ,次子华多僚,华登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华多僚和华貙素来不和,借着华家出事,就到元公面前去说华貙的坏话:“华貙其实和华亥是同谋,如今华亥从陈国派人送信,叫华貙将来当内应。”元公听信了他的话,就派内侍宜僚把这事告诉了华费遂。华费遂说:“这一定是多僚说的坏话。不过主公既然怀疑貙儿,就请主公把他赶走吧。”华貙的家臣张匄听到这事,就去问宜僚,宜僚不肯说。张匄一把抽出宝剑,说:“你要是不说,我马上就把你宰了。”宜僚吓得魂都没了,赶紧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全说了。张匄报告了华貙,请求杀了多僚。华貙说:“华登跟着华亥跑了,已经够让父亲伤心的了。我们兄弟俩再互相残杀,对得起谁呢?我避开他就是了。”华貙于是去向父亲辞别,张匄跟着他一起去了。路上正好碰上华费遂下朝,多僚给他驾车。张匄一见,怒从心起,拔出宝剑就把多僚给砍了。然后劫持着华费遂出了卢门,驻扎在南里。又派人到陈国,把华亥、向宁那批人招回来一同谋反。宋元公拜乐大心为大将,率兵围攻南里。华登就去楚国借兵,楚平王派薳越带兵来救华氏。伍员听说楚军就要到了,说:“宋国也不能呆了!”就和太子建一家往西去投奔郑国。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千里投人未息肩,卢门金鼓又喧天。
   孤臣孽子多颠沛,又向荥阳快著鞭。

   楚兵来救华氏,晋顷公亦率诸侯救宋,诸侯不欲与楚战,劝宋解南里之围,纵华亥、向宁等出奔楚国,两下罢兵。此是后话。

   (正当楚军来救华氏的时候,晋顷公也率领诸侯来救宋元公。诸侯不想和楚国打仗,就劝宋元公撤了南里之围,放华亥、向宁等投奔楚国,两下罢兵。)

是时郑上卿公孙侨新卒,郑定公不胜痛悼。素知伍员乃三代忠臣之后,英雄无比,况且是时晋、郑方睦,与楚为仇,闻太子建之来,甚喜,使行人致馆,厚其廪饩。建与伍员,每见郑伯,必哭诉其冤情。郑定公曰:“郑国微兵寡,不足用也。子欲报仇,何不谋之于晋?”世子建留伍员于郑,亲往晋国,见晋顷公。顷公叩其备细,送居馆驿,召六卿共议伐楚之事。那六卿: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寅、荀跞。时六卿用事,各不相下,君弱臣强,顷公不能自专。就中惟魏舒、韩不信有贤声,余四卿皆贪权怙势之辈,而荀寅好赂尤甚。郑子产当国,执礼相抗,晋卿畏之。及游吉代为执政,荀寅私遣人求货于吉,吉不从,由是寅是恶郑之心。至是,密奏顷公曰:“郑阴阳晋、楚之间,其心不定,非一日矣。今楚世子在郑,郑必信之。世子能为内应,我起兵灭郑,即以郑封太子,然后徐图灭楚,有何不可?”顷公从其计,即命荀寅,以其询私告世子建,建欣然诺之。
(再说郑国的上卿公孙侨刚刚去世,郑定公非常伤心。早就听说伍员是三代忠臣之后,英雄无比,况且当时晋国郑国刚和好,与楚国作对,又听说太 子建来了也很高兴,就派人给他们安排了住处,照顾得很周到。太子建和伍员每次见到定公,必定哭诉一番冤情。定公说:“郑国国小兵少,很难帮助 你们。你们要报仇,为什么不去找晋国呢?”太子建就让伍员留在郑国,亲自去晋国求见晋顷公。顷公仔细听他把事情说了一遍,就派人把他送到馆驿,然后召集六卿商量伐楚的事。那六卿是: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寅、荀跞,六卿各司一摊事,谁也管不着谁。当时晋国君弱臣强,顷公什么事都不能自己作主。六卿中只有魏舒、韩不信是忠臣,其余四个都是争权夺势之辈,而荀寅收受贿赂最厉害。郑国由子产主持国事时,对晋国以礼相抗,这六卿都有点畏惧。等到游吉代替子产执政时,荀寅就暗地里派人去向游吉讨要贿赂,游吉不愿意给,荀寅就恨上了郑国。这时,荀寅就对顷公说:“郑国在楚国和咱们晋国之间耍两面派,也不是一天了。现在太子建在郑国,郑定公一定信任他。如果太子建肯做内应,咱们发兵灭郑,就把郑国封给他,然后再慢慢图谋楚国,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顷公听了他的话,就派荀寅把他的计划偷偷告诉太子建。太子建欣然同意。)

建辞了晋顷公,回至郑国,与伍员商议其事。员谏曰:“昔秦将杞子、杨孙谋袭郑国,事既不成,窜身无所。夫人以忠信待我,奈何谋之?此侥幸之计,必不可!”建曰:“吾已许晋君臣矣。”员曰:“不为晋应,未有罪也。若谋郑,则信义俱失,何以为人?子必行之,祸立至矣。”建贪于得国,遂不听伍员之谏,以家财私募骁勇,复交结郑伯左右,冀其助己。左右受其贿赂,转相要结。因晋国私遣人至建处,约会日期,其谋渐泄,遂有人密地投首。郑定公与游吉计议,召太子建游于后圃,从者皆不得入,三杯酒罢,郑伯曰:“寡人好意容留太子,不曾怠慢,太子奈何见图?”建曰:“从无此意。”定公使左右面质其事,太子建不能讳。郑伯大怒,喝令力士,擒建于席上,斩之;并诛左右受赂不出首者二十余人。伍员在馆驿,忽然肉跳不止,曰:“太子危矣!”少顷,建从人逃回驿中,言太子被杀之事。伍员即时携建子胜出了郑城,思量无路可奔,只得往吴国逃难。髯翁有诗,单咏太子建自取杀身之祸。诗云:
(太子建辞别顷公,回到郑国,和伍员商量这件事。伍员劝阻说:“想当年秦国让杞子杨孙图谋郑国,事没办成,连个容身之处也找不到了。再说, 别人以忠信对待咱们,怎么能反去打人家的主意?这种事一定不能干!”太子建说:“可我已经答应晋国君臣了。”伍员说:“不为晋国当内应,没有 罪过。要是图谋郑国,就会信义俱失,今后还怎么做人?你一定要这样办,立刻就会招来灾祸。”太子建贪图快到手的国家,于是不听伍员的劝阻,用家财私自招募勇士,又结交郑定公的侍从,想让他们帮助自己。这些侍从接受了贿赂,又去拉拢别的人。因为晋国几次暗地派人到太子建的住处联络,阴谋渐渐地泄漏出去,有人就去自首了。郑定公就和游吉商量好,召太子建到后花园去游览,侍从都不许进。喝完三杯酒,定公就对太子建说:“我好心好意收留你,并没有什么怠慢,你怎么反要图谋郑国呢?”太子建说:“我从来也没有这个意思。 ”定公就把侍从叫来当面对质,太子建没话说了。定公火了,叫人在席上捉住太子建,一刀砍了,又杀了受贿不自首的侍从二十多人。伍员在馆驿里,忽然一阵心惊肉跳,说:“太子危险了!”一会儿,有人逃回来向他说了太子建被杀的事。伍员赶紧带着太子建的儿子胜出了郑国的都城,想想没地方可去,只好逃往吴国。后人有诗,单说太子建自取杀身之祸:)

亲父如仇隔釜鬵,郑君假馆反谋侵。
人情难料皆如此,冷尽英雄好义心。

再说伍员同公子胜,惧郑国来追,一路昼伏夜行,千辛万苦,不必细述。行过陈国,知陈非驻足之处。复东行数日,将近昭关。那座关在小岘山之西,两山并峙,中间一口,为庐、濠往来之冲,出了此关,便是大江,通吴的水路了。形势险隘,原设有官把守。近因盘诘伍员,特遣右司马薳越,带领大军驻扎于此。伍员行至历阳山,离昭关约六十里之程,偃息深林,徘徊不进。忽有一老父携杖而来,径入林中,见伍员,奇其貌,乃前揖之。员亦答礼。老父曰:“君能非伍氏子乎?”员大骇曰:“何为问及于此?”老父曰:“吾乃扁鹊之弟子,东皋公也。自少以医术游于列国,今年老,隐居于此。数日前,薳将军有小恙,邀某往视,见关上悬有伍子胥形貌,与君正相似,是以问之。君不必讳,寒舍只在山后,请那步暂过,有话可以商量。”

(再说伍员和公子胜,害怕郑国军兵来追赶,一路上昼伏夜行,千辛万苦, 就不用细说了。到了陈国,知道陈国也非久留之地,又往东走了好几天,眼看看到了昭关。这座昭关,在小岘山的西面,两山并峙,中间开一条路口,是往来庐濠的要冲。出了这座关口,就是长江,可以从水路直下吴国。这里形势险峻, 原来就有官兵把守,近来因为通缉伍员,特派右司马薳越,带领大军在此驻扎。伍员走到历阳山,离昭关大约还有六十里路,就在树林里休息,犹豫了半天不敢再往前走。忽然看见一位老人拄着拐杖走过来,一直进了树林。老人见到伍员,感到他的相貌很奇特,就上前见礼。伍员也还了礼。老人问:“您是不是姓伍?”伍员吓了一跳,问:“您问这干什么?”老人说:“我是扁鹊的弟子东皋公。从小以医术遍游列国,现在老了,就在此地隐居。前几天,薳将军得了点儿小病,请我去看看,我曾见到关上挂着伍子胥的画像,和您十分相似,因此问问。您不必介意,寒舍就在山后,请暂且到我那儿坐坐,有话可以商量。”)

伍员知其非常人,乃同公子胜随东皋公而行。约数里,有一茅庄,东皋公揖伍员而入。进了草堂,伍员再拜。东皋公慌忙答礼曰:“此尚非君停足之处。”复引至堂后西偏,进一小小笆门,过一竹园,园后有土屋三间,其门如窦。低头而入,内设床几,左右开小窗透光,东皋公推伍员上座。员指公子胜曰:“有小主在,吾当侧侍。”东皋公问:“何人?”员曰:“此即楚太子建之子,名胜。某实子胥也。以公长者,不敢隐情。某有父兄切骨之仇,誓欲图报,幸公勿泄!”东皋公乃坐胜于上,自己与伍员东西相对。谓员曰:“老夫但有济人之术,岂有杀人之心哉!此处虽住一年半载,亦无人知觉。但昭关设守甚严,公子如何可过?必思一万全之策,方可无虞。”员下跪曰:“先生何计能脱我难?日后必当重报!”东皋公曰:“此处荒僻无人,公子且宽留。容某寻思一策,送尔君臣过关。”员称谢。东皋公每日以酒食款待,一住七日,并不言过关之事。伍员乃谓东皋公曰:“某有大仇在心,以刻为岁,迁延于此,宛如死人。先生高义,宁不哀乎?”东皋公曰:“老夫思之已熟,俗待一人,未至耳。”伍员狐疑不决。是夜,寝不能寐。欲要辞了东皋公前行,恐不能过关,反惹其祸。欲待再住,又恐担搁时日,所待者又不知何人。展转寻思,反侧不安,身心如在芒刺之中。卧而复起,绕室而走,不觉东方发白。只见东皋公叩门而入,见了伍员,大惊曰:“足下须鬓,何以忽然改色?得无愁思所致耶?”员不信,取镜照之,已苍然颁白矣!——世传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非浪言也。——员乃投镜于地,痛哭曰:“一事无成,双鬓已斑,天乎,天乎!”东皋公曰:“足下勿得悲伤,此乃足下佳兆也。”员拭泪问曰:“何谓佳兆?”东皋公曰:“公状貌雄伟,见者易识,今须鬓顿白,一时难辨,可以混过俗眼。况吾友,老夫已请到,吾计成矣。”员曰:“先生计安在?”东皋公曰:“吾友复姓皇甫,名讷,从此西南七十里,龙洞山居住。此人身长九尺,眉广八寸,仿佛与足下相似。教他假扮作足下,足下却扮为仆者,倘吾友被执,纷论之间,足下便可抢过昭关矣。”伍员曰:“先生之计虽善,但累及贵友,于心不安!”东皋公曰:“这个不妨,自有解救之策在后,老夫已与吾友备细言之。此君亦慷慨之士,直任无辞,不必过虑。”言毕,遂使人请皇甫讷至土室中,与伍员相见。员视之,果有三分相像,心中不胜之喜。东皋公又将药汤与伍员洗脸,变其颜色。捱至黄昏,使伍员解其素服,与皇甫讷穿之。另将紧身褐衣,与员穿着,扮作仆者。芈胜亦更衣,如村家小儿之状。伍员同公子胜,拜了东皋公四拜:“异日倘有出头之日,定当重报!”东皋公曰:“老夫哀君受冤,故欲相脱,岂望报也!”员与胜跟随皇甫讷,连夜望昭关而行,黎明已到,正值开关。
(伍员知道他不是凡夫俗子,就和公子胜随着东皋公往前走。走了几里路,见到一座茅屋,东皋公就请伍员进去。进了草堂,伍员再次见礼。东皋公急忙还礼道:“这还不是您停留的地方。”又把他们领到草堂后面,往西走进一个小小的篱笆门,过了一座竹园,园后面有三间土屋, 屋门像个小孔。低着头走进去,里面摆着床铺茶几,左右有小窗户透光,东皋公请伍员上座。伍员指着公子胜说:“有小主人在,我应该站在一旁侍候。”东皋公问:“他是什么人?”伍员说:“这就是楚国太子建的儿子,叫胜。我确实是伍子胥。因为您是前辈,我不敢隐瞒实情。我和平王不共戴天,发誓要替父兄报仇,希望您不要泄漏。”东皋公于是请公子胜坐了首席,自己和伍员东西相对坐下。东皋公说:“老夫只有救人的本领,没有害人的心术!在这儿住了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知道。只是昭关把守极严, 你们可怎么过去?必须想个万全之策,才能保证不出意外。”伍员双膝跪倒说:“先生有什么计策能使我们脱险,日后一定重重报答!”东皋公说,“我这里荒僻无人,公子请放心住下。容我寻思个办法,好送你们过关。”伍员连声道谢。一连住了七天,东皋公每天好酒好饭款待,并不提起过关的事。伍员就对东皋公说:“我心里有血海深仇,过一刻好比一年,老这样拖延下去,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先生义高云天,能不可怜我吗?”东皋公说:“我已经考虑好了,只是在等一个人。”伍员心里很不踏实,当天晚上,连觉也没睡好。想要辞别东皋公接着往前走,又怕过不了昭关;想再住下去,又怕耽搁了时间,也不知道要等的是谁。辗转反侧心里就像扎了刺一样不得安宁。刚刚躺下,又从床上起来,在屋里来回绕圈子。就这么折腾了一宿,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发白。东皋公敲门进来,见了伍员,禁不住大吃一惊,用手指着伍员说:“你的胡子、两鬓,怎么忽然变了颜色?”伍员以为他说笑话,拿过镜子一照,自己已是两鬓如霜!——传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发,这可不是胡说。——伍员一下子把镜子摔在地下失声痛哭说:“到现在一事无成,却已是须发斑白,天哪,天哪!”东皋公见他如此悲哀,连忙劝慰他说:“您也别太伤心了,这可是您的好兆头啊!”伍员擦着泪水问:“为什么说是好兆头呢?”东皋公说:“公子相貌雄健伟岸,容易被人认出来。如今胡子、两鬓一下子白了,倒可以混过普通人的眼睛。况且我的朋友已经请到了,我的计策就要成功了。”伍员说:“老人家有什么计策?”东皋公说:“我这位朋友复姓皇甫,名讷,在离这儿西南七十里的龙洞山居住。此人和您长得差不多。如果叫他扮装成您,您却扮装成仆人,既使他被捉住,趁着乱劲儿您也可以赶紧混出关去。”伍员说:“您的计策虽好,但是要连累您的好朋友,我于心不安!”东皋公说:“这不碍事,以后自然还有解救的办法,我已经和他讲明白了。这皇甫讷也是位慷慨之士,别人有求于他,他决不推辞,你就不必多虑了。”说完,就让人把皇甫讷请到土屋中,和伍员见面。伍员看看他,果然和自己有些相像,心里很高兴。东皋公又用药汤给伍员洗脸,把脸色也给改变了。等到了黄昏,东皋公让伍员把白袍脱下来,给皇甫讷穿上;另外找来一件紧身的褐色衣服,给伍员穿上,扮装成仆人。公子胜也换了衣服,就像农家小孩的模样。伍员拉着公子胜,冲着东皋公跪下磕了四个头,说:“将来如果有了出头之日,我们一定会重重报答您!”东皋公说:“老夫同情你们的冤情,因此想帮助你们逃脱险境,并不指望报答!”分别之后,伍员和公子胜跟随着皇甫讷,连夜向昭关进发,黎明时到达,正赶上开关。)

却说楚将薳越,坚守关门,号令:“凡北人东度者,务要盘诘明白,方许过关。”关前画有伍子胥面貌查对,真个“水泄不通,鸟飞不过”。皇甫讷刚到关门,关卒见其状貌,与图形相似,身穿素缟,且有惊悸之状,即时盘住,入报薳越。越飞驰出关,遥望之曰:“是矣!”喝令左右一齐下手,将讷拥入关上。讷诈为不知其故,但乞放生。那些守关将士,及关前后百姓,初闻捉得子胥,尽皆踊跃观看。伍员乘关门大开,带领公子胜,杂于众人之中,——一来扰攘之际,二来装扮不同,三来子胥面色既改,须鬓俱白,老少不同,急切无人认得,四来都道子胥已获,便不去盘诘了。——遂捱捱挤挤,混出关门。正是:“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有诗为证:
(守将薳越坚守关门,传下命令:“凡是从北边来的要过关东渡的人,务必要盘查清楚,才许过关。”关门前面悬挂着伍子胥的画像,守关的军士照 着画像仔细查看来往行人,整个昭关把守得真是“水泄不通,飞鸟不过”。皇甫讷刚到关门,军士见他的身材相貌和画像相似,穿着白袍,并且有惊讶害怕的样子,当时叫住,报告给薳越。薳越急忙出关,老远看见他就大叫一声:“是他!”喝令手下一齐动手,把皇甫讷推进关门。皇甫讷装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哀求放了他。那些守关的将士,还有关前关后 的百姓,乍一听说把伍子胥捉住了,全都你挤我我挤你来看热闹。伍员乘着关门大开,带着公子胜,混杂在众人之中。一来乱乱哄哄,二来装扮不同,三来子胥脸色已变,须发斑白,混乱之中没人能认,四来都以为子胥已被抓获,便不再盘查,伍员和公子胜这才拥挤着混出了关门。正是:“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后人有一首诗说子胥过昭关:)

千群虎豹据雄关,一介亡臣已下山;
从此勾吴添胜气,郢都兵革不能闲。

再说楚将薳越,欲将皇甫讷绑缚拷打,责令供状,解去郢都。讷辩曰:“吾乃龙洞山下隐士皇甫讷也。欲从故人东皋公出关东游,并无触犯,何故见擒?”薳越闻其声音,想道:“子胥目如闪电,声若洪钟。此人形貌虽然相近,其声低小,岂途路风霜所致耶?”正疑惑间,忽报“东皋公来见。”越命押在一边,延东皋公入,各序宾主而坐。东皋公曰:“老汉欲出关东游,闻将军捉得亡臣伍子胥,特来称贺!”薳越曰:“小卒拿得一人,貌类子胥,而未肯招承。”东皋公曰:“将军与子胥父子,共立楚朝,岂不能辨别真伪耶?”薳越曰:“子胥目如闪电,声如洪钟。此人目小而声雌,吾疑憔悴已久,失其故态耳。”东皋公曰:“老汉与子胥亦有一面,请借此人与吾辨之,便知虚实。”薳越命取原囚至前。讷望见东皋公,遽呼曰:“公相期出关,何不早至?累我受辱!”东皋公笑谓薳越曰:“将军误矣!此吾乡友皇甫讷也。约吾同游,期定关前相会,不意他先行一程。将军不信,老夫有过关文牒在此,焉可诬为亡臣耶?”言毕,即于袖中取出文牒,呈与薳越观看。越大惭,亲释其缚,命酒压惊曰:“此乃小卒识认不真,万勿见怪!”东皋公曰:“此将军为朝廷执法,老夫何怪之有。”薳越又取金帛相助,为东游之资。二人称谢下关。薳越号令将士,坚守如故。

(再说楚将薳越抓到皇甫讷,就要捆绑拷打,逼他招供,然后解往郢都。皇甫讷急忙分辩说:“我是龙洞山下的隐士皇甫讷,想跟着老朋友东皋公出关东游,并没犯法,凭什么抓我?”薳越听到他的声音,心想:“子胥目光如电,声如洪钟。这人的模样虽然像他,可是细声细气,难道是一路风霜劳苦所致?”正在疑惑,忽听有人报告:“东皋公来见您。”薳越就命人把皇甫讷押到旁边,请东皋公进来,分宾主坐下。东皋公说:“老汉想要出关东游,听说将军捉到了伍子胥,特来道贺!”薳越说:“军士抓到了一个人,长得很像伍员,可是不肯招认。”东皋公说:“将军和伍子胥父子同在朝廷做官,难道还不能辨别真假吗?”薳越说:“伍员目光如电,声如洪钟。可这个人眼睛不大声音也小,我怀疑他是劳累已久,憔悴得不像原来那样了。”东皋公说:“我和子胥也见过一面,请把那个人叫来让我认认,就能知道真假。”薳越就叫人把皇甫讷带来。皇甫讷一见东皋公,急得大叫:“说好了一起出关,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来,害得我受罪!”东皋公笑得直咳嗽,对薳越说:“将军错啦!这是我的老友皇甫讷。他约我一块东游,说好在关前相会,没想到他先来一步。您要不信,老夫这里有过关的证明文书,怎么能说他是伍子胥呢?”说罢,就从袖子里取出文书,递给薳越看。薳越十分惭愧,亲自给皇甫讷解了绑绳,让人拿酒来给他压惊,说:“这都是手下有眼无珠,千万别见怪!”东皋公说:“将军为朝廷执行公务,我怎么能怪您呢。”薳越又叫人拿出黄金绸缎,送给他们做东游的盘费。二人道谢后出关。薳越仍命令军士,坚守如故。)

再说伍员过了昭关,心中暗喜,放步而行。走不上数里,遇着一人,伍员认得他姓左名诚,只见昭关击柝小吏。他原是城父人,曾跟随伍家父子射猎,所以识认颇真。见伍员,大惊曰:“朝廷索公子甚急,公子如何过关?”伍员曰:“主公知我有一颗夜光之珠,问我取索,此珠已落人手,将往取之,适才禀过薳将军,蒙他释放来的。”左诚不信曰:“楚王有令:‘纵放公子者,全家处斩。’某请同公子暂回关上,问明了主将,方才可行。”伍员曰:“若见主将,我说美珠已交付与你,恐汝难于分剖。不如做人情放我,他日好相见也。”左诚知伍员英勇,不敢相抗,遂纵之东行,回到关上,隐过其事不提。
(再说伍员过了昭关,心里十分高兴,迈开大步就往前走。走不上几里路,碰上一个人,伍员认得他叫左诚,现在是昭关值更的小官。左诚是城父人,曾经跟随伍家父子行围射猎,因此认得伍员。一见伍员,左诚惊异地说:“朝廷追捕公子很急迫,公子怎么过的关?”伍员说:“主公知道我有一颗夜明珠,向我索取,可是已落入他人之手,我这就去取回来,刚才通知了薳将军,是他让我过关的。”左诚不相信,说:“楚王有令:‘放走伍员,全家斩首。’我请公子和我一起回关,问明主将,才能让公子走。伍员说:“如果见了主将,我就说把夜明珠交给你了,怕你有口也说不清。不如做个人情放了我,以后也好见面。”左诚知道伍员勇武,不敢阻拦,只好放他东去,回到关上,也没敢提这事。)

伍员疾行,至于鄂渚,遥望大江,茫茫浩浩,波涛万顷,无舟可渡。伍员前阻大水,后虑追兵,心中十分危急。忽见有渔翁乘船,从下流溯水而上,员喜曰:“天不绝我命也!”乃急呼曰:“渔父渡我!渔父速速渡我!”那渔父方欲拢船,见岸上又有人行动,乃放声歌曰:
(伍员大步流星往前走,远远看到了长江,浩浩茫茫,波涛万顷,可是找不到渡船。前有江水,后虑追兵,伍员心里十分焦急。忽然见到有个渔翁,坐着船从下游逆流而上,伍员喜出望外说:“天不让我死啊!”于是急忙呼喊:“渔父快点把我渡过去!”那个渔翁才要把船靠过来,见岸上又有人行动,于是放声唱起歌来:)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伍员闻歌会意,即望下流沿江趋走,至于芦洲,以芦茨自隐。少顷,渔翁将船扰岸,不见了伍员,复放声歌曰:

(伍员听到歌词,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沿着江岸往下游紧走,来到一片芦苇洲,把自己藏在里面。一会儿,渔翁把船靠了岸,找不见伍员,又放声唱起歌来:)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
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伍员同芈胜从芦丛中钻出,渔翁急招之。二人践石登舟,渔翁将船一篙点开,轻划兰桨,飘飘而去。不勾一个时辰,达于对岸。渔翁曰:“夜来梦将星坠于吾舟,老汉知必有异人问渡,所以荡桨出来,不期遇子。观子容貌,的非常人,可实告我,勿相隐也。”伍员遂告姓名。渔翁嗟呀不已,曰:“子面有饥色,吾往取食啖子,子姑少待。”渔翁将舟系于绿杨下,入村取食,久而不至。员谓胜曰:“人心难测,安知不聚徒擒我?”乃复隐于芦花深处。

(伍员和公子胜从芦苇丛中钻出来,渔翁急忙叫他们过去。俩人踩着石头上了船,渔翁一点竹篙把船荡开,然后轻轻摇着船桨,飘飘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到了对岸。渔翁对伍员说:“夜里我梦见有将星落到我的船上, 老汉知道一定会有贵人求渡,所以摇船出来转转。看你的相貌,的确与众不同,可否把实话告诉我,不要隐瞒。”伍员就把姓名告诉给他,渔翁不住地叹息,说:“你面有饥色,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你稍等一会儿。”说完把船系在绿杨树下,进村去取食物,半天没回来。伍员对公子胜说:“人心难测,怎么知道他不是去叫人来捉咱们?”于是又隐藏在芦花深处。)

少顷,渔翁取麦饭、鲍鱼羹、盎浆,来至树下,不见伍员,乃高唤曰:“芦中人!芦中人!吾非以子求利者也!”伍员乃出芦中而应。渔翁:“知子饥困,特为取食,奈何相避耶?”伍员曰:“性命属天,今属于丈人矣。忧患所积,中心皇皇,岂敢相避?”渔翁进食,员与胜饱餐一顿,临去,解佩剑以授渔翁,曰:“此先王所赐,吾祖父佩之三世矣。中有七星,价值百金,以此答丈人之惠。”渔翁笑曰:“吾闻楚王有令:‘得伍员者,赐粟五百万,爵上大夫。’吾不图上卿之赏,而利汝百金之剑乎?且‘君子无剑不游’,子所必需,吾无所用也。”员曰:“丈人既不受剑,愿乞姓名,以图后报!”渔翁怒曰:“吾以子含冤负屈,故渡汝过江。子以后报啖我,非丈夫也!”员曰:“丈人虽不望报,某心何以自安?”固请言之。渔翁曰:“今日相逢,子逃楚难,吾纵楚贼,安用姓名为哉?况我舟楫活计,波浪生涯,虽有名姓,何期而会?万一天遣相逢,我但呼子为‘芦中人’,子呼我为‘渔丈人’,足为志记耳。”员乃欣然拜谢。方行数步,复转身谓渔翁曰:“倘后有追兵来至,勿泄吾机。”只因转身一言,有分丧了渔翁性命。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过了一会儿,渔翁拿着麦饭、鲍鱼羹,还有一罐汤,来到绿杨树下,一看伍员不在,就高声呼唤道:“芦荡里的人!芦荡里的人!我不是那种拿你求利的人!”伍员听了这话,才从芦苇丛中走出来。渔翁说:“知道你又累又饿,特地为你取来食物,为什么还要避开我?”伍员说:“我这条命本来是属于老天爷的,现在属于老丈你了。怎么敢躲着您?”伍员和公子胜饱餐一顿,临走时解下佩剑送给渔翁,说:“这把剑是先王赏赐的,我家已经佩带三代了。这剑上有七颗星,价值百金,用它来答谢您的恩惠吧。”渔翁笑着说:“我听说楚王有令:‘捉到伍子胥的,赏小米五万石,封上大夫的官职。’这么重的奖赏我都不图,难道会图你这把值百金的剑吗?何况‘君子无剑不游’,这东西是你非用不可的,我拿了也没用。”伍员说:“老丈既然不愿意接受宝剑,就请您留下姓名,以图后报!”渔翁很气愤地说:“我因为你含冤负屈,才渡你过江,你却用将来报答来利诱我,你不是个大丈夫!”伍员说:“老丈虽然不图后报,可我怎么能安心呢,”一再请渔翁说出姓名。渔翁说:“今天咱们相逢,你逃脱了楚国的追捕,我放走了楚国的逃犯,怎么还能留下姓名呢?况且我这船上的活计漂泊不定,就是留下姓名,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万一老天爷让我们相聚,我只叫你 ‘芦中人’,你就喊我‘渔丈人’,足够作为识别的标记了。”伍员欣然拜谢。才走了几步,又转身对渔翁说:“倘若后面的追兵来到,请不要泄漏我的行踪。”只为这转身说的一句话,要了渔翁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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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三 六月 18, 2014 6:43 pm

第七十三回 伍员吹箫乞吴市 专诸进炙刺王僚

话说渔丈人已渡伍员,又与饮食,不受其剑。伍员去而复回,求丈人秘密其事,恐引追兵前至,有负盛意。渔翁仰天叹曰:“吾为德于子,子犹见疑。倘若追兵别渡,吾何以自明?请以一死绝君之疑!”言讫,解缆开船,拔舵放浆,倒翻船底,溺于江心。史臣有诗云:
(话说渔丈人把伍员摇渡过江,又送来吃的喝的,临别时也不接受七星宝剑。伍员去而复返,求他保守秘密。渔翁听了这话,仰天长叹说:“我对你这么好,你还不相信我。倘若追兵赶来,我何以自明?愿以一死来断绝你对我的怀疑!”说完,解开缆绳放开小船,拔掉舵收起桨,捣穿船底,自己淹死在江心。后人有诗称颂渔丈人说: )

数载逃名隐钓纶,扁舟渡得楚亡臣。
绝君后虑甘君死,千古传名渔丈人。

至今武昌东北通淮门外,有解剑亭,当年子胥解剑赠渔父处也。伍员见渔丈人自溺,叹曰:“我得汝而活,汝为我而死,岂不哀哉?”
(至今武昌东北通淮门外,还有座解剑亭,就是当年伍子胥解剑赠渔父的地方。伍员见渔丈人自溺于江心,哀叹道:“我遇到你才得了活命,你却为我而死,怎能不令人悲哀啊!”)

伍员与芈胜遂入吴境。行至溧阳,馁而乞食。遇一女子,方浣纱于濑水之上,篮中有饭。伍员停足问曰:“夫人可假一餐乎?”女子垂头应曰:“妾独与母居,三十未嫁,岂敢售餐于行客哉?”伍员曰:“某在穷途,愿乞一饭自活!夫人行赈恤之德,又何嫌乎?”女子抬头看见伍员状貌魁伟,乃曰:“妾观君之貌,似非常人,宁以小嫌,坐视穷困?”于是发其箪,取盎浆,跪而进之。胥与胜一餐而止。女子曰:“君似有远行,何不饱食?”二人乃再餐,尽其器。临行谓女子曰:“蒙夫人活命之恩,恩在肺腑,某实亡命之夫,倘遇他人,愿夫人勿言!”女子凄然叹曰:“嗟乎!妾侍寡母三十未嫁,贞明自矢,何期馈饭,乃与男子交言。败义堕节,何以为人!子行矣。”伍员别去,行数步,回头视之,此女抱一大石,自投濑水中而死。后人有赞云:
(伍员和公子胜终于到了吴国。走到溧阳,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要饭吃。正好碰上一个女子在濑河边洗衣服,竹筐里放着食物。伍员停下来问道:“夫人能借给我一碗饭吗?”女子低着头回答说,“我一个人和母亲住,三十岁还没出嫁,怎么敢送饭给陌生人吃呢?”伍员说,“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只求你给一碗饭吃活命!夫人做救济落难人的善事,还会有什么嫌疑吗?”女子抬头看见伍员相貌不俗,就说:“看您的相貌,不像是普通人,我怎么能因为避一点儿嫌疑,眼看着别人受难?”于是打开盛食物的罐子,倒满了 米粥,跪着递给伍员。伍员和公子胜三口两口就给吃完了。女子说:“你们像是要走远路,怎么能不吃饱呢?”俩人于是又吃起来,把一罐子米粥都给吃光了。临走时对女子说:“夫人的救命之恩,我们铭记肺腑。我们本是逃亡的犯人,倘若遇见别人,请您别说见过我们!”女子悲伤地叹了口气说,“唉!我因为侍奉寡母,三十岁还没嫁人,自己发誓要保持贞节,没想到因为送饭给人吃,终于和陌生男子说了话。贞节已经丧失,以后怎么再作人呢?你们走吧。”伍员和公子胜告别而去。走了没几步,回头再看她,只见这女子怀里抱了一块大石头,自己投进濑河里死了。后人有诗称赞说:)

溧水之阳,击绵之女,惟治母餐,不通男语。矜此旅人,发其筐筥,君腹虽充,吾节巳窳。捐此孱躯,以存壶矩,濑流不竭,兹人千古!

伍员见女子投水,感伤不已,咬破指头,沥血书二十字于石上,曰:
(伍员见女子投河,感伤不已,咬破指头,滴血在石头上写了二十个字:)

尔浣纱,我行乞;我腹饱,尔身溺。十年之后,千金报德!

伍员题讫,复恐后人看见,掬土以掩之。
(写完了,恐怕有人看见,伍员就用土把石头埋在地下。)

过了溧阳,复行三百余里,至一地,名吴趋。见一壮士,碓颡而深目,状如饿虎,声若巨雷,方与大汉厮打。众人力劝不止。门内有一妇人唤曰:“专诸不可!”其人似有畏惧之状,即时敛手归家。员深怪之,问于旁人曰:“如此壮士,而畏妇人乎?”旁人告曰:“此吾乡勇士,力敌万人,不畏强御,平生好义,见人有不平之事,即出死力相为。适才门内唤声,乃其母也。所唤专诸,即此人姓名。素有孝行,事母无违,虽当盛怒,闻母至即止。”员叹曰:“此真烈士矣!”
(过了溧阳,又走了三百多里,来到一个叫吴趋的地方。只见有个壮士,尖脑门,深眼窝,模样像饿虎,声音像巨雷,正在和另外一个大汉打架。旁边好多人怎么劝也劝不住,忽听门里有个妇人喊了一声:“专诸不许这样!”那人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当时住手走回家去。伍员很奇怪,就问旁边的人:“这么个壮汉,怎么还怕老妇人?”别人告诉他:“他是我们这儿的勇士,能力敌万人,生来就不畏强暴,见义勇为,只要看到有人受欺负,就会豁出命来去打抱不平。刚才门里边叫他的,是他的母亲。她叫的‘专诸’,就是这汉子的名字。专诸一向很孝顺,从来也不让母亲生气,即使正在火头上,听到母亲一到,马上就把火儿压下去了。”伍员不由得赞叹道:“这才是真壮士啊!”)

次日,整衣相访。专诸出迎,叩其来历。员具道姓名,并受冤始末。专诸曰:“公负此大冤,何不求见吴王,借兵报仇?”员曰:“未有引进之人,不敢自媒。”专诸曰:“君言是也。今日下顾荒居,有何见谕?”员曰:“敬子孝行,愿与结交。”专诸大喜,乃入告于母,即与伍员八拜为交。员长于诸二岁,呼员为兄。员请拜见专诸之母。专诸复出其妻子相见,杀鸡为黍,欢如骨肉。遂留员、胜二人宿了一夜。次早,员谓专诸曰:“某将辞弟入都,觅一机会,求事吴王。”专诸曰:“吴王好勇而骄,不如公子光亲贤下士,将来必有所成。”员曰:“蒙弟指教,某当牢记。异日有用弟之处,万勿见拒!”专诸应诺。三人分别。
(第二天,伍员穿戴整齐去拜访专诸。专诸出来迎接,询问他的来历。伍员就把自己的姓名,还有受冤屈的始末情由,都对他讲了。专诸听后说:“您受了这么大的冤枉,为什么不去求见吴王,借兵报仇?”伍员说:“没有引见的人,不敢自己去乱闯。”专诸说:“您说的也对。请问您今天来到寒舍,有什么事吗?”伍员说:“我敬重你的孝道,想和你交个朋友。”专诸非常高兴,就进屋去秉告了母亲,当即与伍员八拜为交。伍员比专诸大两岁,专诸就管他叫大哥。伍员请求拜见了专诸的母亲。然后专诸又把妻子、儿子叫出来和伍员见面,杀鸡做饭,像一家人那样亲热,当晚又留伍员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伍员对专诸说:“我要告别兄弟进城, 找个机会去见吴王,”专诸说:“吴王粗鲁而骄傲,不如公子光亲贤下士,将来一定能成大事。”伍员说:“谢谢兄弟的指教,我一定牢记在心。以后有用得着兄弟你的地方,请一定不要拒绝。”专诸答应了,二人就此分别。)

员胜相随前进,来到梅里,城郭卑隘,朝市粗立。舟车嚷嚷,举目无亲,乃藏芈胜于郊外,自己被发佯狂,跣足涂面,手执斑竹箫一管,在市中吹之,往来乞食。其箫曲第一叠云:
(伍员和公子胜继续往前走,不久便到了梅里。只见城市又小又破,街市上人来车往,乱乱哄哄。两人身在异乡,举目无亲。伍员就把公子胜藏在郊外,自己披散着头发抹脏了脸,把鞋脱了光着脚,手里拿着一管斑竹箫,在市场上吹奏,好要口饭吃。箫曲的第一段吹的意思是:)

伍子胥!伍子胥!跋涉宋、郑身无依,千辛万苦凄复悲!父仇不报,何以生为?

第二叠云:
(第二段吹的意思是:)

伍子胥!伍子胥!昭关一度变须眉,千惊万恐凄复悲!兄仇不报,何以生为?

第三叠云:
(第三段吹的意思是:)

伍子胥!伍子胥!芦花渡口溧阳溪,千生万死及吴陲,吹箫乞食凄复悲!身仇不报,何以生为?

市人无有识者。——时周景王二十五年,吴王僚之七年也。
(可惜街市上的人没有一个听得懂的。——此时正是周景王二十五年,吴王僚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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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 页 2 Empty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帖子 由 mylingo 周六 六月 21, 2014 7:31 pm

第七十三回  伍员吹箫乞吴市  专诸进炙刺王僚

   话说渔丈人已渡伍员,又与饮食,不受其剑。伍员去而复回,求丈人秘密其事,恐引追兵前至,有负盛意。渔翁仰天叹曰:“吾为德于子,子犹见疑。倘若追兵别渡,吾何以自明?请以一死绝君之疑!”言讫,解缆开船,拔舵放浆,倒翻船底,溺于江心。史臣有诗云:
   (话说渔丈人把伍员摇渡过江,又送来吃的喝的,临别时也不接受七星宝剑。伍员去而复返,求他保守秘密。渔翁听了这话,仰天长叹说:“我对你这么好,你还不相信我。倘若追兵赶来,我何以自明?愿以一死来断绝你对我的怀疑!”说完,解开缆绳放开小船,拔掉舵收起桨,捣穿船底,自己淹死在江心。后人有诗称颂渔丈人说: )

   数载逃名隐钓纶,扁舟渡得楚亡臣。
   绝君后虑甘君死,千古传名渔丈人。

   至今武昌东北通淮门外,有解剑亭,当年子胥解剑赠渔父处也。伍员见渔丈人自溺,叹曰:“我得汝而活,汝为我而死,岂不哀哉?”

   (至今武昌东北通淮门外,还有座解剑亭,就是当年伍子胥解剑赠渔父的地方。伍员见渔丈人自溺于江心,哀叹道:“我遇到你才得了活命,你却为我而死,怎能不令人悲哀啊!”)

   伍员与芈胜遂入吴境。行至溧阳,馁而乞食。遇一女子,方浣纱于濑水之上,篮中有饭。伍员停足问曰:“夫人可假一餐乎?”女子垂头应曰:“妾独与母居,三十未嫁,岂敢售餐于行客哉?”伍员曰:“某在穷途,愿乞一饭自活!夫人行赈恤之德,又何嫌乎?”女子抬头看见伍员状貌魁伟,乃曰:“妾观君之貌,似非常人,宁以小嫌,坐视穷困?”于是发其箪,取盎浆,跪而进之。胥与胜一餐而止。女子曰:“君似有远行,何不饱食?”二人乃再餐,尽其器。临行谓女子曰:“蒙夫人活命之恩,恩在肺腑,某实亡命之夫,倘遇他人,愿夫人勿言!”女子凄然叹曰:“嗟乎!妾侍寡母三十未嫁,贞明自矢,何期馈饭,乃与男子交言。败义堕节,何以为人!子行矣。”伍员别去,行数步,回头视之,此女抱一大石,自投濑水中而死。后人有赞云:

   (伍员和公子胜终于到了吴国。走到溧阳,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要饭吃。正好碰上一个女子在濑河边洗衣服,竹筐里放着食物。伍员停下来问道:“夫人能借给我一碗饭吗?”女子低着头回答说,“我一个人和母亲住,三十岁还没出嫁,怎么敢送饭给陌生人吃呢?”伍员说,“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只求你给一碗饭吃活命!夫人做救济落难人的善事,还会有什么嫌疑吗?”女子抬头看见伍员相貌不俗,就说:“看您的相貌,不像是普通人,我怎么能因为避一点儿嫌疑,眼看着别人受难?”于是打开盛食物的罐子,倒满了 米粥,跪着递给伍员。伍员和公子胜三口两口就给吃完了。女子说:“你们像是要走远路,怎么能不吃饱呢?”俩人于是又吃起来,把一罐子米粥都给吃光了。临走时对女子说:“夫人的救命之恩,我们铭记肺腑。我们本是逃亡的犯人,倘若遇见别人,请您别说见过我们!”女子悲伤地叹了口气说,“唉!我因为侍奉寡母,三十岁还没嫁人,自己发誓要保持贞节,没想到因为送饭给人吃,终于和陌生男子说了话。贞节已经丧失,以后怎么再作人呢?你们走吧。”伍员和公子胜告别而去。走了没几步,回头再看她,只见这女子怀里抱了一块大石头,自己投进濑河里死了。后人有诗称赞说:)

   溧水之阳,击绵之女,惟治母餐,不通男语。矜此旅人,发其筐筥,君腹虽充,吾节巳窳。捐此孱躯,以存壶矩,濑流不竭,兹人千古!

   伍员见女子投水,感伤不已,咬破指头,沥血书二十字于石上,曰:

   (伍员见女子投河,感伤不已,咬破指头,滴血在石头上写了二十个字:)

   尔浣纱,我行乞;我腹饱,尔身溺。十年之后,千金报德!

   伍员题讫,复恐后人看见,掬土以掩之。

   (写完了,恐怕有人看见,伍员就用土把石头埋在地下。)

   过了溧阳,复行三百余里,至一地,名吴趋。见一壮士,碓颡而深目,状如饿虎,声若巨雷,方与大汉厮打。众人力劝不止。门内有一妇人唤曰:“专诸不可!”其人似有畏惧之状,即时敛手归家。员深怪之,问于旁人曰:“如此壮士,而畏妇人乎?”旁人告曰:“此吾乡勇士,力敌万人,不畏强御,平生好义,见人有不平之事,即出死力相为。适才门内唤声,乃其母也。所唤专诸,即此人姓名。素有孝行,事母无违,虽当盛怒,闻母至即止。”员叹曰:“此真烈士矣!”
   (过了溧阳,又走了三百多里,来到一个叫吴趋的地方。只见有个壮士,尖脑门,深眼窝,模样像饿虎,声音像巨雷,正在和另外一个大汉打架。旁边好多人怎么劝也劝不住,忽听门里有个妇人喊了一声:“专诸不许这样!”那人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当时住手走回家去。伍员很奇怪,就问旁边的人:“这么个壮汉,怎么还怕老妇人?”别人告诉他:“他是我们这儿的勇士,能力敌万人,生来就不畏强暴,见义勇为,只要看到有人受欺负,就会豁出命来去打抱不平。刚才门里边叫他的,是他的母亲。她叫的‘专诸’,就是这汉子的名字。专诸一向很孝顺,从来也不让母亲生气,即使正在火头上,听到母亲一到,马上就把火儿压下去了。”伍员不由得赞叹道:“这才是真壮士啊!”)

   次日,整衣相访。专诸出迎,叩其来历。员具道姓名,并受冤始末。专诸曰:“公负此大冤,何不求见吴王,借兵报仇?”员曰:“未有引进之人,不敢自媒。”专诸曰:“君言是也。今日下顾荒居,有何见谕?”员曰:“敬子孝行,愿与结交。”专诸大喜,乃入告于母,即与伍员八拜为交。员长于诸二岁,呼员为兄。员请拜见专诸之母。专诸复出其妻子相见,杀鸡为黍,欢如骨肉。遂留员、胜二人宿了一夜。次早,员谓专诸曰:“某将辞弟入都,觅一机会,求事吴王。”专诸曰:“吴王好勇而骄,不如公子光亲贤下士,将来必有所成。”员曰:“蒙弟指教,某当牢记。异日有用弟之处,万勿见拒!”专诸应诺。三人分别。
   (第二天,伍员穿戴整齐去拜访专诸。专诸出来迎接,询问他的来历。伍员就把自己的姓名,还有受冤屈的始末情由,都对他讲了。专诸听后说:“您受了这么大的冤枉,为什么不去求见吴王,借兵报仇?”伍员说:“没有引见的人,不敢自己去乱闯。”专诸说:“您说的也对。请问您今天来到寒舍,有什么事吗?”伍员说:“我敬重你的孝道,想和你交个朋友。”专诸非常高兴,就进屋去秉告了母亲,当即与伍员八拜为交。伍员比专诸大两岁,专诸就管他叫大哥。伍员请求拜见了专诸的母亲。然后专诸又把妻子、儿子叫出来和伍员见面,杀鸡做饭,像一家人那样亲热,当晚又留伍员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伍员对专诸说:“我要告别兄弟进城, 找个机会去见吴王,”专诸说:“吴王粗鲁而骄傲,不如公子光亲贤下士,将来一定能成大事。”伍员说:“谢谢兄弟的指教,我一定牢记在心。以后有用得着兄弟你的地方,请一定不要拒绝。”专诸答应了,二人就此分别。)

   员胜相随前进,来到梅里,城郭卑隘,朝市粗立。舟车嚷嚷,举目无亲,乃藏芈胜于郊外,自己被发佯狂,跣足涂面,手执斑竹箫一管,在市中吹之,往来乞食。其箫曲第一叠云:
   (伍员和公子胜继续往前走,不久便到了梅里。只见城市又小又破,街市上人来车往,乱乱哄哄。两人身在异乡,举目无亲。伍员就把公子胜藏在郊外,自己披散着头发抹脏了脸,把鞋脱了光着脚,手里拿着一管斑竹箫,在市场上吹奏,好要口饭吃。箫曲的第一段吹的意思是:)

   伍子胥!伍子胥!跋涉宋、郑身无依,千辛万苦凄复悲!父仇不报,何以生为?

   第二叠云:

   (第二段吹的意思是:)

   伍子胥!伍子胥!昭关一度变须眉,千惊万恐凄复悲!兄仇不报,何以生为?

   第三叠云:

   (第三段吹的意思是:)

   伍子胥!伍子胥!芦花渡口溧阳溪,千生万死及吴陲,吹箫乞食凄复悲!身仇不报,何以生为?

   市人无有识者。——时周景王二十五年,吴王僚之七年也。

   (可惜街市上的人没有一个听得懂的。——此时正是周景王二十五年,吴王僚七年。)

   再说吴公子姬光,乃吴王诸樊之子。诸樊薨,光应嗣位,因守父命,欲以次传位于季札,故余祭、夷昧以次相及。及夷昧薨后,季札不受国,仍该立诸樊之后,争奈王僚贪得不让,竟自立为王。公子光心中不服,潜怀杀僚之意,其如群臣皆为僚党,无与同谋,隐忍于中。乃求善相者曰被离,举为吴市吏,嘱以谘访豪杰,引为已辅。
   (再说吴国的公子姬光,乃是吴王诸樊的儿子。诸樊死后,公子光按理应该继位,可是因为遵守父亲的遗言,想把王位传给父亲的弟弟季札,季札不愿意,又传给弟弟夷昧。等到夷昧也死了,季札仍不愿继位,按理还应该由诸樊的儿子公子光继位。怎奈王僚贪图王位,拒不相让,竟然自立为王。公子光心里不服气,暗怀除掉王僚之意,可是大臣们都是王僚的人,找不到同谋,只好藏在心里强忍着。于是请了一位叫被离的善于看相的人,举荐他为吴市的官吏,嘱咐他留心寻访豪杰,领来辅助自己。)

   一日,伍员吹箫过于吴市。被离闻箫声甚哀,再一听之,稍辨其音。出见员,乃大惊曰:“吾相人多矣,未见有如此之貌也!”乃揖而进之,逊于上坐。伍员谦让不敢。被离曰:“吾闻楚杀忠臣伍奢,其子子胥出亡外国,子殆是乎?”员跼蹐未对。被离又曰:“吾非祸子者。吾见子状貌非常,欲为子求富贵地耳。”伍员乃诉其实。早有侍人知其事,报知王僚。僚召被离引员入见。被离一面使人私报姬光得知,一面使伍员沐浴更衣,一同入朝,进谒王僚。王僚奇其貌,与之语,知其贤,即拜为大夫之职。次日,员入谢,道及父兄之冤,咬牙切齿,目中火出。王僚壮其气,意复怜之,许为与师复仇。
   (这天,伍员吹箫走过吴市,被离听见箫声吹得凄凉悲切,不由得心里一动。再细一听,稍微明白点儿意思。等跑出来见到伍员,大吃一惊说:“我相过的人多了,还从没见过这种相貌的人!”于是就请伍员登堂入室,还请伍员上坐。伍员一再谦让。被离说:“我听说楚国杀了忠臣伍奢,他的儿子伍子胥逃往别国,大概就是你吧?”伍员犹犹豫豫没回答。被离又说:“我不是要害你的人。我看你的相貌非比寻常,想替你找个能得到富贵的地方。”伍员就对他说了实话。这时候,早有人把这事报告了王僚。王僚就叫被离领着伍员进见。被离一面派人偷偷去告诉公子光,一面让伍员洗澡换衣服,一同上朝,谒见王僚。王僚看他的相貌奇特,和他说了会儿话,知道伍员是个人才,当即授给他大夫的官职。第二天,伍员入朝拜谢,说到父兄的冤仇,禁不住咬牙切齿,眼睛里差点儿冒出火来。王僚被他的英雄气概所感动,心里又很怜悯他,就答应为他发兵报仇。)

   姬光素闻伍员智勇,有心收养他,闻先谒王僚,恐为僚所亲用,心中微愠。乃往见王僚曰:“光闻楚之亡臣伍员,来奔我国,王以为何如人?”僚曰:“贤而且孝。”光曰:“何以见之?”僚曰:“勇壮非常,与寡人筹策国事,无不中窾,是其贤也。念父兄之冤,未曾须臾忘报,乞师于寡人,是其孝也。”光曰:“王许以复仇乎?”僚曰:“寡人怜其情,已许之矣。”光谏曰:“万乘之主,不为匹夫兴师。今吴、构兵已久,未见大胜。若为子胥兴师,是匹夫之恨,重于国耻也。胜则彼快其愤,不胜则我益其辱,必不可!”王僚以为然,遂罢伐楚之议。伍员闻光之入谏,曰:“光方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也。”乃辞大夫之职不受。光复言于王僚曰:“子胥以王不肯兴师,辞职不受,有怨望之心,不可用之。”僚遂疏伍员,听其辞去,但赐以阳山之田百亩。
   (公子光早就知道伍员智勇双全,有心要收留他,又听说先去见了王僚, 怕伍员又成了王僚的亲信,心里有些不痛快。于是就去见王僚说:“我听说从楚国逃亡的臣子伍子胥,来投奔我国,大王认为他这个人怎么样?”王僚说:“有才能而且重孝道。”公子光说:“怎么见得呢?”王僚说:“伍员非常英勇豪壮,和我谈论治国的大事,没有不中肯的,这就是他的才能;想着父兄的冤仇,没有一刻忘记报仇,极力恳求我发兵,这就是他的孝道。”公子光说:“您答应帮他报仇了?”王僚说:“我可怜他的处境,已经答应他了。”公子光劝阻说:“有一万辆战车的大国国君,不应该为一个普通人 兴师动众。如果为伍子胥发兵,就是把匹夫之恨看得比国家的耻辱还重要。打胜了可以为他出气,打败了我们就要遭受耻辱,千万不能这样做!”王僚觉得这话有道理,就收回了伐楚的决定。伍员听说公子光入朝劝阻发兵,就对王僚说:“公子光自己心里有鬼却拿国家的荣辱来说话。”于是辞去了大夫的官职。公子光又对王僚说:“伍子胥因为您不肯发兵,心怀怨恨,不能再任用他。”王僚于是任凭伍员辞官不做,只赐给他一百亩阳山的田地。)

   员与胜遂耕于阳山之野。姬光私往见之,馈以米粟布帛,问曰:“子出入吴、楚之境,曾遇有才勇之士,略如子胥者乎?”员曰:“某何足道。所见有专诸者,真勇士也!”光曰:“愿因子胥,得交于专先生。”员曰:“专诸去此不远,当即召之,明旦可入谒也。”光曰:“既是才勇之士,某即当造请,岂敢召乎?”乃与伍员同车共载,直造专诸之家。
   (伍员和公子胜就在阳山的田野里种地。公子光知道伍员到了阳山,就暗中去见他,还赠送了不少米面布匹绸缎,然后问伍员说:“你从楚国走到吴国,一路上见没见过像你这样文武双全的人?”伍员说:“我算什么,我见过有个叫专诸的人,才真是个勇士!”公子光说:“我想求您把我介绍给专诸作朋友。”伍员说:“专诸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我马上去找他,明天一早儿就去见您。”公子光说:“既然是才勇之士,我应当现在就去登门拜访,怎么能叫他求见我呢?”说完就和伍员同坐一辆车,直奔专诸家。)

   专诸方在街坊磨刀,为人屠豕,见车马纷纷,方欲走避。伍员在车上呼曰:“愚兄在此。”专诸慌忙停刀,候伍员下车相见。员指公子光曰:“此吴国长公子,慕吾弟英雄,特来造见,弟不可辞。”专诸曰:“某闾巷小民,有何德能,敢烦大驾。”遂揖公子光而进。筚门蓬户,低头而入。公子光先拜,致生平相慕之意。专诸答拜。光奉上金帛为贽,专诸固让。伍员从旁力劝,方才肯受。自此专诸遂投于公子光门下。光使人日馈粟肉,月给布帛,又不时存问其母。专诸甚感其意。
   (专诸正在街上磨刀,准备帮别人杀猪。看见乱哄哄来了一队车马,正要避开,伍员在车上对他喊道:“大哥我在这里呢。”专诸赶忙放下刀,等伍 员下车。伍员指着公子光说,“这位是吴国的长公子,敬慕兄弟你是个英雄,专门来拜访,想和你交个朋友,你可不能推辞啊。”专诸对公子光说:“我这个寒街陋巷的草民,有何德能,敢惊动您的大驾。”说着请公子光到家里说话。草屋太矮,只能低着头进去。公子光先见了礼,说明自己敬慕的心意。专诸还礼致谢。公子光让人送上黄金绸缎作见面礼,专诸再三推辞。伍员在旁边极力劝说,专诸这才收下。从此,专诸就投在公子光的门下。公子光派人每天送米面菜肉,每月送绸缎布匹,还不时问专诸母亲需要点儿什么。专诸非常感激他。)

   一日,问光曰:“某村野小人,蒙公子豢养之恩,无以为报。倘有差遣,惟命是从。”光乃屏左右,述其欲刺王僚之意。专诸曰:“前王夷昧卒,其子分自当立,公子何名而欲害之?”光备言祖父遗命,以次相传之故:“季札既辞,宜归适长。适长之后,即光之身也。僚安得为君哉?吾力弱不足以图大事。故欲借助于有力者。”专诸曰:“何不使近臣从容言于王侧,陈前王之命,使其退位?何必私备剑士,以伤先王之德?”光曰:“僚贪而恃力,知进之利,不能退让,若与之言,反生忌害。光与僚势不两立!”专诸奋然曰:“公子之言是也。但诸有老母在堂,未敢以死相许。”光曰:“吾亦知尔母老子幼,然非尔无与图事者。苟成其事,君之子母,即吾子母也。自当尽心养育,岂敢有负于君哉?”专诸沉思良久,对曰:“凡事轻举无功,必图万全。夫鱼在千仞之渊,而入渔入之手者,以香饵在也。欲刺王僚,必先投王之所好,乃能亲近其身。不知王所好何在?”光曰:“好味。”专诸曰:“味中何者最甘?”光曰:“尤好鱼炙。”专诸曰:“某请暂辞。”公子光曰:“壮士可往?”专诸曰:“某往学治味,庶可近吴王耳。”专诸遂往太湖学炙鱼。凡三月,尝其炙者,皆以为美。然后复见姬光,光乃藏专诸于府中。髯翁有诗云:
   (一天,专诸去见公子光,对他说:“我是个村野百姓,承蒙公子的尽心照顾,没什么可报答的,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请尽管吩咐,我万死不辞。”公子光就叫侍从们退出去,对他说了想刺杀王僚的打算。专诸说:“夷昧死后,他的儿子按理可以继位,公子有什么理由害他呢?”公子光就详细讲了 祖父的遗命,以及兄弟相传的事,然后说:“季札既然已经决定不继位,就应该把王位归还给我。重新恢复由嫡长子继位的传统。王僚凭什么自立为王?现在我的力量不足以夺回王位,因此想靠有力量的人帮助我。”专诸说:“为什么不让近臣好好对王僚说,把前王的遗命告诉他,让他自己退位?何必非要暗地派人刺杀他,败坏前王的声誉?”公子光说:“王僚贪婪成性,不愿退让,倘若和他说了,反会激起他害我的心思。我和王僚誓不两立,只能这样干了!”专诸说:“公子的话讲得确实有理。只是我有老母在堂,不敢现在就把性命交给您。”公子光说:“我也知道你上有老下有小,但是除了你没人能办成这件事。事情如果成功了,你的母亲孩子就是我的母亲孩子,我一定会尽心养育,怎么敢辜负你呢?”专诸想了好一会儿,回答说:“凡事都不能轻举妄动,一定要计划周全。比如鱼在深渊里游得好好的,怎么会到渔翁的手里呢?就因为渔翁用香饵引诱它。要刺王僚,必须先投他所好,才能贴近他。不知道王僚喜欢什么?”公子光说:“喜欢美食。”专诸又问:“美食中最喜欢什么?”公子光说:“最喜欢吃红烧鱼,”专诸说:“我要暂时离开一些日子。”公子光说:“你要去哪儿?”专诸说:“我要去学烹饪,才可以接近王僚。”于是就去太湖学烧鱼的技术。三个月以后,凡是吃过他烧出来鱼的人,没有不说好的。公子光就把专诸藏在自己的府里。后人有诗写道:)

   刚直人推伍子胥,也因献媚进专诸;
   欲知弑械从何起?三月湖边学炙鱼。

   姬光召伍子胥,谓:“专诸已精其味矣,何以得近吴王?”员对曰:“夫鸿鹄所以不可制者,以羽翼在也。欲制鸿鹄,必先去其羽翼。吾闻公子庆忌,筋骨如铁,万夫莫当,手能接飞鸟,步能格猛兽,王僚得一庆忌,旦夕相随,尚且难以动手。况其母弟掩馀、烛庸并握兵权,虽有擒龙搏虎之勇,鬼神不测之谋,安能济事。公子欲除王僚,必先去此三子,然后大位可图。不然,虽幸而成事,公子能安然在位乎?”光俛思半晌,恍然曰:“君言是也。且归尔田,俟有闲隙,然后相议耳。”员及辞去。

   (这天,公子光把伍员叫来说:“专诸已经精通烹调的技术了,可是怎么才能接近王僚呢?”伍员回答说:“天边鸿鹄之所以不好捉到,是因为它有 翅膀。想要捉住鸿鹄,一定先要把它的翅膀去掉。我听说王僚的儿子公子庆忌,筋骨就像钢铁一样结实,手能抓住飞鸟,拳能打死猛兽,有万夫不挡之 勇。王僚有庆忌寸步不离,恐怕难以动手,更何况他的同母兄弟掩余、烛庸一起掌握着兵权,咱们就是有擒龙搏虎之勇,鬼神不测之谋,也无济于事。 公子要除王僚,一定先要除掉这三个人。不然,既使杀了王僚,您能踏踏实实地坐在王位上吗?”公子光沉思半晌,恍然大悟说:“你说得太对了。不 如你先回阳山,以后咱们有机会再商量吧。”)

   是年,周景王崩。有嫡世子曰猛,次曰匄,长庶子曰朝。景王宠爱朝,嘱于大夫宾孟,欲更立世子之位,未行而崩。刘献公挚亦卒,子刘券字伯蚡嗣立。素与宾孟有隙,遂同单穆公旗杀宾孟,立世子猛,是为悼王。尹文公固、甘平公鰌、召庄公奂,素附子朝,三家合兵,使上将南宫极率之,以攻刘卷。卷出奔扬,单旗奉王猛次于皇。子朝使其党鄩肹伐皇,肹败死。晋顷公闻王室大乱,遣大夫籍谈、荀跞帅师纳王于王城。尹固亦立子朝于京。未几,王猛病卒,单旗、刘卷复立其弟匄,是为敬王,居翟泉。周人呼匄为东王。朝为西王。二王互相攻杀,六年不决。召庄公奂卒,南宫极为天雷震死,人心耸惧。晋大夫荀跞,复率诸侯之师,纳敬王于成周,擒尹固,子朝兵溃。召奂之子嚚反攻子朝,朝出奔楚,诸侯遂城成周而还。敬王以召嚣为反覆,与尹固同斩于市,周人快之。此是后话。
   (这年,周景王死了。景王的儿子当中,嫡世子叫猛,次子叫匄,长庶子叫朝。景王宠爱长庶子朝,嘱咐大夫宾孟,想让朝代替猛做世子,将来继承 王位。事还没办景王就死了。刘献公不久也死了,他的儿子刘卷继位。刘卷 一直和宾孟不对劲儿,就和单穆公一起把宾孟杀了,立世子猛为王,就是周悼王。尹文公、甘平公、召庄公,一向和朝关系不错,于是就三家合兵,派大将南宫极率领军队去攻打刘卷。刘卷逃到扬地,单穆公带着周悼王逃到皇地。朝派他的党羽鄩肹伐皇,战败而死。晋顷公听说周王室乱成了一锅粥,就派大夫籍谈、荀跞率领军队把周悼王接到王城。尹文公也在洛阳拥立朝当了王。没过多久,周悼王猛病死了,单穆公和刘卷又立悼公的亲弟弟匄当了王,就是周敬王,住在翟泉。周朝人就称匄为东王,称朝为西王。二王互相攻杀,一连打了六年。召庄公死了,南宫极被天雷震死,人心恐惧。晋国的大夫荀跞,再次率领诸侯的军队,把周敬王接到成周,捉住了尹文公,打败了朝的军队。召庄公的儿子嚚反攻朝,朝逃奔了楚国。诸侯为成周重新修好了城墙就都回去了。周敬王认为嚚反复无常,就把他和尹文公一块斩了,周 朝人拍手称快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周敬王即位之元年,吴王僚之八年也。时楚故太子建之母在郧,费无极恐其为伍员内应,劝平王诛之。建母闻之,阴使人求救于吴。吴王僚使公子光往郧取建母,行及钟离,楚将薳越帅师拒之,驰报郢都。平王拜令尹阳匄为大将,并征陈、蔡、胡、沈、许五国之师。胡子名髡,沈子名逞,二君亲自引兵。陈遣大夫夏啮;顿、胡二国,亦遣大夫助战。胡、沈、陈之兵营于右,顿、许、蔡之兵营于左,薳越大军居中。
   (周敬王即位的元年,也就是吴王僚八年。当时楚国太子建的母亲在郧阳居住。费无极怕她给伍员做内应,就劝平王把她也杀了。太子建的母亲听到 消息,暗地派人去向吴国求救。王僚便派公子光去郧阳接太子建的母亲。走到锺离,楚将薳越率兵拦截,并飞报郢都。楚平王拜令尹阳匄为大将,同时 召集了陈、蔡、胡、沈、许五国的军队。胡国的国君叫髡,沈国的国君叫逞,两人亲自带兵前来。陈国派大夫夏啮,顿国、胡国也派大夫带兵前来助战。 胡、沈、陈的兵马在右边扎营,顿、许、蔡的兵马在左边扎营,薳越的大军居中。)

   姬光亦驰报吴王。王僚同公子掩馀,率大军一万,罪人三千,来至鸡父下寨。两边尚未约战,适楚令尹阳匄暴疾卒,薳越代领其众,姬光言于王僚曰:“楚亡大将,其军已丧气矣。诸侯相从者虽众,然皆小国,畏楚而来,非得已也。胡、沈之君,幼不习战;陈夏啮勇而无谋;顿、许、蔡三国久困楚令,其心不服,不肯尽力。七国同役而不同心,楚帅位卑无威,若分师先犯胡、沈与陈,必先奔。诸国乖乱,楚必震惧,可全败也。请示弱以诱之,而以精卒持其后。”王僚从其计。乃为三阵,自率中军,姬光在左,公子掩馀在右,各饱食严阵以待。先遣罪人三千,乱突楚之右营。

   (公子光也飞报王僚,王僚和公子掩余率大军一万,罪犯三千,来到鸡父安营下寨。两边还没互下战表,赶上楚国的令尹阳匄得暴病死了,薳越就代替他统领众军。公子光对王僚说:“楚国刚死了大将,军队已经丧失了士气。诸侯跟着来的虽然不少,但都是些小国,而且全是因为害怕楚国,不得已才来的。胡沈两国的国君,年纪小不会打仗。陈国的夏啮有勇无谋。顿、许、蔡三国早就厌烦楚国的发号施令,心里不服气,就不会卖力气,七国一块打仗可不是一条心,薳越职位不高没有威信。咱们如果分兵先打胡、沈、陈三国,他们一定会逃跑。这三国的兵马一乱,楚军必然震惊畏惧,就可以出兵把他们全部击溃。请大王先用老弱残兵引诱敌人,让精兵在后面准备出击。”王僚同意了他的计划,把军队分成三部分,自己亲自率领中军,公子光在左,公子掩余在右,吃饱了严阵以待。先派那三千罪犯,去胡乱冲击楚军的右营。)

时秋七月晦日,兵家忌晦,故胡子髡、沈子逞及陈夏,俱不做整备;及闻吴兵到,开营击之。罪人原无纪律,或奔或止;三国以吴兵散乱,彼此争功追逐,全无队伍。姬光帅左军乘乱进击,正遇夏啮,一戟刺于马下。胡、沈二君心慌,夺路欲走。公子掩馀右军亦到。二君如飞禽入网,无处逃脱,俱为吴军所获。军士死者无数,生擒甲士八百余人。姬光喝教将胡、沈二君斩首。却纵放甲士,使奔报楚之左军,言:“胡、沈二君及陈大夫俱被杀矣!”许、蔡、顿三国将士,吓得心胆堕地,不敢出战,各寻走路。王僚合左右二军,如泰山一般,倒压下来。中军薳越未及成阵,军士散其大半。吴兵随后掩杀,杀得尸横遍野,流血成渠。
(当时正是七月的末一天,兵家都忌讳这天打仗,因此胡、沈、陈三国都没做打仗的准备。等到听说吴兵杀来了,才出营迎战。吴国的罪犯本来就没有纪律,一会儿跑一会儿停,三国的军队以为吴兵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就彼此争功,追杀罪犯,一点儿队形都没有了。乘此机会,公子光率左军突 然出击,正遇上夏啮,一戟就把他刺下马来,胡沈二君慌忙夺路而逃。公子掩余的右军也杀到了,俩人好像飞禽入网,跑也没处跑,都让吴军抓获了。 士兵死伤无数,生擒八百多人。公子光命令将胡沈二君斩首,却把士兵都放了,让他们去报告楚国的左军说:“胡沈二君和陈国的大夫都被杀死了!” 许、蔡、顿三国将士吓得胆战心惊,不敢出战,各寻逃路,王僚带着吴国的大军,像泰山压顶一样冲了过来,楚国的中军还没摆开阵形,就被冲垮了 一半。吴兵随后追杀,只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薳越大败,奔五十里方脱。姬光直入郧阳,迎取楚夫人以归。蔡人不敢拒敌。
(薳越被打得大败,逃了五十里才脱险。公子光直入郧阳,去迎接太子建的母亲。)

薳越收拾败兵,止存其半,闻姬光单师来郧阳取楚夫人,乃星夜赴之。比及楚军至蔡,吴兵已离郧阳二日矣。薳越知不可追,仰天叹曰:“吾受命守关,不能缉获亡臣,是无功也。既丧七国之师,又失君夫人,是有罪也。无一功而负二罪,何面复见楚王乎?”遂自缢而死。
(薳越收拾残兵败将,只剩下不到一半,听说公子光孤军去郧阳,就连夜赶去迎击。等楚军到了郧阳,吴兵已经离开两天了。薳越知道追不上了,仰天长叹说:“我奉命把守昭关,却不能抓到伍子胥,这就是无功;现在既丧失了七国的军队,又丢了原太子的夫人,这就是有罪。没立一个功劳而犯了两条大罪,我还有什么脸回去见楚王?”于是自缢而亡。)

楚平王闻吴师势大,心中甚惧,用囊瓦为令尹,以代阳匄之位。瓦献计,谓郢城卑狭,更于其东辟地,筑一大城,比旧高七尺,广二十余里,名旧城为纪南城,以其在纪山之南也;新城仍名郢,徙都居之。复筑一城于西,以为右臂,号曰麦城。三城似品字之形,联络有势,楚人皆以为瓦功。沈尹戍笑曰:“子常不务修德政,而徒事兴筑,吴兵若至,虽十郢城何益哉?”囊瓦欲雪鸡父之耻,大治舟楫,操演水军。三月,水手习熟,囊瓦率舟师,从大江直逼吴疆,耀武而还。吴公子光闻楚师犯边,星夜来援,比至境上,囊瓦已还师矣。姬光曰:“楚方耀武而还,边人必不为备。”乃潜师袭巢,灭之,并灭钟离,奏凯而归。
(楚平王听到吴军来势凶猛,心里十分害怕,就命囊瓦为令尹,代替阳匄的职务。囊瓦出主意说:郢都城池狭小,不如在东边再修一座大城。新城修 好以后,比旧城高七尺,周围增加二十多里,因为旧城在纪山南面,就把它改名叫纪南城,新城仍然叫郢城,把国都迁到了那里。然后在西面修了一座 城,好像新城的右胳膊,取名叫麦城。三座城池的形状像“品”字,联络有序,楚国人都认为这是囊瓦的功劳,只有沈尹戍笑着说:“囊瓦不专心修德 政,却平白无故大兴土木,如果吴兵杀到,就是有十座郢城又有什么用处?”囊瓦要洗雪鸡父之战的耻辱,就大批建造战船,操练水军。三个月后, 水军训练好了,囊瓦就率领船队,顺着长江直逼吴国的疆界,耀武扬威一番, 然后返回。公子光听到楚军侵犯边界的消息,连夜带兵赶来援救,到边境时, 囊瓦已经回去了。公子光说:“楚军刚刚得意而返,守卫边界的军队一定不会防备。”于是派兵偷袭巢城,又攻破了锺离,凯旋而归。)

楚平王闻二邑被灭,大惊,遂得心疾,久而不愈。至敬王四年,疾笃,召囊瓦及公子申,至于榻前,以太子珍嘱之,而薨。囊瓦与郤宛商议曰:“太子珍年幼,且其母乃太子建所聘,非正也。子西长而好善,立长则名顺,建善则国治,诚立子西,楚必赖之。”郤宛以囊瓦之言,告于公子申。申怒曰:“若废太子,是彰君王之秽行也。太子秦出,其母已立为君夫人,可谓非嫡嗣乎?弃嫡而失大援,外内恶之。令尹欲以利祸我,其病狂乎?再言及,吾必杀之!”囊瓦惧,乃奉珍主丧,即位,改名曰轸,是为昭王。囊瓦仍为令尹,伯郤宛为左尹,鄢将师为右尹,费无极以师傅旧恩,同执国政。
(楚平王听到两座城池被攻破,大惊失色,从此得了心病,久治不愈。到了周敬王四年,病势沉重,就把囊瓦和公子申叫到床前,把太子珍托付给他 俩,然后就咽了气。囊瓦和郤宛商量说:“太子珍年纪还小,而且他的母亲原是聘给太子建的,并不是正宫。公子西是长子,而且为人正派宽厚,立长 子就会名正言顺,正派宽厚有利于治理国家,真要立了公子西为王,楚国就有依靠了。”郤宛把囊瓦说的话,都告诉了公子申。公子申气愤地说:“要 是废了太子,就等于宣扬君王的丑事。太子是秦女生的,可他的母亲已经立为夫人,还能说太子不是嫡出吗?放弃嫡传就会失去人心,国内国外都会厌 恶。囊瓦这样说,他是不是疯了?再这样说,我一定杀了他!”囊瓦害怕了, 就侍奉太子珍主持平王的丧事,并继承了王位,就是楚昭王。囊瓦仍然当令尹,郤宛为左尹,鄢将师为右尹,费无极因为是太子的师傅,所以和三人共 同执掌国政。)

却说郑定公闻吴人取楚夫人以归,乃使人赍珠玉簪珥追送之,以解杀建之恨。楚夫人至吴,吴王赐宅西门之外,使芈胜奉之。伍员闻平王之死,捶胸大哭,终日不止。公子光怪而问曰:“楚王乃子仇人,闻死当称快,胡反哭之?”员曰:“某非哭楚王也,恨吾不能枭彼之头,以雪吾恨,使得终于牖下耳。”光亦为嗟叹。胡曾先生有诗曰:
(却说郑定公听说吴国派人把太子建的母亲接了回来,赶紧派人带了珠宝玉器、簪子耳环追着赶着送过去,想以此来解除她对郑国杀害公子建的仇恨。太子建的母亲到了吴国,王僚送给她一座宅院,让公子胜侍奉她。伍员听说平王已经死了,捶着胸膛痛哭起来,一天到晚哭个不停。公子光感到很奇怪,就问他:“楚王是你的仇人,听到他死的消息,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呢?”伍员说: “我哭的不是楚王,而是恨我不能亲手砍下他的脑袋,以洗雪我的仇恨。”公子光也跟着他一起叹气。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父兄冤恨未曾酬,已报淫狐获首邱。
手刃不能偿夙愿,悲来霜鬓又添秋。

伍员自恨不能及平王之身,报其仇怨,一连三夜无眠,心中想出一个计策来,谓姬光曰:“公子欲行大事,尚无间可乘耶?”光曰:“昼夜思之,未得其便。”员曰:“今楚王新殁,朝无良臣,公子何不奏过吴王,乘楚丧乱之中,发兵南伐,可以图霸。”光曰:“倘遣吾为将,奈何?”员曰:“公子误为坠车而得足疾者,王必不遣。然后荐掩馀、烛庸为将,更使公子庆忌结连郑、卫,共攻楚国,此一网而除三翼,吴王之死在目下矣。”光又问曰:“三翼虽去,延陵季子在朝,见我行篡,能容我乎?”员曰:“吴、晋方睦,再令季子使晋,以窥中原之衅。吴王好大而疏于计,必然听从。待其远使归国,大位已定,岂能复议废立哉?”光不觉下拜曰:“孤之得子胥,乃天赐也!”

(伍员恨自己不能亲手杀了平王以报血海深仇,一连三个晚上没睡着,心里想出一个主意来,就对公子光说:“公子要办大事,还没有找到机会吗?”公子光说:“我白天晚上都在想,就是找不到机会。”伍员说:“如今楚平王刚死,朝廷里没有能干的大臣,公子何不秉告王僚,趁楚国丧葬混乱之机,发兵伐楚,然后乘机图霸?”公子光说:“要是王僚派我当领兵的大将,那可怎么办?”伍员说:“公子假装从车上摔下来伤了脚,王僚就不会派您去了。然后您再推荐掩余、烛庸当大将,再让公子庆忌联络郑卫两国,一块进攻楚国。这样一下子可以除掉王僚的三个羽翼,王僚就死在眼前了。”公子光又问:“三个羽翼已经除掉,但延陵季子还在朝中,能让我得逞吗?”伍员说:“吴国和晋国刚刚和好,可以命令季札出使晋国,王僚一定同意。等他回国的时候,您的大位已定,他还能再把您给废了吗?”公子光不由得下拜说:“我能得到伍子胥,实在是老天爷赐给的。”)

次日,以乘丧伐楚之利,入言于王僚,僚欣然听之。光曰:“此事某应效劳,奈因坠车,损其足胫,方就医疗,不能任劳。”僚曰:“然则何人可将?”光曰:“此大事,非至亲信者,不可托也。王自择之。”僚曰:“掩馀、烛庸可乎?”光曰:“得人矣。”光又曰:“向来晋、楚争霸,吴为属国。今晋既衰微,而楚复屡败,诸侯离心,未有所归,南北之政,将归于东。若遣公子庆忌往收郑、卫之兵,并力攻楚;而使延陵季子聘晋,以观中原之衅,王简练舟师,以拟其后,霸可成也。”王僚大喜,使掩馀、烛庸帅师伐楚,季札聘于晋国,惟庆忌不遣。
(第二天,公子光就用乘机伐楚的好处劝说王僚,王僚很高兴地答应了。公子光说:“这事本来我应该效劳,怎奈我因为从车上摔下来,把脚摔坏了,正在医治,不能担此重任了。”王僚问:“那么谁可以当大将呢?”公子光说:“像这样的大事,不是特别亲信的人,决不能交给他。大王自己挑吧。”王僚说:“掩余、烛庸行吗?”公子光说:“正合适。”公子光又说:“向来是晋国和楚国争霸,吴国总当属国。如今晋国已然衰弱,楚国老打败仗,诸侯和他们离心离德,还不知道投靠谁好。如果派公子庆忌去招集郑国卫国的兵马,联合起来进攻楚国;再派延陵季子去晋国讲和,顺便察看中原有什么破绽;大王在家训练水军,为将来作准备,这样霸业就有希望了。”王僚听了很高兴,就派掩余、烛庸率兵伐楚,季札去晋国讲和,惟独不派庆忌出去。)

单说掩馀、烛庸引师二万,水陆并进,围楚潜邑。潜邑大夫坚守不出,使人入楚告急。时楚昭王新立,君幼臣谗,闻吴兵围潜,举朝慌急无措。公子申进曰:“吴人乘丧来伐,若不出兵迎敌,示之以弱,启其深入之心。依臣愚见,速令左司马沈尹戍率陆兵一万救潜;再遣左尹戍宛率水军一万,从淮汭顺流而下,截住吴兵之后,使他首尾受敌,吴将可坐而擒矣。”昭王大喜,遂用子西之计,调遣二将,水陆分道而行。
(单说掩余、烛庸领兵两万,水陆并进,围攻潜邑。潜邑大夫坚守城池并不出战,派人去郢都告急。当时楚昭王刚刚继位,年纪还小,大臣又只会吹 牛拍马进谗言,听说吴国军队围攻潜邑,满朝文武一个个惊慌失措。公子申说:“吴军乘我们办丧事来进攻,要是不出战,只能说明咱们软弱可欺,勾 起他们打进来的野心。依我看,大王应该火速命令左司马沈尹戍率步兵一万援救潜邑,再派左尹郤宛率水军一万,顺流而下,截断吴兵的退路,使他们 腹背受敌,吴国的军队肯定会被打败。”昭王非常高兴,就派二人从水陆两路前去救援。)

却说掩馀烛庸正围潜邑,谍者报:“救兵来到。”二将大惊,分兵一半围城,一半迎敌。沈尹戍坚壁不战,使人四下将樵汲之路,俱用石子垒断。二将大惊。探马又报:“楚将郤宛引舟师从淮汭塞断江口。”吴兵进退两难,乃分作两寨,为犄角之势,与楚将相持,一面遣人入吴求救。姬光曰:“臣向者欲征郑、卫之兵,正为此也。今日遣之,尚未为晚。”王僚乃使庆忌纠合郑、卫。四公子俱调开去了,单留姬光在国。
(再说掩余、烛庸正在围攻潜邑,忽听有人报告:“楚国的援兵到了。”两人大吃一惊,把兵马分成两处,一半攻城,一半迎敌。沈尹戍坚壁清野, 拒不出战,派人四下里把砍柴挑水的小路,全用石头给堵上,掩余、烛庸又吃了一惊。探马又来报告:“楚将郤宛领着水军从后面截住了江口。”吴军 进退两难,于是分成两个营寨,成犄角之势,和楚军相持,一面派人回吴国求救。公子光说:“我从前说过要招集郑卫的兵马,正是为了对付这种局面, 现在再派人去,还不算晚。”王僚就派庆忌去纠集郑卫的兵马。四公子都调开了,只剩公子光在国内。)

伍员乃谓光曰:“公子曾觅利匕首乎?欲用专诸,此其时矣。”光曰:“然。昔越王允常,使欧冶子造剑五枚,献其三枚于吴,一曰‘湛卢’,二曰‘磐郢’,三曰‘鱼肠’。‘鱼肠’,乃匕首也。形虽短狭,砍铁如泥。先君以赐我,至今宝之,藏于床头,以备非常。此剑连夜发光,意者神物欲自试,将饱王僚之血乎?”遂出剑与员观之,员夸奖不已。即召专诸以剑付之。专诸不待开言,已知光意,慨然曰:“王信可杀也。二弟远离,公子出使,彼孤立耳,无如我何。但死生之际,不敢自主,候禀过老母,方敢从命。”专诸归视其母,不言而泣。母曰:“诸何悲之甚也?岂公子欲用汝耶?吾举家受公子恩养,大德当报,忠孝岂能两全?汝必亟往,勿以我为念!汝能成人之事,垂名后世,我死亦不朽矣。”专诸犹依依不舍。母曰:“吾思饮清泉,可于河下取之。”专诸奉命汲泉于河,比及回家,不见老母在堂,问其妻。妻对曰:“姑适言困倦,闭户思卧,戒勿惊之。”专诸心疑,启牖而入,老母自缢于床上矣。髯仙有诗云:
(伍员对公子光说:“公子曾经寻找过锋利的匕首吗?想用专诸,正是需要匕首的时候。”公子光说:“从前越王允常让欧冶子造了五把宝剑,三把献给了吴国,第一把叫‘湛庐’,第二把叫‘磐郢’,第三把叫‘鱼肠’。‘鱼肠’说是剑,其实是把匕首。形状虽然又短又细,可是削铁如泥。先君 把它赐给了我,至今还像宝贝一样藏在我的床头,以防万一。这把剑这几天彻夜发光,像是自己要从剑鞘里跳出来,难道它是想喝王僚的血吗?”于是 取出鱼肠剑让伍员看,伍员禁不住连声夸赞。公子光当即请来专诸,把剑交给他,专诸没等公子光开口,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勇气十足地说:“王僚 一定能被我杀掉。现在,他身边的几个亲信都被调走,势单力孤,只能听咱们摆布了。但生死大事,我不敢自己作主,等我告诉老母亲,才能听您的。”专诸回到家一见母亲,还没说话,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掉。母亲问:“诸儿为什么事这么伤心?难道是公子想用你吗?我们全家受公子的养育之恩,就应该报答人家。再说,忠孝怎么能两全?你赶紧去,不要惦记我!你要能为公子把事情办成,名传后世,我就是死了也值得。”专诸还是依依不舍。母亲说:“我现在想喝干净的泉水,你去给我找点儿来吧。”专诸就出门去找泉水,等回到家,一看母亲不在堂屋,就问他的妻子,妻子回答说:“婆婆刚才说有点儿困倦,想关上门躺一会儿,还不让去打扰她。”专诸心里一机灵,赶忙打开窗户跳进去,只见母亲已经自缢而亡。后人有诗写道:)

愿子成名不惜身,肯将孝子换忠臣,
世间尽为贪生误,不及区区老妇人。

专诸痛哭一场,收拾殡殓,葬于西门之外。谓其妻曰:“吾受公子大恩,所以不敢尽死者,为老母也。今老母已亡,吾将赴公子之急。我死,汝母子必蒙公子恩眷,勿为我牵挂。”言毕,来见姬光,言母死之事。光十分不过意,安慰了一番。良久,然后复论及王僚之事。专诸曰:“公子盍设享以来吴王?王若肯来,事八九济矣。”光乃入见王僚曰:“有庖人从太湖来,新学炙鱼,味甚鲜美,异于他炙。请王辱临下舍而尝之!”王僚好的是鱼炙,遂欣然许诺:“来日当过王兄府上,不必过费。”光是夜预伏甲士于窟室之中,再命伍员暗约死士百人,在外接应。于是大张饮具。

(专诸大哭了一场,把母亲的尸体收殓了,安葬在西门以外。又对妻子说:“我受公子的大恩,一直不敢豁出命来报答,全是因为有老母在堂。如今母亲已经亡故,我马上就要去为公子办件急事。如果我死了,你们母子一定会受到公子的照顾,不要挂念我。”专诸交代完了,就去见公子光,把母亲死的事告诉了他。公子光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极力安慰了专诸一番。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始商量刺王僚的事。专诸说:“公子何不请王僚来赴宴?他要是肯来,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公子光于是就去见王僚说:“有个厨子从太湖来,新学的红烧鱼,味道可好了,和其他的做法都不一样。请您屈尊到我那儿去尝尝!”王僚喜欢吃的就是红烧鱼,于是笑呵呵地答应说:“明天我就去府上,你可别太破费了。”公子光当天晚上就把武士们预先埋伏在密室里,又让伍员暗地里约好上百名不怕死的勇士,在外面接应,然后热热闹闹地摆设餐具。)

次早,复请王僚,僚入宫,告其母曰:“公子光具酒相延,得无有他谋乎?”母曰:“光心气怏怏,常有愧恨之色,此番相请,谅无好意,何不辞之?”僚曰:“辞则生隙;若严为之备,又何惧哉!”于是被犭唐猊之甲三重,陈设兵卫,自王宫起,直至光家之门,街衢皆满,接连不断。僚驾及门,光迎入拜见。既入席安坐,光侍坐于傍。僚之亲戚近信,布满堂阶。侍席力士百人,皆操长戟,带利刀,不离王之左右。庖人献馔,皆从庭下搜简更衣,然后膝行而前,十余力士握剑夹之以进。庖人置馔,不敢仰视,复膝行而出。
(第二天一早,公子光又去请王僚。王僚到后宫对母亲说:“公子光请我去赴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母亲说:“光的脸上常常带着怨恨的意思,这回请你,肯定没打好主意,干脆别去了!”王僚说:“不去就显得生分,只要严加防范,又有什么可怕的?”于是贴身穿了三层兽皮作的护身铠甲,又设置卫兵,从王宫起一直到公子光的家门口,接连不断,街道上全站满了。王僚坐车来到公子光的家门口,公子光迎接进去见了礼。王僚入席坐好后,公子光坐在一旁侍候。王僚的亲信们布满了堂上堂下。服侍宴席的一百名甲士,都手持长戟,佩带刀剑,不离王僚的左右。厨子上每一道菜,都要先在台阶下面,让甲士从头到脚搜查一遍,然后跪在地下托着盘子往前走,两旁十几个贴身侍卫握着宝剑跟着一起送上去。厨子往桌上放菜,连眼皮也不敢抬,放好了再跪着走出来。)

光献觞致敬,忽作跛足,伪为痛苦之状,乃前奏曰:“光足疾举发,痛彻心髓,必用大帛缠紧,其痛方止。幸王宽坐须臾,容裹足便出。”僚曰:“王兄请自方便。”光一步一踬,入内潜进窟室中去了。
(公子光举起杯子敬酒,忽然腿一软,装作很痛苦的样子说:“我的脚伤又犯了,疼得要命,必须用布缠紧,才能止疼。请大王稍微坐一会儿,等我 把脚缠好就出来。”王僚说:“王兄请自便。”公子光就一步一拐地走进内室,藏在密室里。)

少顷,专诸告进鱼炙,搜简如前。谁知这口鱼肠短剑,已暗藏于鱼腹之中。力士挟专诸膝行至于王前,用手擘鱼以进,忽地抽出匕首,径椎王僚之胸。手势去得十分之重,直贯三层坚甲,透出背脊。王僚大叫一声,登时气绝。侍卫力士,一拥齐上,刀戟并举,将专诸剁做肉泥,堂中大乱。

(过了一会儿,专诸通报说:要上红烧鱼了。甲士们也把他浑身上下搜查了一番,哪知道,这口鱼肠短剑已经暗藏在鱼肚子里。侍卫们夹着专诸跪着走到王僚的桌前。只见他双手托着鱼盘刚要往下放,突然从鱼肚子里抽出宝剑,照着王僚的胸脯猛刺过去。这一剑专诸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把三层兽皮铠甲都给穿透了,剑尖从后背露了出来。王僚大叫一声,当时就没了气儿。侍卫们一拥而上,刀戟齐下,顿时把专诸剁成了肉泥。厅堂里乱作一团。)

姬光在窟室中知已成事,乃纵甲士杀出,两下交斗。这一边知专诸得手,威加十倍,那一边见王僚已亡,势减三分。僚众一半被杀,一半奔逃,其所设军卫,俱被伍员引众杀散。
(公子光在密室里知道大事已成,就把自己的武士全放出来,两下里好一场混战。这一边知道专诸得手,加了十倍威风;那一边看见王僚被刺,减了 三分锐气。结果王僚的手下一半被杀,一半逃走,街道上的卫士,也都被伍员领着勇士们杀得四散奔逃。)

奉姬光升车入朝,聚集群臣,将王僚背约自立之罪,宣布国人明白:“今日非光贪位,实乃王僚之不义也。光权摄大位,待季子返国,仍当奉之。”乃收拾王僚尸首,殡殓如礼。又厚葬专诸,封其子专毅为上卿。封伍员为行人之职,待以客礼而不臣。市吏被离举荐伍员有功,亦升大夫之职。散财发粟,以赈穷民,国人安之。
(公子光坐车上朝,把大臣们都召集起来把王僚违背先祖遗训自立为王的罪行,向他们讲了一遍,又向全国的老百姓宣布:“今天并不是我公子光贪 图王位,实在是因为王僚不讲仁义。现在我暂时代理国政,等我叔父季子回国,仍然拥戴他称王。”然后命人把王僚的尸体整理好,按礼节装殓安葬。 又厚葬了专诸,封专诸的儿子专毅为上卿。公子光又特别封给伍员“行人” 的官职,用招待客人的礼节招待他,不把他当臣子看。被离因为举荐伍员有 功,也被升为大夫。封赏完毕,公子光又命人开仓散发财物粮食,救济穷苦百姓,国内逐渐安定下来。)

姬光心念庆忌在外,使善走者觇其归期,姬光自率大兵,屯于江上以待之。庆忌中途闻变,即驰去。姬光乘驷马追之,庆忌弃车而走,其行如飞,马不能及。光命集矢射之。庆忌挽手接矢,无一中者。姬光知庆忌必不可得,乃诫西鄙严为之备,遂还吴国。
(公子光因为还没捉到庆忌,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就派人去窥探庆忌回来的日期,自己亲率大军,驻扎在江边等待。庆忌回来时半路上听说国内出了 事,掉转车头就跑。公子光坐着四匹马拉的战车紧追不舍,庆忌跳下车奔跑如飞,公子光追不上他,就命令手下一齐放箭。庆忌一边跑一边回手接箭, 连根毫毛也没伤着。公子光知道庆忌肯定是捉不到了,就命令西部边境严加戒备,然后返回国都。)

又数日,季札自晋归,知王僚已死,径往其墓,举哀成服。姬光亲诣墓所,以位让之,曰:“此祖父诸叔之意也。”季札曰:“汝求而得之,又何让为?苟国无废祀,民无废主,能立者即吾君矣。”光不能强,乃即吴王之位,自号为阖闾。季札退守臣位。——此周敬王五年事也。札耻争国之事,老于延陵,终身不入吴国,不与吴事,时人高之。及季札之死,葬于延陵,孔子亲题其碑曰:“有吴延陵季子之墓。”史臣有赞云:
(又过了几天,季札从晋国回来,知道王僚已经死了,就直奔王僚的坟墓,穿上丧服致哀。公子光亲自到墓地来见季札,要把王位让给他,说:“这可是祖父和几位叔叔的愿望啊。”季札说:“你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位置,又何必再让给别人。只要国家和老百姓平安无事,谁当大王我都没意见。”公子光也就不再勉强他,于是就即位做了吴王,自己定名叫阖闾。季札仍退居臣位。——这些都是周敬王五年发生的事。季札耻于争权夺利,就在延陵养老,终身不参与吴国的政事,当时的人都很崇敬他。季札死后,就葬在延陵,孔子亲笔题写了碑文:“有吴延陵季子之墓。”后代的史官写诗赞颂季子说:)

贪夫殉利,箪豆见色。《春秋》争弑,不顾骨肉。孰如季子,始终让国,堪愧僚光,无惭泰伯。

宋儒又论季札辞国生乱,为贤名之玷,有诗云:
(宋朝的儒生里也有人写诗评论说,季札一再让位才使吴国发生内乱,给他的贤名蒙上了一抹灰尘:)

只因一让启群争,辜负前人次及情;
若使延陵成父志,苏台麋鹿岂纵横?

且说掩馀烛庸困在潜城,日久救兵不至,正在踌躇脱身之计。忽闻姬光弑主夺位。二人放声大哭,商议道:“光既行弑夺之事,必不相容。欲要投奔楚国,又恐楚不相信。正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何是好?”烛庸曰:“目今困守于此,终无了期。且乘夜从僻路逃奔小国,以图后举。”掩馀曰:“楚兵前后围裹,如飞鸟入笼,焉能自脱?”烛庸曰:“吾有一计,传令两寨将士,诈称来日欲与楚兵交锋,至夜半,与兄微服密走,楚兵不疑。”掩馀然其言。两寨将士秣马蓐食,专候军令布阵。掩馀与烛庸同心腹数人,扮作哨马小军,逃出本营。掩馀投奔徐国,烛庸投奔钟吾。及天明,两寨皆不见其主将,士卒混乱,各抢船只奔归吴国。所弃甲兵无数,皆被郤宛水军所获。诸将欲乘吴之乱,遂伐吴国。

(再说掩余、烛庸被困在潜城,久不见救兵,在琢磨着脱身的办法,忽然听到公子光杀僚自立消息,两人放声大哭,商量说:“光既然杀死大王夺了 王位,一定容不下咱俩。要是投奔楚国,又怕楚国不相信咱们。现在真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怎么办才好呢?”烛庸说:“老这么困守着,总不是长事,不如半夜里乘机逃出去投奔个小国,再作打算。”掩余说:“楚军围得水泄不通,咱们就像小鸟飞进了笼子,怎么逃得了?”烛庸说:“我有个主意:可以传令给两个营寨的将士,就说明天要和楚军决战,到了半夜咱俩换上便服偷偷逃走,楚军一定不会防备。”掩余同意了。两寨的将士听到命令,吃了饭赶紧把马喂好了,等着第二天好打仗。掩余、烛庸和几个心腹 扮成哨马小卒,半夜逃出了营寨。掩余投奔了徐国,烛庸投奔了锺吾。第二天天一亮,两寨将士找不着主帅,立刻大乱,都去抢船往吴国跑,丢下不少士兵,铠甲兵器也扔得满地都是,全便宜了郤宛的军队。郤宛的手下都要求乘着吴国内乱,一鼓作气去攻打吴国。)

郤宛曰:“彼乘我丧非义,吾奈何效之?”乃与沈尹戍一同班师,献吴俘。楚昭王以郤宛有功,以所获甲兵之半赐之,每事谘访,甚加敬礼。费无极忌之益深,乃生一计,欲害郤宛。毕竟费无极用何计策,且看下回分解。
(郤宛说:“吴国乘我们有丧事来进攻就是不讲仁义,咱们怎么能跟他们一样呢?”于是就和沈尹戍一块儿撤兵回朝,献上俘虏和兵器。楚昭王因为郤宛有功,就把一半俘获赏赐给他,以后有什么事都找他商量,对他特别敬重。费无极却越来越嫉恨他,于是心生一计,要害郤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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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三 六月 25, 2014 5:02 pm

第七十四回  囊瓦惧谤诛无极  要离贪名刺庆忌


   话说费无极心忌伯郤宛,与鄢将师商量出一个计策来,诈谓囊瓦曰:“子恶欲设享相延,托某探相国之意,未审相国肯降重否?”囊瓦曰:“彼若见招,岂有不赴之理?”无极又谓郤宛曰:“令尹向吾言,欲饮酒于吾子之家,未知子肯为治具否?托吾相探。”郤宛不知是计,应曰:“某位居下僚,蒙令尹枉驾,诚为荣幸!明日当备草酌奉候,烦大夫致意。”无极曰:“子享令尹,以何物致敬?”
   (话说费无极心里嫉恨郤宛,就和鄢将师商量出一个计策来,假装对囊瓦说:“郤宛想请您去吃顿饭,托我来探探相国的口风,不知道您肯不肯赏脸?”囊瓦说:“他要请我,哪有不去的道理?”费无极又去对郤宛说:“令尹跟我说, 他想到你家和你一块儿喝杯酒,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就让我来问问你。”郤宛不知道这是个圈套,回答说:“我是相国的下属,他要是肯屈尊到我家来,实在是我的荣幸!明天我就准备薄酒侍候,麻烦您去打个招呼。”费无极说:“你要招待相国,拿什么表示敬意呢。”)

   郤宛曰:“未知令尹所好何在?”无极曰:“令尹最好者,坚甲利兵也。所以欲饮酒于公家者,以吴之俘获,半归于子,故欲借观耳。子尽出所有,吾为子择之。”
   (郤宛说:“不知道相国喜欢什么?”费无极说:“相国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坚固的盔甲和锋利的兵器。他所以要上你家来喝酒,就因为俘获吴国的那些战利品,一半归了你,因此他想到你这儿看看。你把那些好东西都拿出来,我帮你挑挑。”)

   郤宛果然将楚平王所赐,及家藏兵甲,尽出以示无极。无极取其坚利者,各五十件,曰:“足矣。子帷而寘诸门,令尹来必问,问则出以示之。令尹必爱而玩之,因以献焉。若他物,非所好也。”郤宛信以为然,遂设帷于门之左,将甲兵寘于帷中。盛陈肴核,托费无极往邀囊瓦。
   (郤宛果然把楚平王从前赏赐的,以及家里收藏的兵器甲胄,都取出来让费无极看。费无极从中挑出盔甲、兵器各五十件,然后说:“够了。你把这些都用布帘挡上放在门后面,相国来了一定会问,他一问你就拿出来给他看,相国肯定爱不释手,你再送给他。要是别的东西,他就不喜欢了。”郤宛信以为真,就在门上都安了布帘,把兵器盔甲都放在帘子后面。然后摆好了丰盛的菜肴和果品,托费无极去请囊瓦。)

囊瓦将行,无极曰:“人心不可测也。吾为子先往,探其设享之状,然后随行。”无极去少顷,踉跄而来,喘吁未定,谓囊瓦曰:“某几误相国。子恶今日相请,非怀好意,将不利于相国也。适见帷兵甲于门,相国误往,必遭其毒!”囊瓦曰:“子恶素与我无隙,何至如此?”无极曰:“彼恃王之宠,欲代子为令尹耳。且吾闻子恶阴通吴国,救潜之役,诸将欲遂伐吴国,子恶私得吴人之赂,以为乘乱不义,遂强左司马班师而回。夫吴乘我丧,我乘吴乱,正好相报,奈何去之!非得吴赂,焉肯违众轻退?子恶若得志,楚国危矣。”
   (囊瓦刚要动身,费无极说:“人心隔肚皮。我先替您去看看他都准备了些什么,然后您再去。”没过多久,费无极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呼哧带喘地对囊瓦说:“我差点儿把您给害了。郤宛今天请您,可没安好心,他要对您下毒手呀! 我刚才看见他把兵器都藏在门帘后面,你要去了, 肯定要遭殃!”囊瓦说:“郤宛一向和我没闹过别扭,哪至于这样啊?”费无极说:“他现在仗着大王的宠信,想代替您当令尹。而且我还听说他私通吴国,援救潜城那一仗,本来众将都要趁势去攻打吴国,郤宛暗地里接受了吴国的贿赂,借 口乘人之危不义,强迫大伙儿班师回朝。想那吴国趁我们办丧事发兵,我们也趁他们内乱发兵,正好一报还一报,他凭什么阻拦!要不是收了吴国的贿赂,怎么肯违反大伙儿的意见轻易就撤回来?郤宛要是得了势,咱们楚国可就悬了!”)

囊瓦意犹未信,更使左右往视,回报:“门幕中果伏有甲兵。”囊瓦大怒,即使人请鄢将师至,诉以郤宛欲谋害之事。将师曰:“郤宛与阳令终、阳完、阳佗,晋陈三族合党,欲专楚政,非一日矣。”囊瓦曰:“异国匹夫,乃敢作乱,吾当手刃之!”遂奏闻楚王,令鄢将师率兵甲以攻伯氏。伯郤宛知为无极所卖,自刎而死。其子伯嚭,惧祸逃出郊外去了。
   (囊瓦还是有点儿不相信,又让手下人去查看。手下人回来报告说:“门帘里面果真埋伏着甲士。”囊瓦大怒,马上派人把鄢将师请来,把郤宛要谋害他的事说了一遍。鄢将师说:“郤宛和阳令终、阳完、阳佗,还有晋陈,三家结成死党,想独揽大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囊瓦说:“外国的混帐还敢在咱们这儿捣乱,我要亲手把他杀了!”于是秉告了楚昭王,命令鄢将师领着人马去攻打郤宛。郤宛这才明白上了费无极的当,拔出宝剑自刎而死。 他的儿子伯嚭吓得逃到城外去了。)

囊瓦命焚伯氏之居,国人莫肯应者。瓦益怒,出令曰:“不焚伯氏,与之同罪!”众人尽知郤宛是个贤臣,谁肯焚烧其宅,被囊瓦逼迫不过,各取禾藁一把在手,投于伯氏门外而走。瓦乃亲率家众,将前后门围住,放起大火。可怜左尹府第一区,登时化为灰烬,连郤宛之尸,亦烧毁无存。尽灭伯氏之族。复拘阳令终、阳完、阳佗、晋陈,诬以通吴谋叛,皆杀之,国中无不称冤者。忽一日,囊瓦于月夜登楼,闻市上歌声,朗然可辨。瓦听之,其歌云:
   (郤宛死了,囊瓦又下令烧毁他的住宅,老百姓没有一个响应的。囊瓦更生气了,又下令说:“谁要是不烧,就和郤宛同罪!”大家都知道郤宛是个忠臣,谁愿意把他的家给烧了?最后被囊瓦逼得没办法,各个手里都拿了一 把稻草,扔在郤宛家的院墙外面。囊瓦亲自率领家丁,把前后门都堵上,然后点起火来。可怜左尹府那一带,当时就化为灰烬,连郤宛的尸首都给烧没了。囊瓦又把郤宛家的人来了个满门抄斩,跟着把阳令终、阳完、阳佗、晋陈也都抓起来,说他们通吴谋反,也都给杀了,国内的老百姓没有不说他们冤枉的。忽然有一天,囊瓦乘着月色半夜上了楼,听见街上有人唱歌,歌词听得很清楚:)

   莫学郤大夫,忠而见诛,身既死,骨无余。楚国无君,惟费与鄢,令尹木偶,为人作茧。天若有知,报应立显。

   瓦急使左右察其人不得。但见市廛家家祀神,香火相接,问:“神何姓名?”答曰:“即楚忠臣伯郤宛也。无罪枉杀,冀其上诉于天耳。”左右还报囊瓦。瓦乃访之朝中,公子申等皆言:“郤宛无通吴之事。”瓦心中颇悔。

   (囊瓦急忙派手下人去察看,没找到这个人,只看见老百姓的住宅里,家家点着祭神的香火,问他们:“你们祭的是什么神?”回答说:“就是楚国的忠臣郤宛。他没犯罪却被冤杀,我们都盼望他能到老天爷那儿去告状。”手下人回来报告给囊瓦。囊瓦于是去访问朝中的大臣们,公子申等一般人都说:“郤宛没有私通吴国的事情。”囊瓦心里很后悔。)

   沈尹戍闻郊外赛神者,皆咒诅令尹,乃来见囊瓦曰:“国人胥怨矣!相国独不闻乎?夫费无极,楚之谗人也,与鄢将师共为蒙蔽。去朝吴,出蔡侯朱,教先王为灭伦之事,致太子建身死外国,冤杀伍奢父子,今又杀左尹,波及阳晋二家,百姓怨此二人,入于骨髓,皆云相国纵其为恶,怨詈咒诅,遍于国中。夫杀人以掩谤,仁者犹不为,况杀人以兴谤乎?子为令尹,而纵谗慝以失民心,他日楚国有事,寇盗兴于外,国人叛于内,相国其危哉!与其信谗以自危,孰若除谗以自安耶?”
   (沈尹戍听到城外祭祠的人都在咒骂囊瓦,就来见他说:“老百姓都在骂你呢!你自己还不知道吧?那个费无极是咱们楚国最会挑拨离间、到处使坏的人,和鄢将师狼狈为奸。赶走蔡侯朱;教唆先王干乱伦的事;把太子建害死在国外;冤杀伍奢父子,都是他干的事。如今又杀了左尹郤宛,殃及 阳、晋两家。老百姓对这两个人已经恨之入骨。现在大家又都说你纵容他们做坏事,咒骂声已经遍及全国。常言说:‘杀人以掩谤,仁者犹不为。’你可倒好,杀了人反而给自己招了骂,还像个仁者吗?你身为相国,却纵小人而失民心,将来楚国一旦有事,敌人从外面进攻,百姓在里面造反,你这个位子还坐得住吗?与其听信小人的坏话祸及自身,不如除掉小人保全自己,你掂量着办吧!)

囊瓦瞿然下席,曰:“是瓦之罪也。愿司马助吾一臂,诛此二贼!”沈君戍曰:“此社稷之福,敢不从命!”沈尹戍即使人扬言于国中曰:“杀左尹者,皆费鄢二人所为,令尹已觉其奸。今往讨之,国人愿从者皆来!”言犹未毕,百姓争执兵先驱。囊瓦乃收费无极、鄢将师数其罪,枭之于市。国人不待令尹之命,将火焚两家之宅,尽灭其党,于是谤诅方息。史臣有诗云:
   (囊瓦听了这番话,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从座席上走下来,对沈尹戍说:“这都是我的过错。希望司马您能助我一臂之力,除掉这两个国贼!”沈尹戍说:“这是国家的福气,我哪能不帮忙呢!”沈尹戍当即派人四处去对老百姓说:“杀害左尹郤宛都是费、鄢二人出的主意,相国已经发觉了他们的阴谋,现在就去讨伐他们,有愿意跟着的都可以来!”话还没说完,老百姓争先恐后拿着家伙儿往前跑。囊瓦于是把费无极、鄢将师抓了,当众宣布他俩的罪行,押往闹市斩首。百姓们没等囊瓦发话,就举着火把把他俩的家全给烧了,把和他俩一伙儿的人也全给杀了。就这样,对囊瓦的咒骂才算停止了。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不焚伯氏焚鄢费,公论公心在国人。
   令尹早同司马计,谗言何至害忠臣!

   又有一诗,言鄢费二人一生害人,还以自害,谗口作恶,亦何益哉?诗云:

   (又有一首诗,说费鄢二人一生害人,终以自害,谗言作恶,没好下场:)

   顺风放火去烧人,忽地风回烧自身;
   毒计奸谋浑似此,恶人几个不遭屯!

   再说吴王阖闾元年,乃周敬王之六年也。阖闾访国政于伍员,曰:“寡人欲强国图霸,如何而可?”伍员顿首垂泪而对曰:“臣,楚国之亡虏也,父兄含冤,骸骨不葬,魂不血食,蒙垢受辱,来归命于大王,幸不加戮,何敢与闻吴国之政?”阖闾曰:“非夫子,寡人不免屈于人下。今幸蒙一言之教,得有今日,方且托国于子,何故中道忽生退志?岂以寡人为不足耶?”伍员对曰:“臣非以大王为不足也。臣闻‘疏不间亲,远不间近。’臣岂敢以羁旅之身,居吴国谋臣之上乎?况臣大仇未报,方寸摇摇,自不知谋,安能谋国?”阖闾曰:“吴国谋臣,无出子右者,子勿辞。俟国事稍定,寡人为子报仇,惟子所命!”伍员曰:“王所谋者,何也?”阖闾曰:“吾国僻在东南,险阻卑湿,又有海潮之患,仓库不设,田畴不垦,国无守御,民无固志,无以威示邻国,为之奈何?”伍员对曰:“臣闻治民之道,在安居而理。夫霸王之业,从近制远。必先立城郭,设守备,实仓廪,治兵革,使内有可守,而外可以应敌。”阖闾曰:“善。寡人委命于子,子为寡人图之。”

   (再说吴王阖闾元年,也就是周敬王六年,阖闾——也就是原来的公子光——向伍员咨询国政说:“我想要强盛国家谋求霸业,怎么办才能成功呢?”伍员伏在地上顿首流着眼泪回答说:“我是一个从楚国逃出来的人,父兄含冤,尸骨不存,千辛万苦投奔到您这儿,您把我收留下已经是我的福气了,怎么敢再参与吴国的政事呢?”阖闾说:“要不是有了你,我免不了还在王僚手下受委屈呢。幸亏听了你的一番指教,才能有今天,我正想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你,你怎么忽然有了激流勇退的意思?难道你觉得我对你不够好吗?”伍员回答说:“我并不是认为您对我不好。我听说‘疏不间亲,远不间近。’我怎么敢以一个留居此地的客人的身份,越居在吴国大臣之上呢? 何况我的仇还没报,心里乱糟糟的,自己还不知如何是好,又怎么能替您筹划国事呢?”阖闾说:“吴国能够出谋划策的大臣,没有比你强的,你就别推辞了。等国里的事都有了头绪,我就去替你报仇,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伍员问:“您想要筹划的是什么事?”阖闾说:“我们吴国地处偏僻的东南沿海,道路险阻地势低平,经常受到海潮的侵袭,仓库不敢多盖,田地不好开恳,边境不利于防守,老百姓都没有在这里创业久居的决心,更没有什么可以让邻国崇敬和害怕的地方,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伍员回答说:“我听说治理百姓的办法,在于使他们安居乐业。要想成就霸业,就要先从眼前的事情一步步做起。我看吴国首先要修筑城池,完善防卫,充实仓库,添制武器,内部有了坚固的防御设施,对付外面的敌人就不成问题了。”阖闾说:“太对了。我就把这事托付给你办吧。”)

   伍员乃相土形之高卑,尝水味之咸淡,乃于姑苏山东北三十里,得善地,造筑大城,周回四十七里,陆门八,象天八风,水门八,法地八聪。那八门:南曰盘门蛇门,北曰齐门平门,东曰娄门匠门,西曰闾门胥门。
   (伍员接受了阖闾的委托后,先去查看地势的高低,尝尝水味的咸淡,终于在姑苏山东北三十里外,相中了一块风水宝地,开始修筑大城,周围四十七里,有八个陆门,象征着天上的八风,有八个水门,象征着地下的八聪,南面叫盘门、蛇门;北面叫齐门、平门;东面叫娄门、匠门;西面的门叫阊门、胥门。城南复筑一小城,周围十里,防越袭击。)

   盘门者,以水之盘曲也;蛇门者,以在巳方,生肖属蛇也;齐门者,以齐国在其北也;平门者,水陆地相称也;娄门者,娄江之水所聚也;匠门者,聚匠作于此也;阊门者,通阊阖之气也;胥门者,向姑胥山也。越在东南,正在巳方,故蛇门之上,刻有木蛇,其首向内,示越之臣服于吴也。南向复筑小城,周围十里,南北西俱有门,惟东不开门,欲以绝越之光明也。吴地在东为辰方,生肖属龙,故小城南门上为两鲵,以象龙角。城郭既成,迎阖闾自梅里徙都于此。城中前朝后市,左祖右社,仓廪府库,无所不备。大选民卒,教以战阵射御之法。别筑一城于凤凰山之南,以备越寇,名南武城。
   (城修好了,伍员就把阖闾从梅里接来,把国都也定在这儿。城里面前是宫殿,后是街市,左是宗庙,右是神社,粮仓银库,无所不备。又从老百姓中挑了不少人当兵,训练他们掌握排列战阵攻防的本领。此外又在凤凰山的南面修了一座城池,以防备越国的进攻,取名叫南武城。)

   阖闾以“鱼肠”为不祥之物,函封不用。筑冶城于牛首山,铸剑数千,号曰“扁诸”。又访得吴人干将,与欧冶子同师,使居匠门,别铸利剑。
   (阖闾认为“鱼肠剑”是不祥之物,就把它封存起来。然后在牛首山修建炼铁炉,铸造了数千把利剑,名叫“扁诸”。又寻访到一位叫干将的吴国人,和欧冶子是师兄弟,让他住在匠门,另外铸造宝剑。)

   干将乃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妙选时日,天地下降,百神临观,聚炭如邱,使童男童女三百人,装炭鼓橐。如是三月,而金铁之精不销,干将不知其故。其妻莫邪谓曰:“夫神物之化,须人气而后成。今子作剑三月不就,得无待人而成乎?”干将曰:“昔吾师为冶不化,夫妻俱入炉中,然后成物。至今即山作冶,必麻绖草衣祭炉,然后敢发。今吾铸剑不成,亦若是耶?”莫邪曰:“师能烁身以成神器,吾何难效之?”于是莫邪沐浴断发剪爪,立于炉傍,使男女复鼓橐,炭火方烈,莫邪自投于炉。顷刻销铄,金铁俱液,遂泻成二剑。先成者为阳,即名“干将”;后成者为阴,即名“莫邪”。阳作龟文,阴作漫理。干将匿其阳,止以“莫邪”献于吴王。王试之石,应手而开。今虎邱“试剑石”是也。
   (干将从各地采集来精铁,择吉日开炉,用三百个童男童女,往炉里鼓风加炭。一连干了三个月,炉里边的铁始终不化,干将莫名其妙。他的妻子莫邪就对他说:“听人说,凡是神物,必须掺进人气才能化开。现在你都折腾三个月了还没铸成剑,是不是这东西在等人呢?”干将说:“从前我师傅炼铁不化,夫妻俩一起跳进炉子里,然后剑才铸成。至今在山上炼铁,还一定要先系上麻绳披上草编的衣服祭炉,然后才敢点火。如今我铸不成宝剑,难道也是这个原因?”莫邪说:“师傅能献出生命铸成神奇的宝剑,我为什么不能效仿他?”于是莫邪就洗了澡,剪了头发和指甲,站在炉边,让童男童女再使劲鼓风,等炭火烧得正烈,自己就一下子跳进炉子里。霎时间精铁化成了铁水,终于铸成了两把宝剑。先成型的为阳剑,就叫作“干将”,后成型的为阴剑,就叫作“莫邪”。阴阳二剑上都铸上文字。干将把阳剑藏了起来,只把“莫邪”献给了吴王。吴王想试试它锋利不锋利,就往一块大石头上砍去,剑一碰石头,应手就裂开一条缝。现在虎邱还存有这块“吴王试剑石”。)

   王赏之百金。其后吴王知干将匿剑,使人往取,如不得剑,即当杀之。干将取剑出观,其剑自匣中跃出,化为青龙,干将乘之,升天而去,疑已作剑仙矣。使者还报,吴王叹息,自此益宝“莫邪”。“莫邪”留吴,不知下落。
   (吴王得了“莫邪”,重赏了干将一百金。可没过多久,就听说这剑本是一双雌雄剑,他得到的是把雌剑,那把雄剑被干将藏起来了。于是就派使者去向干将要,说:如果拿不回雄剑,就把干将杀了。干将取出雄剑让使者看,这把剑忽然从剑鞘里飞出来,变成一条青龙,干将骑上它升天而去。使者怀疑干将已成了“剑仙”,就回来报告吴王,吴王不住地叹息,从此更加珍爱 “莫邪”。“莫邪”留在吴国,以后就逐渐不知下落了。)

   直至六百余年之后,晋朝张华丞相,见牛斗之间有紫气,闻雷焕妙达象纬,召而问之。焕曰:“此宝剑之精,在豫章丰城。”华即补焕为丰城令。焕既到县,掘狱屋基,得一石函,长逾六尺,广三尺,开视之,内有双剑。以南昌西山之土拭之,光芒艳发。以一剑送华,留一剑自佩之。华报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尚有‘莫邪’,何为不至?虽然,神物终当合耳。”其后焕同华佩剑过延平津,剑忽跃出入水,急使人入水求之,惟见两龙张鬣相向,五色炳耀,使人恐惧而退。以后二剑更不出现,想神物终归天上矣。今丰城县有剑池,池前石函,土瘗其半,俗呼石门,即雷焕得剑处。此乃“干将”“莫邪”之结末也。后人有《宝剑铭》云:
   (直到六百年以后,晋国的丞相张华,偶然见到斗牛二星之间有一团紫气,听说雷焕会看星象,就把他找来问是怎么回事。雷焕说:“这是宝剑的精华闪现,宝剑就隐藏在豫章丰城一带。”张华就封雷焕为丰城令。到任以后,雷焕带着人不干别的,今天刨这儿,明天挖那儿,最后,终于在一处房基下面发现了一个石头匣子,有六尺多长,三尺多宽,打开一看,里边有一双宝剑,剑上铸着“干将”、“莫邪”。用南昌西山的砂土擦过之后,宝剑放出艳丽的光芒。雷焕就把一把剑送给张华,另一把留着自己佩带。有一天,张华和雷焕佩带着“干将”、“莫邪”过延平津,两把宝剑忽然自己跳进水里,急忙派人下水去捞,只见两条五色斑烂的龙上下翻飞,把捞剑的人都给吓跑了。从此以后这两把宝剑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想必是神物终于回归天境了。现在丰城县仍有“剑池”,池前有石匣,俗称:“石门”,就是雷焕得剑的地方。后人有《宝剑铭》说:)

   五山之精,六气之英;炼为神器,电烨霜凝。虹蔚波映,龙藻龟文;断金切玉,威动三军。

   话说吴王阖闾既宝“莫邪”,复募人能作金钩者,赏以百金。国人多有作钩来献者。有钩师贪王之重赏,将二子杀之,取其血以衅金,遂成二钩,献于吴王。越数日,其人诣宫门求赏。吴王曰:“为钩者众,尔独求赏,尔之钩何以异于人乎?”钩师曰:“臣利王之赏,杀二子以成钩,岂他人可比哉?”王命取钩,左右曰:“已混入众钩之中,形制相似,不能辨识。”钩师曰:“臣请观之。”左右悉取众钩,置于钩师之前,钩师亦不能辨。乃向钩呼二子之名曰:“吴鸿,扈稽!我在于此,何不显灵于王前也?”叫声未绝,两钩忽飞出,贴于钩师之胸。吴王大惊曰:“尔言果不谬矣!”乃以百金赏之。遂与“莫邪”俱佩服于身。

   (话说吴王阖闾已然得了“莫邪”,又出告示招募能做被称作金钩一种弯刀的人,答应做好了也赏给一百金。国内便有不少人做了金钩来敬献,有个工匠贪图吴王的重赏。把两个儿子杀了,用他们的血搅拌金砂,终于做成了两把金钩,献给吴王。过了几天,这个工匠来到宫门要赏金。吴王说:“做金钩的人多了,只有你来要赏金,难道你的金钩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吗?”工匠说:“我为了赏金。杀了两个儿子做成两把金钩,别人的怎么能和我的相比?”吴王让人拿来金钩,手下人说:“已经和别的金钩混在一块儿了,形 状都差不多,分不出来。”工匠说:“请拿来让我看看。”吴王手下便把金钩都取出来,放在工匠面前,工匠也识别不出来,于是就向一大堆金钩呼喊两个儿子的名字说:“吴鸿!扈稽!我在这儿呢,你们怎么不在吴王面前显灵?”叫声还没断绝,两把金钩忽然飞出来,贴在工匠的胸前。吴王吃了一惊说:“你说得果然不错!”就赏了他一百金,然后把双钩和“莫邪”一起佩带在身上。)

   其时楚伯嚭出奔在外,闻伍员已显用于吴,乃奔吴,先谒伍员。员与之相对而泣,遂引见阖闾。阖闾问曰:“寡人僻处东海,子不远千里,远辱下土,将何以教寡人乎?嚭曰:“臣之祖父,效力于楚再世矣。臣父无罪,横被焚戮。臣亡命四方,未有所属。今闻大王高义,收伍子胥于穷厄,故不远千里,束身归命。惟大王死生之!”阖闾恻然,使为大夫,与伍员同议国事。
   (这时候楚国郤宛的儿子伯嚭逃亡在外,听说伍员被吴王重用,于是就投奔到吴国,先去拜见伍员。伍员和他面对面哭了一阵,然后就领着他去见吴王阖闾。阖闾问:“吴国地处东海之滨,你不远千里来这儿,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伯嚭说:“我的父亲什么罪也没犯,却惨遭杀害,连尸体都烧没了。我到处逃亡,一直没找到归属。听说大王义高云天,收留了困境中的伍子胥,所以不远千里也来投奔您,希望您赐我安身立命之所,决以身相报!”阖闾听了很难过,就封他为大夫,和伍员一起参议国事。)

   吴大夫被离私问于伍员曰:“子何见而信嚭乎?”员曰:“吾之怨正嚭同,谚云:‘同疾相怜,同忧相救。’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子何怪焉?”被离曰:“子见其外,未见其内也。吾观嚭之为人,鹰视虎步,其性贪佞,专功而擅杀,不可亲近。若重用之,必为子累。”伍员不以为然,遂与伯嚭俱事吴王。后人论被离既识伍员之贤,又识伯嚭之佞,真神相也。员不信其言,岂非天哉!有诗云:
   (吴国的大夫被离暗地里问伍员说:“你怎么一见伯嚭就相信他?”伍员说:“我的仇恨和伯嚭相同,谚语说:‘同病相怜,同忧相救。’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被离说:“你只看到他的遭遇,却不一定能看到他的内心。我看伯嚭这个人,眼睛像鹰,走路像虎,生性一定贪婪媚谄,专权嗜杀,不可亲近。如果重用他,将来一定会连累你。”伍员不以为然,仍和伯嚭一块儿为吴王做事。后人评论被离既能发现伍员的贤德,又能看出伯嚭的奸佞,真是神相了。伍员不相信被离的话,难道是天意吗?有一首诗说:)

   能知忠勇辨奸回,神相如离亦异哉!
   若使子胥能预策,岂容麋鹿到苏台?

   话分两头。再说公子庆忌逃奔于艾城,招纳死士,结连邻国,欲待时乘隙,伐吴报仇。阖闾闻其谋,谓伍员曰:“昔专诸之事,寡人全得子力。今庆忌有谋吴之心,饮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子更为寡人图之。”伍员对曰:“臣不忠无行,与大王图王僚于私室之中,今复图其子,恐非皇天之意。”阖闾曰:“昔武王诛纣,复杀武庚,周人不以为非。皇天所废,顺天而行。庆忌若存,王僚未死,寡人与子成败共之,宁可以小不忍而酿大患?寡人更得一专诸,事可了矣。子访求谋勇之士,已非一日,亦有其人否乎?”伍员曰:“难言也。臣所厚有一细人,似可与谋者。”阖闾曰:“庆忌力敌万人,岂细人所能谋哉?”员对曰:“是虽细人,实有万人之勇。”阖闾曰:“其人为谁?子何以知其勇?试为寡人言之。”伍员遂将勇士姓名出处备细说来。正是:

   (再说公子庆忌逃到艾城,招纳死士,结交邻国,等待时机,伐吴报仇,阖闾听说这事,就对伍员说:“从前专诸刺王僚的事,我全靠你出力。现在庆忌有报复吴国的企图,我食不甘味,坐不安席,请你再给我想个办法吧。”伍员回答说:“我不能算是一个品德高尚的忠臣,因为曾和您一起在密室里图谋过王僚,现在又要打他儿子的主意,恐怕这回老天爷不大乐意。”阖闾说:“想当年武王伐纣,又杀武庚,周朝人都不认为他做的不对。老天爷要除掉谁,我们只能照办。庆忌要是还活着,王僚就等于没死,我和你荣辱与共,这事决不能就此罢休。其实,我要是再能得到一个专诸,事情就可以解决了。你访求勇士已经好长时间了,有没有找到这样的人呢?”伍员说:“不好说。我看中了一个地位低下的人,似乎可以跟他商量商量。”阖闾说:“庆忌能力敌万人,一个地位低下的人怎么能对付得了他?”伍员回答说:“虽说这个人地位低下,实际上也有万夫不挡之勇。”阖闾说:“这个人是谁?你怎么知道他英勇无敌?给我说说看。”伍员就把这个勇士的姓名和来历详详细细地讲给阖闾听。正是:)

   说时华岳山摇动,话到长江水逆流。
   只为子胥能举荐,要离姓字播春秋。

   伍员曰:“其人姓要名离,吴人也。臣昔曾见其折辱壮士椒邱䜣,是以知其勇。”阖闾曰:“折辱之事如何?”员对曰:“椒邱䜣者,东海土人也。有友人仕于吴而死,䜣至吴奔其丧。车过淮津,欲饮马于津。津吏曰:‘水中有神,见马即出取之,君勿饮也。’䜣曰:‘壮士在此,何神敢干我哉!’乃使从者解骖,饮于津水,马果嘶而入水。津吏曰:‘神取马去矣!’椒邱䜣大怒,袒裼持剑入水,求神决战。神兴涛鼓浪,终不能害。三日三夜,椒邱䜣从水中出,一目为神所伤,遂眇。至吴行吊,坐于丧席,恃其与水神决战之勇,以气凌人,轻傲于士大夫,言词不逊。时要离与䜣对坐,忽然有不平之色,谓曰:‘子见士大夫而有傲色,得无以勇士自居耶?吾闻勇士之斗也,与日战不移表,与鬼神战不旋踵,与人战不违声,宁死不受其辱。今子与神斗于水,失马不能追,又受眇目之羞,形残名辱,不与并命,而犹恋恋于余生,此天地间最无用之物。且不当以面目见人,况傲士乎!’椒邱䜣被詈,顿口无言,含愧出席而去。

   (伍员说:“这个人姓要名离,是个吴国人。我从前曾经见他羞辱过壮士椒邱䜣,所以知道他的勇武。”阖闾说:“那是怎么回事?”伍员回答说:“椒邱䜣这个人本是东海边上的土人。他有个在吴国做官的朋友死了,他就来吴国奔丧。车到了淮津,他想饮饮马。有人劝他说:‘水里面有妖怪,看见马就会把马拖下水吃了,你别在这儿饮马了。’椒邱䜣说:‘壮士在此,什么妖怪敢跟我犯刺儿?’就叫侍从把马解开,牵到河边喝水,那马果然一声嘶叫,就掉进水里不见了。劝他的人就说:‘这是妖怪把马拖走了。’椒邱䜣气得暴跳如雷,脱了上衣拿了宝剑跳下水去,要找妖怪决一死战。妖怪一个劲儿兴涛鼓浪,可怎么也害不了他。一连三天三夜,等他从水里出来的时候,一只眼睛被妖怪打瞎了。到了吴国吊唁朋友时,椒邱䜣坐在丧席上,仗着和水里的妖怪打过一仗,盛气凌人,看不起旁边的人,而且出言不逊。当时要离就在椒邱䜣对面坐着,就对他说:‘你这么神气十足的,是不是自认为是个勇士呢?我听说勇士和太阳决斗不移动太阳照在地上的身影,和鬼神决斗不后退半步,宁死也不受侮辱。可你和妖怪在水里斗了好几天,马没要回来,眼睛还让妖怪给打瞎了。身体受了残害名誉受到侮辱,你不和它同归于尽,还贪恋着后半辈子,真是天地间最没用的东西,本来就没脸见人,还敢轻视旁人?’”椒邱䜣被骂得哑口无言,含羞带愧走了。)

   要离至晚还舍,诫其妻曰:‘我辱勇士椒邱䜣于大家之丧,恨怨郁积,今夜必来杀我,以报其耻。吾当僵卧室中,以待其来,慎勿闭门。’妻知要离之勇,从其言。椒邱䜣果于夜半挟利刃,径造要离之舍,见门扉不掩,堂户大开,直趋其室。见一人垂手放发,临窗僵卧,观之,乃要离也。见䜣来,直挺不动,亦无惧意。䜣以剑承要离之颈,数之曰:‘汝有当死者三,汝知之乎?’离曰:‘不知。’䜣曰:‘汝辱我于大家之丧,一死也;归不关闭,二死也;见我而不起避,三死也。汝自求死,勿以我为怨!’要离曰:‘我无三死之过,尔有三不肖之愧,尔知之乎?’䜣曰:‘不知。’要离曰:‘吾辱尔于千人之众,尔不敢酬一言,一不肖也;入门不咳,登堂无声,有掩袭之心,三不肖也;以剑承吾之颈,尚敢大言,三不肖也。尔有三不肖,而反责我,不可鄙哉?’椒邱䜣乃收剑叹曰:‘吾之勇,自计世人莫有及者,离乃加吾之上,真乃天下勇士。吾若杀之,岂不贻笑于人?然不能杀汝,亦难以勇称于世矣!’乃投剑于地,以头触牖而死。方其在丧席之时,臣亦与坐,故知其详。岂非有万人之勇乎?”
   (要离晚上回到家,嘱咐妻子说:“我在吊丧的时候羞辱了勇士椒邱䜣,他对我恨之入骨,今天夜里一定会来杀我。我干脆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着他来,你可千万别关门。”妻子知道丈夫是个有胆量的人,就按他说的去做。到了半夜,椒邱䜣果然带着家伙儿,直奔要离的住处,看见门没关, 就闯进了内室,只见要离直挺挺地在床上躺着,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屋来,一点儿害怕的意思也没有。椒邱䜣用剑顶着要离的喉咙说:‘你有三条该死的罪状,你知道不知道?’要离说:‘我不知道。’椒邱䜣说:‘你当着大家的面羞辱我这是第一条;回家来不关门闭户,这是第二条;看见我还不赶紧躲开,这是第三条。这都是你自己找死,你也别恨我!’要离说:‘我没有这三条该死的罪状,你倒有三种不好的品行,你知道不知道?’椒邱䜣说:‘我不知道。’要离说:‘我当着上千人的面羞辱你,你都不敢说一句话, 这是第一种;不声不响溜进我家,有乘人不备偷袭的意思,这是第二种;拿剑顶着我的喉咙,才敢说大话,这是第三种。你有这三种不好的品行,反而指责我,自己不觉得有点儿卑鄙吗?’椒邱䜣听了这话,把剑收回来叹了口气说:‘我的勇气,自认为天下没有比得上的,没想到你还在我之上,真是天下少有的勇士。我要这样杀了你,还不被人耻笑?可是我要不把你杀死,也无法再以勇气著称于世了!’说完把剑往地上一扔,一头撞在窗户上死了。 当要离坐在丧席上的时候,我也在那里坐着,所以知道得很详细。这个要离,难道不是有力敌万夫之勇吗?”)

   阖闾曰:“子为我召之。”伍员乃往见要离曰:“吴王闻吾子高义,愿一见颜色。”离惊曰:“吾乃吴下小民,有何德能,敢奉吴王之诏?”伍员再申言吴王愿见之意。要离乃随伍员入谒。
   (阖闾听了这段故事,急切地对伍员说:“请你马上把他给我找来。”伍员找到要离,对他说:“吴王听说你有勇气,讲仁义,很想见见你。”要离有些吃惊:“我只是吴国的一个草民,有什么德能值得吴王召见?”伍员再三说明吴王想见他的心意,要离才跟着伍员进了宫。)

   阖闾初闻伍员夸要离之勇,意必魁伟非常,及见离,身材仅五尺余,腰围一束,形容丑陋,大失失望,心中不悦。问曰:“子胥称勇士要离,乃子乎?”离曰:“臣细小无力,迎风则伏,负风则僵,何勇之有。然大王有所遣,不敢不尽其力。”阖闾嘿然不应。伍员已知其意,奏曰:“夫良马不在形之高大,所贵者力能任重,足能致远而已。要离形貌虽陋,其智术非常,非此人不能成事,王勿失之!”阖闾乃延入后宫赐坐。要离进曰:“大王意中所患,得非亡王之公子乎?臣能杀之。”阖闾笑曰:“庆忌骨腾肉飞,走逾奔马,矫捷如神,万夫莫当,子恐非其敌也!”要离曰:“善杀人者,在智不在力。臣能近庆忌,刺之,如割鸡耳。”阖闾曰:“庆忌明智之人,招纳四方亡命,岂肯轻信国中之客,而近子哉?”要离曰:“庆忌招纳亡命,将以害吴。臣诈以负罪出奔,愿王戮臣妻子,断臣右手。庆忌必信臣而近之矣。如是而后可图也。”阖闾愀然不乐曰:“子无罪,吾何忍加此惨祸于子哉?”要离曰:“臣闻‘安妻子之乐,不尽事君之义,非忠也;怀室家之爱,不能除君之患,非义也。’臣得以忠义成名,虽举家就死,其甘如饴矣!”伍员从旁进曰:“要离为国忘家,为主忘身,真千古之豪杰!但于功成之后,旌表其妻孥,不没其绩,使其扬名后世足矣。”阖闾许之。
   (阖闾听伍员夸要离时,心里觉得他一定长得非常魁伟,等一见面,只见要离身材只有五尺多高,腰围很瘦,仿佛两手一掐能掐过来,脸长得也很丑陋,真是大失所望, 就对要离说:“子胥说得那个勇士要离,难道就是你吗?”要离说:“臣矮小无力,迎着风一刮就倒,风从背后一刮就仆下,哪儿称得上勇士?不过大王要是有什么事派我去干,我不敢不尽力。”阖闾半天没吱声。伍员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就对他说:“好马不在乎外形,可贵的是它的身体能负重,善于跑远路。要离虽然相貌丑陋,但他才智超群,没有他就办不成这件事,您可别放跑了人才啊!”阖闾这才请要离到后宫坐下说话。要离说:“大王心里顾忌的,是不是王僚的儿子庆忌?我能把他杀了。”阖闾笑着说:“庆忌身轻如燕,跑得比奔马还快,勇武矫健,万夫不挡,你恐怕不是他的对手!”要离说:“善于杀人的人,在智不在力。我有办法接 近庆忌,刺杀他就像宰只小鸡。”阖闾说:“庆忌是个聪明人,他只招纳各地的亡命之徒,怎么肯轻易相信国内的人,让你靠近他呢?”要离说:“庆忌招纳亡命之徒,想靠他们夺回吴国。我假装犯罪逃跑,希望您把我的老婆孩子杀了,再砍断我的右手,庆忌必然会相信我而让我靠近他。然后就可以行刺了。”阖闾不大情愿地说:“你没过错,我怎么忍心这样残酷地对待你呢?”要离说:“我听说‘安妻子之乐,不尽事君之义,非忠也;怀室家之爱,不能除君之患,非义也。’我如果能以忠义二字铸成英名,即使全家都献出生命,也心甘情愿!”伍员在一边劝阖闾说:“要离为国忘家,为主忘身,真是千古豪杰!只是功成之后,您一定要表彰他的妻子和儿子,不能埋没他们的功绩,使他们一家扬名后世!”阖闾答应了。)

   次日,伍员同要离入朝,员荐要离为将,请兵伐楚。阖闾骂曰:“寡人观要离之力,不及一小儿,何能胜伐楚之任哉!况寡人国事粗定,岂堪用兵?”要离进曰:“不仁哉王也!子胥为王定吴国,王乃不为子胥报仇乎?”阖闾大怒曰:“此国家大事,岂野人所知?奈何当朝责辱寡人!”叱力士执要离断其右臂,囚于狱中,遣人收其妻子。伍员叹息而出。群臣皆不知其由。过数日,伍员密谕狱吏宽要离之禁,要离乘间逃出。阖闾遂戮其妻子,焚弃于市。宋儒论此事,以为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仁人不肯为之。今乃无故戮人妻子,以求售其诈谋,阖闾之残忍极矣!而要离与王无生平之恩,特以贪勇侠之名,残身害家,亦岂得为良士哉?有诗云:
   (第二天,伍员带着要离一起上朝,举荐要离为大将,请阖闾发兵伐楚。阖闾大骂道:“我看这个要离的力气,还不如一个小孩儿,怎么能担当讨伐楚国的重任?何况国事刚有点儿眉目,哪儿禁得住再打仗?”要离说:“大王不讲仁义!伍子胥为您平定了吴国,您怎么不为他报仇呢?”阖闾大怒说:“这是国家大事,哪儿用得着你这个村野之人插嘴?你怎么敢当面责备辱骂我!”说着就大声命令甲士抓住要离,砍断了他的右臂,关在牢房里,然后派人去抓他的老婆孩子。伍员唉声叹气地走出来。大臣们都不知道其中的原由。过了几天,伍员秘密传令叫狱官放松对要离的看管,要离乘机逃跑了。阖闾于是杀了要离的老婆孩子,把尸首烧毁抛弃在街市上。后来宋朝的儒生谈论这件事时,认为杀一无辜而得天下,是仁者不肯做的事。何况阖闾无故杀人妻子,以售其奸,实在是残忍极了!而要离没受过阖闾什么恩惠,只为了贪图勇侠的名声,就残身害家,也不见得就是勇士。有一首诗说:)

   只求成事报吾君,妻子无辜枉杀身。
   莫向他邦夸勇烈,忍心害理是吴人!

   要离奔出吴境,一路上逢人诉冤,访得庆忌在卫,遂至卫国求见。庆忌疑其诈,不纳。要离乃脱衣示之。庆忌见其右臂果断,方信为实,乃问曰:“吴王既杀汝妻子,刑汝之躯,今来见我何为?”离曰:“臣闻吴王弑公子之父,而夺大位,今公子连结诸侯,将有复仇之举,故臣以残命相投。臣能知吴国之情,诚以公子之勇,用臣为向导,吴可入也。大王报父仇,臣亦少雪妻子之恨!”庆忌犹未深信。未几,有心腹人从吴中探事者归报,要离妻子果焚弃于市上,庆忌遂坦然不疑。问要离曰:“吾闻吴王任子胥、伯嚭为谋主,练兵选将,国中大治。吾兵微力薄,焉能泄胸中之气乎?”离曰:“伯嚭乃无谋之徒,何足为虑?吴臣止一子胥,智勇足备,今亦与吴王有隙矣。”庆忌曰:“子胥乃吴王之恩人,君臣相得,何云有隙?”要离曰:“公子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子胥所以尽心于阖闾者,欲借兵伐楚,报其父兄之仇。今平王已死,费无极亦亡,阖闾得位,安于富贵,不思与子胥复仇,臣为子胥进言,致触王怒,加臣惨戮,子胥之心怨吴王亦明矣。臣之幸脱囚系,亦赖子胥周全之力。子胥嘱臣曰:‘此去必见公子,观其志向何如,若肯为伍氏报仇,愿为公子内应,以赎窟室同谋之罪。’公子不乘此时发兵向吴,待其君臣复合,臣与公子之仇,俱无再报之日矣!”言罢大哭,以头拟柱,欲自触死。庆忌急止之曰:“吾听子!吾听子!”遂与要离同归艾城,任为腹心,使之训练士卒,修治舟舰。三月之后,顺流而下,欲袭吴国。庆忌与要离同舟,行至中流,后船不相接属。要离曰:“公子可亲坐船头,戒饬舟人。”庆忌来至船头坐定,要离只手执短矛侍立。忽然江中起一阵怪风,要离转身立于上风,借风势以矛刺庆忌,透入心窝,穿出背外。庆忌倒提要离,溺其头于水中,如此三次,乃抱要离置于膝上,顾而笑曰:“天下有如此勇士哉?乃敢加刃于我!”左右持戈戟欲攒刺之,庆忌摇手曰:“此天下之勇士也。岂可一日之间,杀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诫左右:“勿杀要离,可纵之还吴,以旌其忠。”言毕,推要离于膝下,自以手抽矛,血流如注而死。不知要离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要离逃出吴国,一路上逢人就诉冤情,寻访到庆忌在卫国,于是就到卫国去求见。庆忌怀疑其中有诈,不收留他。要离就把衣服脱了让他看。庆忌看见他的右臂果然被砍断了,才信以为真,就问要离说:“吴王杀了你的老婆孩子,砍了你的胳膊,你现在来找我为的是什么?”要离说:“我听说吴王杀了您的父亲,夺了王位,现在您联合诸侯,就要发兵复仇,所以我来投靠您。我知道吴国现在的情况,如果以您的勇武,用我当向导,就能攻进吴国。您报了父王之仇,我也雪了妻子之恨!”庆忌还是有点儿不相信。过了几天,庆忌的几个心腹从吴国打探回来报告,要离的老婆孩子果然 被杀死在街市上,庆忌这才深信不疑,问要离说:“我听说吴王任用伍子胥、伯嚭作谋士,练兵选将,国内治理得不错。咱们兵少力弱,怎么能出这口气呢?”要离说:“伯嚭有勇无谋,有什么可顾虑的?吴国的大臣中,只有一个伍子胥智勇双全,可如今和吴王也有点儿小过节儿。”庆忌说:“伍子胥乃是吴王的恩人,君臣一向关系不错,怎么说有过节儿?”要离说:“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伍子胥所以尽心为阖闾办事,就是想要借吴国的兵去讨伐楚国,好替他的父亲哥哥报仇。如今楚平王已经死了,费无极也死了,阖闾得了王位,只顾着享福,不想为子胥报仇。我为子胥说了几句话,惹怒了阖闾,落得个家破人亡,子胥心里怨恨阖闾,那还不是明摆着吗?我之所以能侥幸逃出牢狱,也全靠了子胥从中周旋。他还嘱咐我说:‘你逃出去以后一定要去见公子庆忌,看看他有什么志向,要是肯为我伍氏报仇,就愿意作 公子的内应,以赎密室谋主的罪过。您如果不乘此机会发兵伐吴,等他们君臣和好,我和您的大仇就都没有再报的日子了!”说完痛哭流涕,把头对着柱子就要自己撞死。庆忌急忙拉住他说:“我听你的!我听你的!”于是和要离一块儿回到艾城,把要离当作心腹,让他训练士兵,修建战船。三个月以后,庆忌率领战船顺流而下,去进攻吴国,要离和庆忌乘同一条船。船走了一半,后面的船渐渐跟不上了。要离说:“公子可以亲自坐在船头,号令船夫。”庆忌来到船头坐稳了,要离手里拿着短矛站在旁边侍候。忽然江面上刮起一阵怪风,要离转身站在上风的方向,借着风势用短矛猛刺 庆忌,一下子刺入心窝,从后背穿了出来。庆忌一伸手把要离倒提起来,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里淹了三次,然后把要离抱着放在膝盖上,冲他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的勇士吗?敢来刺杀我?”手下人举着兵器就要杀要离,庆忌摆摆手说:“他是天下少有的勇士。怎么能在一天时间里,杀死两个天下少有的勇士呢?”又嘱咐手下:“不要杀要离,可以放他回吴国,以表彰他的忠烈。”说完,把要离从膝盖上推下来,自己用手抽出短矛,血流如注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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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 页 2 Empty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帖子 由 mylingo 周六 七月 05, 2014 6:11 pm

第七十五回  孙武子演阵斩美姬  蔡昭侯纳质乞吴师

   话说庆忌临死,诫左右勿杀要离,以成其名。左右欲释放要离。要离不肯行,谓左右曰:“吾有三不容于世,虽公子有命,吾敢偷生乎?”众问曰:“何谓三不容于世?”要离曰:“杀吾妻子而求事吾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欲成人之事,而不免于残身灭家,非智也。有此三恶,何面目立于世哉!”言讫,遂投身于江。舟人捞救出水,要离曰:“汝捞我何意?”舟人曰:“君返国,必有爵禄,何不俟之?”要离笑曰:“吾不爱室家性命,况于爵禄?汝等以吾尸归,可取重赏。”于是夺从人佩剑,自断其足,复刎喉而死。史臣有赞云:
   (话说庆忌临死时,告诫手下不要杀掉要离,好成全他勇武侠义的名声。可是当他们要释放要离的时候,要离却怎么也不肯走,说:“我有三个理由不能活在世上,即使公子有命,我也不愿偷生。”大家问:“这话从何说起?”要离说:“杀我自己的老婆孩子,以求为吴王做事,是不仁;为了新君而杀死故君的儿子,是不义;想成人之事而不免于残身灭家,是不智。有这样三条罪状,我还有什么脸再活在世上!”说完就一头扎进江水里。船上的人把他从水里捞出来,要离说:“你们为什么捞我?”大家说:“你回国后一定能封官晋爵,享受荣华富贵。”要离笑着说:“我连身家性命都不在乎,何况封官晋爵?你们把我的尸首送回去,可以领取重赏。”说着夺过一把宝剑,自己先把腿砍断了,然后自刎而死。后人评论要离之死说:)

   古人一死,其轻如羽;不惟自轻,并轻妻子。阖门毕命,以殉一人;一人既死,吾志已伸。专诸虽死,尚存其胤;伤哉要离,死无形影!岂不自爱?遂人之功;功遂名立,虽死犹荣!击剑死侠,酿成风俗;至今吴人,趋义如鹄。

   又有诗单道庆忌力敌万人,死于残疾匹夫之手,世人以勇力恃者可戒矣。诗云:

   (又有一首诗单说庆忌能力敌万人,却死在一个残疾匹夫的手里,世上依赖勇力的人,可引以为诫:)

   庆忌骁雄天下少,匹夫一臂须臾了。
   世人休得逞强梁,牛角伤残鼷鼠饱。

   众人收要离肢体,并载庆忌之尸,来投吴王阖闾。阖闾大悦,重赏降卒,收于行伍。以上卿之礼,葬要离于阊门城下,曰:“藉子之勇,为吾守门。”追赠其妻子。与专诸同立庙,岁时祭祀。以公子之礼,葬庆忌于王僚之墓侧。大宴群臣。伍员泣奏曰:“王之祸患皆除,但臣之仇何日可复?”嚭亦垂泪请兵伐楚。阖闾曰:“俟明旦当谋之。”

   (庆忌的手下整理好要离的尸体,和庆忌的尸体一起放到船上,去投奔吴王阖闾。阖闾非常高兴,重赏了降兵,收留在军队里。然后把要离按照上卿的礼节,安葬在阊门下面,说:“借你的勇武为我守门吧。”又追封了要离的妻子和儿子,为要离和专诸建了一座庙,按时祭祀。把庆忌也按照公子的待遇,埋葬在王僚的故墓旁边。然后大宴群臣。伍员流着眼泪说:“大王的祸患都除掉了,我的仇恨什么时候才能报呢?”伯嚭也哭着请求发兵伐楚。阖闾说:“等明天一早就商量这事。”)

   次早,伍员同伯嚭复见阖闾于宫中。阖闾曰:“寡人欲为二卿出兵,谁人为将?”员嚭齐声曰:“惟王所用,敢不效命!”阖闾心念:“二子皆楚人,但报己仇,未必为吴尽力。”乃嘿然不言,向南风而啸,顷之,复长叹。伍员已窥其意,复进曰:“王虑楚之兵多将广乎?”阖闾曰:“然。”员曰:“臣举一人,可保必胜。”阖闾欣然问曰:“卿所举何人?其能若何?”员对曰:“姓孙名武,吴人也。”阖闾闻说是吴人,便有喜色。员复奏曰:“此人精通韬略,有鬼神不测之机,天地包藏之妙,自著《兵法》十三篇,世人莫知其能,隐于罗浮山之东。诚得此人为军师,虽天下莫敌,何论楚哉?”阖闾曰:“卿试为寡人召之。”员对曰:“此人不轻仕进,非寻常之比,必须以礼聘之,方才肯就。”阖闾从之。乃取黄金十镒,白璧一双,使员驾驷马,往罗浮山取聘孙武。
   (第二天一早,伍员和伯嚭又到宫里来见阖闾。阖闾说:“我已决定为二位出兵,不知谁可以当大将?”伍员伯嚭齐声回答:“全凭大王调遣,万死不辞!”阖闾心里一想:“他俩都是楚国人,只求为自己报仇,未必能为吴国尽力。”于是半天没言语,只是长叹了一声。伍员看出了他的心意,又说:“大王是不是担心楚国兵多将广?”阖闾说:“是。”伍员说:“我推荐一个人,保证能打胜仗。”阖闾高兴地问:“你推荐的是哪位?他的才能怎么样?”伍员回答说:“姓孙名武,是吴国人。”阖闾一听是吴国人,脸上便露出了笑容。伍员又说:“这个人精通韬略,有鬼神不测之机,天地包藏之妙,自己写了《兵法》十三篇,世上的人还不知道他的才能,所以现在隐居在罗浮山东面。真要让他当了军师,就可以横行天下,别说一个楚国了。”阖闾说:“你替我把他找来。”伍员回答说:“这个人不肯轻易出来做官, 不能像对待平常人那样,必须带着礼物去聘请他,才有可能来。”阖闾就叫人取出黄金二百两,白璧一对,让伍员驾着四匹马拉的车,去罗浮山聘请孙武。)

   员见武,备道吴王相慕之意。乃相随出山,同见阖闾。阖闾降阶而迎,赐坐,问以兵法。孙武将所著十三篇,次第进上。阖闾令伍员从头朗诵一遍,每终一篇,赞不容已,那十三篇:
   (伍员见了孙武,反复讲了吴王仰慕的心意,好不容易把他请出山,一同去见阖闾。阖闾走下台阶来迎接,到了朝廷上又让人搬来椅子请孙武坐下,然后问他的兵法。孙武把自己亲笔写的《兵法》十三篇,按顺序呈上来。阖闾叫伍员从头朗诵一遍,每读完一篇,便不自主地赞不绝口。那十三篇是:

   一曰《始计》篇。二曰《作战》篇,三曰《谋攻》篇,四曰《军形》篇,五曰《兵势》篇,六曰《虚实》篇,七曰《军争》篇,八曰《九变》篇,九曰《行军》篇,十曰《地形》篇,十一曰《就地》篇,十二曰《火攻》篇,十三曰《用间》篇。

   阖闾顾伍员曰:“观此《兵法》,真通天彻地之才也。但恨寡人国小兵微,如何而可?”孙武对曰:“臣之《兵法》,不但可施于卒伍,虽妇人女子,奉吾军令,亦可驱而用之。”阖闾鼓掌而笑曰:“先生之言,何迂阔也!天下岂有妇人女子,可使其操戈习战者?”孙武曰:“王如以臣言为迂,请将后宫女侍,与臣试之。令如不行,臣甘欺罔之罪。”阖闾即召宫女三百,令孙武操演。孙武曰:“得大王宠姬二人,以为队长,然后号令方有所统。”阖闾又宣宠姬二人,名曰右姬左姬至前,谓武曰:“此寡人所爱,可充队长乎?”孙武曰:“可矣。然军旅之事,先严号令,次行赏罚,虽小试,不可废也。请立一人为执法,二人为军吏,主传谕之事;二人值鼓;力士数人,充为牙将,执斧鑕刀戟,列于坛上,以壮军容。”阖闾许于中军选用。

   (阖闾看了看伍员说:“这《兵法》充满通天彻地的才华,只恨我的国小兵微,不知能不能用得上?”孙武回答说:“臣下写的《兵法》,不但可以用来训练士兵,就是妇人女子,只要听从我的军令,也可以上阵打仗。”阖闾拍着手大声笑着说:“先生这话说的可有点儿玄乎!天底下哪有妇人女子,能够舞枪弄棒打仗的?”孙武说:“大王要是不相信,请把后宫侍女交给我训练。如果训练不好,情愿承当欺君之罪。”阖闾当即叫来三百名宫女,叫孙武带着训练。孙武说:“希望得到两位大王宠爱的妃子当队长,然后才能统一号令。”阖闾又找来两名宠妃,一个叫左姬,一个叫右姬,对孙武说:“这两个都是我宠爱的妃子,可以当队长吗?”孙武说:“可以。但是军队里的事,首先要严格执行命令,其次要赏罚分明,这次虽然只是操兵试验,也不能废弛军纪。请派一个人当执法官,派两个人当中军传达命令,派两个 人敲鼓,再派几个甲士当牙将,拿着刀枪斧戟,排列在将台上,以壮军容。”阖闾准许他任意挑选。)

   孙武吩咐宫女,分为左右二队,右姬管辖右队,左姬管辖左队,各披挂持兵,示以军法:一不许混乱行伍,二不许言语喧哗,三不许故违约束。明日五鼓,皆集教场听操。王登台而观之。
  (孙武吩咐宫女分成左右两队,让右姬管右队,左姬管左队,个个披挂整齐手持兵器,然后又当众宣布了三条军法:一不许队伍混乱,二不许言语喧哗,三不许故意违反命令。最后通知第二天早上都到操场集合听候操练。 )

   次日五鼓,宫女二队,俱到教场,一个个身披甲胄,头戴兜鍪,右手操剑,左手握盾。二姬顶盔束甲,充做将官,分立两边,伺候孙武升帐。武亲自区画绳墨,布成阵势。使传谕官将黄旗二面,分授二姬,令执之为前导;众女跟随队长之后,五人为伍,十人为总,各要步迹相继,随鼓进退,左右回旋,寸步不乱。传谕已毕,令二队皆伏地听令。少顷,下令曰:“闻鼓声一通,两队齐起;闻鼓声二通,左队右旋,右队左旋;闻鼓声三通,各挺剑为争战之势。听鸣金,然后敛队而退。”众宫女皆掩口嘻笑。鼓吏禀:“鸣鼓一通。”宫女或起或坐,参差不齐。孙武离席而起曰:“约束不明,申令不信,将之罪也!”使军吏再申前令。鼓吏复鸣鼓;宫女咸起立,倾斜相接,其笑如故。孙武乃揎起双袖,亲操枹以击鼓,又申前令;二姬及宫女无不笑者。孙武大怒,两目忽张,发上冲冠,遽唤:“执法何在?”执法者前跪。孙武曰:“约束不明,申令不信,将之罪也;既已约束再三,而士不用命,士之罪矣!于军法当如何?”执法曰:“当斩!”孙武曰:“士难尽诛,罪在队长。”顾左右:“可将女队长斩讫示众!”左右见孙武发怒之状,不敢违令,便将左右二姬绑缚。

   (第二天早上,两队宫女都来到教场,一个个顶盔束甲,右手持剑,左手握盾。两个妃子充当将官,分别站在两边,伺候孙武升帐。孙武亲自拿绳墨画好了阵形。又命传令官把两面小黄旗分别交给两个妃子,让她们举着旗子当前导,宫女们都跟在后面,五个人一排,十个人一组,脚步跟着脚步,随着鼓点进退,左转右转,不许错步。传令已毕,让两队人都停在原地待命。过了一会儿,孙武下令说:“听到第一通鼓响,两队一齐起立;听到第 二通鼓响,左队往右转,右队往左转;听到第三通鼓响,每个人都挺起剑作交战的姿势。听见锣响,才能收拢队伍往后退。”宫女们都捂着嘴嬉笑。军士敲完第一通鼓,只见宫女们有站着的有坐着的,参差不齐。孙武离开席位站起来说:“约束不明,令出不行,我这个当将官有责任!”命中军再传前令。第二通鼓敲完了,只见宫女们站是都站起来了,就是歪歪斜斜一个靠着一个,还跟刚才一样笑个不停。孙武于是又命中军重申前令,然后卷起袖子,亲自抡起鼓锤敲响第三通鼓。只见两个妃子和宫女们拿着宝剑比划着,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孙武气得怒发冲冠,两眼冒火,大声呼唤:“执法官在哪儿?”执法官急忙跪倒在孙武面前。孙武说:“约束不明,令出不行,将官有责任;既然已经再三说明了命令,可是士兵仍不执行,就是士兵的过错了!按照军法应该怎么办?”执法官说:“应该斩首。”孙武说:“士兵难以全部斩首,罪在队长。可以把女队长斩首示众!”甲士们看见孙武怒气冲冲的样子,不敢违令,只得把左姬右姬给捆了。)

   阖闾在望云台上看孙武操演,忽见绑其二姬,急使伯嚭持节驰救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用兵之能,但此二姬侍寡人巾栉,甚适寡人之意,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请将军赦之!”孙武曰:“军中无戏言。臣已受命为将,将在军,虽君命不得受。若徇君命而释有罪,何以服众?”喝令左右:“速斩二姬!”枭其首于军前。
   (阖闾正在望云台上看孙武操练,忽然看见把两个宠妃给捆上了,连忙叫伯嚭拿着令箭传话给孙武说:“我已经知道了将军用兵的才能,但这两个妃子服侍我一直很合意,我没了她们吃饭都不香,请将军赦免了她们吧!”孙武说:“军中无戏言。我已接受命令当了大将,将在军中,虽然有君命也可以不接受。如果听君王讲情放走罪犯,还拿什么来服众?”喝令甲士:“速速将二姬斩首!”然后取了二姬的人头放在队伍前面。)

   于是二队宫女,无不股栗失色,不敢仰视。孙武于队中再取二人,为左右队长。再申令击鼓:一鼓起立,二鼓旋行,三鼓合战,鸣金收军。左右进退,回旋往来,皆中绳墨,毫发不差,自始至终,寂然无声。乃使执法往报吴王曰:“兵已整齐,愿王观之,惟王所用。虽使赴汤蹈火,亦不敢退避矣。”髯翁有诗咏孙武试兵之事云:
   (就这一下子,再看那两队宫女,一个个心惊胆战,两腿发抖,不敢抬头。孙武又从队伍里挑出两个宫女当队长,再次说明军令:一鼓起立,二鼓转弯,三鼓交战,鸣金收兵。这一回三通鼓敲下来,宫女们左右进退,回旋往来,按照画好的阵形分毫不差,自始至终,鸦雀无声。孙武派执法官回报吴王说:“士兵已训练整齐,请大王检阅。只等大王一声令下,就是赴汤蹈火,也没 人敢退却。”后人写了一首诗赞美孙武训练女兵的事:)

   强兵争霸业,试武耀军容。
   尽出娇娥辈,犹如战斗雄。
   戈挥罗袖卷,甲映粉颜红。
   掩笑分旗下,含羞立队中。
   闻声趋必肃,违令法难通。
   已借妖姬首,方知上将风。
   驱驰赴汤火,百战保成功。

   阖闾痛此二姬,乃厚葬之于横山,立祠祭之,名曰爱姬祠。因思念爱姬,遂有不用孙武之意。伍员进曰:“臣闻‘兵者,凶器也。’不可虚谈。诛杀不果,军令不行。大王欲征楚而伯天下,思得良将,夫将以果毅为能,非孙武之将,谁能涉淮逾泗,越千里而战者乎?夫美色易得,良将难求,若因二姬而弃一贤将,何异爱莠草而弃嘉禾哉!”阖闾始悟。乃封孙武为上将军,号为军师,责成以伐楚之事。

   (阖闾见二姬死了,心里很悲痛,就把她俩葬在横山,还立了座庙以示纪念,名叫爱姬祠。因为忘不了二姬,于是有了不用孙武的心思。伍员规劝说:“我听说有这么一句话,叫作‘兵者,凶器也。’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诛杀要是不果断,军令就会行不通。大王想要征伐楚国争霸天下,就一定要找到良将,良将的标准之一就是坚毅和果断,假如没有孙武这样的良将,谁能领兵渡过淮河泗水,飞越千里斩关夺隘呢?人常说美色易得,良将难求。如果为了二姬而抛弃一员良将,和爱枯草而扔掉好禾苗有什么不同呢!”阖闾这才醒悟过来,于是封孙武为上将军,称为军师,责成他全权处理讨伐楚国的事。)

   伍员同孙武曰:“兵从何方而进?”孙武曰:“大凡行兵之法,先除内患,然后方可外征。吾闻王僚之弟掩馀在徐,烛庸在钟吾,二人俱怀报怨之心。今日进兵,宜先除二公子,然后南伐。”伍员然之。奏过吴王,王曰:“徐与钟吾皆小国,遣使往索逋臣,彼不敢不从。”乃发二使,一往徐国取掩馀,一往钟吾取烛庸。
   (伍员问孙武说:“我军先从什么地方进攻?”孙武说:“大凡行兵作战,都要首先消除内患,然后才能对外征伐。我听说王僚的弟弟掩余、烛庸,一个在徐国,一个在钟吾,二人都想替王僚报仇。现在发兵,应该先除掉这两个人,然后开始南伐。”伍员觉得有道理,就转告给阖闾,阖闾说:“徐国和钟吾都是小国,派使臣去索取逃亡的吴国大臣,他们不敢不答应。”于是派了两名使臣,一个到徐国去要掩余,一个到钟吾去要烛庸。)

   徐子章羽不忍掩馀之死,私使人告之,掩馀逃去。路逢烛庸亦逃出,遂相与商议,往奔楚国。楚昭王喜曰:“二公子怒吴必深,宜乘其穷而厚结之。”乃居于舒城,使之练兵以御吴。阖闾怒二国之违命,令孙武将兵伐徐,灭之。徐子章羽奔楚。遂伐钟吾,执其君以归。复袭破舒城,杀掩馀烛庸。阖闾便欲乘胜入郢。孙武曰:“民劳未可骤用也。”遂班师。于是伍员献谋曰:“凡以寡胜众,以弱胜强者,必先明于劳逸之数。晋悼公三分四军,以敝楚师,卒收萧鱼之绩,惟自逸而以劳予人也。楚执政皆贪庸之辈,莫肯任患,请为三师以忧楚。我出一师,彼必皆出,彼出则我归,彼归则我复出,使彼力疲而卒惰,然后猝然乘之,无不胜矣。”阖闾以为然。乃三分其军,迭出以扰楚境,楚遣将来救,吴兵即归,楚人苦之。
   (徐国的君主章羽不忍心看着掩余回国受死,偷偷派人把这事告诉他,掩余急忙逃出徐国。半路上碰上烛庸也从钟吾逃了出来,两人一商量,就去投奔楚国。楚昭王满心欢喜地说:“这两人一定恨极了吴国,应该乘这时候和他们好好结交。”于是安排他们住在舒城,好让他们练兵对付吴国。阖闾因为徐国、钟吾没照他的意思办,恼羞成怒,就命孙武带兵讨伐徐国,结果把徐国给灭了,章羽也逃往楚国。阖闾又命孙武去攻打钟吾,结果把钟吾的君主抓到吴国。阖闾又命孙武袭击舒城,又杀了掩余、烛庸。阖闾还想乘胜攻打郢城,孙武说:“将士劳累,不可频繁使用。”于是班师回朝。伍员从孙武的话联想到一个主意,就对阖闾说:“凡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军队,一定要有适当的作战和休整的时间比例。晋悼公大败楚军,就是因为善于以逸待劳。现在楚国执政的都是些贪庸之辈。请您把军队分成三个师,轮流去袭扰他们。我军出动一个师,楚军必然全军迎战;楚军一出动,咱们就退回来;楚军一回去,咱们再出动。这样就能把楚军折腾得精疲力尽,然后咱们乘机突然全军出击,还愁打不了胜仗?”阖闾听了不住地点头。于是把军队分成三部分,轮番出击袭扰楚国的边境,可把楚人折腾苦了。)

   吴王有爱女名胜玉,因内宴,庖人进蒸鱼,王食其半,而以其余赐女,女怒曰:“王乃以剩鱼辱我,我何用生为?”退而自杀。阖闾悲之,厚为殓具,营葬于国西阊门之外,凿池积土,所凿之处,遂成太湖,今女坟湖是也。又斫文石以为椁,金鼎、玉杯、银尊、珠襦之宝,府库几倾其半,又取“磐郢”名剑,皆以送女。乃舞白鹤于吴市之中,令万民随而观之,因令观者皆入隧门遂葬。隧道内设有伏机,男女既入,遂发其机,门闭,实之以土,男女死者万人。阖闾曰:“使吾女得万人为殉,庶不寂寞也。”至今吴俗殡事,丧亭上制有白鹤,乃其遗风。杀生送死,阖闾之无道极矣!史臣有诗云:
   (却说吴王阖闾有个心爱的女儿名叫胜玉,有一次,阖闾在宫里摆了一桌家宴,厨子献上一条蒸鱼,阖闾吃了一半,把剩下的半条赏给女儿,胜玉非常生气,说:“父王用剩鱼侮辱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退回内宫就自杀了。阖闾十分悲痛,把她厚葬在阊门以外。又挖土成池,于是有了今天的女坟湖。还让工匠用文石给她凿了个棺材,把金鼎、玉杯、银尊、珠宝都放在里面,国库差不多用了一半。又取出“磐郢”名剑,也给女儿做陪葬。出殡那天,阖闾让人在街市上舞动白鹤,让成千上万的老百姓跟着瞧热闹,然后把他们都引到墓道里送葬。墓道里设有机关,这些男男女女刚一进去,阖闾就命令触动机关,关闭墓门,再用泥土把墓门封死,遇难者不下一万人。阖闾说:“让我的女儿有一万个人陪葬,该不会寂寞了吧。”至今吴地办葬事,还有在丧亭上制白鹤的风俗。杀生送死,阖闾也太不讲人道了!后人写了一首诗说:)

   三良殉葬共非秦,鹤市何当杀万人?
   不待夫差方暴骨,阖闾今日已无民!

   话分两头。却说楚昭王卧于宫中,既醒,见枕畔有寒光,视之,得一宝剑。及旦,召相剑者风胡子入宫,以剑示之。风胡子观剑大惊曰:“君王何从得此?”昭王曰:“寡人卧觉,得之于枕畔,不知此剑何名?”风胡子曰:“此名‘湛卢’之剑,乃吴中剑师欧冶子所铸。昔越王铸名剑五口,吴王寿梦闻而求之。越王乃献其三,曰‘鱼肠’、‘磬郢’、‘湛卢’。‘鱼肠’以刺王僚;‘馨郢’以送亡女;惟‘湛卢’之剑在焉。臣闻此剑乃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然人君行逆理之事,其剑即出。此剑所在之国,其国祚必绵远昌炽。今吴王弑王僚自立,又坑杀五人,以葬其女,吴人悲怨,故‘湛卢’之剑,去无道而就有道也。”昭王大悦,即佩于身,以为至宝,宣示国人,以为天瑞。

   (话说有一天楚昭王正躺在宫里睡觉,刚一睁眼,只见枕头旁边直冒寒光,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把宝剑。等到天一亮,就把会相剑的风胡子找进宫来,把宝剑拿给他看。风胡子看见宝剑大吃一惊,问:“大王从哪儿得来的这把宝剑?”昭王说:“我睡觉时在枕头边捡到的,不知道这剑叫什么名字?”风胡子说:“这把宝剑名叫‘湛卢’,乃吴国剑师欧冶子所铸。当年越王一共铸了五把有名的宝剑,吴王寿梦听说了就来讨要,越王就送给他三把:‘鱼肠’、‘磐郢’、‘湛卢’。如今‘鱼肠’刺了王僚,‘磐郢’送了胜玉,只剩了这把‘湛卢’。我听说这把剑是用‘五金之英、太阳之精’铸成的,极有神威。但是只要君王一做伤天害理的事,这剑就会自己离开,到了哪国,哪国就会日渐昌盛。现在阖闾杀了王僚自立为王,又坑杀了上万人为他女儿殉葬,吴国人痛恨悲怨,所以这把宝剑就离开阖闾这无道的昏君,投奔您这有道的明君来了。”昭王一听这话,不由得喜上眉梢,立即佩挂在身边,当作无价之宝显示给满朝文武,自以为是天降祥瑞。)

   阖闾失剑,使人访求之,有人报:“此剑归于楚国。”阖闾怒曰:“此必楚王赂吾左右而盗吾剑也!”杀左右数十人。遂使孙武、伍员、伯嚭率师伐楚。复遣使征兵于越。越王允常未与楚绝,不肯发兵。孙武等拔楚六潜二邑,因后兵不继,遂班师。阖闾怒越之不同于伐楚。复谋伐越。孙武谏曰:“今年岁星在越,伐之不利。”阖闾不听,遂伐越,败越兵于檇李,大掠而还。孙武私谓伍员曰:“四十年之后,越强而吴尽矣!”伍员默记其言。此阖闾五年事也。
   (阖闾丢了宝剑,派人到处寻找,有人报告说:“这把剑已经归楚国了。”阖闾气得暴跳如雷,说:“这一定是楚王贿赂了我的手下,让他们盗走了我的宝剑!”一气之下杀了几十个手下人。然后派孙武、伍员、伯嚭领兵伐楚,又派使者去越国借兵。越王允常没和楚国断交,因此不肯借兵给吴国。孙武等连拔楚国几座城池,因后续部队跟不上,只好班师回国。阖闾因为越国不和吴国一块儿讨伐楚国,气得火冒三丈,又要进攻越国。孙武劝阻说:“今年木星在黄道带里正好经过越国,讨伐它不利。”阖闾不听,仍旧派兵进攻越国,在檇李打败了越军,大肆抢掠一番而回。孙武私下里对伍员说:“四十年以后,越国强盛而吴国没落,这是天数啊!”伍员默默地把孙武的这句话记在心里。这都是阖闾五年的事。)

   其明年,楚令尹囊瓦率舟师伐吴,以报潜六之役。阖闾使孙武伍员击之,败楚师于巢,获其将繁以芈归。阖闾曰:“不入郢都,虽败楚兵,犹无功也。”员对曰:“臣岂须臾忘郢都哉!顾楚国天下莫强,未可轻敌。囊瓦虽不得民心,而诸侯未恶。闻其索赂无厌,不久诸侯有变,乃可乘矣。”遂使孙武演习水军于江口。伍员终日使人探听楚事。忽一日,报:“有唐蔡二国遣使臣通好,已在郊外。”伍员喜曰:“唐蔡皆楚属国,无故遣使远来,必然与楚有怨,天使吾破楚入郢也。”
   (第二年,楚国的令尹囊瓦率领水军进攻吴国,以报前仇。阖闾派孙武、伍员迎击,在巢地打败了楚军,俘虏了楚将芈繁。阖闾说:“攻不进郢都,就是打败了楚军,也是劳而无功。”伍员回答说:“臣下一刻也没有忘记郢都!可现在天下没几个比楚国更强大的国家,咱们可不能轻敌。囊瓦虽然不得民心,但和诸侯关系还不错。听说他这个人索取贿赂贪得无厌,不久诸侯就会有变化,那时咱们再见机行事。”阖闾就让孙武在江口操练水军,随时准备进攻楚国。伍员接连不断地派人去探听楚国的动静。忽然有一天,探子报告:“唐、蔡两国派使臣来和咱们建交,现在已经到了城外。”伍员心中暗喜:“唐国、蔡国都是楚国的属国,无缘无故大老远地派使臣来,一定是 和楚国闹僵了,这是老天爷助我破楚国进郢都啊。”)

   原来楚昭王为得了“湛卢”之剑,诸侯毕贺,唐成公与蔡昭侯亦来朝楚。蔡侯有羊脂白玉佩一双,银貂鼠裘二副,以一裘一佩献于楚昭王,以为贺礼,自己佩服其一。囊瓦见而爱之,使人求之于蔡侯。蔡侯爱此裘佩,不与囊瓦。唐侯有名马二匹,名曰“肃霜”。“肃霜”乃雁名,其羽如练之白,高首而长颈,马之形色似之,故以为名。后人复加马傍曰骕骦,乃天下希有之马也。唐侯以此马驾车来楚,其行速而稳。囊瓦又爱之,使人求之于唐侯。唐侯亦不与。二君朝礼既毕,囊瓦即谮于昭王曰:“唐蔡私通吴国,若放归,必导吴伐楚,不如留之。”乃拘二君于馆驿。各以千人守之,名为护卫,实则监押。其时昭王年幼,国政皆出于囊瓦。
   (原来,楚昭王因为得了“湛卢”宝剑,诸侯都来祝贺,唐成公和蔡昭侯也来了。蔡侯珍藏着一双羊脂白玉佩和两副银貂鼠裘,这次带来一佩一裘献给楚昭王,作为祝贺的礼物,自己把另外一佩一裘穿戴在身上。囊瓦一见这两样东西,眼睛都红了,就派人来向蔡侯讨要。蔡侯却舍不得给。唐侯养了两匹好马,名叫“肃霜”。“肃霜”本来是一种大雁的名字,这种大雁羽毛像素绢一样白,头扬得高高的,脖子很长。因为马的颜色、形态都和这种大雁相似,所以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后来又有人给“肃霜”两个字加上了马字旁儿,写作“骕骦”,是天下少有的骏马。唐侯用这两匹马驾着车到楚国来,走得又快又稳。囊瓦又看上了,派人去向唐侯讨要,唐侯也没舍得给。 唐蔡二侯向昭王朝贺已毕,囊瓦就在昭王的耳朵边儿说他俩的坏话:“唐蔡私通吴国,要是放他们回去,准保给吴国带路进攻楚国,不如先把他们拘留起来。”于是就把这两位国君搁在馆驿里不让出来,又给每位派了一千名卫士,名为护卫,实际上就是监押。那时候昭王年纪还小,国政都掌握在囊瓦手里。)

   二君一住三年,思归甚切,不得起身。唐世子不见唐侯归国,使大夫公孙哲至楚省视,知其见拘之故。奏曰:“二马与一国孰重?君何不献马以求归?”唐侯曰:“此马希世之宝,寡人惜之!且不肯献于楚王,况令尹乎?且其人贪而无厌,以威劫寡人,寡人宁死,决不从之。”公孙哲私谓从者曰:“吾主不忍一马,而久淹于楚,何其重畜而轻国哉。我等不如私盗骕骦,献于令尹。倘得主公归唐,吾辈虽坐盗马之罪,亦何所恨!”从者然之,乃以酒灌醉圉人,私盗二马献于囊瓦曰:“吾主以令尹德尊望重,故令某等献上良马,以备驱驰之用。”囊瓦大喜,受其所献。次日,入告昭王曰:“唐侯地褊兵微,谅不足以成大事,可赦之归国。”昭王遂放唐成公出城。

   (两位国君一住就是三年,一天到晚想回家,只是身不由己。唐世子不见唐侯回国,就派大夫公孙哲到楚国探望,才知道唐侯被拘禁的原因。公孙哲就对唐侯说:“两匹马和一个国家,究竟哪样重要呢?您何不献马而求归?”唐侯说:“这马是稀世之宝,我太爱惜它了!连楚王我都舍不得送,何况令尹?再说囊瓦贪得无厌,竟敢用武力劫持拘押我,我宁可死去,也决不服从他!”公孙哲暗地里对侍从说:“主公因为两匹马被关在这儿好几年了,怎 么能这么看重牲畜而轻视国家呢?咱们不如悄悄把马偷了献给囊瓦。倘若能够使主公回转唐国,咱们既使犯了盗马的罪过,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侍从们都同意了,于是就用酒把马伕灌醉,偷出马来献给囊瓦说:“我们主公因为您德高望重,特地派我们献上良马两匹,供您使用。”囊瓦乐得嘴都合不上了,第二天就去对昭王说:“唐国地处偏远,兵微将寡,谅唐侯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干脆放他回国算了。”昭王应允。)

   唐侯既归,公孙哲与众从者,皆自系于殿前待罪。唐侯曰:“微诸卿献马于贪夫,寡人不能返国,此寡人之罪,二三子勿怨寡人足矣。”各厚赏之。今德安府随州城北,有骕骦陂,因马过此得名也。唐胡曾先生有诗云:
   (唐成公回国后,只见公孙哲和几个侍从,都把自己绑了,跪在殿前听候发落。唐侯说:“要不是你们把马献给那个贪夫,我到现在还回不来呢。这都是我的过错,几位不埋怨,我就知足了。”于是厚赏了公孙哲等人。现在随州城北还有个骕骦陂,就是因为那两匹马曾路过此地而得名。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行行西至一荒陂,因笑唐公不见机。
   莫惜骕骦输令尹,汉东宫阙早时归。

   又髯仙有诗云:

   (又有一首诗说:)

   三年拘系辱难堪,只为名驹未售贪;
   不是便宜私窃马,君侯安得离荆南?

   蔡侯闻唐侯献马得归,亦解裘佩以献瓦。瓦复告昭王曰:“唐蔡一体,唐侯既归,蔡不可独留也。”昭王从之。

   (蔡侯听说唐侯因为献马被放了回去,也把羊脂白玉佩和银貂鼠裘献给了囊瓦,囊瓦又对昭王说:“唐蔡两国关系密切得像一个人,既然把唐侯放了,干脆把蔡侯也放了得了。”)

   蔡侯出了郢都,怒气填胸,取白璧沈于汉水,誓曰:“寡人若不能伐楚,而再南渡者,有如大川!”及返国,次日,即以世子元为质于晋,借兵伐楚。晋定公为之诉告于周,周敬王命卿士刘卷,以王师会之。宋、齐、鲁、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子连蔡,共是十七路诸侯,个个恨囊瓦之贪,皆以兵从。晋士鞅为大将,荀寅副之,诸军毕集于召陵之地。荀寅自以为蔡兴师,有功于蔡,欲得重货,使人谓蔡侯曰:“闻君有裘佩以遗楚君臣,何独敝邑而无之?吾等千里兴师,专为君侯,不知何以犒师也?”蔡侯对曰:“孤以楚令尹瓦贪冒不仁,弃而投晋,惟大夫念盟主之义,灭强楚以扶弱小,则荆襄五千里,皆犒师之物也,利孰大焉。”荀寅闻之甚愧。其时周敬王十四年之春三月,偶然大雨连旬,刘卷患疟,荀寅遂谓士鞅曰:“昔五伯莫盛于齐桓,然驻师召陵,未尝少损于楚。先君文公仅一胜之,其后构兵不已。自交见以后,晋楚无隙,自我开之不可。况水潦方降,疾疟方兴,恐进未必胜,退为楚乘,不可不虑。”士鞅亦是个贪夫,也思蔡侯酬谢,未遂其欲,托言雨水不利,难以进兵,遂却蔡侯之质,传令班师。各路诸侯见晋不做主,各散回本国。髯仙有诗云:
   (蔡侯出了郢都,肚子气得鼓鼓的,拿出一块白璧扔到汉水里,发誓说:“我要是不能讨伐楚国而再次渡江南来,就像这条大江一样逝去。”回国后第二天,就把儿子元送到晋国当人质,向晋国借兵伐楚。晋定公把这事报告了周敬王,周敬王命令卿士刘卷,以王师的名义聚集诸侯,准备伐楚。宋、齐、鲁、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子连同蔡国,总共十七路诸侯,因为痛恨囊瓦,都派兵参加,集中在召陵。晋国派士鞅为大将,荀寅当副将。荀寅自以为帮蔡国打仗,对蔡国有功,也想得点儿好处,就派人对蔡侯说:“听说您把佩、裘送给了楚国君臣,怎么单单没晋国的份儿?我们专门为您千里兴师。不知您拿什么作犒劳?”蔡侯回答说:“我因为楚国的囊瓦贪得无厌,才弃楚而投晋,希望您能看重盟主的道义,灭强楚而扶弱小,事成之后,荆襄一带五千多里的地方都可以作为晋军的犒赏,好处不是比佩裘大得多吗?”荀寅听了很惭愧。当时正是周敬王十四年春三月,一连下了十几天大雨,刘卷得了疟疾,荀寅就对士鞅说:“从前五霸之中没有比齐桓公更强大的了,但是因为把军队驻扎在召陵,也没把楚国怎么样。现在大雨接连不断,疟疾又开始传播,恐怕咱们进攻也未必能打胜,要是退回去,又怕楚国乘机钻了咱们的空子,这些都不能不考虑呀。”士鞅也是个贪夫,也曾向蔡侯索取过好处,同样没达到目的。于是就推说雨水大不利于进攻,然后把人质还给蔡侯,带兵回国了。各路诸侯见晋国这个盟主都不干了,也各自收兵回国了。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冠裳济济拥兵车,直捣荆襄力有余。
   谁道中原无义士,也同囊瓦索苞苴。

   蔡侯见诸军解散,大失所望。归过沈国,怪沈子嘉不从伐楚,使大夫公孙姓袭灭其国,虏其君杀之,以泄其愤。楚囊瓦大怒,兴师伐蔡,围其城。公孙姓进曰:“晋不足恃矣。不如东行求救于吴。子胥伯嚭诸臣,与楚有大仇,必能出力。”蔡侯从之。即令公孙姓约会唐侯,共投吴国借兵,以其次子公子乾为质。

   (蔡侯见诸侯一个个走了,真是大失所望。回来的时候路过沈国,怨恨沈子嘉不跟着一块儿去伐楚,就派大夫公孙姓领兵灭了沈国,把国君俘虏后杀了,以发泄心中的怨气。楚国的囊瓦火了,就派兵伐蔡,包围了蔡国的都城。公孙姓建议说:“晋国看来是靠不住了。不如往东去向吴国求救。伍子胥、伯嚭几个大臣都和楚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一定能尽力帮助咱们。”蔡侯同意了他的意见,当即派公孙姓去联络唐国,一起去吴国借兵,把自己的二儿子公子乾作为人质。)

   伍员引见阖闾曰:“唐蔡以伤心之怒,愿为先驱。夫救蔡显名,破楚厚利。王欲入郢,此机不可失也。”阖闾乃受蔡侯之质,许以出兵,先遣公孙姓归报。
   (伍员把他们引见给阖闾后说:“唐蔡两国满怀怨愤,愿为先驱。救助蔡国可以显扬吴国的声望,打败楚国可以获得丰厚的财物。大王想要攻破郢都,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阖闾于是接受了蔡国的人质,答应出兵,让公孙姓先回去报告。)

   阖闾正欲调兵,近臣报道:“今有军师孙武自江口归,有事求见。”阖闾召入,问其来意。孙武曰:“楚所以难攻者,以属国众多,未易直达其境也。今晋侯一呼,而十八国群集,内中陈、许、顿、胡皆素附于楚,亦弃而从晋,人心怨楚,不独唐蔡,此楚势孤之时矣。”阖闾大悦。使被离专毅辅太子波居守。拜孙武为大将,伍员伯嚭副之,亲弟公子夫概为先锋,公子山专督粮饷。悉起吴兵六万,号为十万,从水路渡淮,直抵蔡国。囊瓦见吴兵势大,解围而走,又恐吴兵追赶,直渡汉水,方才屯扎,连打急报至郢都告急。
   (阖闾正要调兵遣将,有人来报:“军师孙武从江口返回,有事求见。”阖闾叫他进来,问他有什么事情。孙武说:“楚国之所以难以讨伐,都因为属国太多,不容易直接攻入它的疆界。现在晋侯打了个招呼,十八国就聚集在一块儿,其中陈、许、顿、胡一直都听楚国的,这次也弃楚而从晋,可见人心怨楚,不只是唐蔡两国,这正是楚国势单力孤的时候。”阖闾听孙武也这样说,伐楚的劲头更足了。当下让被离辅佐太子波在国内留守,拜孙武为大将,伍员、伯嚭为副将,亲弟弟公子夫概为先锋,公子山督送粮饷,出动全部六万吴兵,号称十万大军,从水路渡过淮河,直抵蔡国。囊瓦见吴兵声势浩大,赶紧撤除了对蔡都的包围,掉头就跑,又恐怕吴兵追赶,一直渡过汉水,才敢安营下寨,接连派人去郢都告急。)

再说蔡侯迎接吴王,泣诉楚君臣之恶。未几唐侯亦到。二君愿为左右翼,相从灭楚。临行,孙武忽传令军士登陆,将战舰尽留于淮水之曲。伍员私问舍舟之故。孙武曰:“舟行水逆而迟,使楚得徐为备,不可破矣。”员服其言。大军自江北陆路走章山,直趋汉阳。楚军屯于汉水之南,吴兵屯于汉水之北。
(蔡侯出城迎接吴王,流着眼泪诉说楚国君臣的罪恶。过了一会儿唐侯也到了,两人自愿作为左右军,跟随吴兵攻打楚国。临出发时,孙武忽然传令让士兵们登陆,把战船都留在淮河弯曲的地方。伍员悄悄问留船的原因,孙武说:“坐船逆水而上,行进速度必然缓慢,可能会使楚国有时间作好准备,那样就不好对付了。”伍员对他的判断心悦诚服。大军从江北步行经过章山,直奔汉阳。楚军驻扎在汉水南面,吴兵驻扎在汉水北面。)

囊瓦日夜愁吴军济汉,闻其留舟于淮水,心中稍安。楚昭王闻吴兵大举,自召诸臣问计。公子申曰:“子常非大将之才,速令左司马沈尹戍领兵前往,勿使吴人渡汉。彼远来无继,必不能久。”昭王从其言。使沈尹戍率兵一万五千,同令尹协力拒守。沈尹戍来至汉阳,囊瓦迎入大寨。戍问曰:“吴兵从何而来,如此之速?”瓦曰:“弃舟于淮汭,从陆路自豫章至此。”戍连笑数声曰:“人言孙武用兵如神,以此观之,真儿戏耳!”瓦曰:“何谓也?”戍曰:“吴人惯习舟楫,利于水战,今乃舍舟从陆,但取便捷,万一失利,更无归路,吾所以笑之。”瓦曰:“彼兵见屯汉北,何计可破?”戍曰:“吾分兵五千与子,子沿汉列营,将船只尽拘集于南岸,再令轻舟,旦夕往来于江之上下,使吴军不得掠舟而渡。我率一军从新息抄出淮汭,尽焚其舟,再将汉东隘道用木石磊断。然后令尹引兵渡汉江,攻其大寨,我从后而击之。彼水陆路绝,首尾受敌,吴君臣之命,皆丧于吾手矣。”囊瓦大喜曰:“司马高见,吾不及也。”于是沈尹戍留大将武城黑统军五千,相助囊瓦,自引一万人望新息进发。不知后来胜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囊瓦整天发愁,怕吴军渡过汉水,听说他们把战船都留在淮河,心里才稍稍踏实了点儿。楚昭王听说吴兵大举进攻,急忙召集大臣们商量对策。公子申说:“囊瓦不是当大将的人才,请您马上派左司马沈尹戍领兵前去,不能让吴军渡过汉水。吴军远道而来没有后续部队,肯定坚持不了多久。”昭王就命沈尹戍率领一万五千士兵增援囊瓦。沈尹戍来到汉阳,囊瓦把他接进大寨。沈尹戍问:“吴兵从什么地方来得这么快?”囊瓦说:“弃船从陆路经章山来的。”沈尹戍连笑几声说:“别人都说孙武用兵如神,依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囊瓦问:“何以见得呢?”沈尹戍说:“吴兵擅长使船,习惯水战,如今弃船登陆,只求快速,但是万一失利,就连退路也没有 了,所以我才笑他们。”囊瓦说:“吴兵现在驻扎在汉水北面,用什么办法才能打败他们?”沈尹戍说:“我分给您五千士兵,您沿着汉水列阵,把船只都集中在南岸,再派一些轻便快捷的小船,从早到晚在水面上来往巡逻, 使吴军不敢贸然强渡。我带领一队人马从新息抄到吴兵留船的地方,把所有的战船全给他烧了,再把汉水东面的小路用树木石头堵住。然后您领兵渡江,去攻打吴军的大寨,我从他们的背后发起进攻。吴军水上陆上的退路都被截断,首尾受敌,进退无路,他们君臣的小命,就全死在咱们手里了。”囊瓦喜形于色,说:“司马高见,我可比不上。”于是沈尹戍把大将武城黑留下,带着五千士兵协助囊瓦,自己领着一万士兵往新息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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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五 七月 11, 2014 2:26 pm

第七十六回  楚昭王弃郢西奔  伍子胥掘墓鞭尸

   话说沈尹戍去后,吴楚夹汉水而军,相持数日。武城黑欲献媚于令尹,进言曰:“吴人舍舟从陆,违其所长,且又不识地理,司马已策其必败矣。今相持数日,不能渡江,其心已怠,宜速击之。”瓦之爱将史皇亦曰:“楚人爱令尹者少,爱司马者多,若司马引兵焚吴舟,塞隘道,则破吴之功,彼为第一也。令尹官高名重,屡次失利,今又以第一之功,让于司马,何以立于百僚之上?司马且代子为政矣。不如从武城将军之计,渡江决一胜负为上。”囊瓦惑其言,遂传令三军,俱渡汉水,至小别山列成阵势。史皇出兵挑战,孙武使先锋夫概迎之。夫概选勇士三百人,俱用坚木为大棒,一遇楚兵,没头没脑乱打将去。楚兵从未见此军形,措手不迭,被吴兵乱打一阵,史皇大败而走。囊瓦曰:“子令我渡江,今才交兵便败,何面目来见我?”史皇曰:“战不斩将,攻不擒王,非兵家大勇。今吴王大寨札在大别山之下,不如今夜出其不意,往劫之,以建大功。”囊瓦从之。遂挑选精兵万人,披挂衔枚,从间道杀出大别山后。诸军得令,依计而行。
   (话说沈尹戍走后,吴楚两军隔江列阵,相持了好几天。武城黑想讨好囊瓦,就建议说:“吴兵弃船上岸,违背了他们的特长,况且又不熟悉地形,沈司马已经算好了他们一定会失败。如今相持数日,吴兵不能渡江,军心已经懈怠,应该迅速出击。”囊瓦的爱将史皇也说:“楚国人喜欢您的少,喜欢司马的多,要是司马领兵烧毁了吴军的战船,堵塞了汉东的道路,那打败吴军的第一功,可又是他的了。令尹官高名重,却屡次失利,现在又把头功让给司马,将来怎么立于百官之上?说不定司马还会代替您执政呢。不如按照武城将军的计策,渡江作战决一胜负。”囊瓦被他俩说得动了心,于是传令三军全部渡过汉水,到小别山列成阵势。史皇出兵挑战,孙武命先锋夫概迎敌。夫概挑了三百名勇士,手里都拿着硬木头做的大棒子,一见楚兵,就没头没脑一阵猛抡。楚兵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措手不及,被吴兵一通乱打,史皇大败而回。囊瓦说:“你口口声声叫我渡江,现在才交战就让人家打成这样,你还有脸来见我?”史皇说:“作战不能斩杀敌将,进攻不能擒获敌王,算不上兵家大胜,现在吴王把营寨扎在大别山下,不如今夜出其不意,前去劫营,一定能立大功。”囊瓦又同意了。于是挑选了一万精兵,悄悄从小路赶到大别山后。)

   却说孙武闻夫概初战得胜,众皆相贺。武曰:“囊瓦乃斗筲之辈,贪功侥幸,今史皇小挫,未有亏损,今夜必来掩袭大寨,不可不备。”乃令夫概专毅各引本部,伏于大别山之左右,但听哨角为号,方许杀出。使唐蔡二君,分两路接应。又令伍员引兵五千,抄出小别山,反劫囊瓦之寨,却使伯嚭接应。孙武又使公子山,保护吴王,移屯于汉阴山,以避冲突。大寨虚设旌旗,留老弱数百守之。号令已毕,时当三鼓,囊瓦果引精兵,密从山后抄出。见大寨中寂然无备,发声喊,杀入军中,不见吴王,疑有埋伏,慌忙杀出。忽听得哨角齐鸣,专毅夫概两军,左右突出夹攻,囊瓦且战且走,三停兵士,折了一停。才得走脱,又闻炮声大震,右有蔡侯,左有唐侯,两下截住。唐侯大叫:“还我肃霜马,免汝一死!”蔡侯又叫:“还我裘佩,饶汝一命!”囊瓦又羞又恼,又慌又怕。正在危急,却得武城黑引兵来,大杀一阵,救出囊瓦。

   (却说孙武听说夫概旗开得胜,众将都来祝贺,就对他们说:“囊瓦见识浅薄,贪功侥幸,如今史皇小有挫折,没受多大损失,今夜必来偷袭大营,诸位不能不防备。”于是命令夫概专毅各自带领本部人马,埋伏在大别山的左右,听到号角一响,立刻出击;让唐侯蔡侯分两路接应;命令伍员领兵五千,抄出小别山,反劫囊瓦的营寨,伯嚭带兵接应;让公子山保护吴王转移到汉阴山,以避免冲突;命令大寨虚设旌旗,只留几百名老弱残兵守卫。到了半夜,囊瓦果然带兵悄悄从山后杀出,见大寨里寂静无声,一点儿防备也没有,就命令士兵呼喊着杀入营寨。到里边一看,原来是座空营,囊瓦心说不好,赶忙又带着兵往外杀。忽听号角齐鸣,专毅、夫概两队人马突然冲出来左右夹攻,囊瓦一边迎战一边往回跑,三停人马,剩了两停。刚刚摆脱了专毅、夫概,又听见一阵炮响,左有唐侯,右有蔡侯,两下里截住,唐侯大叫:“还我肃霜,免你一死!”蔡侯大叫:“还我裘佩,饶你一命!”囊瓦又羞又恼,又急又怕。正在这时,只见武城黑领兵来到,大杀一阵,救出囊瓦。)

   约行数里,一起守寨小军来报:“本营已被吴将伍员所劫,史将军大败,不知下落。”囊瓦心胆俱裂,引著败兵,连夜奔驰,直到柏举,方才驻足。良久,史皇亦引残兵来到,馀兵渐集,复立营寨。囊瓦曰:“孙武用兵,果有机变!不如弃寨逃归,请兵复战。”史皇曰:“令尹率大兵拒吴,若弃寨而归,吴兵一渡汉江,长驱入郢,令尹之罪何逃?不如尽力一战,便死于阵上,也留个香名于后!”
   (又跑了有几里路,一伙儿守寨的士兵前来报告:“营寨已被伍员攻破,史将军大败而逃,不知去向。”囊瓦吓得心惊胆裂,领着败兵连夜跑到柏举,才敢住脚。过了老半天,史皇才领着残兵赶来,剩下的士兵渐渐聚集,于是又立了一座营寨。囊瓦说:“孙武用兵,果然灵活多变!不如弃寨撤军,请大王增派援兵后再战。”史皇说:“令尹亲率大兵抵抗吴军,倘若弃寨而归,吴兵一旦渡过汉水,长驱直入郢都,您怎么逃避罪责?不如全力一战,就是死在阵上,也给后代留个好名声!”)

   囊瓦正在踌躇,忽报:“楚王又遣一军来接应。”囊瓦出寨迎接,乃大将薳射也。射曰:“主上闻吴兵势大,恐令尹不能取胜,特遣小将带军一万,前来听命。”因问从前交战之事。囊瓦备细详述了一遍,面有惭色。薳射曰:“若从沈司马之言,何至如此。今日之计,惟有深沟高垒,勿与吴战,等待司马兵到,然后合击。”囊瓦曰:“某因轻兵劫寨,所以反被其劫。若两阵相当,楚兵岂遽弱于吴哉!今将军初到,乘此锐气,宜决一死敌。”薳射不从。遂与囊瓦各自立营,名虽互为犄角,相去有十余里。囊瓦自恃爵高位尊,不敬薳射;薳射又欺囊瓦无能,不为之下,两边各怀异意,不肯和同商议。
   (囊瓦正在犹豫不决,忽听有人报告:“大王又派一队人马前来接应。”囊瓦出寨迎接,原来是大将薳射。薳射说:“主公听说吴兵来势凶猛,担心您不能取胜,特派末将领兵一万,听候调遣。”接着问起两军交战的情况。囊瓦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脸都红了。薳射说:“要是听了沈司马的话,何至于如此。依我看,现在只有挖掘深沟,修筑工事,就地固守,千万不能再主动和吴军交战了,等司马来了以后,再合兵出击。”囊瓦说:“我因为兵力不足又去劫寨,才被吴兵反咬了一口。要是兵力相当两军对阵,我就不信楚军打不过吴军!如今将军刚到,乘着这股锐气,应该和敌人决一死战!”薳射不愿意,于是和囊瓦各自为营,名义上说是成犄角之势,实际上离着有十好几里。囊瓦自恃爵高位尊,没把薳射看在眼里,薳射欺负囊瓦作战无能,也不听他指挥,两边各干各的,不肯一起商议战事。)

   吴先锋夫概,探知楚将不和,乃入见吴王曰:“囊瓦贪而不仁,素失人心;薳射虽来赴援,不遵约束。三军皆无斗志,若追而击之,可必全胜。”阖闾不许。夫概退曰:“君行其令,臣行其志,吾将独往,若幸破楚军,郢都可入也。”晨起,率本部兵五千,竟奔囊瓦之营。孙武闻之,急调伍员引兵接应。
   (吴军的先锋夫概,探听到楚将不和,就去对吴王说:“囊瓦贪而不仁,一向不得人心;薳射虽来援救,但是不听调遣。三军都丧失了斗志,要是乘胜追击,必获全胜。”阖闾不答应。夫概退出来说:“君王可以按自己的意思传令,臣子也可以按自己的意思办事。我自己去进攻,要是走运打败了楚军,郢都就唾手可得了。”第二天一早,就率领自己的五千士兵,直冲囊瓦的营寨。孙武听说了,急忙派伍员领兵接应。)

   却说夫概打入囊瓦大寨,瓦全不准备,营中大乱。武城黑舍命敌住。瓦不及乘车,步出寨后,左胛已中一箭,却得史皇率本部兵到,以车载之。谓瓦曰:“令尹可自方便,小将当死于此!”囊瓦卸下袍甲,乘车疾走,不敢回郢,竟奔郑国逃难去了。髯翁有诗云:
   (夫概冲进楚军大营,囊瓦一点儿防备也没有,营里边顿时大乱。武城黑拼命挡住吴兵,囊瓦来不及坐车,跌跌撞撞逃出后寨,左肩膀上已经中了一 箭。正碰上史皇率本部兵马赶到,赶紧请囊瓦上车,然后对囊瓦说:“令尹您自己掂量着办吧,小将应该战死在这里!”囊瓦脱下官袍铠甲,驾着车急速逃走,可是又不敢回郢都,只好一直奔郑国逃难去了。后人有一首诗评论囊瓦说:)

   披裘佩玉驾名驹,只道千年住郢都;
   兵败一身逃难去,好教万口笑贪夫。

   伍员兵到,史皇恐其追逐囊瓦,乃提戟引本部杀入吴军,左冲右突,杀死吴兵将二百余人。楚兵死伤,数亦相当。史皇身被重伤而死。武城黑战夫概不退,亦被夫概斩之。薳射之子薳延,闻前营有失,报知其父,欲提兵往救。薳射不许,自立营前弹压,令军中:“乱动者斩!”囊瓦败军皆归于薳射,点视尚有万余,合成一军,军势复振。薳射曰:“吴军乘胜掩至,不可当也。及其未至,整队而行,退至郢都,再作区处。”乃令大军拔寨都起,薳延先行,薳射亲自断后。

   (伍员领兵赶到,史皇惟恐他追赶囊瓦,就提着画戟领着本部人马杀入吴军,左冲右突,杀死吴军兵将二百余人,楚军伤亡也不在此数以下。史皇身受重伤而死。武城黑迎战夫概毫不退却,也被夫概斩于马下。薳射的儿子薳延,听说前营被攻破,急忙报告父亲,要带兵前去援救,薳射不答应,亲自站在营寨前弹压,传令说:“谁敢乱动就斩了谁!”囊瓦的败兵都归了薳射, 清点一下还有一万多人。薳射说:“吴军乘胜追杀,挡也挡不住了。趁他们还没攻到,不如先退回郢都,再作打算。”于是命令大军拔寨返回,薳延先 行,薳射亲自断后。)

   夫概探得薳射移营,尾其后追之,及于清发。楚兵方收集船只,将谋渡江。吴兵便欲上前奋击,夫概止之曰:“困兽犹斗,况人乎?若逼之太急,将致死力。不如暂且驻兵,待其半渡,然后击之。已渡者得免,未渡者争先,谁肯死斗?胜之必矣!”乃退二十里安营。中军孙武等俱到,闻夫概之言,人人称善。阖闾谓伍员曰:“寡人有弟如此,何患郢都不入。”伍员曰:“臣闻被离曾相夫概,言其毫毛倒生,必有背国叛主之事,虽则英勇,不可专任。”阖闾不以为然。
   (夫概探听到薳射拔寨撤走,尾随其后一直追到清发。只见楚军正在收集船只,准备渡江。吴兵便要发起攻击,夫概制止住他们说:“困兽犹斗,何况是人?要是把他们逼急了,一定会和咱们拼命。不如暂停追击,等吴兵渡过一半,然后发起进攻。已经渡过去的好容易逃脱了,没渡过去的抢着逃命,谁还肯拼死作战?这一仗算是赢定了!”于是后退二十里安营下寨。等孙武等人赶到,听了夫概的这番见解,个个点头称赞。阖闾对伍员说:“我有这样了不起的弟弟,还愁攻不破郢都?”伍员说:“我听说被离曾经给夫概相 过面,说他身上的汗毛倒长着,一定会发生背国叛主的事,虽然作战英勇,也不能委以重任。”阖闾不以为然。)

   再说薳射闻吴兵来追,方欲列阵拒敌;又闻其复退,喜曰:“固知吴人怯,不敢穷追也。”乃下令五鼓饱食,一齐渡江。刚刚渡及十分之三,夫概兵到,楚军争渡大乱。薳射禁止不住,只得乘车疾走。军士未渡者,都随着主将乱窜。吴军从后掩杀,掠取旗鼓戈甲无数。孙武命唐蔡二君,各引本国军将,夺取渡江船只,沿江一路接应。
   (再说薳射听说吴兵追来了,正要列阵迎敌,又听说吴军撤退了二十里,喜滋滋地说:“我早就知道吴国人胆小,不敢穷追。”于是下令全军一早吃饱了好过江。谁知道,刚刚渡过去十分之三,夫概的兵马就杀过来了,楚军纷纷争夺渡船,一时大乱。薳射制止不住,只好跳上车就跑。没渡过去的士兵也都跟着主帅乱窜。吴军从后面掩杀过来,得了无数的旗鼓戈甲。孙武让唐蔡二侯,各自领着本国兵将,夺取渡江的船只,沿江一路接应。)

   薳射奔至雍澨,将卒饥困,不能奔走。所喜追兵已远,暂且停留,埋锅造饭。饭才熟,吴兵又到,楚兵将不及下咽,弃食而走。留下现成熟饭,反与吴兵受用。吴兵饱食,复尽力追逐。楚兵自相践踏,死者更多。薳射车踬,被夫概一戟刺死。其子薳延亦被吴兵围住,延奋勇冲突,不能得出。忽闻东北角喊声大振,薳延曰:“吴又有兵到,吾命休矣!”
   (薳射逃到雍澨,兵将们一个个又累又饿,再也跑不动了。好在追兵离得远了,这才暂且停下,埋锅造饭。饭刚熟,吴兵又来了,兵将们来不及把饭吃下去,赶紧又跑,留下现成的热饭热菜,反便宜了吴兵。吴兵吃饱喝足,又尽力追赶。楚兵自相践踏,死伤的越来越多。薳射的战车一下子被石头绊倒,被夫概一戟刺穿咽喉,当即身亡。薳延也被吴兵团团围住,冲杀半天也突不出去。忽听东北角喊声大振,薳延说:“吴军又来援兵,我这条命算完 了!”)

   原来那枝兵,却是左司马沈尹戍行至新息,得囊瓦兵败之信,遂从旧路退回,却好在雍澨遇着吴兵围住薳延。戍遂将部下万人,分作三路杀入。夫概恃其屡胜,不以为意。忽见楚三路进兵,正不知多少军马,没抵敌一头处,遂解围而走。沈尹戍大杀一阵,吴兵死者千余人。沈尹戍正欲追杀,吴王阖闾大军已到,两下札营相拒。

   (原来,这支兵马却是左司马沈尹戍走到新息,得知囊瓦兵败的消息,赶紧从旧路撤回来,正好在这儿遇到薳延被围。沈尹戍把一万人马分成三路冲了过去。夫概忽然看见三路楚军一齐杀到,也不知道敌军到底有多少人马,就把包围薳延的兵马撤走了。沈尹戍大杀一阵,吴兵死了有一千多。正要追杀,吴王的大军赶到,两下里各自扎营对峙。)

   沈尹戍谓其家臣吴句卑曰:“令尹贪功,使吾计不遂,天也!今敌患已深,明日吾当决一死战。幸而胜,兵不及郢,楚国之福。万一战败,以首托汝,勿为吴人所得。”又谓薳延曰:“汝父已殁于敌,汝不可以再死,宜亟归,传语子西,为保郢计。”薳延下拜曰:“愿司马驱除东寇,早建大功!”垂泪而别。明旦,两下列阵交锋。沈尹戍平昔抚士有方,军卒用命,无不尽力死斗。夫概虽勇,不能取胜,看看欲败。孙武引大军杀来,右有伍员蔡侯,左有伯嚭唐侯,强弓劲弩在前,短兵在后,直冲入楚军,杀得七零八落。戍死命杀出重围,身中数箭,僵卧车中,不能复战,乃呼吴句卑曰:“吾无用矣!汝可速取吾首,去见楚王!”句卑犹不忍。戍尽力大喝一声,遂瞑目不视。句卑不得已,用剑断其首,解裳裹而怀之,复掘土掩盖其尸,奔回郢都去了。吴兵遂长驱而进。史官有赞云:
   (沈尹戍对自己的家臣吴句卑说:“令尹急功近利,使我的计策不能实现,真是天意啊!现在敌人已深入楚地,明天我就和他们决一死战。要是侥幸取胜,吴兵到不了郢都,那是楚国的福气。万一打败了,我把脑袋托付给你,千万别让吴兵抢了去。”又对薳延说:“你父亲已经为国尽忠,你不能再死了,应该马上回去,传话给子西,请他赶快想办法保卫郢都。”薳延一下子跪倒在沈尹戍面前说:“愿司马驱除吴兵,早建大功!”说完垂泪而别。第二天一早,两军列阵交锋。沈尹戍平日爱惜士兵,治军有方,此时将士们没有不拼命死战的。夫概虽然勇武,也没办法取胜,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孙武这时领着大军杀到,右有伍员、蔡侯,左有伯嚭、唐侯,强弓劲弩在前,刀枪剑戟在后,一直冲入楚营,把楚军杀得七零八落。沈尹戍拼死冲出重围,身上中了好几箭,直挺挺地躺在战车里不能动弹,于是大声呼唤吴句卑说:“我已经没有用了!你快来把我的首级拿走,去见楚王!”吴句卑怎么也不忍心下手,沈尹戍使出全力大叫了一声,就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看了。吴句卑迫不得已,用宝剑割下了沈尹戍的人头,然后脱下衣服裹好了抱在怀里,又挖了个土坑掩埋了沈尹戍的尸体,就朝着郢都的方向一直跑去。 吴兵于是长驱直入楚国的腹地。史官称赞沈尹戍说:)

   楚谋不臧,贼贤升佞;伍族既捐,郤宗复尽。表表沈尹,一木支厦;操敌掌中,败于贪瓦。功隳身亡,凌霜暴日;天佑忠臣,归元于国。

   话说薳延先归,见了昭王,哭诉囊瓦败奔,其父被杀之事。昭王大惊,急召子西子期等商议,再欲出军接应。随后吴句卑亦到,呈上沈尹戍之首,备述兵败之由:“皆因令尹不用司马之计,以至如此。”昭王痛哭曰:“孤不能早用司马,孤之罪也。”因大骂囊瓦:“误国奸臣,偷生于世,犬豕不食其肉!”句卑曰:“吴兵日逼,大王须早定保郢之计。”昭王一面召沈诸梁,领回父首,厚给葬具,封诸梁为叶公;一面议弃城西走。子西号哭谏曰:“社稷陵寝,尽在郢都,王若弃去,不可复入矣。”昭王曰:“所恃江汉为险,今已失其险。吴师旦夕将至,安能束手受擒乎?”子期奏曰:“城中壮丁,尚有数万,王可悉出宫中粟帛,激励将士,固守城堞。遣使四出,往汉东诸国,令合兵入援。吴人深入我境,粮饷不继,岂能久哉?”昭王曰:“吴因粮于我,何患乏食?晋人一呼,顿胡皆往,吴兵东下,唐蔡为导,楚之宇下,尽已离心,不可恃也。”子西又曰:“臣等悉师拒敌,战而不胜,走犹未晚。”昭王曰:“国家存亡,皆在二兄,当行则行,寡人不能与谋矣。”言罢,含泪入宫。

   (话说薳延先回到郢都,见了昭王,哭诉了囊瓦败逃,其父被杀的事。昭王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把子西、子期等找来,商量怎样派兵去接应。随后吴句卑也到了,呈上沈尹戍的首级,详细讲述了打败仗的原因和经过。昭王听完后失声痛哭说:“我不能早重用沈司马,都是我的过错啊!”又大骂囊瓦说:“这个误国的奸臣,贪生怕死,猪狗都不吃他的肉!”吴句卑说:“吴兵一天天逼近,请大王早想办法保卫郢都。”昭王一面叫来沈诸梁,让他领回父亲的首级,安排厚葬,封他为叶公;一面商量弃城逃走。子西哭喊着劝告说:“社稷陵墓都在郢都,大王要是弃城而去,再想回来可就难了。”昭王说:“咱们凭借拒敌的只有汉水天险,如今吴军已渡过汉水,很快就会杀到郢都,咱们怎么能够束手就擒呢?”子期说:“城里边还有几万士兵,大王可以把宫里的粮食布匹全拿出来,激励将士,固守城池。再派使者速去汉东各国,叫他们合兵援救。吴兵深入楚境,粮饷肯定接济不上,还能支持多久呢?”昭王说:“吴兵在我们楚国境内找粮食,还怕没吃的?前些日子晋国人一叫唤,顿国、胡国一帮人就都跟着闹事;眼下吴兵来进攻,唐国、蔡国又给他们当向导。看来楚国的属国都已离心离德,指不上了。”子西又说:“臣等带领全部人马抗拒吴兵,要是打不过,再走也不晚。”昭王说:“国家存亡,全在二位兄长,你们看怎么办合适就怎么办吧,不用再和我商量了。”说完,含着眼泪走进内宫。)

   子西与子期计议,使大将斗巢,引兵五千,助守麦城,以防北路;大将宋木,引兵五千,助守纪南城,以防西北路;子西自引精兵一万,营于鲁洑江,以扼东渡之路;惟西路川江,南路湘江,俱是楚地,地方险远,非吴入楚之道,不必置备。子期督令王孙繇于、王孙圉、锺建、申包胥等,在内巡城,十分严紧。
   (子西和子期商量了半天,决定派大将斗巢领兵五千,助守麦城,以防北路;派大将宋木领兵五千,据守纪南城,以防西北;子西自己领精兵一万,在鲁洑江扎营,以扼制东渡的道路;剩下西路是川江,南路是湘江,都是楚国的地盘,地处险远,不是吴国入楚的道路,因此不必设防。子期监督着王孙繇于、王孙圉、锺建、申包胥等,在城内往来巡视。)

   再说吴王阖闾聚集诸将,问入郢之期。伍员进曰:“楚虽屡败,然郢都全盛,且三城联络,未易拔也。西去鲁洑江,乃入楚之径路,必有重兵把守。必须从北打大宽转,分军为三:一军攻麦城,一军攻纪南城,大王率大军直捣郢都,彼疾雷不及掩耳,顾此失彼,二城若破,郢不守矣。”孙武曰:“子胥之计甚善!”乃使伍员同公子山引兵一万,蔡侯以本国之师助之,去攻麦城;孙武同夫概引兵一万,唐侯以本国之师助之,去攻纪南城;阖闾同伯嚭等,引大军攻郢城。
   (再说吴王阖闾召集众将,商议攻打郢都的日期。伍员建议说:“楚军虽然屡战屡败,但郢都正是全盛的时期,而且三座城池互为联络,很不容易攻破。往西是鲁洑江,是进攻郢都的近路,一定有重兵把守。必须从北面进攻,把军队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攻麦城,一部分攻纪南城,大王率领大军直捣郢都,给他来个迅雷不及掩耳,顾此失彼,麦城、纪南城被攻破,郢都也就守不住了。”孙武说:“子胥的这条计策妙极了!”阖闾就派伍员和公子山领兵一万,蔡侯带着本国兵马协助他们,去攻打麦城;派孙武和夫概领兵一万, 唐侯带着本国的兵马协助他们,去攻打纪南城;阖闾和伯嚭等领着大军攻打郢都。)

   且说伍员东行数日,谍者报:“此去麦城,止一舍之远,有大将斗巢引兵守把。”员命屯住军马;换了微服,小卒二人跟随,步出营外,相度地形。来到一村,见村人方牵驴磨麦,其人以棰击驴,驴走磨转,麦屑纷纷而下。员忽悟曰:“吾知所以破麦城矣!”当下回营,暗传号令:“每军士一名,要布袋一个,内皆盛土;又要草一束,明日五鼓交割。如无者斩!”至次日五更,又传一令:“每车要带乱石若干。如无者斩!”比及天明,分军为二队:蔡候率一队往麦城之东;公子乾率一队往麦城之西。吩咐各将所带石土草束,筑成小城,以当营垒。员身自规度,督率军士用力,须臾而就。东城狭长,以象驴形,名曰“驴城”;西城正圆,以象磨形,名曰“磨城”。蔡侯不解其意。员笑曰:“东驴西磨,何患‘麦’之不下耶?”
   (伍员领着兵马走了好几天,探子来报:“麦城离这儿只有三十多里,大将斗巢领兵把守。”伍员命令人马停止前进,自己换了便服,让两个小兵跟着,走出营处,观察地形。来到一个村子,只见村里人正在牵着驴磨麦子,驴走磨转,麦屑纷纷落下。伍员忽然心有所悟说:“我知道怎么破麦城了!”当下回营,悄悄下了一道命令:“每个士兵都要找到一个布口袋,里边都盛上砂土,还要找来一捆草,明天一早交令。没有的斩首!”至第二天凌晨,又下了一道命令:“每辆战车要带上一堆石头,没有的斩首!”等到天大亮了,伍员把兵马分成了两队:蔡侯带一队往麦城东面,公子乾带一队往麦城西面。然后吩咐他们把带来的石头、砂土和草捆儿,修筑小城,当作营垒。伍员亲自设计城池的规模形状,督促士兵加紧施工,没用多久就修好了。东城狭长,因为形状像驴,就叫“驴城”;西城正圆,因为形状像磨,就叫:“磨城”。蔡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伍员笑着说:“有了东驴西磨,还怕‘麦’磨不下来?”)

   斗巢在麦城闻知吴兵东西筑城,急忙引兵来争,谁知二城已立,屹如坚垒。斗巢先至东城,城上旌旗布满,铎声不绝。斗巢大怒,便欲攻城。只见辕门开处,一员少年将军引兵出战。斗巢问其姓名,答曰:“吾乃蔡侯少子姬乾也。”斗巢曰:“孺子非吾敌手!伍子胥安在?”姬乾曰:“已取汝麦城去矣!”斗巢愈怒,挺着长戟,直取姬乾。姬乾奋戈相迎,两下交锋,约二十余合。忽有哨马飞报:“今有吴兵攻打麦城,望将军速回!”斗巢恐巢穴有失,急鸣金收军,军伍已乱。姬乾乘势掩杀一阵,不敢穷追而返。斗巢回至麦城,正遇伍员指挥军马围城。斗巢横戈拱手曰:“子胥别来无恙?足下先世之冤,皆由无极,今谗人已诛,足下无冤可报矣。宗国三世之恩,足下岂忘之乎?”员对曰:“吾先人有大功于楚,楚王不念,冤杀父兄,又欲绝吾之命,幸蒙天佑,得脱于难。怀之十九年,乃有今日,子如相谅,速速远避,勿撄吾锋,可以相全。”斗巢大骂:“背主之贼!避汝不算好汉。”便挺戟来战伍员,员亦持戟相迎。略战数合,伍员曰:“汝已疲劳,放汝入城,明日再战。”斗巢曰:“来日决个死敌!”两下各自收军。城上看见自家人马,开门接应入城去了。
   (斗巢听到报告说吴兵在麦城东西两面修筑城池,急忙领兵来争夺。来到东城后,只见城上旌旗招展,刀枪林立。斗巢大怒,就要攻城。忽然看见辕门大开,一位少年将军领兵出来迎战。斗巢问他的姓名,回答说:“我是蔡侯的儿子姬乾。”斗巢说:“小孩子不是我的对手!伍子胥在哪呢?”姬乾说:“已经取你的麦城去了!”斗巢更加恼怒,挺着画戟,直取乾姬。姬乾举戈迎战,俩人一连打了二十多个回合,忽然有人向斗巢报告说:“吴兵正在攻打麦城,请将军火速返回!”斗巢怕麦城有什么闪失,急忙鸣金收兵,队伍一下子就乱了。姬乾趁势掩杀了一阵,不敢穷追就退回去了。斗巢回到麦城,正碰上伍员指挥着人马攻城。斗巢把戈横放在腿上拱手道:“子胥一向可好啊?你父兄的冤仇,罪责都在费无极,如今这个奸贼已经被除掉,你也没有什么冤仇可报了。故国对你家三代的恩德,难道你都忘了吗?”伍员回答说:“我的先人为楚国立过大功,楚王不但全忘在脑后,还冤杀了我的父亲、哥哥,又想要我的命,幸亏苍天保佑,才使我逃脱了灾难。满怀仇恨我熬过了十九年才盼到今天,你如果能体谅我的苦衷,就远远地躲开,别挡我的路,咱俩可以相安无事。”斗巢大声叫骂:“背叛君王的奸贼!躲你就不算好汉。”说着挺戟就刺,伍员也持戟相迎。才战了几个回合,伍员说:“你已经很疲劳了,我现在放你进城,明天再战。”斗巢说:“明天一定和你决个生死!”两边各自收兵。城上看见斗巢回来,就开门把他的人马接应进去。)

   至夜半,忽然城上发起喊来,报道:“吴兵已入城矣!”原来伍员军中多有楚国降卒,故意放斗巢入城,却教降卒数人,一样妆束,杂在楚兵队里混入,伏于僻处,夜半,于城上放下长索,吊上吴军。比及知觉,城上吴军已有百余,齐声呐喊,城外大军应之,守城军士乱窜,斗巢禁约不住,只得乘轺车出走。伍员也不追赶,得了麦城,遣人至吴王处报捷。潜渊有诗云:
   (到了半夜,城上忽然有人喊叫道:“吴兵已经进城了!”原来伍员的军队里有不少楚国的降兵,伍员故意放斗巢进城,却让降兵混在楚军队伍里溜进去,潜伏在僻静的地方,等到半夜,就从城上放下长索,把吴兵吊上来。等楚军发觉,城上已经有了上百名吴兵,齐声呐喊,城外的吴兵也一起喊叫着攻城,守城的楚兵东逃西窜,斗巢也制止不住,只得乘车逃出城去。伍员也不追赶,得了麦城,就叫人去向吴王报捷。后人有一首诗称赞伍子胥说:

   西磨东驴下麦城,偶因触目得功成;
   子胥智勇真无敌,立见荆蛮右臂倾!

   话说孙武引兵过虎牙山,转入当阳阪,望见漳江在北,水势滔滔,纪南地势低下,西有赤湖,湖水通纪南及郢都城下。武看在肚里,心生一计,命军士屯于高阜之处,各备畚锸,限一夜之间,要掘开深壕一道,引漳江之水,通于赤湖,却筑起长堤,坝住江水。那水进无所泄,平地高起二三丈,又遇冬月,西风大发,即时灌入纪南城中。守将宋木,只道江涨,驱城中百姓奔郢都避水。那水势浩大,连郢都城下,一望如江湖了。孙武使人于山上砍竹造筏,吴军乘筏薄城。城中方知此水乃吴人决漳江所致,众心惶惧,各自逃生。

   (话说孙武领兵过了虎牙山,转入当阳阪,只见漳江在北面奔流,水势滔滔,纪南城地势低平,西边有个赤湖,湖水通过纪南城直抵郢都城下。孙武不由心生一计,命令人马驻扎在高坡上,各自准备铁锹簸箕,限一夜之间,要挖开一道深壕,把漳江的水引到赤湖,又垒起了一道长堤,堵住了江水。那江水流进湖里没地方可去,平地涨起两三丈高,正赶上冬天刮起了西风,孙武就下令破坝放水,直灌纪南城。守将宋木还以为是湖水暴涨,赶紧叫城里的百姓跑到郢都躲避。那水势浩大,连接到郢都城下,一眼看不到边。孙武派人到山上砍竹造筏,吴军坐着竹筏逼近郢都。城里才知道这水是吴兵放的漳江水,顿时人心惶惶,老百姓四散奔逃。)

   楚王知郢都难守,急使箴尹固具舟西门,取其爱妹季马芈,一同登舟。子期在城上,正欲督率军士捍水,闻楚王已行,只得同百官出城保驾,单单走出一身,不复顾其家室矣。郢都无主,不攻自破。史官有诗云:
   (昭王知道郢都守不住了,急忙叫箴尹固在城西门准备船只,带着妹妹季芈一起上船逃走。子期在城上正要督促士兵堵水,听说昭王已经走了,只好和文武官员一起出城保驾,连老婆孩子也顾不得了。郢都没人把守,不攻自破。后人有诗写郢都之陷:)

   虎踞方城阻汉川,吴兵迅扫若飞烟;
   忠良弃尽谗贪售,不怕隆城高入天。

   孙武遂奉阖闾入郢都城,即使人掘开水坝,放水归江,合兵以守四郊。伍员亦自麦城来见。阖闾升楚王之殿,百官拜贺已毕,然后唐、蔡二君,亦入朝致词称庆。阖闾大喜,置酒高会。

   (孙武迎接阖闾进入郢都后,就派人放水归江,合兵守城。伍员也从麦城来到郢都。阖闾登上楚昭王的宫殿,文武官员拜贺完了,唐侯、蔡侯也来致辞祝贺。阖闾心花怒放,大摆酒宴,款待群臣。)

   是晚,阖闾宿于楚王之宫,左右得楚王夫人以进。阖闾欲使侍寝,意犹未决。伍员曰:“国尚有之,况其妻乎?”王乃留宿,淫其妾媵殆遍。左右或言:“楚王之母伯嬴,乃太子建之妻,平王以其美而夺之,今其齿尚少,色未衰也。”阖闾心动,使人召之,伯嬴不出。阖闾怒,命左右:“牵来见寡人。”伯嬴闭户,以剑击户而言曰:“妾闻诸侯者,一国之教也。礼,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共器,所以示别。今君王弃其表仪,以淫乱闻于国人,未亡人宁伏剑而死,不敢承命。”阖闾大惭,乃谢曰:“寡人敬慕夫人,愿识颜色,敢及乱乎?夫人休矣。”使其旧侍为之守户,诫从人不得妄入。
   (当天晚上,阖闾就住在楚王的宫里,手下人把捉到的楚王的夫人们叫来服侍。阖闾想让她们陪他睡觉,可又犹豫不决。伍员说:“国都归咱们了,何况他的妻子?”阖闾就叫她们留下过夜,一连几天,把楚王的妻妾几乎糟塌遍了。手下人又说:“昭王的母亲嬴,原来是太子建的妻子,平王因为她长得美就占为己有,如今年纪也不大,容貌也没怎么变。”阖闾动了心,派人去叫,伯嬴说什么也不来。阖闾火了,命令手下:“把她捉过来见我。”伯嬴关上门,用宝剑敲着窗户说:“我听人说,诸侯乃是一国道德的表率。礼法规定,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同器。现在大王丢弃了堂皇的仪表,以淫乱闻名于百姓,我宁愿死在剑下,也不能从命。”阖闾听了十分惭愧,赶紧道歉说:“我一直对夫人心存敬慕,只想和您见上一面,哪儿敢乱来呢?夫人休息吧。”于是派伯嬴原来的宫女为她把门,命令任何人都不许随便进去。)

   伍员求楚昭王不得,乃使孙武、伯嚭等,亦分据诸大夫之室,淫其妻妾以辱之。唐侯、蔡侯同公子山往搜囊瓦之家,裘佩尚依然在笥,肃霜马亦在厩中,二君各取其物,俱转献于吴王。其他宝货金帛,充牣刃室中,恣左右运取,狼藉道路。囊瓦一生贪贿,何曾受用?公子山欲取囊瓦夫人,夫概至,逐山而自取之。是时君臣宣淫,男女无别,郢都城中,几乎兽群而禽聚矣。髯翁有诗云:
   (伍员没找着昭王出气,就怂恿伯嚭等人分别住在楚国大臣们的家里,糟塌他们的妻妾以羞辱昭王。唐侯、蔡侯和公子山一起去抄囊瓦的家,只见裘佩仍放在竹筒里,肃霜马还拴在马厩里,两人各自取回了自己的东西,又都转送给吴王。然后让手下把屋里其他的金银珠宝由性儿搬走,弄得地上都下不去脚。可叹囊瓦一辈子贪财受贿,又得到些什么呢?公子山还要带走囊瓦的夫人,夫概来了,赶跑了公子山,自己把她带走了。一时间君臣宣淫,男女无别,郢都城内,仿佛禽兽聚集。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行淫不避楚君臣,但快私心渎大伦。
   只有伯嬴持晚节,清风一线未亡人。

   伍员言于吴王,欲将楚宗庙尽行拆毁。孙武进曰:“兵以义动,方为有名。平王废太子建,而立秦女之子,任用谗贪,内戮忠良,而外行暴于诸侯,是以吴得至此。今楚都已破,宜召太子建之子芈胜,立之为君,使主宗庙,以更昭王之位。楚人怜故太子无辜,必然相安,而胜怀吴德,世世贡献不绝。王虽赦楚,犹得楚也。如此,则名实俱全矣!”阖闾贪于灭楚,遂不听孙武之言,乃焚毁其宗庙。唐、蔡二君,各辞归本国去讫。

   (伍员进宫去见吴王,要求把楚王的宗庙全部拆毁,孙武劝阻说:“军队为了正义而战,才称得上师出有名。平王废太子建立伯嬴的儿子,任用奸臣,残害忠良,对外又粗暴地对待诸侯,咱们吴兵因此才能来到这里。现在郢都 已被攻破,应该把太子建的儿子公子胜立为国君,代替昭王。楚国百姓因为怜借太子建的无辜,一定不会闹事,而且还会感激吴国的恩德,世代向吴国朝贡。大王虽然放弃了楚国,却和得到了楚国一样。这样,名誉、实惠就全有了!”阖闾一心要灭掉楚国,没听孙武的劝告,就下令烧毁了楚王的宗庙。蔡侯、唐侯也各自辞别回本国去了。)

   阖闾复置酒章华之台,大宴群臣,乐工奏乐,群臣皆喜,惟伍员痛哭不已。阖闾曰:“卿报楚之志已酬矣,又何悲乎?”员含泪而对曰:“平王已死,楚王复逃,臣父兄之仇,尚未报万分之一也。”阖闾曰:“卿欲何如?”员对曰:“乞大王许臣掘平王之冢墓,开棺斩首,方可泄臣之恨。”阖闾曰:“卿为德于寡人多矣,寡人何爱于枯骨,不以慰卿之私耶?”遂许之。
   (这天,阖闾又在章华台上大宴群臣,有乐师奏曲,大家都喝得挺高兴,只有伍员忽然痛哭起来。阖闾说:“你向楚王报仇的志愿已经实现,又怎么悲伤起来?”伍员流着眼泪回答说:“平王已经死了,昭王又逃跑了,我的深仇大恨,还没报万分之一呢。”阖闾说:“你想怎么样呢?”伍员回答说:“请求大王允许我挖开平王的坟墓,打开他的棺材,砍下他的脑袋,才能化解我心中的仇恨。”阖闾说:“你对我的帮助太多了,我怎么能喜欢那堆烂骨头,而不满足你的愿望呢?”)

   伍员访知平王之墓,在东门外地方室丙庄寥台湖,乃引本部兵往。但见平原衰草,湖水茫茫,并不知墓之所在。使人四下搜觅,亦无踪影。伍员乃捶胸向天而号曰:“天乎,天乎!不令我报父兄之怨乎?”忽有老父至前,揖而问曰:“将军欲得平王之冢,何故?”员曰:“平王弃子夺媳,杀忠任佞,灭吾宗族,吾生不能加兵其颈,死亦当戮其尸,以报父兄于地下。”老父曰:“平王自知多怨,恐人发掘其墓,故葬于湖中。将军必欲得棺,须涸湖水而求之,乃可见也。”因登寥台,指示其处。

   (伍员打听到平王的坟墓,在东门外地方室丙庄寥台湖,就领着自己的部下赶到那里。只见平原衰草,湖水茫茫,不知道平王的墓究竟在哪儿。派人四处寻找,还是不见踪影。伍员捶着胸膛向着天上呼叫着:“天啊!天啊!难道你不让我为父兄报仇吗?”忽然有个老翁来到伍员面前,作了个揖问道:“将军为什么要找平王的坟墓呢?”伍员说:“平王弃子夺媳,杀害忠良,灭我宗族,活着我没能把刀放在他的脖子上,他死了我也要砍杀他的尸体,为地下的父兄报仇。”老翁说:“平王自知仇人很多,惟恐有人挖掘他的坟墓,因此让人把他埋葬在湖底。将军一定要找到他的棺材,必须抽干湖水,才能见到。”说着登上寥台,指明埋棺材的地方。)

   员使善没之士,入水求之,于台东果得石椁。乃令军士各负沙一囊,堆积墓旁,壅住流水;然后凿开石椁,得一棺,甚重,发之,内惟衣冠及精铁数百斤而已。老叟曰:“此疑棺也,真棺尚在其下。”更去石板下层,果然有一棺。员令毁棺,拽出其尸,验之,果楚平王之身也。用水银殓过,肤肉不变。员一见其尸,怨气冲天,手持九节铜鞭,鞭之三百,肉烂骨折。于是左足践其腹,右手抉其目,数之曰:“汝生时枉有目珠,不辨忠佞,听信谗言,杀吾父兄,岂不冤哉!”遂断平王之头,毁其衣衾棺木,同骸骨弃于原野。髯翁有赞云:
   (伍员知道了埋平王的地点,就派水性好的士兵下去寻找。在寥台东面的湖底下果然摸到了一个大石棺。伍员又命令士兵每人背来一袋砂子,堆在坟墓四周,挡住湖水,然后凿开石槨,发现了一口棺材,分量特别重,打开一看,里面只放着楚王的衣冠和几百斤精铁。老翁说:“这是个‘疑棺’,真棺材还在下面。”再往下找,在石板底下果然又发现了一口棺材。伍员下令劈开棺木,拽出尸体,仔细验看,果然是楚平王的尸身,因为用水银殓过,至今没有腐烂。伍员一见平王,怒气冲天,举起九节铜鞭,照着平王的身上就是三百下,直打得平王的尸体肉烂骨折。然后左脚踩着平王的肚子,右手剜出平王的眼珠,责骂道:“你活着白长了一对眼珠,不辨忠奸,听信谗言,杀我的父兄,要它有什么用?”最后又把平王的脑袋砍下来,毁了棺木,和尸骨一起抛在原野上。后人评论伍子胥鞭尸说:)

   怨不可积,冤不可极。极冤无君长,积怨无存殁。匹夫逃死,僇及朽骨。泪血洒鞭,怨气昏日。孝意夺忠,家仇及国。烈哉子胥,千古犹为之饮泣!

   伍员既挞平王之尸,问老叟曰:“子何以知平王葬处及其棺木之诈?”老叟曰:“吾非他人,乃石工也。昔平王令吾石工五十余人,砌造疑冢,恐吾等泄漏其机,冢成之后,将诸工尽杀冢内,独老汉私逃得免。今日感将军孝心诚切,特来指明,亦为五十余冤鬼,稍偿其恨耳。”员乃取金帛,厚酬老叟而去。

   (伍员鞭尸以后,问老翁说:“您怎么知道平王的葬处和棺木的真假?”老翁说:“我不是别人,乃是修这座墓的石匠。从前平王命令我们五十多个石匠砌造‘疑棺’,砌成之后,怕我们泄漏出去,就把石匠们都杀死在坟墓里,只有我侥幸逃脱。今天被将军的一片孝心所感动,特地来为您指明葬处,也为五十多个冤鬼报仇。”伍员取出黄金彩缎送给老翁作为酬谢。)

   再说楚昭王乘舟西涉沮水,又转而南渡大江,入于云中。有草寇数百人,夜劫昭王之舟,以戈击昭王。时王孙繇于在旁,以背蔽王,大喝曰:“此楚王也,汝欲何为?”言未毕,戈中其肩,流血及踵,昏倒于地。寇曰:“吾辈但知有财帛,不知有王!且令尹大臣,尚且贪贿,况小民乎?”乃大搜舟中金帛宝货之类。箴尹固急扶昭王登岸避之。昭王呼曰:“谁为我护持爱妹,勿令有伤!”下大夫锺建背负季芈,以从王于岸。回顾群盗放火焚舟,乃夜走数里。
   (再说楚昭王坐着船向西渡过沮水,又向南渡过长江,到了云中。有数百名草寇,深夜抢劫昭王的船只,并用戈刺向昭王。王孙繇于用身体护住昭王,大喝一声:“这是楚王,你们想干什么?”话还没说完,被戈刺中了肩膀, 鲜血一直流到脚上,当时昏倒在地。草寇说:“我们只知道有财宝,不知道有王!囊瓦身为大臣,尚且贪贿,何况我们草民?”说着在船里一通翻腾,搜寻金珠宝货。箴尹固急忙搀扶着昭王上岸躲避。昭王呼喊道:“谁为我保护妹妹,千万别让她受伤!”下大夫锺建背起昭王的妹妹季芈,紧跟着昭王一起上了岸。回头一看,草寇已然放火烧毁了船只,只好乘着夜色步行了好几里路。)

   至明旦,子期同宋木、斗辛、斗巢陆续踪迹而至。斗辛曰:“臣家在郧,去此不及四十里,吾王且勉强到彼,再作区处。”少顷,王孙繇于亦至,昭王惊问曰:“子负重伤,何以得免?”繇于曰:“臣负痛不能起,火及臣身,忽若有人推臣上岸,昏迷中闻其语曰:‘吾乃楚之故尹令孙叔敖也。传语吾王,吴师不久自退,社稷绵远。’因以药敷臣之肩,醒来时血止痛定,故能及此。”昭王曰:“孙叔产于云中,其灵不泯。”相与嗟叹不已。斗巢出干糒同食,箴尹固解匏瓢汲水以进。昭王使斗辛觅舟于成臼之津,辛望见一舟东来,载有妻小,察之,乃大夫蓝尹亹也。辛呼曰:“王在此,可以载之。”蓝尹亹曰:“亡国之君,吾何载焉!”竟去不顾。斗辛伺候良久,复得渔舟,解衣以授之,才肯舣舟拢岸。王遂与季芈同渡,得达郧邑。
   (到了第二天早上,子期和宋木、斗辛、斗巢等陆续赶来。斗辛说:“臣的老家在郧邑,离这儿不到四十里,大王暂且到我那儿住几天,再作打算。”一会儿,王孙繇于也到了,昭王赶忙问:“你负了重伤,怎么逃出来的?” 繇于说:“我当时疼得爬不起来,眼看火就要烧到身上,忽然好像有人把我推上岸来,昏迷中听他说道:‘我是楚国已故的令尹孙叔敖。你传话给楚王,吴军不久就会自己撤退,楚国还会延续下去。’又用药敷在我的肩膀上,等醒过来血止住了,伤也不疼了,所以才能赶到这儿来。”昭王说:“孙叔敖生在云中,这是他在显灵啊。”说完不住地叹气。斗巢从怀里掏出点儿干饭团给大伙儿吃,箴尹固从腰里解下瓜瓢舀了点儿水递给昭王。吃完饭,昭王叫斗辛到成臼津去找条船。斗辛远远看见一只小船从东边摇过来,船上还载着妇女和小孩,仔细一看,船上站着的男人,原来是大夫蓝尹亹。斗辛大声向他喊道:“大王在这呢,还不快把船划过来!”蓝尹亹说:“亡国之君,我载他有什么用!”竟置之不理,让人继续摇着船走了。斗辛等了半天,才又看见一条渔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送给船夫,才肯把船靠到岸边。昭王于是和季芈一起渡过成臼津,到了郧邑。)

   斗辛之仲弟斗怀,闻王至出迎。辛令治馔。斗怀进食,屡以目视昭王。斗辛疑之,乃与季弟巢亲侍王寝。至夜半,闻淬刀声,斗辛开门出看,乃斗怀也,手执霜刃,怒气勃勃。辛曰:“弟淬刀欲何为乎?”怀曰:“欲弑王耳!”辛曰:“汝何故生此逆心?”怀曰:“昔吾父忠于平王,平王听费无极谗言而杀之。平王杀我父,我杀平王之子,以报其仇,有何不可。”辛怒骂曰:“君犹天也,天降祸于人,人敢仇乎?”怀曰:“王在国,则为君;今失国,则为仇。见仇不杀,非人也。”辛曰:“古者,怨不及嗣。王又悔前人之失,录用我兄弟,今乘其危而弑之,天理不容。汝若萌此意,吾先斩汝!”斗怀挟刃出门而去,恨恨不已。昭王闻户外叱喝之声,披衣起***,备闻其故,遂不肯留郧。斗辛、斗巢与子期商议,遂奉王北奔随国。
   (斗辛的二弟斗怀听说昭王来了,急忙出迎,斗辛让他赶紧准备饭菜。斗怀往屋里送饭菜的时候,好几次用眼睛盯着昭王看。斗辛有点儿怀疑他,就和三弟斗巢亲自服侍昭王睡觉。到了半夜,只听见一阵磨刀的声音,斗辛开门一看,果然是斗怀,手里拿刀,满脸怒气。斗辛说:“二弟磨刀干什么?”斗怀说:“要杀昭王!”斗辛说:“你为什么要做这大逆不道的事情?”斗怀说:“从前咱父亲对平王忠心耿耿,可平王却听从费无极的谗言把他给杀了。平王杀我的父亲,我杀平王的儿子,以仇报仇,有什么不可以呢?”斗辛气得大骂斗怀说:“君王好比是天,天降祸于人,人怎么向它报仇呢?”斗怀说:“有国家才有君王,现在国家没了,他就是我的仇人,见仇人不杀,就不是人!”斗辛说:“古时候,仇恨不传于子孙。如今大王已经改正了先王的过失,任用了我们兄弟,如果现在乘人之危把他杀了,天理不容。你要再存这个念头,我先把你杀了!”斗怀拿着刀恨恨不已地走了。昭王被门外的声音吵醒,披上衣服坐在床上偷听,把哥俩吵架的原因都听清楚了,于是不愿意再住在郧邑。斗辛、斗巢和子期一商量,就侍奉着昭王向北去投奔随国。)

   却说子西在鲁洑江把守,闻郢都已破,昭王出奔,恐国人遣散,乃服王服,乘王舆,自称楚王,立国于脾泄,以安人心。百姓避吴乱者,依之以居。已而闻王在随,晓谕百姓,使知王之所在,然后至随,与王相从。
   (却说子西在鲁洑江把守,听说郢都已被攻破,昭王仓皇逃走,恐怕老百姓都四散奔逃,就穿上楚王的衣服,坐着楚王的马车,自称楚王,在脾泄立国以安定民心。逃避战乱的老百姓都迁到那里去居住。后来子西听说昭王到了随国,就通告百姓,让他们知道楚王的去处,然后赶到随国去陪伴昭王。)

   伍员终以不得楚昭王为恨,言于阖闾曰:“楚王未得,楚未可灭也。臣愿率一军西渡,踪迹昏君,执之以归。”阖闾许之。伍员一路追寻,闻楚王在随,竟往随国,致书随君,要索取楚王。

   (伍员没找到昭王,心里总憋着一口气,就对阖闾说:“楚王没捉到,楚国还不算灭亡。臣愿率领一支人马渡江西去,寻找昭王的下落,把他抓回来见您。”阖闾同意了。伍员一路追寻,听说昭王在随国,竟一直追过去,写信给随侯,要求交还昭王。)

   毕竟楚王如何得免,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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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 页 2 Empty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帖子 由 mylingo 周三 七月 16, 2014 10:49 am

第七十七回  泣秦庭申包胥借兵  退吴师楚昭王返国


   话说伍员屯兵于随国之南鄙,使人致书于随侯,书中大约言:
   (话说伍员为追赶昭王到了随国,把人马驻扎在随国南边的边界上,然后写了封信派人送给随侯,信里写道:)

   周之子孙,在汉川者,被楚吞噬殆尽。今天佑吴国,问罪于楚君。若出楚珍,与吴为好,汉阳之田,尽归于君,寡君与君世为兄弟,同事周室。

   随侯看毕,集群臣计议。楚臣子期,面貌与昭王相似,言于随侯曰:“事急矣!我伪为王而以我出献,王乃可免也。”随侯使太史卜其吉凶,太史献繇曰:

   (随侯看完信,当即召集大臣们商量这件事。楚国的大臣子期,相貌和昭 王长得差不多,就对随侯说:“事情已经非常紧急了!我可以装扮成大王,请您把我交给伍员,大王就能逃脱了。”随侯让太史占了一卦,太史献上卦 辞,上面写着:)

   平必陂,往必复。故勿弃,新勿欲。西邻为虎,东邻为肉。

   随侯曰:“楚故而吴新,鬼神示我矣。”乃使人辞伍员曰:“敝邑依楚为国,世有盟誓。楚君若下辱,不敢不纳。然今已他徙矣,惟将军察之!”伍员以囊瓦在郑,疑昭王亦奔郑,且郑人杀太子建,仇亦未报,遂移兵伐郑,围其郊。

   (随侯看了说:“楚国是‘故’,吴国是‘新’,鬼神已经指示我该怎么办了。”于是派人回绝伍员说:“敝国一直是楚国的属国,世代结盟,楚王真要到了我们这儿,我们也不能不收留他。但是他并没有来,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我们也不知道,请将军详察!”伍员知道囊瓦逃到郑国,怀疑昭王也奔那儿去了,而且郑国杀了太子建,这仇也还没报,于是就带着兵去伐郑,包围了郑国的国都。)

   时郑贤臣游吉新卒,郑定公大惧,归咎囊瓦,瓦自杀。郑伯献瓦尸于吴军,说明楚王实未至郑。吴师犹不肯退,必欲灭郑,以报太子之仇。诸大夫请背城一战,以决存亡。郑伯曰:“郑之士马孰若楚?楚且破,况于郑乎?”乃出令于国中曰:“有能退吴军者,寡人愿与分国而治。”悬令三日。
   (这时郑国的贤臣游吉刚刚去世,郑定公非常怕吴兵攻进城来,就把吴兵伐郑的责任,都推到囊瓦身上,囊瓦只得自杀谢罪。郑伯就把囊瓦的尸体送到吴军,说明楚王确实没到郑国来。伍员还是不肯撤兵,一定要灭掉郑国,为太子建报仇。郑国的大臣们请求背水一战,以决存亡。郑伯说:“郑国的兵马哪儿比得上楚国,楚国都让吴兵给灭了,何况咱们郑国?”于是派人四处张贴告示,通告百姓说:“谁要能让吴兵撤回去,我情愿把郑国分一半给他。”)

   时鄂渚渔丈人之子,因避兵亦逃在郑城之中,闻吴国用伍员为主将,乃求见郑君,自言:“能退吴军。”郑定公曰:“卿退吴兵,用车徒几何?”对曰:“臣不用一寸之兵,一斗之粮,只要与臣一桡,行歌道中,吴兵便退。”郑伯不信,然一时无策,只得使左右以一桡授之:“果能退吴,不吝上赏。”渔丈人之子,缒城而下,直入吴军,于营前叩桡而歌曰:
   (这时候,渡伍员过江的那位“渔丈人”的儿子,也因为逃避战乱,从楚国逃到了郑国。看到张贴的告示,又听说带兵伐郑的吴兵主将是伍子胥,就去求见郑伯,说:“我有办法让吴兵撤退。”郑定公说:“你退吴兵,要用多少人马车辆?”回答说:“我不用一个兵,一斗粮,只要给我一支划船的浆,一边走路一边唱歌,吴兵就会退走。”郑伯不信他说的,可是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让人给他找了一支浆说:“真要能退掉吴兵,我必有重赏。”渔丈人的儿子就从城墙上顺着绳子滑下来,一直走向吴军的营寨,来到门口就敲着浆唱起歌来:)

   芦中人!芦中人!腰间宝剑七星文,不记渡江时,麦饭鲍鱼羹?

   军士拘之,来见伍员。其人歌“芦中人”如故。员下席惊问曰:“足下是何人?”举桡而对曰:“将军不见吾手中所操乎?吾乃鄂渚渔丈人之子也。”员恻然曰:“汝父因吾而死,正思报恩,恨无其路。今日幸得相遇,汝歌而见我,意何所须?”对曰:“别无所须也。郑国惧将军兵威,令于国中:‘有能退吴军者,与之分国而治。’臣念先人与将军有仓卒之遇,今欲从将军乞赦郑国。”员乃仰天叹曰:“嗟乎!员得有今日,皆渔丈人所赐,上天苍苍,岂敢忘也!”即日下令解围而去。渔丈人之子回报郑伯。郑伯大喜,乃以百里之地封之,国人称之曰“渔大夫”。至今溱、洧之间,有丈人村,即所封地也。髯翁有诗云:

   (守营的士兵把他抓起来带到伍员面前,他还是唱着那首“芦中人”。伍员走下座位吃惊地问:“足下是什么人?”渔丈人的儿子举起船浆,回答说:“将军没看见我手里拿的东西吗?我是楚国江边渔丈人的儿子呀。”伍员听 了这话,心里一阵难过,很伤感地说:“你父亲因我而死,我正想报恩,可又不知道怎么报,这回见到你就好了。你唱着歌来见我,需要我做些什么?”渔丈人的儿子回答说:“没别的需要。郑伯惧怕将军的兵威,通告全国,‘谁要能让吴兵撤回去,把郑国分给他一半。’我记得先父曾和将军有一面之交,如今想请求您能宽恕郑国。”伍员仰天长叹一声说:“唉!我能有今天,都是渔丈人赐给的,苍天在上,对他的恩德我怎么能忘记呢!”当天就下令解除包围,把人马撤走了。渔丈人的儿子回来报告郑伯,郑伯大喜过望,就把方圆一百里的土地分给他,老百姓都叫他“渔大夫”。至今在河南洧川溱水之间,还有个丈人村,就是他当时的封地。后人写诗称赞伍子胥知恩必报说:)

   密语芦洲隔死生,桡歌强似楚歌声。
   三军既散分茅土,不负当时江上情。

   伍员既解郑国之围,还军楚境,各路分截守把,大军营于麋地,遣人四出招降楚属,兼访求昭王甚急。

   (伍员解除了对郑都的包围,把人马撤回到楚国境内,分兵把守各条道路,大军在糜地扎营,派人四处招降楚国的属国,并急切地寻访昭王的下落。)

   却说申包胥自郢都破后,逃避在夷陵石鼻山中,闻子胥掘墓鞭尸,复求楚王,乃遣人致书于子胥,其略曰:
   (却说申包胥自从郢都陷落后,就逃到夷陵石鼻山里躲了起来。听说伍员掘墓鞭尸,又到处追捕昭王,就派人给伍员送去一封书信,上面写着:)

   子故平王之臣,北面事之,今乃僇辱其尸,虽云报仇,不已甚乎?物极必反,子宜速归。不然,胥当践“复楚”之约!

   伍员得书,沉吟半晌,乃谓来使曰:“某因军务倥偬,不能答书,借汝之口,为我致谢申君:忠孝不能两全,吾日暮途远,故倒行而逆施耳!”

   (伍员看了来信,反复琢磨了半天,才对来使说:“我因为军务繁忙,就不写回信了,你替我向他问个好,再传话给他说:忠孝不能两全,楚王逼得我走投无路,我才倒行逆施!”)

   使者回报包胥,包胥曰:“子胥之灭楚必矣。吾不可坐而待之。”想起楚平王夫人,乃秦哀公之女,楚昭王乃秦之甥,要解楚难,除是求秦。乃昼夜西驰,足踵俱开,步步流血,裂裳而裹之。奔至雍州,来见秦哀公曰:“吴贪如封豕,毒如长蛇,久欲荐食诸侯。兵自楚始。寡君失守社稷,逃于草莽之间,特命下臣,告急于上国,乞君念甥舅之情,代为兴兵解厄。”秦哀公曰:“秦僻在西陲,兵微将寡,自保不暇,安能为人?”包胥曰:“楚、秦连界,楚遭兵而秦不救,吴若灭楚,次将及秦,君之存楚,亦以固秦也。若秦遂有楚国,不犹愈于吴乎?倘能抚而存之,不绝其祀,情愿世世北面事秦。”秦哀公意犹未决,曰:“大夫姑就馆驿安下,容孤与群臣商议。”包胥对曰:“寡君越在草莽,未得安居,下臣何敢就馆自便乎?”时秦哀公沉湎于酒,不恤国事。包胥请命愈急,哀公终不肯发兵。于是,包胥不脱衣冠,立于秦庭之中,昼夜号哭,不绝其声。如此七日七夜,水浆一勺不入其口。哀公闻之,大惊曰:“楚臣之急其君,一至是乎?楚有贤臣如此,吴犹欲灭之;寡人无此贤臣,吴岂能相容哉?”为之流涕,赋《无衣》之诗以旌之。诗曰:
   (使者回来把话传给申包胥,申包胥听了说:“看来子胥一定要灭掉楚国才肯罢休。我再也不能坐等了。”想起平王的夫人是秦哀公的妹妹,昭王是秦王的外甥,要解救楚国,只有去求秦国。于是不分昼夜,赶奔秦国。两只脚跟都走裂了,步步流血,就扯破衣服,把脚裹上继续走。一直赶到雍州,拜见秦哀公说:“吴国贪婪得像大猪,狠毒得像长蛇,老早就想不断地吞并诸侯,现在已经发兵拿楚国开了刀。我主昭王失去了国家,逃到人烟稀少的地方,特地派我到贵国来告急,请求您看在甥舅的情分上,我主发兵解救险亡。”秦哀公说:“秦国处在偏僻的西部边陲,兵微将寡,自保不暇,哪儿有力量帮助别人呢?”申包胥说:“秦楚两国边界相连,如果楚国遭难而秦国不去救援,那么吴兵真要灭了楚国,下次就要轮到秦国了。您要是保住了楚国,也就是巩固了秦国;您要是帮助恢复了楚国,那么秦国的力量也就会超过吴国。楚国如果能保存下来,情愿世世代代做秦国的属国。”申包胥说了半天,秦哀公还是犹豫不决,说:“你先住下,容我和大臣们商量商量再说。”申包胥回答说:“我的主公还在穷乡僻壤流亡,不得安生,我这个做臣子的怎么能贪图自在呢?”当时秦哀公沉湎酒色,不大爱管国事,申包胥虽一再请求,哀公始终不肯发兵。于是,申包胥不脱衣冠,站在秦王的宫庭里,没日没夜的哭喊,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哀公见他这样,惊骇地说:“楚国的臣子为了君王的事,竟然能急成这样?楚国有这样的忠臣,吴国还想灭掉它,秦国没有这样的忠臣,吴国还能饶得了我们?”哀公被申包胥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就写了首《无衣》诗以示表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与子同仇。

   包胥顿首称谢,然后始进壶飧。秦哀公命大将子蒲、子虎,帅车五百乘,从包胥救楚。包胥曰:“吾君在随望救,不啻如大旱之望雨。胥当先往一程,报知寡君。元帅从商、谷而东,王日可至襄阳,折而南,即荆门。而胥以楚之余众,自石梁山南来,计不出二月,亦可相会。吴恃其胜,必不为备,军士在外,日久思归,若破其一军,自然瓦解。”子蒲曰:“吾未知路径,必须楚兵为导,大夫不可失期。”

   (申包胥磕头谢了恩,这才开始吃东西。秦哀公于是命大将子蒲、子虎率领五百辆战车,跟随申包胥去救楚国。申包胥说:“我主在随国盼望救兵,如同大旱盼望好雨。我应该先走一步,把这个喜讯报告给他。将军从商谷向东,五天就能到襄阳,再转向南面,就到了荆门。而伍子胥从石梁山往南来,因为路上会不断遇到剩余楚军的拦击,估计也要两个月以后才能到那儿。吴军正在趾高气扬,必然失去戒备,士兵老在外面打仗,也开始想家了。只要打败他们的一支人马,其余的就会失去斗志,自然瓦解。”子蒲说:“我们不熟悉道路,必须有楚兵当向导,您可不能误了日期。”)

   包胥辞了秦帅,星夜至随,来见昭王,言:“臣请得秦兵,已出境矣。”昭王大喜,谓随侯曰:“卜人所言:‘西邻为虎,东邻为肉。’秦在楚之西,而吴在其东,斯言果验矣。”时薳延、宋木等,亦收拾余兵,从王于随。子西、子期并起随众,一齐进发。秦师屯于襄阳,以待楚师。包胥引子西、子期等与秦帅相见。楚兵先行,秦兵在后,遇夫概之师于沂水,子蒲谓包胥曰:“子率楚师,先与吴战,吾当自后会之。”包胥便与夫概交锋。夫概恃勇,看包胥有如无物。约斗十余合,未分胜败。子蒲、子虎驱兵大进。夫概望见旗号有秦字,大惊曰:“西兵何得至此?”急急收军,已折大半。子西、子期等乘胜追逐,五十里方止。
   (申包胥辞别了两位秦将,连夜赶到随国,一见昭王就说:“我请来了秦国的兵马,他们已经走出秦国的边境,开到楚国来了。”昭王喜出望外,对随侯说:“史官算卦时曾有卜辞说:‘西邻为虎,东邻为肉。’秦国在楚国的西面,吴国在楚国的东面,这卦真要应验了,‘虎’一定会把 ‘肉’吃掉。”这时候,宋木、薳延等也收拾了剩下的兵将,跟着昭王一起呆在随国,昭王就命他们和子西、子期,还有随国的兵马一起出发去襄阳。秦军正在襄阳等着,和楚军会师后,申包胥就把子期、子西等引见给子蒲、子虎,然后 楚兵先走,秦军在后面跟着。到了沂水,碰上了吴国夫概的军队。子蒲对申包胥说:“您先率领楚军和他交战,一会儿我再从后面杀过来。”申包胥就出阵和夫概战在一起,夫概根本没把申包胥看在眼里,可打了十几个回合,却不分胜负。这时,子蒲、子虎突然从后面杀出来,夫概一眼望见旗帜上有个挺大的“秦”字,当时吓了一跳,说:“西边的秦军怎么到这儿来了?”急忙收兵,可已经损失了一半多。子期、子西等乘胜追击,一气追出去五十多里。)

   夫概奔回郢都,来见吴王,盛称秦兵势锐,不可抵当。阖闾有惧色。孙武进曰:“兵,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也。且楚土地尚广,人心未肯服吴,臣前请王立芈胜以抚楚,正虞今日之变耳。为今之计,不如遣使与秦通好,许复楚君;割楚之西鄙,以益吴疆,君亦不为无利也。若久恋楚宫,与之相持,楚人愤而力,吴人骄而惰,加以虎狼之秦,臣未保其万全。”
   (夫概跑回郢都,见到吴王后,说秦兵攻势锐利,不可抵挡,吴王心里也有点儿害怕。孙武建议说:“军队好比是兵器,可以暂时使用却不能长久使用。而且楚国的地盘很大,老百姓未必愿意服从吴国,我以前请您立芈胜为楚王,以安抚楚国百姓,正是担心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事到如今,不如派使臣去和秦国讲和,答应让昭王回来,同时要求楚国把边鄙的一部分国土割让给吴国,这样您也不算吃亏。如果总是贪恋着楚宫,和敌军长期相持,楚国人就会因愤怒而抵抗得更加厉害,再加上像虎狼一样强横的秦军,我可不能保证咱们不出一点儿意外。”)

   伍员知楚王必不可得,亦以武言为然。阖闾将从之。伯嚭进曰:“吾兵自离东吴,一路破竹而下,五战拔郢,遂夷楚社。今一遇秦兵,即便班师,何前勇而后怯耶?愿给臣兵一万,必使秦兵片甲不回。如若不胜,甘当军令!”阖闾壮其言,许之。
   (伍员明白楚昭王肯定是抓不到了,也同意孙武的看法。阖闾正想听从他们的意见,伯嚭说:“我军自从离开吴国,一路势如破竹,五战得郢,就把楚国给平了。现在一遇秦军,就要撤退,为什么这样前勇而后怯?请您给我一万精兵,一定让秦军片甲不回。要是胜不了,甘愿受罚!”阖闾被他说得气又足了,就同意他出去迎战。)

   孙武与伍员力止不可交兵,伯嚭不从。引兵出城,两军相遇于军祥,排成阵势。伯嚭望见楚军行列不整,便教鸣鼓,驰车突入,正遇子西,大骂:“汝万死之余,尚望寒灰再热耶?”子西亦骂:“背国叛夫!今日何颜相见?”伯嚭大怒,挺戟直取子西,子西亦挥戈相迎。战不数合,子西诈败而走。伯嚭追之,未及二里,左边沈诸梁一军杀来,右边薳延一军杀来,秦将子蒲、子虎引生力军,从中直贯吴阵。三路兵将吴兵截为三处,伯嚭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却得伍员兵到,大杀一阵,救出伯嚭。一万军马,所存不上二千人。
   (孙武和伍员极力劝阻,伯嚭不听。吴兵出城后,在军祥和敌军相遇,就摆好阵势准备交战。伯嚭见楚军阵容不整,便叫士兵敲起战鼓,带领人马冲了过去。正碰上子西,大骂道:“你刚死里逃生,又想死灰复燃吗?”子西也回骂说:“叛国的匹夫,今天还有脸来见我?” 伯嚭大怒,挺戟直取子西,子西也挥戈迎战。没打几个回合,子西假装败走,伯嚭紧追不舍。没追出二里路,左边沈诸梁,右边薳延,一齐杀了出来,秦将子蒲、子虎领着生力军,从中间直冲过来。三路兵马把吴军截成三段,伯嚭左冲右突,怎么也跑不出去。伍员带兵赶到,大杀一阵,救出伯嚭。一万人马,没剩下两千。)

   伯嚭自囚,入见吴王待罪。孙武谓伍员曰:“伯嚭为人,矜功自任,久后必为吴国之患,不如乘此兵败,以军令斩之。”伍员曰:“彼虽有丧师之罪,然前功不小,况敌在目前,不可斩一大将。”遂奏吴王赦其罪。
   (伯嚭把自己绑了,来见吴王请罪。孙武对伍员说:“伯嚭的为人,恃功自傲,早晚是吴国的祸害,不如乘他兵败,按军令把他斩了。”伍员说:“他虽然这次差点儿全军覆没,可以前功劳不小,何况敌人就在眼前,不能斩杀 大将。”于是就请求吴王赦免了伯嚭。)

   秦兵直逼郢都,阖闾命夫概同公子山守城,自引大军屯于纪南城,伍员、伯嚭分屯磨城、驴城,以为犄角之势,与秦兵相持。又遣使征兵于唐、蔡。
   (秦军直逼郢都,阖闾就命令夫概和公子山守城,自己率领大军驻扎在纪南城,伍员、伯嚭分别驻守磨城、驴城,形成犄角之势,与秦兵对峙。又派人到唐国、蔡国去借兵。)

   楚将子西谓子蒲曰:“吴以郢为巢穴,故坚壁相持,若唐、蔡更助之,不可敌矣!不若乘间加兵于唐,唐破,则蔡人必惧而自守,吾乃得专力于吴。”子蒲然其计。于是子蒲同子期分兵一支,袭破唐城,杀唐成公,灭其国。蔡哀公惧,不敢出兵助吴。
   (楚将子西对秦将子蒲说:“吴军以郢都为巢穴,防御坚固,如果唐蔡两国再派兵来助战,可就不好对付了!不如趁两军相峙的功夫,抽出兵马去打唐国,唐国破了,蔡国必然加强防卫,不敢再分兵给吴国,咱们就能够专心对付吴国了。”子蒲觉得这个计策不错,就和子西抽出一支人马,偷袭了唐国的都城,杀了唐成公。蔡哀公一害怕,再也不敢分兵助吴。)

   却说夫概自恃有破楚之首功,因沂水一败,吴王遂使协守郢都,心中郁郁不乐。及闻吴王与秦相持不决,忽然心动,想道:“吴国之制,兄终弟及,我应嗣位。今王立子波为太子,我不得立矣!乘此大兵出征,国内空虚,私自归国,称王夺位,岂不胜于久后相争乎?”乃引本部军马,偷出郢都东门,渡汉而归。诈称:“阖闾兵败于秦,不知所往,我当次立。”遂自称吴王,使其子扶臧悉众据淮水,以遏吴王之归路。吴世子波与专毅闻变,登城守御,不纳夫概。夫概乃遣使由三江通越,说其进兵,夹攻吴国,事成割五城为谢。
   (却说夫概自恃立过破楚的头功,这回在沂水栽了跟头,阖闾改派他协守郢都,总觉得心里堵得慌。等到听说阖闾和秦兵相持不下,忽然心里一动,想道:“按吴国的规矩,哥哥死了弟弟继位。照这样,阖闾死了,我就可以当吴王。可如今阖闾已经立自己的儿子波当太子,我没指望了!不如乘大兵 出征,国内空虚,偷偷带兵回国,夺位称王,不比将来再争王位强?”于是就带领本部兵马,偷偷出了郢都的东门,渡过汉水回到吴国。假装说:“吴王被秦兵打败,不知去向,我应该以他弟弟的名义,继承王位。”于是自称吴王,派自己的儿子扶臧带领人马驻守淮河,堵住阖闾的归路。太子波和专毅听说夫概叛变回国,领兵抵抗,不让夫概进城。夫概就派使者到越国借兵,想夹攻吴国,答应事成之后,割五座城给越国作谢礼。)

   再说阖闾闻秦兵灭唐,大惊,方欲召诸将计议战守之事。忽公子山报到,言:“夫概不知何故,引本部兵私回吴国去了。”伍员曰:“夫概此行,其反必矣。”阖闾曰:“将若之何?”伍员曰:“夫概一勇之夫,不足为虑。所虑者,越人或闻变而动耳。王宜速归,先靖内乱。”阖闾于是留孙武、子胥退守郢都,自与伯嚭以舟师顺流而下。既渡汉水,得太子波告急信,言:“夫概造反称王,又结连越兵入寇,吴都危在旦夕。”阖闾大惊曰:“不出子胥所料也。”遂遣使往郢都,取回孙武、伍员之兵。一面星夜驰归,沿江传谕将士:“去夫概来归者,复其本位;后到者诛。”淮上之兵,皆倒戈来归。
   (再说阖闾听到秦兵灭唐的消息,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召集众将商议战事,公子山忽然来报告说:“不知什么缘故,夫概领着本部兵马私自回吴国了。”伍员说:“夫概这一走,必反无疑。”阖闾说:“那该怎么办呢?”伍员说:“夫概是一勇之夫,不足为虑。要担心的,倒是越国人可能闻风而动。大王应该马上回兵,先平内乱。”阖闾于是留孙武、伍员退守郢都,自己和伯嚭率领船队顺流而下。没走多远,就得到太子波的告急信,说:“夫概造反称王,又勾结越兵犯境,吴都危在旦夕。”阖闾大吃一惊说:“果然不出子胥所料。”当即一面派人去郢都,叫孙武、伍员带兵支援,一面连夜往回赶。沿江传令给夫概的兵将:“离开夫概回来的,恢复本来的职务;回来晚的,杀!”岸上的兵将纷纷倒戈归队。)

   扶臧奔回谷阳。夫概欲驱民授甲。百姓闻吴王尚在,俱走匿。夫概乃独率本部出战。阖闾问曰:“我以手足相托,何故反叛?”夫概对曰:“汝弑王僚,非反叛耶?”阖闾怒,教伯嚭:“为我擒贼!”战不数合,阖闾麾大军直进。夫概虽勇,争奔众寡不敌,大败而走。扶臧具舟于江,以渡夫概,逃奔宋国去了。阖闾抚定居民,回至吴都,太子波迎接入城,打点拒越之策。
   (夫概见兵将跑了不少,就想强迫老百姓当兵。百姓们听说吴王还在,都躲藏起来。夫概只好孤军迎战。阖闾问:“我和你是亲兄弟,你为什么背叛我?”夫概回答说:“你杀王僚难道就不是背叛?”阖闾气得直跺脚,叫伯嚭:“为我捉住这个叛贼!”没战几合,阖闾就指挥着大军冲杀过去。夫概虽然勇武,怎奈寡不敌众,大败而逃。扶臧在江上准备了船只,把夫概渡过长江,向北投奔宋国去了。阖闾安抚了百姓,回到吴都,太子波迎接进城,然后商量抵御越军的办法。)

   却说孙武得吴王班师之诏,正与伍员商议,忽报:“楚军中有人送书到。”伍员命取书看之,乃申包胥所遣也。书略云:
   (却说孙武得到吴王退兵的命令,正和伍员商议如何退兵,忽然听到报告:“楚军中有人送信来了。”伍员打开书信一看,原来是申包胥写来的。信上说:)

   子君臣据郢三时,而不能定楚,天意不欲亡楚,亦可知矣。子能践“覆楚”之言,吾亦欲酬“复楚”之志。朋友之义,相成而不相伤。子不竭吴之威,吾亦不尽秦之力。

   伍员以书示孙武曰:“夫吴以数万之众,长驱入楚,焚其宗庙,堕其社稷,鞭死者之尸,处生者之室,自古人臣报仇,未有如此之快者。且秦兵虽败我余军,于我未有大损也。《兵法》:‘见可而进,知难则退。’幸楚未知吾急,可以退矣。”孙武曰:“空退为楚所笑,子何不以芈胜为请?”伍员曰:“善。”乃复书曰:
   (伍员把信拿给孙武看,说:“咱们几万吴兵,长驱入楚,烧了它的宗庙, 毁了它的社稷,鞭打了平王的尸体,住在他们君臣的家里享受,自古以来,当臣子的向君王报仇,还没有像咱们这样痛快过。况且秦兵虽然打败了一部分吴兵,但我军并没受到很大的损失。《兵法》说: ‘见可而进,知难则退。’幸好楚军还不知道咱们国内危急,依我看,是咱们退兵的时候了。”孙武说:“就这样无条件的退兵,恐怕楚军会笑话咱们,你何不提出要求,让他们同意把公子胜请回来?”伍员说:“对!”于是就给申包胥写了封回信说:)

   平王逐无罪之子,杀无罪之臣,某实不胜其愤,以至于死。昔齐桓公存邢立卫,秦穆公三置晋君,不贪其土,传诵至今。某虽不才,窃闻兹义。今太子建之子胜,餬口于吴,未有寸土。楚若能归胜,使奉故太子之祀,某敢不退避,以成吾子之志。

   申包胥得书,言于子西。子西曰:“封故太子之后,正吾意也。”即遣使迎芈胜于吴。沈诸梁谏曰:“太子已废,胜为仇人,奈何养仇以害国乎?”子西曰:“胜匹夫耳!何伤?”竟以楚王之命召之,许封大邑。楚使既发,孙武与伍员遂班师而还。凡楚之府库宝玉,满载以归,又迁楚境户口万家,以实吴空虚之地。

   (申包胥看了信,把伍员的话讲给子西。子西说:“封故太子的后人,也是咱们的心愿。”当即派使者把公子胜从吴国接回来。沈诸梁劝阻说:“太子建已经废了,公子胜成了仇人,为什么要养仇害国呢?”子西说:“胜只是一个普通人,对楚国能有什么妨碍?”于是就以昭王的名义请公子胜回来,许诺封给他一座大城。)

   伍员使孙武从水路先行,自己从陆路打从历阳山经过,欲求东皋公报之,其庐舍俱不存矣。再遣使于龙洞山间皇甫讷,亦无踪迹。伍员叹曰:“真高士也!”就其地再拜而去。
   (见到楚国已经派出使者,孙武和伍员也就满载着从楚国得到的金珠美玉班师回国。又把楚国境内的上万户人家迁到吴国,充实吴国人烟稀少的地方。伍员让孙武从水路先走,自己从陆路经过历阳山,想要找东皋公报恩,可是东皋公的茅庐草堂都没有了。再派人去龙洞山找皇甫讷,也杳无踪迹。伍员心知这两位是施恩不图报,故意不让他找到,不由得长叹一声说:“真高士也!”就在草堂的旧址上拜了几拜离去。)

   至昭关,已无楚兵把守,员命毁其关。
   (到了昭关,已经没有楚兵把守了。伍员看看这座关口,沉思了好久,然后命令手下一把火把它烧毁了。)

   复过溧阳濑水之上,乃叹曰:“吾尝饥困于此,向一女子乞食,女子以盎浆及饭饲我,遂投水而亡。吾曾留题石上,未知在否?”使左右发土,其石字宛然不磨。欲以千金报之,未知其家,乃命投金于濑水中曰:“女子如有知,明吾不相负也!”行不一里,路傍一老妪,视兵过而哭泣。军士欲执之,问曰:“妪何哭之悲也?”妪曰:“吾有女守居三十年不嫁,往年浣纱于濑,遇一穷途君子,而辄饭之,恐事泄,自投濑水。闻所饭者,乃楚亡臣伍君也。今伍君兵胜而归,不得其报,自伤虚死,是以悲耳。”军士乃谓妪曰:“吾主将正伍君也。欲报汝千金,不知其家,已投金于水中,盍往取之?”妪遂取金而归。至今名其水为投金濑。髯仙有诗云:
   (重新路过溧阳濑河的时候,伍员禁不住又叹了口气说:“从前我路过这里的时候,又累又饿,曾经向一位女子要过饭吃,这女子拿出食物让我吃饱了,自己却投水而亡。我曾在一块大石头上题字留念,不知道还在不在?”让左右从土里挖出那块大石头,只见上面题的字完好无损。想用千金报答她,又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于是就叫手下把金子沉到濑河里,说:“夫人如九泉有知,该明白我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又走了不到一里路,只见路旁有一位老婆婆,看到吴兵经过就哭起来。士兵问她:“您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老婆婆说:“我有个女儿,守着我过日子三十年都没出嫁,有一天在濑河边洗衣服,遇到一个落魄的君子,就拿饭给他吃,又怕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就 跳进河里自尽了。听说那个讨饭吃的人就是楚国逃亡的大臣伍子胥。如今又听说他打了胜仗回来,可是没有得到他的报答,我伤心女儿白为他死了,所以才哭起来。”士兵就对她说:“我们的主将正是伍将军,他想报答你女儿的恩德,可是没找到你们家,就把金子沉进河里了。”老婆婆听了,就把那些金子都从河里取出来回家了。至今那条河的名字还叫投金濑。后人写了一首诗说:)

   投金濑下水澌澌,犹忆亡臣报德时;
   三十年来无匹偶,芳名已共子胥垂。

   越子允常闻孙武等兵回吴国,知武善于用兵,料难取胜,亦班师而回,曰:“越与吴敌也。”遂自称为越王。不在话下。

   (越国的子爵允常听说孙武等已回到吴国,知道孙武善于用兵,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也把兵撤了回去,说:“越国和吴国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于是也自封为越王。)

   阖闾论破楚之功,以孙武为首。孙武不愿居官,固请还山。王使伍员留之。武私谓员曰:“子知天道乎?暑往则寒来,春还则秋至。王恃其强盛,四境无虞,骄乐必生。夫功成不退,将有后患。吾非徒自全,并欲全子。”员不谓然。武遂飘然而去。赠以金帛数车,俱沿路散于百姓之贫者。后不知其所终。忠臣有赞云:
   (阖闾评议破楚的功劳,应当首推孙武。可孙武却不愿意当官,一再请求回罗浮山。阖闾让伍员去劝他留下,孙武对伍员说:“你知道自然界的规矩吗?‘暑往而寒来,春还而秋至。’大王仗着吴国的强盛,必然会骄傲起来, 贪图享受。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功成不退,将有后患。我不但想保全自己,也想保全你。”伍员不以为然。孙武于是潇潇洒洒地走了。吴王赐给他好几车黄金和绸缎,一路上都散发给了贫苦的百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后人称赞孙武说:)

   孙子之才,彰于伍员。法行二嫔,威振三军。
   御众如一,料敌若神。大伸于楚,小挫于秦。
   智非偏拙,谋不尽行。不受爵禄,知亡知存。
   身出道显,身去名成。书十三篇,兵家所尊。

   阖闾乃立伍员为相国,亦仿齐仲父、楚子文之意,呼为子胥而不名。伯嚭为太宰,同预国政。更名阊门曰破楚门。复垒石于南界,留门,使兵守之,以拒越人,号曰石门关。越大夫范蠡亦筑城于浙江之口,以拒吴,号曰固陵,言其可固守也。——此周敬王十五年事。

   (阖闾于是拜伍员为相国,伯嚭为太宰,一同执掌国政。把阊门改名叫破楚门。又在南部边界上垒起石墙,留个门叫士兵把守,以防御越国的进攻,称为石门关。越国的大夫范蠡也在浙江口上修筑城池,以抗拒吴国,称为固陵,意思是说这座城可以固守。——这些都是周敬王十五年发生的事。)

   话分两头。再说子西与子期重入郢城,一面收葬平王骸骨,将宗庙社稷,重新草创,一面遣申包胥以舟师迎昭王于随。昭王遂与随君定盟,誓无侵伐。随君亲送昭王登舟,方才回转。
   (再说子西和子期重新回到郢都,一面收拾安葬了平王的尸骨,重修宗庙,一面派申包胥用战船去随国迎接昭王。昭王和随侯订立盟约,发誓永远互不侵犯。随侯亲自把昭王送上船,然后才回去。)

   昭王行至大江之中,凭栏四望,想起来日之苦,今日重渡此江,中流自在,心中甚喜。忽见水面一物,如斗之大,其色正红,使水手打捞得之,遍问群臣,皆莫能识。乃拔佩刀砍开,内有瓤似瓜,试尝之,甘美异常。乃遍赐左右曰:“此无名之果,可识之,以俟博物之士也。”
   (昭王坐着船在长江上航行,凭栏四望,想起这些日子受的苦,看着眼前自由自在追波逐浪,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忽然看见水面上漂来个东西,像斗那么大,颜色鲜红。让水手捞上来后,挨个问大臣,都说不认识,昭王就叫人拿刀把它切开,里边有瓤,尝一口,又香又甜。于是分给大臣们每人一块说:“这个没名字的水果,等有学问的人来鉴别它吧。”)

   不一日,行至云中,昭王叹曰:“此寡人遇盗之处,不可以不识。”乃泊舟江岸,使斗辛督人夫筑一小城于云梦之间,以便行旅投宿。今云梦县有地名楚王城,即其故址。子西、子期等离郢都五十里,迎接昭王。君臣交相慰劳。既至郢城,见城外白骨如麻,城中宫阙,半已残毁,不觉凄然泪下。遂入宫来见其母伯嬴,子母相向而泣。昭王曰:“国家不幸,遭此大变,至于庙社凌夷,陵墓受辱,此恨何时可雪?”伯嬴曰:“今日复位,宜先明赏罚,然后抚恤百姓,徐俟气力完足,以图恢复可也。”昭王再拜受教。是日不敢居寝,宿于斋宫。
   (又走了几天,来到了云中。昭王感慨道:“这是我遇见强盗的地方,不能不记住它。”于是停船上岸,派斗辛带人在这儿修了一座小城,以便来往的旅客投宿。现在云梦县还有个地方叫楚王城,就是那座小城的遗址。子西、子期等人出城五十里,迎接昭王。君臣互相问候了一番。眼看来到郢城,只见城外白骨遍野,城里边的宫殿,一多半都是断壁残垣,毁得不成样子,昭王不由得凄然泪下。进宫后先去拜见母后伯嬴,母子二人脸对脸哭了半天。昭王说:“国家不幸,遭受这样的大难,以至于宗庙被毁,陵墓受辱,这仇什么时候才能报啊!”伯嬴说:“你现在回来了,应该先明确赏罚,然后抚恤百姓,等国力渐渐恢复,再报仇也不晚。”昭王跪在地上接受教诲。当天晚上就住在斋宫。)

   次日,祭告宗庙社稷,省视坟墓,然后升殿,百官称贺。昭王曰:“寡人任用匪人,几至亡国,若非卿等,焉能重见天日。失国者,寡人之罪;复国者,卿等之功也。”诸大夫皆稽首谢不敢。昭王先宴劳秦将,厚犒其师,遣之归国。然后论功行赏,拜子西为令尹,子期为左尹。以申包胥乞师功大,欲拜为右尹。申包胥白:“臣之乞师于秦,为君也,非为身也。君既返国,臣志遂矣,敢因以为利乎?”固辞不受。昭王强之,包胥乃挈其妻子而逃。妻曰:“子劳形疲神,以乞秦师,而定楚国,赏其分也。又何逃乎?”包胥曰:“吾始为朋友之义,不泄子胥之谋,使子胥破楚,吾之罪也。以罪而冒功,吾实耻之!”遂逃入深山,终身不出。昭王使人求之不得,乃旌表其闾曰:“忠臣之门”。以王孙繇于为右尹,曰:“云中代寡人受戈,不敢忘也。”其他沈诸梁、钟建、宋木、斗辛、斗巢、薳延等,俱进爵加邑。亦召斗怀欲赏。子西曰:“斗怀欲行弑逆之事,罪之为当,况可赏乎?”昭王曰:“彼欲为父报仇,乃孝子也。能为孝子,何难为忠臣?”亦使为大夫。
   (第二天一早,昭王就去祭告宗庙,察看坟墓,然后才回宫上朝。文武百官都来祝贺。昭王说:“我任用奸人,差点儿亡国,要不是诸位,哪能够重见天日?失掉国家是我一个人的罪过,恢复国家是你们大家的功劳。”大臣们都跪下说不敢当。昭王先设宴慰劳秦国的大将,又取出很多财物犒劳秦国的军队,送他们回国。然后对本国的大臣论功行赏:拜子西为令尹,子期为左尹。因为申包胥请来秦军功劳很大,昭王想拜他为右尹。申包胥说:“我到秦国去请救兵,是为了大王,不是为我自己。大王既然回来了,我的志愿也就实现了,怎么能因此为自己捞好处呢?”昭王想强迫他接受封赏,申包胥就带着妻子儿女逃跑了。妻子说:“你操心费力请来了秦军,安定了楚国,受封赏是应当的,又何必逃跑呢?”申包胥说:“我当初因为朋友的义气,没有泄漏子胥的行踪,结果让他打败了楚国,这都是我的罪过。有了罪还去领功受赏,我实在觉得羞耻。”于是一家人逃进了深山,一辈子没再出来。昭王派人到处找也找不到,就在他家的门上写了“忠臣之门”四个大字。然后拜王孙繇于当了右尹,说:“你在云中替我挨了一戈,我不能忘记。”其他大臣沈诸梁、锺建、宋木、斗辛、斗巢、薳延等,个个加官封地。昭王还把斗怀找来也想封赏他,子西说:“斗怀在郧邑想刺杀您,不治他的罪就对得起他了,怎么还要封赏他?”昭王说:“他想为父亲报仇,是个孝子。既然能作孝子,作忠臣还有什么难的?于是也封他当了大夫。)

   蓝尹亹求见昭王,王思成臼不肯同载之恨,欲执而诛之,使人谓曰:“你弃寡人于道路,今敢复来,何也?”蓝尹亹对曰:“囊瓦惟弃德树怨,是以败于柏举。王奈何效之?夫成臼之舟,孰若郢都之宫之安?臣之弃王于成臼,以儆王也!今日之来,欲观大王之悔悟与否?王不省失国之非,而记臣不载之罪,臣死不足惜,所惜者楚宗社耳。”子西奏曰:“亹之言直,王宜赦之,以无忘前败。”昭王乃许亹入见,使复为大夫如故。群臣见昭王度量宽洪,莫不大悦。昭王夫人自以失身阖闾,羞见其夫,自缢而死。
   (蓝尹亹求见昭王,昭王想起当初在成臼溪不让上船的事,恨得牙根发痒,就要把他抓起来斩了,先让人对他说:“你在路上抛弃我不管,今天为什么还敢来见我?”蓝尹亹回答说:“从前囊瓦专干弃德树怨的事,所以才在柏举被吴兵打得落花流水。大王难道也想学他?当初成臼溪上的小船,和郢都城里的宫殿相比,哪个更安稳?我之所以在成臼溪抛弃您,就是为了给您一个警告!我今天来,也是想看看您到底悔悟了没有。大王不反省自己失国的过错,反而追究我不让您上船的罪责,我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楚国的宗庙社稷还不安稳呀。”子西对昭王说:“蓝尹亹说的很直率,您就赦免了他,好记住失败的教训。”昭王于是下令,还让蓝尹亹当他的大夫。文武百官见昭王能如此宽宏大量,都感到十分喜悦。昭王的妻妾们因为曾失身于阖闾,不好意思再见丈夫,一个个都自缢而死。)

   时越方与吴构难,闻楚王复国,遣使来贺,因进其宗女于王,王立为继室。越姬甚有贤德,为王所敬礼。王念季芈相从患难,欲择良婿嫁之。季芈曰:“女子之义,不近男人。钟建常负我矣,是即我夫也。敢他适乎?”昭王乃以季芈嫁钟建,使建为司乐大夫。又思故相孙叔敖之灵,使人立祠于云中祭之。子西以郢都残破,且吴人久居,熟其路径,复择鄀地筑城建宫,立宗庙社稷,迁都居之,名曰新郢。
   (当时越国和吴国刚结了仇,听到楚王复国的消息,就派使臣来祝贺,并借此机会把越王的嫡生女儿聘给昭王,昭王就把她立为继室。越姬非常贤德,得到昭王的敬重。昭王也忘不了妹妹季芈和自己共患难的情景,想给他挑一 个好女婿嫁过去。季芈说:“女子的道德不允许接近男人。锺建曾经背过我,他就是我的丈夫了,怎么还能再嫁别人?”昭王于是就把她嫁给了锺建,封锺建为司乐大夫。昭王又想起已故令尹孙叔敖显灵的事,就派人在云中给他 修了一座庙,按时祭祀。子西因为郢都已经破败不堪,而且吴兵久居此地熟悉道路,所以又在鄀地重新修筑城池,建造宫殿,设立宗庙,把国都迁到这里,称之为新郢。)

   昭王置酒新宫,与群臣大会,饮酒方酣,乐师扈子恐昭王安今之乐,忘昔之苦,复蹈平王故辙,乃抱琴于王前,奏曰:“臣有《穷衄》之曲,愿为大王鼓之。”昭王曰:“寡人愿闻。”扈子援琴而鼓,声甚凄怨。其词曰:
   (昭王在新宫里安排酒宴,聚会群臣。正当昭王酒酣耳热之际乐师扈子怕他安于享乐,忘了亡国之苦,重蹈平王的故辙,就抱着琴走到昭王面前说:“我有一首叫《穷衄》的曲子,愿意为您演奏。”昭王说:“我很乐意听。”扈子就用手拨动琴弦演奏起来,那琴声非常凄怨。曲词是:)

   王耶王耶何乖劣?不顾宗庙听谗孽!
   任用无忌多所杀,诛夷忠孝大纲绝。
   二子东奔适吴、越,吴王哀痛助忉怛。
   垂涕举兵将西伐,子胥、伯嚭、孙武决。
   五战破郢王奔发,留兵纵骑虏荆阙;
   先王骸骨遭发掘,鞭辱腐尸耻难雪!
   几危宗庙社稷灭,君王逃死多跋涉;
   卿士凄怆民泣血,吴军虽去怖不歇。
   愿王更事抚忠节,勿为谗口能谤亵!

   昭王深知琴之情,垂涕不已。扈子收琴下阶,昭王遂罢宴。自此早朝宴罢,勤于国政,省刑薄敛,养士训武,修复关隘,严兵固守。

   (昭王理解了这首琴曲的意思,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扈子收琴走下台阶,昭王也随即下令散了宴席。从此早上朝晚下朝,勤于国政。采取了减省刑罚、减轻赋税、招揽人才、培训将士、修复关隘,严兵固守,励精图治等一系列 措施。)

   芈胜既归,楚昭王封为白公。胜筑城名白公城,遂以白为氏,聚其本族而居。夫概闻楚王不念旧怨,自宋来奔。王知其勇,封之堂溪,号为堂溪氏。子西以祸起唐、蔡,唐已灭,而蔡尚存,乃请伐蔡报仇。昭王曰:“国事粗定,寡人尚未敢劳民也。”按《春秋传》:楚昭王十年出奔,十一年返国,直至二十年,方才用兵灭顿,掳顿子牂,二十一年灭胡,掳胡子豹,报其从晋侵楚之仇,二十二年围蔡,问其从吴入郢之罪,蔡昭侯请降,迁其国于江、汝之间。中间休息民力近十年,所以师辄有功,楚国复兴,终符“湛卢”之祥,“萍实”之瑞也。
   (公子胜回到楚国后,昭王封他为白公,修了一座白公城给他,公子胜从此以白为姓,聚族而居。夫概听说昭王宽大为怀,不念旧恶,也从宋国跑了回来。昭王知道他的勇武,就把堂溪那地方封给他,称为堂溪氏。子西因为楚国的灾难起源于唐蔡两国,唐国灭了而蔡国还在,就请求昭王伐蔡报仇。昭王说:“国事粗定,我还不能劳累百姓。”按《春秋传》记载,楚昭王十年出奔,十一年返国,直到昭王二十年才出兵灭了顿国,二十一年灭了胡国,以报两国跟着晋国侵犯楚国的仇恨,二十二年包围蔡国,蔡 昭侯投降,昭王把蔡国赶到长江汝水之间。这些都是昭王十年到二十年这段时间里休养生息的结果,所以才能出兵即胜,楚国复兴,终于应验了“湛卢”宝剑和江上鲜果的吉祥预兆。)

   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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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六 七月 19, 2014 3:08 pm

第七十八回  会夹谷孔子却齐  堕三都闻人伏法

   话说齐景公见晋不能伐楚,人心星散,代兴之谋愈急,乃纠合卫、郑,自称盟主。鲁昭公前为季孙意如所逐,景公谋纳之。意如固拒不从,昭公改而求晋。晋荀跞得意如贿赂,亦不果纳。昭公客死。意如遂废太子衍及其母弟务人,而援立庶子宋为君,是为定公。因季氏与荀跞通贿,遂事晋而不事齐。齐侯大怒,用世臣国夏为将,屡侵鲁境,鲁不能报。未几,季孙意如卒,子斯立,是为季康子。
   (话说齐景公见晋国不能统领各路诸侯讨伐楚国,想取而代之的心情便越来越迫切,于是就纠集了卫国和郑国,自称盟主。鲁昭公被强臣季孙意如赶走以后,景公曾设法让昭公回鲁国,可季孙如意就是不答应,昭公只得去求晋国。晋国的权臣荀跞接受了意如的贿赂,也不收留昭公,结果昭公穷困潦倒,客死他乡。意如于是又废了太子衍和他的弟弟务人,把昭公的庶子宋立为国君,就是鲁定公。因为意如和荀跞关系不错,鲁国就听晋国的而不听齐国的。齐景公大怒就派国夏为大将,三番五次侵犯鲁国,鲁国干瞪眼瞅着,也没有力量报复。没过多少日子,季孙意如死了,他的儿子季斯接替了他的位置,就是季康子。)

   说起季、孟、叔三家,自昭公在国之日,已三分鲁国,各用家臣为政,鲁君不复有公臣。于是家臣又窃三大夫之权,展转恣肆,凌铄其主。今日季孙斯、孟孙无忌、叔孙州仇,虽然三家鼎立,邑宰各据其城,以为己物,三家号令不行,无可奈何。季氏之宗邑曰费,其宰公山不狃;孟氏之宗邑曰成,其宰公敛阳;叔氏之宗邑曰郈,其宰公若藐。这三处城垣,皆三家自家增筑,极其坚厚,与曲阜都城一般。那三个邑宰中,惟公山不狃尤为强横。
   (说起季、孟、叔三家,从鲁昭公在位执政的时候起,就已经把国家瓜分了,各自提拔自己的家臣处理政务,鲁国不再有由国家直接委任的大臣。后来这些家臣又逐渐窃取了三大夫的职权,为所欲为,竟然欺负起主人来。现在季孙斯、孟孙无忌,叔孙州仇,虽然三家鼎立,但是手底下各个地方的主管家臣,却把这些地方据为己有,不听主人的号令,主人们也无可奈何。季氏祖先留下的封邑叫费,邑宰是公山不狃;孟氏祖先留下的封邑叫成,邑宰是公敛阳;叔氏祖先留下的封邑叫郈,邑宰是公若藐。三处封邑的城墙,都是邑宰自己后来翻修加筑的,极其坚厚,和曲阜的都城一样。三个邑宰中,以公山不狃最为强横。)

   更有家臣一人,姓阳名虎,字货,生得鸳肩巨颡,身长九尺有余,勇力过人,智谋百出。季斯起初任为腹心,使为家宰,后渐专季氏之家政,擅作威福。季氏反为所制,无可奈何。季氏内为陪臣所制,外受齐国侵凌,束手无策。时又有少正卯者,为人博闻强记,巧辩能言,通国号为“闻人”,三家倚之为重。卯面是背非,阴阳其说,见三家则称颂其佐君匡国之功,见阳虎等又托为强公室、抑私家之说,使之挟鲁侯以令三家,挑得上下如水火,而人皆悦其辨给,莫悟其奸。
   (季氏还有个家臣,姓阳名虎,字货,生得身长九尺,勇力过人,而且诡计多端。季孙斯起初把他视为心腹,让他当管家,后来阳虎渐渐独揽家政,作威作福,季氏反为所制,也怎么不了他。季氏内受家臣的束缚,外受齐国的侵扰,两头受气,却束手无策。当时又有个叫少正卯的,为人博闻强记,能言善辩,全国上下都叫他“闻人”,季、孟、叔三大家族都很器重他。可少正卯却口是心非,阳奉阴违,见了这三家就当面称颂他们辅佐君王匡扶国家的功劳;见了阳虎那帮人又当面夸赞他们因公废私的德行,促使他们挟鲁侯以令三家,挑唆得上下水火不容,可人人都觉得他向着自己,谁也没有觉察到他的奸邪。)

   内中单说孟孙无忌,乃是仲孙貜之子,仲孙蔑之孙。貜在位之日,慕鲁国孔仲尼之名,使其子从之学礼。
   (单说孟孙无忌,乃是仲孙貜的儿子,仲孙蔑的孙子。仲孙貜在位的时候,因为仰慕鲁国孔仲尼的名声,便让自己的儿子跟着他学礼义。)

   那孔仲尼名丘,其父叔梁纥尝为邹邑大夫,即逼阳手托悬门之勇士也。纥娶于鲁之施氏,多女而无子。其妾生一子曰孟皮,病足成废人。乃求婚于颜氏。颜氏有五女,俱未聘,疑纥年老,谓绪女曰:“谁愿适邹大夫者?”诸女莫对。最幼女曰徵在,出应曰:“女子之义,在家从父,惟父所命,何问焉?”颜氏奇其语,即以徵在许婚。
   (那孔仲尼名丘,他的父亲叔梁纥曾做过邹邑大夫。叔梁纥娶鲁国女子施氏为妻,生了好几个女儿,可是总没有儿子。后来又纳了一房妾,生了个儿子叫孟皮,因为腿脚有毛病成了个残废。为了能有个健康的后人,叔梁纥又去向姓颜的人家求婚。颜老先生有五个女儿,都还没嫁人,他觉得叔梁纥年纪有些大了,就对几个女儿说:“你们谁愿意嫁给邹邑的大夫叔梁纥?”几个女儿都不回答,只有最小的女儿徵在站出来说:“女子的道德规范之一就是在家从父,一切听从父亲的安排,干吗还用问我们?”颜老先生觉得她的回答很奇妙,就同意把她嫁给叔梁纥。)

既归纥,夫妇忧无子,共祷于尼山之谷。徵在升山时,草木之叶皆上起,及祷毕而下,草木之叶皆下垂。是夜,徵在梦黑帝见召,嘱曰:“汝有圣子,若产,必于‘空桑’之中。”觉而有孕。
   (徵在嫁过去以后,夫妇俩担心还不能生儿子,就一起去尼山谷祈求神灵保佑。徵在上山的时候,草木的叶子都向上翻起,等到祈祷完毕下山的时候,草木的叶子都垂了下来。当天夜里,徵在梦见北方之神黑帝召见她,嘱咐说:“你有了一个能当圣人的儿子,如果降生,必然产在‘空桑’之中。”醒了以后,徵在就觉得自己有了身孕。)

   一日,恍惚若梦,见五老人列于庭,自称“五星之精”,狎一兽,似小牛而独角,文如龙鳞,向徵在而伏。口吐玉尺,上有文曰:“水精之子,继衰周而素王。”徵在心知其异,以绣绂系其角而去。
   (一天,徵在恍恍惚惚又像在作梦,只见有五位老人站在庭上,自称是水、金、火、木、土“五星之精”,还带来一只小动物,像小牛可是只有一只角,皮毛的花纹像龙鳞,跪伏在徵在面前,口里吐出一张玉册,上面写着字: “水精之子,继衰周而素王。”徵在心里明白这是只异兽,就用丝线把它的角系上走了。)

   告于叔梁纥,纥曰:“此兽必麒麟也。”乃产期,徵在问:“地有名‘空桑’者乎?”叔梁纥曰:“南山有空窦,窦有石门而无水,俗名亦呼空桑。”徵在曰:“吾将往产于此。”纥问其故,徵在乃述前梦。遂携卧具于空窦中。其夜,有二苍龙自天而下,守于山之左右,又有二神女擎香露于空中,以沐徵在,良久乃去。徵在遂产孔子。石门中忽有清泉流出,自然温暖,浴毕,泉即涸。今曲阜县南二十八里,俗呼女陵山,即空桑也。
   (等徵在清醒过来,就把这事告诉了叔梁纥,叔梁纥说:“这只小兽肯定是麒麟。”等到产期将近,徵在又问:“此地有个叫‘空桑’的地方吗?”叔梁纥说:“南山上有个空洞,洞里有石门但是没有水,俗名也叫‘空桑’。”徵在说:“我要到那儿去生育。”叔梁纥问为什么,徵在就把梦里黑帝说的话对他讲了,于是带着卧具住进空洞里。这天夜里,有两条苍龙从天而降,守护在南山的左右;又有两位神女擎着香露在空中播洒,为徵在沐浴,好久才离去。徵在于是生下了孔子。这时,石门中忽然流出了一股清泉,温暖而滑润,用它给孔子洗浴以后,泉水随即干涸了。现在曲阜县以南二十八里,有个俗称女陵山的地方,就是“空桑”。)

   孔子生有异相,牛唇虎掌,鸳肩龟脊,海口辅喉,顶门状如反宇。父纥曰:“此儿秉尼山之灵。”因名曰丘,字仲尼。仲尼生未几而纥卒,育于徵在。既长,身长九尺六寸,人呼为“长人”。有圣德,好学不倦。周游列国,弟子满天下,国君无不敬慕其名,而为权贵当事所忌,竟无能用之者。
   (孔子生下来相貌就和平常人不一样,牛唇虎掌,鸳肩龟脊,海口辅喉,顶门状如反宇。其父叔梁纥说:“这孩子得了尼山的灵气。”因此就给他取名叫丘,字仲尼。仲尼生下来没多久叔梁纥就去世了,全仗着徵在养育他。长大以后,身高九尺六寸,别人都叫他“长人”。仲尼有圣德,好学不倦。曾周游列国,弟子满天下,各国的国君无不敬慕他的名声,但是被当政的权贵们所忌恨,因此竟没有一个国家肯用他。)

   是时适在鲁国,无忌言于季斯曰:“欲定内外之变,非用孔子不可。”季斯召孔子,与语竟日,如在江海中,莫窥其际。季斯起更衣,忽有费邑人至,报曰:“穿井者得土缶,内有羊一只,不知何物?”斯欲试孔子之学,嘱使勿言,既入座,谓孔子曰:“或穿井于土中得狗,此何物也?”孔子曰:“以某言之,此必羊也,非狗也。”斯惊问其故。孔子曰:“某闻山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羵贲羊。今得之穿井,是在土中,其为羊必矣。”斯曰:“何以谓之羵贲羊?”孔子曰:“非雌非雄,徒有其形。”斯乃召费人问之,果不成雌雄者。于是大惊曰:“仲尼之学,果不可及!”乃用为中都宰。
   (当时孔子正在鲁国,孟孙无忌就对季孙斯说:“要安定内外的变乱,非用孔子不可。”季孙斯就把孔子请来,和他谈了一整天,如同置身于江海之中,无法窥测到江海的边际。季孙斯起身去厕所方便,忽然有个费邑人来报告说:“打井的人从土里挖出个瓦罐,里面有个像羊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季孙斯正想考考孔子的学问,就嘱咐这人别言声,自己回到座位上对孔子说:“有人打井时从土里刨出来一只狗,您看这是什么东西?”孔子说:“依我看,这一定是羊,而不是狗。”季孙斯惊奇地问孔子为什么这样说,孔子说:“我听说山里的怪物叫夔魍魉,水里的怪物叫龙罔象,土里的怪物叫羵羊。如今是打井时在土里得到的,那它就肯定是羊了。”季孙斯问:“那为什么叫羵羊呢?”孔子说:“因为它非雌非雄,徒有其形。”季孙斯就把那个费邑人找来一问,那东西果然分不出公母来。季孙斯于是大声惊叹道:“仲尼的学问,真是没法儿比!”就拜孔子为中都宰。)

   此事传闻至楚,楚昭王使人致币于孔子,询以渡江所得之物。孔子答使者曰:“是名萍实,可剖而食也。”使者曰:“夫子何以知之?”孔子曰:“某曾问津于楚,闻小儿谣曰:‘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尝之甜如蜜。’是以知之。”使者曰:“可常得乎?”孔子曰:“萍者,浮泛不根之物,乃结而成实,虽千百年不易得也。此乃散而复聚,衰而复兴之兆,可为楚王贺矣。”使者归告昭王,昭王叹服不已。孔子在中都大治,四方皆遣人观其政教,以为法则。鲁定公知其贤,召为司空。
   (这件事传到了楚国,楚昭王便派人带着礼物来见孔子,询问回国渡江时得到的那个鲜果是什么。孔子回答使者说:“这个鲜果的名字叫‘萍实’,可以切开来食用。”使者问:“您怎么知道?”孔子说:“我曾经到楚国寻找过渡口,听到儿童们说过这样的歌谣:‘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尝之甜如蜜。’所以知道。”使者问:“这鲜果能经常得到吗?”孔子说:“萍是一种在水面漂浮的没有根茎的植物,现在居然结出了那么大的果实,即使是一百年一千年也难得见到一次。这可是散而复聚、衰而复兴的好兆头,可以向楚王祝贺了。”使者回来报告昭王,昭王叹服不已。孔子把中都治理得井井有条,四面八方都派人来观摩他的施政之道,并把这些拿来当做自己治理国家的法则。鲁定公由此认识到孔子的贤德和才能,又把他升为司空。)

   周敬王十九年,阳虎欲乱鲁而专其政,知叔孔辄无宠于叔孙氏,而与费邑宰公山不狃相厚,乃与二人商议。欲以计先杀季孙,然后并除仲叔,以公山不狃代斯之位,以叔孙辄代州仇之位,已代孟孙无忌之位。虎慕孔子之贤,欲招致门下,以为己助。使人讽之来见,孔子不从。乃以蒸豚馈之。孔子曰:“虎诱我往谢而见我也。”令弟子伺虎出外。投刺于门而归,虎竟不能屈。孔子密言于无忌曰:“虎必为乱,乱必始于季氏,子预为之备,乃可免也。”无忌伪为筑室于南门之外,立栅聚材,选牧圉之壮勇者三百人为佣,名曰兴工,实以备乱。又语成宰公敛阳,使缮甲待命,倘有报至,星夜前来赴援。
   (周敬王十九年,阳虎打算犯上作乱,乘机夺权。他知道叔孙辄不受叔孙家族的重用,又和费邑宰公山不狃过从甚密,就把他俩找来商量,计划先想个主意把季孙斯干掉,让公山不狃代替季孙斯的职位,让叔孙辄代替叔孙州仇的职位,阳虎自己代替孟孙无忌的职位。阳虎听说孔子很贤德又有才能,就想把他招到自己的门下作个助手,于是派人用委婉的语言暗示孔子来见他,孔子没搭茬儿。阳虎又派人给孔子送去一只蒸乳猪,孔子说:“这是阳虎引诱我去向他道谢,好借机会和我见面。”就叫弟子等到阳虎外出的时候,把表示感谢的名片塞到门里,然后赶紧回来。阳虎竟想不出办法让孔子屈从。孔子又秘密地对孟孙无忌说:“阳虎肯定要犯上作乱,也肯定要先从季氏下手。您应该预先作好准备,才能免受其害。”孟孙无忌于是派人假装在南门外盖住宅,把四周围全立上栅栏,又挑选了三百名放牧养马的精壮汉子当工匠,实际上是为了看家护院,防备叛乱。孔子又告诉成宰公敛阳,让他武装待命,假如孟孙告急,就连夜前去援救。)

   是年秋八月,鲁将行禘祭。虎请以禘之明日,享季孙于蒲圃。无忌闻之曰:“虎享季孙,事可疑矣。”乃使人驰告公敛阳,约定日中率甲由东门至南门,一路观变。
   (这年的秋八月,鲁国要举行祭祀宗庙的仪式。阳虎请季孙斯在祭祀后的第二天,到他家的花园里赴宴。孟孙无忌听说这事后说:“阳虎请季孙吃饭,这事值得怀疑。”于是派人赶快去告诉公敛阳,约好当天中午请他带着士兵 从东门走到南门,一路上观察动静,待机救援。)

   至享期,阳虎亲至季氏之门,请季斯登车。阳虎在前为导,虎之从弟阳越在后,左右皆阳氏之党。惟御车者林楚,世为季氏门下之客,季斯心疑有变,私语林楚曰:“汝能以吾车适孟氏乎?”林楚点头会意。行至大衢,林楚遽挽辔南向,以鞭策连击其马,马怒而驰。阳越望见,大呼:“收辔!”林楚不应,复加鞭,马行益急。阳越怒,弯弓射楚,不中,亦鞭其马,心急鞭坠,越拾鞭,季氏之车已去远矣。季斯出南门,径入孟氏入室,闭其栅,号曰:“孟孙救我!”无忌使三百壮士,挟弓矢伏于栅门以待。须臾,阳越至,率其徒攻栅。三百人从栅内发矢,中者辄倒,阳越身中数箭而死。
   (到了请客那天,阳虎亲自来到季孙斯家,请他上了车。阳虎在前边引路,他的弟弟阳越殿后,左右都是阳虎的手下。只有给季孙斯驾车的林楚,世代都是季氏的门客,季孙斯怕出意外,就悄悄对林楚说:“你能把我的车赶到 孟孙家吗?”林楚点头会意。等车来到大街上,林楚就把车赶向南边,一连抽马好几鞭子,使马拉车撒着花儿地向前跑。阳越在后边瞧见,扯着脖子直喊:“勒住缰绳!”林楚也不应声,又给了马几鞭子,车跑得更快了。阳越急了,挽弓搭箭直射林楚,没射中,也扬起鞭子打马,心一急,鞭子脱落到地下,等他把鞭子拾起来,季孙的车早跑没影儿了。季孙出了南门,一直跑进孟孙家,关好栅栏,大叫道:“孟孙救我!”孟孙无忌让三百名壮汉拿着弓箭埋伏在栅栏门后边。过了一会儿,阳越到了,领着手下冲着栅栏就杀过来。三百壮汉从里边一齐射箭,碰上谁谁倒霉,阳越身上一连中了好几箭,死了。)

   且说阳货行及东门,回顾不见了季孙,乃转辕复循旧路,至大衢,问路人曰:“见相国车否?”路人曰:“马惊,已出南门矣。”语未毕,阳越之败卒亦到,方知越已射死,季孙已避入孟氏新宫。虎大怒,驱其众急往公宫,劫定公以出朝。遇叔孙州仇于途,并劫之。尽发公宫之甲,与叔孙氏家众,共攻孟氏于南门。无忌率三百人力拒之。
   (再说阳虎快到东门了,回头一看,不见了季孙,就掉转车头顺着原路往回走,走到那条大街上,问过路人说:“见到相国的车没有?”过路人说:“马惊了,已经出了南门。”话音没落,阳越的手下也逃回来了,阳虎才知道阳越已经被射死,季孙逃进了孟孙的新家。阳虎气得七窍生烟,驱赶着手下人急忙赶到王宫,把鲁定公劫持出朝。半路上遇到叔孙州仇,阳虎也把他给劫了。然后带着宫里的甲士和叔孙的手下,一起进攻孟孙家。孟孙领着三百壮士奋力抵抗。)

   阳虎命以火焚栅,季斯大惧。无忌使视日方中,曰:“成兵且至,不足虑也。”言未皆,只见东角上一员猛将,领兵呼哨而至,大叫:“勿犯吾主!公敛阳在此!”阳虎大怒,便奋长戈,迎住公敛阳厮杀。二将各施逞本事,战五十余合,阳虎精神愈增,公敛阳渐渐力怯。叔孙州仇遽从后呼曰:“虎败矣!”即率其家众,前拥定公西走,公徒亦从之。无忌引壮士开栅杀出,季氏之家臣苫越,亦帅甲而至。阳虎孤寡无助,倒戈而走,入讙阳关据之。三家合兵以攻关,虎力不能支,命放火焚莱门。鲁师避火却退,虎冒火而出,遂奔齐国。
   (阳虎见久攻不下,就命令用火焚烧栅栏,可把季孙给吓坏了。孟孙让他抬头看太阳,只见赫日当空,孟孙说:“成邑的救兵马上就到,不用担心。”话还没说完,只见东面一员猛将领兵来到,大叫一声,“别碰我的主公!公 敛阳在这儿呢!”阳虎大怒,挺起长矛,迎住公敛阳厮杀。俩人各自施展本领,大战五十余合,阳虎越战越勇,公敛阳却渐渐支持不住。叔孙州仇这时忽然从后边喊道:“阳虎打败了!”随即率领自己的手下,拥着定公往西跑去,定公的那些甲士也跟着一起跑了。孟孙无忌领着壮汉们杀出栅栏,季氏的家臣苫越也带兵赶到。阳虎见势单力孤,提着戈就跑,一直跑到讙阳关据守。三支人马合力攻关,阳虎力不能支,命令火烧关门,乘着攻关的人马躲避退却,自己冒着烟熏火燎,跑出关门,投奔了齐国。)

   见景公,以所据讙阳之田献之,欲借兵伐鲁。大夫鲍国进曰:“鲁方用孔某,不可敌也。不如执阳虎而归其田,以媚孔某。”景公从之。乃囚虎于西鄙。虎以酒醉守者,乘辎车逃奔宋国,宋使居于匡。阳虎虐用匡人,匡人欲杀之。复奔晋国,仕于赵鞅为臣。不在话下。
   (阳虎见到齐景公后,把讙阳的田地献给景公,好用来借兵伐鲁。大夫鲍国说:“鲁国已经起用了孔子,咱们可不能和他们为敌。不如捉住阳虎退还鲁国的田地,向孔子讨个好。”于是景公就派人把阳虎囚禁起来。阳虎用酒把看守灌醉,又逃到宋国,宋君让他先住在匡地。阳虎虐待匡地的百姓,大家伙儿想杀他,结果又投奔了晋国,在赵鞅手下做事。)

   宋儒论阳虎以陪臣而谋贼其家主,固为大逆,然季氏放逐其君,专执鲁政,家臣从旁窃视,已非一日,今日效其所为,乃天理报施之常,不足怪也。有诗云:
   (宋朝的儒生评论说,阳虎以家臣的身份图谋其主,固然大逆不道,但是季氏放逐鲁君,独揽鲁政,家臣在一边看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效仿家主的作法,实在是天理的报应,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后人有诗写道:)

   当时季氏凌孤主,今日家臣叛主君。
   自作忠奸还自受,前车音响后车闻。

   又有言:鲁自惠公之世,僭用天子礼乐,其后三桓之家,舞八佾,歌雍彻,大夫目无诸侯,故家臣亦目无大夫,悖逆相仍,其来远矣。诗云:    

   九成干戚舞团团,借问何人启僭端?
   要使国中无叛逆,重将礼乐问《周官》。

   齐景公失了阳虎,又恐鲁人怪其纳叛,乃使人致书鲁定公,说明阳虎奔宋之故,就约鲁侯于齐鲁界上夹谷山前,为乘车之会,以通两国之好,永息干戈。

   (话说阳虎从齐景公手里逃走后,景公恐怕鲁国怪他招降纳叛,就派人送信给鲁定公,说明阳虎是怎么逃到宋国的,就势约鲁定公在齐鲁交界的夹谷山前聚会,以通两国之好,永息干戈。)

   定公得书,即召三家商议。孟孙无忌曰:“齐人多诈,主公不何轻往。”季孙斯曰:“齐屡次加兵于我,今欲修好,奈可拒之?”定公曰:“寡人若去,何人保驾?”无忌曰:“非臣师孔某不可。”定公即召孔子,以相礼之事属之。乘车已具,定公将行,孔子奏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文武之事,不可相离。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宋襄公会盂之事可鉴也。请具左右司马,以防不虞。”定公从其言,乃使大夫申句须为右司马,乐颀为左司马,各率兵车五百乘,远远从行。又命大夫兹无还率兵车三百乘,离会所十里下寨。
   (鲁定公收到来信,就把三家找来商量。孟孙无忌说:“齐人多诈,主公不能贸然前去。”季孙斯说:“齐国屡次侵犯鲁国,现在想跟咱们和好,怎么能拒绝?”定公说:“我要去的话,谁能保驾?”孟孙说:“非我师傅孔子不可。”定公当即把孔子召来,请他做主持建交仪式的相礼。临行时,孔子对定公说:“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叫‘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可见文武两种方法,不能互相脱离。古时候诸侯离开疆域,不但要有文官陪同,而且一定要有武官跟随。宋襄公会盂的事就可以作为鉴诫。现在请您配备左右司马同行,以防不测。”定公听从了他的劝告,就派大夫申句须为右司马,乐颀为左司马,各领兵车五百辆,远远地跟在后边。又派大夫兹无还领兵车三百辆,离聚会的地方十里处扎下营寨。)

   既至夹谷,齐景公先在,设立坛位,为土阶三层,制度简略。齐侯幕于坛之右,鲁侯幕于坛之左。孔子闻齐国兵卫甚盛,亦命申句须乐颀紧紧相随。
   (到了夹谷山,齐景公已经先来了,立好了坛位,齐侯的帐篷在坛位右边,鲁侯的帐篷在坛位左边。孔子听说齐国来的卫兵很多,也叫申句须、乐颀紧紧相随。)

   时齐大夫黎称,以善谋称,自梁邱据死后,景公特宠信之。是夜,黎弥叩幕请见。景公召入,问:“卿有何事,昏夜来此?”黎弥奏曰:“齐、鲁为仇,非一日矣。止为孔某贤圣,用事于鲁,恐其他日害齐,故为今日之会耳。臣观孔某为人,知礼而无勇,不习战伐之事。明日主公会礼毕后,请奏四方之乐,以娱鲁君,乃使莱夷三百人假做乐工,鼓噪而前,觑便拿住鲁侯,并执孔某。臣约会车乘,从坛下杀散鲁众,那时鲁国君臣之命,悬于吾手,凭主公如何处分,岂不胜于用兵侵伐耶?”景公曰:“此事可否,当与相国谋之。”黎弥曰:“相国素与孔某有交,若通彼得知,其事必不行矣。臣请独任!”景公曰:“寡人听卿,卿须仔细!”黎弥自去暗约莱兵行事去了。
   (当时齐国的大夫黎弥以足智多谋著称,自从梁邱据死后,景公特别宠信他。当天晚上,黎弥到大帐请求见景公。景公叫他进来,问:“你有什么事,这么晚了还来见我?”黎弥说:“齐鲁结仇已经很久了。只因为孔子贤圣, 替鲁国做事,怕他将来会危害齐国,所以咱们才准备了今天的聚会。据我观察孔子的为人,知礼而无勇,不大熟悉用兵打仗的事。明天主公和鲁侯见礼以后,请让人演奏各地的音乐,让鲁侯娱乐娱乐,我派三百莱地的土著人吵吵嚷嚷拥上前去,瞅机会拿住鲁侯,把孔子也一块儿捉住。我再调集战车,从坛下杀散其余的鲁国人。那时候鲁国君臣的性命都攥在咱们的手心里,任凭主公处置,不比兴兵讨伐强吗?”景公说:“这事能不能办,应该和相国商量商量。”黎弥说:“晏婴相国一向和孔子交情不错,要是让他知道,这事肯定办不成了。请让我一个人办吧!”景公说:“我就听你的,你可得小心点儿!”)

   次早,两君集于坛下,揖让而登。齐是晏婴为相,鲁是孔子为相。两相一揖之后,各从其主,登坛交拜。叙太公、周公之好,交致玉帛。酬献之礼既毕,景公曰:“寡人有四方之乐,愿与君共观之。”遂传令,先使莱人上前,奏其本土之乐。于是坛下鼓声大振,莱夷三百人,杂执旍旄、羽祓、矛戟、剑楯,蜂拥而至,口中呼哨之声,相和不绝。历阶之半,定公色变。孔子全无惧意,趋立于景公之前,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本行中国之礼,安用夷狄之乐?请命有司去之。”晏子不知黎弥之计,亦奏景公曰:“孔某所言,乃正礼也。”景公大惭,急麾莱夷使退。
   (第二天一早,两位国君在坛下见了面,施礼谦让一番,然后一起登坛。齐国的相礼是晏婴,鲁国的相礼是孔子。两位相礼拱手行礼后,各从其主,登坛交拜。两位国君共叙友情,互相赠送了礼物。等这些事完了,景公就对定公说:“我这儿准备了各地的音乐,愿意和您一起欣赏。”于是传令先让莱人出场,演奏本地的音乐。只见坛下鼓声大振,莱地的三百多土著人,手里拿着旗子、矛戟、刀剑、盾牌,嘴里呼喊着,有的还打着呼哨,蜂拥而至。刚上了一半台阶,定公的脸色就变了。孔子一点儿害怕的意思也没有,向前一步走到景公面前,举起袖子说:“我们两君聚会,本应该举行中国的礼节仪式,为什么要演奏外族的音乐,请您命令管这事的人让他们离开。”晏子不知道这是黎弥的计策,也对景公说:“孔子说的是正礼。”景公很惭愧, 急忙派人让这些土著人退下。)

   黎弥伏于坛下,只等莱夷动手,一齐发作;见齐侯打发下来,心中甚愠。乃召本国优人,吩咐:“筵席中间,召汝奏乐,要歌《敝笱》之诗,任情戏谑,若得鲁君臣或笑或怒,我这里有重赏。”原来那诗乃文姜淫乱故事,欲以羞辱鲁国。
   (黎弥正埋伏在坛下面,只等土著人下手,就带人冲上去,没想到这些人都叫景公打发下来,心里很不高兴,就把本国的乐师叫来吩咐道:“筵席中间叫你们演奏音乐时,你们一定要唱那首叫《敝笱》的诗歌,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如果把鲁国的君臣逗乐了或者惹恼了,我都有重赏。”原来那首诗乃是叙说文姜淫乱的故事,黎弥想借用它来羞辱鲁国。)

   黎弥升阶奏于齐侯曰:“请奏宫中之乐,为两君寿。”景公曰:“宫中之乐,非夷乐也,可速奏之。”黎弥传齐侯之命,倡优侏儒二十余人,异服涂面,装女扮男,分为二队,拥至鲁侯面前,跳的跳,舞的舞,口中齐歌的都是淫词,且歌且笑。孔子按剑张目,觑定景公,奏曰:“匹夫戏诸侯者,罪当死!请齐司马行法!”景公不应。优人戏笑如故。孔子曰:“两国既已通好,如兄弟然,鲁国之司马,即齐之司马也。”乃举袖向下麾之,大呼:“申句须、乐颀何在?”二将飞驰上坛,于男女二队中,各执领班一人,当下斩首,余人惊走不迭。景公心中骇然。鲁定公随即起身。黎弥初意还想于坛下邀截鲁侯,一来见孔子有此手段,二来见申、乐二将英雄,三来打探得十里之外,即有鲁军屯札,遂缩颈而退。
   (于是黎弥走上台阶对齐侯说:“请派人演奏齐国宫中的乐曲,祝两位君王长寿。”景公说:“宫中的乐曲就不是外族的音乐了,快点儿让他们演奏吧。”黎弥把齐侯的命令传下去,只见艺人、侏儒二十多人,穿着奇装异服, 脸上涂着脂粉,装男扮女,分成两队,拥到鲁侯的面前,跳的跳,舞的舞,嘴里一齐唱的都是淫词,一边唱还一边嘻皮笑脸。孔子见到这情景,按着宝剑瞪圆了眼睛,盯着景公说:“匹夫戏弄诸侯,罪该处死!请让齐国的司马来执行!”景公没吱声。艺人侏儒们嘻笑如故。孔子说:“两国既已建交和好,像亲兄弟一样,那么鲁国的司马也就是齐国的司马了。”于是举起袖子向坛下一挥,大声疾呼:“申句须、乐颀在哪儿?”只见二将听到呼声,飞身上坛,从男女两队中分别捉住一个领班,当下斩首,其余的人顿时鸡飞狗跳,慌忙逃走。景公心中惊骇不已。定公随即起身。黎弥起初还想在坛下拦截定公,一来见孔子有如此手段,二来见申、乐两位将军英气勃勃,三来已经探明十里之外就有鲁国的大队人马,只好缩着脖子退了回去。 )

   会散,景公归幕,召黎弥责之曰:“孔某相其君,所行者皆是古人之道,汝偏使寡人入夷、狄之俗。寡人本欲修好,今反成仇矣。”黎弥惶恐谢罪,不敢对一语。晏子进曰:“臣闻‘小人知其过,谢之以文;君子知其过,谢之以质。’今鲁有汶阳之田三处,其一曰讙,乃阳虎所献,不义之物;其二曰郓,乃昔年所取以寓鲁昭公者;其三曰龟阴,乃先君顷公时仗晋力索之于鲁者。那三处皆鲁故物,当先君桓公之日,曹沫登坛劫盟,单取此田,田不归鲁,鲁志不甘,主公乘此机以三田谢过,鲁君臣必喜,而齐、鲁之交固矣。”景公大悦,即遣晏子致三田于鲁。——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史臣有诗云:
   (散会以后,景公回到大帐,把黎弥找来臭骂一顿说:“人家孔子做定公的相礼,一举一动都合乎古人之道,你倒好,偏让我按照什么土人的风俗,我本来想和人家讲和,这下反而成了仇人了。”黎弥吓得赶忙谢罪,不敢还一句嘴。晏子说:“我听说有这样一句话,叫作‘小人知其过,谢之以文;君子知其过,谢之以质。’如今鲁国汶阳有三块好田地在咱们手里,第一块叫讙,就是阳虎献的不义之物;第二块叫郓,是当年取来让昭公住的;第三块叫龟阴,是先君顷公时仗着晋国的力量从鲁国要来的。这三处田地原来都是鲁国的,如果不归还给鲁国,他们一定不肯甘心。主公何不乘此机会,把这三块田地还给鲁国以表示歉意,鲁国君臣一定喜出望外,那咱们和鲁国的关系就能稳固了。”景公听了很高兴,立即派晏子把三块田地还给了鲁国。 ——这些事都发生在周敬王二十四年。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纷然鼓噪起莱戈,无奈坛前片语何?
   知礼之人偏有勇,三田买得两君和。

   又诗单赞齐景公能虚心谢过,所以为贤君,几于复霸。诗云:

   (又有一首诗单赞齐景公能虚心谢过,所以能成为贤君,几乎恢复了霸业:)

   盟坛失计听黎弥,臣谏君从两得之;
   不惜三田称谢过,显名千古播华夷。

   这汶阳田原是昔时鲁僖公赐与季友者,今日名虽归鲁,实归季氏。以此季斯心感孔子,特筑城于龟阴,名曰谢城,以旌孔子之功;言于定公,升孔子为大司寇之职。

   (这三块汶阳田原是当初鲁僖公赐给季友的,如今名义上说是归还了鲁国,实际上是还给了季氏。因此季孙斯从心里感激孔子,特地在龟阴修了一座城,取名叫谢城,以表彰孔子的功德;又建议定公,把孔子升为大司寇。)

   时齐之南境,忽来一大鸟,约长三尺,黑身白颈,长喙独足,鼓双翼舞于田间,野人逐之不得,飞腾望北而去。季斯闻有此怪,以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曰‘商羊’,生于北海之滨。天降大雨,商羊起舞,所见之地,必有淫雨为灾。齐、鲁接壤,不可不预为之备。”季斯预戒汶上百姓,修堤盖屋。不三日,果然天降大雨,汶水泛滥,鲁民有备无患。其事传布齐邦,景公益以孔子为神。自是孔子博学之名,传播天下,人皆呼为“圣人”矣。有诗为证:
   (这时候齐国南方的边境上,忽然飞来了一只大鸟,三尺来长,黑身白颈,长嘴独足,鼓动两只翅膀在田间飞舞,当地人追了半天也没捉到,最后大鸟腾空而去,飞向北方。季孙斯听说了这件怪事,就去问孔子。孔子说:“这 只鸟名叫‘商羊’,生于北海之滨。天降大雨,商羊起舞。它出现的地方,必然淫雨成灾。齐国和鲁国边界相连,不能不早作准备。”季孙斯听了这话,赶紧预告给汶阳的老百姓,让他们抓紧时间,修堤盖屋。没过三天,果然天 降大雨,汶水泛滥,鲁国百姓有备无患。这事传到齐国,景公更把孔子看成是神人。从此孔子博学的名声传播天下,人人都称他是无所不通的“圣人”。有一首诗赞美孔子说:)

   五典三坟漫究详,谁知萍实辨商羊?
   多能将圣由天纵,嬴得芳名四海扬。

   季斯访人才于孔子之门,孔子荐仲由、冉求可使从政,季氏俱用为家臣。忽一日,季斯问于孔子曰:“阳虎虽去,不狃复兴,何以制之?”孔子曰:“欲制之,先明礼制。古者,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故邑宰无所凭以为乱。子何不堕其城,撤其武备?上下相安,可以永久。”季斯以为然,转告于孟、叔二氏。孟孙无忌曰:“敬利家国,吾岂恤其私哉?”

   (话说季孙斯到孔子门下去寻访人才,孔子就把自己的弟子仲由、冉求推荐给他,说他们可以从政,季氏就把他俩都收下做自己的家臣。忽然有一天,季孙斯问孔子:“阳虎虽然离开了,可是公山不狃却又猖狂起来,怎么才能 制服他呢?”孔子说:“要想制服他,就要先严明礼制。古时候做臣子的不能收藏武器,大夫不能修筑超过一定长度和高度的城墙,所以邑宰们就没办法造反作乱。您何不毁掉他们的城墙,收缴他们的武器?这样就可以保证上下永久相安无事了。”季孙斯觉得孔子说的很有道理,就把他的话转告给孟孙和叔孙。孟孙无忌说:“只要对国家有利,我还能舍不得私人的那点儿好处吗?”)

   时少正卯忌孔子师徒用事,欲败其功,使叔孙辄密地送信于公山不狃。不狃欲据城以叛。知孔子素为鲁人所敬重,亦思借助,乃厚致礼币,遗以书曰:
   (少正卯嫉妒孔子师徒都作了官,总想坏他们的事,听到这个消息,就让叔孙辄秘密送信给公山不狃。公山不狃想据城叛变,知道孔子受到鲁国上下的敬重,也想借助于孔子,就派人给孔子送去不少的礼物和一封信,信上说:)

   鲁自三桓擅政,君弱臣强,人心积愤。不狃虽为季宰,实慕公义,愿以费归公为公臣,辅公以锄强暴,俾鲁国复见周公之旧。夫子倘见许,愿移驾过费,面决其事。不腆路犒,伏惟不鄙。

   孔子谓定公曰:“不狃若叛,未免劳兵。臣愿轻身一往,说其回心改过,何如?”定公曰:“国家多事,全赖夫子主持,岂可去寡人左右耶?”孔子遂却其书币。不狃见孔子不往,遂约会成宰公敛阳,郈宰公若藐,同时起兵为逆。阳与藐俱不从。

   (孔子收到信,就去对定公说:“公山不狃要是真闹起叛乱来,免不了要大动兵戈,劳民伤财。我愿意一个人前去劝他回心改过,您看怎么样?”定公说:“国家多事,全仗夫子主持,我怎么能让你离开我呢?”孔子于是把书信和礼物都退了回去。公山不狃见孔子不来,就鼓动成宰公敛阳和郈宰公若藐,同时起兵叛乱。公敛阳和公若藐都不听他的。)

   却说郈邑马正侯犯,勇力善射,为郈人所畏服,素有不臣之志。遂使圉人刺藐杀之,自立为郈宰,发郈众登城为拒命之计。
   (郈邑的马正侯犯,勇武善射,郈人都很敬畏他。侯犯早就心存反叛,于是就指使马夫刺杀了公若藐,自立为郈宰。)

   州仇闻郈叛,往告无忌。无忌曰:“吾助子一臂,当共灭此叛奴。”于是孟、叔二家,连兵往讨,遂围郈城。侯犯悉力拒战,攻者多死,不能取胜。无忌教州仇求援于齐。时叔氏家臣驷赤在郈城中,伪附侯犯,侯犯亲信之。赤谓犯曰:“叔氏遣使如齐乞师矣。齐、鲁合兵,不可当也。子何不以郈降齐?齐外虽亲鲁,内实忌之。得郈可以逼鲁,齐必大喜,而倍以他地酬子。总之得地,而可去危以就安,又何不利之有?”侯犯曰:“此计甚善!”即遣人乞降于齐,以郈邑献之。
   (叔孙州仇听到侯犯叛乱的消息,就去告诉孟孙无忌。孟孙说:“我愿助你一臂之力,一同消灭这个叛奴。”于是孟孙、叔孙两家合兵包围了郈城。侯犯全力抵抗,攻城的士兵死了很多,也没能取胜。孟孙无忌叫叔孙州仇去向齐国求援。此时叔氏的家臣驷赤也在郈城里,就假装归附了侯犯,侯犯也很信任他。驷赤对侯犯说:“叔氏派人到齐国搬救兵去了。如果齐国和鲁国的兵马合在一处,咱们就抵挡不住了。您何不把郈邑献给齐国?齐国虽然表面上和鲁国很亲热,实际上心里很忌恨鲁国。齐国得了郈邑就可以逼迫鲁国,齐侯肯定很高兴,就会用他的地加倍酬谢您。总而言之,咱们既得了地盘,又可以逢凶化吉,避危就安,何乐而不为?”侯犯说:“这计策太妙了!”当下派人去向齐国请降,要把郈邑献给齐国。

   齐景公召晏婴问曰:“叔孙氏乞兵伐郈,侯犯又以郈来降,寡人将何适从?”晏子对曰:“方与鲁讲好,岂可受其叛臣之献乎?助叔孙氏为是。”景公笑曰:“郈乃叔孙私邑,于鲁侯无与。况叔孙氏君臣自相鱼肉,鲁之不幸,实齐之幸也。寡人有计在此,当两许其使以误之。”乃使司马穰苴屯兵于界上,以观其变。若侯犯能御叔孙,更分兵据郈,迎侯犯归于齐国;若叔孙胜了侯犯,便说助攻郈城,临时便宜行事。此是齐景公的奸雄处。
   (齐景公把晏子找来问道:“叔孙请求咱们派兵伐郈,侯犯又拿郈邑作投降咱们的见面礼,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晏子回答说:“刚和鲁国讲和,怎么能接受他们叛臣敬献的土地呢?我看还是帮助叔孙州仇对。”景公狡黠地一笑说:“郈邑乃是叔孙自己的地盘,和鲁侯没什么关系。何况叔孙家族君臣自相残伤,对鲁国来说是坏事,对咱们齐国来说倒是件好事。现在,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主意。”于是派司马穰苴带兵驻扎在边界上,静观鲁国的变化。要是侯犯能抵抗住叔孙,就出兵帮助据守郈城,把侯犯接到齐国来;要是叔孙胜了侯犯,就说正要帮助攻城。一切要见机行事。这也正是齐景公奸雄之处。)

却说驷赤见侯犯遣使往齐去了,复谓犯曰:“齐新与鲁侯为会,助鲁助郈,未可定也。宜多置兵甲于门,万一事变不测,可以自卫。”侯犯乃一勇之夫,信为好语,遂选精甲利兵,留于门下。驷赤将羽书射于城外,鲁兵拾得,献与州仇。州仇发书看之,书中言:“臣赤已安排逆犯十有七八,不日城中当有内变,主君不须挂念。”州仇大喜,报知无忌,严兵以待。
(却说驷赤见侯犯派使者去了齐国,又对侯犯说:“齐侯刚和鲁侯言归于好,是帮着鲁国还是帮着咱们,眼下还说不准。应该多派些士兵去把守城门,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可以自卫。”侯犯是个一勇之夫,以为这都是好话,就 挑选了不少精兵,派去把守城门。驷赤把信用弓箭射到城外,鲁兵捡起来送给州仇。叔孙州仇打开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臣赤已安排逆犯十有八九,不日城中当有内变,主君不须挂念。”州仇喜出望外,转告了孟孙无忌,二人严阵以待。

数日后,侯犯使者自齐回,言:“齐侯已许下矣,愿以他邑相偿。”驷赤入贺侯犯而出,使人宣言于众曰:“侯氏将迁郈民以附齐,使者回言齐师将至。奈何!”一时人情汹汹,多有造驷赤处问信者。赤曰:“吾亦闻之,齐新与鲁好,不便得地,将迁尔户口,以实聊摄之虚耳。”自古道:“安土重迁。”说了离乡背井,那一个不怕的?众人听说,互相传语,各有怨心。
(几天以后,侯犯派出的使者从齐国返回,说:“齐侯已经答应了,还说愿意用齐国的土地作为补偿。”驷赤到侯犯那儿祝贺一番后,回来就派人四处散布流言,说:“侯犯要把郈邑的老百姓都迁到齐国去,使者回去说齐国的军队就要到了。这可怎么好?”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有不少人到驷赤家去打听消息。驷赤说:“我也是刚听说,齐国和鲁国刚刚和好,不好意思现在就来占鲁国的地盘,想先把你们的户口都迁到齐国,充实那些边远穷困的地方。”自古道:“故土难离”。一说背井离乡,哪个不怕?大家听说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心里边都怨恨侯犯。)

忽一夜,驷赤探知侯犯饮酒方酣,遂命心腹数十人,绕城大呼曰:“齐师已至城外矣!吾等速治行李,三日内便要起身。”因继以哭。郈众大惊,俱集于侯氏之门,此时老弱惟有涕泣,那壮者无不咬牙切齿,愤恨侯犯。忽见门内藏甲甚多,正适其用,大家抢得穿着起来,各执兵器,发声喊,将侯犯家四面围住。连守城之兵都反了侯氏,与众助兴了。
(一天晚上,驷赤探听到侯犯正喝得醉熏熏的,就命令手下的几十个心腹绕着城大声呼喊:“齐国军队已经到城外了!让我们赶快收拾行李,三天内都要动身。”一边喊一边还嚎啕大哭。郈邑的老百姓惊慌失措,都跑到侯犯的家门口。此时,老的小的只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青年壮年却是咬牙切齿,痛恨侯犯。有人忽然发现门后面藏着很多武器盔甲,正好用得着,大家就抢着穿戴上盔甲,拿上武器,齐声呐喊,把侯犯家团团围住,连守城的兵也都反了。)

驷赤亟入,告侯犯曰:“郈众不愿附齐,满城俱变。子更有甲兵否?吾请率而攻之。”犯曰:“甲兵俱被众掠取矣。今日之事,免祸为上。”驷赤曰:“吾舍命送子。”遂出谓众曰:“汝等让一路,容侯氏出奔,侯氏出,齐师亦不至矣。”众人依言,放开一路。驷赤当先,侯犯在后,家属尚有百余人,车十余乘,驷赤直送出东门。因引鲁兵入于郈城,安抚百姓。无忌请追侯犯,驷赤曰:“臣已许之免祸矣。”及纵之不追。遂堕郈城三尺。即用驷赤为郈宰。侯犯奔齐师,穰苴知鲁师已定郈,乃班师还齐。州仇、无忌亦回鲁国。
(驷赤急忙跑去告诉侯犯说:“郈城的老百姓都不愿投降齐国,全城都造反了。您还有武器和士兵吗?我愿意带兵去镇压他们。”侯犯说:“武器放在门口,士兵都去守城,事到如今,我看还是免祸为上。”驷赤说:“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把您送出去!”于是出门对老百姓说:“请你们让开一条路,让侯犯出去。侯犯一走,齐国的军队也就不会来了。”百姓们照他说的,让开了一条路。驷赤在前,侯犯在后,还有百十口子家属,都离开家,坐上十几辆车走了。驷赤一直把他们送出东门,随即领着鲁兵进了郈城,然后安抚百姓。孟孙无忌还要追击侯犯,驷赤说:“我已经答应免他一死。”就没再派人追赶。孟孙无忌进城以后,马上命令把城墙降低三尺,又任命驷赤为郈宰。侯犯投奔到齐国,穰苴知道鲁军已经平定了郈城,把军队撤了回去。)

公山不狃初闻侯犯据郈以叛,叔、仲二家往讨,喜曰:“季氏孤矣!乘虚袭鲁,国可得也。”遂尽驱费众,杀至曲阜,叔孙辄为内应,开门纳之。定公急召孔子问计。孔子曰:“公徒弱,不足用也。臣请御君以往季氏。”遂驱车至季氏之宫,宫内有高台,坚固可守,定公居之。少顷,司马申句须、乐颀俱至。孔子命季斯尽出其家甲,以授司马,使伏于台之左右,而使公徒列于台前。
(公山不狃起初听到侯犯叛乱、两家讨伐的消息后,高兴得大叫道:“季氏孤立无援了!乘虚而入,鲁国就是我的了!”于是调动费邑的全部兵马,杀到曲阜,叔孙辄作内应,打开城门放他进去。定公急忙把孔子叫来询问对策。孔子说:“您的人马力量太弱,不顶用。请赶快到季孙那里避一避吧。”于是急忙坐车赶到季孙家。季孙家里筑有高台,非常坚固,定公这才安下心来。过了一会儿,司马申句须、乐颀都到了。孔子命季孙斯把家里藏的兵器都抱出来交给司马,叫他们埋伏在高台的左右,却让定公的人马站在高台前面。)

公山不狃同叔孙辄商议曰:“我等此举,以扶公室、抑私家为名,不奉鲁侯为主,季氏不可克也。”乃齐叩公宫,索定公不得。盘桓许久,知已往季氏,遂移兵来攻。与公徒战,公徒皆散走。忽然左右大噪,申句须、乐颀二将,领着精甲杀至。孔子扶定公立于台上,谓费人曰:“吾君在此,汝等岂不知顺逆之理?速速解甲,既往不咎!”费人知孔子是个圣人,谁敢不听,俱舍兵拜伏台下。公山不狃、叔孙辄势穷,遂出奔吴国去了。
(公山不狃和叔孙辄商量说:“咱们这次举事,用的是扶助公室抑制私家的名义,如果不打着鲁侯的招牌,很难除掉季氏。”于是就一起去宫里找定公。找了半天,才知道定公已经找季孙斯去了,就把人马调回来去攻打季孙家。先碰上定公的人马,三下两下全给打跑了。忽然听见左右人声呐喊,申句须、乐颀二将领兵杀到近前。孔子这时扶着定公站在高台上,冲着费邑的人马喊道:“主公在此,你们难道不懂得顺逆的道理吗?赶快放下武器,既往不咎!”费邑的士兵都知道孔子是个圣人,谁敢不听,都丢掉了兵器拜伏在台下。公山不狃和叔孙辄眼看大势已去,只得逃往吴国。)

叔孙州仇回鲁,言及郈都已堕。季斯亦命堕了费城,复其初制。无忌亦欲堕成都,成宰公敛阳问计于少正卯,卯曰:“郈费因叛而堕,若并堕成,何以别子于叛臣乎?汝但云:‘成乃鲁国北门之守,若堕成,齐师侵我北鄙,何以御之?’坚持其说,虽拒命不为叛也。”阳从其计,使其徒穿甲而登城,谢叔孙氏曰:“吾非为叔孙氏守,为鲁社稷守也。恐齐兵旦暮猝至,无守御之具,愿捐此性命,与城俱碎,不敢动一砖一土!”孔子笑曰:“阳不辨此语,必‘闻人’数之耳。”
(叔孙州仇回来以后,说起郈城已经把城墙的高度降低了。季孙斯于是也下令降低了费邑的城墙,恢复当初的规模。孟孙无忌也想降低成邑的城墙,成宰公敛阳征求少正卯的意见。少正卯说:“郈、费两城都是因为叛乱才被降低了城墙,要是把咱们的城墙也降低了,还拿什么把您和叛臣区别开呢? 您只要说:‘成邑乃是鲁国的北大门,要是降低了城墙,如果齐兵侵犯我北部边境,凭什么来抵抗呢?’您只要坚持这样说,就是违抗命令也算不上反叛。”公敛阳听了他的话,派部下穿上铠甲登上城墙,谢绝说:“我不是为叔孙氏守城,而是为鲁国守城。只恐齐兵没准哪天突然来进犯,我这里却没有防御的屏障。因此我宁愿舍掉性命,也不敢动这城上的一砖一土。”孔子听说了这事,笑着说:“公敛阳不会编出这样的话来狡辩,一定是‘闻人’少正卯教他说的。”)

季斯嘉孔子定费之功,自知不乃万分之一,使摄行相事,每事咨谋而行。孔子有所陈说,少正卯辄变乱其词,听者多为所惑。孔子密奏于定公曰:“鲁之不振,由忠佞不分,刑赏不立也。夫护嘉苗者,必去莠草。愿君勿事姑息,请出太庙中斧钺,陈于两观之下。”定公曰:“善。”明日,使群臣参议成城不堕利害,但听孔子裁决。众人或言当堕,或言不当堕。少正卯欲迎合孔子之意,献堕成六便。何谓六便?一,君无二尊;二,归重都城形势;三,抑私门;四,使跋扈家臣无所凭借;五,平三家之心;六,使邻国闻鲁国兴革当理,知所敬重。孔子奏曰:“卯误矣!成已作孤立之势,何能为哉?况公敛阳忠于公室,岂跋扈之比?卯辩言乱政,离间君臣,按法当诛!”群臣皆曰:“卯乃鲁闻人,言或不当,罪不及死。”孔子复奏曰:“卯言伪而辩,行僻而坚,徒有虚名惑众,不诛之无以为政。臣职在司寇,请正斧钺之典。”遂命力士缚卯于两观之下,斩之。群臣莫不变色,三家心中亦俱凛然。史臣有诗云:
(季孙斯赞许孔子平定费邑的功劳,自知才能不及孔子的万分之一,便让孔子代行相国的职权,事事都要征求孔子的意见。但是孔子只要有什么意见、说法,少正卯总是加以歪曲、改变,听的人往往被他所迷惑。为这儿,孔子秘密对定公说:“鲁国之所以不能振兴,原因在于忠奸不分,赏罚不明。人常说:保护嘉苗,必锄莠草。希望您不要姑息养奸,请出太庙中的斧钺,陈列在大殿的两旁。”定公说:“好。”第二天,定公让群臣讨论成邑不降低城墙的利弊得失,全凭孔子裁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说应该的,有说不应该的。少正卯为了迎合孔子,就列举了降低城墙的六个好处:一、可以显出君主的高贵;二、恢复各城的原貌,使都城重新成为中心;三、抑制私人势力的扩张;四、使跋扈的家臣无所凭借;五、平衡三家的心理;六、使邻国知道鲁国兴利除弊,更加敬重。 少正卯说完这番话,面有得色站在一旁。只听孔子对定公说:“少正卯说错 了!成邑已为一座孤城,还能有什么作为?况且公敛阳忠于主公,怎么说他是跋扈的家臣?少正卯巧言乱政,离间君臣,依法当斩!”大臣们都说:“少正卯是鲁国的闻人,说的也许不恰当,但是还不到斩首的罪过。”孔子又对定公说:“少正卯花言巧语善于狡辩,行为险僻两面三刀,徒有虚名,惑乱人心,不杀无法端正朝纲,治理国政。我官居司寇,请求严正法典。”于是命令甲士把少正卯捆起来推出殿外,一刀砍了。大臣们脸上都变了颜色,三家心里也都有些凉嗖嗖的。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养高华士太公诛,孔子偏将少正除;
不是圣人开正眼,世间尽读两人书。

自少正卯诛后,孔子之意始得发舒,定公与三家皆虚心以听之。孔子乃立纲陈纪,教以礼义,养其廉耻,故民不扰而事治。三月之后,风俗大变。市中鬻羔豚者,不饰虚价;男女行路,分别左右,不乱;遇路有失物,耻非已有,无肯拾取者。四方之客,一入鲁境,皆有常供,不至缺乏,宾至如归。国人歌之曰:

(自从杀了少正卯,孔子的治国方略才得以正式实施,孔子的才能才得以充分展示和尽情发挥,定公和三家都虚心地听取他的意见。孔子于是建立纲常,整饬纲纪,敬以礼义,养共廉耻,因此老百姓秩序井然而国家欣欣向荣。 三个月以后,鲁国的风气焕然一新;市场上卖东西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男女走路分别左右,互不相扰;老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四方来客到了鲁国,吃住不愁,宾至如归。国里的人编了一首歌唱道:)

“衮衣章甫,来适我所。章甫衮衣,慰我无私。”

此歌诗传至齐国,齐景公大惊曰:“吾国必为鲁所并矣!”

(这首歌传到齐国,齐景公大惊失色,说道:“我的国家就要被鲁国吞并了!”)

不知景公如何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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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二 七月 22, 2014 11:45 am

第七十九回  归女乐黎弥阻孔子  栖会稽文种通宰嚭


   话说齐侯自会夹谷归后,晏婴病卒,景公哀泣数日,正忧朝中乏人,复闻孔子相鲁,鲁国大治,惊曰:“鲁相孔子必霸,霸必争地,齐为近邻,恐祸之先及,奈何?”大夫黎弥进曰:“君患孔子之用,何不沮之?”景公曰:“鲁方任以国政,岂吾所能沮乎?”黎弥曰:“臣闻治安之后,骄逸必生。请盛饰女乐,以遗鲁君,鲁君幸而受之,必然怠于政事,而疏孔子。孔子见疏,必弃鲁而适他国,君可安枕而卧矣。”景公大悦,即命黎弥于女闾之中,择其貌美年二十以内者,共八十人,分为十队,各衣锦绣,教之歌舞。其舞曲名《康乐》,声容皆出新制,备态极妍,前所未有。教习已成,又用良马一百二十匹,金勒雕鞍,毛色各别,望之如锦,使人致献鲁侯。使者张设锦棚二处,于鲁高门之外,东棚安放马群,西棚陈列女乐。先致国书于定公,公发书看之。书曰:
   (话说齐景公在夹谷山和鲁侯聚会回来后不久,晏婴就因病去世了。景公悲哀哭泣了好几天,正担心朝里没人能代替晏婴,又听说孔子辅佐鲁侯,鲁国大治,便惊惧地说:“鲁侯有了孔子一定会图谋霸业,图谋霸业又必然会争夺地盘,齐国是鲁国的近邻,恐怕马上就会大祸临头,这可怎么办?”大夫黎弥说:“主公担心鲁国重用孔子,为什么不想个办法阻止这事呢?”景公说:“鲁侯刚把国政交给孔子,我怎么阻止得了呢?”黎弥说:“我听说国泰民安之后,便容易产生骄奢淫逸。请主公挑选一些能歌善舞的美女,把她们送给鲁侯,鲁侯真要收下她们,必然懒得去管政事,也会因此而疏远孔子。孔子见鲁侯疏远他,也必然会离开鲁国去别的国家,到那时主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景公听了这话顿时眉开眼笑,当下命黎弥从宫内的女街里,挑选出长得漂亮,年纪在二十岁以下的宫女八十人,分成十队,全都穿上鲜艳的衣裳,学习唱歌跳舞。舞曲的名字叫《康乐》,非常悦耳动听。此外,又挑选了一百二十匹好马,毛色五彩斑斓,各不相同,远远望去,就像一片云霞,一匹锦缎。景公派使者把美女良马给鲁侯送去。使者来到鲁国都城的南门外,搭了两座彩棚,东边的彩棚安放良马,西边的棚子陈列女乐。使者先把国书送给定公,定公打开书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杵臼顿首启鲁贤侯殿下:孤向者获罪夹谷,愧未忘心。幸贤侯鉴其谢过之诚,克终会好。日以国之多虞,聘问缺然。兹有歌婢十群,可以侑欢;良马三十驷,可以服车,敬致左右,聊申悦慕。伏惟存录!

   且说鲁相国季斯安享太平,忘其所自,侈乐之志,已伏胸中。忽闻齐馈女乐,如此之盛,不胜艳慕。即时换了微服,与心腹数人,乘车潜出南门往看。那乐长方在演习。歌声遏云,舞态生风,一进一退,光华夺目,如游天上,睹仙姬,非复人间思想所及。

   (且说鲁国的相国季孙斯这些日子安享太平,忘乎所以,心里边早存了寻欢作乐的念头。忽然听说齐国送来不少能歌善舞的美女,还要表演女乐,一想到美女如云、莺歌燕舞的盛况,实在是艳慕极了,当时就换上便服,带上几个心腹,坐车偷偷溜出了南门。只见西边的棚子里正在练习女乐,歌声直入云霄,舞态优雅婀娜,一进一退,光华夺目,此时此刻,就像游天宫,看仙女,绝不是人间所能想像得到的。)

   季斯看了多时,又阅其容色之美,服饰之华,不觉手麻脚软,目睁口呆,意乱神迷,魂消魄夺。鲁定公一日三宣,季斯为贪看女乐,竟不赴召。至次日,方入宫来见定公,定公以国书示之。季斯奏曰:“此齐君美意,不可却也。”定公亦有想慕之意,便问:“女乐何在?可试观否?”季斯曰:“见列高门之外,车驾如往,臣当从行,但恐惊动百官,不如微服为便。”于是君臣皆更去法服,各乘小车,驰出南门,竟到西棚之下。早有人传出:“鲁君易服亲来观乐了!”使者吩咐女子用心献技。那时歌喉转娇,舞袖增艳,十队女子,更番迭进,真乃盈耳夺目,应接不暇,把鲁国君臣二人,喜得手舞足蹈,不知所以。有诗为证:
   (季孙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看了老半天,只看得手麻脚软,目瞪口呆,意乱神迷,魂消魄散。鲁定公一天宣了他三次,季孙斯因为贪看女乐,竟然没抽出空儿来。直到第二天,才进宫去见定公,定公把齐国的国书拿给他看。季孙斯看过后说:“这可是齐侯的一番美意,咱可不能拒绝。”定公也有些动心,就问:“女乐在哪儿呢?能不能先去瞧瞧?”季孙斯说:“排列在南门以外,您要想看,我这就陪您去。只怕惊动百官,不如换上便服方便。”于是君臣二人都脱去了朝服,换上便装,各乘小车,一直到了南门外西棚下。早有人传出消息:“鲁侯换了衣服亲自来看女乐了!”使者赶紧吩咐乐女排练时卖点儿力气。一时间,西棚内歌喉转娇,舞袖增艳,十队乐女,轮流转换,歌舞悦耳夺目,让人应接不暇,把君臣二人乐得手舞足蹈,流连忘返。有一首诗写道:)

   一曲娇歌一块金,一番妙舞一盘琛;
   只因十队女人面,改尽君臣两个心。

   从人又夸东棚良马。定公曰:“只此已是极观,不必又问马矣。”

   (侍从又对定公夸起东棚里的骏马。定公说:“这边的景观已经是登峰造极了,我看那些马就不必看了。”)

   是夜,定公入宫,一夜不寐,耳中犹时闻乐声,若美人之在枕畔也。恐群臣议论不一,次早独宣季斯入宫,草就答书,书中备述感激之意。不必尽述,又将黄金百镒,赠与齐使。将女乐收入宫中,以三十人赐季斯,其马付与圉人喂养。定公与季斯新得女乐,各自受用,日则歌舞,夜则枕席,一连三日,不去视朝听政。
   (当天晚上,定公在宫里一夜没睡着,耳朵里时不时还响着乐声,美人仿佛就在枕头边上。定公惟恐群臣说长道短,第二天一早就把季孙斯一个人召进宫去,俩人商量着写好了回信,信里说了好多感激的话。又派人取出黄金百镒,送给齐使。然后把这些乐女都接到宫里,把其中的三十人送给了季孙斯,那些马也叫人专门喂养。定公和季孙斯自从得了这些乐女,各自受用,日则歌舞,夜则枕席,一连三天,没去上朝听政。)

   孔子闻知此事,凄然长叹。时弟子仲子路在侧,进曰:“鲁君怠于政事,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郊祭已近,倘大礼不废,国犹可为也。”及祭之期,定公行礼方毕,即便回宫,仍不视朝,并胙肉亦无心分给。主胙者叩宫门请命,定公诿之季孙,季孙又诿之家臣。孔子从祭而归,至晚,不见胙肉颁到,乃告子路曰:“吾道不行,命也夫!”乃援琴而歌曰:
   (孔子听说了这事,凄然长叹。弟子仲子路劝他说:“鲁侯懈怠政事,您干脆离开这儿算了。”孔子说:“郊外祭天的日子已经临近,倘若大礼不废,鲁国还有希望。”到了祭天的日子,定公刚行完礼,就急匆匆地回宫了,仍然没去上朝,连祭祀用的肉也没心思分给大家。主管分肉的官员敲开宫门去要肉,定公推给季孙斯,季孙斯又推给家臣。孔子参加祭祀回来,一直等到晚上,也没见胙肉发下来,不由得长叹一声,对子路说:“我的治国之道看来是行不通了,这都是命啊!”于是抚着琴唱道:)

   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女之谒,可以死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歌毕,遂束装去鲁。子路、冉有亦弃官从孔子而行。自此鲁国复衰。史臣有诗云:

   (唱完了,就收拾行装离开了鲁国。子路、冉有也弃了官跟随孔子一起出走。从此,鲁国再次衰落了,后人有诗写道:)

   几行红粉胜钢刀,不是黎弥巧计高。
   天运凌夷成瓦解,岂容鲁国独甄陶。

   孔子去鲁适卫,卫灵公喜而迎之,问以战阵之事。孔子对曰:“丘未之学也。”次日遂行。过宋之匡邑,匡人素恨阳虎,见孔子之貌相似,以为阳虎复至,聚众围之。子路欲出战,孔子止之曰:“某无仇于匡,是必有故,不久当自解。”乃安坐鸣琴。适灵公使人追还孔子,匡人乃知其误,谢罪而去。孔子复还卫国,主于贤大夫蘧瑗之家。

   (孔子离开鲁国到了卫国,卫灵公喜滋滋的把他迎进宫去,然后向他询问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的事。孔子回答说:“我还没有学过。”第二天就走了。路过宋国匡邑的时候,匡人一直记恨着阳虎,一见孔子的相貌和阳虎相似, 以为阳虎又来了,就把他师徒几个团团围住。子路要和他们打架,孔子制止他说:“我和匡人没有仇恨,想必是另有缘故,过一会儿他们就会自己离开。”安然坐在地上弹琴。正巧赶上卫灵公派人追来让孔子回去,匡人才知道弄错了,谢罪而去。孔子于是又回到卫国,住在大夫蘧瑷的家里。)

   且说灵公之夫人曰南子,宋女也,有美色而淫。在宋时,先与公子朝相通。朝亦男子中绝色,两美相爱,过于夫妇。既归灵公,生蒯瞆,已长,立为世子,而旧情不断。时又有美男子曰弥子瑕,素得君之宠爱,尝食桃及半,以其余,推入灵公之口。灵公悦而啖之,夸于人曰:“子瑕爱寡人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而分啖寡人。”群臣无不窃笑。子瑕恃宠弄权,无所不至。灵公外嬖子瑕,而内惧南子,思以媚之。乃时时召宋朝与夫人相会,丑声遍传,灵公不以为耻。
   (且说灵公的夫人叫南子,是宋国宗室的女儿,美而淫。做姑娘的时候,就和公子朝相好。公子朝也是男子中的绝色,两美相爱,胜过夫妻。等到归了灵公,生了个儿子叫蒯瞆,成年后就被立为世子,可是南子和公子朝仍是藕断丝连。当时还有个美男子叫弥子瑕,深得灵公的宠爱,有一次吃桃子,曾经把剩下的一半推进灵公的嘴里,灵公喜眉笑眼地一边吃着桃,一边向别人夸耀说:“子瑕爱我爱得太厉害了!一个甜美的桃子都舍不得一个人吃,还分一半给我。”大臣们都捂着嘴偷偷地笑。子瑕也仗着灵公的宠爱,无所不为。灵公在外面爱恋着子瑕,在家里又怕南子不乐意,就想办法讨好南子,于是时不时把宋国的公子朝找来和他的夫人相会。丑声遍传,灵公也不以为耻。)

   蒯瞆深恨其事,使家臣戏阳速因朝见之际,刺杀南子,以灭其丑。南子觉之,诉于灵公。灵公逐蒯瞆,瞆奔宋,转又奔晋。灵公立蒯瞆之子辄为世子。及孔子再至,南子请见之。知孔子为圣人,倍加敬礼。忽一日,灵公与南子同车而出,使孔子为陪乘。过街市,市人歌曰:
   (蒯瞆深深地恨着这件事,就派家臣戏阳速趁着朝见的机会,企图刺杀母亲南子,以平消丑闻。南子觉察了这事,就告诉了灵公。灵公于是把蒯瞆驱逐出卫国。蒯瞆先投奔了宋国,然后又投奔了晋国。灵公又立蒯瞆的儿子辄当了世子。等孔子再回来的时候,南子很想见见他。见面以后,知道孔子是个圣人,对他倍加敬重。忽然有一天,灵公和南子同乘一辆车出门,让孔子作陪乘。走过街市的时候,听到有人唱起歌来:)

   同车者色耶?从车者德耶?

   孔子叹曰:“君之好德不如好色!”乃去卫适宋,与弟子习礼于大树之下。宋司马桓魋,亦以男色得宠于景公,方贵幸用事,忌孔子之来,遂使人伐其树,欲求孔子杀之。孔子微服去宋,适郑,将适晋,至河,闻赵鞅杀贤臣窦犨、舜华,叹曰:“鸟兽恶伤其类,况人乎?”复返卫。

   (孔子听了叹口气说:“卫君好德不如好色!”于是离开卫国去了宋国,和弟子在大树底下练习礼仪。宋国的司马桓魋,也是以男色得宠于宋景公,因为忌恨孔子来宋,就派人砍倒了大树,还想追杀孔子。孔子只得离开宋国投奔郑国。刚走到黄河边上,就听说郑国的赵鞅杀了忠臣窦犨、舜华,感慨道:“鸟兽尚且憎恨伤害自己的同类,何况是人?”于是又返回卫国。)

   未几,卫灵公卒,国人立辄为君,是为出公。蒯瞆亦借晋援,与阳虎袭戚据之。是时,卫父子争国,晋助蒯瞆,齐助辄。孔子恶其逆理,复去卫适陈,又将适蔡。楚昭王闻孔子在陈、蔡之间,使人聘之。陈、蔡大夫相议,以为楚用孔子,陈、蔡危矣,乃相与发兵围孔子于野。孔子绝粮三日,而弦歌不辍。今开封府陈州界有地名桑落,其地有名,名曰厄台,即孔子当时绝粮处。宋刘敞有诗云:
   (没过多久,卫灵公死了,大臣们立辄为君,就是卫出公。蒯瞆也借来晋国的兵马,和阳虎一道袭击并占领了戚城。一时间,晋国帮着蒯瞆,齐国帮着辄,父子争国,闹得不亦乐乎。孔子厌恶他们违悖伦理,又离开卫国到了陈国,还要去蔡国。楚昭王听说孔子在陈、蔡之间,便派人来聘请他。陈国、蔡国的大夫们一合计,认为如果楚国任用了孔子,那么陈国、蔡国可就悬了,于是说好了一块发兵,把孔子师徒围困在陈、蔡之间的荒野上。孔子三天没吃上饭,仍然不停地弹琴唱歌。如今开封府陈州界有个地方叫桑落,桑落内又有个地方叫厄台,就是当年孔子绝粮之处。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四海栖栖一旅人,绝粮三日死生邻。
   自是天心劳木铎,岂关陈蔡有愚臣。

   忽一晚,有异人长九尺余,皂衣高冠,披甲持戈,向孔子大咤,声动左右。子路引出与战于庭,其人力大,子路不能取胜。孔子从旁谛视良久,谓子路曰:“何不探其胁?”子路遂探其胁,其人力尽手垂,败而仆地,化为大鲇鱼。弟子怪之。孔子曰:“凡物老而衰,则群精附焉。杀之则已,何怪之有。”命弟子烹之以充饥。弟子皆喜曰:“天赐也!”

   (忽然一天晚上,有个九尺多高的怪人,穿着黑衣服,戴着高帽子,披着甲拿着戈,向着孔子大声咤喝,声音把四周围都震得山响。子路和他交起手来,那人力气挺大,子路胜不了他。孔子在旁边看了很久,对子路说:“何不捅其肋?”子路于是照着他的肋叉子就是一拳,那家伙手一垂,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变成了一条大鲇鱼。弟子们都以为他是个妖怪。孔子说:“凡是动物老了,一些精灵就会附在它的身上。把它杀了就是了,有什么可奇怪的?”说完就让弟子们把它做熟了充饥,弟子们惊喜地说:“这真是老天赐给咱们的!”)

楚使者发兵以迎孔子。孔子至楚,昭王大喜,将以千社之地封孔子。令尹子西谏曰:“昔文王在丰,武王在镐,地仅百里,能修其德,卒以代殷。令孔子之德,不下文、武,弟子又皆大贤,若得据土壤,其代楚不难矣。”昭王乃止。孔子知楚不能用,乃复还卫。卫出公欲任以国政,孔子拒之。鲁相国季孙肥亦来召其门人冉有,孔子因而返鲁,鲁以大夫告老之礼待之。于是诸弟子中,子路、子羔仕于卫,子贡、冉有、有若、宓子贱仕于鲁。这都是后话,叙明留作话柄。

   (楚国的使者带兵来迎接孔子,孔子就随他到了楚国。昭王非常高兴,要把千社之地封给孔子,令尹子西劝阻说:“当年文王在丰,武王在镐,封地仅有百里,因为能修德政,结果取代了殷纣。如今孔子的道德名望,不下于文、武,他的弟子也都是当代的大贤,要是让他有了地盘,取代楚国也就不难了。”昭王于是变了卦,对孔子也不那么热情了。孔子知道楚国不会重用他,于是又回到了卫国。卫出公想把国政交他掌管,孔子拒绝了。鲁国的相国季孙肥这时来请孔子的弟子冉有,孔子就跟他们一起回到了鲁国,鲁国让他享受告老大夫的待遇,孔子从此结束了周游列国的历史,一心一意著书立说。他的弟子当中,子路、子羔在卫国做官,子贡、冉有、有若、宓子贱等在鲁国做官,这些都是后话了。)

   再说吴王阖闾自败楚之后,威震中原,颇事游乐。乃大治宫室,建长乐宫于国中,筑高台于姑苏山。——山在城西南三十里,一名姑胥山。——于胥门外为径九曲,以通山路。春夏则治于城外,秋冬则治于城中。忽一日,想起越人伐吴之恨,谋欲报之。忽闻齐与楚交通聘使,怒曰:“齐、楚通好,此我北方之忧也!”欲先伐齐,后及越。相国子胥进曰:“交聘乃邻国之常,未必助楚害吴,不可遽兴兵旅。今太子波元妃已殁,未有继室,王何不遣使求婚于齐?如其不从,伐之未晚。”阖闾从之。使大夫王孙骆往齐,为太子波求婚。
   (再说吴王阖闾自从打败了楚国,威震中原,不可一世,也渐渐喜欢起游乐来。于是大兴土木,在都城里修了长乐宫,在姑苏山盖了高台。——山在现在苏州城西南三十里,也叫姑胥山。——又在胥门处修了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往山上,春夏就住在城外,秋冬就住在城里。忽然有一天,阖闾呆得好好的,猛然想起越国当初帮着夫概伐吴的事来,就打算报复越国。碰巧又听说齐国和楚国互派使节结交往返,阖闾气不打一处来,说道:“齐、楚相互勾结,这可是我北方的忧患!”于是就想先伐齐,再伐越。相国伍子胥规劝道:“互派使节本是邻国之间常有的事,未必就是助楚害吴,不能贸然兴兵。如今太子波元配夫人已经去世,还没有继室,大王何不派使者去向齐国求婚?如果他们不愿意,再出兵也不晚。”阖闾于是派大夫王孙骆前往齐国,为太子波求婚。)

   时景公年已老耄,志气衰颓,不能自振。宫中止一幼女未嫁,不忍弃之吴地。无奈朝无良臣,边无良将,恐一拒吴命,兴师来伐,如楚国之受祸,悔之何及!大夫黎弥亦劝景公结婚于吴,勿激其怒。景公不得已,以女少姜许婚。王孙骆回复吴王,王复遣纳币于齐,迎齐女归国。景公爱女畏吴,两念交迫,不觉流泪出涕,叹曰:“若平仲、穰苴一人在此,孤岂忧吴人哉?”谓大夫鲍牧曰:“烦卿为寡人致女于吴,此寡人之爱女,嘱吴王善视之。”临行,亲扶少姜登车,送出南门而返。鲍牧奉少姜至吴,敬致齐侯之命;因慕子胥之贤,深相结纳。不在话下。
   (当时齐景公已是风烛残年,志气衰颓,再也振作不起来了。身边只有一个小女儿没嫁出去,景公不忍心把她送到吴国。怎奈朝无良臣,边无良将,又怕一旦拒绝,吴国发兵讨伐,齐国落到楚国那种地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大夫黎弥也劝景公和吴国通婚,别把齐国惹恼了。景公迫不得已,只好答应把女儿少姜嫁过去。王孙骆回复了吴王,吴王又派他带着聘礼到齐国迎接少姜。景公既心疼女儿,又害怕吴国,两念交迫,禁不住泪流满面,叹了口气说:“要是晏子、穰苴其中的一个在这儿,我怎么会怕吴国人呢!”又嘱咐大夫鲍牧说:“烦劳你为我把女儿送到吴国,她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关照吴王好好对待她。”临别之际,景公亲手把少姜扶上车,一直送出南门才回来。鲍牧护送少姜到了吴国,把景公的话都转告给吴王。又因为仰慕子胥的贤德,所以和子胥也逐渐有了交往。

   话说少姜年幼,不知夫妇之乐,与太子波成婚之后,一心只想念父母,日夜号泣。太子波再三抚慰,其哀不止,遂抑郁成病。阖闾怜之,乃改造北门城楼,极其华焕,更其名曰望齐门,令少姜日游其上。少姜凭栏北望,不见齐国,悲哀愈甚,其病转增。临绝命,嘱太子波曰:“姜闻虞山之巅,可见东海,乞葬我于此,倘魂魄有知,庶几一望齐国也!”波奏闻其父,乃葬于虞山顶上。今常熟县虞山有齐女墓,又有望海亭,是也。有张洪《齐女坟》诗为证。诗曰:
   (话说少姜年纪还小,不懂得夫妇之间的乐趣,和太子波成亲以后,一心只是想念父母,白天黑夜哭个不停。太子波再三抚慰,仍悲哀不止,渐渐抑郁成疾。阖闾很可怜她,就把北门的城楼翻修改造了一番,装饰得极其华丽, 改名为望齐门,让少姜每天在上面游玩。少姜凭栏北望,看不到齐国,悲哀得更加厉害,病也越来越重。弥留之际,嘱咐太子波说:“我听说站在虞山的顶上,可以看到东海,请你把我埋葬在那里,倘若魂魄有知,说不定哪天还能看到齐国!”太子波秉告了父亲,就把少姜安葬在虞山顶上。今常塾县虞山尚有齐女墓,还有个望海亭。后人写了一首诗,叫《齐女坟》:)

   南风初劲北风微,争长诸姬复娶齐。
   越境定须千两送,半途应拭万行啼。
   望乡不惮登台远,埋恨惟嫌起冢低。
   蔓草垂垂犹泣露,倩谁滴向故乡泥?
   太子波忆念齐女,亦得病,未几卒。

   阖闾欲于诸公子中,择可立者,意犹未定,欲召子胥决之。太子波前妃生子,名夫差,年已二十六岁矣,生得昂藏英伟,一表人材。闻其祖阖闾择嗣,乃先趋见子胥曰:“我嫡孙也,欲立太子,舍我其谁!此在相国一言耳。”子胥许之。少顷,阖闾使人召子胥,商议立储之事。子胥曰:“立子以嫡,则乱不生。今太子虽不禄,有嫡孙夫差在。”阖闾曰:“吾观夫差,愚而不仁,恐不能奉吴之统。”子胥曰:“夫差信以爱人,敦于礼义,父死子代,经之明文,又何疑焉?”阖闾曰:“寡人听子,子善辅之。”遂立夫差为太孙。夫差至子胥家,稽首称谢。

   (太子波因怀念少姜一病不起,不久也去世了。阖闾想在几个儿子里挑一个立为太子,却犹豫不决,就想和伍子胥商量商量。太子波的前妻生了个儿子叫夫差,已经二十六岁。长得昂扬伟岸,一表人材。听说祖父要选立太子,就抢先一步去见子胥说:“我是嫡孙,要立太 子,除了我谁也不行!这事都凭您一句话了!”子胥答应了他。没多长时间,阖闾派人来找子胥,商议立太子的事。子胥对阖闾说:“太子一定要正室嫡出,才不至于出乱子。如今太子虽然早逝,可是还有嫡孙夫差。”阖闾说:“我看夫差生性愚钝,而且缺少仁爱,恐怕不能继承吴国的正统。”子胥说:“夫差讲信用,有爱心,热衷学习礼义,父死子代,天经地义,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阖闾说:“我听你的,希望以后你能好好辅佐他。”于是立夫差为太孙。夫差到子胥家跪拜致谢。)

   周敬王二十四年,阖闾年老,性益躁,闻越王允常薨,子勾践新立,遂欲乘丧伐越。子胥谏曰:“越虽有袭吴之罪,然方有大丧,伐之不祥,宜少待之。”阖闾不听,留子胥与太孙夫差守国,自引伯嚭、王孙骆、专毅等,选精兵三万,出南门望越国进发。
   (周敬王二十四年,阖闾上了年纪,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听说越王允常死了,他儿子句践刚刚继位,就想乘越国大办丧事的时候,发兵讨伐。子胥劝阻说:“越国虽然有侵犯吴国的罪过,但是正值行丧期间,伐之不祥,应该稍作等待。”阖闾不听,留子胥和太孙夫差守国,自领伯嚭、王孙骆、专毅等,选精兵三万,出了南门向越国进发。)

   越王勾践亲自督师御之,诸稽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馀、胥犴为左右翼,与吴兵相遇于檇李。相距十里,各自安营下寨。两下挑战,不分胜负。阖闾大怒,遂悉众列陈于五台山,戒军中毋得妄动,俟越兵懈怠,然后乘之。
   (越王句践见吴兵来伐,亲自指挥抵抗,拜诸稽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胥犴为左右军统领,和吴兵在檇李相遇,相距十里,各自安营下寨。两下挑战,打了几仗不分胜负。阖闾大怒,于是率领全部人马排列在五台山下,命令全军不许妄动,只等越兵稍有懈怠,然后乘机攻杀。)

   勾践望见吴阵上队伍整齐,戈甲精锐,谓诸稽郢曰:“彼兵势甚振,不可轻敌,必须以计乱之。”乃使大夫畴无馀、胥犴督敢死之士,左五百人,各持长枪;右五百人,各持大戟,一声呐喊,杀奔吴军。吴阵上全然不理,阵脚都有弓弩手把住,坚如铁壁。冲突三次,俱不能入,只得回转。勾践无可奈何。诸稽郢密奏曰:“罪人可使也。”勾践悟。
   (句践望见吴军队伍整齐,兵甲鲜明,就对诸稽郢说:“吴兵士气正旺,不可轻敌,必须用计策使敌兵混乱。”于是命畴无余、胥犴组织敢死队,左边五百人拿着长枪,右边五百人拿着大戟,一声大喊,杀奔吴军。吴兵阵上士兵全然不理,阵脚都用弓弩手把住,坚固得就像铜墙铁壁,越兵一连三次冲锋,都不能冲进敌阵,只得退回原地。句践无可奈何。诸稽郢偷偷对他说:“可以派罪犯去试试。”句践恍然大悟。)

   次日,密传军令,悉出军中所携死罪者,共三百人,分为三行,俱袒衣注剑于颈,安步造于吴军。为首者前致辞曰:“吾主越王,不自量力,得罪于上国,致辱下讨。臣等不敢爱死,愿以死代越王之罪。”言毕,以次自刭。吴兵从未见如此举动,甚以为怪,皆注目而观之,互相传语,正不知其何故。越军中忽然鸣鼓,鼓声大振。畴无馀、胥犴帅死士二队,各拥大楯,持短兵,呼哨而至。吴兵心忙,队伍遂乱。勾践统大军继进,右有诸稽郢,左有灵姑浮,冲开吴阵。王孙骆舍命与诸稽郢相持。灵姑浮奋长刀左冲右突,寻人厮杀,正遇吴王阖闾,灵姑浮将刀便砍。阖闾望后一闪,刀砍中右足,伤其将指,一屦坠于车下。却得专毅兵到,救了吴王。专毅身被重伤。王孙骆知吴王有失,不敢恋战,急急收兵,被越兵掩杀一阵,死者过半。阖闾伤重,即刻班师回寨。灵姑浮取吴王之屦献功,勾践大悦。
   (第二天,勾践密传军令,把军中携带的已被判处死刑的罪犯全部集中起来,总共有三百人,分为三行,全脱了上衣,脖子下挂着剑,一步步走向吴军。领头的在前边说:“我们的主公越王不自量力,得罪了贵国,以致贵国派兵来讨伐。我们愿意以死来替越王谢罪。”说完,一个挨一个用剑猛地一割脖子,鲜血喷涌,尸身倒地。吴兵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感到十分纳闷,都睁大眼睛一边看,一边交头接耳,一时摸不着头脑。忽听越军中鼓声大振,畴无余、胥犴率领两支敢死队,手持刀剑盾牌,呼啸着杀过来。吴兵措手不及,一下子就被冲乱了阵脚。紧接着,句践统率大军杀到,右有诸稽郢,左有灵姑浮,乘势攻入吴军阵地。王孙骆拼命和诸稽郢搏杀在一起,灵姑浮举着大刀左冲右突,寻人厮杀,正碰上吴王阖闾,抡刀便砍。阖闾往后一闪,刀砍在右脚上,大脚趾一下被砍了下来,一只鞋也掉在地上。幸亏专毅带兵赶到,救了阖闾,专毅却身受重伤。王孙骆知道吴王受伤,不敢恋战,急忙收兵,被越兵一通追杀,死伤过半。阖闾伤势不轻,当即命令退回大寨。灵姑浮捡起吴王的那只鞋去请功,句践心花怒放。)

   却说吴王因年老不能忍痛,回至七里之外,大叫一声而死。伯嚭护丧先行,王孙骆引兵断后,徐徐而返。越兵亦不追赶。史臣有诗论阖闾用兵不息,致有此祸。诗曰:
  (却说吴王因年老忍受不了伤痛,撤到七里以外,大叫一声,一命呜呼。伯嚭护丧先行,王孙骆领兵断后,缓缓撤回吴国。越兵也不追赶。后人有诗评论阖闾用兵不知节制,才有今日伤趾伤身之祸:)

   破楚凌齐意气豪,又思吞越起兵刀。
   好兵终在兵中死,顺水叮咛莫放篙。

吴太孙夫差迎丧以归,成服嗣位。卜葬于破楚门外之海涌山,发工穿山为穴,以专诸所用鱼肠之剑殉葬,其他剑甲六千副,金玉之玩,充牣其中。既葬,尽杀工人以殉。三日后,有人望见葬处,有白虎蹲踞其上,因名曰虎丘山,识者以为埋金之气所现。后来秦始皇使人发阖闾之墓,凿山求剑,无所得,其凿处遂成深涧,今虎丘剑池是也。专毅伤重亦死,附葬于山后,今亦不知其处矣。夫差既葬其祖,立长子友为太子。使侍者十人,更番立于庭中,每自己出入经由,必大声呼其名而告曰:“夫差!尔忘越王杀尔之祖乎?”即泣而对曰:“唯!不敢忘!”欲以儆惕其心。命子胥、伯嚭练水兵于太湖,又立射棚于灵岩山以训射,俟三年丧毕,便为报仇之举。——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

(夫差听到吴王去世的消息,带兵前来把吴王的遗体接回吴国,宣布正式即位。看完风水算完卦,决定把吴王阖闾安葬在破楚门外的海涌山。于是召集工匠凿山挖洞,修成墓穴,把专诸用的那把“鱼肠剑”拿来殉葬,此外还有兵器套甲六千副,金珠美玉不计其数,把墓穴都堆满了。入葬之后,又把工匠们一个不留全杀了。三天以后,有人看见墓穴上面蹲着一只白色的老虎,因此就给山取名叫虎丘山,有学问的人认为那白虎是埋金之气聚集显现出来的。后来秦始皇派人凿山挖洞,发掘阖闾的墓穴,想找到那把鱼肠剑,可始终没见踪影,凿山的地方于是成了深涧,就是今天的虎丘剑池。专毅受重伤后也死了,附葬在山后面,现在也找不到他的墓了。夫差安葬祖父以后,把长子友立为太子。为了提醒自己不忘报仇,就派了十几个人,每天轮流站在院子里,一见夫差从这儿路过,就指名道姓放开嗓门喊道:“夫差!你忘了越王杀死你的祖父吗?”夫差赶紧流着眼泪回答:“不!我一刻也不敢忘!”又命伍子胥、伯嚭在太湖上加紧训练水军,在灵岩山搭起射棚训练弓箭手,只等三年丧期一完,就去越国报仇。)

是时,晋顷公失政,六卿树党争权,自相鱼肉。荀寅与士吉射相睦,结为婚姻,韩不信、魏曼多忌之。荀跞有宠臣曰梁婴父,跞欲以为卿。婴父恃荀跞之爱,谋逐荀寅而代其位。故荀跞亦与范氏中行氏相恶。上卿赵鞅有族子名午,封于邯郸。午之母,荀寅之娣,故寅呼午为甥。先年,卫灵公与齐景公合谋叛晋,晋赵鞅帅师伐卫,卫惧,贡户口五百家谢罪,鞅留于邯郸,谓之“卫贡”。未几,鞅欲迁五百家以实晋阳,午恐卫人不服,未即奉命。鞅怒午之抗己,遂诱午至晋阳,执而杀之。荀寅怒赵鞅私杀其甥,因与士吉射商议,欲共伐赵氏,为邯郸午报仇。

赵氏有谋臣曰董安于,时为赵氏守晋阳城,闻二氏之谋,特至绛州,告于赵鞅曰:“范、中行方睦,一旦作乱,恐不可制,主君宜先为之备。”赵鞅曰:“晋国有令,始祸必殊,待其先发而后应之,可也。”董安于曰:“与其多害百姓,宁我独死,若有事,安于当之。”鞅不可。安于乃私具甲兵,以伺其变。荀寅、士吉射倡言于众曰:“董安于治兵,将以害我。”于是连兵以伐赵氏,围其宫。却得董安于有备,引兵杀开一条血路,保护赵鞅奔晋阳城。恐二氏来攻,建垒自守。荀跞谓韩不信、魏曼多曰:“赵氏六卿之长,寅与吉射不由君命而擅逐之,政其归二家矣。”韩不信曰:“盍以始祸为罪,而并逐之?”三人遂同请于定公,各率家甲,奉定公以伐二家,寅、吉射悉力拒战,不能取胜。吉射谋劫定公,韩不信遽使人呼于市中曰:“范、中行氏谋反,来劫其君矣!”国人信其言,各执兵器,来救定公。三家借国人之众,杀败范、中行之兵。寅、吉射奔于朝歌以叛。

韩不信告于定公曰:“范中行实为首祸,今已逐矣。赵氏世有大功于晋,宜复鞅位。”定公言无不从,遂召鞅于晋阳,复其爵禄。梁婴父欲伐荀寅为卿,荀跞言于赵鞅。鞅问董安于,安于曰:“晋惟政出多门,故祸乱不息。若立婴父,是乃又置一荀寅也!”鞅乃不从。婴父怒,知为董安于所阻,谓荀跞曰:“韩、魏党于赵,智氏之势孤矣。赵氏所恃者,其谋臣董安于也,何不去之?”跞问曰:“去之何策?”婴父曰:“安于私具甲兵,以激成范、中行之变,若论始祸,还是安于为首。”荀跞如婴父之言,以责赵鞅,鞅惧。董安于曰:“臣向者固以死自期矣。臣死而赵氏安,是死贤于生也。”乃退而自缢。赵鞅乃陈其尸于市,使人告于荀跞曰:“安于已伏罪矣。”荀跞乃与赵鞅结盟,各无相害。鞅私祀董安于于家庙之中,以答其劳。

寅、吉射久据朝歌,诸侯叛晋者,皆欲借之以害晋。赵鞅屡次兴师攻之,齐、鲁、郑、卫遣使输粟助兵,以救二氏,鞅不能克。直至周敬王三十年,赵鞅合韩、魏、智三家之兵,攻下朝歌,寅、吉射奔邯郸,再奔柏人。未几,柏人城复破,其党范皋夷、张柳朔俱战死;豫让为荀跞子荀甲所获,甲子荀瑶请而活之,遂为智氏之臣。寅、吉射逃奔齐国去讫。可怜荀林父五传至寅,士七传至吉射,祖宗俱晋室股肱之臣也,子孙贪横,遂至灭宗,岂不哀哉!晋六卿自此只有赵、韩、魏、智四卿矣。此是后话。髯仙有诗云:

六卿相并或存亡,总是私门作主张;
四氏瓜分谋愈急,不如留却范中行。

且说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吴王夫差除丧已久,乃告于太庙,兴倾国之兵,使子胥为大将,伯嘉副之,从太湖取水道攻越。越王勾践集群臣计议,出师迎敌。大夫范蠡字少伯,出班奏曰:“吴耻丧其君,誓矢图报者,三年于兹矣。其志愤,其力齐,不可当也。宜敛兵为坚守之计。”大夫文种字会,奏曰:“以愚见,莫若卑词谢罪,以乞其和,俟其兵退而后图之。”勾践曰:“二卿言守言和,皆非至计。夫吴,吾世仇也,伐而不战,以我不能军矣。”乃番起国中丁壮,共三万人,迎于椒山之下。

(周敬王二十六年二月,吴王夫差守孝期满,在太庙祝告一番以后,就调集全国的兵马,派子胥为大将,伯嚭为副将,从太湖顺水路进攻越国。越王句践召集大臣们商议,准备出兵迎敌。大夫范蠡说:“吴国把阖闾之死看作是国耻,决心报仇已经有三年了。他们满怀愤怒,齐心协力,势不可挡,我看咱们应该收拢人马据城坚守。”大夫文种说:“依我看,咱们不如说好话,赔不是,请求讲和,等他们撤兵以后,再从长计议。”句践说:“你们俩一个说守一个说和,我看都不是上策。吴国和越国世代结仇,他来讨伐我不应战,就会把咱们当成是软弱可欺的窝囊废!”于是动员起全国三万人马,在椒山下迎击吴军。)

初合战,吴兵稍却,杀伤约百十人。勾践趋利直进,约行数里,正遇夫差大军,两下布阵大战。夫差立于船头,亲自秉χ击鼓,以激励将士,勇气十倍。忽北风大起,波涛汹涌,子胥、伯嚭各乘馀皇大舰,顺风扬帆而下,俱用强弓劲弩,箭如飞蝗般射来。越兵迎风,不能抵敌,大败而走,吴兵分三路逐之。越将灵姑浮舟覆溺水而死,胥犴中箭亦亡,吴兵乘胜追逐,杀死不计其数。勾践奔至固城自保,吴兵围之数重,绝其汲道。夫差喜曰:“不出十日,越兵俱渴死矣。”谁知山顶之上,自有灵泉,泉有嘉鱼,勾践命取鱼数百头,以馈吴王,吴王大惊。勾践留范蠡坚守,自帅残兵,乘间奔会稽山。点阅甲之数,才剩得五千余人,勾践叹曰:“自先君至于孤,三十年来,未尝有此败也!悔不听范、文二大夫之言,以至如此。”
(两军初次交锋,吴兵被杀伤百十人后退了回去。句践乘胜追击,没走出几里路,正遇上夫差的大军赶到,两下重新布阵厮杀。夫差站在船头,亲自抡锤敲鼓,激励士气,士兵们勇气倍增。忽然北风大作,波涛汹涌,子胥、伯嚭乘着战船顺风扬帆而下,船上的士兵全拿着强弓劲弩,箭像雨点儿一样射过去。越国的士兵迎着风强睁着眼抵抗,一会儿便招架不住,大败而逃。吴兵分三路追杀,越军大将灵姑浮翻船落水而死,胥犴也中箭而亡,吴兵乘势掩杀,越兵死伤不计其数。句践一直跑到固城,吴兵把固城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把水道也给堵死了。夫差兴高采烈地说:“不出十天,越兵全都得渴死。”谁知道山顶上有一眼灵泉,泉水里还游着不少鱼,句践便让人捞了几百条鱼送给夫差气气他,夫差大吃一惊。句践留下范蠡守城,自己带着残兵败将瞅机会逃到了会稽山。一清点人马,还剩下五千人,句践叹了口气说:“从先王到我,三十年来,从没打过这样的败仗!真后悔没听范蠡、文种的话,才落到这种地步。”)

吴兵攻固城益急,子胥营于右,伯嚭营于左,范蠡告急,一日三至。越王大恐。文种献谋曰:“事急矣!及今请成,犹可及也。”勾践曰:“吴不许成,奈何?”文种对曰:“吴有太宰伯嘉者,其人贪财好色,忌功嫉能,与子胥同朝,而志趣不合。吴王畏事子胥,而昵于营,结其欢心,与定行成之约,太宰言于吴王,无不听。子胥虽知而阻之,亦无及矣。”勾践曰:“卿见太宰,以何为赂?”种对曰:“军中所乏者,女色耳。诚得美女而献之,天若祚越,当见听。”勾践乃连夜遣使至都城,命夫人选宫中之有色者,得八人,盛其容饰,加以白璧二十双,黄金千镒,夜造太宰之营,求见太宰。
(吴军加紧攻打固城,子胥的兵马驻扎在右翼,伯嚭的兵马驻扎在左翼,范蠡一天三次派人向句践告急。句践十分恐慌。文种献计说:“吴国的太宰伯嚭,为人贪财好色,嫉贤妒能,虽然和伍子胥同朝为官,但二人志趣不合。 吴王敬畏子胥而亲近伯嚭。要是能偷偷到伯嚭营中投其所好,请他帮着吴国越国讲和,吴王没有不听的。到时候伍子胥知道了再来阻拦,也来不及了。”句践说:“你去见伯嚭,拿什么去贿赂他呢?”文种回答说:“军队里缺的 就是女色。倘能找到美女献给他,再加上老天爷保佑,伯嚭一定会答应。”句践于是立即派人回到都城,让夫人从宫里挑出八个相貌姣好的女子,打扮得雍荣华贵,再加上白璧二十双,黄金一千镒,叫文种连夜给伯嚭送去。)

嚭初欲拒绝;姑使人探其来状,闻有所赍献,乃召人。嚭倨坐以待之。文种跪而致词曰:“寡君勾践,年幼无知,不能善事大国,以致获罪。今寡君已悔恨无及。愿举国请为吴臣,而恐王见咎不纳,知太宰以巍巍功德,外为吴之干城,内作王之心膂,寡君使下臣种,先叩首于辕门,借重一言,收寡君于宇下。不腆之仪,聊效薄贽,自此当源源而来矣。”乃以贿单呈上。犹作色,谓曰:“越国旦暮且破灭矣,凡越所有,何患不归吴?而以此区区者啖我为耶?”种复进曰:“越兵虽败,然保会稽者,尚有精卒五千,堪当一战。战而不捷,将尽焚库藏之积,窜身异国,以图楚王之事,安得遽为吴有耶?即使吴尽有之,然太半归于王宫,太宰同诸将,不过瓜分一二。孰若主越之成,寡君非委身于王,实委身于太宰也,春秋贡献,未入王宫,先入宰府,是太宰独擅全越之利,诸将不得与焉。况困兽犹斗,背城一战,尚有不可测之事乎?”这一席话,说入伯嚭之心,不觉点头微笑。文种又指单上所开美人曰:“此八人者,皆出自越宫,若民间更有美于此者,寡君若生还越国,当竭力搜求,以备太宰扫除之数。”伯嚭起立曰:“大夫舍右营而趋左,以某无乘危害人之意也。某来朝当引子先见吾王,以决其议。”逐尽收所献,留种于营中,叙宾主之礼。
(伯嚭开始还想拒绝会见文种,一听说还带着礼物,就把文种叫进大寨。伯嚭大模大样坐在那儿等着,文种一进门就跪在地上,说:“我主句践,年幼无知,不能好好地侍奉贵国,才受到这样的惩罚。现在他后悔也来不及了。 想与贵国讲和甘当属臣,又怕吴王记仇不肯接受。因为知道太宰您功勋卓著,外是吴国的捍卫者,内是吴王的心腹和臂膀,所以特地派我来见您,想托您为我主说句好话,让吴王收纳我们。这回只带了点儿薄礼,今后一定源源不 断送上门来。”说完双手把礼单送给伯嚭。伯嚭看了一眼礼单,仍然沉着脸说:“越国没几天蹦头儿了,马上就要灭亡,所有的一切还怕不全是吴国的?何必还用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来甜活我?”文种又说:“越兵虽然打了败仗,但是驻守会稽的还有五千精兵。要是再打不了胜仗,就会一把火把国库里的东西会烧了,然后逃奔他国,等待机会像楚昭王那样复国,又怎么肯定一切都是吴国的呢?再说,即使全归了吴国,大多半也得进王宫,您和诸位将军充其量不过能分上十之一二。怎么比得上成全越国以后,我们春秋送礼,未入王宫,先入您府,诸将也不能瓜分揩油。何况困兽犹斗,真要背城一战,也没准会出现让人意料不到的事。”一席话说到伯嚭心里,直冲文种点头。文种又指着礼单上开列的女子说:“这八个美人都是从越王宫里挑出来的,要是民间还有比她们更美的,我主如能生还越国,一定全力搜求,送来伺候您。”伯嚭听到这儿,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大夫不去子胥的右营却来我这左营,大概是看出我这个人不会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我明天一上朝就领你去见大王,劝他同意这件事。”于是把礼物全数收下,把文种留在左营里,像对贵宾一样,好吃好喝好招待。)

次早,同造中军,来见夫差。伯嚭先入,备道越王勾践使文种请成之意。夫差勃然曰:“越与寡人有不共戴天之恨,安得允其成哉?”对曰:“王不记孙武之言乎?‘兵,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也。’越虽得罪于吴,然其下吴者已至矣。其君请为吴臣,其妻请为吴妾,越国之宝器珍玩,尽扫以贡于吴宫,所乞于王者,仅存宗祀一线耳。夫受越之降,厚实也,赦越之罪,显名也。名实俱收,吴可以伯。必欲穷兵力以诛越,彼勾践将焚宗庙,杀妻子,沉金玉于江,率死士五千人,致死于吴,得无有所伤于王之左右乎?与其杀是人,孰若得是国之为利?”夫差曰:“今文种安在?”对曰:“见在幕外候宣。”夫差乃命种入见。种膝行而前,复申前说,加以卑逊。夫差曰:“汝君请为臣妾,能从寡人入吴否?”种稽首曰:“既为臣妾,死生在君,敢不服事于左右!”曰:“勾践夫妇愿来吴国,吴名虽赦越,实已得之矣,王又何求焉?”夫差乃许其成。
(第二天一早,伯嚭就带着文种去大寨见夫差。伯嚭先进去,把句践派文种来求和的事详细报告给夫差。夫差一听,勃然大怒说:“越王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能允许跟他讲和?”伯嚭说:“大王不记得孙武说过的话?‘兵,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也。’越国虽然得罪了吴国,但是人家对咱们也够低三下四的了。吴王请求当您的属臣,王妃请求作您的侍妾,越国的珍玩宝器、金珠美玉,打扫打扫一古脑都要献给吴国,想求您的,无非是保留越王的一线香火。如果您接受了越王的请求,就会得到丰厚的实利;如果您赦免了越王的罪过,就会到处传颂您仁德的名声。这样就能名利双收,对吴国称霸天下太有好处了。如果一定要把越国杀得鸡犬不留,句践要是狗急跳墙,焚宗庙,杀妻子,把好东西全扔到江里,然后带着五千精兵和吴国拼命,您能保证咱们就万无一失了吗?与其杀越人,不如得越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夫差被伯嚭这番话说活了,就问:“文种现在在哪儿呢?”伯嚭回答:“正在大帐外等您叫他。”夫差于是传令让文种进见。文种一进来就跪在地上,然后爬到吴王的面前,又把对伯嚭说的那套话重复了一遍,话里话外更透着谦卑。夫差说:“你的主公既然请求做我的属臣,那么能不能随我去吴国走一趟?”文种磕了个头说:“既然作了属臣,生死就全交给您了,哪敢不跟在您的身边服侍?”伯嚭说:“句践夫妇愿意来吴国,这样,吴国名义上虽然赦免了越国,实际上已经把越国攥在手心里了,大王还有什么不满意吗?”夫差于是同意了吴国的请求。)

早有人到右营,报知子胥。子胥急趋至中军,见伯嚭同文种立于王侧。子胥怒气盈面,问吴王曰:“王已许越和乎?”王曰:“已许之矣。”子胥连叫曰:“不可,不可!”吓得文种倒退几步,静听其说。子胥谏曰:“越与吴邻,有不两立之势,若吴不灭越,越必灭吴。夫秦、晋之国,我攻而胜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车,不能乘。如攻越而胜之,其地可居,其舟可乘,此社稷之利,不可弃也。况又有先王大仇,不灭越,何以谢立庭之誓乎?”夫差语塞不能对,惟以目视伯嚭。前奏曰:“相国之言误矣!先王建国,水陆并封,吴、越宜水,秦、晋宜陆。若以其地可居,其舟可乘,谓吴、越必不能共存,则秦、晋、齐、鲁皆陆国也,其地亦可居,其车亦可乘,彼四国者,亦将并而为一乎?若谓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则相国之仇楚者更甚,何不遂灭楚国而遽许其和耶?今越王夫妇皆愿服役于吴,视楚仅纳芈胜更不相同,相国自行忠厚之事,而欲王居刻薄之名,忠臣不如是也。”夫差喜曰:“太宰之言有理,相国且退,俟越国贡献至日,当分赠汝。”气得子胥面如土色,叹曰:“吾悔不听被离之言,与此佞臣同事!”口中恨恨不绝。只得步出幕府,谓大夫王孙雄曰:“越十年生聚,再加以十年之教训,不过二十年,吴宫为沼矣。”雄意殊未深信。子胥含愤,自回右营。
(这时候,早有人到右营把这事报告了伍子胥。子胥急忙赶到中军大帐,正看见伯嚭和文种一起站在吴王的身旁。子胥气得脸色都变了,问吴王说:“大王已经答应和越国讲和了?”吴王说:“已经答应了。”子胥连声叫道: “不行!不行!”吓得文种倒退了几步,呆呆地等着听他说什么。子胥说:“越、吴相邻,势不两立,如果吴国灭不了越国,越国就会灭掉吴国。要是像秦国、晋国那样距离遥远,我们既使出兵战胜了他们,可得了土地也不能居住,得了车辆也不能乘坐。越国就不同了,如果打败了他们,土地可以居住耕种,舟船可以乘坐捕鱼,这些对国家有利的事,可不能放弃呀!何况又有先王的大仇,不灭越国,怎么对得起您自己的誓言呢?”夫差被子胥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拿眼睛一个劲儿看伯嚭。伯嚭上前一步说:“相国这话说得不对!先王建国,水陆并重,吴越宜水,秦晋宜陆,如果只因为越国的地可居,船可乘,就说吴越两国一定水火不相容,那么秦、晋、齐、鲁虽是陆国,却是地也可以居,车也可以乘,那么这四国也和咱们水火不相容吗?要说因为先王的大仇就一定不能赦免越国,那么相国您和楚国的仇恨更深,又为什么不把他们斩尽杀绝还允许他们求和呢?如今越王夫妇都愿意到吴国服役,和楚国只答应收留公子胜更不相同。相国自己能办出忠厚仁德的事,却为什么让大王承担刻薄寡恩的名声?我看忠臣可不是这样的。”夫差一听这话乐了,赶紧说:“太宰说的有理,相国请先回去,等越国献上好东西,我一定分一份给您送去。”直把子胥气得面如土色,慨叹道:“我真后悔没听被离的话,和这样的奸臣共事!”只得出了大帐,对大夫王孙雄说:“越国经过十年生聚,再经过十年教训, 过不了二十年,吴国的宫殿就会沦为一片沼泽。”王孙雄还有点儿不相信。子胥忍着悲愤,唉声叹气回自己的右营去了。)

夫差命文种回复越王,再到吴军申谢。夫差问越王夫妇入吴之期,文种对曰:“寡君蒙大王赦而不诛,将暂假归国,悉敛其玉帛子女,以贡于吴,愿大王稍宽其期。其或负心失信,安能逃大王之诛乎?”夫差许诺,遂约定五月中旬,夫妇入臣于吴。遂遣王孙雄押文种,同至越国,催促起程。太宰伯嚭屯兵一万于吴山,以候之,如过期不至,灭越归报。夫差引大军先回。
(子胥走了以后,夫差命文种回复越王,然后再回来致谢。夫差询问越王夫妇到吴国来的日期,文种回答说:“我主承蒙大王不杀之恩,想暂时请几天假回都城,把国库里的东西收拾好了,全都一块儿带到吴国,请大王稍微宽限几天,假如他要是负心失信,还能逃得出大王的手心?”夫差答应了,约好五月中旬,句践夫妇入臣吴国。于是派王孙雄押解着文种一起回越国,督促句践起程。夫差领着大队人马先回吴国,让太宰伯嚭领兵一万驻扎在吴山等候,如过期不到,立即发兵消灭越国。)

毕竟越王如何入吴,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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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日 七月 27, 2014 10:38 pm

第八十回    夫差违谏释越  勾践竭力事吴


   话说越大夫文种,蒙吴王夫差许其行成,回报越王,言:“吴王已班师矣。遣大夫王孙雄随臣到此,催促起程,太宰屯兵江上,专候我王过江。”越王勾践不觉双眼流泪。文种曰:“五月之期迫矣!王宜速归,料理国事,不必为无益之悲。”越王乃收泪。回至越都,见市井如故,丁壮萧然,甚有惭色。留王孙雄于馆驿,收拾库藏宝物,装成车辆,又括国中女子三百三十人,以三百人送吴王,三十人送太宰。
   (话说越国的大夫文种,经吴王允许讲和以后,急忙回报越王,说:“吴王已经回转吴国。派大夫王孙雄和我一起回来,催您起程,伯嚭屯兵吴山,专候大王过江。”句践不知不觉眼泪掉了下来。文种说:“五月中旬就快到了,时间紧迫,大王应该马上返回都城,别尽在这儿流没用的眼泪。”越王于是擦干了泪水,赶回了都城。只见街市还是老样子,可青壮男子却不多了,心里觉得很惭愧。句践把王孙雄留在馆驿,把国库里的宝物都收拾好了装上车,又在城里找了三百三十名女子,准备把三百名送给夫差,把三十名送给伯嚭。)

   时尚未有行动之日,王孙雄连连催促。勾践泣谓群臣曰:“孤承先人余绪,兢兢业业,不敢怠荒。今夫椒一败,遂至国亡家破,千里而作俘囚,此行有去日,无归日矣!”群臣莫不挥涕。文种进曰:“昔者汤囚于夏台,文王系于羑里,一举而成王;齐桓公奔莒,晋文公奔翟,一举而成伯。夫艰苦之境,天之所以开王伯也。王善承天意,自有兴期,何必过伤,以自损其志乎?”勾践于是即日祭祀宗庙。
   (王孙雄连连催促。句践把大臣们都叫来,流着眼泪对他们说:“我自从继承了先王的事业,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没想到夫椒一战,只落得国破家亡,身作俘囚,这回一走,怕是有去日,无归期了!”大臣们无不泪流满面。文种站出来说:“想当初成汤被囚禁在夏台,文王被拘押在羑里,后来一举成王;齐桓公逃到莒,晋文公跑到翟,后来一举称霸。由此看来,艰苦的环境,正是老天为了让人成王成霸特意准备的。大王只要顺应天意,自然会有复兴之日,又何必过分悲伤,自损志气?”句践于是当天就去祭祀宗庙。)

   王孙雄先行一日,勾践与夫人随后进发,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范蠡具舟于固陵,迎接越王,临水祖道。文种举觞王前,祝曰:
   (王孙雄头天先走了,句践夫妇随后起程,大臣们都到浙江边上送行。范蠡在固陵预备了船只迎接句践,在江边为他祭祀路神。文种举着酒杯,走到句践面前致词说:)

   皇天佑助,前沉后扬;祸为德根,忧为福堂。
   威人者灭,服从者昌;王虽淹滞,其后无殃。
   君臣生离,感动上皇;众夫哀悲,莫不感伤!
   臣请荐脯,行酒二觞。

   勾践仰天叹息,举杯垂涕,默无所言。范蠡进曰:“臣闻‘居不幽者志不广;形不愁者思不远。’古之圣贤,皆遇困厄之难,蒙不赦之耻,岂独君王哉?”勾践曰:“昔尧任舜、禹而天下治,虽有洪水,不为人害。寡人今将去越入吴,以国属诸大夫,大夫何以慰寡人之望乎?”范蠡谓同列曰:“吾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主上有去国之忧,臣吴之辱,以吾浙东之士,岂无一二豪杰,与主上分忧辱者乎?”于是诸大夫齐声曰:“谁非臣子?惟王所命!”勾践曰:“诸大夫不弃寡人,愿各言尔志:谁可从难?谁可守国?”文种曰:“四境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臣;与君周旋,临机应变,臣不如蠡。”范蠡曰:“文种自处已审,主公以国事委之,可使耕战足备,百姓亲睦。至于辅危主,忍垢辱,往而必返,与君复仇者,臣不敢辞。”

   (句践仰天长叹,举杯垂涕,默默无言。范蠡说:“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叫作:‘居不幽者志不广,形不愁者思不远。’古代的圣贤大都经历蒙受过苦难和耻辱,不单单只有您一个吧?”句践说:“从前尧重用舜禹而天下大治,虽然还闹洪水,但对人已经没有危害。我眼看就要离开越国去吴国,国家就要交给诸位,你们打算用什么来回答我对诸位的期望呢?”范蠡冲着大家说:“我听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现在主公有失掉国家的忧患,臣事吴国的耻辱,以我们浙东的人杰地灵,难道就找不出一两个英雄豪杰,为主公分忧吗?”大臣们齐声回答:“谁不是大王的臣子?我们一切听从大王的安排!”句践说:“诸位真要不嫌弃我,就请自告奋勇:谁可以和我一 起赴难?谁可以留在这里守国?”文种说:“国境之内管理老百姓的事,范蠡不如我;随机应变和吴王周旋,我不如范蠡。”范蠡说:“文种自己的评价已经很恰当了。主公可以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他,一定能发展田耕,搞好备战,使老百姓安居乐业,和睦相处。至于辅佐危难中的君主,忍辱负重,保护您平安回来,为您报仇雪恨,我当仁不让,不敢推辞。”)

   于是诸大夫以次自述。太宰苦成曰:“发君之令,明君之德,统烦理剧,使民知分,臣之事也。”行人曳庸曰:“通使诸侯,解纷释疑,出不辱命,入不被尤,臣之事也。”司直皓进曰:“君非臣谏,举过决疑,直心不挠,不阿亲戚,臣之事也。”司马诸稽郢曰:“望敌设阵,飞矢扬兵,贪进不退,流血滂滂,臣之事也。”司农皋如曰:“躬亲抚民,吊死存疾,食不二味,蓄陈储新,臣之事也。”太史计倪曰:“候天察地,纪历阴阳,福见知吉,妖出知凶,臣之事也。”
   (文种、范蠡说完后,大臣们也依次述说自己应尽的职责和义务。太宰苦成说:“代替君王发布政令,发扬光大君王的博爱仁德,处理日常的国事,使老百姓知道自己的本分,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事。”主管朝觐聘问外交事务的行人曳庸说:“和诸侯互通使节,解除各方的纠纷,出访不辱使命,接待不出差错,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事。”主管谏诤议政监察举报的司直皓进说:“君王有错臣子规劝,举报不法评议功过,正直无私不避亲仇,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事。”主管国防军政的司马诸稽郢说:“临敌布阵,飞矢扬兵,英勇奋进,不怕牺牲,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事。”主管农业和民政的司农皋如说:“亲身抚慰百姓,吊唁死者,救助病残,发展田耕,储存积蓄粮食,不使其 霉烂变质,这是我应该做的事。”太史计倪说:“观天测地,纪录阴阳,推断吉凶,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勾践曰:“孤虽入于北国,为吴穷虏,诸大夫怀德抱术,各显所长,以保社稷,孤何忧焉!”乃留众大夫守国,独与范蠡偕行,君臣别于江口,无不流涕。勾践仰天叹曰:“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闻死,胸中绝无怵惕。”遂登船径去。送者皆哭拜于江岸下,越王终不返顾。有诗为证:
   (等大臣们说完之后,句践感激地说:“我虽然就要成为吴国的俘虏,但是诸位爱卿仍然怀德抱术,各显所长,愿意齐心协力保卫国家,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于是留下诸位大臣守国,只让范蠡一个人随行,君臣们在江口分别,无不痛哭流涕。句践仰天叹道:“人人都怕死,可是我现在一听说死,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说完登船就走。送行的大臣们跪拜在江岸上,一个个哭得跟泪人似的,可越王句践终于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斜阳山外片帆开,风卷春涛动地回。
   今日一樽沙际别,何时重见渡江来?

   越夫人乃据舷而哭,见乌鹊啄江渚之虾,飞去复来,意甚闲适,因哭而歌之,曰:

   (句践的夫人靠在船舷边偷偷地哭泣,见到水鸟在江边啄食小虾,飞来飞去,悠然自得,便眼泪汪汪地唱起歌来:)

   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翩翩。集洲渚兮优恣,奋健翮兮云间。啄素虾兮饮水,任厥性兮往还。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风飘飘兮西往,知再返兮何年?心辍辍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

   越王闻夫人怨歌,心中内恸,强笑以慰夫人之心曰:“孤之六翮备矣,高飞有日,复何忧哉!”

   (越王听到夫人哀怨的歌声,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表面上却强笑着安慰夫人说:“我的翅膀也像小鸟一样长硬了,离振翅高飞的日子不会太远,又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越王既入吴界,先遣范蠡见太宰伯嚭于吴山,复以金帛女子献之。嚭问曰:“文大夫何以不至?”蠡曰:“为吾主守国,不得偕来也。”嚭遂随范蠡来见越王,越王深谢其覆庇之德。嚭一力担承,许以返国,越王之心稍安。伯嚭引军押送越王,至于吴下,引入见吴王。
   (句践进入吴国,先派范蠡到吴山去见伯嚭,再次送上珠宝和美女。伯嚭问:“文种大夫怎么没来?”范蠡说:“为我主守国,不能一起来了。”于是伯嚭随着范蠡去见句践,句践对他的荫庇之德深表谢意。伯嚭一口答应争取尽早让他回国,句践的心里这才稍微踏实点儿。然后伯嚭领兵押送越王到了吴国的都城吴下,也就是现在的苏州。)

   勾践肉袒伏于阶下,夫人亦随之。范蠡将宝物女子,开单呈献于下。越王再拜稽首曰:“东海役臣勾践,不自量力,得罪边境。大王赦其深辜,使执箕帚,诚蒙厚恩,得保须臾之命,不胜感戴!勾践谨叩首顿首。”夫差曰:“寡人若念先君之仇,子今日无生理!”勾践复叩首曰:“臣实当死,惟大王怜之!”时子胥在旁,目若熛火,声如雷霆,乃进曰:“夫飞鸟在青云之上。尚欲弯弓而射之,况近集于庭庑乎?勾践为人机险,今为釜中之鱼,命制庖人,故谄词令色,以求免刑诛。一旦稍得志,如放虎于山,纵鲸于海,不复可制矣!”夫差曰:“孤闻诛降杀服,祸及三世。孤非爱越而不诛,恐见咎于天耳!”太宰嚭曰:“子胥明于一时之计,不知安国之道。吾王诚仁者之言也!”子胥见吴王信伯嚭之佞言,不用其谏,愤愤而退。
   (伯嚭领着句践进见吴王。越王句践袒胸露臂跪在台阶下面,夫人也随他一起跪下。范蠡把礼单恭恭敬敬呈给吴王。句践再次跪拜道:“东海役臣句践,不自量力,得罪了贵国,承蒙大王恕罪,让我服侍左右,得以保全性命,如此大恩大德,不胜感戴!句践谨此磕头谢恩!”夫差说:“我要是想报先王的仇恨,你还能活到今天吗?”句践又磕头说:“臣实在该死,还望大王可怜可怜我吧!”这时子胥站在一边,眼里都快冒出火来,声音像打雷一样震耳欲聋,只听他对吴王说:“大王,飞鸟在青云之上翱翔,猎人还想拉弓把它射下来,何况飞到院子里?句践为人奸险,只因为现在成了锅里的鱼,小命掌握在厨师的手中,他这才低三下四,花言巧语,以求免去一死,保住性命。一旦稍微得志,便如放虎归山,纵鲸回海,再也制服不了他了!”夫差说:“我听说诛杀投降的俘虏,就会祸及三代。我不杀他,并不是因为我喜欢越国,只是怕老天爷怪罪!”伯嚭说:“子胥目光短浅,不懂得安邦定国的大道理。大王说的才是至理名言!”子胥见吴王只听信伯嚭的谗言,不听从他的规劝,就气冲冲退了出去。)

   夫差受越贡献之物,使王孙雄于阖闾墓侧,筑一石室,将勾践夫妇贬入其中,去其衣冠,蓬首垢衣,执养马之事。伯嚭私馈食物,仅不至于饥饿。吴王每驾车出游,勾践执马棰步行车前,吴人皆指曰:“此越王也!”勾践低首面已。有诗为证:
   (夫差接受了越国敬献的礼物,派王孙雄在阖闾的墓旁修了一个石室,让句践夫妇住在里面,脱去朝服,换上脏衣裳,蓬头垢面,干起养马的活儿来。伯嚭私下里接长不短送些食物过来,夫妇俩才不至于饿肚子。夫差每次驾车出游,句践都拿着马鞭子在车前边步行,吴国人都指着他说:“这就是越王!” 句践没别的办法,只有低着头装看不见。后人有诗评论句践落难说:)

   堪叹英雄值坎坷,平生意气尽销磨。
   魂离故苑归应少,恨满长江泪转多。

   勾践在石室二月,范蠡朝夕侍侧,寸步不离。忽一日,夫差召勾践入见,勾践跪伏于前,范蠡立于后。夫差谓范蠡曰:“寡人闻‘哲妇不嫁破亡之家,名贤不官灭绝之国。’今勾践无道,国已将亡,子君臣并为奴仆,羁囚一室,岂不鄙乎?寡人欲赦子之罪,子能改过自新,弃越归吴,寡人必当重用。去忧患而取富贵,子意何如?”时越王伏地流涕,惟恐范蠡之从吴也。只见范蠡稽首而对曰:“臣闻‘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语勇。’臣在越不忠不信,不能辅越王为善,致得罪于大王,幸大王不即加诛,得君臣相保,入备扫除,出给趋走,臣愿足矣。尚敢望富贵哉?”夫差曰:“子既不移其志,可仍归石室。”蠡曰:“谨如君命。”夫差起,入宫中。

   (句践在石室之中一住就是两个月,范蠡从早到晚在一旁侍候,寸步不离。忽然有一天,夫差召句践进见,句践跪在前边,范蠡站在后边。夫差就对范蠡说:“我听说‘哲妇不嫁破亡之家,名贤不官灭绝之国。’如今句践无道,致使越国将亡,你们君臣一块儿当奴作仆,一块儿关在石屋子里,你难道不觉得羞耻吗?我有心赦免你的罪过,如果你能改过自新,弃越归吴,我一定重用你。抛弃忧患换取富贵,你看怎么样?”句践一听夫差说这话,趴在地上直流眼泪,生怕范蠡投了吴国。只见范蠡跪拜回答说:“我听说‘亡国之臣,不敢语攻;败军之将,不敢语勇。’臣在越国不忠不信,不能辅佐越王多做善事,以致得罪了大王,幸亏大王见谅,使我们君臣能够互相依靠,一起服侍大王,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还敢指望荣华富贵吗?”夫差说:“你既然矢志不移,我也不便勉强,你可以回石屋子去了。”范蠡说“谨遵王命。”夫差起身,回转后宫。)

   勾践与范蠡趋入石室。越王服犊鼻,著樵头,斫锉养马。夫人衣无缘之裳,施左关之襦,汲水除粪洒归。范蠡拾薪炊爨,面目枯槁。夫差时使人窥之,见其君臣力作,绝无几微怨恨之色,终夜亦无愁叹之声,以此谓其无志思乡,置之度外。
   (句践和范蠡回到石室以后,每天句践铡草喂马,夫人除粪扫厩,范蠡拾柴作饭,三个人衣衫褴褛,面目枯槁,那份惨劲儿就别提了。夫差时常派人来查看,见他君臣干活儿挺卖力气,没有一点儿怨恨的意思,就连夜里也没发现他们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夫差以为句践君臣已无思乡之志,渐渐置之不理。)

   一日,夫差登姑苏台,望见越王及夫人端坐于马粪之旁,范蠡操棰而立于左,君臣之礼存,夫妇之仪具。夫差顾谓太宰嚭曰:“彼越王不过小国之君,范蠡不过一介之士,虽在穷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礼,寡人心甚敬之。”伯嚭对曰:“不惟可敬,亦可怜也。”夫差曰:“诚如太宰之言,寡人目不忍见。倘彼悔过自新,亦可赦乎?”嚭对曰:“臣闻‘无德不复。”大王以圣王之心,哀孤穷之士,加恩于越,越岂无厚报?愿大王决意。”夫差曰:“可命太史择吉日,赦越王归国。”伯嚭密遣家人以五鼓投石室,将喜信报知勾践。勾践大喜,告于范蠡。蠡曰:“请为王占之。今日戊寅,以卯时闻信,戊为囚日,而卯复克戊。其繇曰:‘天网四张,万物尽伤,祥反为殃。’虽有信,不足喜也。”勾践闻言,喜变为忧。
   (一天,夫差登上姑苏台,望见句践和夫人端坐在一堆马粪旁边,范蠡拿着马鞭子笔直地站在句践夫妇的左侧,仍然保持着君臣、夫妇之间的礼仪。夫差回头对伯嚭说:“句践不过是一个小国的国君,范蠡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官,虽在穷困受难之地,仍然没有丢弃君臣的礼节,我心里也很敬佩。”伯嚭回答说:“不仅令人敬佩,也实在让人可怜。”夫差说:“真像你说的那样,连我都不忍心看了。要是他们能悔过自新,你说能放了他们吗?”伯嚭回答:“我听说‘无德不复。’大王以圣明君主的胸怀,哀怜孤独穷困的降臣,对越国恩德有加,越国怎么能没有厚报?请大王决定吧。”夫差说:“那就让太史挑个好日子,放他们回国吧。”伯嚭偷偷派心腹把喜信报告给句践。句践欣喜若狂,赶紧告诉给范蠡。范蠡说:“请让我为您算一卦。今天是戊寅日,卯时听到的喜信,戊为囚日,卯又能尅戊。卦辞说:‘天网四张,万物尽伤,祥反为殃。’意思是虽然有了喜信,也不值得高兴。”句践听了这话,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脸上又布满了愁云。)

   却说子胥闻吴王将赦越王,急入见曰:“昔桀囚汤而不诛,纣囚文王而不杀,天道还反,祸转成福,故桀为汤所放,商为周所灭。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诛,诚恐夏、殷之患至矣。”夫差因子胥之言,复有杀越王之意,使人召之。
   (却说伍子胥听说吴王要释放越王,急忙来见吴王说:“从前夏桀囚禁成汤而不杀,殷纣拘押文王而不斩,天道逆转,祸反成福,最后都让人家给灭了。如今大王囚禁越王而不诛,只怕夏、殷那样的祸就快到了。”夫差听了子胥的话,又起了杀句践的心思,就派人去叫他。)

   伯嚭复先报勾践,勾践大惊,又告于范蠡。蠡曰:“王勿惧也。吴王囚王已三年矣,彼不忍于三年,而能忍于一日乎?去必无恙。”勾践曰:“寡人所以隐忍不死者,全赖大夫之策耳。”乃入城来见吴王,候之三日,吴王并不视朝。伯嚭从宫中出,奉吴王之命,使勾践复归石室。勾践怪问其故,伯嚭曰:“王惑子胥之言,欲加诛戮,所以相召。适王感寒疾不能起,某入宫问疾,因言‘禳灾宜作福事。今越王匍匐待诛于阙下,怨苦之气,上干于天。王宜保重,且权放还石室,待疾愈而图之。’王听某之言,故遣君出城耳。”勾践感谢不已。
   (伯嚭又把这事派人先告诉给句践,句践大吃一惊,又转告给范蠡,范蠡说:“大王不必害怕。吴王已经关了您三年了。难道他三年都忍过来了,今天这一天就忍不下去了?去了肯定没事。”句践说:“我所以能凑合活下来,全靠你想主意了。”于是进宫来见吴王,一直等了三天,也没见吴王上朝,碰上伯嚭从宫里出来,奉吴王的命令,让句践再回石室。句践觉得很奇怪,就问伯嚭是怎么回事,伯嚭说:“大王受了子胥的蛊惑,想杀掉你,因此才召你进宫。正赶上大王偶感风寒卧床不起,我到宫里去探望,乘机对他说道:‘要想消灾就得做点儿好事,如今越王趴在殿外等着挨刀,怨气直冲云天。大王应该保重身体,暂且把他们放回石室,等您病好了再说。’大王听了我的话,因此让你先回去。”句践一个劲儿道谢。)

勾践居石室,忽又三月,闻吴王病尚未愈,使范蠡卜其吉凶。蠡布卦已成,对曰:“吴王不死,至己巳日当减,壬申日必全愈。愿大王请求问疾,倘得入见,因求其粪而尝之,观其颜色,再拜称贺,言病起之期。至期若愈,必然心感大王,而赦可望矣。”勾践垂泪言曰:“孤虽不肖,亦曾南面为君,奈何含污忍辱,为人尝泄便乎?”蠡对曰:“昔纣囚西伯于羑里,杀其子伯邑考,烹而饷之,西伯忍痛而食子肉。夫欲成大事者,不矜细行。吴王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决,已欲赦越,忽又中变,不如此,何以取其怜乎?”勾践即日投太宰府中,见伯嚭曰:“人臣之道,主疾则臣忧。今闻主公抱疴不瘳,勾践心孤失望,寝食不安,愿从太宰问疾,以伸臣子之情。”嚭曰:“君有此美意,敢不转达。”伯嚭入见吴王,曲道勾践相念之情,愿入问疾。夫差在沉困之中,怜其意而许之。
(一晃又过了三个月,句践在石室里还没听到吴王康复的消息,就让范蠡占一卦看看吴王的吉凶。范蠡算完了回答说:“夫差命不该绝,到己巳日病情就会减轻,到壬申日身体必定痊愈。大王不如请求前去探望,倘若能够进见,您就要求尝尝他的粪便,看看粪便的颜色,再跪下给夫差道贺,说出病好的日期。到期夫差的病真要好了,一定从心里感激大王,释放咱们就有希望了。”句践禁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说道:“我虽然无才无德,也曾当过一国之主,怎么能负屈忍辱,为他人尝粪便呢?”范蠡回答说:“想当年纣王把西伯囚禁在羑里,又杀了他的儿子伯邑考,然后把伯邑考的肉烹熟了拿给他吃,西伯忍着悲痛吃下了自己亲生儿子的肉。古今想成大事者, 不必拘泥于细枝末节,夫差有妇人的仁慈,却没有丈夫的决断,已经说要赦免越国,忽然又中途变卦,您不这样办,又怎么能骗取他的怜悯呢?”君臣二人商量好以后,句践当天就去太宰府求见伯嚭说:“做臣子的品德之一,就是主病则臣忧。听说主公抱病在床,久久不愈,我一连几天寝食不安,想跟您一起去看望主公,以表达做臣子的忠心。”伯嚭说:“您有这番美意,我怎么敢不转达给大王呢?”伯嚭就去见夫差,委婉地叙说了句践想探望他的心情。夫差正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听伯嚭把句践说得挺让人怜爱,就答应叫句践进来。)

嚭引勾践入于寝室,夫差强目视曰:“勾践亦来见孤耶?”勾践叩首奏曰:“囚臣闻龙体失调,如摧肝肺,欲一望颜色而无由也。……”言未毕,夫差觉腹涨欲便,麾使出。勾践曰:“臣在东海,曾事医师,观人泄便,能知疾之瘥剧。”乃拱立于户下。侍人将余桶近床,扶夫差便讫,将出户外。勾践揭开桶盖,手取其粪,跪而尝之。左右皆掩鼻。勾践复入叩首曰:“囚臣敢再拜敬贺大王,王之疾,至己巳日有瘳,交三月壬申全愈矣。”夫差曰:“何以知之?”勾践曰:“臣闻于医师:‘夫粪者,谷味也。顺时气则生,逆时气则死。’今囚臣窃尝大王之粪,味苦且酸,正应春夏发生之气,是以知之。”夫差大悦曰:“仁哉勾践也!臣子之事君父,孰肯尝粪而决疾者?”时太宰嚭在旁,夫差问曰:“汝能乎?”嚭摇首曰:“臣虽甚爱大王,然此事亦不能。”夫差曰:“不但太宰,虽吾太子亦不能也。”即命勾践离其石室,就便栖止,“待孤疾瘳,即当遣伊还国。”勾践再拜谢恩而出。自此僦居民舍,执牧养之事如故。
(伯嚭领着句践进了吴王的卧室,夫差强睁开眼看着句践说:“你也看望我来了?”句践跪下磕了个头说:“囚臣听说大王龙体欠安,就像被人打伤了肝肺,想看看您的病情又找不出理由,……”还没容他把话说完,夫差就觉得肚子胀得要命,想要大便,就挥手让他们出去。句践说:“臣在东海曾经学过医道,一看人的粪便,就能知道病情。”于是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内侍把马桶搬到床边,搀扶着夫差拉完屎,刚要出门,句践揭开桶盖,用手取了些粪便,跪在地上尝了尝。左右都用手捂着鼻子。只见句践又磕了个头说:“囚臣给大王贺喜,您的病到己巳日就会有好转,到三月的壬申日就能痊愈。”夫差问:“你怎么知道?”句践说:“我听医师讲过:‘夫粪者, 谷味也。顺时气则生,逆时气则死。’囚臣尝了尝大王的粪便,味苦且酸,正应春夏发生之气,所以知道。”夫差很喜悦地说:“句践真仁义啊!臣对待君,子对待父,又有谁肯尝粪诊断疾病呢?”当时伯嚭也站在旁边,夫差就问他:“你能吗?”伯嚭摇摇头说:“臣虽然非常敬爱大王,却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夫差说:“不但是你,就是我的亲儿子也做不到啊!”当下就叫句践搬出石室,找个地方住下,“等我病好了,就放你回国。”句践跪拜谢恩后退了出来,就近找了间民房,仍然干着养马的差事。)

夫差病果惭愈,一一如勾践所刻之期。心念其忠,既出朝,命置酒于文台之上,召勾践赴宴。勾践佯为不知,仍前囚服而来。夫差闻之,即令沐浴,改换衣冠。勾践再三辞谢,方才奉命。更衣入谒,再拜稽首。夫差慌忙扶起,即出令曰:“越王仁德之人,焉可久辱!寡人将释其囚役,免罪放还。今日为越王设北面之坐,群臣以客礼事之。”乃揖让使就客坐,诸大夫皆列坐于旁。

(夫差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一切都像句践预料的那样。夫差感念他的忠心,刚能上朝理事,就派人在文台上摆设酒席,召句践赴宴。句践装作不知道怎么回事,仍像以前那样穿着囚服赶来。夫差一见,赶紧叫他去洗澡换朝服,句践辞谢再三,这才去洗了澡,换上衣服,出来见夫差时,又跪下拜谢。夫差连忙把他扶起来,随即下令说:“越王是个仁德的君子,怎么能老让他受委屈呢!我这就解除他的拘役,免罪让他回国。今天让越王坐在北面,大家要像招待客人那样招待他。”说完给句践作了个揖,让他坐在客位,大臣们按次序坐在旁边。)

子胥见吴王忘仇待敌,心中不忿,不肯入坐,拂衣而出。伯嚭进曰:“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过。臣闻‘同声相和,同气相求。’今日之坐,仁者宜留,不仁者宜去。相国刚勇之夫,其不坐,殆自惭乎?”夫差笑曰:“太宰之言当矣。”酒三行,范蠡与越王俱起进觞,为吴王寿;口致祝辞曰:
(伍子胥看到吴王忘了仇恨,把句践当客人看待,心里十分气愤,不肯入席,一甩袖子走了。伯嚭说:“大王今天这是以仁者的胸怀,宽恕仁者的过错。我听说‘同声相和,同气相投。’今天的酒宴,是仁者就应该留下,不是仁者才应该离开。相国刚愎鲁莽,他不就座,是不是有点儿自惭形秽啊?”夫差笑着说:“太宰说得不错。”酒过三巡,范蠡和句践一起站起来给吴王敬酒,嘴里还念着祝辞说:)

皇王在上,恩播阳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
於乎休哉!传德无极。延寿万岁,长保吴国。
四海咸承,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吴王大悦,是日尽醉方休。命王孙雄送勾践于客馆:“三日之内,孤当送尔归国。”

(吴王听了兴高采烈,当天喝了个一醉方休。王孙雄把句践送到馆驿,传吴王的话说:“三天之内,就送你们回国。”)

至次早,子胥入见吴王曰:“昨日大王以客礼待仇人,果何见也?勾践内怀虎狼之心,外饰温恭之貌,大王爱须臾之谀,不虑后日之患,弃忠直而听谗言,溺小仁而养大仇。譬如纵毛于炉炭之上,而幸其不焦,投卵于千钧之下,而望其必全,岂可得耶?”吴王弗然曰:“寡人卧疾三月,相国并无一好言相慰,是相国之不忠也;不进一好物相送,是相国之不仁也。为人臣不仁不忠,要他何用!越王弃其国家,千里来归寡人,献其货财,身为奴婢,是其忠也;寡人有疾,亲为尝粪,略无怨恨之心,是其仁也。寡人若徇相国私意,诛此善士,皇天必不佑寡人矣。”子胥曰:“王何言之相反也。夫虎卑其势,将有击也;狸缩其身,将有取也。越王入臣于吴,怨恨在心,大王何得知之?其下尝大王之粪,实上食大王之心,王若不察,中其奸谋,吴必为擒矣。”吴王曰:“相国置之勿言,寡人意已决!”子胥知不可谏,遂郁郁而退。
(第二天一早,子胥就进宫来见吴王,说道:“昨天大王用招待客人的礼节来对待仇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句践内怀虎狼之心,外饰温恭之貌,大王只贪图一时的阿谀奉承,不考虑将来的祸患,不听忠言,只信谗言,沉湎于小恩小惠而不顾深仇大恨,就像把羽毛放在炭火上烧烤,却指望它能不焦;把鸡蛋放在大石头下面,却期待它能不碎,这办得到吗?”吴王嗔怪道:“我得病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没听您说过一句安慰的话,这就是相国的不忠;也没见您送来一样好东西,这就是相国的不仁。做臣子的不忠不仁,要他有什么用!瞧人家越王,抛家弃国,大老远跑来归顺我,献出财物,甘作奴仆,这就是他的忠心;看我生了病,亲自尝粪诊断,一点儿怨言都没有,这就是他的仁义。我要是按您的意思把他杀了,老天爷从此再也不会保佑我了!”子胥说:“大王这话可就说反了。老虎弯腰,是为了攻击;狐狸缩身,是为了猎取。越王到吴国来受罪,怨恨埋藏在心里,您怎么能知道?他为大王尝粪诊病,实际上是摸透了您的心思讨好您,您要是察觉不到,中了他的奸计,吴国早晚会成为人家的盘中之物。”夫差不耐烦地说:“相国别说了,这事我已经决定了!”子胥知道再劝说也没用,于是忧心忡忡地走了。)

至第三日,吴王复命置酒于蛇门之外,亲送越王出城。群臣皆捧觞饯行,惟子胥不至。夫差谓勾践曰:“寡人赦君返国,君当念吴之恩,勿记吴之怨。”勾践稽首曰:“大王哀臣孤穷,使得生还故国,当生生世世,竭力报效。苍天在上,实鉴臣心,如若负吴,皇天不佑!”夫差曰:“君子一言为定,君其遂行。勉之,勉之!”勾践再拜跪伏,流涕满面,有依恋不舍之状。夫差亲扶勾践登车,范蠡执御,夫人亦再拜谢恩,一同升辇,望南而去。——时周敬王二十九年事也。史臣有诗云:
(到了第三天,夫差又让人在蛇门外摆酒设宴,亲自送句践出城。大臣们都举杯饯行,只有子胥没来。夫差对句践说:“我免了你的罪,放你回国,你应该记着吴国的恩德,可不要怨恨吴国呀。”句践跪拜道:“大王可怜我孤苦无依,让我生还故国,我一定世世代代竭力报答。苍天在上,可以证明我的忠心,如果背弃吴国,皇天不饶!”夫君说:“君子一言为定,你这就起程吧。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句践再次跪拜,泪流满面,像是依依不舍。夫差亲自把句践扶上车,句践的夫人也再拜谢恩,然后由范蠡驾着车,一直向南而去。——这都是发生在周敬王二十九年的事,后人有诗写道:)

越王已作釜中鱼,岂料残生出会稽?
可笑夫差无远虑,放开罗网纵鲸鲵。

勾践回至浙江之上,望见隔江山川重秀,天地再清,乃叹曰:“孤自意永辞万民,委骨异域,岂期复得返国而奉祀乎?”言罢,与夫人相向而泣,左右皆感动流泪。文种早知越王将至,率守国群臣,城中百姓,拜迎于浙水之上,欢声动地。勾践命范蠡卜日到国。蠡屈指曰:“异哉,王之择日也,无如来日最吉。王宜疾趋以应之。”于是策马飞舆,星夜还都。告庙临朝,都不必叙。

(句践坐着船回到浙江江面上,只觉得山川重秀,天地再清,不由得感慨道:“我本以为当初一别,就会永远离开越国的百姓,把尸骨抛洒在异域他乡,哪会想到还能再回来重掌国政呢?”说完和夫人相对而泣,把旁边的人都激动得流下了眼泪。文种早已得到越王回来的消息,于是率领守国的大臣和城里的老百姓,在浙江边上跪拜迎接句践,岸上一片欢腾。句践让范蠡占卜回国都的日期。范蠡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大王选的日子,没有比明天更好的了。您应该马上赶回去以应吉兆。”于是句践带领着群臣,策马飞奔,连夜赶回了都城,然后祭祀太庙,上朝理事,这些都不必细说了。)

勾践心念会稽之耻,欲立城于会稽,迁都于此,以自警惕,乃专委其事于范蠡。蠡乃观天文,察地理,规造新城,包会稽山于内。西北立飞翼楼于卧龙山,以象天门;东南伏漏石窦,以象地户。外郭周围,独缺西北,扬言:“已臣服于吴,不敢壅塞贡献之道”,实阴图进取之便。
(句践心里总想着要报会稽之仇,就想在会稽建一座新城,然后把国都迁到那里,以便时时提醒告诫自己,就把这事专门交给范蠡去办。范蠡于是开始观天文,察地理,规划了一座新城,把整个会稽山都包容在里面。在城的西北面卧龙山上,建了一座飞翼楼,以象征天门;在城的东南面凿了个石洞, 以象征地户。外城的四周,独缺西北角,对外声称:“越国已经是吴国的属国,不敢堵塞敬献礼物的道路。”实际上是为将来出兵伐吴打开了方便之门。)

城既成,忽然城中涌出一山,周围数里,其象如龟,天生草木盛茂,有人认得此山,乃琅琊东武山,不知何故,一夕飞至。范蠡奏曰:“臣之筑城,上应天象,故天降‘昆仑’,以启越之伯也。”越王大喜,乃名其山曰怪山,亦曰飞来山,亦曰龟山。于山巅立灵台,建三层楼,以望灵物。制度俱备,勾践自诸暨迁而居之,谓范蠡曰:“孤实不德,以至失国亡家,身为奴隶,苟非相国及诸大夫赞助,焉有今日?”蠡曰:“此乃大王之福,非臣等之功也。但愿大王时时勿忘石室之苦,则越国可兴,而吴仇可报矣。”勾践曰:“敬受教!”于是以文种治国政,以范蠡治军旅,尊贤礼士,敬老恤贫,百姓大悦。
(新城刚修好,城里忽然拱出了一座山,周围有好几里,形状像个乌龟,山上草木繁盛,有人认出这座山原来是琅琊的东武山,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飞到这儿来了。范蠡对句践说: “臣建的新城,正好和天上的星象相对应,所以天上降下‘昆仑’,以昭示越国称霸的开端。”越王听了十分振奋,于是就给这座山取名叫怪山,也叫飞来山、龟山。在山顶上又建了一座三层高的灵台,以乞求神物下凡。等新城里的一切都按规划修建好了,句践就把都城从诸暨迁到这里,然后对范蠡说:“我实在无德无才,以至国破家亡,给人当了奴隶,要不是相国和诸位大臣的扶助,怎么能有今天?”范蠡说:“这都是大王的洪福,并不是我们的功劳。但愿大王时时刻刻不要忘记石室中的苦难,那么越国就一定能复兴,吴国的仇就一定能报!”句践说:“我一定记住你的教诲!”于是就让文种处理国务,范蠡训练兵马,尊贤礼士,敬老安贫,老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越王自尝粪之后,常患口臭。范蠡知城北有山,出蔬菜一种,其名曰蕺,可食,而微有气息,乃使人采蕺,举朝食之,以乱其气。后人因名其山曰蕺山。
(越王自从尝粪以后,常患口臭。范蠡知道城北有座山,山上出产一种蔬菜,名字叫蕺,可以食用,而且稍微有些怪味,就派人采来让满朝文武每人都吃上几口,以混乱朝堂里的气味。后人因此把那座山叫作蕺山。)

勾践迫欲复仇,乃苦身劳心,夜以继日。目倦欲合,则攻之以蓼,足寒欲缩,则渍之以水。冬常抱冰,夏还握火;累薪而卧,不用床褥。又悬胆于坐卧之所,饮食起居,必取而尝之。中夜潜泣,泣而复啸,“会稽”二字,不绝于口。以丧败之余,生齿亏减,乃着令使壮者勿娶老妻,老者勿娶少妇;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其父母俱有罪;孕妇将产,告于官,使医守之;生男赐以壶酒、一犬,生女赐以壶酒、一豚;生子三人,官养其二,生子二人,官养其一。有死者,亲为哭吊。每出游,必载饭与羹于后车,遇童子,必而啜之,问其姓名。遇耕时,躬身秉耒。夫人自织,与民间同其劳苦。七年不收民税。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惟问侯之使,无一月不至于吴。复使男女入山采葛,作黄丝细布,欲献吴王;尚未及进,吴王嘉勾践之顺,使人增其封。于是东至句甬,西至檇李,南至姑蔑,北至平原,纵横八百余里,尽为越壤。勾践乃治葛布十万疋,甘蜜百坛,狐皮五双,晋竹十艘,以答封地之礼。夫差大悦,赐越王羽毛之饰。子胥闻之,称疾不朝。
(句践立志报仇,就夜以继日地苦身劳心,磨练自己。眼睛困得都快睁不开了,就滴上有辣味的蓼叶汁;手脚冷得不敢往外伸,就偏泡在凉水里。冬天经常怀里抱着冰;夏天经常在屋里烤火。晚上不铺褥子也不盖被子,就躺在柴草堆上睡觉。又在屋子里吊上几只苦胆,吃饭、睡觉前都要尝一尝。每到半夜,一想起在吴国受侮辱的那些日子,就悄悄地流眼泪,擦干了泪水, 就大声呼喊,不停地叫着“会稽”两个字。越国打了败仗亡了国,士兵和老百姓被大批大批地屠杀,人口锐减,田地荒芜,兵源不足,句践就制订了几条奖励生育的法令:青壮男子不准娶上年纪的女人;上岁数的男人不准娶年轻的姑娘;女子十七岁还不出嫁,男子二十岁还不结婚,父母要受处罚;孕 妇临产,必须报官,好派官医来照顾;生个男孩,赏一壶酒一只狗,生个女孩,赏一壶酒一口猪;有三个儿子的人家,国家负责抚养两个,有两个儿子的人家,国家负责抚养一个。此外,碰上谁家死了人,句践就亲自去为他送葬;出宫巡游的时候,每次都在车后边带上粥饭,遇到小孩,一定让他们吃得饱饱的,然后再问清他们的姓名,到了耕种的季节,句践就亲自抡着锄头在田里干活儿;他的夫人也亲自纺纱织布,和老百姓一起劳动。越国一连七年不收民税,但王公大臣们都是吃饭不见肉,穿衣不绣花,为的是节衣缩食,好每月按时给吴王进贡。句践又派人到深山里采集葛麻,准备纺些黄丝织成细绸献给吴王,没等送去,吴王就发来嘉奖令,称赞勾践的忠顺,还给句践增加了封地。于是,东到句甬,西到檇李,南到姑蔑,北到平原,纵横八百余里,全成了越国的国土。句践赶忙给吴王送去了绸布十万匹,蜂蜜一百坛,狐皮五双,晋竹十船,作为封地的答谢。夫差很高兴,又赐给句践一些羽毛饰品。伍子胥听说了这些事,就推说有病,不去上朝。)

夫差见越已臣服不贰,遂深信伯嚭之言。一日,问伯嚭曰:“今日四境无事,寡人欲广宫室以自娱,何地相宣?”嚭奏曰:“吴都之下,崇台胜境,莫若姑苏,然前王所筑,不足以当巨览。王不若重将此台改建,令其高可望百里,宽可容六千人,聚歌童舞女于上,可以极人间之乐矣。”夫差然之。乃悬赏购求大木。
(夫差见越国忠心不贰,甘心称臣,对伯嚭更加信赖。一天,又问伯嚭说:“眼下国里边已经没什么让人操心的事了,我想多盖几处宫殿好玩玩乐乐,你看什么地方合适呢?”伯嚭说:“国都以外,风景名胜,要数姑苏,但是前些年造的那些台阁亭榭,已经显得有点儿寒酸了。大王不如把姑苏台重新改建,让它高得可以看出一百里,宽得可以容纳六千人,再把歌童舞女都聚集在台上边,那才称得上是极乐世界呢!”夫差听了直拍伯嚭的肩膀,当即派人四处张贴榜文,悬赏购买大木头。)

文种闻之,进于越王曰:“臣闻‘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今王志在报吴,必先投其所好,然后得制其命。”勾践曰:“虽得其所好,岂遂能制其命乎?”文种对曰:“臣所以破吴者有七术:一曰捐货币,以悦其君臣;二曰贵籴粟槁,以虚其积聚;三曰遗美女,以惑其心志;四曰遗之巧工良材,使作宫室,以罄其财;五曰遗之谀臣,以乱其谋;六曰强其谏臣使自杀,以弱其辅;七曰积财练兵,以承其弊。”勾践曰:“善哉!今日先行何术?”文种对曰:“今吴王方改筑姑苏台,宜选名山神材,奉而献之。”越王乃使木工三千余人,入山伐木,经年无所得。工人思归,皆有怨望之心,乃歌《木客之吟》曰:
(文种听说了这件事,就建议句践说:“我听说‘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如今大王立志向吴国报仇,那就一定要先投其所好,然后才能把它制于死地。”句践说:“投其所好倒好办,可怎么才能把它制于死地呢?”文种回答说:“依我看,可以有七种办法:一是送金钱财物,以取悦吴国君臣;二是高价买进吴国的粟米,以减少吴国的积粮;三是多送美女,以消磨敌人的斗志;四是把能工巧匠和优良的木材送去帮他们多建宫殿,以削弱吴国的财力;五是派能言善辩的人去给夫差拍马屁,并花言巧语扰乱他们的决策;六是设法使规劝夫差仇视提防越国的谏臣自杀,以除掉吴王的臂膀;七是积财练兵,等待敌人露出破绽,乘机进攻。”句践说:“这些办法太好了!那么现在先用哪种办法好呢?”文种回答说:“如今吴王正要改建姑苏台,应该派人到深山里去选伐巨木,献给吴国。”于是句践就派出三千多人,到山里去伐木。可是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令人满意的大树。因为想家,大家渐渐抱怨起来,于是唱起了《木客之吟》:)

朝采木,暮采木,朝朝暮暮入山曲,穷岩绝壑徒往复。天不生兮地不育,木客何辜兮,受此劳酷?

每深夜长歌,闻者凄绝。忽一夜,天生神木一双,大二十围,长五十寻,在山之阳者曰梓,在山之阴者曰楠。木工惊睹,以为目未经见,奔告越王。群臣皆贺曰:“此大王精诚格天,故天生神木,以慰王衷也。”勾践大喜,亲往设祭,而后伐之。加以琢削磨砻,用丹青错画为五采龙蛇之文。使文种浮江而至,献于吴王曰:“东海贱臣勾践,赖大王之力,窃为小殿,偶得巨材,不敢自用,敢因下吏献于左右。”夫差见木材异常,不胜惊喜。子胥谏曰:“昔桀起灵台,纣起鹿台,穷竭民力,遂致灭亡。勾践欲害吴,故献此木,王勿受之。”夫差曰:“勾践得此良材,不自用而献于寡人,乃其好意,奈何逆之?”遂不听,乃将此木建姑苏之台。

(大家一到深夜就唱起这首歌,听的人都觉得很悲伤。忽然一天夜里,森林里突然生长出一双神木,长五十寻,粗二十围,在山南边的叫梓,在山北边的叫楠。大家从没见过这样高大的树木,一个个直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赶紧报告了越王,大臣们都来祝贺说:“这都是大王精诚所至,所以天降神木,慰问大王。”句践十分高兴,亲自设坛祭祀树神,此后才叫人砍伐,再经过削琢打磨,画上五色龙蛇,这才派文种带人顺着江水漂浮护送到吴国。文种把神木献给夫差后,又把句践的话传给他:“东海贱臣句践,依靠大王的力量,想修建一座小小的宫殿,偶然得到两根巨材,不敢自用,特地送给大王。”夫差见那两根木头高大的出奇,又惊又喜。子胥劝告说:“从前夏桀造灵台,商纣造鹿台,劳民伤财,以致灭亡。句践要害吴国,才送来这木头,大王千万别接受。”夫差说:“句践得到这样好的木材,自己舍不得用却献给我,这是他的一片好心,怎么能拒绝呢?”于是命人把这两根木头送去建姑苏台。)

三年聚材,五年方成,高三百丈,广八十四丈,登台望彻二百里。旧有九曲径以登山,至是更广之。百姓昼夜并作,死于疲劳者,不可胜数。有梁伯龙诗为证。
(经过三年积蓄木材,五年日夜施工,姑苏台终于建起来了:高三百丈,宽八十四丈,登上顶层,一眼能看出二百里地。累死、伤残的老百姓不计其数,后人有一首诗写道:)

千仞高台面太湖,朝钟暮鼓宴姑苏;
威行海外三千里,霸占江南第一都。

越王闻之,谓文种曰:“子所云‘遗之巧匠良材,使作宫室,以尽其财。’此计已行。今崇台之上,必妙选歌舞以充之,非有绝色,不足侈其心志。子其为寡人谋之!”文种对曰:“兴亡之数,定于上天,既生神木,何患无美女。但搜求民间,恐惊动人心;臣有一计,可阅国中之女子,惟王所择。”

(越王听到消息后就对文种说:“你说的送木头的办法咱们已经用过了。现在姑苏台上,一定缺少能歌善舞的女子,咱们要想办法给吴王送去。但是要没有绝色的美女,也还是不能迷惑住吴王。这事你还得替我想个办法。”文种回答说:“吴国灭亡,天数已定,既然天降神木,还愁找不到美女。只是要从民间选美,恐怕会惊动老百姓,我有一条计策,可以遍挑全国的女子,任您选择。”)

不知文种说出甚计,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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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mylingo 周二 七月 29, 2014 11:22 pm

第八十一回  美人计吴宫宠西施  言语科子贡说列国

   话说越王勾践欲访求境内美女,献于吴王,文种献计曰:“愿得王之近竖百人,杂以善相人者,使挟其术,遍游国中,得有色者,而记其人地,于中选择,何患无人?”句践从其计。半年之中,开报美女,何止二十余人。勾践更使人覆视,得尤美者二人,因图其形以进。那二人是谁?西施,郑旦。那西施乃苎萝山下采薪者之女。其山有东西二村,多施姓者,女在西村,故以西施别之。郑旦亦在西村,与施女毗邻,临江而居,每日相与浣纱于江,红颜花貌,交相映发,不啻如并蒂之芙蓉也。勾践命范蠡各以百金聘之。服以绮罗之衣,乘以重帷之车,国人慕美人之名,争欲识认,都出郊外迎候,道路为之壅塞。
   (话说越王句践想要收寻境内美女,贡献给吴王夫差,文种献计说:“请大王派出身边近侍百人,让他们与善相面观色的人一同在国内寻访探察,发现容色艳丽的女子就记下她们的姓氏住址,然后再从中挑选,这样一来,我们何愁找不到绝色女子进贡呢?”句践听从文种之计。半年之间,寻访者共报上美女二十多人,句践又派人去复视挑选,选出了两个容色最美的女子。这两人一个叫西施,一个叫郑旦。西施是苎萝山下樵夫之女,苎萝山有东西两村,两村人大多姓施,她住在西村,故称为西施。郑旦也住西村,她与西施比邻而居,两人每天一道到江边浣纱,花容相映,如同并蒂芙蓉。句践让范蠡各用百两黄金将她们征召到都城,城中百姓闻听二人美色,都纷纷出城来到郊外,想一睹两人的芳容。)

范蠡乃停西施、郑旦于别馆,传谕:“欲见美人者,先输金钱一文。”设柜收钱,顷刻而满。美人登朱楼,凭栏而立,自下望之,飘飘乎天仙之步虚矣。美人留郊外三日,所得金钱无算,悉辇于府库,以充国用。勾践亲送美人别居土城,使老乐师教之歌舞,学习容步,俟其艺成,然后敢进吴邦。——时周敬王三十一年,勾践在位之七年也。
   (范蠡见人多拥挤,道路堵塞,便将西施、郑旦安排在城外馆舍,并让人传话:“要想观看美人,须先交纳金钱一文。”于是设柜收钱,倾刻之间钱柜就满了,两位美人在郊外停留三天,范蠡所得金钱无数,随后他命人将钱用车运交国库。句践亲自将两位美人送到离宫土城,让老乐师教二人学习歌舞礼仪,准备等二人艺成后献给吴王夫差。——这时是周敬王三十一年,也就是句践在位的第七年。)

   先一年,齐景公杵臼薨,幼子荼嗣立。是年,楚昭王轸薨,世子章嗣立。其时楚方多故,而晋政复衰。齐自晏婴之死,鲁国孔子之去,国俱不振,独吴国之强,甲于天下,夫差恃其兵力,有荐食山东之志,诸侯无不畏之。就中单说齐景公,夫人燕姬,有子有夭,诸公子庶出者,凡六人,阳生最长,荼最幼。荼之母鬻姒,贱而有宠,景公因母及子,爱荼特甚,号为安孺子。景公在位五十七年,年已七十余岁,不肯立世子,欲待安孺子长成,而后立之。何期一病不起,乃属世臣国夏、高张,使辅荼为君。大夫陈乞,素与公子阳生相结,恐阳生见诛,劝使出避。阳生遂与其子壬及家臣阚止,同奔鲁国。景公果使国、高二氏逐群公子,迁于莱邑。
   (前一年,齐景公杵臼去世,景公的幼子荼继位。这一年楚昭王轸去世,太子章继位。此时楚国多有变故,晋国国势渐衰,齐国因晏婴去世,鲁国因孔子罢职,也都衰微不振,只有南方的吴国还保持着国力强盛。吴王夫差依仗其军事实力,一心想吞并中原之地,各国诸侯无不对他心存惧意。单说齐景公,他的夫人名叫燕姬,曾生下一子,但后来因病夭亡,其他六位公子都是庶出,其中以阳生年纪最长,荼年纪最轻。荼的母亲鬻姒出身低贱却最得景公宠爱,景公爱母及子,对荼也特别喜爱,称荼为“安孺子”。景公在位五十七年,年纪已经七十多岁,却不肯立太子,一心想等安孺子长大成人,然后立他为太子。后来景公一病不起,于是他便把大臣国夏、高张召来,向两人托孤,嘱托两人共辅幼子荼为君。齐大夫陈乞一向与公子阳生相交,这时他担心阳生被杀,便出言劝他逃亡他国。阳生听从了陈乞之言,带着儿子壬和家将阚止一同逃到鲁国。事后齐景公果然让国夏、高张两人将其他几位公子逐出都城。)

   景公薨,安孺子荼既立,国夏、高张左右秉政。陈乞阳为承顺,中实忌之。遂于诸大夫面前,诡言:“高、国有谋,欲去旧时诸臣,改用安孺子之党。”诸大夫信之,皆就陈乞求计。陈乞因与鲍牧倡首,率诸大夫家众,共攻高、国,杀高张,国夏出奔莒国。于是鲍牧为右相,陈乞为左相,立国书、高无平以继二氏之祀。安孺子年才数岁,言动随人,不能自立。
   (不久,景公去世,安孺子荼在国夏、高张二人的辅佐下继位为君。大夫陈乞表面上尊奉安孺子,内心却十分忌恨,于是他把朝中大臣们找来,骗他们说:“国夏、高张两人密谋,想把朝中老臣罢职逐出,而起用安孺子的私人势力。”群臣听信了陈乞之言,纷纷前来向他问计。陈乞于是便和大夫鲍牧挑头,率领各位大夫的家兵去围攻高张、国夏的府邸,杀死了高张,国夏则趁乱逃脱,跑到莒国避难。从此鲍牧做了右相,陈乞做了左相,两人让国书、高无平继承了国夏、高张两族的家祀。这时安孺子年龄才刚刚几岁,无法掌国理政。)

   陈乞有心要援立公子阳生,阴使人召之于鲁。阳生夜至齐郊,留阚止与其子壬于郊外,自己单身入城,藏于陈乞家中。陈乞假称祀先,请诸大夫至家,共享祭余。诸大夫皆至。鲍牧别饮于他所,最后方到。陈乞候众人坐定,乃告曰:“吾新得精甲,请共观之。”众皆曰:“愿观。”于是力士负巨囊自内门出,至于堂前。陈乞手自启囊,只见一个人,从囊中伸头出来,视之;乃公子阳生也。众人大惊。陈乞扶阳生出,南向立,谓诸大夫曰:“‘立子以长’,古今通典。安孺子年幼,不堪为君,今奉鲍相国之命,请改事长公子。”鲍牧睁目言曰:“吾本无此谋,何得相诬?欺我醉耶?”阳生向鲍牧揖曰:“废兴之事,何国无之?惟义所在。大夫度义可否,何问谋之有无?”陈乞不待言终,强拉鲍牧下拜。诸大夫不得已,皆北面稽首。陈乞同诸大夫歃血定盟。车乘已具,齐奉阳生升车入朝,御殿即位,是为悼公。即日迁安孺子于宫外,杀之。悼公疑鲍牧不欲立己,访于陈乞,乞亦忌牧位在己上,遂阴谮牧与群公子有交,不诛牧,国终不靖。于是悼公复诛鲍牧,立鲍息,以存鲍叔牙之祀。陈乞独相齐国。国人见悼公诛杀无辜,颇有怨言。
   (陈乞想扶立公子阳生为君,便私下派人将阳生从鲁国召回。阳生来到齐都郊外,将儿子壬和家将阚止留在城外,自己趁 夜单身进城,藏身于陈乞家中。陈乞假托祭祀祖先,请各位大夫前来品尝祭品,鲍牧在别处饮酒,最后才到。等众人坐定,陈乞告诉大家说:“我最近得到一副金刚铠甲,想请诸位看看。”说着便让武士扛出了一个大口袋,陈乞解开口袋,只见一个人头从里面探出,众人定眼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此人正是景公的长公子阳生。陈乞扶阳生站起,对众大夫说到:“立长子继位是古今惯例,安孺子年幼无知,无法执掌国位,我现在奉鲍相国命令,改扶长公子继位为君。”鲍牧双眼圆睁,说道:“我从未说过此话,你为何将此事强加在我头上,是欺我喝醉酒了吗?”阳生向鲍牧作揖说:“废旧立新的事,哪个国家没有?大夫只要看它是否符合大义,是否对国家社稷有利,又 何必在意事前说没说过此话呢?”陈乞不等阳生说完,就强拉鲍牧下拜行礼,众大夫不得已,也只得跪下叩头,向阳生行君巨大礼。陈乞与众大夫献血盟誓。众人准备车驾仪仗,共奉阳生入朝升殿,即位为君,称为齐悼公。安孺子当天就被推到宫外处死。悼公怀疑鲍牧拒绝扶立自己为君,便与陈乞一道商议此事,陈乞也嫉恨鲍牧官位在自己之上,于是出言诬告他与其他几位公子串通,并劝悼公尽早将鲍牧处死。悼公下令处死鲍牧,让鲍息继承大夫之位,以便保存鲍叔牙的祖祭。此后齐国政务全由陈乞一人掌握。齐国百姓见悼公无故杀害忠良之后,不由心存不满。)

   再说悼公有妹,嫁与邾子益为夫人。益傲慢无礼,与鲁不睦。鲁上卿季孙斯言于哀公,引兵伐邾,破其国,执邾子益,囚于负瑕。齐悼公大怒曰:“鲁执邾君,是欺齐也。”遂遣使乞师于吴,约同伐鲁。夫差喜曰:“吾欲试兵山东,今有名矣!”遂许齐出师。鲁哀公大惧,即释放邾子益,复归其国,使人谢齐。齐悼公使大夫公孟绰辞于吴王,言:“鲁已服罪,不敢劳大王之军旅。”夫差怒曰:“吴师行止,一凭齐命,吴岂齐之属国耶?寡人当亲至齐国,请问前后二命之故。”叱公孟绰使退。鲁闻吴王怒齐,遂使人送款与吴,反约吴王同伐齐国。夫差欣然即日起时,同鲁伐齐,围其南鄙。齐举国惊惶,皆以悼公无端召寇,怨言益甚。时陈乞已卒,子陈恒秉政,乘国人不顺,谓鲍息曰:“子盍行大事,外解吴怨,而内以报家门之仇?”息辞以不能,恒曰:“吾为子行之。”乃因悼公阅师,进鸩酒,毒杀悼公,以疾讣于吴军曰:
   (齐悼公有一个妹妹嫁给邾国国君益为夫人,益傲慢无礼,一向与鲁国不和,鲁国上卿季孙斯奏明鲁哀公,率兵马攻破邾国,将益俘获,把他囚禁在负瑕。齐悼公闻听大怒,说道:“鲁国俘获邾君,就是对齐国无礼。”于是便派人向吴国请兵,约好联兵攻打鲁国。吴王夫差大喜道:“寡人正想发兵中原,现在终于有了现成的借口。”当即答应了齐国的请求。鲁哀公听说齐、吴联兵,心中惊惧,连忙将邾君释放归国,并派人前去向齐国道歉谢罪。齐悼公派大夫公孟绰通知吴王,说:“鲁国已服罪认错,不用再烦劳贵国大军了。”夫差大怒说:“吴国军队的进退行止都听凭齐国国君一句话,你以为吴国是你们齐国的附属国吗?寡人这就亲自去齐国,问一问你们国君为何出尔反尔。”鲁国听说吴王夫差对齐国发怒,便派人向吴国送礼行贿,相约两国共同出兵攻齐,吴王夫差欣然应允,当日便命兵马启程出发,与鲁军联合,攻占了齐国的南部地区。齐国上下震惊,人们纷纷责怪悼公无端召来强敌入侵,对他更加不满。这时相国陈乞已死,陈乞之子陈恒继掌相位,他趁国中百姓不满,对鲍息说:“你为何不做一件对外可消除吴王的怒气,对内可为你自己报复家门之仇的大事呢?”鲍息推辞说不能。陈恒说:“我替你去做。”于是便趁悼公检阅兵马时,献鸩酒将他毒死,并立即派人向吴军报丧说:)

   上国膺受天命,寡君得罪,遂遘暴疾,上天代大王行诛,幸赐矜恤,勿陨社稷,愿世世服事上国。
   (贵国上承天命,我君得罪大王,于是遭到暴病身亡,上天既已代大王将我君诛杀,就请开恩赦免齐国的百姓社稷,齐国以后将世世代代听从贵国号令。)

   夫差乃班师而退,鲁师亦归。国人皆知悼公死于非命,因畏爱陈氏,无敢言者。陈恒立悼公之子壬,是为简公。简公欲分陈氏之权,乃以陈恒为右相,阚止为左相。昔人论齐祸皆启于景公。诗曰:
   (夫差闻听悼公已死,下令撤军回国,鲁国军队也随即退走。陈恒扶立悼公之子壬继位为君,称齐简公。简公想要分散陈恒手中的权力,便封陈恒为右相,阚止为左相。后人有诗专论齐国祸乱都因齐景公而起,诗道:)

   从来溺爱智逾昏,继统如何乱弟昆?
   莫怨强臣与强寇,分明自己凿凶门。

   时越王教习美女三年,技态尽善,饰以珠幌,坐以宝车,所过街衢,香风闻于远近,又以美婢旋波、移光……等六人为侍女,使相国范蠡进之吴国。夫差自齐回吴,范蠡入见,再拜稽首曰:“东海贱臣勾践,感大王之恩,不能亲率妻妾,伏侍左右,遍搜境内,得善歌舞者二人,使陪臣纳之王宫,以供洒扫之役。”夫差望见,以为神仙之下降也,魂魄俱醉。子胥谏曰:“臣闻‘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夫美女者,亡国之物,王不可受!”夫差曰:“好色,人之同心。勾践得此美女不自用,而进于寡人,此乃尽忠于吴之证也。相国勿疑。”遂受之。二女皆绝色,夫差并宠爱之,而妖艳善媚,更推西施为首。于是西施独夺歌舞之魁,居姑苏之台,擅专房之宠,出入仪制,拟于妃后。郑旦居吴宫,妒西施之宠,郁郁不得志,经年而死。夫差哀之,葬于黄茅山,立祠祀之。此是后话。

   (此时,西施、郑旦在土城学习歌舞已经三年,待两人艺成,句践命人用珠宝装饰二女,让她们乘坐着宝马雕车,由旋波、移光等六位美貌侍女相陪,随相国范蠡来到吴国。吴王夫差征齐归来,范蠡入宫拜见,叩头说道:“东海贱臣句践感激大王的饶命之恩,因不能亲自率妻妾侍奉大王,便派人在境内四处寻访探察,找到两位能歌善舞的美人,现在特派陪臣献给大王。”夫差见二女美如下凡仙女,不由心神俱醉。相国伍子胥一旁奏道:“臣听说夏朝因妹喜而亡,殷商因妲己而亡,周朝因褒姒而亡。可见美色女子实是亡国之物,大王万万不可接受。”夫差说:“喜好美色是人之天性,句践得到这两美人自己不享用,却派人进献给寡人,这是他对我吴国尽忠的明证,相国不要再乱猜疑了。”遂将二女收下。西施、郑旦都是天下绝色,夫差对她们二人都十分宠爱,但西施妖艳善媚,后来终于独得夫差欢心,得以居住在姑苏台上,与夫差形影不离,出入的礼仪车仗也犹如后妃。郑旦住在吴宫,她嫉妒西施独受宠爱,郁郁不得志,于一年后去世。夫差十分悲痛,命人将她葬在黄茅山,建祠祭祀,这是后话。)

   且说夫差宠幸西施,令王孙雄特建馆娃宫于灵岩之上,铜沟玉槛,饰以珠玉,为美人游息之所。建“响屟廊”,——何为响屟?屟乃鞋名,凿空廊下之地,将大瓮铺平,覆以厚板,令西施与宫人步屟绕之,铮铮有声,故名响屟。——今灵岩寺圆照塔前小斜廊,即其址也。高启《馆娃宫》诗云:
   (再说夫差宠幸西施,命王孙雄专为她在灵岩上修建了富丽豪华的馆娃宫,又为她建了一座“响屟廊”——屟是木板拖鞋,将廊下的土地凿成瓮形大坑,上面用厚木板覆盖辅平,让西施和宫女穿上木鞋在上面行走,铮铮有声,所以取名响屟。——现在灵岩寺圆照塔前有一个小斜廊,就是响屟廊的遗址。高启有诗咏馆娃宫道:)

   馆娃宫中馆娃阁,画栋侵云峰顶开;
   犹恨当时高未极,不能望见越兵来!

   王禹偁有《响屟廊》诗云:

   (王禹偁有诗咏响屟廊道:)

   廊坏空留响屟名,为因西子绕廊行;
   可怜伍相终尸谏,谁记当时曳履声!

   山上有玩花池,玩月池。又有井,名吴王井,井泉清碧,西施或照泉而妆,夫差立于旁,亲为理发。又有洞名西施洞,夫差与西施同坐于此。洞外石有小陷,今俗名西施迹。又尝与西施鸣琴于山巅,今有琴台。又令人种香于香山,使西施与美人泛舟采香。今灵岩山南望,一水直如矢,俗名箭泾,即采香泾故处。又有采莲泾,在郡城东南,吴王与西施采莲处。又于城中开凿大濠,自南直北,作锦帆以游,号锦帆泾。高启诗云:


   吴王在日百花开,画船载乐洲边来;
   吴王去后百花落,歌吹无闻洲寂寞。
   花开花落年年春,前后看花应几人?
   但见枝枝映流水,不知片片堕行尘。
   年年风雨荒台畔,日暮黄鹂肠欲断;
   岂惟世少看花人,从来此地无花看。

   又城南有长洲苑,为游猎之所。又有鱼城养鱼,鸭城畜鸭,鸡陂畜鸡,酒城造酒。又尝与西施避暑于西洞庭之南湾,湾可十余里,三面皆山,独南面如门阙。吴王曰:“此地可以消夏。”因名消夏湾。张羽又有《苏台歌》云:

   馆娃宫中百花开,西施晓上姑苏台。
   霞裙翠袂当空举,身轻似展凌风羽。
   遥望三江水一杯,两点微茫洞庭树。
   转面凝眸未肯回,要见君王射麋处。
   城头落日欲栖鸦,下阶戏折棠梨花;
   隔岸行人莫倚盼,干将莫邪光粲粲。

   夫差自得西施,以姑苏台为家,四时随意出游,弦管相逐,流连忘返。惟太宰嚭王孙雄常侍左右,子胥求见,往往辞之。

   (夫差自从得了西施,便以姑苏台为家,终日沉溺于歌舞声色之中,不再上朝听政,平日身边只有太宰伯嚭和王孙雄侍奉,连相国伍子胥求见,也往往遭到拒绝。)

   越王勾践闻吴王宠幸西施,日事游乐,复与文种谋之。文种对曰:“臣闻‘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今岁年谷歉收,粟米将贵,君可请贷于吴,以救民饥。天若弃吴,必许我贷。”勾践即命文种以重币贿伯,使引见吴王。吴王召见于姑苏台之宫,文种再拜请曰:“越国洿下,水旱不调,年谷不登,人民饥困。愿从大王乞太仓之谷万石,以救目前之馁,明年谷熟,即当奉偿。”夫差曰:“越王臣服于吴,越民之饥,即吴民之饥也,吾何爱积谷,不以救之?”时子胥闻越使至,亦随至苏台,得见吴王,及闻许其请谷,复谏曰:“不可,不可!今日之势,非吴有越,即越有吴。吾观越王之遣使者,非真饥困而乞籴也,将以空吴之粟也。与之不加亲,不与未成仇,王不如辞之。”吴王曰:“勾践囚于吾国,却行马前,诸侯莫不闻知。今吾复其社稷,恩若再生,贡献不绝,岂复有背叛之虞乎?”子胥曰:“吾闻越王早朝晏罢,恤民养士,志在报吴,大王又输粟以助之,臣恐麋鹿将游于姑苏之台矣。”吴王曰:“勾践业已称臣,乌有臣而伐君者?”子胥曰:“汤伐桀,武王伐纣,非臣伐君乎?”伯嚭从旁叱之曰:“相国出言太甚,吾王岂桀、纣之比耶?”因奏曰:“臣闻葵邱之盟,遏籴有禁,为恤邻也。况越,吾贡献之所自出乎?明岁谷熟,责其如数相偿,无损于吴,而有德于越,何惮而不为也?”夫差乃与越粟万石,谓文种曰:“寡人逆群臣之议,而输粟于越,年丰必偿,不可失信!”文种再拜稽首曰:“大王哀越而救其饥馁,敢不如约。”文种领谷万石,归越,越王大喜,群臣皆呼:“万岁!”勾践即以粟颁赐国中之贫民,百姓无不颂德。
   (越王句践闻听吴王宠幸西施,荒废国政,于是将文种召来商议。文种说:“臣常听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今年我越国粮食歉收,民间米价上涨,主公可向吴国借粮来赈济饥民,如果老天要使吴国之国丧邦,必会让他们答应借粮给我。”于是句践便派文种用重金向伯嚭行贿,伯嚭引文种到姑苏台拜见了吴王夫差,文种叩拜完毕,向夫差说道:“下属越国今年风雨不调,五谷歉收,境内百姓饥苦不堪,现在鄙君想向大王借粮食万石,赈济百姓,等明年粮食收获,定当如数奉还。”夫差听完说道:“越王向我吴国称臣,越国百姓受饥,就等于我吴国百姓挨饿,寡人又怎能爱惜仓中的粮米而见死不救呢?”伍子胥听说越国有使者到来,也连忙来到姑苏台拜见吴王,这时他听夫差要答应借粮给越国,连忙劝阻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今日形势不是吴国吞并越国,就是越国吞并吴国,臣看越王派使者前来并不是真的因饥荒而来求粮,而是为了有目的地将吴国粮仓弄空。这粮食给他们不能增强两国关系,不给他也未必会使两国成仇,大王不如将此事推辞。”吴王说:“昔日句践兵败亡国,被我囚禁在吴国,天下诸侯无人不知。如今寡人让他回国,恢复了他的江山社稷,对他可说有再造之恩,难道他还会背叛我吗?”伍子胥答道:“臣听说越王每日早起晚睡,勤于政务,一心想向吴国报复昔日冤仇,如今大王又要用自己的粮食帮助他们,我看吴国大难之日已不远了!”吴王不信说:“句践早已向我称臣,哪儿有为臣的率兵攻打为君的道理?”伍子胥说道:“商汤伐桀, 武王伐纣,不就是臣子攻打君主吗?”伯嚭一旁厉声喝道:“伍相国说得太过分了,你怎能将我们大王和桀、纣相提并论呢?”又转身向吴王奏道:“救助邻国饥荒灾害,本是一国诸侯的应有之举。越国既向我进贡称臣,更应受到照顾。只须明年粮食收获,让他们如数偿还即可,这样一来我吴国不仅丝毫无损,还会因此有恩于越国,这种事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夫差于是将一万石粮食借给越国,并对文种说:“我不听群臣劝谏,借粮给你们,明年你们可不能失信不还!”文种叩头拜谢道:“大王圣明仁慈,肯借粮米给我们,对越国百姓实有救命之恩,臣等怎敢不按期归还?”文种押运粮米回到越国,越王句践大喜,命人将粮食分给贫户饥民,越国百姓纷纷称颂。)

   次年,越国大熟,越王问于文种曰:“寡人不偿吴粟,则失信;若偿之,则损越而利吴矣。奈何?”文种对曰:“宜择精粟,蒸而与之,彼爱吾粟,而用以布种,吾计乃得矣。”越王用其计,以熟谷还吴,如其斗斛之数。吴王叹曰:“越王真信人也!”又见其谷粗大异常,谓伯嚭曰:“越地肥沃,其种甚嘉,可散与吾民植之。”于是国中皆用越之粟种。不复发生,吴民大饥,夫差犹认以为地土不同,不知粟种之蒸熟也。此种之计亦毒矣!——此周敬王三十六年事也。
   (第二年,越国粮食大获丰收,越王问文种道:“我如不偿还吴国粮食,会失去信誉,如果守信偿还,则会损伤越国而有利于吴国,你看我们究竟该如何处置此事?”文种答道:“应该选取生长饱满的稻谷,蒸熟后送还吴国,吴国珍惜这些稻谷,必会留下它们作为粮种,这样我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越王听从了文种的计策,如数将熟谷归还吴国。吴王夫差见越人守约还粮,心中十分高兴,赞叹说:“句践真是个注重信约的好人!”他见越国所还稻谷又粗又壮,对伯嚭说道:“越国土地肥沃,他们的粮种很好,我们可以把这些稻谷赠给百姓去培养种植。”于是吴国的农人都把越国稻米作为粮种。稻谷播下后不生长出芽,吴国全境发生饥荒,夫差以为这是因土壤气候不同造成的,根本就未想到这些都是蒸熟的稻谷。此事发生于周敬王三十六年。 )

   越王闻吴国饥困,便欲兴兵伐吴。文种谏曰:“时未至也,其忠臣尚在。”越王又问于范蠡,蠡对曰:“时不远矣!愿王益习战以待之。”越王曰:“攻战之具,尚未备乎?”蠡对曰:“善战者,必有精卒,精卒,必有兼人之技,大者剑戟,小者弓弩,非得明师教习,不得尽善。臣访得南林有处女,精于剑戟;又有楚人陈音,善于弓矢,王其聘之。”越王分遣二使,持重币往聘处女及陈音。
   (越王闻听吴国饥荒,便想派兵进攻吴国,文种劝阻说:“时机尚未成熟,吴国的忠臣还在台上。”越王又将范蠡召来询问,范蠡答道:“日期已经不远,请大王加紧时间操练兵马。 ”越王问道:“作战的兵械器具还未备齐吗?”范蠡答道:“要想战胜敌人必须有精兵勇卒,精兵勇卒必须具有过人的武艺 技能,大到剑戟,小到弓驽,非得请明师指教不可。臣打听到南林有位处女,精通剑术戟法,又有一个楚国神射手名叫陈音,大王可将二人请来帮我们训练士卒。”越王听从范蠡之计,派人携带重礼分别去聘请南林处女和陈音。)

   单说处女不知名姓,生于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不由师传,自然工于击刺。使者至南林,致越王之命,处女即随使北行。至山阴道中,遇一白须老翁,立于车前,问曰:“来者莫非南林处女乎?有何剑术,敢受越王之聘?愿请试之!”处女曰:“妾不敢自隐,惟公指教!”老翁即挽林内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处女。竹折,末堕于地,处女即接取竹末,以刺老翁。老翁忽飞上树,化为白猿,长啸一声而去。使者异之。处女见越王,越王赐坐,问以击刺之道。处女曰:“内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好妇,夺之似猛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王不信,愿得试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攒戟以刺处女。处女连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习军士,军士受其教者三千人。岁余,处女辞归南林,越王再使人请之,已不在矣。或曰:“天欲兴越亡吴,故遣神女下授剑术,以助越也。”
   (南林的这个处女无名无姓,从小生长在野外荒林,未经别人传授,对剑术技击无师自通。使者来到南林,向她转述了越王的命令,南林处女当即动身随使者赶赴都城。行到山阴道上,遇上一位白须老翁当道而立,向南林处女问道:“来人是不是南林处女?你有何惊人剑术敢接受越王邀请?老夫想与你比试比试!”南林处女说:“妾不敢藏拙,请老丈多多指教。”老翁随手从林中折下一根青竹,以竹为剑向南林处女刺来,竹枝刺到半途突然折断,南林处女飞身前跃,未等竹枝落地,一把把它抢过,然后抬手向老翁刺去,老翁飞身后跃,跳上大树,化作一只白猿,长啸而去。南林处女拜见越王,句践向她赐坐,又向她询问武学剑术道理,南林处女答道:“外表安逸,内心警惕;动若脱兔,静若处子;真气遍布全身,随心而发;变幻身形,纵横飞跃,使敌目不暇接。大王的士卒若能学得此技,一人可敌百,百人可敌万,大王如若不信,可让人与我比试一番。”句践叫来一百名武士,让他们挺戟与南林处女打斗,南林处女出手如电,将武士手中长乾一一夺过,随手扔到一旁。句践心中十分敬佩,便请南林处女留下传授武技,越军士卒共有三千人接受南林处女训练。到了年末,南林处女告辞返回南林,事后越王让人再去相请,却已找不到此人踪迹。有人猜测说:“老天想要亡吴兴越,所以才派这位神女下凡来传授剑术,帮助越国。”)

   再说楚人陈音,以杀人避仇于越。蠡见其射必命中,言于越王,聘为射师。王问音曰:“请闻弓弩何所而始?”陈音对曰:“臣闻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生于古之孝子。古者人民朴实,饥食鸟兽,渴饮雾露,死则裹以白茅,投于中野。有孝子不忍见其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时为之歌曰:‘断木续竹,飞土逐肉。’至神农皇帝兴,弦木为弧,剡木为矢,以立威于四方。有弧父者,生于楚之荆山,生不见父母,自为儿时,习用弓矢,所射无脱。以其道传于羿,羿传于逢蒙,逢蒙传于琴氏。琴氏以为诸侯相伐,弓矢不能制服,乃横弓着臂,施机设枢,加之以力,其名曰弩。琴氏传之楚三侯,楚由是世世以桃弓棘矢,备御邻国。臣之前人,受其道于楚,五世于兹矣。弩之所向,鸟不及飞,兽不及走。惟王试之!”越王亦遣士三千,使音教习于北郊之外。音授以连弩之法,三矢连续而去,人不能防。三月尽其巧。陈音病死,越王厚葬之,名其山曰陈音山。此是后话。髯仙诗云:
   (再说楚国人陈音,因杀人避仇来到越国,范蠡见他每射必中,有百步穿杨之技,便奏明越王将他聘请来担任了越军的射师。越王问陈音说:“寡人想听听弓弩的由来,你是否能讲解一下?”陈音答道:“臣听说机弩由木弓发展而来,木弓由弹弓发展而来,弹弓则是由古代的一位孝子发明的。古人天性淳朴,饿了捕杀鸟兽为食,渴了汲饮四野的积水,死后则用白茅包裹扔到荒野,有一个孝子不忍见自己父母被猛禽野兽吞食,就做了弹弓来驱赶鸟兽。到了神农皇帝之时,才有木弓箭矢出现。那时,有一个人名叫弧父,生长在楚国的荆山之中,从小练习弓箭,箭无虚发,后来弧父将其射术传给后羿,后羿又传给逢蒙,逢蒙再传给琴氏。琴氏见诸侯攻伐征战,木弓力量不 够,不足以制服敌人,便在木弓上另装上机括,增加了箭矢射出的力量,这就是机弩。琴氏将此技传给楚三侯,楚国自此世世代代都以弓弩为主要兵器,攻伐抗御邻国。臣的前人在楚国学到此技,到现在已有五辈人了。机弩力量强劲,一旦发出,鸟来不及飞去,兽来不及逃走。请让臣为大王试演一下。”越王大喜,立即下令从军中抽出三千人,命他们在北郊随陈音学习弓弩射术。三个月后,士卒射术学成。以后陈音病死,句践命人将他重礼安葬,并将其所葬之地命名为陈音山,这是后话。后人有诗道:

   击剑弯弓总为吴,卧薪尝胆泪几枯;
   苏台歌舞方如沸,遑问邻邦事有无。

   子胥闻越王习武之事,乃求见夫差,流涕而言曰:“大王信越之臣顺,今越用范蠡,日夜训练士卒,剑戟弓矢之艺,无不精良。一旦乘吾间而入,吾国祸不支矣。王如不信,何不使人察之?”夫差果使人探听越国,备知处女、陈音之事,回报夫差。夫差谓伯嚭曰:“越已服矣,复治兵欲何为乎?”对曰:“越蒙大王赐地,非兵莫守。夫治兵,乃守国之常事,王何疑焉?”夫差终不释然,遂有兴兵伐越之意。

   (伍子胥听说越王加紧练兵备战,心中担忧,赶忙来到姑苏台,向夫差痛哭流涕地说道:“大王总以为越王已真心归顺,如今他却任用范蠡,聘请武师射师,日夜操练士卒。现在越国兵精粮足,将来一旦乘机入侵吴国,我们实难抵御。大王如不信,可派手下亲随去越国打探。”夫差派人赴越国探访,果然得到了越国聘请南林处女与陈音训练士卒的消息,夫差向伯嚭问道:“越国既然已经臣服,为何还要这样训练兵马?”伯嚭答道:“大王既将越国赐还给句践,他自然要训练兵马保国守土,大王又何必多疑呢?”夫差终究放心不下,于是便产生了举兵攻打越国的念头。)

   话分两头。再说齐国陈氏,世得民心,久怀擅国之志。及陈恒嗣位,逆谋愈急,惮高、国之党尚众,思尽去之。乃奏于简公曰:“鲁邻国而共吴伐齐,此仇不可忘也。”简公信其言。恒因荐国书为大将,高无平、宗楼副之,大夫公孙夏、公孙挥、闾丘明等皆从。悉车千乘,陈恒亲送其师。屯于汶水之上,誓欲灭鲁方还。
   (再说齐国大夫陈氏几世都有擅国专权之念,到了陈恒这代谋逆犯上之心变得更加急迫,他忌惮高、国两家党羽众多,便想将他们全部除去。这日他向简公奏道:“鲁国是我们的邻国,却与吴国联兵攻打我国,此仇不可不报!”简公听信了陈恒的话。于是陈恒便举荐国书为大将,高无平、宗楼为副将,大夫公孙夏,公孙挥、闾丘明等人皆随军出征。陈恒亲自为齐军送行,来到边境汶水。)

   时孔子在鲁,删述《诗》《书》。一日,门人琴牢,字子张,自齐至鲁,来见其师。孔子问及齐事,知齐兵在境上,大惊曰:“鲁乃父母之国,今被兵,不可不救!”因问群弟子:“谁能为某出使于齐,以止伐鲁之兵者?”子张、子石俱愿往,孔子不许。子贡离席而问曰:“赐可以去乎?”孔子曰:“可矣。”
   (此时孔子正在鲁国删述《诗》、《书》。这一天孔门弟子子张从齐国来鲁国拜望老师,孔子向他询问齐国国事,得知齐军大兵压境,孔子大惊道:“鲁国是我的父母之邦,我不能不救!”于是便问众弟子说:“谁能替我出使齐国,阻止它进攻鲁国?”子张、子石请求前去,孔子不许。子贡从座位上站起问道:“我可以代先生去吗?”孔子同意。)

   子贡即日辞行,至汶上,求见陈恒。恒知子贡乃孔门高弟,此来必有游说之语,乃预作色以待之。子贡坦然而入,旁若无人。恒迎入相见,坐定,问曰:“先生此来,为鲁作说客耶?”子贡曰:“赐之来,为齐非为鲁也。夫鲁,难伐之国,相国何为伐之?”陈恒曰:“鲁何难伐也?”子贡曰:“其城薄以卑,其池狭以浅,其君弱,大臣无能,士不习战,故曰‘难伐’。为相国计,不如伐吴。吴城高而池广,兵甲精利,又有良将为守,此易攻耳。”恒勃然曰:“子所言难易,颠倒不清,恒所不解。”子贡曰:“请屏左右,为相国解之。”恒乃屏去从人,前席请教。子贡曰:“赐闻‘忧在外者攻其弱,忧在内者攻其强。’赐窃窥相国之势,非能与诸大臣共事者也。今破弱鲁以为诸大臣之功,而相国无与焉,诸大臣之势日盛,而相国危矣!若移师于吴,大臣外困于强敌,而相国专制齐国,岂非计之最便乎?”陈恒色顿解,欣然问曰:“先生之言,彻恒肺腑。然兵已在汶上,若移而向吴,人将疑我,奈何?”子贡曰:“但按兵勿动,赐请南见吴王,使救鲁而伐齐,如是而战吴,不患无词。”陈恒大悦,乃谓国书曰:“吾闻吴将伐齐,吾兵姑驻此,未可轻动,打探吴人动静,须先败吴兵,然后伐鲁。”国书领诺,陈恒遂归齐国。
   (子贡当日告辞老师孔子,起程来到汶水齐军大营,求见陈恒。陈恒知道子贡是孔门的得意弟子,也料定他是来进行游说的,便打算了假装发怒将他吓走。子贡坦然进入齐营,旁若无人,陈恒与他相见,待坐定后问道:“先生这次前来是为鲁国作说客的吗?”子贡答道:“作说客是真,但并不是为了鲁国而是为了齐国。鲁国是一个难以攻打的国家,相国为何要攻它呢?”陈恒反问道:“鲁国为什么难以攻打?”子贡答道:“鲁国城墙又低又薄,护城河又浅又窄,国君软弱,大臣无能,军队缺乏战斗力,所以说它难攻。为相国考虑,我看不如派军队去攻打吴国,吴国城高而池宽,既有精兵,又有良将,很容易攻下。”陈恒勃然变色,责备子贡说:“你怎么将难易颠倒来说,我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子贡说:“请相国屏退左右,我给相国解释。”陈恒让左右退下,自己上前请教。子贡说:“我听说一句话‘外部有忧患,出兵攻打弱国;内部有忧患,出兵攻打强国。’我看相国的问题是不能与众大夫同朝共事,现在将弱小的鲁国攻下,功劳是各位大夫的,它只能助长众大夫的势力,对相国却丝毫没有好处。如果转而进攻吴国,众大夫被强敌困扰,相国就可以一人独掌齐国。”陈恒脸色转和,对子贡说:“先生的话真说到我心坎上了,但现在大军已到汶水,如果再转道进攻吴国,人们一定会对我起疑心。”子贡说道:“相国可以先按兵不动,我愿到吴王那里去请求吴国出兵救鲁,吴国若肯出兵,齐国与吴国交战不就有了现成的借口了吗?”陈恒大喜,将国书召来说:“我听说吴国即将出兵攻齐,你们可先屯兵此地,派人前去打探吴国动静,只有先将吴国军队击败,才能进攻鲁国。”国书领命,陈恒随后返回都城。)

   再说子贡星夜行至东吴,来见吴王夫差,说曰:“吴鲁连兵伐齐,齐恨入骨髓。今其兵已在汶上,将以伐鲁,其次必及吴。大王何不伐齐以救鲁?夫败万乘之齐,而收千乘之鲁,威加强晋,吴遂霸矣。”夫差曰:“前者,齐许世世服事吴国,寡人以此班师。今朝聘不至,寡人正欲往问其罪。但闻越君勤政训武,有谋吴之心,寡人欲先伐越国,然后及齐未晚。”子贡曰:“不可!越弱而齐强,伐越之利小,而纵齐之患大。夫畏弱越而避强齐,非勇也;逐小利而忘大患,非智也;智勇俱失,何以争霸?大王必虑越国,臣请为大王东见越王,使亲橐鞬以从下吏何如?”夫差大悦曰:“诚如此,孤之愿也。”
   (子贡星夜来到吴国,见到夫差说道:“吴国、鲁国联兵攻齐,齐国十分恼恨,现在他们已派兵到汶水,只等将鲁国攻灭后就转道攻吴。大王何不出兵攻齐救鲁?先一举将齐国攻灭,然后将鲁国收为属国,再以军威胁迫晋国臣服,这样一来,吴国必将称霸天下。”夫差说:“齐国从前曾答应世世代代向吴国臣服,现在它出尔反尔,我正想领兵前去问罪,只是近来越国习武练兵,加紧备战,有可能会进攻吴国,我想先伐越国,后攻齐国。”子贡连忙反对,说:“万万不可!越国弱小而齐国强大,攻下越国益处不大,放过齐国可是后患无穷。避开强齐去攻打弱小的越国,不能称勇;不顾大患去追逐小利,不能称智,智勇皆无,怎能一举称霸天下?大王如果实在放心不下 越国,臣愿为大王出使去见越王,让他发兵与大王一同出征如何?”夫差大喜说:“如果真能如此,我自然乐意。”)

   子贡辞了吴王,东行至越。越王勾践闻子贡将至,使候人预为除道,郊迎三十里,馆之上舍,鞠躬而问曰:“敝邑僻处东海,何烦高贤远辱?”子贡曰:“特来吊君!”勾践再拜稽首曰:“孤闻‘祸与福为邻。’先生下吊,孤之福矣,请闻其说。”子贡曰:“臣今者见吴王,说以救鲁而伐齐,吴王疑越谋之,其意欲先加诛于越。夫无报人之志,而使人疑之者,拙也;有报人之志,而使人知之者,危也。”勾践愕然长跪曰:“先生何以救我?”子贡曰:“吴王骄而好佞,宰嚭专而善谗,君以重器悦其心,以卑辞尽其礼,亲率一军,从于伐齐,彼战而不胜,吴自此削矣;若战而胜,心侈然有霸诸侯之心,将以兵临强晋,如此,则吴国有间,而越可乘也。”勾践再拜曰:“先生之来,实出天赐。如起死人而肉白骨,孤敢不奉教!”乃赠子贡以黄金百镒,宝剑一口,良马二匹。子贡固辞不受。还见吴王,报曰:“越王感大王生全之德,闻大王有疑,意甚悚惧,旦暮遣使来谢矣。”夫差使子贡就馆,留五日,越果遣文种至吴,叩首于吴王之前曰:“东海贱臣勾践,蒙大王不杀之恩,得奉宗祀,虽肝脑涂地,未能为报!今闻大王兴大义,诛强救弱,故使下臣种,贡上前王所藏精甲二十领,‘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贺军吏。勾践请问师期,将悉四境之内,选士三千人,以从下吏。勾践愿披坚执锐,亲受矢石,死无所惧。”夫差大悦,乃召子贡谓曰:“勾践果信义人也。欲率选士三千,以从伐齐之役,先生以为可否?”子贡曰:“不可。夫用人之众,又役及其君,亦太过矣。不如许其师而辞其君。”夫差从之。
   (子贡辞别吴王,一路向东来到越国。越王句践听说子贡要来,十分高兴,忙命人清扫道路,亲自到郊外将他迎入贵宾馆舍,句践鞠躬向子贡说到:“敝国僻处东海,怎敢烦劳孔门高足千里远来。”子贡说:“我是特地来慰问大王的。”句践再次叩首行礼,说道:“我听说 ‘祸与福为邻’,先生前来慰问,实在是我的福分,愿听先生教诲。”子贡说到:“臣在此之前曾见到吴王,劝他出兵攻齐救鲁,吴王却疑心越国想攻打吴国,打算在与齐国交战之前将越国攻灭。无报仇之心而让仇家起疑的是蠢笨,有报仇之心而让仇家知道的是自陷危境。”句践听完子贡的话,心中大惊,忙跪下问道:“先生有什么办法救我吗?”子贡说:“吴王夫差骄傲自大,喜欢受人奉承,太宰伯嚭专权善谗,大王可先用重宝取得他们欢心,再亲率兵马随吴国出征。这番战事,吴国如不能打胜,其国力必将因此而削弱,如能打胜,吴王称霸诸侯的野心必会膨胀,他也一定会发兵与强大的晋国作战,这样一来,越国便可以乘虚而入。”越王再次拜谢子贡,说道:“先生此来,实在是出于上天的恩赐,我怎敢不听从先生的话?”句践命人赠送重礼给子贡,子贡不受而去。子贡返回吴国,见到夫差说:“越王感激大王的不杀之恩,现在他听说大王起疑,十分惊恐,一两天内就会派使臣前来谢罪致歉。”夫差让子贡先到馆舍休息。几天后,越王果然派文种来到吴国,文种拜见夫差说道:“东海贱臣句践感激大王不杀之恩,今日听说大王要兴兵攻打齐国,锄强救弱,特派下臣文种前来向大王贡献精甲二十副以及‘屈卢’神矛、‘步光’宝剑相贺。句践向大王请示出征日期,届时他将亲 率越国精壮武士三千人追随大王前去,为大王冲锋陷阵,效犬马之劳。”夫差大喜,派人将子贡召来说:“句践果然是重诺守信之人,他想亲率三千武士随我出征,先生你看如何?”子贡答道:“我看此事不妥,大王既征用越国军队,又役使越国国君,这样太过分了,我看不如答应让其军队参战,让句践留下镇守自己的国家。”夫差接受了子贡建议。)

   子贡辞吴,复北往晋国,见晋定公,说曰:“臣闻‘无远虑者,必有近忧。’今吴之战齐有日矣。战而胜,必与晋争伯,君宜修兵休卒以待之。”晋侯曰:“谨受教。”比及子贡反鲁,齐兵已为吴所败矣。
   (子贡辞别吴王,一路北行来到晋国,见到晋定公说:“臣听说‘人无远谋,必有近忧。’现在吴国即将发兵攻齐,如吴国战胜,必会与晋国争夺诸侯霸主之位,君主应当加紧备战,整束军队,准备抵御吴国入侵。”晋定公道:“多谢先生指教。”等到子贡返回鲁国,齐军已被吴国击败。)

   不知吴如何败齐,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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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 页 2 Empty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帖子 由 Admin 周六 八月 02, 2014 4:38 pm

第八十二回  杀子胥夫差争歃  纳蒯瞆子路结缨


   话说周敬王三十六年春,越王勾践使大夫诸稽郢帅兵三千,助吴攻齐。吴王夫差遂征九群之兵,大举伐齐。预遣人建别馆于句曲,遍植秋梧,号曰梧宫。使西施移居避暑,俟胜齐回日,即于梧宫过夏方归。吴兵将发,子胥又谏曰:“越在,我心腹之病也;若齐,特疥癞耳。今王兴十万之师,行粮千里,以争疥癞之患,而忘大毒之在腹心,臣恐齐未必胜,而越祸已至也。”夫差怒曰:“孤发兵有期,老贼故出不祥之语,阻挠大计,当得何罪?”意欲杀之。伯嚭密奏曰:“此前王之老臣,不可加诛。王不若遣之往齐约战,假手齐人。”夫差曰:“太宰之计甚善。”乃为书数齐伐鲁慢吴之罪,命子胥往见齐君,冀其激怒而杀子胥也。
   (话说周敬王三十六年春天,越王句践派大夫诸稽郢率兵三千,助吴攻齐。吴王夫差调集吴国九郡兵马,准备大举进攻齐国,出征之前,夫差命人先在句曲为自己修建行宫,准备等打败齐国后与西施一道在那里避暑,他命人在行宫内外遍种秋梧,并将行宫命名为“梧宫”。吴军行将出发,伍子胥又来向夫差进谏,说:“越国是我吴国的心腹大患,齐国只不过是身上的一片癣疥,现在大王出动十万兵马,远道千里去拔除这片小疥,却忘掉了心腹之中的大患,臣只怕齐国尚未攻下,越国就会将我吴国灭掉。”夫差大怒道:“我正想发兵,老家伙却说出这样的不祥之语,你阻挠我的大计,该当何罪?”夫差想将伍子胥处死,伯嚭一旁密奏说:“此人是先王的老臣,大王不能将他处死,依臣之见,不如派他去向齐国下战书,借齐人之手将他杀死。”)

   子胥料吴必亡,及私携其子伍封同行,至临淄,致吴王之命。齐简公大怒,欲杀子胥,鲍息谏曰:“子胥乃吴之忠臣,屡谏不入,已成水火。今遣来齐,欲齐杀之,以自免其谤。宜纵之使归,令其忠佞自相攻击,而夫差受其恶名矣。”简公乃厚侍子胥,报以战期,定于春末。子胥原与鲍牧相识,故鲍息谏齐侯勿杀子胥也。鲍息私叩吴事,子胥垂泪不言,但引其子伍封,使拜鲍息为兄,寄居于鲍氏,今后只称王孙封,勿用伍姓。鲍息叹曰:“子胥将以谏死,故预谋存祀于齐耳。”
   (夫差喜道:“太宰之计甚妙。”于是便命人修书痛责齐国攻鲁侮吴,毁约失信,然后让伍子胥带着书信去见齐君,希望能借此激怒齐国君臣,让他们将伍子胥杀死。伍子胥料定吴国必亡,便私下将其儿子伍封召来,让他与自己同行。来到齐都临淄,伍子胥将吴王书信呈上,齐简公读完大怒,便想将他处死,鲍息一旁急忙劝阻说:“伍子胥是吴国的忠臣,他曾向吴王多次进谏,都被拒绝,如今君宦已成水火之势,现在吴王派他来齐,就是想借我们之手将他 处死。依臣之见,不如将他放回,让他们吴国的忠臣奸臣互相攻击火并,我们可在此坐收渔人之利。”于是简公款待伍子胥,与他商定好了两国交战日期。伍子胥曾与鲍牧结交,所以鲍息才在朝堂上阻止简公杀他,鲍息私下向伍子胥打听吴国情况,伍子胥垂泪不言,只将其子伍封引荐给鲍息,让他拜鲍息为兄,寄居鲍家,并一再叮嘱伍封,以后就称是王孙封,不要再用“伍”字。鲍息叹道:“子胥想以一死来劝谏吴王,所以预先将儿子留在齐国。”)

   不说子胥父子分离之苦。再说吴王夫差,择日于西门出军,过姑苏台午膳,膳毕,忽然睡去,得其异梦。既觉,心中恍惚。乃召伯嚭告曰:“寡人昼寝片时,所梦甚多。梦入章明宫,见两釜炊而不熟;又有黑犬二只,一嗥南,一嗥北;又有钢锹二把,插于宫墙之上;又流水汤汤,流于殿堂;后房非鼓非钟,声若锻工;前园别无他植,横生梧桐。太宰为寡人占其吉凶!”伯嚭稽首称贺曰:“美哉!大王之梦,应在兴师伐齐矣。臣闻:章明者,破敌成功,声朗朗也,两釜炊而不熟者,大王德盛,气有余也;两犬嗥南嗥北者,四夷宾服,朝诸侯也;两锹插宫墙者,农工尽力,田夫耕也;流水入殿堂者,邻国贡献,财货充也;后房声若锻工者,宫女悦乐,声相谐也;前园横生梧桐者,桐作琴瑟,音调和也。大王此行,美不可言。”夫差虽喜其谀,而心中终未快然。复告于王孙骆,骆对曰:“臣愚昧,不能通微。城西阳山,有一异士,唤做公孙圣,此人多见博闻,大王心上狐疑,何不召而决之?”夫差曰:“子即为我召来。”骆承命,驰车往迎公孙圣。圣闻其故,伏地涕泣。其妻从旁笑曰:“子性太鄙,希见人主,卒闻宣召,涕泪如雨。”圣仰天长叹曰:“悲哉!非汝所知。吾曾自推寿数,尽于今日。今将与汝永别,是以悲耳。”骆催促登车,遂相与驰至姑苏之台。夫差召而见之,告以所梦之详。公孙圣曰:“臣知言而必死,然虽死不敢不言。怪哉!大王之梦,应在兴师伐齐也。臣闻:章者,战不胜,走章皇也;明者,去昭昭,就冥冥也。两釜炊而不熟者,大王败走,不火食也。黑犬嗥南嗥北者,黑为阴类,走阴方也。两锹插宫墙者,越兵入吴,掘社稷也。流水入殿堂者,波涛漂没,后宫空也。后房声若锻工者,宫女为俘,长叹息也。前园横生梧桐者,桐作冥器,待殉葬也。愿大王罢伐齐之师,要遣太宰解冠肉袒,稽首谢罪于勾践,则国可安而身可保矣。”伯嚭从旁奏曰:“草野匹夫,妖言肆毁,合加诛戮!”公孙圣睁目大骂曰:“太宰居高官,食重禄,不思尽忠报主,专事谄谀,他日越兵灭吴,太宰独能保其首领乎?”夫差大怒曰:“野人无识,一味乱言,不诛,必然惑众!”顾力士石番:“可取铁锤击杀此贼!”圣乃仰天大呼曰:“皇天,皇天!知我之冤。忠而获罪,身死无辜,死后不愿葬埋,愿撇我在阳山之下,后作影响,以报大王也。”夫差已击杀圣,使人投其尸于阳山之下,数之曰:“豺狼食汝肉,野火烧汝骨,风扬汝骸,形销影灭,何能为声响哉!”伯嚭捧觞趋进曰:“贺大王,妖孽已灭,愿进一觞,兵便可发矣。”史臣有诗云:
   (吴王夫差选择吉日从都城西门出兵,路过姑苏台,夫差用过午膳,膳后忽然沉沉睡去,做了不少怪梦,醒来便觉心神恍惚不宁。夫差将伯嚭召来说道:“我刚才午睡片刻,做了不少怪梦,梦见进了章明宫,见宫前立有两口大锅,锅中的饭却怎么也煮不熟,又梦见两只黑狗,一只冲南、一只冲北狂嗥;又见有钢锹二把,插在宫墙之上;又见大水从殿堂流过,后宫有声音传来,既不是鼓声,也不是钟声,反而像是有人在打铁;前园没有其他花草,只有大片大片的梧桐。太宰为我占卜一下,看看此梦是凶是吉!”伯嚭叩头向夫差祝贺说:“太妙了,太妙了,大王的梦正应在了我们出兵伐齐一事之上。章明是说破敌成功,祝贺之声朗朗传来;两口大锅煮饭不熟是说大王仁慈有德,齐国虽被攻灭,却仍有余气留存;两狗向南向北吠叫,是说四边夷、狄归服;宫墙上插两把钢锹,是说农人四季尽力耕耘;流水进入殿堂,是说邻国进贡而来,财源滚滚;后宫有打铁之声传来,是宫女在欢笑唱歌;前园有许多梧桐,梧桐可做琴做瑟,是说大王身边歌舞升平。可见大王此次出兵伐齐实在是上承天意,妙不可言。”夫差听完伯嚭这段谀词,虽然很是喜欢,但愿中顾虑却仍旧未消,于是便又将梦中之事告诉了王孙骆,王孙骆听完说道:“臣天性愚笨,无法为大王释梦占卜。城西阳山有一位异人,名叫公孙圣,此人见多识广,大王心中既然犹豫惶惑,何不将他召来询问?”夫差说:“你赶快替我把他召来。”王孙骆于是领兵来到阳山,公孙圣听他将吴王梦中之事讲完,倒地放声大哭。他的妻子在一旁笑他说:“你真是个乡野之人,一听说大王召见,竟会如此痛哭流涕。”公孙圣仰天长叹道:“你不知道,我是因为今日要和你永别,心中悲伤,这才放声大哭。”王孙骆一旁催促公孙圣上车,公孙圣与他一同来到姑苏台,受到夫差召见。夫差将梦中之事详细告诉了公孙圣,公孙圣从容说道:“臣知道若说真话必会被处死,但臣宁愿死也不愿欺骗大王!大王的梦是应在出兵伐齐一事上:‘章’是指战事不利,徘徊歧路;‘明’是指失去光明,前景黯谈。两锅煮饭不熟,是指大王兵败逃奔,来不及吃上热饭。黑犬冲南冲北叫唤,黑是阴类,大王要赴阴间黄泉。两把钢锹插在宫墙之上,是说越国军队攻入吴国,掘毁吴国的社稷祭坛。水流过殿堂,波涛淹没,是说后宫府库被人洗劫一空。后房有打铁之声 传来,是宫女被人俘获,在长声叹息。前园生满梧桐,桐是用来做冥器的,有待为大王殉葬。希望大王停止攻齐,再派太宰伯嚭去冠赤膊,代大王向句践负荆请罪,只有这样才能保得吴国平安。”伯嚭从旁奏道:“山野村夫,妖言惑众,请大王速下令将他处死!”公孙圣怒目圆睁,放声骂道:“太宰居高官,食厚禄,却不思尽忠报主,只管终日阿谀谄媚,等有朝一日越国大军灭掉吴国,看你又能逃到哪儿去?”夫差大怒道:“无知小民,竟敢胡说八道,我如不将你诛杀,吴国百姓必会受你蛊惑!”回头对武士石番说:“快 取铁锤将这个贼子砸死!”公孙圣仰天呼道:“皇天在上,皇天在上!你可知道我死得冤枉,忠诚者有罪,无辜者被杀,我死后不愿被人埋葬入土,请把我抛在阳山之下,我要亲眼看着大王兵败国亡,追悔莫及!”夫差将公孙圣杀死,派人将他的尸首抛在阳山之下,咬牙切齿地骂道:“让豺狼吃掉你的肉,让野火烧毁你的骨,看你还能否看着我兵败国亡?”伯嚭手捧酒杯上前贺道:“妖人已经处决,请大王饮了这杯酒,就发兵伐齐吧!”史官有诗道:)

   妖梦先机已兆凶,骄君尚恋伐齐功;
   吴庭多少文和武,谁似公孙肯尽忠!

   夫差自将中军,太宰嚭为副,胥门巢将上军,王子姑曹将下军,兴师十万,同越兵三千,浩浩荡荡,望山东一路进发。先遣人约会鲁哀公合兵攻齐。子胥于中途复命,称病先归,不肯从师。

   (于是夫差亲率中军,由太宰伯嚭为副帅,胥门巢率上军,王子姑曹率下军,共出动十万人马,连同越国的三千武士,浩浩荡荡杀向齐国。夫差先派人到鲁国,与鲁哀公商定联兵伐齐。伍子胥在半道上迎上夫差,向他报告了自己出使齐国的经过,并以染病为借口,独自返回国都,不肯随吴军出征。)

   却说齐将国书,屯兵汶上,闻吴、鲁连兵来伐,聚集诸将商议迎敌。忽报:“陈相国遣其弟陈逆来到。”国书同诸将迎入中军,叩问:“子行此来何意?”陈逆曰:“吴兵长驱,已过嬴博,国家安危,在于呼吸。相国恐诸君不肯用力,遣小将至此督战。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军中只许鸣鼓,不许鸣金。”诸将皆曰:“吾等誓决一死敌!”国书传令,拔寨都起,往迎吴军。至于艾陵,吴将胥门巢上军先到。国书问:“谁人敢冲头阵?”公孙挥欣然愿往,率领本部车马,疾驱而出。胥门巢急忙迎敌,两下交锋,约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国书一股锐气,按纳不住,自引中军夹攻。军中鼓声如雷,胥门巢不能支,大败而走。国书胜了一阵,意气愈壮,令军士临阵,各带长绳一条,曰:“吴俗断发,当以绳贯其首。”一军若狂,以为吴兵旦暮可扫也。
   (齐将国书领兵驻扎在汶水,他听说吴、鲁两国联兵伐齐,忙召集众将商议。这时忽然有人来报:“赵相国派其弟陈逆来到。”国书与众将把陈逆迎入营中,陈逆说道:“吴国军队长驱直入,现在已到嬴博,齐国的安危存亡只在呼吸之间。相国恐怕众位将军不肯全力抗敌,现在特派小将前来督战。今日形势,齐国有进无退,进则生,退则死,因此军中只许擂鼓冲杀,不许鸣金撤退。”众将齐声喊道:“我等是定当与敌人决一死战!”国书传下军令,三军拔寨起营,迎击吴军。齐军来到艾陵,与胥门巢所率吴国上军遭遇, 国书向众将:“谁敢打头阵?”公孙挥欣然愿往,于是率本部兵马,向吴军猛冲过去,胥门巢急忙领兵迎战。两军接住交锋,大战三十回合,不分胜负。国书见公孙挥久攻不下,便率中军上前夹攻吴军,胥门巢抵敌不住,大败而逃。国书胜了一阵,胆气更盛,当即下令三军全部投入战斗,并命士卒每人带上一条长绳,说:“吴国风俗不留长发,应当用绳子来拴他们的脑袋。”)

   胥门巢引败兵来见吴王,吴王大怒,欲斩巢以徇。巢奏曰:“臣初至不知虚实,是以偶挫;若再战不胜,甘伏军法!”伯嚭亦力为劝解。夫差叱退,以大将展如代领其军。适鲁将叔孙州仇引兵来会,夫差赐以剑甲各一具,使为向导,离艾陵五里下寨。国书使人下战书,吴王批下:“来日决战”。次早,两下各排阵势,夫差命叔孙州仇打第一阵,展如打第二阵,王子姑曹打第三阵。使胥门巢率越兵三千,往来诱敌。自与伯嚭引大军屯于高阜,相机救援。留越将诸稽郢于身旁观战。

   (胥门巢率领残兵来见吴王夫差,夫差大怒,当即便要下令将他斩首。胥门巢奏道:“臣初次与敌交战,不知齐军虚实,所以被敌人击败。臣愿领兵再战,若不能取胜,甘受军法处置!”伯嚭也在一旁劝解夫差。夫差将胥门巢喝退,让大将展如代领其职。鲁将叔孙州仇领兵来到,夫差命他当向导,吴、鲁军队在离艾陵五里远的地方扎上营寨。国书派人来下战书,夫差与齐军使者相约第二天决战。第二日一早,两军各自排下阵势,夫差命鲁将叔孙州仇打第一阵,展如打第二阵,王子姑曹打第三阵,又命胥门巢率三千越国武士前去诱敌,自己则和伯嚭领中军坐镇高处,随时救援各军,并留下越国将军诸稽郢在身旁观战。)

   却说齐军列阵方完,陈逆令诸将各具含玉,曰:“死即入殓!”公孙夏公孙挥使军中皆歌送葬之词,誓曰:“生还者,不为烈丈夫也!”国书曰:“诸君以必死自励,何患不胜乎?”两阵对圆,胥门巢先来搦战。国书谓公孙挥曰:“此汝手中败将,可便擒之。”公孙挥奋戟而出,胥门巢便走,叔孙州仇引兵接住公孙挥厮杀。胥门巢复身又来,国书恐其夹攻,再使公孙夏出车。胥门巢又走,公孙夏追之,吴阵上大将展如,引兵便接住公孙夏厮杀。胥门巢又回车帮战,恼得齐将高无平、宗楼性起,一齐出阵,王子姑曹挺身独战二将,全无惧怯。两军各自奋力,杀伤相抵。国书见吴兵不退,亲自执桴鸣鼓,悉起大军,前来助战。吴王在高阜处看得亲切,见齐兵十分奋勇,吴兵渐渐失了便宜,乃命伯嚭引兵一万,先去接应。国书见吴兵又至,正欲分军迎敌,忽闻金声大震,钲铎皆鸣。齐人只道吴兵欲退,不防吴王夫差自引精兵三万,分为三股,反以鸣金为号,从刺斜里直冲齐阵,将齐兵隔绝三处。展如、姑曹等,闻吴王亲自临阵,勇气百倍,杀得齐军七零八落。展如就阵上擒了公孙夏,胥门巢刺杀公孙挥于车中,夫差亲射宗楼,中之。闾邱明谓国书曰:“齐兵将尽矣!元帅可微服遁去,再作道理。”国书叹曰:“吾以十万强兵,败于吴人之手,何面目还朝?”乃解甲冲入吴军,为乱军所杀。闾邱明伏于草中,亦被鲁将州仇搜获。夫差大胜齐师,诸将献功,共斩上将国书公孙挥二人,生擒公孙夏、闾邱明二人,即斩首讫,只单走了高无平、陈逆二人,其他擒斩不计其数,革车八百乘,尽为吴所有,无得免者。
   (齐军列阵完毕,陈逆命令诸将口含珠玉,说:“战后好入敛!”公孙夏,公孙挥让军中诵唱送葬歌,发誓说:“活着回来的不算大丈夫!”国书赞赏道:“诸位视死如归,我军何患不胜?”吴将胥门巢前来挑战,国书对公孙挥说:“这是你的手下败将,你可出手将他擒获。”公孙挥领命,挥戟驾车冲出,胥门巢转身便退,叔孙州仇截住公孙挥,两军展开厮杀。胥门巢转过车头杀回,国书怕他们夹攻公孙挥,忙令公孙夏率军出击,胥门巢转身又退,吴军大将展如领兵截住公孙夏展开厮杀。胥门巢再次率军前来阵前挑战,齐将高无平、宗楼大怒,一起杀出大阵,吴将王子姑曹迎上前去,独战高、宗二将。两军各自奋力,一时胜负难分。国书见吴军不退,亲自擂鼓助战,吴王夫差站在高处,见齐军人人奋勇,吴兵渐渐不敌,便下令伯嚭领兵一万前去救援。国书正要分兵迎敌,忽听到吴军中传来退兵号令,齐国士卒以为吴国真要退兵,不防吴王夫差却亲自统率三万精兵,反以鸣金撤退为号,分三路直冲齐军大阵,将齐军断为三部。展如、姑曹等人见吴王亲自领兵冲杀,勇气大增,奋力冲入齐军大阵,展如将公孙夏生擒,胥门巢将公孙挥刺死在 战车上,夫差用箭射中了宗楼。闾邱明见情势危急,劝国书说:“我军已被敌人杀败,请元帅改装逃走,再作打算。”国书长声叹道:“我统领精兵十万,却败在吴国人之手,我哪有脸面回朝!”说完解下铠甲冲入吴军阵中,被吴军杀死,闾邱明也被鲁将叔孙州仇捉获。夫差大获全胜,众将纷纷前来献功。此次交战,众将共斩杀齐国上将国书、公孙挥两人,生擒公孙夏、闾邱明两人,只有高无平、陈逆二将逃脱。齐军全军覆没、八百辆战车全部落入吴国人之手。)

   夫差谓诸稽郢曰:“子观吴兵强勇,视越何如?”郢稽首曰:“吴兵之强,天下莫当,何论弱越!”夫差大悦,重赏越兵,使诸稽郢先回报捷。齐简公大惊,与陈恒、阚止商议,遣使大贡金币,谢罪请和。夫差主张齐、鲁复修兄弟之好,各无侵害,二国俱听命受盟。夫差乃歌凯而回。史臣有诗曰:
   (夫差向诸稽郢问:“你看我吴国军队是否比越国强大?”诸稽郢答道:“吴国天下无故,越国怎敢与吴国相提并论。”夫差大喜,下令重赏参战的越国武士,并派诸稽郢先回去向越王报捷。齐简公见国书全军覆没,心头大惊,急忙与陈恒、阚止商议,派使臣向吴国献上重礼,请罪求和。夫差主张齐、鲁两国重修盟好,互不侵扰,齐鲁两国遵命结盟。夫差领吴军凯旋归国。史官有诗道:)

   艾陵白骨垒如山,尽道吴王奏凯还。
   壮气一时吞宇宙,隐忧谁想伏吴关?

   夫差回至句曲新宫,见西施谓曰:“寡人使美人居此者,取相见之速耳。”西施拜贺且谢。时值新秋,桐阴正茂,凉风吹至,夫差与西施登台饮酒甚乐。至夜深,忽闻有众小儿和歌之声,夫差听之。歌曰:
   (夫差回到句曲新行宫,见到西施说:“寡人让美人居住此处,就是为了今日能早点相见。”西施向夫差拜贺,两人在高台饮酒作乐,三日后起驾还朝。)

   桐叶冷,吴王醒未醒?梧叶秋,吴王愁更愁!

   夫差恶之,使人拘群儿至宫,问:“此歌谁人所教?”群儿曰:“有一绯衣童子,不知何来,教我为歌,今不知何往矣。”夫差怒曰:“寡人天之所生,神之所使,有何愁哉?”殊诛众小儿。西施力劝乃止。伯嚭进曰:“春至而万物喜,秋至而万物悲,此天道也。大王悲喜与天同道,何所虑乎?”夫差乃悦。在梧宫三日,即起驾还吴。

   吴王升殿,百官迎贺。子胥亦到,独无一言。夫差乃让之曰:“子谏寡人不当伐齐,今得罪胜而回,子独无功,宁不自羞?”子胥攘臂大怒,释剑而对曰:“天之将亡人国,先逢其小喜,而后授之以大忧。胜齐不过小喜也,臣恐大忧之即至也。”夫差愠曰:“久不见相国,耳边颇觉清净,今又来絮聒耶?”乃掩耳瞑目,坐于殿上。顷间,忽睁眼直视久之,大叫:“怪事!”群臣问曰:“王何所见?”夫差曰:“吾见四人相背而倚,须臾四分而走,又见殿下两人相对,北向人杀南向人。诸卿曾见之否?”群臣皆曰:“不见。”子胥奏曰:“四人相背而走,四方离散之象也。北向人杀南向人,为下贼上,臣弑君。王不知儆省,必有身弑国亡之祸。”夫差怒曰:“汝言太不祥,孤所恶闻!”伯嚭曰:“四方离散,奔走吴庭,吴国霸王,将有代周之事,此亦下贼其上,臣犯其君也。”夫差曰:“太宰之言,足启心胸。相国耄矣,有不足采。”

   (夫差临朝升殿,吴国百官都来祝贺,伍子胥也来到朝堂,但却一句话也不说。夫差嘲弄伍子胥说:“你反对我对齐国用兵,今天我军得胜而归,你却寸功未有,你羞愧不羞愧?”伍子胥大怒,答道:“战胜齐国只不过是小功,臣恐怕亡国大祸马上就要降临。”夫差生气道:“很久不见相国,我觉得耳边十分清净,今日你却又来唠叨不休。”说完两手掩耳,双目紧闭,不再理伍子胥。忽然,夫差又将双眼睁开,呆呆地盯着前方,好久才叫出声来:“奇怪、奇怪!”群臣问:“大王看见什么了?夫差说:“寡人看见四个人 相背而立,然后向四个方向走散,又看见殿下两个面对面站立,面向北的人将面向南的人杀死。”伍子胥奏道:“四人相背走散是说四方离心离德,面向北的人杀掉面向南的人是说将有人以下犯上,有臣子弑君。请大王及早省悟,否则定有杀身亡国之祸!”夫差怒道:“你为何总说这些不祥之语?”伯嚭在旁说道:“四方离心离德,纷纷逃离本国,奔向大王身边,这是说吴国将称王称霸,取代周朝,这也是以下犯上,臣子凌驾天子之上。夫差说:“太宰的话说得很对,伍相国老而无用,他的话不足为信。”)

   过数日,越王勾践率群臣亲至吴邦来朝,并贺战胜;吴庭诸臣,俱有馈赂。伯嚭曰:“此奔走吴庭之应也。”吴王置酒于文台之上,越王侍坐,诸大夫皆侍立于侧。夫差曰:“寡人闻之:‘君不忘有功之臣,父不憎有力之子。’今太宰嚭为寡人治兵有功,吾将赏为上卿;越王孝事寡人,始终不倦,吾将再增其国,以酬助伐之功。于众大夫之意如何?”群臣皆曰:“大王赏功酬劳,此霸王之事也。”于是子胥伏地涕泣曰:“呜呼哀哉!忠臣掩口,谗夫在侧,邪说谀辞,以曲为直。养乱畜奸,将灭吴国,庙社为墟,殿生荆棘。”夫差大怒曰:“老贼多诈,为吴妖孽,乃欲专权擅威,倾覆吾国,寡人以前王之故,不忍加诛,今退自谋,无劳再见!”子胥曰:“老臣若不忠不信,不得为前王之臣。譬如龙逢逢桀,比干逢纣,臣虽见诛,君亦随灭,臣与王永辞,不复见矣。”遂趋出。吴王怒犹未息。伯嚭曰:“臣闻子胥使齐,以其子托于齐臣鲍氏,有叛吴之心,王其察之!”夫差乃使人赐子胥以“属镂”之剑。子胥接剑在手,叹曰:“王欲吾自裁也!”乃徒跣下阶,立于中庭,仰天大呼曰:“天乎,天乎!昔先王不欲立汝,赖吾力争,汝得嗣位。吾为汝破楚败越,威加诸侯。今汝不用吾言,反赐我死!我今日死,明日越兵至,掘汝社稷矣。”乃谓家人曰:“吾死后,可抉吾之目,悬于东门,以观越兵之入吴也!”言讫,自刎其喉而绝。使者取剑还报,述其临终之嘱。夫差往视其尸,数之曰:“胥,汝一死之后,尚何知哉?”乃自断其头,置于盘门城楼之上;取其尸,盛以鸱夷之器,使人载去,投于江中,谓曰:“日朋炙汝骨,鱼鳖食汝肉,汝骨变形灰,复何所见!”尸入江中,随流扬波,依潮来往,荡激崩岸。土人惧,乃私捞取,埋之于吴山。后世因改称胥山,今山有子胥庙。陕西居士有古风一篇云:
   (几天后,越王句践亲自率人前来朝贺,并向吴国君臣赠送了重礼。伯嚭对夫差说:“越王亲自来朝贺拜,这就是四方奔向大王一事的应验。”夫差在文台上设酒款待句践,他对站在一旁的吴、越大臣说:“君王不忘有功之臣,父亲不弃有力之子,现在太宰为我治军有功,寡人想将他封为上卿;越王归顺我,忠心耿耿,这次又派兵为我国助战,我想再赐他些土地,让他扩充自己的国家,你们看如何?”群臣齐赞大王英明。伍子胥突然伏地大哭道:“可悲啊!忠臣被疑,小人得志,吴国将亡啊、宗庙将毁!”夫差拍案大怒道:“老家伙独断专权,一心想将吴国毁掉!我看在你是先王的老臣份上,今天不杀你,你给我退下去,以后永远不许再上朝来见我!”伍子胥叹道:“龙逢遇上夏桀,比干遇上商纣,忠臣被杀,昏君也不能苟延多久。臣这就与大王永别,不会再相见了。”说完走下文台。夫差余怒未消,伯嚭又上前奏道:“臣听说伍相国出使齐国,曾将其子伍封托给齐国大臣鲍息,看来他早有反叛吴国之心,请大王明察。”夫差于是派人将一把名叫“属镂”的宝剑赐给伍子胥,伍子胥接剑在手,赤脚走下台阶,站在中庭,仰天大叫道:“天啊,天啊!从前先王不肯立你,全赖我力争,你才得以继位为君。我为你东征西讨,破楚败越,使你威震诸侯。今天你不听我的忠言,反逼我自尽,我今日死去,明日越兵来到,你就要身死国亡!”又转身对家人说:“我死后,将我的眼睛挖出,悬挂在都城东门,我要亲眼看着越兵攻入吴国。”说完,举剑自刎而亡。使者取剑报告夫差,将伍子胥死前的话告诉了他。夫差亲自去察看尸体,将 伍子胥人头割下,命人把它挂在城楼顶上,又下令将其尸体投入江中,说道:“日月烤焦你的骨头,鱼龟吞食你的血肉,把你化骨扬灰,瞧你还能看到什么?”伍子胥的尸身入水不沉,随波漂荡,掀起阵阵狂涛,当地百姓心中害怕,偷偷将尸身捞起,把它埋葬在吴山,以后吴山因此又称胥山。)

   将军自幼称英武,磊落雄才越千古;
   一旦蒙谗杀父兄,襄流誓济吞荆楚。
   贯弓亡命欲何之?荥阳睢水空栖迟;
   昭关锁钥愁无翼,鬓毛一夜成霜丝。
   浣女沉溪渔丈死,箫声吹入吴人耳;
   鱼肠作合定君臣,复为强兵进孙子。
   五战长驱据楚宫,君王含泪逃云中;
   掘墓鞭尸吐宿恨,精诚贯日生长虹。
   英雄再振匡吴业,夫椒一战栖强越;
   釜中鱼鳖宰夫手,纵虎归山还自啮。
   姑苏台上西施笑,谗臣称贺忠臣吊;
   可怜两世辅吴功,到头翻把屡镂报!
   鸱夷激起钱塘潮,朝朝暮暮如呼号;
   吴越兴衰成往事,忠魂千古恨难消!

   夫差既杀子胥,乃进伯嚭为相国。欲增越之封地,勾践固辞,乃止。于是勾践归越,谋吴益急。夫差全不在念,意益骄恣。乃发卒数万,筑邗城,穿沟,东北通射阳湖,西北使江淮水合,北达于沂,西达于济。太子友知吴王复欲与中国会盟,欲切谏,恐触怒,思以讽谏感悟其父。清旦怀丸持弹,从后园而来,衣履俱湿,吴王怪而问之。友对曰:“孩儿适游后园,闻秋蝉鸣于高树,往而观之,望见秋蝉趋风长鸣,自谓得所,不知螳螂超枝缘条,曳腰耸距,欲捕蝉而食之;螳螂一心只对秋蝉,不知黄雀徘徊绿阴,欲啄螳螂;黄雀一心只对螳螂,不知孩儿挟弹持弓,欲弹黄雀;孩儿一心只对黄雀,又不知旁有空坎,失足堕陷;以此衣履俱沾湿,为父王所笑。”吴王曰:“汝但贪前利,不顾后患,天下之愚,莫甚于此。”友对曰:“天下之愚,更有甚者。鲁承周公之后,有孔子之教,不犯邻国,齐无故谋伐之,以为遂有鲁矣,不知吴悉境内之士,暴师千里而攻之。吴国大败齐师,以为遂有齐矣,不知越王将选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屠我吴国,灭我吴宫。天下之愚,莫甚于此!”吴王怒曰:“此伍员之唾余,久已厌闻,汝复拾之,以挠我大计耶?再多言,非吾子也!”太子友悚然辞出。夫差乃使太子友同王子地,王孙弥庸守国,亲帅国中精兵,由邗沟北上,会鲁哀公于橐皋,会卫出公于发阳,遂约诸侯,大会于黄池,欲与晋争盟主之位。

   (夫差杀死伍子胥,先封伯嚭为相国,接着又要为越国扩大封地,越王句践全力推辞,夫差这才作罢。句践返回越国,攻灭吴国之心更加急迫,夫差全不在意,只管派出大批兵卒民伕去疏通向北的水陆交通。吴国太子友知道吴王又想与中原诸侯会盟,想出言劝谏,又怕因此触怒吴王,于是打算以打比喻的方法感悟其父。这日清晨,友手持弹弓,浑身湿漉漉地从后园走来,吴王问他为何弄成这个样子,友说道:“孩儿刚才在后园游玩,看到大树上一只秋蝉迎风长鸣,十分自在悠闲,但它却不知道身后枝条上就有一只螳螂蓄势待发,要将它捕捉吃掉;螳螂一心盯着秋蝉,却不知身后树荫中就有一只黄雀正准备用尖嘴把它啄食,黄雀一心盯着螳螂,却不知孩儿在后面手拉弹弓,正准备射它;孩儿一心盯着黄雀,却又不知身旁就有沟坎,因此失足跌入水中,浑身浸湿,被父王见笑。”夫差笑道:“你只顾贪图眼前小利,不顾身后忧患,天下可没人比你更傻了。”友答道:“天下确实还有比我更愚蠢的人,鲁国上承周公余泽,又有孔子施展礼仪教化,都无故遭到齐国攻打,齐国以为就此就可吞食鲁国,却没想到吴国军队倾国而出,远道千里去攻它。吴国击败齐军,以为就此就可吞并齐国,却设想到越王统领越国勇士杀入吴国,终于将吴国灭掉。天下人的愚蠢还有超过吴国的吗?”吴王大怒说:“这些都是伍子胥的余唾,你竟要用它来阻挠我的大计吗?你如果再说这样的话,就不是我的儿子!”太子友默然退下。夫差于是命太子友与王子地,王孙弥庸镇守吴国,自己则亲率吴国精兵北上,与鲁哀公在橐皋相会,与卫出公在发阳相会,同时向各国诸侯约定准备在黄池会盟,与晋国争夺霸主之位。)

   越王勾践闻吴王已出境,乃与范蠡计议,发习流二千人,俊士四万,君子六千人,从海道通江以袭吴。前队畴无馀先及吴郊,王孙弥庸出战,不数合,王子地引兵夹攻,畴无馀马蹶被擒。
   (越王听说夫差离开吴国,便与范蠡商定,派出水、陆二军共四万八千人,从海道乘船袭击吴国。越将畴无余领前队先到吴都郊外,王孙弥庸领兵出城迎战,不久王子地也领兵前来夹攻,畴无余失手遭擒。)

   次日,勾践大军齐到。太子友欲坚守,王孙弥庸曰:“越人畏吴之心尚在,且远来疲敝,再胜之,必走。即不胜,守犹未晚。”太子友惑其言,乃使弥庸出师迎敌,友继其后。勾践亲立于行阵,督兵交战。阵方合,范蠡、泄庸两翼呼噪而至,势如风雨。吴兵精勇惯战者,俱随吴王出征,其国中皆未教之卒,那越国是数年训练就的精兵,弓弩剑戟,十分劲利,又范蠡、泄庸俱是宿将,怎能抵当,吴兵大败。王孙弥庸为泄庸所杀。太子友陷于越军,冲突不出,身中数箭,恐被执辱,自刎而亡。越兵直造城下,王子地把城门牢闭,率民夫上城把守,一面使人往吴王处告急。勾践乃留水军屯于太湖,陆营屯于胥、阊之间,使范蠡焚姑苏之台,火弥月不息,其馀皇大舟,悉徙于湖中。吴兵不敢复出。
   (第二天,句践领大军来到,吴太子友本想坚守待援,王孙弛庸劝道:“越国一向害怕与吴军作战,现在他们远来疲惫,我们如再打赢一阵,他们必会退走。”太子友于是便命弥庸出战,自己亲率后军接应。句践坐镇中军大阵,亲自督战,范蠡、泄庸率左右两翼杀出,势如***。吴国的精兵强将都已随吴王夫差出征北方, 国内留下的都是未经过战阵的新兵,而越国军队都是经过几年训练的精锐,范蠡、泄庸又是久经沙场的名将,吴军抵挡不住,大败逃去,王孙弥庸被泄庸杀死,太子友身陷重围,被迫拔剑自杀。越军乘胜直逼吴国都城,王子地下令紧闭城门,一面率士卒百姓把守,一面派人向吴王夫差报信。句践命令越国水军屯兵太湖,陆军在胥、闾之间下寨,又让范蠡率人放火焚毁姑苏台,吴兵慑于越军威势,不敢再出城交战。)

   再说吴王夫差与鲁、卫二君,同至黄池,使人请晋定公赴会,晋定公不敢不至。夫差使王孙骆与晋上卿赵鞅议载书名次之先后。赵鞅曰:“晋世主夏盟,又何让焉?”王孙骆曰:“晋祖叔虞,乃成王之弟,吴祖太伯,乃武王之伯祖,尊卑隔绝数辈。况晋虽主盟,会宋会虢,已出楚下,今乃欲踞吴之上乎?”于是彼此争论,连日不决。忽王子地密报至,言:“越兵入吴,杀太子,焚姑苏台,见今围城,势甚危急。”夫差大惊。伯嚭拔剑砍杀使者,夫差问曰:“尔杀使人何意?”伯嚭曰:“事之虚实,尚未可知,留使者泄漏其语,齐、晋将乘危共事,大王安得晏然而归乎?”夫差曰:“尔言是也。然吴、晋争长未定,又有此报,孤将不会而归乎?抑会而先晋乎?”王孙骆进曰:“二者俱不可。不会而归,人将窥我之急,若会而先晋,我之行止,将听命于晋;必求主会,方保无虞。”夫差曰:“欲主会,计将安出?”王孙骆密奏曰:“事在危急,请王鸣鼓挑战,以夺晋人之气。”夫差曰:“善。”
   (再说吴王夫差同鲁、卫两国国君一同来到黄池,派人去请晋定公来参加盟会,晋定公闻讯不敢不来。夫差命王孙骆与晋国上卿赵鞅草拟盟书,结果两人为吴、晋两国谁为盟主一事发生冲突,正争执不下,王子地的密使来到,说:“越军攻入吴国,杀死太子,焚毁姑苏台,现在已将都城包围,情况十分危急。”夫差大惊。伯嚭拔剑将使者杀死,夫差问他:“你为何将使者杀死?”伯嚭说:“现在事情的真假虚实还弄不清楚,若留下他将消息泄露,齐、晋必会乘机攻我,这样一来,大王还能安然返回吗?”夫差说:“你说 的也是。但现在吴、晋争论不休,国内事情紧急,你看我是不参加盟会返回吴国,还是参加盟会将盟主之位让给晋国呢?”王孙骆一旁奏道:“两者都不行,不参加盟会匆匆返回,诸侯们必会觉察我们的危急;参加盟会却将盟主之位让给晋国,我们以后必会受制于人,只有夺得盟主之位,才能保证平安无事。”夫差问道:“用什么计策夺得盟主之位呢?”王孙骆奏道:“事情紧急,请大王鸣鼓挑战,先打掉晋人的气焰。”夫差准奏。)

   是夜出令,中夜士皆饱食秣马,衔枚疾驱,去晋军才一里,结为方阵。百人为一行,一行建一大旗,百二十行为一面。中军皆白舆,白旗,白甲,白羽之,望之如白茅吐秀,吴王亲自仗钺,秉素旌,中阵而立。左军面左,亦百二十行。皆赤舆,赤旗,丹甲,朱羽之,一望若火,太宰嚭主之。右军面右,亦百二十行。皆黑舆,黑旗,玄甲,乌羽之矰,一望如墨,王孙骆主之。带甲之士,共三万六千人。黎明阵定,吴王亲执桴鸣鼓,军中万鼓皆鸣,钟声铎声,丁宁錞于,一时齐扣。三军哗吟,响震天地。晋军大骇,不知其故,乃使大夫董褐至吴军请命。夫差亲对曰:“周王有旨,命寡人主盟中夏,以缝诸姬之阙。今晋君逆命争长,迁延不决,寡人恐烦使者往来,亲听命于藩篱之外,从与不从,决于此日!”董褐还报晋侯,鲁、卫二君皆在坐。董褐私谓赵鞅曰:“臣观吴王口强而色惨,中心似有大忧,或者越人入其国都乎?若不许其先,必逞其毒于我;然而不可徒让也,必使之去王号以为名。”赵鞅言于晋侯,使董褐再入吴军,致晋侯之命曰:“君以王命宣布于诸侯,寡君敢不敬奉!然上国以伯肇封,而号曰吴王,谓周室何?君若去王号而称公,惟君所命。”夫差以其言为正,乃敛兵就幕,与诸侯相见,称吴公,先歃。晋侯次之,鲁、卫以次受歃。
   (当夜传下军令, 命吴军午夜造饭喂马,天亮前在晋军营前列阵。吴军列阵完毕,夫差亲手擂响战鼓,军中万鼓响应,声音震天动地。晋国军队大惊,忙派大夫董褐到吴军探看,夫差对董褐说:“周天子有旨,命我为诸侯盟主,现在晋君违抗天命,与我争位,拖延不休,我不愿两国使者往来劳累,特领军来到贵国营前,听候消息。”董褐回营报告晋定公,并私下与赵鞅说道:“我看吴王口头强硬,神情却是忧心忡忡,也许是越国已攻入他们国都。如不让他做盟主,我们必会遭到残害,但也不能白白让他,一定要使他去掉王号。”赵鞅将此事奏明晋定公,派董褐再次进入吴军,向夫差传达晋定公的话:“君将周天子的旨意宣布给诸侯,我国君主不敢不遵。但贵国本是一个伯国,现在君却号称吴王,这未免有轻视周室之嫌。君如肯去掉王号称公,我们将听从君的号令。”夫差认为晋人的话有理,于是便将军队撤回,自称吴公,与晋、鲁、卫举行了盟会。)

   会毕,即班师从江淮水路而回。于途中连得告急之报,军士已知家国被袭,心胆俱碎,又且远行疲敝,皆无斗志。吴王犹率众与越相持,吴军大败。夫差惧,谓伯嚭曰:“子言越必不叛,故听子而归越王。今日之事,子当为我请成于越。不然,子胥‘属镂’之剑犹在,当以属子!”伯嚭乃造越军,稽首于越王,求赦吴罪,其犒军之礼,悉如越之昔日。范蠡曰:“吴尚未可灭也,姑许成,以为太宰之惠。吴自今亦不振矣。”勾践乃许吴成,班师而归。——此周敬王三十八年事也。
   (盟会结束,夫差带军队从江、淮水路返回,沿途不断接到都城告急的报告,士卒知道国家被越军袭击,心胆俱裂,再加上远行疲劳,已毫无斗志。吴王率军与越国军队相持,被越军击败,夫差心中害怕,忙将伯嚭召来对他说:“你总说越王不会背叛吴国,寡人听从了你的话才将句践放回,现在你必须为我去向越王求和,否则,伍子胥自刎用的‘属镂’剑就赐给你了。”伯嚭来到越军营中向越王叩头拜礼,求他赦免吴王之罪。范蠡奏道:“吴国气数未尽,我们还无力彻底攻灭它,姑且答应与它和解,反正从此吴国已难成气候了。”句践于是同意与吴国言和,率军返回。——这是周敬王三十八年的事。

   明年,鲁哀公狩于大野,叔孙氏家臣鉏商获一兽,麋身牛尾,其角有肉,怪而杀之,以问孔子。孔子观之曰:“此麟也!”视其角,赤绂犹在,识其为颜母昔日所系,叹曰:“吾道其终穷矣!”使弟子取而埋之。今钜野故城东十里有土台,广轮四十余步,俗呼为获麟堆,即麟葬处。孔子援琴作歌曰:
   (第二年,鲁哀公在大野围猎,叔孙氏家臣鉏商捕获了一只怪兽,此兽牛尾獐身,角上有肉,叔孙氏将它杀死来向孔子请教,孔子看到怪兽叹道:这是麒麟啊,看来我真要日暮途穷了!”让弟子将它掩埋,现在巨野故城以东十里有一个土台,俗称“获麟堆”,就是麒麟埋葬的地方。孔子心中伤感,取琴作歌唱道:)

   明王作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欲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于是取《鲁史》,自鲁隐公元年,至哀公获麟之岁,共二百四十二年之事,笔削而成《春秋》,与《易》、《诗》、《书》、《礼》、《乐》,号为“六经”。

   (孔子于是取材鲁国史实,从鲁隐公元年至鲁哀公获麟这年,共二百四十二年,润色加工成《春秋》与《易》、《诗》、《书》、《礼》、《乐》合称“六经”。)

   是年,齐右相陈恒知吴为越所破,外无强敌,内无强家,单单只碍一阚止,乃使其族人陈逆、陈豹等,攻杀阚止,齐简公出奔,陈恒追而弑之,尽灭阚氏之党。立简公弟骜,是为平公。陈恒独相。孔子闻齐变,斋三日,沐浴而朝哀公,请兵伐齐,讨陈恒弑君之罪。哀公使告三家,孔子曰:“臣知有鲁君,不知有三家。”陈恒亦惧诸侯之讨,乃悉归鲁、卫之侵地,北结好于晋之四卿,南行聘于吴、越。复修陈桓子之政,散财输粟,以赡贫乏,国人悦服。乃渐除鲍、晏、高、国诸家,及公族子姓,而割国之大半,为己封邑。又选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者,纳于后房,不下百人,纵其宾客出入不禁,生男子七十余人,欲以自强其宗。齐都邑大夫宰,莫非陈氏。此是后话。
   (这年,齐国右相陈恒听说吴国被越国击败,自己从此外无强敌,便下令兄弟族人陈逆、陈豹围攻左相阚止,将阚止杀死。齐简公被迫出奔别国,结果在半路上被陈恒派兵追杀。陈恒扶立简公之弟骜为君,称齐平公,自己独掌齐国政务。孔子听说齐国有变,斋戒三日,沐浴后来见鲁哀公,请求出兵讨伐陈恒。哀公让孔子先与季孙、孟孙、叔孙三家商议。孔子说:“臣只知道鲁国有国君,不知道还有什么三家。”陈恒也害怕诸侯兴兵来伐,便主动将从前侵占的鲁、卫两国土地归还,北面结交晋国,南方与吴、越通好,又将自己的家财献出救济贫民,齐国百姓纷纷称颂。几年后陈恒渐渐将鲍、晏、高、国几家大夫除去,自己则把齐国土地大半割去,作为陈家封地,又从齐国挑出一百多名高大健美的女子,将他们藏在后房,鼓励家中宾客与她们来往偷情,生下男子七十多人,想以此来增强陈氏的宗族势力,这都是后话。)

   再说卫世子蒯瞆在戚,其子出众辄率国人拒之,大夫高柴谏不听。蒯瞆之姊,嫁于大夫孔圉,生子曰孔悝,嗣为大夫,事出公,执卫政。孔氏小臣曰浑良夫,身长而貌美,孔圉卒,良夫通于孔姬。孔姬使浑良夫往戚,问候其弟蒯瞆。蒯瞆握其手言曰:“子能使我入国为君,使子服冕乘轩,三死无与。”深良夫妇,言于孔姬。孔姬使良夫以妇人之服,往迎蒯瞆。昏夜,良夫与蒯瞆同为妇装,勇士石乞孟黡为御,乘温车,诡称婢妾,溷入城中,匿于孔姬之室。孔姬曰:“国家之事,皆在吾儿掌握,今饮于公宫,俟其归,当以威劫之,事乃有济耳。”使石乞、孟黡、浑良夫皆被甲怀剑以俟,伏蒯瞆于台上。
   (再说卫先太子蒯瞆在戚地,他的儿子卫出公辄不许他返回都城,大夫高柴屡次向出公劝谏,都被出公拒绝。蒯瞆的姐姐嫁结大夫孔圉,生子名叫孔悝,孔圉去世后,孔悝继承父亲爵位官职,执掌卫国政务。孔家有个家臣名叫浑良夫,生得身高貌美,孔圉去世后,他与孔夫人有了私通。孔夫人让浑良夫去戚地探望其弟蒯瞆。戚瞆拉着浑良夫的手说:“你如能帮我回朝即位为君,我将赐高爵厚禄给你,并免你三次不死。”浑良夫回去将蒯瞆的话告诉孔夫人,孔夫人便让他带着女人的衣服装饰去迎接蒯瞆。黄昏浑良夫与蒯瞆身穿女装,混入都城,孔夫人将蒯瞆藏在自己屋中,说道:“国家政务全由我儿子一人执掌,现在他在宫中陪出公饮酒,等他回来我们可以用武力将他劫持,逼他就范。”孔夫人命石乞、孟黡、浑良夫持剑等待。)

   须臾,孔悝自朝带醉而回,孔姬召而问曰:“父母之族,孰为至亲?”悝曰:“父则伯叔,母则舅氏而已。”孔姬曰:“汝既知舅氏为母至亲,何故不纳吾弟?”孔悝曰:“废子立孙,此先君遗命,悝不敢违也。”遂起身如厕。孔姬使石乞、孟黡候于厕外,俟悝出厕,左右帮定,曰:“太子相召。”不由分说,拥之上台,来见蒯瞆。孔姬已先在侧,喝曰:“太子在此,孔悝如何不拜!”悝只得下拜。孔姬曰:“汝今日肯从舅氏否?”悝曰:“惟命。”孔姬乃杀豭,使蒯瞆与悝歃血定盟。孔姬留石乞、孟黡守悝于台上,而以悝命召聚家甲,使浑良夫帅之袭公宫。出公辄醉而欲寝,闻乱,使左右往召孔悝。左右曰:“为乱者,正孔悝也!”辄大惊,即时取宝器,驾轻车,出奔鲁国。群臣不愿附蒯瞆者,皆四散逃窜。
   (不一会儿,孔悝带着醉意从朝堂归来,孔夫人将他召来问道:“父母的宗族中,谁是最亲的?”孔悝说:“父亲一族中叔伯最亲,母亲一族中舅舅最亲。”孔夫人说:“你既然知道舅舅最亲,却为何不把我弟弟蒯瞆召回。”孔悝辩道:“废子立孙,这是先君的遗命,孩儿不敢违抗。”说完便想出去,一旁隐藏的石乞等人冲出将他拦住,说:“太子召见你。”不等孔悝反应,就将他拥到蒯瞆 面前,孔夫人喝道:“太子在此,我儿为何不拜?”孔悝只得行礼拜见。孔夫人问他:“你现在肯听命于舅舅吗?”孔悝不敢不从,孔夫人便让他与蒯瞆歃血为盟。孔夫人留下石乞、孟黡持剑看守孔悝,然后便以孔悝之名召集家兵,派浑良夫率领他们入宫去袭击出公。出公酒醉欲睡,听到外面大乱,忙派内侍去召孔悝,内侍说:“带头作乱的就是孔悝!”出公大惊,当即下令取出宫中宝器,驾上快车,逃到了鲁国,群臣不愿追随蒯瞆,也都纷纷逃走。)

   仲子路为孔悝家臣,时在城外,闻孔悝被劫,将入城来救。遇大夫高柴自城中出,曰:“门已闭矣!政不在子,不必与其难也。”子路曰:“由已食孔氏之禄,敢坐视乎?”遂疾趋及门,门果闭矣。守门者公孙敢谓子路曰:“君已出奔,子何入为?”子路曰:“吾恶夫食人之禄,而避其难者,是以来也。”适有人自内而出,子路乘门开,遂入城,径至台下,大呼曰:“仲由在此,孔大夫可下台矣!”孔悝不敢应。子路欲取火焚台。蒯瞆、孟黡二人持戈下台,来敌子路。子路仗剑来迎。怎奈乞黡双戟并举,攒刺子路,又砍断其冠缨。子路身负重伤,将死,曰:“礼,君子死不免冠。”乃整结其冠缨而死。孔悝奉蒯瞆即位,是为庄公。立次子疾为太子,以浑良夫为卿。
   (仲子路是孔悝的家臣,当时正在城外,他听说孔悝被人劫持,便想进城救人。行到半道,与大夫高柴相遇,高柴劝子路说:“城门已经关闭,你不必去徒然送死了。”子路说:“我吃着孔家的俸禄,孔悝被人劫持,我怎能坐视不管?”子路赶到城门,见门果然已经关闭,守门军官公孙敢对他说:“国君已经逃走,你还入城干什么?”子路说:“我最厌恶食人俸禄却临难脱逃的不忠不义之人,所以才赶回来。”这时正好有人从城中逃出,子路趁城门打开冲入城内。子路仗剑赶到孔家去搭救孔悝,蒯瞆害怕,命石乞、孟黡去斗子路,三人战成一团,子路以一敌二,渐渐不支,先被人将帽缨砍断,随后又被刺成重伤,子路将帽缨重新结好,说:“君子虽死,帽冠不能不整。”说完慢慢死去。孔悝侍奉蒯瞆即位为君,称卫庄公。庄公立次子疾为太子,封浑良夫为卿士。)

   时孔子在卫,闻蒯瞆之乱,谓众弟子曰:“柴也其归乎!由也其死乎!”弟子问其故,孔子曰:“高柴知大义,必能自全;由好勇轻生,昧于取裁,其死必矣。”说犹未了,高柴果然奔归,师弟机见,且悲且喜。卫之使者接踵而至,见孔子曰:“寡君新立,敬慕夫子,敢献奇味。”孔子再拜而受,启视则肉醢。孔子遽命覆之。谓使者曰:“得非吾弟子仲由之肉乎?”使者惊曰:“然也。夫子何以知之?”孔子曰:“非此,卫君必不以见颁也。”遂命弟子埋其醢,痛哭曰:“某尝恐由不得其死,今果然矣!”使者辞去。未几,孔子遂得疾不起,年七十有三岁。——时周敬王四十一年,夏四月己丑也。史臣有赞云:
   (这时孔子正好在卫国,他听说蒯瞆作乱自主,对众弟子说:“高柴会回来,仲由却要死于非命!“众弟子问是什么缘故,孔子说:“高柴深明大义,懂得顾全大局,所以会自我保全;仲由血气方刚,好勇轻生,肯定会战死在都城。”话未说完,高柴果然来到,师生相见,又悲又喜。紧接着就有卫君使者赶到,卫使见到孔子说:“我家新君对先生十分敬重,将派我来向先生献上美味。”孔子拜礼接受,打开一看,见是一坛肉酱,立即命人将它盖上,然后问使者说:“这是我弟子仲由的肉吗?”使者大惊说:“是啊,先生怎么知道的?”孔子说:“如果不是,卫君也不会把它赐给我。”孔子让众弟子将肉酱坛掩埋,自己失声痛哭道:“我从前就曾担心仲由会死于非命,今日果然应验了。”不久,孔子也染病去世,享年七十三岁。这时是周敬王四十一年四月。史官有诗赞道:)

   尼丘诞圣,阙里生德;七十升堂,四方取则。
   行诛两观,摄相夹谷;叹凤遽衰,泣麟何促。
   九流仰镜,万古钦躅!

   弟子营葬于北阜之曲,冢大一顷,鸟雀不敢栖止其树。累朝封大成至圣文宣王。今改为大成至圣先师,天下俱立文庙,春秋二祭,子孙世袭为衍圣公不绝。不在话下。

  (众弟子将孔子安葬在北阜的弯地,坟墓大有一顷,鸟雀不敢在周围树上栖息。孔子被后世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大成至圣先师”,天下都为他修建了文庙,春秋两季祭祀,孔家子孙世袭为“衍圣公”,此是后话。)

   再说卫庄公蒯瞆疑孔悝为出众辄之党,醉以酒而逐之,孔悝奔宋。庄公为府藏俱空,召浑良夫计议:“用何计策,可复得宝器?”浑良夫密奏曰:“亡君亦君之子也,何不召之?”
   (卫庄公即位后,怀疑孔悝是卫出公的党羽,便把他放逐出朝,孔悝逃亡宋国。因宫中所藏宝物被出公带走,府内空空,卫庆公将浑良夫召来问道:“用什么办法可将宫中宝物追回?”浑良夫奏道:“逃亡的国君辄本来就是主公的儿子,主公为何不将他召回呢?”)

   不知庄公曾召出公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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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日 八月 03, 2014 4:53 pm

第八十三回  诛芈胜叶公定楚  灭夫差越王称霸


   话说卫庄公蒯瞆因府藏宝货,俱被出公辄取去,谋于浑良夫。良夫曰:“太子疾与亡君,皆君之子,君何不以择嗣召之?亡君若归,器可得也。”有小竖闻其语,私告于太子疾。疾使壮士数人,载豭从己,乘间劫庄公,使歃血立誓,勿召亡君,且必杀浑良夫。庄公曰:“勿召辄易耳。业与良夫有盟在前,免其三死,奈何?”太子疾曰:“请俟四罪,然后杀之。”庄公许诺。
   (话说卫庄公蒯瞆因宫中宝物都被出公带走,将浑良夫找来商议。浑良夫说:“现在的太子疾与逃亡的出公,都是主公的儿子,主公可以以选择继承人为名将出公召回,他若肯回来,自然会把宝物送还。”一个小太监听到此话,将其告诉了太子疾。疾派武士数人劫持了庄公,让他歃血立誓,不许召回逃亡的出公,而且必须把浑良夫处死。庄公说:“可以不召回出公,但我与浑良夫有盟约在先,免其三次不死,这怎么办成呢?”太子疾说:“那就等他有了四条罪的时候,把他处死。”庄公应允。)

   未几,庄公新造虎幕,召诸大夫落成。浑良夫紫衣狐裘而至,袒裘,不释剑而食。太子疾使力士牵良夫以退。良夫曰:“臣何罪?”太子疾数之曰:“臣见君有常服,侍食必释剑。尔紫衣,一罪也;狐裘,二罪也;不释剑,三罪也。”良夫呼曰:“有盟免三死!”疾曰:“亡君以子拒父,大逆不孝,汝欲召之,非四罪乎?”良夫不能答,俯首受刑。他日,庄公梦厉鬼被发北面而噪曰:“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庄公觉,使卜大夫胥弥赦占之,曰:“不害也。”既辞出,谓人曰:“冤鬼为厉,身死国危,兆已见矣。”遂逃奔宋。
  (不久,庄公修造了一座幕帐,请众大夫前来参加落成典礼,浑良夫穿着紫衣狐裘来到,没解下佩剑就入席吃喝起来。太子疾命武士将浑良夫拉下去,浑良夫问道:“臣有何罪?”太子疾数说道:“臣子见君有规定服饰,侍奉主上饮食必须将佩剑解下。你穿紫衣,一罪;披狐裘,二罪;不解下佩剑,三罪。”浑良夫大声叫道:“主公曾答应免我三次不死!”疾说:“逃亡国君辄以子抗父,大逆不孝,你却想把他召回,这是你的第四条罪状。”浑良夫无言以对,俯首受刑。几日后,庄公梦见一个恶鬼对他喊叫:“我是浑良夫,我死得好冤啊!”庄公醒来,让大夫胥弥赦占卜吉凶,胥弥赦说:“没有什么妨碍。”胥弥赦告辞出宫,对别人说:“冤魂化作恶鬼,主公必死,卫国必危。”自己带家人逃到宋国。)

   蒯瞆立二年,晋怒其不朝,上卿赵鞅帅师伐卫。卫人逐庄公,庄公奔戎国,戎人杀之,并杀太子疾。国人立公子般师。齐陈恒帅师救卫,执般师,立公子起。卫大夫石圃逐起,复迎出公辄为君。辄既复国,逐石圃。诸大夫不睦于辄,逐辄奔越。国人立公子默,是为悼公。自是卫臣服于晋,国益微弱,依赵氏。此段话搁过不提。
   (卫庄公蒯瞆即位第二年,晋国恼怒他不派人朝拜进贡,由上卿赵鞅领兵伐卫,卫国百姓驱逐卫庄公,蒯瞆逃奔戎国,戎人将蒯瞆与太子疾一同杀死。卫国百姓拥戴公子般师为君,齐相陈桓率兵救卫,俘般师而另立公子起为君;卫大夫石圃驱逐公子起,将出公辄重新迎回;出公复位,驱逐石圃;众大夫不满出公辄,又将他驱逐,扶立公子默为君,称悼公,出公辄逃奔越国。卫国从此臣服于晋国,这些都是后话。)

   再说白公胜自归楚国,每念郑人杀父之仇,思以报之。只为伍子胥是白公胜的恩人,子胥前已赦郑,况郑服事昭王,不敢失礼,故胜含忍不言。乃昭王已薨,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奉越女之子章即位,是为惠王。白公胜自以故太子之后,冀子西召己,同秉楚政。子西竟不召,又不加禄,心怀怏怏。及闻子胥已死,曰:“报郑此其时矣!”使人请于子西曰:“郑人肆毒于先太子,令尹所知也。父仇不报,无以为人,令尹倘哀先太子之无辜,发一旅以声郑罪,胜愿为前驱,死无所恨!”子西辞曰:“新王方立,楚国未定,子姑待我。”白公胜乃托言备吴,使心腹家臣石乞,筑城练兵,盛为战具。复请于子西,愿以私卒为先锋,伐郑。子西许之。尚未出师,晋赵鞅以兵伐郑,郑请救于楚。子西帅师救郑,晋兵乃退,子西与郑定盟班师。白公怒曰:“不伐郑而救郑,令尹欺我甚矣!当先杀令尹,然后伐郑。”召其宗人白善于澧阳。善曰:“从子而乱其国,则不忠于君;背子而发其私,则不仁于族。”遂弃禄,筑圃灌园终其身。楚人因名其圃曰:“白善将军药圃。”白公闻白善不来,怒曰:“我无白善,遂不能杀令尹耶?”即召石乞议曰:“令尹与司马各用五百人,足以当之否?”石乞曰:“未足也。市南有勇士熊宜僚者,若得此人,可当五百人之用。”
   (再说白公胜自从返回楚国,日夜不忘郑国的杀父之仇,想加以报复。只因伍子胥是白公胜的恩人,伍子胥以前已赦免郑国,白公胜这才隐忍不发。到楚昭王去世,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共扶越女之子章继位为王,称楚惠王。白公胜自认是先太子之子,希望子西将自己召回,同领国政,子西却既未将他召回,又未给他加封进禄,因此他心中很是不满。这日白公胜听说伍子胥已死,说道:“我向郑国报仇的时机到了!”于是派人去向令尹子西传话:“郑国残害先太子,令尹是知道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令尹倘若可怜先太子无辜被杀,就请派出兵马讨伐郑国,胜愿为先锋。”子西推辞说:“新王刚刚继位,楚国内部未定,报仇之事以后再说吧。”白公胜以防犯吴国为借口,命心腹家臣石乞训练士卒,准备战车兵器,然后再次派人向子西请求,说自己愿率家兵为先锋攻打郑国。子西同意。楚国尚未出师,晋国赵鞅已派兵马攻郑,郑国派人向楚国求援,子西率兵救郑,晋军退走,子西与郑国订约结盟后率军返回。白公胜闻讯大怒说:“不伐郑反而救郑,子西欺我太甚,我定当先杀子西,然后发兵攻郑。”于是便命人去澧阳将族人白善召来商议,白善说:“跟随你而搞乱国政,是对君主不忠;背叛你而将你告发,是对宗族不仁。”于是弃官不做,终身以灌园种药为生,后人称此园为“白善将军药圃”。白公胜见白善不肯来,怒道:“我没有你白善就不能杀掉子西吗?”立即将石乞召来,问他说:“令尹子西与司马子期各有家兵五百,你能对付得了吗?”石乞答道:“不能。城南有一个勇士名叫熊宜僚,若能请到此人,可以当五百人使用。”)

   白公乃同石乞造于市南,见熊宜僚。宜僚大惊曰:“王孙贵人,奈何屈身至此?”白公曰:“某有事,欲与子谋之。”遂告以杀子西之事。宜僚摇首曰:“令尹有功于国,而无仇于僚,僚不敢奉命。”白公怒,拔剑指其喉曰:“不从,先杀汝!”宜僚面不改色,从容对曰:“杀一宜僚,如去蝼蚁,何以怒为?”白公乃投剑于地,叹曰:“子真勇士,吾卿试子耳!”即以车载回,礼为上宾,饮食必共,出入必俱。宜僚感其恩,遂以身许白公。
   (白公胜与石乞来到城南去见熊宜僚,熊宜僚大惊道: “王孙贵人怎会屈身到我这里来?”白公胜说:“我想与你商议一件事。”于是便将请他杀令尹子西一事相告,熊宜僚摇头说:“令尹对楚国有功,与我无仇,我不敢听命于你。”白公胜大怒,用剑指着熊宜僚喉部说:“你若不从,我先杀了你!”熊宜僚面不改色,从容地说:“你杀我如同除掉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你何必动怒呢?”白公胜将剑抛在地上,赞道:“真是一个勇士,我不过是想试试你的胆气。”白公胜用车将熊宜僚带回,待为上宾。熊宜僚感激白公胜的恩德,于是便答应助他行事。)

   及吴王夫差会黄池时,楚国畏吴之强,戒饬边人,使修儆备。白公胜托言吴兵将谋袭楚,乃反以兵袭吴边境,颇有所掠。遂张大其功,只说:“大败吴师,得其铠仗兵器若干,欲亲至楚庭献捷,以张国威。”子西不知其计,许之。白公悉出自己甲兵,装作卤获百余乘,亲率壮士千人,押解入朝献功。惠王登殿受捷,子西、子期侍立于旁。白公胜参见已毕,惠王见阶下立着两筹好汉,全身披挂,问:“是何人?”胜答曰:“此乃臣部下将士石乞、熊宜僚,伐吴有功者。”遂以手招二人。二人举步,方欲升阶,子期喝曰:“吾王御殿,边臣只许在下叩头,不得升阶!”石乞、熊宜僚那肯听从,大踏步登阶。子期使侍卫阻之。熊宜僚用手一拉,侍卫东倒西歪,二人径入殿中。石乞拔剑来砍子西,熊宜僚拔剑来砍子期。白公大喝:“众人何不齐上!”壮士千人,齐执兵器,蜂拥而登。白公绑住惠王,不许转动。石乞生缚子西,百官皆惊散。子期素有勇力,遂拔殿戟,与宜僚交战。宜僚弃剑,前夺子期之戟。子期拾剑,以劈宜僚,中其左肩。宜僚亦刺中子期之腹。二人兀自相持不舍,搅做一团,死于殿庭。子西谓胜曰:“汝糊口吴邦,我念骨肉之亲,召汝还国,封为公爵,何负于汝而反耶?”胜曰:“郑杀吾父,汝与郑讲和,汝即郑也。吾为父报仇,岂顾私恩哉?”子西叹曰:“悔不听沈诸梁之言也!”白公胜手剑斩子西之头,陈其尸于朝。石乞曰:“不弑王,事终不济。”胜曰:“孺子者何罪?废之可也。”乃拘惠王于高府。欲立王子启为王;启固辞,遂杀之。石乞又劝胜自立。胜曰:“县公尚众,当悉召之。”乃屯兵于太庙。大夫管修率家甲往攻白公,战三日,修众败被杀。圉公阳乘间使人掘高府之墙为***,夜潜入,负惠王以出,匿于昭夫人之宫。
   (等到吴王夫差与诸侯会盟黄池,楚国害怕吴国强大,加紧备战练兵。白公胜假托吴国将袭击楚国,率兵攻入吴国国境,大肆掳掠,回来后又夸大其功说:“我军大败吴兵,缴获了一批车仗兵器,我想亲自将它们送到国都,以壮我国威。”子西不知是计,满口答应。白公胜派出家兵,出动战车百辆,自称是从吴军手中夺来的,押送入朝献功。楚惠王登殿接见,子西、子期侍立一旁,白公胜参拜完毕,楚 惠王见台阶下站着两位壮汉,全身披挂,问道:“他们是何人?”白公胜答道:“是臣手下的部将石乞、熊宜僚。”遂召手让两人上前,石、熊二将正要登上大殿台阶,子期忙命侍卫将他们拦住,熊宜僚用一手推,众侍卫东歪西倒,二人冲上大殿,石乞拔剑去砍子西,熊宜僚拔剑去砍子期。白公胜大声喝道:“众人何不齐上。”手下壮士千人手持刀剑,蜂拥而上。白公胜命人将惠王捆住,朝堂百官纷纷逃散,子西被石乞生擒,子期从殿堂旁拔出一杆大戟,与熊宜僚拼斗,熊宜僚抛下宝剑,上前去抢大戟,子期拾剑将熊宜僚左肩砍伤,熊宜僚也用戟将子期腹部刺伤。两人搅成一团,双双死在殿下。子西对白公胜说:“你逃亡吴国,我惦念骨肉之情,将你召回,委以公爵之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竟要谋逆反叛?”白公胜说:“郑国杀死我的父亲,你却与郑国讲和,出兵援郑,我为父亲报仇,哪能顾念你这点小小的恩义?”子西叹道:“真后悔不听沈诸梁的话也!”白公胜亲手将子西斩首,陈尸朝堂。石乞说:“不杀楚王,大事难成。”白公胜说:“他是一个小孩,又有何罪?将他废掉就行了。”下令将惠王押在高府,白公胜想立王子启为王,启坚决推辞,白公胜将启杀死。石乞又劝白公胜自立为王,胜说:“楚国还有几位有爵位的公子,应当将他们尽数召来。”大夫管修率家兵来攻白公,两方激战三日,管修兵败被杀。圉公阳乘机派人挖穿高府墙壁,在夜晚潜入,将惠王救出,藏在昭夫人的宫中。)

   叶公沈诸梁闻变,悉起叶众,星夜至楚。及郊,百姓遮道迎之。见叶公未曾甲胄,讶曰:“公胡不胄?国人望公之来,如赤子之望父母,万一盗贼之矢,伤害于公,民何望焉?”叶公乃披挂戴胄而进。将近都城,又遇一群百姓,前来迎接,见叶公戴胄,又讶曰:“公胡胄?国人望公之来,如凶年之望父米,若得见公之面,犹死而得生也,虽老稚,谁不为公致死力者!奈何掩蔽其面,使人怀疑,无所用力乎?”叶公乃解胄而进。叶公知民心附己,乃建大旆于车。箴尹固因白公之召,欲率私属入城,既见大旗上“叶”字,遂从叶公守城。兵民望见叶公来到,大开城门,以纳其众。
   (叶公沈诸梁听说朝中有变,连忙召集人马,星夜赶往楚国都城。叶公来到郊外,受到百姓夹道相迎,百姓见叶公未披铠甲,说道:“你为什么不披挂甲胄,城中百姓盼望你来,如赤子盼念父母,万一你被反贼伤害,我们百姓还有什么指望?”叶公披上铠甲,临近都城,又遇上一群百姓,百姓见叶公身著铠甲,说道:“你为什么要披甲将自己遮掩起来,城中百姓盼望你来,如荒年盼望粮米,若能见你一面,我们死也心甘!”叶公知道百姓拥戴自己, 便将甲胄脱下让人在车上树起了一面大旗。城中军民见叶公到来,急忙打开城门,将他迎入。)

   叶公率国人攻白公胜于太庙。石乞兵败,扶胜登车,逃往龙山。欲适他国,未定。叶公引兵追至,胜自缢而死,石乞埋尸于山后。叶公兵至,生擒石乞,问:“白公何在?”对曰:“已自尽矣!”又问:“尸在何处?”石乞坚不肯言。叶公命取鼎镬,扬火沸汤,置于乞前,谓曰:“再不言,当烹汝!”石乞自解其衣,笑曰:“事成,贵为上卿;事不成,则就烹,此乃理之当然也。吾岂肯卖死骨以自免乎?”遂跳入镬中,须臾糜烂。胜尸竟不知所在。石乞虽所从不正,亦好汉也!叶公迎惠王复位。时陈国乘楚乱,以兵侵楚。叶公请于惠王,帅师伐陈,灭之。以子西之子宁嗣为令尹,子期之子宽嗣为司马,自己告老归叶。自此楚国危而复安。——此周敬王四十二年事也。
   (叶公率领家兵百姓围攻白公胜,石乞兵败,忙将白公胜扶上车,一路逃到龙山。叶公乘胜追击,白公胜被迫上吊自杀,石乞将白公胜的尸首埋在山后,自己束手就擒。叶公审问石乞说:“白公现在何处?”石乞答道:“已经自尽。”叶公又问:“尸体埋在何处?”石乞拒不说出。叶公命人取出大锅,点火将水烧沸,放到石乞面前,对他说:“你若不说,就把你活活煮掉!”石乞自己解掉衣服,大笑说:“大事成功,我就是上卿,不成就被人煮死,实在是理所当然。我怎能靠出卖别人尸骨来求自己活命呢!”说罢,跳入锅中,一会就被煮成一团烂肉。叶公将惠王迎回复位。这时陈国乘楚国内乱,发兵侵犯楚国,叶公请命率兵出战,将陈国攻灭。又让子西之子宁继为令尹,子期之子宽继为司马,自己则告老返回叶地,楚国终于转危为安。——这是周敬王四十二年的事。)

   是年,越王勾践探听得吴王自越兵退后,荒于酒色,不理朝政;况连岁凶荒,民心愁怨,乃复悉起境内士卒,大举伐吴。方出郊,于路上见一大蛙,目睁腹涨,似有怒气,勾践肃然,凭轼而起。左右问曰:“君何敬?”勾践曰:“吾见怒蛙如欲斗之士,是以敬之。”军中皆曰:“吾王敬及怒蛙,吾等受数年教训,岂反不如蛙乎?”于是交相劝勉,以必死为志。国人各送其子弟于郊境之上,皆泣涕诀别,相语曰:“此行不灭吴,不复相见!”勾践复诏于军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有父母无昆弟者,归养;有疾病不能胜兵者,以告,给医药糜粥。”军中感越王爱才之德,欢声如雷。行及江口,斩有罪者,以申军法,军心肃然。
   (这年,越王勾践探听到吴王自从越国退军后,继续沉溺酒色,荒废朝政,吴国连年饥荒,百姓怨气冲天,便决定再次出兵攻打吴国。越王领兵刚出都城,就见路上有一只大蛙腹涨目瞪,似有怒气,句践肃然起敬,把着车扶手 站起,随从问道:“大王对它为何如此敬重?”勾践答道:“我看他怒目圆睁,如同一个善战的勇士,因此敬重它。”越军将士闻听此言,纷纷说道:“大王对这只大蛙都如此敬重,我等受到多年教导训练,难道反不如一只大蛙吗?”于是彼此相互勉励,要为国事而死。城中百姓将自己的子弟送到郊外边境,流泪告别说:“此行若不能将吴国灭掉,不要回来见我们!”句践又向军中下令:“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不要出征,兄弟都在军中的,哥哥不要出征,有父母没有兄弟的,回去敬养父母,有疾病不能参战的,可以回去。由国家供应药膳。越军士卒感激越王仁慈有德,三军欢声如雷。行到三 江口,句践下令将有罪之人斩首,申明军纪,越军将士深感大王军令如山,无不肃然遵从。)

   吴王夫差闻越兵再至,亦悉起士卒,迎敌于江上。越兵屯于江南,吴兵屯于江北。越王将大军分为左右二阵,范蠡率右军,文种率左军。君子之卒六千人,从越王为中阵。明日,将战于江中。乃于黄昏左侧,令左军衔枚,溯江而上五里,以待吴兵,戒以夜半鸣鼓而进。复令右军衔枚,逾江十里,只等左军接战,右军上前夹攻,各用大鼓,务使鼓声震闻远近。吴兵至夜半,忽闻鼓声震天,知是越军来袭,仓皇举火,尚未看得明白,远远的鼓声又起,两军相应,合围拢来。夫差大惊,急传令分军迎战。不期越王潜引私卒六千,金鼓不鸣,于黑暗中,径冲吴中军。此时天色尚未明,但觉前后左右中央,尽是越军,吴兵不能抵当,大败而走。勾践率三军紧紧追之,及于笠泽。复战,吴师又败。一连三战三北,名将王子姑曹、胥门巢等俱死。夫差连夜遁回,闭门自守。勾践从横山进兵,即今越来溪是也。筑一城于胥门之外,谓之越城,欲以困吴。
   (吴王夫差听说越军再次来攻,慌忙调集军队,准备在大江口上迎击越军。越军驻扎江南,吴军驻扎江北。句践将大军分为左右两阵,范蠡指挥右军,文种指挥左军,六千越国勇士随句践坐镇中军大营。第二日黄昏时分,句践下令左军衔枚沿江而上,秘密行进五里布阵,又令右军衔枚悄悄过江,只等左军与敌交锋后上前夹攻,并要求各军准备下大鼓,作战则时要把鼓声擂得山响,以此震慑敌军。吴军在半夜听到鼓声大作,知道有越军来袭,仓惶迎战,尚未看清正面敌人,远处又有战鼓擂响,越军分两路将吴军合围。夫差大惊失色,急令吴军分兵抗击,没想到越王句践却亲自率领六千勇士,偃旗息鼓,在黑暗中冲入吴军中军大营。这时天还未大亮,吴军只觉前后左右中央都是越兵,不由斗志全消,大败逃走。句践率领三军紧紧追 赶,将吴军逼到了笠泽。两军再次交战,吴军又被击败。吴军三战皆败,名将王子姑曹、胥门巢阵亡。夫差连夜逃回都城,坚守不战,句践从横山发兵,直逼吴国都城姑苏,句践下令在城下胥门外修筑一城,名叫“越城”,想以此来困死夫差。)

越王围吴多时,吴人大困。伯嚭托疾不出。夫差乃使王孙骆肉袒膝行而前,请成于越王,曰:“孤臣夫差,异日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结成以归。今君王举兵而诛孤臣,孤臣意者,亦望君王如会稽之赦罪!”勾践不忍其言,意欲许之。范蠡曰:“君王早朝晏罢,谋之二十年,奈何垂成而弃之?”遂不准其行成。吴使往返七次,种、蠡坚执不肯。遂鸣鼓攻城,吴人不能复战。种、蠡商议欲毁胥门而入。其夜,望见吴南城上有伍子胥头,巨若车轮,目若耀电,须发四张,光射十里。越将士无不畏惧,暂且屯兵。至夜半,暴风从南门而起,疾雨如注,雷轰电掣,飞石扬沙,疾于弓弩。越兵遭者,不死即伤,船索俱解,不能连属。范蠡、文种情急,乃肉袒冒雨,遥望南门,稽颡谢罪。良久,风息雨止,种、蠡坐而假寐,以待天明。梦见子胥乘白马素车而至,衣冠甚伟,俨如生时。开言曰:“吾前知越兵必至,故求置吾头于东门,以观汝之入吴。吴王置吾头于南门,吾忠心未绝,不忍汝从头下而入,故为风雨,以退汝军。然越之有吴,此乃天定,吾安能止哉?汝如欲入,更从东门,我当为汝开道,贯城以通汝路。”二人所梦皆同,乃告于越王,使士卒开渠,自南而东。将及蛇、匠二门之间,忽然太湖水发,自胥门汹涌而来,波涛冲击,竟将罗城荡开一大穴,有鱄鮾无数,随涛而入。范蠡曰:“此子胥为我开道也!”遂驱兵入城。其后因穴为门,名曰鱄鮾门,因水多葑草,又名葑门。其水名葑溪。此乃子胥显灵古迹也。
(越军将吴都一围数月,吴国粮草断绝,相国伯嚭托病不出,夫差于是便让王孙骆肉袒负荆,跪行到越王句践面前,代己请罪求和说:“贱臣夫差,过去在会稽得罪大王,后来送大王返回越国,如今大王兴兵伐吴,贱臣夫差也想让大王赦免一次。”句践心中不忍,打算答应和解。范蠡一旁劝阻道:“我王早起晚息,苦心经营二十年,怎能功败垂成,半途而废呢?”句践于是拒不答应和解。吴国使臣往返七次,都被文种、范蠡驳回。句践下令攻城,文种、范蠡商议让越军捣毁胥门入城。这天夜里,吴都城南出现了伍子胥的人头,其头大如车轮,双目如电,越军将士无不畏惧,紧接着南门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更有飞沙走石铺天盖地而来,越军死伤无数,乱作 一团。文种、范蠡见情形危急,急忙冒雨出营,向着南门叩头谢罪。过了很久,风雨才渐渐平息。文种、范蠡坐在营帐中小睡,等待天亮,两人梦见伍子胥乘坐白马素车飘然而来,伍子胥见到两人开口道:“我知道越国军队必来,临死前请求将我的人头悬挂在东门,吴王却将我的人头放在南门,我忠心未绝,不忍让你们从我的头下攻入,所以作风唤雨将你们的士卒吓退。但越国灭吴实属天意,我无法阻拦,你们如改从东门攻入,我愿为你们开道。”文、范二人将梦中之事告诉句践,句践下令越军从城南移兵城东,越军刚行到蛇、匠两门之间,就见太湖水突然暴涨,波涛汹涌,把城墙冲开一个大洞,范蠡大喜道:“这是伍子胥在为我军开道!”急令士卒入城,越国军队遂攻占了吴国都城。)

夫差闻越兵入城,伯嚭已降,遂同王孙骆及其三子,奔于阳山。昼驰夜走,腹馁口饥,目视昏眩,左右挼得生稻,剥之以进。吴王嚼之,伏地掬饮沟中之水,问左右曰:“所食者,何物也?”左右对曰:“生稻。”夫差曰:“此公孙圣所言,‘不得火食走章皇’也。”王孙骆曰:“饱食而去!前有深谷,可以暂避。”夫差曰:“妖梦已准,死在旦夕,暂避何为?”乃止于阳山,谓王孙骆曰:“吾前戮公孙圣,投于此山之巅,不知尚有灵响否?”骆曰:“王试呼之。”夫差乃大呼曰:“公孙圣!”山中亦应曰:“公孙圣。”三呼而三应。夫差心中恐惧,乃迁于干隧。
(夫差听说越军攻入城中,相国伯嚭已降,连忙和王孙骆以及三个儿子一道逃奔阳山。夫差昼夜狂奔,腹中饥渴难耐,随从采生稻去壳献给夫差,夫差大口吃掉,又俯身去喝沟里的生水,然后问随从:“刚才吃的是什么东西?”随从答是生稻,夫差长叹道:“‘仓惶逃奔,吃不上熟饭’,公孙圣的话终于应验了。”王孙骆说:“前面有深谷,可以躲避越兵。’夫差说道:“梦中之事已经应验,早晚都是一死,还躲避什么?”一行人遂停在阳山。夫差 对王孙骆说:“我以前杀死公孙圣,把他的尸首抛在阳山之下,不知他会不会显灵?”王孙骆说:“大王可以呼唤他的名字试试。”夫差于是大呼道:“公孙圣!”山中也有回声应道:“公孙圣!”三呼三应,夫差心中害怕,率领一行人逃到干隧。)

勾践率千人追至,围之数重。夫差作书,系于矢上,射入越军。军人拾取呈上,种、蠡二人同启,视其词曰:
(勾践领一千兵马追来,将夫差君臣重重包围。夫差写 下一信,让人用箭把它射到越军中,越军士卒将它拾起,交给文种、范蠡,两人读道:)

吾闻“狡兔死而良犬烹。”敌国如灭,谋臣必亡,大夫何不存吴一线,以自为余地?
(“人们常说‘狡兔死而良犬烹’,敌国若被攻灭,功臣也将身亡,两位大夫何不放过吴国,也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呢?”)

文种亦作书系矢而答之曰:
(文种也写信让人用箭射给夫差,信中说道:)

吴有大过者六:戮忠臣伍子胥,大过一也;以直言杀公孙圣,大过二也;太宰谗佞,而听用之,大过三也;齐、晋无罪,数伐其国,大过四也;吴、越同壤而侵伐,大过五也;越亲戕吴之前王,不知报仇,而纵敌贻患,大过六也。有此六大过,欲免于亡,得乎?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今天以吴赐越,越其敢违天之命!
(“吴国有六大罪状,一、杀死忠臣伍子胥;二、杀死 直言敢谏的贤士公孙圣;三、重用奸佞小人伯嚭;四、几次无故派兵攻打齐国;五、侵犯近邻越国;六、越国杀死吴国先王,吴国不思报仇,反而纵敌贻患。有这六条大罪,怎能不身死国亡?过去上天将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肯接受,现在上天又将吴国赐给越国,越国怎敢违逆天命!”)

夫差得书,读至第六款大过,垂泪曰:“寡人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弃吴也!”王孙骆曰:“臣请再见越王而哀恳之。”夫差曰:“寡人不愿复国,若许为附庸,世世事越,固所愿矣。”
(夫差得信,读到第六条大罪时,垂泪说道:“我不杀勾践,忘记先王之仇,是不孝之子,因此上天要让吴国灭亡。”王孙骆说:“臣再去向越王哀求。”)

骆至越军,种、蠡拒之不得入。勾践望见吴使者泣涕而去,意颇怜之,使人谓吴王曰:“寡人念君昔日之情,请置君于甬东,给夫妇五百家,以终王之世。”夫差含泪而对曰:“君王幸赦吴,吴亦君之外府也。若覆社稷,废宗庙,而以五百家为?臣,孤老矣,不能从骗氓之列,孤有死耳!”越使者去,夫差犹未肯自裁。勾践谓种、蠡曰:“二子何不执而诛之?”种、蠡对曰:“人臣不敢加诛于君,愿主公自命之!天诛当行,不可久稽。”勾践乃仗“步光”之剑,立于军前,使人告吴王曰:“世无万岁之君,总之一死,何必使吾师加刃于王耶?”夫差乃太息数声,四顾而望,泣曰:“吾杀忠臣子胥公孙圣,今自杀晚矣!”谓左右曰:“使死者有知,无面目见子胥、公孙圣于地下,必重罗三幅,以掩吾面!”言罢,拔佩剑自刎。王孙骆解衣以覆吴王之尸,即以组带自缢于傍。勾践命以侯礼葬于阳山,使军士每人负土一蔂,须臾,遂成大冢。流其三子于龙尾山,后人名其里为吴山里。诗人张羽有诗叹曰:
(王孙骆来到越军营前,文种、范蠡不许他进入。勾践见吴国使者痛哭而去,心中不忍,便派人对吴王说:“寡人顾念昔日之情,想把君封在甬东,食邑五百家。”夫差含泪说:“君王要毁掉吴国社稷宗庙,赐给臣五百家又有何用?臣老迈孤苦,只愿一死。”勾践见吴王不肯归降,对文、范二人说:“你们为何不去将他捉来处死?”文、范答道:“臣子不敢诛杀君王,请主公亲自去处置吴王吧。”勾践于是手握“步光”宝剑,来到军前,让人向吴王传话说:“世上没有千秋万岁之君,终归一死,吴王何必非等我动手呢?”夫差长叹数声,哭道:“我杀害忠臣伍子胥、公孙圣,现在自尽也已经晚了。”又对左右随从说:“如果死者有知,我实在无脸面去见伍子胥和公孙圣,我死之后,要用三幅罗帕将我的面目遮住。”说罢拔剑自刎而死。王孙骆解下衣服,将吴王尸首盖好,然后用衣带将自己吊死在吴王身旁。句践命人以诸侯之礼将夫差葬在阳山,又令士卒每人背土一筐,堆成一座大坟。后人张羽有诗叹道:)

荒***上故城西,辇路凄凉草木悲。
废墓已无金虎卧,坏墙时有夜乌啼;
采香径断来麋鹿,响屟廊空变黍离;
欲吊伍员何处所?淡烟斜月不堪题!

杨诚斋《苏台吊古》诗云:

插天四塔云中出,隔水诸峰雪后新。
道是远瞻三百里,如何不见六千人?

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吴王恃霸逞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醅。
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来。

元人萨都刺诗云:

阊门杨柳自春风,水殿幽花泣露红。
飞絮年年满城郭,行人不见馆娃宫。

唐人陆龟蒙咏西施云:

半夜娃宫作战场,血腥犹杂宴时香。
西施不及烧残蜡,犹为君王泣数行。

再说越王入姑苏城,据吴王之宫,百官称贺。伯嚭亦在其列,恃其旧日周旋之恩,面有德色。勾践谓曰:“子,吴太宰也,寡人敢相屈乎?汝君在阳山,何不从之?”伯嚭惭而退。勾践使力士执而杀之,灭其家,曰:“吾以报子胥之忠也!”勾践抚定吴民,乃以兵北渡江、淮,与齐、晋、宋、鲁诸侯,会于舒州,使人致贡于周。时周敬王已崩,太子名仁嗣位,是为元王。元王使人赐勾践衮冕、圭璧、彤弓、弧矢,命为东方之伯。勾践受命,诸侯悉遣人致贺。其时楚灭陈国,惧越兵威,亦遣使修聘。勾践割淮上之地以与楚,割泗水之东,地方百里以与鲁,以吴所侵宋地归宋。诸侯悦服,尊越为霸。越王还吴国,遣人筑贺台于会稽,以盖昔日被栖之耻。置酒吴宫文台之上,与群臣为乐,命乐工作《伐吴》之曲,乐师引琴而鼓之。其词曰:

(越王进入姑苏城,占据吴王宫殿,接受百姓官朝拜。伯嚭也站在人群中,他倚仗昔日对越王有恩,脸上甚是得意,句践把他叫到跟前,说:“你是吴王的太宰,我怎敢委屈你?你们国君在阳山,你为何不追随他而去?”命令武士将他处死,并下令将其全家抄斩,说:“我以此来报答伍子胥的忠心。”句践安抚吴国百姓后,率军北渡长江、准河,与齐、晋、宋、鲁四国诸侯在舒州会盟,并派人前去向周朝进贡。这时周敬王已去世,太子仁继位,称周 元王。元王派人封赏句践,命他为东方诸侯盟主,句践接受周天子之命,各国诸侯纷纷派使者前来祝贺,楚国刚攻灭陈国,害怕越国军威,也主动派人来与越国修好。句践割淮上土地给楚国,割泗水以东土地百里给鲁国,又把吴国侵占的宋国土地还给宋国,天下诸侯纷纷归附,共奉越王句践为诸侯霸主。句践领兵返回吴国,先派人在会稽修筑“贺台”,以掩盖昔日被俘之耻,又在吴宫的文台之上大摆酒席,与群臣饮酒共乐。句践命乐师作《伐吴》之曲,乐师抚琴唱道:)

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诛无道当何时?大夫种、蠡前致词:吴杀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吴又何须?良臣集谋迎天禧,一战开疆千里余。恢恢功业勒常彝,赏无所吝罚不违。君臣同乐酒盈卮。

台上群臣大悦而笑,惟勾践面无喜色。范蠡私叹曰:“越王不欲功归臣下,疑忌之端已见矣!”次日,入辞越王曰:“臣闻‘主辱臣死。’向者,大王辱于会稽,臣所以不死者,欲隐忍成越之功也。今吴已灭矣,大王倘免臣会稽之诛,愿乞骸骨,老于江湖。”越王恻然,泣下沾衣,言曰:“寡人赖子之力,以有今日,方思图报,奈何弃寡人而去乎?留则与子共国,去则妻子为戮!”蠡曰:“臣则宜死,妻子何罪?死生惟王,臣不顾矣。”是夜,乘扁舟出齐女门,涉三江,入五湖。至今齐门外有地名蠡口,即范蠡涉三江之道也。

(台上群臣欢声大笑,只有勾践一人面无喜色。范蠡偷偷叹道:“越王不想将功劳落在大臣名下,猜忌之心已露端倪。”第二日,范蠡上朝向勾践道别说:“臣常听人说‘主君受辱臣当死’,从前大王在会稽受辱,臣所以不死,就是为了助大王报仇雪耻。现在吴国已亡,大王倘若肯宽恕臣在会稽的不死之罪,臣愿辞官离朝,老死江湖。”勾践心中感伤,泪流满面地说:“我全凭你尽力相助,才有今日的成功,正想报答你的忠心,你怎么却要离我而去?你若肯留下,我愿与你共享富贵,若执意要走,我定将你的妻儿一并处死。”范蠡答道:“大王尽可以杀臣,臣的妻儿又有何罪?他们是生是死,全由大王一人掌握,臣也顾不上许多了。”当夜,范蠡便乘着小舟出了齐女门,渡过三江,进入了太湖之中。)

次日,越王使人召范蠡,蠡已行矣。越王愀然变色,谓文种曰:“蠡可追乎?”文种曰:“蠡有鬼神不测之机,不可追也。”种既出,有人持书一封投之。种启视,乃范蠡亲笔。其书曰:
(第二日,越王派人去召范蠡,范蠡早已出走。句践脸上变色,向文种问道:“范蠡还可以追回来吗?”文种答道:“范蠡为人机智,鬼神莫测,恐怕追不上了。”文种刚出朝堂,就有人将一封书信丢给他,文种打开一看,发现是范蠡的亲笔信,信上写道:)

子不记吴王之言乎?“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忍辱妒功;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子今不去,祸必不免!
(你不记得吴王的话了吗?“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越王为人,长颈鸟喙,能忍辱发奋,但又天性忌妒多疑,可与他共患难,不可与他共安乐。你现在如不速速逃去,他日必遭杀身之祸。)

文种看罢,欲召送书之人,已不知何往矣。种怏怏不乐,然犹未深信其言,叹曰:“少伯何虑之过乎?”过数日,勾践班师回越,携西施以归。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曰:“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后人不知其事,讹传范蠡载入五湖,遂有“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误君王”之句。按范蠡扁舟独往,妻子且弃之,况吴宫宠妃,何敢私载乎?又有言范蠡恐越王复迷其色,乃以计沉之于江,此亦谬也。罗隐有诗辨西施之冤云:
(文种看完信,心中不由得怏怏不乐,但对范蠡的话却也不太相信,暗暗叹道:“范蠡也太多虑了。”几日后,勾践率军返越,西施随越王同行,越王夫人暗中让人把西施带出,用大石绑在她身上,将她沉入江中,说道:“这是亡国之物,留着她干什么?”后人不了解事情真相,误认为是范蠡临行前将西施带走,于是就有了“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误君王”之句。唐人罗隐有诗为西施辩冤道:)

家国兴亡自有时,时人何苦咎西施!
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再说越王念范蠡之功,收其妻子,封以百里之地,复使良工铸金,像范蠡之形,置之座侧,如蠡之生也。

(越王顾念范蠡的灭吴大功,收恤其妻儿,将百里土地封给他们母子,又让良工巧匠依照范蠡的形像面貌,铸成一座金像,将它放在座旁,如同范蠡仍旧在身边一样。)

却说范蠡自五湖入海,忽一日,使人取妻子去,遂入齐。改名曰鸱夷子皮,仕齐为上卿。未几,弃官隐于陶山,畜五牝,生息获利千金,自号曰陶朱公。后人所传《致富奇书》,云是陶朱公之遗术也。其后吴人祀范蠡于吴江,与晋张翰,唐陆龟蒙为“三高祠”。宋人刘寅有诗云:
(范蠡从太湖入海,有一日忽派人把其妻儿从越国带出,夫妻父子一同来到齐国,范蠡改名叫鸱夷子皮,在齐国被封为上卿不久,范蠡再次辞官到陶山隐居,以饲养六畜为生,获利千金,自号陶朱公。)

人谓吴痴信不虚,建崇越相果何如?
千年亡国无穷恨,只合江边祀子胥。

勾践不行灭吴之赏,无尺土寸地分授,与旧臣疏远,相见益稀。计倪佯狂辞职,曳庸等亦多告老,文种心念范蠡之言,称疾不朝。越王左右有不悦文种者,谮于王曰:“种自以功大赏薄,心怀怨望,故不朝耳。”越王素知文种之才能,以为灭吴之后,无所用之,恐其一旦为乱,无人可制,欲除之,又无其名。其时鲁哀公与季、孟、仲三家有隙,欲借越兵伐鲁,以除去三家,乃借朝越为名,来至越国。勾践心虞文种,故不为发兵,哀公遂死于越。

(句践灭吴成功,不仅不封赏有功之臣,反而与老臣们日渐疏远。太史计倪假装疯癫,辞去官职,曳庸等人也都纷纷告老还乡,文种心念范蠡的临行之言,假托有病在身,不再上朝。越王的左右有忌恨文种的人,向句践进谗言说:“文种自认为功高盖世,现在大王不封赏他,他心中十分不满,所以才不上朝。”越王了解文种的才干,觉得吴国既灭,他对自己已经无用,更害怕他有朝一日谋反作乱,无人能制,因而心中想把他除掉,只是苦于找不到借口。这时鲁哀公与季、孟、仲三家大夫矛盾加深,哀公想借越兵除掉三家,便借朝拜越王为名,亲自来到越国求援。句践心中顾忌文种,不肯发兵,鲁哀公遂病死在越国。)

再说越王忽一日,往视文种之族,种为病状,强迎王入。王乃解剑而坐,谓曰:“寡人闻之:‘志士不忧其身之死,而忧其道之不行。’子有七术,寡人行其三,而吴已破灭,尚有四术,安所用之?”种对曰:“臣不知所用也。”越王曰:“愿以四术,为我谋吴之前人于地下可乎?”言毕,即升舆而去。遗下佩剑于座。种取视之,剑匣有“属镂”二字,即夫差赐子胥自刭之剑也。种仰天叹曰:“古人云:‘大德不报。’吾不听范少伯之言,乃为越王所戮,岂非愚哉!”复自笑曰:“百世而下,论者必以吾配子胥,亦复何恨!”遂伏剑而死。越王知种死,乃大喜,葬种于卧龙山,后人因名其山曰种山。葬一年,海水大发,穿山胁,冢忽崩裂,有人见子胥同文种前后逐浪而去。今钱塘江上,海潮重叠,前为子胥,后乃文种也。髯翁有《文种赞》曰:
(越王句践有一日突然到文种家探病,文种装出重病缠身的样了,起身迎接越王,句践随手解下宝剑坐下,对文种说:“我听人常说:志士仁人不怕身死,只怕自己的抱负才干无法施展。你自翊七项谋略,我只用了其中三项, 就已将吴国灭掉,剩下四项还能干什么呢?”文种答道:“臣不知道还能干什么。”越王说:“请相国用这四项才干,替我到地下去见见吴国的前人如何?”句践说完,登车回朝。文种将句践留在座上的宝剑取出,见上面刻有“属镂”二字,认出它正是吴王赐给伍子胥自杀用的那把宝剑。文种见此,抚剑仰天长叹道:“我不听范蠡的话,今日终于被越王杀死,我真是愚蠢啊! ”接着大笑道:“百世之后,人们必会拿我与伍子胥相提并论,我还有什么遗 憾的呢?”说完举剑自刎而死。句践听说文种已死,心中暗喜,命人将他葬在卧龙山上,后人于是便改称其山为种山。文种入葬一年后,海水大涨,穿过山岗,文种坟墓突然崩裂,有人看见他与伍子胥先后随浪而去。至今钱塘江上海潮重叠,前面浪头是伍子胥,后面就是文种。后来诗人有《文种赞》:)

忠哉文种,治国之杰!三术亡吴,一身殉越。不共蠡行,宁同胥灭,千载生气,海朝叠叠。

勾践在位二十七年而薨,周元王之七年也。其后子孙,世称为霸。

(句践掌位二十七年后死去,此年是周元王七年。)

话分两头。却说晋国六卿,自范、中行二氏灭后,止存智、赵、魏、韩四卿。智氏、荀氏因与范氏同出于荀,欲别其族,乃循智罂之旧,改称智氏,时智瑶为政,号为智伯。四家闻田氏弑君专田,诸侯莫讨,于是私自立议,各择便据地,以为封邑。晋出公之邑,反少于四卿,无可奈何。就中单表赵简子名鞅,有子数人,长子名伯鲁,其最幼者,名无恤,乃贱婢所生。有善相人者,姓姑布,名子卿,至于晋,鞅召诸子使相之。子卿曰:“无为将军者。”鞅叹曰:“赵氏其灭矣!”子卿曰:“吾来时遇一少年在途,相从者皆君府中人,此得非君之子耶?”鞅曰:“此吾幼子无恤,所出甚贱,岂足道哉?”子卿曰:“天之所废,虽贵必贱;天之所兴,虽贱必贵。此子骨相,似异诸公子,吾未得详视也。君可召之。”鞅使人召无恤至。子卿望见,遽起拱立曰:“此真将军矣!”鞅笑而不答。他日悉召诸子,叩其学问,无恤有问必答,条理分明,鞅始知其贤。及废伯鲁而立无恤为适子。
(却说晋国六卿,自范、中行两家灭后,只留智、赵、魏、韩四卿。智氏、 荀氏因与范氏同出于荀家,想与范氏分宗独立,便依照智罂旧例,改称智氏,此时智瑶执掌晋国政务,号称智伯。智、赵、魏、韩四家闻听田氏弑君篡国,诸侯却不加以讨伐,便私下商议,各自占去大片土地作为自己的封地,晋出公的封地反而比四卿还小。单说赵简子名鞅,生子数人,长子名叫伯鲁,最小的儿子是婢女所生,名叫无恤。有一个善相的人复姓姑布,名叫子卿,他来到晋国,赵鞅请他为几位儿子相面。子卿端详几人一番,摇头说道:“没人能出将拜相。”赵鞅长叹道:“赵氏将灭啊!”子卿说:“我来时在路上遇到一位少年,随从都是贵府中的人,难道他不是大夫的儿子吗?”赵鞅说:“那是我的小儿子,他是我家婢女所生,不值一提。”子卿连连摇头说:“上天想将他废弃,虽出身显贵,将来必贱;上天想要他发达,虽出身低贱,将来必贵。此子骨相,与几位公子有异,在路上我未曾仔细端详,请大夫将他召来。”赵鞅派人将无恤召来,子卿远远看见,慌忙站起,向赵鞅贺道:“这是一位真将军!”赵鞅笑而不答。过了几日,赵鞅将几个儿子叫来,询问他们的学业,无恤有问必答,言谈条理分明。赵鞅赞赏无恤的贤能,便废掉长子伯鲁改立无恤为爵位继承人。)

一日,智伯怒郑之不朝,欲同赵鞅伐郑。鞅偶患疾,使无恤代将以往。智伯以酒灌无恤,无恤不能饮。智伯醉而怒,以酒斝投无恤之面,面伤出血。赵氏将士俱怒,欲攻智伯。无恤曰:“此小耻,吾姑忍之。”智伯班师回晋,反言无恤之过,欲鞅废之。鞅不从。无恤自此与智伯有隙。赵鞅病笃,谓无恤曰:“异日晋国有难,惟晋阳可恃,汝可识之。”言毕,遂卒。无恤代立,是为赵襄子。——此乃周贞定王十一年之事。
(一日,智伯恼怒郑国不来朝拜,便想与赵鞅一同领兵伐郑,赵鞅偶染疾病,不能出征,便让无恤代自己前往。智伯用酒灌无恤,无恤不能多饮,智伯大醉发怒,用酒杯将无恤脸部击伤。赵氏家兵大怒,想围攻智伯,无恤将他们拦住说:“这点小小的耻辱,我们姑且忍耐一下吧!”智伯领兵回晋,反而数说无恤有错,想让赵鞅将他废掉,赵鞅不肯答应。从此无恤便与智伯结下冤仇。赵鞅病重,临死前将无恤召来说:“以后晋国有难,只有晋阳可以依凭,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赵鞅说完就死了。无恤代父继立,称赵襄子。——这是周贞定王十一年的事。)

时晋出公愤四卿之专,密使人乞兵于齐、鲁,请伐四卿。齐田氏,鲁三家,反以其谋告于智伯。智伯大怒,同韩康子虎、魏桓子驹、赵襄子无恤,合四家之众,反伐出公。出公出奔于齐。智伯立昭公之曾孙骄为晋君,是为哀公。自此晋之大权,尽归于智伯瑶。瑶遂有代晋之志,召集家臣商议。
(这时晋出公愤恨四卿专权,私下派人去向齐国、鲁国请兵,讨伐四卿。齐国田氏,鲁国三家反将此事告诉智伯。智伯大怒,于是便和韩康子、魏桓子、赵襄子合兵,讨 伐出公,出公被迫逃亡齐国。智伯扶立晋昭公的曾孙骄继位为君,称晋哀公。从此晋国大权全部落入智伯之手。智伯产生了代晋自立之心,于是便把众家臣找来商议。)

毕竟智伯成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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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六 八月 09, 2014 3:08 pm

第八十四回  智伯决水灌晋阳  豫让击衣报襄子


   话说智伯名瑶,乃智武子跞之孙,智宣子徐吾之子。徐吾欲建嗣,谋于族人智果曰:“吾欲立瑶何如?”智果曰:“不如宵也。”徐吾曰:“宵才智皆逊于瑶,不如立瑶。”智果曰:“瑶有五长过人,惟一短耳。美须长大过人,善射御过人,多技艺过人,强毅果敢过人,智巧便给过人,然而贪残不仁,是其一短。以五长凌人,而济之以不仁,谁能容之?若果立瑶,智宗必灭!”徐吾不以为然。竟立瑶为适子。智果叹曰:“吾不别族,惧其随波而溺也!”乃私谒太史,求改氏谱,自称辅氏。
   (话说智伯名瑶,是智武子跞之孙,智宣子徐吾之子。徐吾想立继承人,与族人智果商议说:“立瑶如何?”智果说:“立瑶不如立宵。”徐吾说:“宵才智比瑶差得多,不如立瑶。”智果摇头说:“瑶有五项过人的才智,只是有一样短处。美髯飘洒,身体壮健,这是他第一项过人之处;善射善御,是他第二项过人之处;多才多艺,是他第三项过人之处;刚毅果断,是他第四项过人之处;智巧机变,是他第五项过人之处,但他为人贪婪残忍,不讲仁义,这是他的一个短处。以五项长处凌驾于他人之上,再加上残忍贪婪,谁能够容忍他?若真的立他,智氏必亡。”徐吾不以为然,坚持要立瑶为继承人。智果见此叹道:“我如不分宗自立,恐怕会在洪水中随波淹死。”于是私下找到太史,请求更改姓氏,自称为辅氏。)

   及徐吾卒,瑶嗣位,独专晋政。内有智开智国等肺腑之亲,外有絺疵豫让等忠谋之士,权尊势重,遂有代晋之志,召诸臣密议其事。谋士疵进曰:“四卿位均力敌,一家先发,三家拒之。今欲谋晋室,先削三家之势。”智伯曰:“削之何道?”絺疵曰:“今越国方盛,晋失主盟,主公托言兴兵,与越争霸,假传晋侯之命,令韩、赵、魏三家各献地百里,率其赋以为军资。三家若从命割地,我坐而增三百里之封,智氏益强,而三家日削矣。有不从者,矫晋侯之命,率大军先除灭之。此‘食果去皮’之法也。”智伯曰:“此计甚妙!但三家先从那家割起?”絺疵曰:“智氏睦于韩、魏,而与赵有隙,宜先韩次魏,韩、魏既从,赵不能独异也。”
   (等到徐吾死去,智伯瑶代父继位,独掌晋国政务。智伯瑶内有智开、智国等近亲相助,外有絺疵、豫让专家臣谋士辅佐,权势越来越大,便产生了代晋自立的念头。于是智伯就将 家臣们召来商议此事,谋士絺疵说:“四卿势均力敌,一家率先发难,其他三家必会全力相抗。现在若想谋取晋室,须先把三家势力削弱。”智伯问:“你有何良策?”絺疵说:“现在越国强盛,晋国失去了霸主之位,主公托言兴兵与越国争霸,假传晋侯命令,让韩、赵、魏三家各献出土地一百里,征收其赋税作为军费。三家若肯遵命割地,我们可以坐收三百里封地,这样一来,智氏更强,三国更弱;若他们不肯遵命,我们便假托晋君之命,率大军将他们一一除掉。”智伯大喜道:“此计甚好,那么从哪一家先下手呢?”絺疵说:“智氏与韩、魏两家和睦,与赵家有仇,应该先韩后魏,韩、魏如肯听从,赵家就难以独持异议了。”)

   智伯即遣智开至韩虎府中,虎延入中堂,叩其来意。智开曰:“吾兄奉晋侯之命,治兵伐越,令三卿各割采地百里,入于公家,取其赋以充分用。吾兄命某致意,愿乞地界回复。”韩虎曰:“子且暂回,某来日即当报命。”智开去,韩康子虎召集群下谋曰:“智瑶欲挟晋侯以弱三家,故请割地为名。吾欲兴兵先除此贼,卿等以为何如?”谋士段规曰:“智伯贪而无厌,假君命以削吾地,若用兵,是抗君也,彼将借以罪我,不如与之。彼得吾地,必又求之于赵、魏。赵、魏不从,必相攻击,吾得安坐而观其胜负。”韩虎然之。次日,令段规画出地界百里之图,亲自进于智伯。智伯大喜,设宴于蓝天之上,以款韩虎。饮酒中间,智伯命左右取画一轴,置于几上,同虎观之,乃鲁卞庄子刺三虎之图。上有题赞云:
   (智伯当即就派智开去韩虎府中,韩虎将智开请进大厅,问他来意,智开说:“我兄长智伯奉晋侯之命,扩军伐越,令三位卿士各割封地百里,征收其赋税作为军费。我兄长特派我向你传话。”韩虎说:“你先回去,我明日就将地界契约送去。”韩虎将智开打发走,把众家臣召来商议道:“智瑶想假借晋侯之命削弱三家,我想发兵讨伐这个奸贼,你们看如何?”谋士段规说:“智伯假传晋侯之命,我们如起兵相抗,是违逆君命,智伯必将以此为借口来加罪我们,不如先割地给他。智伯得到我们的封地,必会再去要求魏、赵割地,魏、赵不肯听从,双方必会互相攻打,如此一来,我们就可坐收渔人之利。”韩虎应允。第二日便让段规划出地界,自己亲自给智伯送去。智伯大喜,在府中设宴款待韩虎,饮酒中间,智伯命随从取出一轴画,韩虎一看,是一幅《卞庄刺三虎》画。画上题字写 道:)

   三虎啖羊,势在必争。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举兼收,卞庄之能!

   智伯戏谓韩虎曰:“某尝稽诸史册,列国中与足下同名者,齐有高虎,郑有罕虎,今与足下而三矣。”时段规侍侧,进曰:“礼,不呼名,惧触讳也。君之戏吾主,毋乃甚乎?”段规生得身材矮小,立于智伯之旁,才及乳下。智伯以手拍其顶曰:“小儿何知,亦来饶舌!三虎所啖之余,得非汝耶?”言毕,拍手大笑。段规不敢对,以目视韩虎。韩佯醉,闭目应曰:“智伯之言是也。”即时辞去。智国闻之,谏曰:“主公戏其君而悔其臣,韩氏之恨必深,若不备之,祸且至矣。”智伯瞋目大言曰:“我不祸人足矣,谁敢兴祸于我?”智国曰:“蚋蚁蜂虿,犹能害人,况君相乎?主公不备,异日悔之何及!”智伯曰:“吾将效卞庄子一举刺三虎,蚋蚁蜂虿,我何患哉!”智国叹息而去。史臣有诗云:

   (智伯对韩虎开玩笑说:“我曾翻阅史籍,列国中与你同名的人,齐国有高虎, 郑国有罕虎,现在加上你共是三虎。”段规侍立一旁,这时上前说道:“依照礼仪,不应直呼别人的姓名,你戏弄我家主公,也未免太过分了!”段规生得身材矮小,智伯用手拍着他的头说:“小家伙知道什么,也来多嘴多舌! ”段规不敢发作,忙用目光请示韩虎,韩虎假装醉酒,闭目说道:“智伯说得有理。”随后告辞回去。智国闻听此事,对智伯劝道:“主公戏弄其君,侮辱其臣,韩氏必会因此忌恨我们,若不加防备,大祸就要临头。”智伯大大咧咧地说:“我不降祸别人就不错了,谁敢降祸于我?”智国道:“蚊蚁蜂蝎还能伤人,何况人家君相,主公若不加戒备,将来后悔莫及!”智伯笑道:“我要效仿卞庄,一举刺死三虎,小小蚊蚁蜂蝎又怎能放在我眼中!”智国叹息退下。史臣有诗道:)

   智伯分明井底蛙,眼中不复置王家;
   宗英空讲兴亡计,避害谁如辅果嘉?

   次日,智伯再遣智开求地于魏桓子驹,驹欲拒之。谋臣任章曰:“求地而与之,失地者必惧,得地者必骄,骄则轻敌,惧则相亲,以相亲之众,待轻敌之人,智氏之亡可待矣。”魏驹曰:“善。”亦以万家之邑献之。

   (第二天,智伯又派智开去向魏桓子驹要地,魏驹想加以拒绝,谋士任章说:“要地就给他,失地者会害怕恐惧,得地者必骄傲自大,骄傲就会轻敌,恐惧就能团结一心,以团结之众,对付轻敌之人,智氏的灭亡指日可待。”魏驹称妙,于是也将土地割给智伯。)

   智伯乃遣其兄智宵,求蔡皋狼之地于赵氏。赵襄子无恤,衔其旧恨,怒曰:“土地乃先世所传,安敢弃之?韩、魏有地自予,吾不能媚人也!”智宵回报,智伯大怒,尽出智氏之甲,使人邀韩、魏二家,共攻赵氏,约以灭赵氏之日,三分其地。韩虎、魏驹一来惧智伯之强,二来贪赵氏之地,各引一军,从智伯征进。智伯自将中军,韩军在右,魏军在左,杀奔赵府中,欲擒赵无恤。赵氏谋臣张孟谈预知兵到,奔告无恤曰:“寡不敌众,主公速宜逃难!”无恤曰:“逃在何处方好?”张孟谈曰:“莫如晋阳。昔董安于曾筑公宫于城内,又经尹铎经理一番,百姓受尹铎数十年宽恤之恩,必能效死。先君临终有言:‘异日国家有变,必往晋阳。’主公宜速行,不可迟疑。”无恤即率家臣张孟谈、高赫等,望晋阳疾走。智伯勒二家之兵,以追无恤。
   (智伯又派其兄智宵,向赵氏要求割让蔡皋狼封地,赵襄子无恤心念旧日之仇,怒道:“土地是前辈所传,我怎敢将它放弃?韩、魏愿意割地是他们的事,我可不会以此来献媚智氏!”智宵回府报告智伯,智伯大怒,将智家家兵全部派出,并派人邀请韩、魏两家联兵共攻赵氏,答应灭掉赵家之后,三家平分赵氏封地。韩虎、魏驹一来害怕智伯强大,二来贪图赵氏封地,便各领一军追随智伯出征。智伯自率中军,韩军在右,魏军在左,一齐杀奔赵府。赵家谋士张孟谈预料敌兵将到,对无恤说道:“寡不敌众,主公应当赶快逃走!”无恤问:“逃往哪里为好?”张孟谈说:“晋阳最好,昔日董安于曾在城中建筑宫室,后又经尹铎整修,城中百姓受尹铎数十年宽恤为恩,定会拼死效力。先君临终嘱咐:‘以后晋国有难,只有晋阳可以依凭’,主公应赶快动身前往。”无恤于是便与家臣张孟谈、高赫等人率家兵逃往晋阳。智伯统率三家兵马,紧追不舍。 )

   却说无恤有家臣原过,行迟落后,于中途遇一神人,半云半雾,惟见上截金冠锦袍,面貌亦不甚分明,以青竹二节授之,嘱曰:“为我致赵无恤。”原过追上无恤,告以所见,以竹管呈之。无恤亲剖其竹,竹中有朱书二行:

   (无恤家臣原过,行动慢了落在后面,途中遇上一位神人,神人半云半雾,原过只能看见上身的金冠锦袍,面貌却看不清楚。神人将两节青竹赠给原过,说:“替我把它交给赵无恤。”原过追上无恤,将此事告诉无恤,又把青竹献上。无恤剖开竹筒,竹中有朱字两行:)

   告赵无恤,余霍山之神也。奉上帝命,三月丙戌,使汝灭智氏。

   无恤令秘其事。行至晋阳,晋阳百姓感尹铎仁德,携老扶幼,迎接入城,驻札公宫。无恤见百姓亲附,又见晋阳城堞高固,仓廪充实,心中稍安。即时晓谕百姓,登城守望。点阅军器,戈戟钝敝,箭不满千,愀然不乐,谓张孟谈曰:“守城之器,莫利于弓矢,今箭不过数百,不够分给,奈何?”孟谈曰:“吾闻董安于之治晋阳也,公宫之墙垣,皆以荻蒿楛楚聚而筑之。主公何不发其墙垣,以验虚实?”无恤使人发其墙垣,果然都是箭簳之料。无恤曰:“箭已足矣,奈无金以铸兵器何?”孟谈曰:“闻董安于建宫之时,堂堂皆练精铜为柱,卸而用之,铸兵有余也。”无恤再发其柱,纯是练过的精铜。即使治工碎柱,铸为剑戟刀枪,无不精利,人情益安。无恤叹曰:“甚哉,治国之需贤臣也!得董安于而器用备,得尹铎而民心归,天祚赵氏,其未艾乎?”

   (无恤下令众人不可泄露。行到晋阳,晋阳百姓感激尹铎仁慈有德,扶老携幼,将无恤迎入城中,驻扎城内宫中。无恤见百姓拥戴,又见晋阳城墙高固,粮仓存粮甚多,心中稍觉安 定。无恤下令百姓登城守望,自己清点检查兵器,发现剑戟锈迹斑斑,羽箭不到一千,心中不禁担忧,对张孟谈说:“守城所用兵器,最有用的就是弓箭,现在城中羽箭不过数百,不够分配,怎么办?”张孟谈说:“我听说董安于修筑晋阳宫墙,全是用获杆荆条做骨架,主公何不派人发掘墙壁找找呢?”无恤派人挖掘城墙,果然里面都是箭杆之料。无恤又问:“箭支已足,没有金属铸造兵器,又该怎么办?”张孟谈说:“听说董安于修建宫殿时,厅堂都用精铜为柱,把它们卸下,足够铸造兵器。”无恤又命人将铜柱卸下,发现全是百炼精铜,于是立即下令工匠将铜柱打碎,铸成刀枪剑戟,所造兵器锋利无比。无恤叹道:“治国需要良臣。有了董安于兵器不缺,有了尹铎民心归服,上天要使赵氏兴旺,这大概才仅仅是个开始。”)

   再说智、韩、魏三家兵到,分作三大营,连络而居,把晋阳围得铁桶相似。晋阳百姓,情愿出战者甚众,齐赴公宫请令。无恤召张孟谈商之。孟谈曰:“彼众我寡,战未必胜,不如深沟高垒,坚闭不出,以待其变。韩、魏无仇于赵,特为智伯所迫耳。两家割地,亦非心愿,虽同兵而实不同心,不出数月,必有自相疑猜之事,安能久乎?”无恤纳其言,亲自抚谕百姓,示以协力固守之意。军民互相劝勉,虽归女童稚,亦皆欣然愿效死力。有敌兵近城,辄以强弩射之,三家围困岁余,不能取胜。智伯乘小车周行城外,叹曰:“此城坚如铁瓮,安可破哉?”正怀闷间,行至一山,见山下泉流万道,滚滚望东而逝。拘土人问之,答曰:“此山名曰龙山,山腹有巨石如瓮,故又名悬瓮山。晋水东流,与汾水合,此山乃发源之处也。”智伯曰:“离城几何里?”土人曰:“自此至城西门,可十里之遥。”智伯登山以望晋水,复绕城东北,相度了一回,忽然省悟曰:“吾得破城之策矣!”即时回寨,请韩、魏二家商议,欲引水灌城。韩虎曰:“晋水东流,安能决之使西乎?”智伯曰:“吾非引晋水也。晋水发源于龙山,其流如注,若于山北高阜处,掘成大渠,预为蓄水之地,然后将晋水上流坝断,使水不归于晋川,势必尽注新渠。方今春雨将降,山水必大发,俟水至之日,决堤灌城,城中之人,皆为鱼鳖矣。”韩、魏齐声赞曰:“此计妙哉!”智伯曰:“今日便须派定路数,各司其事。韩公守把东路,魏公守把南路,须早夜用心,以防奔突。某将大营移屯龙山,兼守西北二路,专督开渠筑堤之事。”韩、魏领命辞去。智伯传下号令,多备锹锸,凿渠于晋水之北。次将各处泉流下泻之道,尽皆坝断。复于渠之左右,筑起高堤,凡山坳泄水之处,都有堤坝。那泉源泛溢,奔激无归,只得望北而走,尽注新渠。却将铁枋闸板,渐次增添,截住水口,其水便有留而无去,有增而无减了。今晋水北流一支,名智伯渠,即当日所凿也。一月之后,果然春雨大降,山水骤涨,渠高顿与堤平。智伯使人决开北面,其水从北溢出,竟灌入晋阳城来。有诗为证:
   (智、韩、魏三家兵到,扎为三座大营,营帐相连,将晋阳围了个水泄不通。晋阳百姓纷纷请战迎敌,无恤将张孟谈找来商议,张孟谈说:“敌众我寡,若出战未必能打胜,不如深挖沟壕,垒高城墙,坚守不战,等待对方内部分化。韩、魏与赵氏没什么冤仇,现在他们只是因为受到智伯逼迫才来攻我;两家割地给智伯,也不是出于情愿,我看最多不过数月,他们必会有相互猜忌之事发生。”无恤听从其言,出宫安抚百姓,表示要与百姓协力共守晋阳,百姓感激其恩德,纷纷登城效力。三家兵马几次发起进攻,都被城中军民用箭雨射回,智伯围困晋阳数月,不能取胜。智伯这日乘小车绕城巡行一周,叹息说:“晋阳固若金汤,怎样才能攻破它呢?”心中烦恼,驾车来 到一座山前,智伯见山下溪流众多,河水滚滚东去,便命人将当地人叫来询问,当地人答道:“这山叫龙山,又叫悬瓮山,晋水向东流去,与汾水会合,这山就是晋水的发源之处。”智伯问:“此处离城多少里?”当地人说:“从这里到城西门,大约有十里远。”智伯登山观察晋水水势,又绕到城东北观看了一番,思量半晌后突然省悟道:“我有了破城的办法了。”立即返回营寨,请韩、魏二家前来商量,决定用大水灌注晋阳城。韩虎说:“晋水向东流去,怎么才能让它转道向西呢?”智伯说:“我并不是想引晋水灌城。晋水发源于龙山,水势很大,我们如果能在山北高处挖掘一条大渠,再挖一个大蓄水池,然后筑坝将晋水上游阻断,溪水就会流进新渠。现在春雨将到,到时定会有山洪爆发,等大水一到,我们就掘堤灌城,这样一来,城中的人都非变成鱼鳖不可。”韩、魏齐声赞道:“此计甚好!”智伯说:“现在我们就须兵分三路,由韩公率兵守东路,魏公率兵守南路,防止城中的人突围。我则将大营移到龙山,专门督促挖渠筑堤一事,同时兼管镇守西北之路。” 韩、魏领命而去。智伯下令士卒多准备锹镐工具,移兵晋水之北,开始挖渠蓄水。山上溪流被土坝挡住,被迫转道,向北流入新渠,现在晋水向北有一条支流,名叫智伯渠,就是当时智伯率人开凿成的。一月之后,春雨降临,山洪爆发,智伯下令挖开蓄水坝,让水向北流出,洪水尽数灌入晋阳城。有诗为证:)

   向闻洪水汩山陵,复见壅泉灌晋城。
   能令阳侯添胆大,便教神禹也心惊。

   时城中虽被围困,百姓向来富庶,不苦冻馁。况城基筑得十分坚厚,虽经水浸,并无剥损。过数日,水势愈高,渐渐灌入城中,房屋不是倒塌,便是淹没,百姓无地可栖,无灶可爨,皆构巢而居,悬釜而炊。公宫虽有高台,无恤不敢安居,与张孟谈不时乘竹筏,周视城垣。但见城外水声淙淙,一望江湖,有排山倒峡之势,再加四五尺,便冒过城头了。无恤心下暗暗惊恐。日喜守城军民,昼夜巡警,未尝疏怠,百姓皆以死自誓,更无二心。无恤叹曰:“今日方知尹铎之功矣!”乃私谓张孟谈曰:“民心虽未变,而水势不退,倘山水再涨,阖城俱为鱼鳖,将若之何?霍山神其欺我乎?”孟谈曰:“韩、魏献地,未必甘心,今日从兵,迫于势耳。臣请今夜潜出城外,说韩、魏之君,反攻智伯,方脱此患。”无恤曰:“兵围水困,虽插翅亦不能飞出也。”孟谈曰:“臣自有计,吾主不必忧虑,主公但令诸将多造船筏,利兵器,倘徼天之宰,臣说得行,智伯之头,指日可取矣。”无恤许之。

   (这时晋阳城虽遭水困,但一来城中百姓向来富庶,粮草充足,二来城墙根基修筑得十分坚厚,所以虽被水浸,损害却不太大。过了几天,水势大涨,渐渐灌入城中,城内房屋不是被冲塌,就是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晋阳城宫中虽有高台可以避水,但无恤却不敢独自安居,每日和张孟谈乘着木筏四处巡察。无恤登上城墙,但见城外水势浩大,一望无际,有排山倒峡之势,再增加四五尺,就会漫过城头了,无恤不由暗暗心惊。幸喜守城军民同仇敌忾,日夜防范,并纷纷发誓要与晋阳城共存亡,这才使城外敌人无机可乘。无恤见此情景。长叹道:“现在才能真正看出尹铎的爱民之功!”又私下对张孟谈说:“守城军民虽团结一心,但水势长久不退,如果山洪再发,全城都将被淹没,这可如何是好呢?难道霍山神的话是骗我们的吗?”张孟谈说:“韩、魏发兵攻我,全是因智伯所迫。臣请求今夜偷偷出城,劝说韩、魏二家反攻智伯,只有这样才能逃脱此难。”无恤说:“城外兵围水困,你怎么出去?”张孟谈答道:“这个臣自有办法,主公眼下只须下令众将,让他们多造舟船木筏,准备好武器就行了。臣这次游说如能成功,智伯的人头指日可取。”无恤应允。)

   孟谈知韩康子屯兵于东门,乃假扮智伯军士,于昏夜缒城而出,径奔韩家大寨,只说:“智元帅有机密事,差某面禀。”韩虎正坐帐中,使人召入。其时军中严急,凡进见之人,俱搜简干净,方才放进。张孟谈既与军士一般打扮,身边又无夹带,并不疑心。孟谈既见韩虎,乞屏左右。虎命从人闪开,叩其所以。孟谈曰:“某非军士,实乃赵氏之臣张孟谈也。吾主被围日久,亡在旦夕,恐一旦身死家灭,无由布其腹心,故特遣臣假作军士,夜潜至此,求见将军,有言相告。将军容臣进言,臣敢开口,如不然,臣请死于将军之前。”韩虎曰:“汝有话但说,有理则从。”孟谈曰:“昔日六卿和睦,同政晋执,自范氏、中行氏不得众心,自取覆灭,今存者,惟智、韩、魏、赵四家耳。智伯无故欲夺赵氏蔡皋狼之地,吾主念先世之遗,不忍遽割,未有得罪于智伯也。智伯自恃其强,纠合韩、魏,欲攻灭赵氏,赵氏亡,则祸必次及于韩、魏矣。”韩虎沉吟未答。孟谈又曰:“今日韩、魏所以从智伯而攻赵者,指望城下之日,三分赵氏之地耳。夫韩、魏不尝割万家之邑,以献智伯乎?世传疆宇,彼尚垂涎而夺之,未闻韩、魏敢出一语相抗也,况他人之地哉?赵氏灭,则智氏益强。韩、魏能引今日之劳,与之争厚薄乎?即使今日三分赵地,能保智氏异日之不复请乎?将军请细思之!”韩虎曰:“子之意欲如何?”孟谈曰:“依臣愚见,莫若与吾主私和,反攻智伯,均之得地,而智氏之地多倍于赵,且以除异日之患,三君同心,世为唇齿,岂不美哉?”韩虎曰:“子言亦似有理,俟吾与魏家计议。子且去,三日后来取回复。”孟谈曰:“臣万死一生,此来非同容易,军中耳目,难保不泄,愿留麾下三日,以待尊命。”韩虎使人密召段规,告以孟谈所言。段规受智伯之侮,怀恨未忘,遂深赞孟谈之谋。韩虎使孟谈与段规相见,段规留孟谈同幕而居,二人深相结纳。
   (张孟谈知道韩虎的兵马驻扎在东门,于是便扮作智伯的家兵,在黑夜中从城墙上缒下,直奔韩虎大寨。张孟谈对守营兵卒说:“智元帅有机密要事,派我来向韩公禀报。”韩兵放张孟谈进去,张孟谈见到韩虎,请他屏退随从,然后告诉他说:“我并不是智伯的家兵,而是赵公的家臣张孟谈。我主被围已久,如今危在旦夕,怕一旦城破身死,无法向人吐露心怀,所以特派臣来见将军,有一言相告。将军如肯让臣说完,臣就开口,如若不然,臣愿死在将军面前。”韩虎说:“你有话就说吧,如果说得有理,我自会听从。”张孟谈说:“先前六卿和睦相处,共掌晋国政务,后来范氏、中行氏多行不义,自取灭亡。如今晋国只剩智、韩、魏、赵四卿。智伯无故侵夺赵氏封地,吾主顾念封地是先世所传,不忍心将它们割让给他人,但并未对智伯有什么得罪。智伯依仗其势力强大,纠合韩、魏两家,想将赵氏攻灭,赵氏一亡,这种大祸接着就会落到韩、魏两家头上。”韩虎沉吟未答,张孟谈又说:“现在韩、魏之所以追随智伯攻赵,只不过是指望日后能与智伯三分赵氏封地, 韩、魏从前不是曾经被迫割地给智伯吗,你们世代相传的封地,他都垂涎要夺去,何况别人的土地呢?灭掉赵氏,智氏会变得更加强盛,你们以为凭着今日发兵助战的功劳就可以与智伯争长短较厚薄了吗?即使现在能三分赵氏土地,谁又能保证智伯将来不起反复呢?请将军三思而后行!”韩虎问他:“依你之见,我应该如何行事呢?”张孟谈答道:“依臣愚见,将军不如与我家主公联合,反攻智伯,三家平分智氏的土地,智伯的土地可比赵家多数倍,而且这样还可以除掉日后的祸患,以后韩、魏、赵三家同心同德,和睦相处,岂不是一桩大大的美事吗?”韩虎听完说道:“你的话也有道理,让我再去与魏家商议一下,三日后给你答复。”张孟谈暂住在韩虎营中。韩虎 派人将段规偷偷召来,把张孟谈的话告诉他,段规因在智家受到侮辱,对智伯恨之入骨,于是便大夸张孟谈计策高明。韩虎让张孟谈与段规相见,段规将张孟谈留在自己帐中居住,两人遂结为知己。)

   次日,段规奉韩虎之命,亲往魏桓子营中,密告以赵氏有人到军中讲话,如此恁般……:“吾主不敢擅便,请将军裁决!”魏驹曰:“狂贼悖嫚,吾亦恨之!但恐缚虎不成,反为所噬耳。”段规曰:“智伯不能相容,势所必然,与其悔于后日,不如断于今日。赵氏将亡,韩、魏存之,其德我必深,不犹愈于与凶人共事乎?”魏驹曰:“此事当熟思而行,不可造次。”段规辞去。
   (第二天,段规奉韩虎命令赶到魏桓子营中,将赵家派张孟谈来营商谈一事告诉魏驹,最后说:“我主不敢擅自行事,请将军裁决!”魏驹说:“智贼狂妄傲慢,我对他也是恨之入骨,我只是怕擒虎不成,反受其害。”段规说:“智伯贪得无厌,早晚会对韩、魏两家下手,与其将来后悔,不如今天彻底了断。”魏驹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段规告辞返回。)

   到第二日,智伯亲自行水,遂治酒于悬瓮山,邀请韩、魏二将军,同视水势。饮酒中间,智伯喜形于色,遥指着晋阳城,谓韩、魏曰:“城不没者,仅三版矣!吾今日始知水之可以亡人国也。晋国之盛,表里山河,汾、浍、晋、绛,皆号巨川,以吾观之,水不足恃,适足速亡耳。”魏驹私以肘撑韩虎,韩虎蹑魏驹之足,二人相视,皆有惧色。须臾席散,辞别而去,絺疵谓智伯曰:“韩、魏二家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臣未察其言,已观其色。主公与二家约,灭赵之日,三分其地,今赵城旦暮必破,二家无得地之喜,而有虑患之色,是以知其必反也。”智伯曰:“吾与二氏方欢然同事,彼何虑焉?”疵曰:“主公言水不足恃,适速其亡。夫晋水可以灌晋阳,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主公言及晋阳之水,二君安得不虑乎?”
   (次日,智伯在龙山设宴,邀请韩虎,魏驹二人登高饮酒,观看洪水灌城。饮酒中间,智伯喜形于色,手指着晋阳城对韩、魏二人说:“我今日才知道水可以使人亡国!晋国河川众多,汾、浍、晋、绛都可称为大川大河,但在我看来,河水不仅不是天堑,不能作为依靠,反而只会使人加速灭亡!”听到这里,魏驹偷偷用肘顶韩虎,韩虎也在下面踩魏驹的脚,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十分害怕。韩、魏等席宴结束,立即告辞返营。絺疵对智伯说:“韩、魏两家要反叛我们了!”智伯惊问:“你怎么知道的?”絺疵说:“臣虽未听他们亲口说出,但已从他们的脸色上看出来了。主公曾与两家有约在先,灭赵之后,三家平分赵氏封地,如今赵家眼看就要城破家亡,韩、魏两家却不喜反忧,因此我知道他们必会反叛。”智伯说:“我与两家现在合作得并不坏,他们有什么可忧虑的呢?”絺疵答道:“主公说水不能作为依靠,只能使人加速灭亡,晋水可以灌晋阳,汾水就可以灌安邑,绛水就可以灌平阳,主公说到晋阳之水,两人怎能不为自己忧虑呢?”)

   至第三日,韩虎、魏驹亦移酒于智伯营中,答其昨日之情。智伯举觞未饮,谓韩、魏曰:“瑶素负直性,能吐不能茹。昨有人言,二位将军有中变之意,不知果否?”韩虎、魏驹齐声答曰:“元帅信乎?”智伯曰:“吾若信之,岂肯面询于将军哉?”韩虎曰:“闻越氏大出金帛,欲离间吾三人,此必谗臣受赵氏之私,使元帅疑我二家,因而懈于攻围,庶几脱祸耳。”魏驹亦曰:“此言甚当。不然,城破在迩,谁不愿剖分其土地,乃舍此目前必获之利,而蹈不可测之祸乎?”智伯笑曰:“吾亦知二位必无此心,乃絺疵之过虑也。”韩虎曰:“元帅今日虽然不信,恐早晚复有言者,使吾两人忠心无以自明,宁不堕谗臣之计乎?”智伯以酒酹地曰:“今后彼此相猜,有如此酒!”虎、驹拱手称谢。是日饮酒倍欢,将晚而散。絺疵随后入见智伯曰:“主公奈何以臣之言,泄于二君耶?”智伯曰:“汝又何以知之?”絺疵曰:“适臣遇二君于辕门,二君端目视臣,已而疾走。彼谓臣已知其情,有惧臣之心,故遑遽如此。”智伯笑曰:“吾与二子酹酒为誓,各不相猜,子勿妄言,自伤和气。”絺疵退而叹曰:“智氏之命不长矣!”乃诈言暴得寒疾,求医治疗,遂逃奔秦国去讫。髯翁有诗咏絺疵云:
   (第三天,韩虎、魏驹携酒来到智伯军中,答谢他昨日的宴请。智伯举杯不饮,对韩、魏二人说:“我天性直率,心中藏不住话。昨天有人告诉我,说二位将军有反叛倒戈之心,不知是不是真的?”韩虎、魏驹齐声反问:“元帅相信吗?”智伯说:“我如果相信,又怎么会当面询问两位将军呢?”韩虎说:“听说赵氏大出贿赂,想挑拨离间我们,这话一定是谗臣接受了赵氏的贿赂而造出的谣言。”魏驹也说:“韩公说得对。现在晋阳破城只在旦夕之间,这时谁又会舍弃即将到手的好处而去冒杀身灭族的危险呢?”智伯笑道:“我也知道二位将军 不会有此心,这都是絺疵在疑神疑鬼。”韩虎说:“元帅今日虽不相信,但只怕早晚还会有人来进谗言,使我两人的忠心受到怀疑。”智伯以酒洒地,发誓说:“以后谁再相互猜忌疑心,有如此酒。”韩虎、魏驹拱手感谢,酒席散后归去。絺疵随后又来见智伯说:“主公为什么将臣的话告诉韩、魏二公?”智伯惊奇,问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絺疵答道:“臣在营门外遇上韩、魏二公,他俩瞪了臣一眼,然后就急急离去了。他俩一定是以为臣已探到他们的内情虚实,所以才急急逃走。”智伯大笑说:“我与二人已经酹酒鸣誓,互不猜忌,你就不必再胡思乱想了。”絺疵退下叹道:“智伯的性命已经不长了!”于是便假称染病,要去求医治疗,借机跑到秦国去了。 后人有诗咏絺疵道:)

   韩、魏离心已见端,絺疵远识讵能瞒?
   一朝托疾飘然去,明月清风到处安。

   再说韩虎、魏驹从智伯营中归去,路上二君定计,与张孟谈歃血订约:“期于明日夜半,决堤泄水,你家只看水退为信,便引城内军士,杀将出来,共擒智伯。”孟谈领命入城,报知无恤。无恤大喜,暗暗传令,结束停当,等待接应。至期,韩虎、魏驹暗地使人袭杀守堤军士,于西面掘开水口,水从西决,反灌入智伯之寨。军中惊乱,一片声喊起,智伯从睡梦中惊醒起来,水已及于卧榻,衣被俱湿。还认道巡视疏虞,偶然堤漏,急唤左右快去救水塞堤。须臾,水势益大,却得智国、豫让率领水军,驾筏相迎,扶入舟中。回视本营,波涛滚滚,营垒俱陷,军粮器械,飘荡一空。营中军士,尽从水中浮沉挣命。智伯正在凄惨,忽闻鼓声大震,韩、魏两家之兵,各乘小舟,趁着水势杀来,将智家军乱砍,口中只叫:“拿智瑶来献者重赏!”智伯叹曰:“吾不信絺疵之言,果中其诈!”豫让曰:“事已急矣!主公可从山后逃匿,奔入秦邦请兵。臣当以死拒敌。”智伯从其言,遂与智国掉小舟转出山背。谁知赵襄子也料智伯逃奔秦国,却遭张孟谈从韩、魏二家追逐智军,自引一队,伏于龙山之后,凑巧相遇。无恤亲缚智伯,数其罪,斩之。智国投水溺死。豫让鼓励残兵,奋勇迎战,争奈寡不敌众,手下渐渐解散。及闻智伯已擒,遂变服逃往石室山中。智氏一军尽没。无恤查是日,正三月丙戌日也。天神所赐竹书,其言验矣。

   (再说韩虎、魏驹从智伯营中出来,两人在路上商定计策,与张孟谈歃血订约:“明日夜半时分,我两家先派兵将智伯的堤坝毁掉,你们以大水消退为号,引城中兵马杀出,一同擒拿智伯。”张孟谈回城报告无恤,无恤大喜,暗暗下令晋阳军民,准备出城击敌。到了约定时分,韩、魏暗地派人将守堤的智伯家兵杀死,然后在西面掘开水坝,大水从西面决口,直灌入智伯的营寨之中。智伯被外面的喊声惊醒,睁眼一看,水已漫过自己的床榻,衣服被褥已被浸湿。智伯以为是军士疏忽,堤坝偶尔漏水,急忙下令派人去堵水修坝。不料水势越来越大,智国、豫让率人将智伯救起,智伯登上小船,回头观望原来的营寨,只见波涛滚滚,一片汪洋,粮草辎重全被大水卷走,士卒在水中呼救挣扎。智伯正在暗自烦恼,忽然又听到鼓声大作,就见韩、魏两家兵马乘着小船,借助水流之势杀来,口中叫喊着:“拿获智伯者有重赏。”智伯见此长叹说:“我不听絺疵的话,今日果然中了他们的奸计!”豫让说:“情况危急,请主公赶快从后山撤走,到秦国去请救兵,臣在此处断后,阻 挡敌兵。”智伯听从,便与智国掉转船头,绕到山后。赵襄子无恤料定智伯必会兵败投秦,早已亲率一队人马埋伏在山后,无恤亲手将智伯捆住,公布了其罪状,然后把他斩首。智国投水自尽。豫让督率残兵,拼命抵抗,无奈寡不敌众,手下士卒纷纷逃走,等到后来听到智伯遭擒被杀,豫让便改装逃到了石室山中。智伯全军覆灭,无恤查看时日,正是三月丙戌日,霍山之神的话终于应验了。)

   三家收兵在于一处,将各路坝闸,尽行拆毁,水复东行,归于晋川,晋阳城中之水,方才退尽。无恤安抚居民已毕,谓韩、魏曰:“某赖二公之力,保全残城,实出望外。然智伯虽死,其族尚存,斩草留根,终为后患。”韩、魏曰:“当尽灭其宗,以泄吾等之恨!”无恤即同韩、魏回至绛州,诬智氏以叛逆之罪,围其家,无男女少长,尽行屠戮,宗族俱尽。惟智果已出姓为辅氏,得免于难,到此方知果之先见矣。韩、魏所献地,各自收回。又将智氏食邑,三分均分,无一民尺士入于公家。——此周贞定王十六年事也。
   (三家合兵一处,将智伯在龙山上所修的堤坝闸门全部拆毁,使溪水恢复原来流向,注入晋水,晋阳城中的大水也就渐渐退去。无恤安抚完晋阳百姓,然后对韩、魏说:“我仰赖二位相助,保全了晋阳的一城百姓,实在是大喜过望。现在智伯虽被处死,但智氏家族还在,斩草留根,必有无穷后患。”韩虎、魏驹齐道:“应该将他全族诛灭,以消我们心头的愤恨。” 无恤与韩虎、魏驹领兵来到绛州,诬称智家谋逆造反,将智伯宗族满门抄斩。只有智果因与智家分宗另立,改称辅氏,才得以幸免。韩、魏两家将原来割给智氏的土地收回,又和赵家一同将智氏的封地平分,三家各得一份,却一寸土地也没归还给晋国国君。──这是周贞定王十六年的事。)

   无恤论晋阳之功,左右皆推张孟谈为首,无恤独以高赫为第一。孟谈曰:“高赫在围城之中,不闻画一策,效一劳,而乃居首功,受上赏,臣窃不解。”无恤曰:“吾在厄困中,众俱慌错,惟高赫举动敬谨,不失君臣之礼。夫功在一时,礼垂万世,受上赏,不亦宜乎?”孟谈愧服。无恤感山神之灵,为之立祠于霍山,使原过世守其祀。又憾智伯不已,漆其头颅为溲便之器。
   (无恤论功行赏,众人纷纷推举张孟谈,认为他功劳最大,只有无恤一人认为首功当归高赫。张孟谈不服说:“高赫在晋阳危城,既没有为主公出谋划策,也没有带兵杀敌,臣实在不明白主公为什么将首功给他。”无恤解释说:“我们当日身处危城,众人都惊慌失措,只有高赫一人举止稳重,不失君臣礼节。功劳是一时之事,礼仪却会流传万世。他受最高奖赏,难道不应该吗?”张孟谈这才心服口服。无恤感激霍山之神相助,为他在霍山修建了祠庙,并让原过掌管祭祀。他对智伯怨恨难消,命人将智伯的头颅骨取出,涂上油漆,自己当作便壶来用。)

   豫让在石室山中,闻知其事,涕泣曰:“‘士为知己者死。’吾受智氏厚恩,今国亡族灭,辱及遗骸,吾偷生于世,何以为人?”乃更姓名,诈为囚徒服役者,挟利匕首,潜入赵氏内厕之中,欲候无恤如厕,乘间刺之。无恤到厕,忽然心动,使左右搜厕中,牵豫让出见无恤。无恤乃问曰:“子身藏利器,欲行刺于吾耶?”豫让正色答曰:“吾智氏亡臣,欲为智伯报仇耳!”左右曰:“此人叛逆宜诛!”无恤止之曰:“智伯身死无后,而豫让欲为之报仇,真义士也!杀义士者不祥。”令放豫让还家。临去,复召问曰:“吾今纵子,能释前仇否?”豫让曰:“释臣者,主之私恩;报仇者,臣之大义。”左右曰:“此人无礼,纵之必为后患。”无恤曰:“吾已许之,可失信乎?今后但谨避之可耳。”即日归治晋阳,以避豫让之祸。
   (豫让在石室山中,闻听此事放声大哭道:‘士为知己者死’。我受智家大恩,现在智家全族被灭,赵襄子连智伯的遗骨都不肯放过,我若不为智家报仇,誓不为人!”于是便改名换姓,扮作一个服役的囚犯,身藏匕首来到赵府,豫让躲进厕所,打算乘无恤解手时将他刺死。无恤来到厕所,突然问心有所感,连忙命令卫士搜查厕所,卫士将豫让拿获。”无恤问道:“你身藏利刃,是不是要向我行刺?”豫让从容说道:“我是智伯的旧臣,今日前来正是要为智伯报仇!”卫士要将豫让杀掉,无恤阻拦说:“智伯身死族灭,没有子弟后人,豫让舍生想替他报仇,真是一位义士!”于是下令将豫让放走。豫让临走前,无恤又将他叫来问道:“我现在放了你,你能保证不再向我寻仇吗?”豫让答道:“你放了我,只是你主上对我的私 恩,我找你为前主报仇,却是为臣的大义。”随从劝无恤说:“这个人胆大无礼,放了他必会后患无穷。”无恤说:“我已答应放他,怎么能失信反悔,以后对他小心提防就是了。”无恤当日便去了晋阳,想以此躲避豫让对自己的威胁。)

   却说豫让回至家中,终日思报君仇,未能就计。其妻劝其再仕韩、魏,以求富贵。豫让怒,拂衣而出。思欲再入晋阳,恐其识认不便,乃削须去眉,漆其身为癞子之状,乞丐于市中。妻往市跟寻,闻呼乞声,惊曰:“此吾夫之声也!”趋视,见豫让,曰:“其声似而其人非。”遂舍去。豫让嫌其声音尚在,复吞炭变为哑喉,再乞于市。妻虽闻声,亦不复讶。有友人素知豫让之志,见乞者行动,心疑为让,潜呼其名,果是也。乃邀至家中进饮食,谓曰:“子报仇之志决矣!然未得报之术也。以子之才,若诈投赵氏,必得重用。此时乘隙行事,唾手而得,何苦毁形灭性,以求济其事乎?”豫让谢曰:“吾既臣赵氏,而复行刺,是贰心也。今吾漆身吞炭,为智伯报仇,正欲使人臣怀贰心者,闻吾风而知愧耳!请与子诀,勿复相见。”遂奔晋阳城来,行乞如故,更无人识之者。
   (豫让回到家中,一心想着为智伯报仇,但始终未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他的妻子劝他投靠韩、魏,以求得富贵,豫让大怒出走。豫让打算赶赴晋阳,但担心被城中人认出,于是便将胡须眉毛剃掉,扮作一个麻疯病人,在市上乞讨,他的妻子前往市上寻找他,听到乞讨声忙过来探看,说道:“他的声音与我丈夫怎么这么相似?”见是一个麻疯病人,便转身走开了。豫让嫌自己的声音没变,便又吞吃木炭使喉咙变哑,豫让的妻子虽听到他的声音,也不再感到诧异了。有一位朋友平常知道豫让的志气,觉得行乞者的举止有点像他,暗中叫其名,果真是他。就邀请他到家中饮食,并说:“你报仇的志气够坚决的了,但没有得到报仇的方法。以你之才,如果诈投赵氏,必得重用。如此乘隙行刺,易如反掌,又何苦毁形灭性来成事呢?”豫让谢绝说:“我既然称臣赵氏,再复行刺,是不忠心。我今天漆身吞炭为智伯报仇,就是想使不忠心的臣子羞愧。今日与你一别,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了!”豫让于是来到晋阳城,在街上乞讨,再没有人能辨认出他来。)

   赵无恤在晋阳观智伯新渠,已成之业,不可复废,乃使人建桥于渠上,以便来往。名曰赤桥。赤乃火色,火能克水,因晋水之患,故以赤桥厌之。桥既成,无恤驾车出观。豫让预知无恤观桥,复怀利刃,诈为死人,伏于桥梁之下。无恤之车,将近赤桥,其马忽悲嘶却步。御者连鞭数策,亦不前进。张孟谈进曰:“臣闻‘良骥不陷其主。’今此马不渡赤桥,必有奸人藏伏,不可不察。”无恤停车,命左右搜简。回报:“桥下并无奸细,只有一死人僵卧。”无恤曰:“新筑桥梁,安得便有死尸?必豫让也。”命曳出视之,形容虽变,无恤尚能识认。骂曰:“吾前已曲法赦子,今又来谋刺,皇天岂佑汝哉!”命牵去斩之。豫让呼天而号,泪与血下。左右曰:“子畏死耶?”让曰:“某非畏死,痛某死之后,别无报仇之人耳!”无恤召回问曰:“子先事范氏,范氏为智伯所灭,子忍耻偷生,反事智伯,不为范氏报仇。今智伯之死,子独报之甚切,何也?”豫让曰:“夫君臣以义合。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犬马,则臣待君如路人。某向事范氏,止以众人相待,吾亦以众人报之。及事智伯,蒙其解衣推食,以国士相待,吾当以国士报之。岂可一例而观耶?”无恤曰:“子心如铁石不转,吾不复赦子矣!”遂解佩剑,责令自裁。豫让曰:“臣闻‘忠臣不忧身之死,明主不掩人之义。’蒙君赦宥,于臣已足。今日臣岂望再活?但两计不成,愤无所泄。请君脱衣与臣击之,以寓报仇之意,臣死亦瞑目矣!”无恤怜其志,脱下锦袍,使左右递与豫让。让掣剑在手,怒目视袍,如对无恤之状,三跃而三砍之,曰:“吾今可以报智伯于地下矣。”遂伏剑而死。至今此桥尚存,后人改名为豫让桥。无恤见豫让自刎,心甚悲之,即命收葬其尸。军士提起锦袍,呈与无恤。无恤视所砍之处,皆有鲜血点污。此乃精诚之所感也。无恤心中惊骇,自是染病。
   (无恤在晋阳察看智伯所开之渠,见它已经修成,不好再改变,便让人在渠上修桥,以便人们来往。无恤将此桥命名为“赤桥”,赤是火的颜色,火能克水,因智伯曾引晋水为患,所以用赤桥镇压其上。赤桥落成之日,无恤乘车前来观看,豫让预先料到此事,便又身藏利刃,装作一个死人,躺在了桥梁下面。无恤乘车将到赤桥时,驾车的马忽然停止前行,发出阵阵悲鸣,张孟谈一旁急忙奏道:“臣常听说‘良马不陷主人于危难之地。’现在这匹马仰天哀鸣,不肯上桥,附近定有奸人躲藏,请主公小心。”无恤停车命令随从四下搜查,一会儿随从 报告说:“附近并未发现奸细,只有一个死人僵卧在桥下。”无恤说:“桥刚刚建成,哪来的死尸,这一定是豫让。”便命人将他拖出,豫让相貌虽然大变,但无恤还是把他认出来了,无恤骂道:“我从前已开恩将你饶过,你今天为何又来向我行刺?可惜的是上天不佑助你这种人!”于是命人将他拉下斩首。豫让仰天呼号,血泪俱下,无恤手下随从问他:“你现在怕死了吗?”豫让答道:“我不是怕死,而是怕我死之后,再也无人为智氏报仇了。”无恤命人将他拉回问道:“你先侍奉范家,范家被智伯所灭,你为何不为范家报仇,反而改投智伯?现在智伯自取灭亡,你又为何处心积虑地要为他报仇?”豫让答道:“君臣聚合,以义气相投为先。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父母,君待臣如犬马,则臣待君如路人。我过去侍奉范氏,范氏只把我当普通人对待,我也只能像普通人那样报答他;以后改投智伯,智伯以国士待我,我也自当以国士报之,两者怎能一概而论呢?”无恤叹道:“你心如铁石,我不能再饶恕你了!”于是解下了自己的佩剑,让豫让自尽,豫让说:“忠臣不怕以身殉主,明君也不应夺人之义。过去蒙赵公宽赦不杀,臣已经知足,今日怎敢再存有求活的念头呢?只是两次行刺未成,臣心头积愤难消,如果赵公肯将衣服脱下让臣砍击几下,成全臣的忠义之心,臣虽死也瞑目了!”无恤不忍拂其意,脱下锦袍,让随从递给豫让。豫让持剑在手,怒目瞪视看锦袍,如面对无恤一样,他冲上前去向锦袍连砍三剑,说道:“我现在可以去地下见智伯了!”说完自刎而死。无恤见豫让自尽,心中十分伤感,命人将他厚礼入葬。卫士从地上捡起锦袍,将它呈给无恤,无恤见宝剑所砍之处竟有血痕点点,心中不由十分惊骇,从此染上一病。)

   不知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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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 页 2 Empty 回复: 东周列国志 作者:冯梦龙(明) 蔡元放(清)

帖子 由 Admin 周二 八月 12, 2014 3:02 pm

第八十五回  乐羊子怒餟中山羹  西门豹乔送河伯妇


   话说赵无恤被豫让三击其衣,连打三个寒噤,豫让死后,无恤视衣砍处,皆有血迹,自此患病,逾年不痊。无恤生有五子,因其兄伯鲁为己而废,欲以伯鲁之子周为嗣,而周先死,乃立周之子浣为世子。无恤临终,谓世子赵浣曰:“三卿灭智氏,地土宽饶,百姓悦服。宜乘此时,约韩、魏三分晋国,各立庙社,传之子孙。若迟疑数载,晋或出英主,揽权勤政,收拾民心,则赵氏之祀不保矣。”言讫而瞑。赵浣治丧已毕,即以遗言告于韩虎。时周考王之四年,晋哀公薨,子柳立,是为幽公。韩虎与魏、赵合谋,只以绛州、曲沃二邑,为幽公俸食,余地皆三分入于三家,号曰三晋。幽公微弱,反往三家朝见,君臣之分倒置矣。
   (话说无恤让豫让剑刺其袍,豫让砍了三剑,无恤连打了三个寒噤。豫让死后,无恤见宝剑所砍之处血痕点点,心中害怕,从此染病不起。无恤因自己是取代长兄伯鲁而立,心中颇感歉疚。他虽生子五人,却打算立伯鲁之子周为继承人,周后来不幸早丧,无恤又立周之子浣为继承人。无恤临终,对赵浣说:“三家联兵灭掉智氏,地广势重,又深受百姓拥戴。你可与韩、魏两家相约,三家将晋国平分,各立朝堂,将它传给子孙后代。如果迟疑过久,晋国一旦出现具有雄才大略的君主,我们赵家的宗庙就难保了。”说完死去。赵浣先为无恤治丧,然后将其遗言告诉了韩虎。这时晋哀公已死,其子柳继位,称幽公。韩虎与魏、赵两家合谋,只把绛州、曲沃二城留给幽公作封地。三家将晋国的其他土地尽数瓜分,号称三晋。这是周考王四年的事。)

   再说齐相国田盘,闻三晋尽分公家之地,亦使其兄弟宗人,尽为齐都邑大夫,遣使致贺于三晋,与之通好。自是列国交际,田、赵、韩、魏四家,自出名往来,齐、晋之君,拱手如木偶而已。时周考王封其弟揭于河南王城,以续周公之官职。揭少子班,别封于巩。因巩在王城之东,号曰东周公,而称河南曰西周公,此东西二周之始。考王薨,子午立,是为威烈王。威烈王之世,赵浣卒,子赵籍代立。而韩虔嗣韩,魏斯嗣魏,田和嗣田,四家相结益深,约定彼此互相推援,共成大事。
   (齐国相国田盘听说三家分晋,也让自己的兄弟族人纷纷到各地做了城邑大夫,并派人代自己去向晋三家祝贺。从此,晋、齐两国与各国诸侯间交际来往都由韩、赵、魏、田四家出面,两国国君形同虚设。周考王将其弟揭封到河南王城,让他接替周公之职,又将揭的儿子班另封到巩地。巩地在王城的东面,故称班为东周公,称揭为西周公,这就是东周、西周两个诸侯国的由来。考王去世,太子午继立,称威烈王。威烈王在位时,晋赵浣去世,赵浣之子赵籍代之,韩虔继承韩氏之位,魏斯继承魏氏之位,田和继承田氏之 位,四家加紧联络,约定有困难时彼此援手帮助,共成大事。)

   威烈王二十三年,有雷电击周之九鼎,鼎俱摇动。三晋之君,闻此私议曰:“九鼎乃三代传国之重器,今忽震动,周运其将终矣。吾等立国已久,未正名号,乘此王室衰微之际,各遣使请命于周王,求为诸侯,彼畏吾之强,不敢不许。如此,则名正言顺,有富贵之实,而无篡夺之名,岂不美哉?”于是各遣心腹之使,魏遣田文,赵遣公仲连,韩遣侠累,各赍金帛及土产之物,贡献于威烈王,乞其册命。威烈王问于使者曰:“晋地皆入于三家乎?”魏使田文对曰:“晋失其政,外离内叛,三家自以兵力征讨叛臣,而有其地,非攘之于公家也。”威烈王又曰:“三晋既欲为诸侯,何不自立?乃复告于朕乎?”赵使公仲连对曰:“以三晋累世之强,自立诚有余,所以必欲禀命者,不敢忘天子之尊耳。王若册封三晋之君,俾世笃忠贞,为周藩屏,于王室何不利焉?”威烈王大悦,即命内史作策命,赐籍为赵侯,虔为韩侯,斯为魏侯,各赐黼冕圭璧全副。田文等回报,于是赵、韩、魏三家,各以王命宣布国中。赵都中牟,韩都平阳,魏都安邑,立宗庙社稷。复遣使遍告列国,列国亦多致贺。惟秦国自弃晋附楚之后,不通中国,中国亦以夷狄待之,故独不遣贺。未几,三家废晋靖公为庶人,迁于纯留,而复分其余地。晋自唐叔传至靖公,凡二十九世,其祀遂绝。髯翁有诗叹云:
   (威烈王二十三年,周朝九鼎被雷电击中,鼎身摇动不止。晋国三家闻讯,聚在一起商议道:“九鼎是周室的镇国之室,如今遭击震动,看来周室的气数真的要尽了。我们三家立国已久,但一直未曾有正式的名号,现在何不乘周室衰微,各派使者到周王那里朝拜,请求他分封我们,周室害怕我们强大,肯定会答应我们的请求。到那时,我们名正言顺,既有国君之实,又无谋权篡位之名,岂不美哉!”于是三家便各派心腹之人为使,魏家派出田文,赵家派出公仲连,韩家派出侠累,带着重金与土产之物,贡献给威烈王,请求周王册封。威烈王见到三家的使者问道:“晋国的土地都已归入三家的手中了吗?”魏家使者田文答道:“晋君昏庸无能,致使众叛亲离,三家以自己的武力讨伐叛臣智氏,将其封地夺去,这并不算侵夺晋君的土地。”威烈王又说:“晋三家想做诸侯,称君自立就是了,何必再来请示孤王?”赵家使臣公仲连答道:“凭着三家的强大,称君自立已是绰绰有余,现在之所以派臣等前来请示大 王,实是出于对周室的尊重。大王若肯册封,晋三家愿世代对周室效忠。”威烈王闻听此言大喜,当即命令内史下诏,册封赵籍为赵侯,韩虔为韩侯,魏斯为魏侯,并向三家赠赐了诸侯的服饰信符。田文等人回晋报告,赵、韩、魏三家宣读周王诏书,晓喻天下,赵氏建都于中牟,韩氏建都于平阳,魏氏建都于安邑,各自设立了自己的朝堂宗庙。各国诸侯闻讯,纷纷派人前来祝贺。不久,三家下令将晋靖公废掉,让他作为平民迁居纯留,三家将晋国的土地分了个干干净净。晋国从唐叔开国传到靖公,共有二十九世,到此终绝。有诗叹道:)

   六卿归四四归三,南面称侯自不惭;
   利器莫教轻授柄,许多昏主导奸贪。

   又有诗讥周王不当从三晋之命,导人叛逆。诗云:

   (又有诗讥讽周王不应册封三家,助臣叛逆,诗道:)

   王室单微似赘瘤,怎禁三晋不称侯?
   若无册命终成窃,只怪三侯不怪周。


   却说三晋之中,惟魏文侯斯最贤,能虚心下士。时孔子高弟卜商,字子夏,教授于西河,文侯从之受经。魏成荐田子方之贤,文侯与之为友。成又言:“西河人段干木,有德行,隐居不仕。”文侯即命驾车往见。干木闻车驾至门,乃窬后垣而避之。文侯叹曰:“高士也!”遂留西河一月,日日造门请见,将近其庐,即凭轼起立,不敢倨坐。干木知其诚,不得已而见之。文侯以安车载归,与田子方同为主宾。四方贤士,闻风来归。又有李克、翟璜、田文、任座一班谋士,济济在朝,当时人才之盛,无出魏右。秦人屡次欲加兵于魏,畏其多贤,为之寝兵。文侯尝与虞人期定午时,猎于郊外。其日早朝,值天雨,寒甚,赐群臣酒,君臣各饮,方在浃洽之际,文侯问左右曰:“时及午乎?”答曰:“时午矣。”文侯遽命撤酒,促舆人速速驾车适野。左右曰:“雨,不可猎矣,何必虚此一出乎?”文侯曰:“吾与虞人有约,彼必相候于郊,虽不猎,敢不亲往以践约哉?”国人见文侯冒雨而出,咸以为怪,及闻赴虞人之约,皆相顾语曰:“我君之不失信于人如此。”于是凡有政教,朝令夕行,无敢违者。
   (三晋之中,以魏文侯魏斯最为贤明,能礼贤下士。这时孔子的得意弟子卜商、字子夏正在西河设馆授徒,魏文侯便拜在他门下,向他学习儒家典籍。魏成向文侯举荐贤士田子方,文侯将田子方召来,与他结为好友。魏成又向文侯说:西河人段干木隐居不仕,是位大贤人。”文侯于是命人驾车前去拜访,段干木见文侯车驾到来,连忙越过后墙回避。文侯赞叹说:“真是一位高士啊!”便在西河停留了一个月,天天到段干木门前求见。段干木被他的诚心打动,不得已与他相见,文侯将段干木请到安邑,把他与田子方一同奉为上宾。四方的贤才之士闻听文侯礼贤下士,纷纷前来投靠,除了田子方、段干木外,魏文侯还任用了李克、翟璜、田文、任座等一班谋士,魏国朝堂上才智之士之多,为当时天下第一。秦国曾多次打算兴兵伐魏,只因害怕魏国人才济济,这才作罢。魏文侯曾与掌管山泽猎场的官员约好午后围猎,不料这日早朝时天上突然下起大雨,气温骤降,文侯向群臣赐酒,君臣共饮。饮酒兴致正高,文侯问左右道:“午时到了吗?”左右说已到。文侯说:“我与掌管山泽猎场的官员约好午后出猎,他们一定在郊外等候多时了,今日下雨,虽不能如约围猎,但我却不能不按时赴约。”城中百姓见文侯冒雨出行,都感到很奇怪,等听说文侯赴约一事,纷纷称叹道:“我们国君如此重诺守约,真是个大信人!”从此魏国凡有法令宣布,百姓无不敬遵严守,没有人敢违犯懈怠。)

   却说晋之东,有国名中山,姬姓,子爵,乃白狄之别种,亦号鲜虞。自晋昭公之世,叛服不常,屡次征讨,赵简子率师围之,始请和,奉朝贡。及三晋分国,无所专属。中山子姬窟,好为长夜之饮,以日为夜,以夜为日,疏远大臣,狎昵群小,黎民失业,灾异屡见。文侯谋欲伐之。魏成进曰:“中山西近赵,而南远于魏,若攻而得之,未易守也。”文侯曰:“若赵得中山,则北方之势愈重矣。”翟璜奏曰:“臣举一人,姓乐名羊,本国榖邱人也。此人文武全才,可充大将之任。”文侯曰:“何以见之?”翟璜对曰:“乐羊尝行路,得遗金,取之以归,其妻唾之曰:‘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此金不知来历,奈何取之,以污素行乎?’乐羊感妻之言,乃抛金于野,别其妻而出,游学于鲁、卫。过一年来归,其妻方织机,问夫:‘所学成否?’乐羊曰:‘尚未也。’妻取刀断其机丝。乐羊惊问其故。妻曰:‘学成而后可行,犹帛成而后可服。今子学尚未成,中道而归,何异于此机之断乎?’乐羊感悟,复往就学,七年不返。今此人见在本国,高自期许,不屑小仕,何不用之?”文侯即命翟璜以辂车召乐羊,左右阻之曰:“臣闻乐羊长子乐舒,见仕中山,岂可任哉?”翟璜曰:“乐羊,功名之士也。子在中山,曾为其君招乐羊,羊以中山君无道不往。主公若寄以斧钺之任,何患不能成功乎?”文侯从之。乐羊随翟璜入朝见文侯,文侯曰:“寡人欲以中山之事相委,奈卿子在彼国何?”乐羊曰:“丈夫建功立业,各为其主,岂以私情废公事哉?臣若不能破灭中山,甘当军令!”文侯大喜曰:“子能自信,寡人无不信子。”遂拜为元帅,使西门豹为先锋,率兵五万,往伐中山。
   (却说晋国之东,有一个中山国,姬姓,爵位为子爵,是白狄族的一支,又称鲜虞。中山国自晋昭公以后,时常反叛,晋君曾多次发兵征伐。等到三家分晋,中山国就断绝了对晋的岁贡朝拜。中山国国主姬窟,喜爱彻夜狂饮,常以昼为夜,以夜为昼。他疏远大臣,宠幸奸佞小人,致使百姓十分不满,国家动荡不宁。魏文侯想攻灭中山国,召集群臣商议此事。魏成奏道:“中山国离东面的赵国近,离南面的魏国远,我们即使派兵将它攻下,也未必能守得住。”文侯说:“可如果让赵国吞并了中山国,他们的势力定会压倒我们。”翟璜奏道:“臣举荐一个人,他姓乐名羊,是本国榖邱人,此人文武全才,是个做大将的材料。”文侯问:“何以见得?”翟璜答道:“乐羊曾在路上捡得别人丢失的重金,他将金子带回家,他的妻子啐他说:‘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金子不知来历,你怎能将它带回家,来玷污你的名声呢?’乐羊心中羞愧,将金子扔到荒野,然后与他的妻子告别,到鲁、卫两国去游学。一年后乐羊归来,他的妻子正在织布,见他回来问道:‘你学业已成了吗?’乐羊答:‘还没有。’他的妻子取刀将未织完的布丝一刀割断,乐羊问他的妻子为何如此,他的妻子说:‘你学成而归,就如布帛织成,可裁剪做衣服,如今你学业未成,半途而废,与这织机上被割断的布丝又有什么不同!’乐羊被妻子的话感动,再次出门求学,七年不回。如今他就在本国隐居,此人自视极高,不屑做小官,主公何不将他召来重用?”文侯当即下令让翟璜去召乐羊,群臣中有反对说:“乐羊的儿子乐舒现在在中山国做官,主公怎能任乐羊为将攻打中山?”翟璜道:“乐羊是个胸怀大志的人。他的儿子在中山国,曾为中山国国君召用乐羊,乐羊认为中山国君昏庸无能,不是个有作为的君主,所以拒不出仕。主公现在若将军国大事交付给他,何愁不能取得成功呢?”文侯听从翟璜建议,乐羊果然随翟璜入朝来拜见文侯,文侯说:“我本来想把攻灭中山国的重任委托给你,只可惜你的儿子在中山国做官。”乐羊答道:“大丈夫建功立业,各为其主,臣怎能因为父子私情而荒废国家大事?臣此去如不能将中山国灭掉,甘受军法处置!”文侯大喜道:“你如此自信,我怎能不相信你!”遂命乐羊为元帅,西门豹为先锋,率兵五万,进攻中山国。)

   姬窟遣大将鼓须,屯兵楸山,以拒魏师。乐羊屯兵于文山。相持月余,未分胜负。乐羊谓西门豹曰:“吾在主公面前,任军令状而来,今出兵月余,未有寸功,岂不自愧!吾视楸山多楸树,诚得一胆勇之士,潜师而往,纵火焚林,彼兵必乱,乱而乘之,无不胜矣。”西门豹愿往。其时八月中秋,中山子姬窟,遣使赍羊酒到楸山,以劳鼓须。鼓须对月畅饮,乐而忘怀。约至三更,西门豹率兵壮衔枚突至,每人各持长炬一根,俱枯枝扎成,内灌有引火药物,四下将楸木焚烧。鼓须见军中火起,延及营寨,带醉率军士救火,只见咇咇啪啪,遍山皆着,没救一头处。军中大乱。鼓须知前营有魏兵,急往山后奔走。正遇乐羊亲自引兵从山后袭来,中山兵大败,鼓须死战得脱。奔至白羊关,魏兵紧追在后,鼓须弃关而走。乐羊长驱直入,所向皆破。
   (姬窟听说魏国来攻,急命大将鼓须领兵驻扎楸山,准备抗击魏军,乐羊率魏军驻扎文山,两军相持一个月,未分胜负。乐羊对西门豹说:“我在主公面前立下军令状,现在出兵一个月多却寸功未建,真令人羞愧!我看楸山上树木繁茂,如果能有一个孤胆英雄,率一支人马深入敌军腹心,放火烧山,敌人必乱阵脚,我们乘乱进兵,定会大获全胜。”西门豹愿领兵前往。这时正是八月中秋,姬窟派人给楸山守军送来酒肉,鼓须等人对月饮酒,戒备松懈。三更时分,西门豹率兵偷袭,士卒每人手持引火之物,将山林四下点燃。鼓须见军中起火,忙带醉率人救火,无奈大火满山漫延,无从下手。中山兵见大火无法扑救,不由心中慌乱,鼓须知前营有魏军偷袭,急忙率兵向山后撤退,不料正与乐羊大军相逢,两军混战一阵,中山兵大败逃走。鼓须拼死逃出,来到白羊关,魏军紧追而来,鼓须只得弃关而逃,乐羊指挥魏国大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地。)

   鼓须引败兵见姬窟,言乐羊勇智难敌。须臾,乐羊引兵围了中山,姬窟大怒。大夫公孙焦进曰:“乐羊者,乐舒之父,舒仕于本国。君令舒于城上说退父兵,此为上策。”姬窟依计,谓乐舒曰:“尔父为魏将攻城,如说得退兵,当封汝大邑。”乐舒曰:“臣父前不肯仕中山,而仕于魏,今各为其主,岂臣说之可行哉?”姬窟强之。乐舒不得已,只得登城大呼,请其父相见。乐羊披挂登于巢车,一见乐舒,不等开口,遽责曰:“君子不居危国,不事乱朝。汝贪于富贵,不识去就。吾奉君命吊民伐罪,可劝汝君速降,尚可相见。”乐舒曰:“降不降在君,非男所得专也。但求父暂缓其攻,容我君臣从容计议。”乐羊曰:“吾且休兵一月,以全父子之情。汝君臣可早早定议,勿误大事。”乐羊果然出令,只教软困,不去攻城。姬窟恃着乐羊爱子之心,决不急攻,且图延缓,全无主意。过了一月,乐羊使人讨取降信。姬窟又叫乐舒求宽,乐羊又宽一月。如此三次,西门豹进曰:“元帅不欲下中山乎?何以久而不攻也?”乐羊曰:“中山君不恤百姓,吾故伐之。若攻之太急,伤民益甚。吾之三从其请,不独为父子之情,亦所以收民心也。”
   (鼓须领残兵见到姬窟,告诉他乐羊如何智勇双全,难以敌挡。不久,乐羊领魏军包围了中山国都,姬窟将群臣召来商议退敌之 计,大夫公孙焦说:“乐羊是乐舒的父亲,乐舒在本国为官。主公可让乐舒到城上游说他的父亲,让乐羊撤军回去,这是我们退兵的上上之策。”姬窟将乐舒召来说:“你的父亲率魏军攻城,你如能说服他撤军,寡人定有重赏。”乐舒为难道:“臣的父亲先前不肯出仕中山国,如今做了魏军统帅,两军阵前,各为其主,臣怎能说得动他?”姬窟再三强求,乐舒只得登上城楼,大声呼叫,请求父亲出阵相见。乐羊披挂上阵,一见乐舒,不等他开口,就大声责备道:“君子不居住危难之国,不侍奉无道之君,你贪图荣华富贵,不知审时度势,我今日奉魏君之命讨伐中山国,你赶快劝你们国君投降,只有这样我们父子才能相见。”乐舒说:“投降不投降在于国君,并不是孩儿所能决定的,现在只求父亲暂缓攻城,让我们君臣慢慢商议一下。”乐羊说:“我姑且下令休兵一月,以成全我们的父子之情,你们君臣须尽早将此事商定,不要耽误我的大事。”乐羊果然下令魏军,对中山国围而不攻。姬窟利用乐羊的爱子之心,有意拖延时日,再三派乐舒去向乐羊求情,乐羊都应允了。转眼三个月过去,魏军先锋西门豹心中狐疑,向乐羊问道:“元帅将攻城之期一缓再缓,难道我们不想攻灭中山国了吗?”乐羊说:“中山国君不爱护百姓,我们这才兴兵讨伐,若强攻硬打,百姓士卒死伤必多,我再三同意延缓攻城,并不仅是因为父子之情,而是为了赢得民心。”西门豹心中十分佩服。)

却说魏文侯左右见乐羊新进,骤得大用,俱有不平之意。及闻其三次辍攻,遂谮于文侯曰:“乐羊乘屡胜之威,势如破竹,特因乐舒一语,三月不攻,父子情深,亦可知矣。主公若不召回,恐老师费财,无益于事。”文侯不应,问于翟璜。璜曰:“此必有计,主公勿疑。”自此群臣纷纷上书,有言中山将分国之半与乐羊者,有言乐羊谋与中山,共攻魏国者,文侯俱封置内。但时时遣使劳苦,预为治府第于都中,以待其归。
(再说魏文侯手下的官员见乐羊刚被举荐就得如此重用,心中十分不服,这时听说乐羊三次停兵攻城,便向文侯进谗言道:“我军屡战屡胜,势如破竹,乐羊却只因乐舒一句话,就停兵三月不攻,可见他是多么看重父子之情。主公若不将他召回,我国必会劳民伤财,徒劳无功。”文侯不置可否,私下却将翟璜召来询问。翟璜说:“乐羊智谋过人,他必有自己的破敌之计,请主公不要多疑。”此后群臣纷纷上书,有的说中山国要将国土一半赠给乐羊,有的说乐羊与中山国合谋,准备反戈攻魏,魏文侯将群臣奏折收在箱中,却时常派出使者去乐羊军中犒劳慰问,并让人为乐羊在魏都修建府第,准备等候他率军凯旋。)

乐羊心甚感激,见中山不降,遂率将士尽力攻击。中山城坚厚,且积粮甚多,鼓须与公孙焦昼夜巡警,拆城中木石,为捍御之备,攻至数月,尚不能破。恼得乐羊性起,与西门豹亲立于矢石之下,督令四门急攻。鼓须方指挥军士,脑门中箭而死。城中房屋墙垣,渐已拆尽。公孙焦言于姬窟曰:“事已急矣!今日止有一计,可退魏兵。”窟问:“何计?”公孙焦曰:“乐舒三次求宽,羊俱听之,足见其爱子之情矣。今攻击至急,可将乐舒绑缚,置于高竿,若不退师,当杀其子,使乐舒哀呼乞命,乐羊之攻,必然又缓。”姬窟从其言。乐舒在高竿上,大呼:“父亲救命!”乐羊见之,大骂曰:“不肖子!汝仕于人国,上不能出奇运策,使其主有战胜之功;下不能见危委命,使君决行成之计;尚敢如含乳小儿,以哀号乞怜乎?”言毕,架弓搭矢,欲射乐舒。舒叫苦下城,见姬窟曰:“吾父志在为国,不念父子之情。主公自谋战守,臣请死于君前,以明不能退兵之罪。”公孙焦曰:“其父攻城,其子不能无罪,合当赐死。”姬窟曰:“非乐舒之过也。”公孙焦曰:“乐舒死,臣便有退兵之计。”姬窟遂以剑授舒,舒自刭而亡。公孙焦曰:“人情莫亲于父子,今将乐舒烹羹以遗乐羊,羊见羹必然不忍,乘其哀泣之际,无心攻战,主公引一军杀出,大战一场,幸而得胜,再作计较。”姬窟不得已而从之。命将乐舒之肉烹羹,并其首送于乐羊曰:“寡君以小将军不能退师,已杀而烹之,谨献其羹。小将军尚有妻孥,元帅若再攻城,即当尽行诛戮。”乐羊认得是其子首,大骂曰:“不肖子!事无道昏君,固宜取死。”即取羹对使者食之,尽一器。谓使者曰:“蒙汝君馈羹,破城日面谢。吾军中亦有鼎镬,以待汝君也。”使者还报。姬窟见乐羊全无痛子之心,攻城愈急,恐城破见辱,遂入后宫自缢。公孙焦开门出降,乐羊数其谗谄败国之罪,斩之。抚慰居民已毕,留兵五千,使西门豹居守。尽收中山府藏宝玉,班师回魏。
(乐羊闻听此讯,心中十分感激,他见中山国不肯投降,便下令魏军发起攻击。中山国都城城墙坚厚,储粮甚多,城内又有鼓须、公孙焦全力督战,魏军连攻数日,无法破城进入。乐羊大怒,与西门豹亲自冒着箭雨指挥攻城,鼓须被魏军射死在城头。公孙焦找到姬窟说:“事情紧急,眼下只有一计可退魏兵。”姬窟急问何计。公孙焦说:“乐舒三次游说其父,请求宽缓攻城,乐羊都一口答应,可见乐羊的爱子之心。现在我们可将乐舒绑在高竿上,威胁乐羊,说他若不退兵,我们就将他的儿子杀死,这样一来,乐羊必会下令停止攻城。”姬窟应允。乐舒被绑在高竿上,大声呼叫:“父亲救命!”乐羊见此情景,大骂道:“不肖之子,你在中山国做官,却既不能为你的国君出谋划策,破敌取胜,又不能劝君审时度势,趁早归降,现在还敢像黄口小儿一样啼哭乞怜吗?”说着就要开弓将乐舒射死。乐舒叫苦下城,见到姬窟说:“我父亲一心为国,全不顾父子之情,臣请求主公赐我一死,以谢不能退敌之罪。”公孙焦说:“父亲率兵攻城,儿子不能无罪,应该赐死。”姬窟不愿说:“这又不是乐舒的过错。”公孙焦说:“乐舒一死,臣就有退兵之计。”姬窟把宝剑交给乐舒,乐舒自刎而死。公孙焦道:“人情没有比父子更亲的了,现在可将乐舒煮成羹汤派人给乐羊送去,乐羊见到羹汤,心头必会大乱,我们便可乘他悲伤哀痛之机,领兵杀出,这样也许可将魏军击退。”姬窟不得已,只得听从公孙焦的话,派人将羹汤和乐舒的首级一同送给乐羊,并让人传话说:“寡人因小将军不能退敌,已将他处死煮成羹汤,现在特派人献给元帅。小将军在城中还有妻儿,元帅如再下令进攻,寡人就将他们全部处死。”乐羊看到儿子的首级,大声骂道:“不肖之子,你不明大义,侍奉无道昏君,本就该有这样的结果。”当即取出羹汤,当着中山国使者的面吃下,然后对他说:“承蒙你们国君送来羹汤,我一定在城破之日向他面谢,我军中也有大锅等着他!”使者回城报告,姬窟见乐羊不为所动,加紧攻城,担心城破后被他羞辱,遂逃入后宫吊死。公孙焦开门投降,乐羊以谗谄误国之罪将他斩首。乐羊在城中安抚百姓完毕,留下五千兵马,让西门豹镇守中山,自己统率大军班师回魏。)

魏文侯闻乐羊成功,亲自出城迎劳曰:“将军为国丧子,实孤之过也。”乐羊顿首曰:“臣义不敢顾私情,以负主公斧钺之寄。”乐羊朝见毕,呈上中山地图,及宝货之数。群臣称贺。文侯设宴于内台之上,亲捧觞以赐乐羊。羊受觞饮之,足高气扬,大有矜功之色。宴毕,文侯命左右挈二箧,封识甚固,送乐羊归第。左右将二箧交割,乐羊想道:“箧内必是珍珠金玉之类。主公恐群臣相妒,故封识赠我。”命家人抬进中堂,启箧视之,俱是群臣奏本,本内尽说乐羊反叛之事。乐羊大惊曰:“原来朝中如此造谤!若非吾君相信之深,不为所惑,怎得成功?”次日,入朝谢恩,文侯议加上赏。乐羊再拜辞曰:“中山之灭,全赖主公力持于内。臣在外稍效犬马,何力之有?”文侯曰:“非寡人不能任卿,非卿亦不能副寡人之任也。然将军劳矣,盍就封安食乎?”即以灵寿封羊,称为灵寿君,罢其兵权。翟璜进曰:“君既知乐羊之能,奈何不使将兵备边,而纵其安闲乎?”文侯笑而不答。璜出朝以问李克,克曰:“乐羊不爱其子,况他人哉?此管仲所以疑易牙也。”翟璜乃悟。文侯思中山地远,必得亲信之人为守,乃保无虞。乃使其世子击为中山君。
(魏文侯闻听乐羊得胜凯旋,亲自率群臣到城外迎接,说:“将军为国丧子,我心中十分不忍。”乐羊叩头说:“主公将军国大事委托给我,臣怎敢顾私情而荒废国家大事?”文侯在宫中高台上为乐羊设宴庆功,亲手将一大杯酒赐给乐羊,乐羊接酒饮下,趾高气扬,脸上流露出居功自傲之色。酒席结束,文侯命左右将两个密封的箱子赐给乐羊。乐羊心想:“箱中一定是金玉财宝,主公怕群臣嫉妒,所以才将它密封。”乐羊回到家将箱子打开,发现里面全是朝臣写给文侯的奏折,奏折纷纷指责自己有反叛之心,乐羊大惊道:“原来朝中竟有人如此诽谤陷害我!如不是主公对我深信不疑,我怎么会有今日的成功?”第二天,乐羊上朝谢恩,文侯要对他封赏,他连忙辞谢说:“攻灭中山国,全赖主公在朝内主持,臣在外稍效犬马之劳,怎敢居功?”文侯说:“只有我能任用将军,也只有将军才能辅佐我完成这一功业,将军不必过谦。”文侯将灵寿赐给乐羊作封地,称他为灵寿君,同时解除了他的兵权。翟璜不解问道:“主公既知乐羊才智过人,为何不让他领兵镇边反而让他闲居享乐呢?”文侯笑而不答。翟璜出朝又问李克,李克说:“人之常 情,亲莫如父子,乐羊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对别人又能怎样?这就和管仲当年怀疑易牙一样。”翟璜这才恍然大悟。文侯认为中山国离魏都遥远,非得有亲信之人领兵镇守,才能保得安宁,于是便封世子击为中山君。)

击受命而出,遇田子方乘敝车而来。击慌忙下车,拱立道旁致敬。田子方驱车直过,傲然不顾。击心怀不平,乃使人牵其车索,上前曰:“击有问于子,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子方笑曰:“自古以来,只有贫贱骄人,那有富贵骄人之理?国君而骄人,则不保社稷,大夫而骄人,则不保宗庙。楚灵王以骄亡其国,智伯瑶以骄亡其家,富贵之不足恃明矣。若夫贫贱之士,食不过藜藿,衣不过布褐,无求于人,无欲于世,惟好士之主,自乐而就之,言听计合,勉为之留。不然,则浩然长往,谁能禁焉?武王能诛万乘之纣,而不能屈首阳之二士,盖贫贱之足贵如此。”太子击大惭,谢罪而去。文侯闻子方不屈于世子,益加敬礼。
(世子击领命出朝,正遇上田子方乘坐破车而来,击慌忙下车,站在道旁向田子方致意,田子方却驱车而过,理也不理,击心中不满,命人将他的车拦过,自己上前问道:“我想问问先生,是富贵的人有资格骄傲呢,还是贫贱的人有资格骄傲?”田子方答道:“自古以来,只有贫贱的人能骄傲,哪有富贵人骄傲的道理?国君如骄傲自大,国家社稷难保,大夫如骄傲自大,宗庙也保不住,楚灵王因骄国亡,智伯瑶因骄族灭,可见人决不能依仗富贵就可骄傲自 大。至于贫贱之士,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土布短衣,于人无求,与世无争,只因有的君主仁贤谦虚,他才肯来朝辅助,否则他拂袖而去,隐居深山,谁又能将他拦住?周武王能够诛杀万乘之尊的商纣王,却不能使首阳的两个孤苦老人伯夷、叔齐屈服,世子你说贫贱者应不应该骄傲呢?”世子击心中惭愧,向田子方谢罪而去。文侯听说田子方不向太子屈身,心中对他更加敬重。)

时邺都缺守,翟璜曰:“邺介于上党邯郸之间,与韩、赵为邻,必得强明之士以守之,非西门豹不可。”文侯即用西门豹为邺都守。豹至邺城,见闾里萧条,人民稀少,召父老至前,问其所苦。父老皆曰:“苦为河伯娶妇。”豹曰:“怪事,怪事!河伯如何娶妇?汝为我详言之。”父老曰:“漳水自沾岭而来,由沙城而东,经于邺,为漳河。河伯即清漳之神也。其神好美妇,岁纳一夫人。若择妇嫁之,常保年丰岁稔,雨水调均。不然,神怒,致水波泛溢,漂溺人家。”豹曰:“此事谁人倡始?”父老曰:“此邑之巫觋所言也。俗畏水患,不敢不从。每里里豪及廷掾,与巫觋共计,赋民钱数百万,用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之费,其余则共分用之。”豹问曰:“百姓任其瓜分,宁无一言乎?”父老曰:“巫觋主祝祷之事,三老廷掾有科敛奔走之劳,分用公费,固所甘心。更有至苦,当春初布种,巫觋遍访人家女子,有几分颜色者,即云‘此女当为河伯夫人。’不愿者,多将财帛买免,别觅他女。有贫民不能买免,只得将女与之。巫觋治斋宫于河上,绛帷床席,铺设一新,将此女沐浴更衣,居于斋宫之内。卜一吉日,编苇为舟,使女登之,浮于河,流数十里乃灭。人家苦此烦费;又有爱女者,恐为河伯所娶,携女远窜,所以城中益空。”豹曰:“汝邑曾受漂溺之患否?”父老曰:“赖岁岁娶妇,不曾触河神之怒,但漂溺虽免,奈本邑土高路远,河水难达,每逢岁旱,又有干枯之患。”豹曰:“神既有灵,当嫁女时,吾亦欲往送,当为汝祷之。”
(此时邺城太守之位空缺,翟璜向文侯奏道:“邺城位于上党、邯郸之间,与赵、韩两国相邻,必须得有精明能干的官员镇守,此职非有西门豹充任不 可。”文侯准奏。西门豹来到邺城,发现当地城乡萧条,人烟稀少,心中感到奇怪,便派人将村中几位老翁请来,询问原由。众人都说:“只因每年为河伯娶新娘,才致使乡亲们如此贫苦。”西门豹说:“奇怪,奇怪,河伯又怎能娶妻,你们给我详细说说。”老翁说:“漳水自沾岭而来,由沙城向东流去,经过邺城。河伯就是清漳河的河神。河神喜欢美貌女子,每年必须给 他送去一个美女做夫人,这样才可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否则河神发怒,就会使河水泛滥,将村落人家淹没。”西门豹说:“这事是谁起头干的?”老翁说:“是城中叫觋的巫婆说的,百姓害怕水患,不得不听从。此事每年都由村里富豪、乡吏、三老和巫婆出面,从民间收钱上百万。他们用其中二三成为河伯娶妻,其余的就私下分了。”西门豹问:“百姓任其搜刮,难道就没有怨言吗?”众人说:“巫觋主持祭神,富豪、乡吏、三老有奔走聚钱之劳,乡亲们虽不喜欢,却也罢了。更有甚的是每到春天播种时,巫婆到处寻访民间女子,见到有几分姿色的人,就说‘这个女子可做河伯夫人’。有钱的人不愿献出自家女子,就多破费些钱财,另找别的女子代替,家贫的就只好将女子交给他们摆布。巫婆派人在河边修建华丽的宫舍,为新娘沐浴更衣,然后选择吉日良辰,用苇杆编成小舟,让新娘坐上,漂在水面,小舟漂流几十里就没入水中了。乡亲们交不起这一费用,又怕自己的女儿被河神娶去,便都纷纷携女逃走,所以现在此地人烟稀少。”西门豹又问道:“你们这里遭过水灾吗?”老翁说:“幸赖每年按时为河神娶妻,不曾触怒河神,但水灾虽免除了,无奈本地地势高远,河水无法上达,因而每遇少雨之年,时又常有旱灾发生。”西门豹说:“河神既有灵验,等为河伯娶妻时,我也和你们一道去送亲。”)

及期,父老果然来禀。西门豹具衣冠亲往河上。凡邑中官属,三老、豪户、里长、父老,莫不毕集。百姓远近皆会,聚观者数千人。三老、里长等,引大巫来见,其貌甚倨。豹观之,乃一老女子也。小巫女弟子二十余人,衣裳楚楚,悉持巾栉、炉香之类,随侍其后。豹曰:“劳苦大巫,烦呼河伯妇来,我欲视之。”老巫顾弟子使唤至。豹视女子,鲜衣素袜,颜色中等。豹谓巫妪及三老众人曰:“河伯贵神,女必有殊色,方才相称。此女不佳,烦大巫为我入报河伯,但传太守之语:‘更当别求好女,于后日送之。’”即使吏卒数人,共抱老巫,投之于河,左右莫不惊骇失色。豹静立俟之,良久曰:“妪年老不干事,去河中许久,尚不回话,弟子为我催之。”复使吏卒抱弟子一人,投于河中。少顷,又曰:“弟子去何久也?”复使弟子一人催之。又嫌其迟,更投一人。凡投弟子三人,入水即没。豹曰:“是皆女子之流,传语不明,烦三老入河,明白言之。”三老方欲辞。豹喝:“快去,即取回覆。”吏卒左牵右拽,不由分说,又推河中,逐波而去。旁观者皆为吐舌。豹簪笔鞠躬,向河恭敬以待。约莫又一个时辰,豹曰:“三老年高,亦复不济。须得廷掾、豪长者往告。”那廷掾、里豪,吓得面如土色,流汗浃背,一齐皆叩头求哀,流血满面,坚不肯起。西门豹曰:“且俟须臾。”众人战战兢兢,又过一刻,西门豹曰:“河水滔滔,去而不返,河伯安在?枉杀民间女子,汝曹罪当偿命!”众人复叩头谢曰:“从来都被巫妪所欺,非某等之罪也。”豹曰:“巫妪已死,今后再有言河伯娶妇者,即令其人为媒,往报河伯。”于是廷掾、里豪、三老,干没财赋,悉追出散还民间。又使父老即于百姓中,询其年长无妻者,以女弟子嫁之,巫风遂绝。百姓逃避者,复还乡里。有诗为证:
(到了娶亲之日,村中老翁果然来禀告西门豹。西门豹衣冠整齐地来到河边,看到乡吏、富豪、三老和其他头面人物早已来到,有人将主持娶亲仪式的巫婆引见给西门豹,西门豹抬眼一看,见是一个老年妇人,便对她说:“麻烦你将河伯的新娘叫来,我想看一看。”老巫婆转身让身后的弟子去将新娘带来。西门豹见那个新娘容色中等,摇头对众人说:“河伯是尊贵之神,必须有绝色女子才能与他相配。这个女子相貌太差,请大巫师为我去报告河伯,就说等另找到貌美女子,再给他送去。”说着便命令手下士卒将老巫婆抱起,抛入水中,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大惊失色。西门豹在河边等了很久,说道:“老巫婆年岁太大,真不中用,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回话。让她的弟子去为我催一催。”士卒抱起老巫婆的一个弟子扔到水中。一会儿,西门豹又说:“这个弟子怎么去了这么久?”又让人将另一个弟子扔入水中。西门豹又等了一阵子,对众人说:“这些女流之辈,连句话都传不清,请三老去向河神说个明白。”三老正想推脱,西门豹大声喝道:“快去快回,不要耽搁。”三老也被推入河中,随波而去,西门豹鞠躬行礼,恭恭敬敬地等在河边。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西门豹开口说道:“三老年事已高,也说不清楚,请乡吏、富豪为我走一趟吧。”乡吏、富豪们吓得面无人色,汗流浃背,纷纷跪地磕头求饶,直磕得满脸是血。西门豹大声说道:“河水滔滔,一去不返,河伯在哪里?你们枉杀民间女子,罪当偿命?”众人又磕头哀求说:“我们也是被巫婆欺骗,请太守饶命?”西门豹又说:“老巫婆已死,今后谁再敢说为河伯娶亲,我就让他做媒人,先去报告河伯。”西门豹查抄乡吏、富豪、三老的财产,把他们搜刮来的钱财全部退还给百姓,又让几位老翁去为村中壮年无妻的人说媒,将老巫婆的十几个女弟子嫁给他们,盛行当地的巫风渐渐绝迹。逃难在外的百姓闻听此讯,纷纷返回故里。有诗为证:)

河伯何曾见娶妻?愚民无识被巫欺;
一从贤令除疑网,女子安眠不受亏。

豹又相度地形,视漳水可通处,发民凿渠,各十二处,引漳水入渠,既杀河势,又腹内田亩,得渠水浸灌,无旱干之患,禾稼倍收,百姓乐业。今临漳县有西门渠,即豹所凿也。文侯谓翟璜曰:“寡人听子之言,使乐羊伐中山,使西门豹治邺,皆胜其任,寡人赖之。今西河在魏西鄙,为秦人犯魏之道,卿思何人可以为守?”翟璜沉思半响,答曰:“臣举一人,姓吴名起,此人大有将才,今自鲁奔魏,主公速召而用之,若迟,则又他适矣。”文侯曰:“起非杀妻以求为鲁将者乎?闻此人贪财好色,性复残忍,岂可托以重任哉?”翟璜曰:“臣所举者,取其能为君成一日之功,若素行不足计也。”文侯曰:“试为寡人召之。”

(西门豹勘测地形,发动民伕,在漳河流域开了十二道平渠,既削弱了漳水的流势,又使沿岸庄稼得到灌溉,从此百姓衣食丰足,邺城大治。现在临漳县有西门渠,就是西门豹当年率人开凿的。一日,文侯对翟璜说:“我听从了先生的话。起用乐羊攻打中山国,起用西门豹治理邺城,两人都十分胜任。西河位于我国西边,是秦人入侵魏国的必经之路,先生你看派谁镇守西河最好?”翟璜沉思半响,答道:“臣举荐一人,此人姓吴名起,有将帅之才。他刚从鲁国来到魏国,主公应赶快将他召来重用,否则时间一迟,他就会被别国所用。”文侯说:“是不是那个为做上鲁国将军而杀死妻子的吴起?听说此人贪财好色,性情残暴,我怎能重用这种人?”翟璜说:“臣举荐人才,是为让他们发挥一技之长,为主公建功立业,至于他们平素的为人作风,则不在臣的考虑之内。”文侯说:“你替我将他召来。”)

不知吴起如何在魏立功,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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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由 Admin 周六 八月 16, 2014 10:41 pm

第八十六回  吴起杀妻求将  驺忌鼓琴取相


   话说吴起卫国人,少居里中,以击剑无赖,为母所责。起自啮其臂出血,与母誓曰:“起今辞母,游学他方,不为卿相,拥节旄,乘高车,不入卫城与母相见!”母泣而留之,起竟出北门不顾。往鲁国,受业于孔门高弟曾参,昼研夜诵,不辞辛苦。有齐国大夫田居至鲁,嘉其好学,与之谈论,渊渊不竭,乃以女妻之。起在曾参之门,岁余,参知其家中尚有老母,一日,问曰:“子游学六载,不归省觐,人子之心安乎?”起对曰:“起曾有誓词在前:‘不为卿相,不入卫城。’”参曰:“他人可誓,母安可誓也!”由是心恶其人。未几,卫国有信至,言起母之死;起仰天三号,旋即收泪,诵读如故。参怒曰:“吴起不奔母丧,忘本之人!夫水无本则竭,木无本则折,人而无本,能令终乎?起非吾徒矣。”命弟子绝之,不许相见。
   (话说卫国人吴起,年轻时闲居家中,终日击剑练武,不务正业,常被他的母亲责备。吴起将自己手臂咬破,对母亲发誓说:“我现在与母亲告别,游学四方,若不能拜将入相,取得富贵,决不返回卫国与母亲相见。”母亲流泪挽留他,吴起头也不回地出城北门而去。吴起来到鲁国,在孔门弟子曾参门下学习,昼夜苦读,不辞劳苦。齐国大夫田居出使鲁国,他喜欢吴起勤奋好学,便把女儿嫁给他为妻。曾参知道吴起家中有老母在堂,一日问他道:“你离家游学,已有六年,却从不回家探望自己的母亲,作为儿子,你怎能心安?”吴起答道:“我曾向母亲起誓:“不拜将入相,决不返回卫国。”曾参说:“你可以向别人起誓,却怎么能向自己的母亲起誓呢?”从此对吴起的为人感到不满。不久,卫国传信来,说吴起的母亲已死,吴起仰天大哭三声,马上收泪,诵经读书如常。曾参怒道:“吴起母亲死去,自己却不奔丧返家,是一个忘本之人。河水无源就会枯竭,树木无根就会断折,人若无本,怎能得善终?吴起不是我的弟子!”)

   起遂弃儒,学兵法,三年学成,求仕于鲁。鲁相公仪休,常与论兵,知其才能,言于穆公,任为大夫。起禄入既丰,遂多买妾婢,以自娱乐。时齐相国田和谋篡其国,恐鲁与齐世姻,或讨其罪,乃修艾陵之怨,兴师伐鲁,欲以威力胁而服之。鲁相国公仪休进曰:“欲却齐兵,非吴起不可。”穆公口虽答应,终不肯用。及闻齐师已拔成邑,休复请曰:“臣言吴起可用,君何不行?”穆公曰:“吾固知起有将才,然其所娶乃田宗之女,夫至爱莫如夫妻,能保无观望之意乎?吾是以踌躇而不决也。”公仪休出朝,吴起已先在相府候见,问曰:“齐寇已深,主公已得良将否?今日不是某夸口自荐,若用某为将,必使齐兵只轮不返。”公仪休曰:“吾言之再三,主公以子婚于田宗,以此持疑未决。”吴起曰:“欲释主公之疑,此特易耳。”乃归家问其妻田氏曰:“人之所贵有妻者,何也?”田氏曰:“有外有内,家道始立。所贵有妻,以成家耳。”吴起曰:“夫位为卿相,食禄万钟,功垂于竹帛,名留于千古,其成家也大矣,岂非妇之所望于夫者乎?”田氏曰:“然。”起曰:“吾有求于子,子当为我成之。”田氏曰:“妾妇人,安得助君成其功名?”起曰:“今齐师伐鲁,鲁侯欲用我为将,以我娶于田宗,疑而不用。诚得子之头,以谒见鲁侯,则鲁侯之疑释,而吾之功名可就矣。”田氏大惊,方欲开口答话。起拔剑一挥,田氏头已落地。史臣有诗云:
   (吴起被逐,从此抛弃儒学改修兵法,三年后学成,来到鲁国求官。鲁相公仪休常与他谈论用兵之道,知道他有将帅之才,便将他举荐给鲁穆公,吴起被封为大夫。吴起既得到优厚俸禄,便买了许多姬妾,开始纵情声色。此时齐相田和正想篡夺君位,他害怕齐、鲁两国由于世通婚姻,一旦自己篡位,鲁国会兴兵攻打,便先下手为强,出动军队攻打鲁国,想用武力胁迫鲁国就范。鲁相公仪休向鲁穆公奏道:“要想击退齐军,非得起用吴起不可。”穆公口头虽答应,却始终不肯拜吴起为将。等到齐军攻下成邑,公仪休再次奏请穆公说:“臣曾举荐吴起领兵破敌,主公为何不起用他呢?”穆公答道:“我也深知吴起有将帅之才,然而他娶的妻子是齐国田家之女,世上至爱莫过夫妻,谁能保证他不起反叛之心呢?”公仪休出朝,吴起已在相府等候多时,一见公仪休回来,便问道:“齐军已侵入我国纵深腹地,主公是否已找到能够破敌的良将?今日不是我吴起夸口,主公若让我统兵为将,我定能将齐军杀个片甲不回。”公仪休说:“我向主公再三举荐你,主公因你与齐国田家通婚,这才犹豫不决。”吴起说:“解除主公的疑心,那还不容易!”于是回家问他的妻子田氏说:“人人都愿意有妻子,这是为什么?”田氏答道:“有内有外,才能立家,娶妻子自然是为了成家立业。”吴起说:“丈夫能拜将入相,加爵进禄,功垂青史,名传千载,这是更大的家业,夫人是不是也希望丈夫得到这些呢?”田氏答:“当然。”吴起说:“我有一事相求,请夫人成全于我。”田氏不解地问:“妾是一个女子,哪有能力帮助我夫成就功名呢?”吴起说道:“现在齐国出兵攻鲁,鲁君本想让我统兵为将,只因我娶得是齐国田家的女儿,他这才犹豫不决。如果我能带着你的人头去拜见鲁君,他必定会消除疑心,这样一来,我的功名富贵就有望了。”田氏大惊,正想开口说话,吴起拔剑一挥,田氏的人头已经落地。史官有诗道:)

   一夜夫妻百夜恩,无辜忍使作冤魂?
   母丧不顾人伦绝,妻子区区何足论。

   于是以帛裹田氏头,往见穆公,奏曰:“臣报国有志,而君以妻故见疑,臣今斩妻之头,以明臣之为鲁不为齐也。”穆公惨然不乐,曰:“将军休矣!”少顷,公仪休入见,穆公谓曰:“吴起杀妻以求将,此残忍之极,其心不可测也。”公仪休曰:“起不爱其妻,而爱功名,君若弃之不用,必反而为齐矣。”穆公乃从休言,即拜吴起为大将,使泄柳、申详副之,率兵二万,以拒齐师。起受命之后,在军中与士卒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见士卒裹粮负重,分而荷之,有卒病疽,起亲为调药,以口吮其脓血,士卒感起之恩,如同父子,咸摩拳擦掌,愿为一战。

   (吴起带着田氏人头来见穆公说:“臣一心报国,主公因臣的妻子而对臣起疑,现在臣已将妻子杀死。”穆公心中不忍,摆手说道:“请将军先下去。”一会儿,公仪休入朝拜见,穆公对他说:“吴起杀妻求将,实在太残忍了。我看他居心叵测。”公仪休说:“吴起不爱妻子,热衷功名,主公现在若不起用他,他必会助齐攻我。”穆公听从公仪休之劝,当即封吴起为大将,泄柳、申详为副将,命他们率兵二万迎击齐军。吴起领命为将后,与军中士卒同甘共苦,睡卧不用床席,行军不骑战马,见到士卒背粮过多,行走艰难,便与他们一同背粮前进,有个小兵身上生了毒疮,吴起便亲自为他医治调理,并 用嘴为他吮吸脓血,士卒们对吴起感恩戴德,亲如父子,纷纷发誓愿为吴起拼死在疆场。)

   却说田和引大将田忌、段朋,长驱而入,直犯南鄙,闻吴起为鲁将,笑曰:“此田氏之婿,好色之徒,安知军旅事耶?鲁国合败,故用此人也。”及两军对垒,不见吴起挑战,阴使人觇其作为。见起方与军士中之最贱者,席地而坐,分羹同食。使者还报,田和笑曰:“将尊则士畏,士畏则战力。起举动如此,安能用众?吾无虑矣。”再遣爱将张丑,假称愿与讲和,特至鲁军,探起战守之意。起将精锐之士,藏于后军,悉以老弱见客;谬为恭谨,延入礼待。丑曰:“军中传闻将军杀妻求将,果有之乎?”起觳觫而对曰:“某虽不肖,曾受学于圣门,安敢为此不情之事?吾妻自因病亡,与军旅之命适会其时,君之所闻,殆非其实。”丑曰:“将军若不弃田宗之好,愿与将军结盟通和。”起曰:“某书生,岂敢与田氏战乎?若获结成,此乃某之至愿也。”起留张丑于军中,欢饮三日,方才遣归,绝不谈及兵事。临行,再三致意,求其申好。丑辞去,起即暗调兵将,分作三路,尾其后而行。田和得张丑回报,以起兵既弱,又无战志,全不挂意。忽然辕门外鼓声大振,鲁兵突然杀至,田和大惊。马不及甲,车不及驾,军中大乱。田忌引步军出迎,段朋急令军士整顿车乘接应。不提防泄柳、申详二军,分为左右,一齐杀入,乘乱夹攻。齐军大败,杀得僵尸满野,直追过平陆方回。鲁穆公大悦,进起上卿。
   (再说田和领齐国大将田忌、段朋,长驱直入,这时他听说鲁国起用吴起为将,不由哈哈大笑道:“此人是我田家女婿,是个好色之徒,他又懂得什么排兵布阵。鲁国让此人率兵,怎能不一败涂地?”等到两军对垒,田和见吴起不出营挑战,便偷偷派人去鲁营窥探。探子看见吴起与军中军阶最低的士卒席地而坐,同锅吃饭,回来报告田和,田和又大笑说:“将帅尊严,军士才能敬服,军士敬服将帅,军队才能有战斗力,吴起如此领兵,怎能服众?”于是便派爱将张丑,假称愿意和解,来到鲁军中探看虚实。吴起将精兵强将藏在后军,自己带着一班老弱残兵出来见客。吴起将张丑引入,张丑问道:“外面盛传将军为得兵权,不惜将妻子杀死,果真有此事吗?”吴起假装大吃一惊,答道:“我吴起虽不肖,但也曾在孔子弟子曾参处读过几天诗书,怎敢做出这等不仁不义之事?我妻子因病而亡,与我拜将统军一事虽是同时发生却毫不相干,请将军不要误听谣言。”张丑将田和愿意与鲁国和解之事说出,吴起道:“我乃是一介书生,怎敢与田氏作战为敌?田相国愿意和解,我更是千愿万肯的。”吴起将张丑留在军中,欢饮三日,绝口不提发兵交战一事,张丑临行前,吴起又再三向他申明,愿意和齐国言和退军。张丑离去,吴起立即暗中调兵遣将,分作三路,尾随张丑向齐军进击。张丑回军报告,田和以为鲁军又弱又无斗志,全不放在心上。田和正自得意,忽听到营门外鼓声大作,鲁军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来,田和大惊,齐军营中更是一片混乱。齐将田忌见势态严重,慌忙率步兵从正面迎敌,不料鲁将泄柳、申详又各率人马从左右两翼杀来。齐军弃尸遍野,大败逃去,吴起率兵一直追击到平陆,方才班师回朝。鲁穆公大喜,晋封吴起为上卿。)

   田和责张丑误事之罪,丑曰:“某所见如此,岂知起之诈谋哉。”田和乃叹曰:“起之用兵,孙武、穰苴之流也。若终为鲁用,齐必不安。吾欲遣一人至鲁,暗与通和,各无相犯,子能去否?”丑曰:“愿舍命一行,将功折罪。”田和乃购求美女二人,加以黄金千镒,令张丑诈为贾客,携至鲁,私馈吴起。起贪财好色,见即受之,谓丑曰:“致意齐相国,使齐不侵鲁,鲁何敢加齐哉?”张丑既出鲁城,故意泄其事于行人。遂沸沸扬扬,传说吴起受贿通齐之事。穆公曰:“吾固知起心不可测也。”欲削起爵究罪。起闻而惧,弃家逃奔魏国,主于翟璜之家。
   (田和因张丑误报军情,要将他治罪,张丑辩解说:“小将见到的确实是那样,谁能料到吴起暗中使诈?”田和长叹说:“吴起用兵之妙,实不下于孙武子和司马穰苴,若他被鲁国长期任用,我齐国必会后患无穷。我想派一人去鲁国,与他暗中通好,你敢去吗?”张丑答道:“小将愿舍命前去,将功折罪!”田和让张丑带上美女两名,黄金千两,装扮成一个富商,到鲁国向吴起行贿。吴起贪财好色,当即将礼物收下,对张丑说:“请转告田相国,假如齐国不侵犯鲁国,鲁国决不会发兵与齐交战。”张丑离开鲁国都城,故意将行贿一事加油添醋 地泄漏出去,搞得鲁国沸沸扬扬。鲁穆公闻听此事,说道:“我本来就知道吴起居心叵测。”打算将吴起削爵治罪,吴起闻听,心中惊惧,连夜弃家逃到魏国,来到翟璜家做宾起。)

   适文侯与璜谋及守西河之人,璜遂荐吴起可用。文侯召起见之,谓起曰:“闻将军为鲁将有功,何以见辱敝邑?”起对曰:“鲁侯听信谗言,信任不终,故臣逃死于此。慕君侯折节下士,豪杰归心,愿执鞭马前。倘蒙驱使,虽肝脑涂地,亦无所恨。”文侯乃拜起为西河守。起至西河,修城治池,练兵训武,其爱恤士卒,一如为鲁将之时。筑城以拒秦,名曰吴城。
   (文侯将吴起召来,问他说:“听说将军曾为鲁国国君立下大功,如今将军为何竟弃家逃到敝国?”吴起答道:“鲁君猜忌多疑,听信谗言,所以臣才逃命到此。听说君侯礼贤下士,天下归服,臣愿为君侯执鞭马前,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文侯于是便封吴起为西河太守,吴起来到西河,整修城池,操练兵马,对士卒关怀爱护倍至,与他做鲁国将军时无异。为防秦国入侵,吴起在西河修筑了一座新城,取名为吴城。)

   时秦惠公薨,太子名出子嗣位。惠公乃简公之子,简公乃灵公之季父。方灵公之薨,其子师隰年幼,群臣乃奉简公而立之。至是三传,及于出子,而师隰年长,谓大臣曰:“国,吾父之国也。吾何罪而见废?”大臣无辞以对,乃相与杀出子而立师隰,是为献公。吴起乘秦国多事之日,兴兵袭秦,取河西五城,韩、赵皆来称贺。文侯以翟璜荐贤有功,欲拜为相国,访于李克。克曰:“不如魏成。”文侯点头。克出朝,翟璜迎而问曰:“闻主公欲卜相,取决于子,今已定乎?何人也?”克曰:“已定魏成。”翟璜忿然曰:“君欲伐中山,吾进乐羊,君忧邺,吾进西门豹,君忧西河,吾进吴起。吾何以不若魏成哉?”李克曰:“成所举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非师即友。子所进者,君皆臣之。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以待贤士。子禄食皆以自赡。子安得比于魏成哉?”璜再拜曰:“鄙人失言,请侍门下为弟子。”自此魏国将相得人,边鄙安集,三晋之中,惟魏最强。
   (此时,秦惠公去世,太子出子继位。惠公是简公的儿子,简公是灵公的叔父,当年灵公去世,他的儿子师隰年纪尚幼,群臣于是便共扶简公即位为君,简公传惠公,惠公传出子,至此已有三代。此时师隰年纪已大,他将群臣找来问道:“国家本来就是我父灵公的国家,我有什么罪,被你们废掉?”群臣无辞答对,于是便相商将出子杀掉,改立师隰为君,称秦献公。吴起乘秦国内部动乱,发兵袭击秦国,将黄河以西五座城池攻占。文侯因翟璜举荐贤才有功,想把他封为相国,于是便将李克找来商议,李克答道:“封翟璜不如封魏成。”文侯点头称是。李克出朝,翟璜迎面问他道:“听说主公想封一个相国,现在定下了吗?究竟是谁?”李克答道:“已决定封魏成。”翟璜不满地说:“主公想要攻灭中山国,我举荐了乐羊,主公想治理邺城,我举荐了西门豹,主公想平定西河,我举荐了吴起。我哪一点不如魏成?”李克说:“魏成举荐的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与主公非师即友,你举荐的人再能干也不过是主公的臣子。魏成一心为国,每年都将俸禄的十分之九拿出,款待四方贤士,你的俸禄全都自己食用了,你怎么能比得上魏成呢?”翟璜满脸羞愧,向李克谢罪说:“我这粗鄙之人,说话失言,请大夫原谅。”从此魏国将相各展其才,国家安定,三晋中以魏国最强。)

   齐相国田和见魏之强,又文侯贤名重于天下,乃深结魏好。遂迁其君康公贷于海上,以一城给其食,余皆自取。使人于魏文侯处,求其转请于周,欲援三晋之例,列于诸侯。周威烈王已崩,子安王名骄立,势愈微弱,时乃安王之十三年,遂从文侯之请,赐田和为齐侯,是为田太公。自陈公子完奔齐,事齐桓公为大夫,凡传十世,至和而代齐有国。姜氏之祀遂绝。不在话下。
   (齐国相国田和见魏国强大,文侯又深得天下人心,便主动派人与魏国结好,并请文侯出面向周室请求,想效仿三晋,自立为君。这时周威烈王己死,太子周安王继位,周室势力更加衰微。安王同意了文侯的请求,下诏封田和为诸侯,称田太公。田氏从陈国公子完逃奔齐国,侍奉齐桓公,共传十世,到田和时终于取代齐国而自立,姜氏宗祀断绝。)

   时三晋皆以择相得人为尚,于是相国之权最重。赵相公仲连,韩相侠累。就中单说侠累,微时,与濮阳人严仲子名遂,为八拜之交。累贫而遂富,资其日用,复以千金助其游费,侠累因此得达于韩,位至相国。侠累既执政,颇著威重,门绝私谒。严遂至韩谒累,冀其引进,候月余不得见。遂自以家财赂君左右,得见烈侯,烈侯大喜,欲贵重之。侠累复于烈侯前言严遂之短,阻其进用。严遂闻之大恨,遂去韩,遍游列国,欲求勇士刺杀侠累,以雪其恨。
   (当时三晋都十分注重选择贤相,因而相国在魏、赵、韩三国权力都很大。单说韩相国侠累,未得志时曾与濮阳人严仲子严遂为八拜之交,侠累家贫而严遂家富,严遂供他日常费用,又出千金助他游仕列国,侠累因此在韩国受到重用,官拜相国。侠累执政后,府邸门禁森严,严遂希望他能将自己举荐给韩烈侯,结果却一等数月,连侠累的面都见不上。严遂用自己的家财贿赂韩侯左右,终于得到烈侯召见。烈侯颇看重严遂,想加以任用,侠累却多次在烈侯面前数说严遂的短处。阻止烈侯起用严遂。严遂闻听此事,心中十分愤恨,于是便离开韩国,遍游列国,想寻访勇士刺杀侠累。)

   行至齐国,见屠牛肆中,一人举巨斧砍牛,斧下之处,筋骨立解,而全不费力。视其斧,可重三十余斤。严遂异之。细看其人,身长八尺,环眼虬须,颧骨特耸,声音不似齐人。遂邀与相见,问其姓名来历。答曰:“其姓聂名政,魏人也,家在轵之深井里。因贱性粗直,得罪乡里,移老母及姊,避居此地,屠牛以供朝夕。”亦询严遂姓字。遂告之,匆匆别去。次早,严遂具衣冠往拜,邀至酒肆,具宾主之礼。酒至三酌,遂出黄金百镒为赠。政怪其厚。遂曰:“闻子有老母在堂,故私进不腆,代吾子为一日之养耳。”聂政曰:“仲子为老母谋养,必有用政之处,若不明言,决不敢受!”严遂将侠累负恩之事,备细说知,今欲如此恁般。聂政曰:“昔专诸有言:‘老母在,此身未敢许人。’仲子别求勇士,某不敢虚尊赐。”遂曰:“某慕君之高义,愿结兄弟之好,岂敢夺若养母之孝,而求遂其私哉?”聂政被强不过,只得受之。以其半嫁其姊罃,余金日具肥甘奉母。岁余,老母病卒,严遂复往哭吊,代为治丧。丧葬既毕,聂政曰:“今日之身,乃足下之身也。惟所用之,不复自惜!”仲子乃问报仇之策,欲为具车骑壮士。政曰:“相国至贵,出入兵卫,众盛无比,当以奇取,不可以力胜也。愿得利匕首怀之,伺隙图事。今日别仲子前行,更不相见,仲子亦勿问吾事。”

   (严遂来到齐国,见有人在店铺中宰牛,只见那人高举大斧,一斧就将牛砍得筋骨折断,毫不费力。严遂见那人相貌威武,口音不像齐国人,便邀请与他会面。严遂问那人姓名来历,那人说道:“在下姓聂名政,是魏国人,因性情耿直,得罪了乡邻,这才带老母与姐姐逃到此地,以屠牛为业。”第二日,严遂衣冠严整地去拜访聂政,邀请他来到一家酒店,将百两黄金作为礼物赠给他,然后说道:“听说你有老母在堂,我特向你献上这点小小礼物,想帮你赡养老母。”聂政说:“先生帮我赡养母亲,也一定有用我之处,若不说明白,我决不敢接受如此重礼。”严遂于是便将侠累忘恩负义,自己想寻求勇士将他刺杀一事告诉聂政,聂政说:“前辈勇士专诸有言:‘老母在堂,不敢将此身交给别人。’请先生另访别的勇士,在下不敢白受先生的重礼。严遂说:“我敬佩你的大义,想与你结为兄弟,又怎敢以自己的私事来夺去你对母亲的一片孝心呢?”聂政无奈,只得将礼物收下,用其中一半为其姐聂罃做了嫁妆,留下一半供养母亲。这年年末,聂母病逝,严遂前去哭吊,又为聂政代理丧事。聂政将母亲安葬后,对严遂说:“现在我的性命就是先生的性命,请先生驱使,不必为我担心。”严遂想为他物色车马随从,聂政说:“相国既是至贵之人,出入定会有许多侍卫武士跟随,因此只能智取,不能硬拼,我只带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到时相机行事就行了。现在我就与先生永别了。”)

   政至韩,宿于郊外,静息三日。早起入城,值侠累自朝中出,高车驷马,甲士执戈,前后拥卫,其行如飞。政尾至相府,累下车,复坐府决事。自大门至于堂阶,皆有兵仗。政遥望堂上,累重席凭案而坐,左右持牒禀决者甚众。俄顷,事毕将退,政乘其懈,口称:“有急事告相国。”从门外攘臂直趋,甲士挡之者,皆纵横颠踬。政抢至公座,抽匕首以刺侠累。累惊起,未及离席,中心而死。堂上大乱,共呼:“有贼!”闭门来擒聂政。政击杀数人,度不能自脱,恐人识之,急以匕首自削其面,抉出双眼,还自刺其喉而死。早有人报知韩烈侯。烈侯问:“贼何人?”众莫能识。乃暴其尸于市中,悬千金之赏,购人告首,欲得贼人姓名来历,为相国报仇。如此七日,行人往来如蚁,绝无识者。此事直传至魏国轵邑,聂姊罃闻之,即痛哭曰:“必吾弟也!”便以素帛裹头,竟至韩国,见政横尸市上,抚而哭之,甚哀。市吏拘而问曰:“汝于死者何人也?”妇人曰:“死者为吾弟聂政,妾乃其姊罃也。聂政居轵之深井里,以勇闻。彼知刺相国罪重,恐累及贱妾,故抉目破面以自晦其名。妾奈何恤一身之死,忍使吾弟终泯没于人世乎?”市吏曰:“死者既是汝弟,必知作贼之故。何人主使?汝若明言,吾请于主上,贷汝一死。”罃曰:“妾如爱死,不至此矣。吾弟不惜身躯,诛千乘之国相,代人报仇,妾不言其名,是没吾弟之名也;妾复泄其故,是又没吾弟之义也。”遂触市中井亭石柱而死。市吏报知韩烈侯,烈侯叹息,令收葬之。以韩山坚为相国,代侠累之任。
   (聂政来到韩国,在都城郊外休息了三天,第四天早晨入城,正赶上侠累下朝归来,聂政一路尾随,却始终未能得到下手的机会。侠累回到府第大堂,处理政务,左右纷纷拿着书信文牍上前禀告,聂政远远看见,便乘着人多混乱、武士懈怠之机,口称:“有要事要禀告相国。”从门外直冲进去,武士想出手将他拦住,却被聂政打倒。聂政抢上公堂,抽出匕首来刺侠累,侠累惊起,未等离案躲避,就被聂政刺中心脏死去。堂上顿时乱成一团,卫士高叫“有刺客”,关上大门来捉聂政,聂政手挥匕首刺死几人,他料到自己难脱身,恐怕被人认出,急忙用匕首将脸部削烂,又将两眼挖出,然后用匕首刺断自己喉管死去。早有人将此事报知韩烈侯,烈侯问:“刺客是什么人?”众人都不认识,烈侯下令将聂政尸体抛在市中,悬赏千金,让人举报,想得到刺客的姓名来历,为侠累报仇。消息传到魏国,聂政之姐聂罃大哭说:“一定是我弟弟。”于是聂罃 便用白布包头,来到韩国,在市中找到聂政尸体,抱住放声大哭。管市官员将她拿获问道:“你是死者的什么人?”聂罃说:“死者是我的弟弟聂政,我是他的姐姐聂罃。他知道刺杀相国是死罪,担心连累贱妾,所以才破面抉目隐瞒其身分。贱妾不忍他埋没在世人心中,远道赶来,愿以一死来成全我弟弟的侠名。”管市官员说:“死者既是你的弟弟, 你也一定知道他刺杀相国的原因,究竟是何人主使,你若说出,我将奏明主 上,饶你一死。”聂罃说:“贱妾如怕死,也就不会来了。我弟弟受人之托,不惜捐躯,刺杀千乘之相国,妾不说出我弟的身份,是埋没我弟的侠名,妾如供出主使人姓名,岂不是埋没了我弟的大义?”说完头撞凉亭石柱而死。管市官员将此事报告烈侯,烈侯叹息不已,命人将他们姐弟收葬,又令韩山坚代替侠累之职。)

   烈侯传子文侯,文侯传哀侯。韩山坚素与哀侯不睦,乘间弑哀侯。诸大臣共诛杀山坚,而立哀侯子若山,是为懿侯。懿侯子昭侯,用申不害为相。不害精于刑名之学,国以大治。此是后话。
   (烈侯传位文侯,文侯传位哀侯。韩山坚与哀侯向来不和,乘他地位不稳将他刺死,群臣诛杀韩山坚,扶立哀侯之子若山继位,称韩懿侯。懿侯传位太子昭侯,昭侯起用申不害为相国,申不害精通政务,韩国大治,此是后话。)

   再说周安王十五年,魏文侯斯病笃,召太子击于中山。赵闻魏太子离了中山,乃引兵袭而取之。自此魏与赵有隙。太子击归魏,文侯已薨,乃主丧嗣位,是为武侯。拜田文为相国。吴起自西河入朝,自以功大,满望拜相,及闻已相田文,忿然不悦。朝退,遇田文于门,迎而谓曰:“子知起之功乎?今日请与子论之。”田文拱手曰:“愿闻。”起曰:“将三军之众,使士卒闻鼓而忘死,为国立功,子孰与起?”文曰:“不如。”起曰:“治百官,亲万民,使府库充实,子孰与起?”文曰:“不如。”起又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犯,韩、赵宾服,子孰与起?”文又曰:“不如。”起曰:“此三者,子皆出我之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某叨窃上位,诚然可愧。然今日新君嗣统,主少国疑,百姓不亲,大臣未附,某特以先世勋旧,承乏肺腑,或者非论功之日也。”吴起俯首沉思,良久曰:“子言亦是。然此位终当属我。”有内侍闻二人论功之语,传报武侯。武侯疑吴起有怨望之心,遂留起不遣,欲另择人为西河守。吴起惧见诛于武侯,出奔楚国。
   (周安王十五年,魏文侯病重,派人将太子击从中山召回,赵国闻听魏太子离开中山,发兵将它攻占,从此魏、赵两国结下仇恨。太子击赶回魏都,文侯已经去世,击继位为君,称魏武侯,武侯拜田文为相国。吴起从西河赶来朝贺,他自恃军功卓著,指望得到相国之位,听说田文已拜相国,心中十分不满。退朝后他将田文拦住说:“你知道我吴起的功劳吗?咱们今天论论谁的功劳大。”田文拱手道:“将军请说。”吴起说:“指挥三军,使将士们闻鼓而忘生死,为国建功,你比我吴起如何?”田文答道:“我不如你。”吴起说:“统率百官,安抚百姓,使国家强盛,你比我吴起如何?”田文答道:“我不如你。”吴起又说:“镇守西河,使秦兵不敢向东进犯,韩、赵宾服,你比我吴起如何?”田文又答道:“我不如你。”吴起说:“你三者都不如我,如今官位却在我之上,这是为什么?”田文回答道:“我的确居之有愧,但如今新君刚刚继位,国事未定,我想眼下还不是你我论功之日。”吴起低头沉思半晌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这相国之位终究应该归我执掌。”宫中内侍看到两人争论,将它告诉了武侯,武侯担心吴起心中怨恨,便将吴起留在都城,另派他人去镇守西河。吴起害怕自己被武侯处死,连夜逃往楚国。)

   楚悼王熊疑,素闻吴起之才,一见即以相印授之。起感恩无已,慨然以富国强兵自任。乃请于悼王曰:“楚国地方数千里,带甲百余万,固宜雄压诸侯,世为盟主;所以不能加于列国者,养兵之道失也。夫养兵之道,先阜其财,后用其力。今不急之官,布满朝署,疏远之族,糜费公廪;而战士仅食升斗之余,欲使捐躯殉国,不亦难乎?大王诚听臣计,汰冗官,反疏族,尽储廪禄,以待敢战之士,如是而国威不振,则臣请伏妄言之诛!”悼王从其计。群臣多谓起言不可用,悼王不听。于是使吴起详定官制,凡削去冗官数百员,大臣子弟,不得夤缘窃禄。又公族五世以上者,令自食其力,比于编氓,五世以下,酌其远近,以次裁之,所省国赋数万。选国中精锐之士,朝夕训练,阅其材器,以上下其廪食,有加厚至数倍者,士卒莫不竞劝。楚遂以兵强,雄视天下。三晋、齐、秦咸畏之,终悼王之世,不敢加兵。及悼王薨,未及殡敛,楚贵戚大臣子弟失禄者,乘丧作乱,欲杀吴起。起奔入宫寝,众持弓矢追之。起知力不能敌,抱王尸而伏。众攒箭射起,连王尸也中了数箭。起大叫曰:“某死不足惜,诸臣衔恨于王,僇及其尸,大逆不道,岂能逃楚国之法哉!”言毕而绝。众闻吴起之言,惧而散走。太子熊臧嗣位,是为肃王。月余,追理射尸之罪,使其弟熊良夫率兵,收为乱者,次第诛之,凡灭七十余家。髯翁有诗叹云:
   (楚悼王熊疑十分了解吴起的才干,一见面便把楚国相印交给了他。吴起感激不尽,当场向楚悼王提议说:“楚国有沃野千里,人口百万,本应雄压诸侯,世世执掌天下霸主之位,现在之所以衰微,主要是不善于备战养兵。要想使军队强大,首先得有充足的军费,如今楚国冗官满朝,更有许多王室的远族远亲,尸位素餐,消耗着楚国财力,而三军将士却因薪俸不足而食不果腹,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即使想为国效力拼死也无法做到。大王如能听臣之计,罢免冗官,断绝王室远族远亲的俸禄,将这些钱财用来养兵备战,大王做到这些后楚国若不国威大振,臣请大王以欺君之罪将臣处死。”悼王应允。吴起于是重新排订官制,削去朝内朝外冗官数百人,又下令断绝已传五代的王室宗族的俸禄,让他们自食其力,五代以内的宗族成员的俸禄也依次削减,所省费用全部缴入国库。吴起又从楚国各地选来大批精壮士卒,日夜加以训练,提高他们的薪俸待遇,士卒无不感激,纷纷表示要以身许国,捐躯沙场。楚国终于凭其强大的军队而威震诸侯,三晋、齐、秦无不畏俱,一直到悼王去世,都不敢与楚国为敌。楚悼王去世后,被吴起削去俸禄的楚国宗室子弟不等将悼王入葬就开始在都城作乱,想将吴起杀死。吴起被迫逃入王宫,众人手持弓箭紧追不舍,吴起见难以脱身,便抱住悼王尸体躺下,众人开弓齐射,吴起被射中,悼王尸体也中了几箭,吴起临死大叫道:“我死不算什么,你们对大王怀恨,箭射其尸,大逆不道,看你们怎样逃脱国法制裁!”众人听了吴起的话,连忙出宫逃走。不久,太子熊臧继位,称楚肃王。肃王追究宫中射尸一事,命其弟熊良夫率兵将作乱之人诛杀灭族,共灭七十多家。后人有诗叹道:)

   满望终身作大臣,杀妻叛母绝人伦;
   谁知鲁魏成流水,到底身躯丧楚人。

   又有一诗,说吴起伏王尸以求报其仇,死尚有余智也。诗云:

   (又有一诗,专论吴起借悼王尸首报仇,临死之时依旧智计过人:)

   为国忘身死不辞,巧将贼矢集王尸;
   虽然王法应诛灭,不报公仇却报私。

   话分两头。却说田和自为齐侯,凡二年而薨。和传子午,午传子因齐。当因齐之立,乃周安王之二十三年也。因齐自恃国富兵强,见吴、越俱称王,使命往来,俱用王号,不甘为下,僭称齐王,是为齐威王。魏侯罂闻齐称王,曰:“魏何以不如齐?”于是亦称魏王,即孟子所见梁惠王也。

   (再说田和被周王封为齐侯,两年后去世,太子午继位为君,午又传位给儿子因齐。因齐于周安王二十三年继掌君位后,自恃国富兵强,见吴、越纷纷称王,也改号为齐威王。魏侯罂听说齐侯称王,说:“我魏国怎能居于齐国之下?”也改号称王,就是孟子所见的那个梁惠王。)

再说齐威王既立,日事酒色,听音乐,不修国政。九年之间,韩、魏、鲁、赵悉起兵来伐,边将屡败。忽一日,有一士人,叩阍求见,自称:“姓驺名忌,本国人,知琴。闻王好音,特来求见。”威王召而见之,赐之坐,使左右置几,进琴于前。忌抚弦而不弹。威王问曰:“闻先生善琴,寡人愿闻至音。今抚弦而不弹,岂琴不佳乎?抑有不足于寡人耶?”驺忌舍琴,正容而对曰:“臣所知者,琴理也。若夫丝桐之声,乐工之事,臣虽知之,不足以辱王之听也。”威王曰:“琴理如何,可得闻乎?”驺忌对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使归于正。昔伏羲作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六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五弦,象五行也。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其音以缓急为清浊,浊者,宽而不弛,君道也;清者,廉而不乱,臣道也。一弦为宫,次弦为商,次为角,次为徵,次为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文弦为少宫,武弦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也。君臣相得,政令和谐,治国之道,不过如此。”威王曰:“善哉。先生既知琴理,必审琴音,愿先生试一弹之!”驺忌对曰:“臣以琴为事,则审于为琴;大王以国为事,岂不审于为国哉?今大王抚国而不治,何异臣之抚琴而不弹乎?臣抚琴而不弹,无以畅大王之意;大王抚国而不治,恐无以畅万民之意也。”威王愕然曰:“先生以琴谏寡人,寡人闻命矣!”遂留之右室。明日,沐浴而召之,与之谈论国事。驺忌劝威王节饮远色,核名实,别忠佞,息民教战,经营霸王之业。威王大悦,即拜驺忌为相国。
(因齐称王以后,纵情声色,不理国政,韩、魏、鲁、赵四国纷纷发兵来攻,齐国边将多次败北。一日,一个文士叩门求见齐威王,自称说:“姓驺名忌,本国人士,精通奏琴之道,听说大王喜好音乐,特来求见。”齐威王将驺忌召入,让他当场演奏一曲,驺忌却停指不弹。威王感到惊奇,问道:“先生抚弦不弹,是琴不好还是对寡人不满意?”驺忌将琴推开,正色说道:“臣精通的是奏琴的道理。弹奏琴曲本是乐师的事,臣虽知一二,却不足以弹奏给大王听。”齐威王说:“那你就给我讲讲奏琴的道理。”驺忌讲道:“琴就是禁,就是禁止过分沉溺。过去伏羲造琴,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征三百六十六日;宽六寸,象征上下东西南北六合;前宽后窄,象征金木水火土五行;大弦是君王,小弦是臣子。琴音因缓急而分为清浊,浊音宽厚而不松弛,是为君之道;清音高亮而不乱上,是为臣之道。首弦是宫,次弦为商,再次为角,再次为征,再次为羽。文王、武王又各加一弦,文弦为少宫,武弦为少商,表示君臣相合。君臣相合无间,政令能得到顺利实施。治理国家 的道理也是如此。”齐威王大喜道:“说得好,先生既通琴理,也定精于琴技,请先生为我试弹一曲。”驺忌答道:“臣以琴为业,就应精通通奏琴之道,大王以治国为业,怎能不了解治国之道?如今大王掌国而不治国,与臣抚琴而不弹琴又有什么不同?臣抚琴不弹,大王心中便不满足,大王掌国不治,万民心中又怎能满足?”威王心头一震,说道:“先生以琴来规劝我,我已知错了。”当日便将驺忌留在宫中,第二日齐威王又召来驺忌,与他谈论国事,驺忌劝齐威王远离声色,驱逐身旁奸佞小人,安抚百姓,练兵备战,从事霸业。齐威王大喜,当即便将驺忌拜为相国。)

时有辩士淳于髡,见驺忌唾手取相印,心中不服,率其徒往见驺忌。忌接之甚恭。髡有傲色,直入踞上坐,谓忌曰:“髡有愚志,愿陈于相国之前,不识可否?”忌曰:“愿闻。”淳子髡曰:“子不离母,妇不离夫。”忌曰:“谨受教,不敢远于君侧。”髡又曰:“棘木为轮,涂以猪脂,至滑也,投于方孔则不能运转。”忌曰:“谨受教,不敢不顺人情。”髡又曰:“弓干虽胶,有时而解;众流赴海,自然而合。”忌曰:“谨受教,不敢不亲附于万民。”髡又曰:“狐裘虽敝,不可补以黄狗之皮。”忌曰:“谨受教,请选择贤者,毋杂不肖于其间。”髡又曰:“辐毂不较分寸,不能成车;琴瑟不较缓急,不能成律。”忌曰:“谨受教,请修法令而督奸吏。”淳子髡默然,再拜而退。既出门,其徒曰:“夫子始见相国,何其倨,今再拜而退,又何屈也?”淳子髡曰:“吾示以微言凡五,相国随口而应,悉解吾意。此诚大才,吾所不及!”于是游说之士,闻驺忌之名,无敢入齐者。
(齐国有一个博学善辩之人叫淳于髡,他见驺忌轻易取得相印,心中不服,便率领一群弟子来见驺忌。驺忌将淳于髡请入,淳于髡满脸傲气,大大咧咧地坐到首座上,对驺忌说:“我有几句话想说给相国。”驺忌说:“请讲。”淳于髡说:“儿子不离母亲,妇人不离丈夫。”驺忌说:“多谢指教。我不 敢远离君王身旁。”淳于髡又说:“木头做成车轮,再涂上猪油,是天下最滑溜的东西,但将它放在方形孔穴上它就不能再转动。”驺忌说:“多谢指教,我不敢不顺应人情。”淳于髡又说:“木弓虽被粘得很牢,也有分开的时候,河流纵横分布,到海就会自然合为一体。”驺忌说:“多谢指教,我不敢不亲近百姓。”淳于髡又说:“狐裘虽破,也不能用黄狗皮来修补。”驺忌说:“多谢指教,我一定会任用贤能之人,决不让不肖之徒混入其中。”淳于髡又说:“轮辐不讲究长短分寸,不能成车,琴瑟不讲究轻重缓急,不能成音律。”驺忌说:“多谢指教,我一定修明法令,用它来监督那些奸滑官吏。”淳于髡沉默半晌,然后站起向驺忌行礼退下。他的弟子问他:“老师见到相国,为何前倨后恭。”淳于髡答道:“我连说了五句玄妙之言,相国都能对答如流,一语破的,他真是位大才之士,我不如他啊!”淳于髡对驺忌心服口服。)

驺忌亦用淳王髡之言,尽心图治。常访问:“邑守中谁贤谁不肖?”同朝之人,无不极口称阿大夫之贤,而贬即墨大夫者。忌述于威王。威王于不意中,时时问及左右,所对大略相同。乃阴使人往察二邑治状,从实回报,因降旨召阿、即墨二守入朝。即墨大夫先到见朝,威王并无一言发放,左右皆惊讶,不解其故。未几,阿邑大夫亦到。威王大集群臣,欲行赏罚。左右私心揣度,都道:“阿大夫今番必有重赏,即墨大夫祸事到矣。”众文武朝见事毕,威王召即墨大夫至前,谓曰:“自子之官即墨也,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开辟,人民富饶,官无留事,东方以宁。繇子专意治邑,不肯媚吾左右,故蒙毁耳。子诚贤令!”乃加封万家之邑。又召阿大夫谓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荒芜,人民冻馁。昔日赵兵近境,子不往救,但以厚币精金,贿吾左右,以求美誉。守之不肖,无过于汝!”阿大夫顿首谢罪,愿改过。威王不听,呼力士使具鼎镬。须臾,火猛汤沸,缚阿大夫投鼎中。复召左右平昔常誉阿大夫毁即墨者,凡数十人,责之曰:“汝在寡人左右,寡人以耳目寄汝,乃私受贿赂,颠倒是非,以欺寡人。有臣如此,要他何用?可俱就烹!”众皆泣拜哀求。威王怒犹未息,择其平日尤所亲信者十余人,次第烹之。众皆股栗。有诗为证:
(驺忌也时时牢记淳于髡之语,全心治理国家。驺忌时常问下属:“各地守官谁最贤,谁最不肖?”众人无不夸赞阿城大夫,指责即墨大夫,驺忌将此事告诉威王,威王又向左右侍从询问,随从回答与其大致相同。威王私下派人到两地巡查探访,然后降旨令两地大夫入朝拜见。两大夫赶到都城,威王将群臣召集到朝堂,众人纷纷猜测道:“阿城大夫今天必受重赏,即墨大夫却要大祸临头了。”群臣朝拜完毕,威王先将即墨大夫召到跟前说:“自从你到即墨做大夫后,每天都有指责你的话传来,我派人去巡视,却发现你把即墨治理得很好。只因你全心理政安民,不肯向我左右随从献媚,才受到诽谤,你是一个真正的贤大夫。”下令重赏即墨大夫。威王又将阿城大夫召上前说:“自从你镇守阿城后,每天都有赞美你的话传来,我派人巡视阿城,却发现那里田野荒芜,百姓饥苦不堪。你用重金厚礼向我的左右随从行贿,让他们为你说好话来欺骗我,不称职的大夫很多,但没有一个比得上你。”阿城大夫叩头谢罪,威王不听,命令力士抬出大锅,将水烧开,把阿城大夫扔进锅里,威王又将平常夸赞阿城大夫、诋毁即墨大夫的几十名左右随从叫来,责骂道:“我将你们作为耳目看待,你们却私受贿赂,颠倒黑白,来欺骗我,像你们这样的臣子,又有何用?我要将你们全部投进锅中!”随从们哀哭求饶,威王余怒未消,命人将十几个自己平素最信任的随从逐个投入锅中。在旁的众人无不心惊胆寒。有诗道:)

权归左右主人依,毁誉繇来倒是非。
谁似烹阿封即墨,竟将公道颂齐威。

于是选贤才改易郡守,使檀子守南城以拒楚,田肹守高唐以拒赵,黔夫守徐州以拒燕,种首为司寇,田忌为司马。国内大治,诸侯畏服。威王以下邳封驺忌,曰:“成寡人之志者,吾子也。”号曰成侯。驺忌谢恩毕,复奏曰:“昔齐桓、晋文,五霸中为最盛,所以然者,以尊周为名也。今周室虽衰,九鼎犹在,大王何不如周行朝觐之礼,因假王宠,以临诸侯,桓、文之业,不足道矣。”威王曰:“寡人已僭号为王,今以王朝王,可乎?”驺忌对曰:“夫称王者,所以雄长乎诸侯,非所以压天子也。若朝王之际,暂称齐侯,天子必喜大王之谦德,而宠命有加矣。”威王大悦。即命驾往成周,朝见天子。时周烈王之六年。王室微弱,诸侯久不行朝礼,独有齐侯来朝,上下皆鼓舞相庆。烈王大搜宝藏为赠。威王自周返齐,一路颂声载道,皆称其贤。

(事后,齐威王选择贤能之士充任各城大夫,让檀子镇守南城抵御楚国,田肹镇守高唐抵御赵国,黔夫镇守徐州抵御吴国,又封种首为司寇。田忌为司马,齐国因此大治。齐威王封驺忌为武侯,将下邳赐给他作为封地,驺忌谢恩完毕,向威王奏道:“从前齐桓公、晋文公之所以能成为五霸中的最强者,就在于他们打着尊周的旗号。主公现在何不借朝拜周天子之机,设法取得周室支持呢?”威王说:“寡人现在也已称王,一个王去朝拜另一个王,这怎么能行?”驺忌答道:“主公称齐王,是指比各国诸侯位高,并不是要借此压倒周天子。主公朝周时可以暂称齐侯,周天子见主公谦恭有礼,必会心生感激之情,而对主公大加封赏。”威王大喜,当即下令准备车驾,赶赴成周朝拜周天子。这时是周烈王六年,周室衰微不振,很久没有诸侯来朝,现在见齐君主动赶来朝拜,上下无不欢心,周烈王更是倾国搜宝,重赐齐侯。朝拜完毕,齐威王辞别周室,满载而归。)

且说当时天下,大国凡七:齐、楚、魏、赵、韩、燕、秦。那七国地广兵强,大略相等。余国如越,虽则称王,日就衰弱,至于宋、鲁、卫、郑,益不足道矣。自齐威王称霸,楚、魏、韩、赵、燕五国,皆为齐下,会聚之间,推为盟主。惟秦僻在西戎,中国摈弃,不与通好。秦献公之世,上天雨金三日,周太史儋私叹曰:“秦之地,周所分也;分五百余岁,当复合,有霸王之君出焉,以金德王天下。今雨金于秦,殆其瑞乎?”及献公薨,子孝公代位,以不得列于中国为耻。于是下令招贤,令曰:“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授以尊官,封之大邑。”
(当时天下共有七个比较强大的诸侯国:齐、楚、魏、赵、韩、燕、秦,这七国的土地、人口、兵力都大致相等,其他国家如越国虽然称王,但国力已大大衰弱,至于鲁、卫、郑就更不在话下了。齐威王任用驺忌等人,励精图治,称霸天下,楚、魏、韩、赵、燕五国纷纷归服,共推威王为盟主,只有秦国因远在西戎之地,被中原列国排斥在外,没有入盟。秦献公之时,秦国天上下了三天金雨,周朝太史儋闻讯长叹道:“秦国的土地是周天子分封的,分五百年后必有合,现在秦国落下金雨,此是大大的吉兆,看来将来得天下的必是秦国。”秦献公去世后,太子孝公继位,孝公对秦国被中原诸侯排斥一事耿耿于怀,于是下令张榜招贤。)

不知有甚贤臣应募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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